第一卷 第五章

  我的房间里,可以俯视到之前所说那散发恶臭的河流。天亮之后,肯定就能清楚地看见灰色的浑水蜿蜒着流向远方吧。

  我靠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

  河上架着几座桥,夜这么深了,依然有行人徒步度过。那人穿着黑黑的衣服,缩着脖子御寒,是要去哪里呢?

  日期很快就要更新了。照这么看来,那人将会走在路上迎来新的一年吧。

  兴许是错觉,除夕的夜晚,似乎要比平时安静。我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要迎接新年,而是近几天生活彻底乱了套的缘故。

  为了节省光热费,我没有开暖气,而是裹在了衣服里。最近饭也没怎么吃,不单是为了节省,也是嫌出门麻烦。现在虽然也空着肚子,但我没有任何食欲。

  这几天,累人的事情太多了。发现了堀田婆婆死去的我,其实本想当做没看见,但到头来还是联络了警察。

  放着不管也迟早有人会发现,虽说是堀田婆婆,害她腐烂了也有些可怜。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她藏进幸的冷冻库里就可以免掉麻烦了,但这毕竟不可能。说到底,不管什么都冷冻起来保存就好,这简直是勤俭持家的主妇的想法。那里是只属于幸一个人的地方。

  警察很快到来,向我听取了情况。堀田婆婆这事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如实地回答了。

  据说死因果然是前几天脑袋受到的打击,什么一点一点的出血压迫了大脑之类的。既然如此,出拳的那位冷血大哥就是殴打杀人了。也就是说,这是起伤害致死事件。唯一目击到犯人的我,光是当天还不能脱身,第二天还得去别的刑警那里接受问询。

  那天坐出租车前来的二人组,都是没有什么好描述的平凡男人,本想着会是像可伦坡或古畑任三郎那样有点怪癖的人,我有些扫兴。

  万一是在我的房间调查情况,该怎么是好?我忐忑不安,但最后却是到附近的咖啡店里喝着茶调查。年长的那位叫做中岛,年轻的叫水木。

  中岛先生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和他严谨的外表相反,嘴里飘着一股口臭。但他本人却似乎并没有察觉,满脸笑容开始了问询。

  “盐津功平,二十一岁,无职,没问题吧?”

  “是的。”

  “生活费是怎么挣的呢?”

  “前不久还是学生,刚刚退学,正准备找工作。”

  “原来如此。”

  提着问的中岛先生身旁,水岛先生正积极地记着笔记。自己无职的身份被警察记录,令我有些不舒服。

  “请问,我的履历之类的,和这事有关系吗?”

  “这起案子可不小,你毕竟是第一发现人,身份必须得查清楚。”

  “是在怀疑我吗?”

  “不,那倒不是。只不过你是证人,要问你些问题而已。”

  然后中岛先生点上了烟。

  “那么,能请你回想一下那天的经过吗?”

  那天,指的是堀田婆婆挨打的那天吧。事件发生的时间段、打人男子的长相、以及修理的车的特征之类的,昨天我已经陈述过概要了,今天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没错。”

  “然后堀田女士看上去身体不适,你就把她带到医院去了是吧。”

  “是的。”

  “她本人并不情愿,你说服了她才带她去,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听说脑袋一旦被打,就算当时没事,之后也会发生问题,就很担心。”

  “也就是说,是因为担心才把她带到医院去的。哎呀,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青年啊。最近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能像你一样这么亲切的话,我们的工作也会少很多呢。”

  他是抱有疑问才会这么说的吗?抑或仅仅是客套话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怀疑了。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你心虚,杞人忧天而已,打消了多余的疑心。太过小心反而容易自讨麻烦。

  中岛先生继续不停发问。在和刑警对话的过程中,我想到,干脆把我的房间里现在有一具尸体的事坦白出来怎么样?

  一想象他们惊讶的样子就觉得有趣,但光为了有趣就付诸行动,那是自暴自弃,当然我没有说起这件事,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

  说起来,我从警察言语中隐约感受到了对自己“无业青年”这一身份的不信任与厌恶,原来如此,自己真的成为受人鄙夷的人了啊,我有了这样的实感。这就是无业游民的洗礼吗。肯定是被当成犯罪预备军一类的了吧。

  我和堀田婆婆一起去医院的事,诊查的医生似乎已经在事后作过证了。医生好像说我是个亲切的好青年。当时在医院里,我对堀田婆婆有那么和善吗?我十分疑惑,但自己有时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表扬,这次可能也是不经意间撞了好运。

  或许是这个缘故,关于医院方面的问题很少,案情调查安然无恙地结束了。

  “想必以后也会有机会再见,届时也请多多指教。”

  说完刑警们便回去了,调查有进展了说不定还会再来找我。看情况,说不定还得作为证人出席审判吧?

  这下可麻烦了。堀田婆婆真是的,死了还这么难缠。

  发呆的时候,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钟声。一定是除夕的钟声吧。我想起不知何时,和幸说好了要一起去撞钟。

  比起新年到来,这一年终于结束了的感觉更为强烈。今年可真有够受的。遇见了师傅,遇见了幸,然后两人都死了。

  一年前的除夕,我还是个普通大学生,对了,是在朋友家里打着麻将迎来的新年。

  那群家伙现在肯定正聚在一起玩得开心吧。自从辍学之后,邮件和电话联系都彻底断绝了。在此之前,虽然不多,还是会邀请我一起喝酒玩乐。想必在他们心里我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最后发来的,是问我为什么要退学的邮件。不久之前还来借笔记和资料,热情满满地声称无论如何都要毕业的我,突然间退了学,换谁都会感到惊讶。

  对我来说则是理所当然的,有理由才会想要毕业,那个理由死掉了就只好作罢,但对他们而言,幸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所以肯定会觉得我反复无常吧。

  虽说如此,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到头来没有回信,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哦是这样啊,之所以断绝音信,是因为我无视了他们啊。

  不过这样也好。我已经彻底在人生之路上落伍了,失去了打交道的价值,像以前一样去别人家玩也很为难。

  话说回来,在那之后,芙美子没有去找警察吧。报了警的话我应该已经被逮捕了。这么看来,她放过了我,也可能是害怕报复。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庆祝新年,我想要吹些气球做点什么。我踩在椅子上,在架子上找来找去,可买来的那么多,似乎在屋里堆满气球的那天用光,已经一个不剩了。

  我只好放弃,但总想干点什么。于是开始了很久没练的哑剧,尝试着去摸看不见的墙壁,然而我果然太差劲,再怎么摸,也没有表现出那般效果。到底还是赶不上师傅的技术。我感到很空虚,在黑暗之中,蹲坐在了草席上,耳畔传来了扫去烦恼的钟声。这钟声,是谁敲出来的呢?

  元旦和之后的那天我也一直窝在屋子里,依偎着幸的冷冻库度过。从早到晚地盯着这四方形的冷冻库,在我眼里冷冻库本身也开始变得可爱,这令我感受到自己精神的危机,加上空腹的缘故,三天以来,我新年第一次出了门。

  虽说是正月,我住的这带一如既往的煞风景,但走到车站前,仍有华丽的装饰映入了眼帘。商店街的喇叭中流淌出活泼的笛声,休假中商店的卷帘门上也贴了印着门松的画。

  天空虽然晴朗,大气却泛着灰色。我穿上往常的那件破旧大衣,围上扎得脖子痒的围巾,戴上了芙美子给我的手套。延伸向神社的路上仍有新年参拜的人影和卖甜酒的小摊。

  我想吃一碗飘着猪背脂、味道浓烈的拉面,但想去的店都关了门,最后在麦当劳要了个汉堡凑合。我在二楼朝窗的座位,一边看着过往的行人,一边往嘴里塞着奶酪汉堡套餐,忽然睡魔袭来,险些一头栽进薯条里。

  走出店门,寒风吹散了我的睡意。或许是在打孩子们压岁钱的主意,玩具屋仍在营业,我便买了些气球。这下我在外面的事已经办完,朝家里快步走去时,收到母亲的来电,手机震了起来。

  母亲叫我新年回家里来,还要再商量将来的事,重复着已经结束了的话题。请原谅我吧,我向她道歉。我没法和你们打交道,很恶心。求你了,忘掉我吧,全当我不存在。接着趁母亲困惑的时候我掐掉了电话,关了机。

  自己出乎意料的直率发言令我心跳加速,不过这样就好。成为陌生人更好。话说回来天气真不错。这么大的风,最适合放风筝了。

  路过公园时,前方发现了眼熟的那个流浪汉。四目相交,我点头致意,正想就此走过时,他“喂”地叫住了我。

  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极其低沉,瞪着我的眼神十分恐怖。我以为他想要为之前的酒道谢,但很快察觉到他眼中的敌意,心里一紧。我停下脚步,他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跟我过来。”他撅了撅下巴。

  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看这气氛就算乖乖跟去也不会有好事。虽说我清楚这种情况下最好逃跑,可光是心里在想,身体没法跟着动。会被怎么样呢?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像看热闹一样起了兴趣。

  我被带到了无人的小路上。呜哇,真有不祥的预感啊,我呆站着,立马就被抓起了胸口。

  “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试着问道。

  “少废话。”他怒吼的同时打了我。

  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过去经常被打,我以为习惯了就没什么大不了,轻敌了。他的拳头比预想中要强烈得多,才吃了一拳我就已经头晕眼花。

  原来大人间动真格打架这么疼啊。小时候我对殴打自己的大人恨之入骨,不过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手下也留了些情。

  正考虑着这些时。

  “喂,少给我嚣张。”

  男人怒吼着。好像又得吃一拳。我想要招架,可手脚不听使唤。

  结果又吃了一拳,蜷缩在地上,又被踢了一脚。拿手护住身体已是极限,我感觉自己要被杀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原因都不清楚地在道歉,但对方却充耳不闻。

  “一个小屁孩还嚣张的不行!谁要你施舍了!”

  是之前送酒的事惹他不爽了吗?或许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可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觉得亲切才去亲近的。

  尽管想要解释,被踢到了侧腹,连正常呼吸都无法做到。我被狠狠地踹了一番,不住地咳嗽。

  “路上要是再碰见,可别跟我对上眼。绝对别看我,看了就弄死你。”

  抛下了狠话,流浪汉离开了。

  我一时无法起身,脸颊感受着柏油的粗糙与冰冷。嘴里泛起铁锈般的一股血味,每咽下一口就恶心得想吐。花了所剩无几的钱填进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可就太浪费了,我拼命忍耐着胃里的涌动。

  过了不久,缓过来了一些,我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沾满尘土。我很担心才收到的手套有没有破损,看到它没有受多大的伤,松了口气。

  一走起来,各处关节就开始疼痛。毕竟被踹得那么惨嘛。不过还能走得动,就说明没有骨折吧,大概。然而,我想像平常一样行走,却难以维持平衡,没那么轻快了。丢人得要命。

  真亏他有能把我打成这样的精力。吃的肯定比我想象中要营养丰富得多吧。给了瓶红酒而已,居然这么招他恨。话说回来,他喝了那瓶高级红酒了吗?想必是喝了。肯定是一边喝着美味的红酒,一边愤怒地咬着牙:“居然敢瞧不起我。”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啊。

  我没有能到家的自信,便去了公园休息。是过去和师傅相遇的那座公园。

  我拖着脚,挣扎来到池畔,以往总坐的椅子空着。我坐在了它上面,同那时一样蜷着背。

  园里有享受着新年假日的情侣与带着孩子的父母,度过着休憩时间。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察觉到了我,投来惊讶的视线。脸上的伤有那么严重吗?我用手机相机确认了一番,眼睛与嘴角肿成了紫色,像番町皿屋敷里的鬼怪一样。(注:番町皿屋敷为日本传统鬼怪故事)

  太惨了。我要是交际正常的社会人或者学生的话,就已经酿成事故了。不过实际上,我只是个根本没有预定或机会和人见面的无业游民,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啊,没工作真好。不被人需要真好。真是太好了,我半分恼火,半分自暴自弃地在内心低语,严寒更一层渗进了皮肤。

  实在是冷得过头,一检查才发现大衣侧面破了,寒风从中钻了进来。唉,真是的,可惜了这么一件好衣服。我只得苦笑,但一笑便痛得想哭。我只好取出刚买的气球,吹了起来。

  空气吹进黄色的长条气球中,它便唰地一下在冬日的寒风中屹立起来。为了加工,我正给它封口的时候,有人向我搭话了。

  “你是……盐津吗?”

  抬头一看,眼前是有口臭的中岛先生。他没有和刑警相伴,而是带着一名女性,那位女性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是和家人在散步吗。我和那名女性视线相交,向她点头致意,对方也慌忙低下了头。

  “真是巧遇啊。不过,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中岛先生呼着白气问道。尽管和他离得如此之近,今天却没有闻到口臭。

  “怎么被打得这么惨。出什么情况了?最好去报警吧。”

  他笑了。我不太明白,但他似乎是想开玩笑。

  “大过年的还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玩气球啊。啊不,是叫气球艺术来着?”

  中岛先生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说道。然而我并没有陪他聊的心情。本以为扭头不理睬,他便会离开,可他却在我面前寸步不离。

  “之前就想问了,你以前也发现过尸体呢。好像是叫公原先生?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他打探到了麻烦的情报。都了解到了这个地步,我明明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然而似乎不回答他就不肯离开,我不情愿地开了口。

  “像这种气球艺术一类的本事,是他教给我的。我是他的弟子。”

  “弟子,意思是说你打算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当时有这么想过。”

  “现在没有这打算了?”

  “嗯,算是吧。”

  “诶,是这样啊。”

  为什么对我调查了这么多。虽然我对此很在意,但总之希望他先从眼前消失。

  “去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中岛先生依然不打算离开。热衷于工作虽好,但家人多可怜啊,我这么想着,一边开始摆弄气球。妻子拉了拉他的袖子,“今天可是休假啊”,我听见她小声说道。说的太对了,我内心无比赞同。难得的新年假期,家里人一齐出来散步,做父亲的要是和一身破破烂烂的年轻人聊个没完可就浪费了。

  忽然,我看见他女儿正出神地盯着我手上正做着的花式气球。刚好做完了一个鹦鹉,我递给了她,少女来来回回地望着气球和母亲的脸色。

  “机会难得,收下吧。这不是做的挺可爱的嘛。”

  母亲似乎很不愿意,但中岛先生却这么说。

  “注意着点啊。说不定上面沾了我的血,可能会很脏。”

  我说道,把气球交给了她,即便如此少女依然面露喜色,然而背后的母亲却露骨地皱起了眉。

  “哎,好好歇着养伤吧。还有,可别不工作。千万别以为还年轻就能随便玩。”

  中岛先生说完最后一句,被妻子拽着胳膊拉走了。

  我凝视着池面,拿出了新的气球。

  两天、三天过去,脸上的浮肿仍没有消失。鼓起来的地方变得青黑,吃饭时光是咀嚼都会一跳一跳地疼。

  不光是脸上,腰腿、胸口,被殴打了的地方到处都很痛。再加上发烧,浑身上下又沉又倦。若是受伤带来的发热倒还好,一想到可能是感冒,我就越发忧愁。

  我躺在床上翻看招聘杂志,却没找到顺眼的工作。然而就算不情愿,我也必须得工作了。储蓄所剩无几,已经是燃眉之急了。

  我硬逼着自己挑一个作为候选,便再次从头翻起,很快就产生了睡意。为什么每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犯困呢。睡着了问题又不会得到解决。非但如此,明知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紧迫,我却无法违逆强大的睡魔。

  迷迷糊糊的时候门铃响了。是谁啊。中岛先生吗?师傅的事情都已经摸清了,查到幸肯定也用不了多久。

  正当我打算起床,在被子里蠕动时,对方仿佛有些等不及,门铃再次响了。

  我对这急躁的按铃方式有印象。不、不会吧,半梦半醒中我一脸迷糊地开了门,吓呆了。站在眼前的是堀田婆婆。

  果真如此,我就说按铃方式怎么这么相似。不过冒出来个死人也太不对劲了吧。

  那人向呆站着的我鞠了个躬。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楼下住的堀田的妹妹。”她的语速很快。

  哦,原来如此,妹妹吗。这么说来,仔细一看面孔确实有些不同。是那一模一样的气场把我骗到了。

  妹妹两眼放光,抬头看着我。有一瞬间,我期待着她会为发现她姐姐的事答谢我,但看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这种打算。

  “这次的事情,我要打一场官司。”

  据她所说,她想起诉给堀田婆婆诊疗的医生。要告发最初堀田婆婆被带去医院时,医生的诊断失误。

  “哦,原来如此。”

  “您和姐姐一起去的医院,所以我这次来是想打听打听,得到一些参考。”

  “是这样啊。不过这种事一般不都是律师做的吗?你一个外行来了有什么用。”

  她没有理会我的质问。

  “可以进房间说吗?”

  “不行。”

  听到我的回答,她瞪圆了眼睛死盯着我。她的眼白有些发黄,好些地方还有棕色的斑痕。她这一对脏兮兮的眼睛,完全就是堀田婆婆二号。

  “房间里太乱了,不好意思。”

  再沉默下去她好像要怒吼起来,我便道了歉。

  “是吗。我也讨厌不干净的地方。”

  她恨恨地低语道。她是来对当时医生说的话,还有在那里做的检查刨根问底的。然而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说到底我也没有心情去帮这号人。

  “我也不懂行,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懂归不懂,不对劲的地方还是注意到了吧?”

  “没有这种情况。医生和我谈话也很亲切,他不是什么坏人。”

  “不可能!”

  “哎,不过也没什么。无论是谁,偶尔都会犯错。堀田婆婆也是,身体不舒服还不想去医院,这都没办法。”

  “没办法?哪儿有这种蠢话!”

  一不小心惹她发火了,她面红耳赤地叫唤起来。这么大声会给邻居添麻烦的。虽说想到了这个理由,但既然姐妹一个性子,也没法借此来劝住她。

  “抱歉,我帮不上你。”

  “等等!”

  正打算关门时,她抓住把手阻止了我。还有什么事吗?我问道。她说希望打官司时我出席法庭,做些对她们有利的证言。

  “绝对不能就这么完事。我一定要做个了断!拿到足够的赔偿金,供到墓前,姐姐才能安息。”

  我像是驱赶“赔偿金、赔偿金”地叫个不停的堀田妹妹一般,强行关了门,上了锁。即便如此她也不消停,从窗外对我大骂特骂。干嘛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啊。火气这么大,直接找那个医生骂不好吗?本来,我其实还想讨回治疗费和出租车钱呢,虽然没开口。

  在她放弃、回家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怎么净闹些这样的无聊事呢。我身体也不舒服,尽管起因不是这事。

  回到床上想要睡觉时,我发现了异常。屋里的气氛和以往不同,我想了想,发现和平时相比,房间太过安静了。究其原因,是冷冻库的运作声停止了。

  我慌忙从床上爬起来。一检查发现,那白色的箱子的确已经一声不吭了。看了下墙上的插座,插头稳稳地插在上面。试着换了别的插座,依然没有运作起来。是公寓停电了吗?不对,暖气还在工作,不可能是停电。

  我把挂锁咔嚓咔嚓地卸了下来,打开盖子,冰块融化着的表面亮着光。箱底没有积水,融化的不多,停止以后应该还没过多久吧。确认过这些后,为了防止库内温度上升,我立即关上了盖子。

  到底怎么回事?出故障了吗?旧货店的员工信口开河,说它还没怎么使用过,跟新的一样,可它连一个月都没到就坏了啊。

  这下可头疼了。这么下去里面的冰化成水,幸的身体就会腐烂。好不容易才维持她活着的样子保存到了现在,怎么这么倒霉。

  我暂且关上了暖气,打开窗户。室外的空气吹入,屋内的温度很快变得和外面相差无几。我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考虑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冷冻库没有带售后保险。当然,我也没钱再买个新的。正值深冬,只要这么开着窗户,尸体估计也不会一时半会就坏,但钱也没法很快筹到。等到再暖和点,腐坏就挡不住了吧。幸的皮肤一点点地腐烂、剥落,变得不堪入目。一想到会这样,我后背就开始发凉。

  总之,只能缓解一时之急也好,必须想办法应对。得找点比冰温度更低的东西。我想起了以前,因为师傅演出要用,我跑到商店街的冰店买了干冰。才刚年初,不知道那里开业了吗?

  打了通电话,对方告诉我明天才开始营业。我恳求说自己现在就过去,请务必卖我一些。对方似乎仍记得以前去医院慰问要用,误以为今天也是这份工作,看在我是要帮助他人的份上,答应特地给我卖。我飞奔了过去,穿着和服棉衣的老板被我一脸淤青吓到了。

  “脸都成这样了,还能工作吗?”

  “反正会用小丑妆遮住,不要紧。”

  我买了五公斤的一大块干冰。用不着这么多吧,店主问道。我向他道了谢,急忙赶回家,没剥下报纸就放进了冷冻库。

  这样下去只要不停买来干冰,尽管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眼下或许能应付了吧?箱子本身多少有些隔热性,保管得当的话,应该能保持一定的低温。

  暂且安心之后,身体又开始泛起倦怠。我穿着外套倒在了床上。困得想休息,可窗外吹来的风太冷了。被子连头都裹住了,身体却还在打冷颤。打开电毛毯,稍微暖和了点,然而温度依然不足以入睡。

  在床上挨着冻,到了傍晚,传来了大前学长的联系,邀请我来开新年会,顺便喝两杯。

  比起在冰冷的房间里受罪,去店里喝酒肯定舒服得多。确定是大前学长请客后,我告诉他会去,然后挂了电话。

  那天气温骤降,越发寒冷,透过鞋底也能感受到柏油路已经冻得结实。

  电车坐了两站,在繁华的街市下车,走到了定好的居酒屋。电梯上其他顾客都盯着我的脸,我这时才注意到脸上的淤青依然十分显眼。忽然,我想到,芙美子是不是平时就受着这样的滋味呢?我应该对她更温柔一些的。

  到了四楼,走下电梯,眼前的店铺是采用了白木柱子的和风格局。灯笼模样的电灯照得挂在入口旁的杉叶球闪闪发亮。

  之前别人请客的时候来过一次。店里日本酒和鱼似乎很美味,但我尝不出味道有什么差别。装潢还是那么做作啊,我感慨着,拨开了蓝色的门帘。

  大前学长已经自己先喝上了,他正夹着凉拌豆腐吃,盛着透明液体的小酒杯放在一旁。不管是醉了还是醒着他都是一个样子。一看见我,便和往常一样装腔作势“呀”地挥起了手。

  “真冷啊。据说今晚会下雨或下雪呢,知道吗?”

  大前学长如此说道,我坐下点了杯啤酒。

  “不清楚。实在太冷了,我说不定会冻死。”

  虽说这不是玩笑,他还是哈哈地笑了出来。

  随后,今年是个暖冬却还很冷啊,冷气团怎么怎么样之类的,大前学长净聊些天气的话题,对我脸上惹人注目的惨相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字未提。

  啤酒的碳酸刺激着嘴里的伤口。眉头一皱,脸上浮肿的地方也痛了起来。走在路上,寒冷加剧了膝盖的痛楚。今天浑身都在痛。我忍耐着痛苦,眼前的大前学长这会儿又谈起了黄沙现象。他到底要聊天气聊到什么时候啊。

  “说起来,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我有些不耐烦,开口说道。

  “什么事?”

  “大前学长,你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

  “冷冻库里的尸体。”

  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后,大前学长怪笑了起来。是什么让他笑成了这样?经过了令一旁瞪着的我费解的漫长大笑后,他道了歉。

  “哎呀不好意思,完全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自己说出来。”

  他擦了擦嘴角,又小声说道:

  “看见了。挺可爱的女孩子。”

  “果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我本想着迟早要问你,结果给忘了。这不,最近忙着做杂志嘛。没空搅和进别人的麻烦里。而且我也不想因为知道这些怪事,和你一起被捕。说到底我对尸体没兴趣。”

  恐怕最后的才是本意。

  “然后呢,那是怎么回事?你杀的吗?”

  “怎么可能。她突然死了,我就把她带回家了而已。”

  “说得倒简单,尸体哪儿是随随便便就能带出来的。”

  “没多难。租辆车,半夜溜进葬礼会场就行。”

  “那不根本就是个小偷嘛。以前我就觉得,你可真有看不出来的精力啊。”

  “有吗?”

  “有啊。刚认识那会儿,你在高木同学的文学社团对吧?当时你倒没犯罪。被我拉进剧团以后好像也挺热心,之后又去学什么街头表演一类的。我看你很喜欢参与活动。然后呢,尸体是谁的?不可能是陌生人的吧。”

  “冷冻库里的那个女孩,是你刚刚提到的,教我街头表演的师傅他女儿。”

  大前学长强忍着笑声。

  “她是哪儿好,让你这么动心啊?”

  “谁知道呢。可能是为了家庭卖身这一点吧。我喜欢不幸的女孩,因为很浪漫嘛。”

  我自暴自弃地说道,大前学长终于忍不住失笑了。

  “哎呀失礼。不过你的所作所为真奇怪啊。难怪会在无聊的大学里待不下去。”

  大前学长开罢玩笑,把端来的白肉刺身一口含进嘴中,嚼了两口便咽下,接着将盛酒的小杯一饮而尽。

  “不过,对于偷尸体这件事,我还是不能理解。人死了就完了。尸体是没有未来的吧?这玩意就算拿来观赏,也无非是陶醉于过去的自娱自乐而已嘛。”

  “是么。”

  “是啊。如果你说是要吃尸体之类的,反倒更容易理解。吃饭是向未来进发的动力啊。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觉得。再说,我也不想把尸体切碎。要是连外表都变了,不就没法知道那还是不是她了吗?”

  “是这样的吗?只要一意确信,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拘泥于形而下的外表,不就成单纯地玩玩偶了嘛。”

  “不管死的活的,他人和玩偶都没多大区别吧。”

  大前学长叹了口气。

  “都无所谓啦。你要说这是兴趣的话,我也不否认。我只觉得你是有些累了,才会在死人身上执迷。或许你还没意识到,你已经失去那个女人了啊。要是对方还活着,这就等同于失恋。分手了还纠缠不休可不好,像个跟踪狂一样。自己的尸体被这么保管,她本人也会觉得恶心。你最好认清这点。”

  “这些事,我是明白的。她死了,我失去了她。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哼,谁知道呢。至少我可不想死后被那样关进冷冻库里。”

  “没人会这么做的。而且,死了以后,关心自己的遗体被怎么样的主体不就没了吗。大前学长,是你没理解死了就完了的意义吧?”

  “你就是用这种理由,来正当化自己偷盗遗体吗?”

  大前学长咂了咂嘴。

  “看来我坏了你的心情。”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用叫做苏格拉底问答的方法。就算现在认同你的意见,从中也无法得出什么。我刻意提出反对,是为了我们双方好。而且你偷了这种东西,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为了个毫无未来可言的玩意触犯法律,仅仅为了观赏,这不是彻底走投无路了嘛。真是愚蠢。跟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被社会抛弃,盼望着毁灭呢?呵,真叫人笑话。你变成丧家犬了。”

  大前学长露出挑衅的笑容。

  “我可没有这种想法。今后我还要活五十年、一百年。毕竟从小,不想死的意志我比谁都要强。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自杀,活了下来,生命力本身就很强。在我看来,大前学长你才是,太受幸福和未来之类的事物拘束,所以才静不下来,一样接一样地忙活,没办法放从容。这种百分百的幸福,上哪里都找不见的。对幸福的追求却会断送人生,你不觉得这自相矛盾吗?你一直说自己是特别的,可到头来也一样,时常勾搭些动不动就割腕的女孩,得了偏执的幸福病啊。这种人,我小时候身边有太多了。”

  “呵,还给别人乱扣帽子啊。你这种主张只是单纯的失败主义。我光听着,都快染上丧家犬性子了。你自己这么想这么做无妨,但可别让别人知道。”

  大前学长无趣地皱了皱眉。

  “不过,这下可算明白我中意你的原因了。你是我恶劣一面的分身啊。是警示我不能成这种人的反面教材。所以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同时又令我作呕。呵,真是个大发现。今天虽然听得恶心,但认清了这一点,时间也没白白浪费。”

  他将杯中的酒从唇间灌入。

  “大前学长,你会揭发我吗?”

  “是啊,还得考虑这事。你是可耻的罪犯,作为市民我不能放过你。这样倒好,可芙美子怎么样了?没去找你吗?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家在哪,我就告诉了她怎么去,之后的事情我可得打听打听。”

  “嗯,来了。在平安夜那天。”

  “是吗。她彻底陷入热恋了吧。我被吓了一跳呢。果然还是活着的人好。她那么热情地跑来,就算是你也没把持住吧?”

  “我给她看了冷冻库里面,她哑口无言,回去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太难以置信了。这种支离破碎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人生方法论吗?”

  大前学长一脸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早晨,我哆嗦着睁开眼。窗外异常地亮,我牙齿打着颤,抬头一看,街道改头换面,画上了一层雪妆。

  想必是如大前学长所说,夜半开始下起了雪。安置在窗边的冷冻库上,也覆上了薄薄一层飘来的雪。这下肯定会很冷。不过,气温降得这么低,一时半会应该不用担心腐败了,我也很高兴。

  我穿得更严实了些,想要睡个回笼觉,但头痛得难以入眠。是昨晚喝酒害的吗?倘若如此情况又有些不对劲。我头晕眼花,还咳嗽。拿起掉在枕边一直没收拾的体温计测了一下,三十九度。看来我终于感冒了。

  是因为昨天跑到人多的地方了吗?还是因为没好好摄取营养呢?抑或是待在如此之冷的房间里的缘故吗?无论原因是哪个,过着这样的生活,身体肯定受不住。我本以为关节疼痛是挨打导致的,想来应该是生病害的吧。

  我起来取药时,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梦中行走一般。这可是重症。这样下去我会死掉吧?家里没有储备的食物,以这副状态又没法出门买东西。本来我也没有一丝食欲。这下指不定一不留神,我睡着睡着就会死掉啊。这倒也无妨。趁身体还能动弹,至少得把身边的东西收拾干净。虽说死掉的是个废物,但也该有与之相符的仪容吧。

  倒出瓶里的药时,颤抖的手把一大半洒到了地上。我无力再去拾起,连水都不带,把手里剩的药干吞了下去。接着匍匐般的回到了床上,开始休息。

  身体出乎意料得难以运动。以这副状态,不管是处理电脑还是整理房间,一点完成的希望都没有。好,那就放弃吧。但是,至少也应该打扮好点。穿一身平时的衣服多没意思啊。虽说还在见习,但我姑且算个小丑,也正希望有那么一手逗笑把戏。虽然这么说,但要像师傅一样袒露阴部,对不起我可不愿意。那该怎么办呢?

  我平躺着,手伸到床底下,抽出了装衣服的塑料盒子。最里面放着件小丑的戏服,是不知何时师傅叫我买的。穿上这身应该不错。到时候别人来了会发现一个小丑躺在床上。

  想到这副场面,我觉得有趣极了。毕竟回顾过去,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出闹剧啊。可以的话,我还想化上妆,戴上假发,不知道假发还留着没有。对了还有,死因上就算有些诡异的疑点也没有意义,必须得留个备注,“虽然装扮有些奇怪,不过只是病死而已,请不要在意”。

  我脱下残留着体温的衣服,换上了戏服。冷得要死。感冒的恶寒也在推波助澜,根本起不来身。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全力拿起了笔,在大学的笔记本上写了几句。看也不看一眼就放弃了。本子扔到了地板上,我钻进毛毯,只能瑟瑟发抖。

  想不起来化妆道具和假发放在了哪里。意识模糊不清。没办法了,这身戏服说够也足够了。啊,话说我真的就要这么死去了吗?尽管我没那么想死,但这样下去也无法逃过一劫,这就是命吧。跟在师傅、幸的后面,要说是轮着来的话,差不多也该到我了。

  枕边放着睡前喝的威士忌,我便喝了一口。如同在我的体内嘎吱嘎吱地燃烧一般,驱散了寒气。真是好东西。顺便,以前熟人给的安眠药放在枕旁的架子上,我从一板里面取出了几片,含进嘴里,就着威士忌咽了下去。意识很快开始模糊。这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把这一天强制结束掉吧。至于人生会不会被强制结束,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闭上眼睛,用失去意识前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思考,假如要给大前学长交原稿的话,该写些什么好呢。

  昨天大概是为了原稿的事才叫我来的吧,然而聊了那样的事,最终没提及原稿的话题,会面就结束了。大前学长好像说他要去旅行一段时间,似乎是去拜访在法国留学的朋友。会不会就这么杳无音讯了呢。那人一沉迷进新的事物,就会无视掉其他的一切。

  虽然没听他说要写几页,但如果和上次一样的话,那就二、三十页左右吧。写什么内容好呢?上次的校园杂志,依大前学长的喜好,汇集了漫画、小说、照片、专栏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满满的亚文化气息,这次的构成估计也一样。哎,反正我肯定也没怎么受期待,写得开心就好。

  自己身上能让人觉得好玩又可笑的,也就这荒唐无稽、失败百出的人生了吧。干脆全盘托出写下来怎么样?反正已经让芙美子和大前学长看过了幸,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把事实和杜撰交织起来。这样如何?主人公被关在水泥墙里,在嵌着铁栅窗的房间中醒来。——啊,我听说外行人写小说,最为陈腐的开头便是主人公苏醒的场景。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被人评价司空见惯就没意思了,待会儿得想想别的开场。——总而言之,还是从醒着的时候开始吧。接着他发现屋子里除自己睡的那张以外,还有另一张床。上面盖着床单,撩开一看,里面躺着个全裸的女人,肚子上有条巨大的伤口。

  雪白的肌肤上,那条伤痕狰狞地开裂,里面一片漆黑。透窗射来的阳光应该没那么暗,这么浓郁的漆黑是怎么产生的啊?里面是种什么构造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伤口将他从上身吞入,吸了进去。不过里面出乎意料得宽敞,他倒栽葱摔在了十三四平米大的房间。身体撞到了软乎乎的肉上,他揉着腰,抬头一看,头顶上的远处有一条裂痕,裂痕再往上则是屋子天花板。他“喂——”地喊叫道,却没有任何回应。顾盼四周,也没发见什么能让他灵光一现的东西。怎么想都想不出爬上去的办法。在他抬头张望,试图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裂痕自动缓缓合上了。被捕蝇草抓住的苍蝇就是这样的心情吧。还是说,这是种胎内回归吗?被关在漆黑之中,他叹了口气,摸索起别的出口,很快便发现了楼梯。台阶又矮又窄,好像是通往底下的某处。似乎也没有别的出口了。黑暗里钻进狭窄的地方,总觉得不太舒服,但没办法了。他躬下腰,沿楼梯向下前进。

  台阶狭窄而漫长。墙壁黏糊糊的。周遭是睁眼闭眼相差无几的黑暗,既然如此,为了防止不小心扎到眼睛,他闭上了眼。

  这楼梯究竟有多长呢?应该是通向某处的吧。路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变细变窄吧?要是强行前进,卡在里面进退不得的话,就只好在原地坐以待毙了。不对,说到底,如果这里是那具尸体内侧的世界,那光是因它身体时不时的扭动,通道就会收缩,说不定会被挤死。为什么会这样?他试图回忆自己的人生,却想不出来。不过肯定过的是落得这般命运也无可奈何的人生,不知为何,唯有这点他很清楚。

  抱着死囚一般自暴自弃的心情,顺着绵延不断的台阶下行。前方连着的是我儿时生活过的那所宿舍。他不得不去那里。不久,他脚底有了与此前不同的触感,隔着眼皮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光线。睁开眼,楼梯已经走完,他在一栋老旧的木质建筑里面。梁柱上画着的涂鸦也好,墙壁上贴着的海报也好,都是我所熟悉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对这个地方也有印象。

  怎么回事?他疑惑着,总之先设法从建筑物里出去,到门口附近时,一名少女突然出现在了他身旁。

  她是被大家暗地里骂作公厕女的女孩。碰上的异性不管是谁,她都殷勤地搭讪,不分时间场合地勾引对方性交,简直就像从《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里出来的女孩,不光宿舍里的孩子,她和几名员工也有过私通,他对此非常了解。

  而他最终也同宿舍中其他几个的少年一样,通过她了解了女性。尽管女孩相貌寒酸,但肌肤柔软而舒适,聊了聊,她也出乎意料地挺正经,发展成这种关系之前,他一直无缘无故地讨厌风评恶劣的她,每当碰面都会躲开。

  她和母亲很相像。这令他恶心得难以忍受。少女对他淫靡地微笑着,嘴里的多生齿露了出来。不知为何他感到很恐惧,飞奔起来甩开了她,冲出了大门。

  外面的太阳出乎意料得耀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立在入口旁的巨大麻栎树,枝叶随风摇曳着。一到夏天,独角仙和锹甲便会聚到这树上,孩子们争相捉捕它们。日罗花金龟也会来,但大家都讨厌它那不绿又不棕的光泽,一旦抓到,立马就会扯下腿跟翅膀。到了冬天,叶子凋零,在夜晚的月光映照下,它的肢体在地面上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他对这棵树记得很清楚。过去似乎有个七岁少女用这棵树上吊了。这传言太像是哄孩子们的,不知是真是假,但确实有可能。倘若是真的话,她选这么醒目的地方,是为了昭示什么吧。

  无意之中他摸到了树干,手掌上黏糊糊的。他慌忙把手拿开,但脏的不是树干而是他自己。毕竟是从尸体里穿过来的,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和脂肪。可脏归脏,却一点也不臭。而且俗话说人不闻自臭,就算沾上了,自己也察觉不到吧。

  回过头来,少女的身姿已经不见了。是甩开了吗?抑或是知道他怎么也跑不掉,她一开始就没追过来呢?总觉得她现在仍在建筑物里笑着。

  他离开宿舍门口,开始前行。这所设施建造于曾经所有人都拼命挥霍的时代,占地相当广阔。花坛中种着鲜艳的花朵,还埋有破瘪了的足球。脚下的大地干燥得僵硬,风一吹便扬起尘埃。

  他记得教堂旁边有自来水。拧开水龙头,混着铁锈的棕红色水流淌了出来。再怎么等也没变清澈,他便用这浑水洗起了身体。双手捧上一瓢,从头顶浇下,冲掉混着尘土的脂肪。污水勾勒着螺旋,被水泥地面角落的排水口渐渐吸走。教堂里传出孩子们伴着管风琴的赞美歌。抬起头来,彩绘玻璃上画着戴帽子的路德。定睛看去,玻璃间的黑铅中渗出了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玷污了教堂纯白的墙壁。窗沿如同嘴唇一般动了起来,开始低吟:“你的人生中,烙印着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诅咒。你被囚禁在自己的童年里,一直到死,你都永远会被同样的情感支配、号叫着相同的话语、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身体洗净,他东倒西歪,彷徨着回到门前,倚在树上哭了起来。抽噎着、抽噎着,他擦拭起脸,向门口走去。前方有人的动静,他停下了脚步,躲在阴影中窥探情形,是宿舍里的孩子,在和好像是新父母的夫妇说些什么。他逃避似的改变了方向,沿着铁丝网的栅栏,向建筑背面绕去。前方是宿舍里养的宠物的坟墓,穿过那里时,他回想起自己过去饲养的白犬。它在冰冷的土壤里等待着。再往前走,有一间存放扫除道具和杂货的仓库。这栋腐朽的房子背面,铁丝网破了,窟窿的大小够一个小孩穿过。这是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大人们谁也没发现这个洞,过了多久都没把它堵上。钻过其中,出现了背向蓝天的杂木林。他四处窥探,确认没被大人看见后,踏入了这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的树林。阴冷湿暗,嘈杂不宁。他拨开杂草,挥赶着纠缠不休的黑斑蚊,向深处前进,来到了堆积废料和水泥板的地方。到了晚上,街灯无法照到这里,附近会变得一片漆黑,但今天,灰色的水泥地却树影斑驳地映着光亮。他绕到一侧,贴着地面,手探进了水泥板的缝隙中。鼻尖贴着泥土,取出了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有色情杂志、剩下半瓶的烧酒、与一盒万宝路。万宝路的盒子皱成一团,烟只剩最后一根,卡在了盒中,指头伸进去也夹不出来。最后撕破盒子才取出皱巴巴的烟。把它抻直,叼在嘴上,拿箱里的打火机点燃。缓缓抽进肺里,没有任何味道,简直像在拿麦秆吸气。他把烟丢进水洼,拿起烧酒,对嘴喝了几口。酒也一样,没有半点味道,醉也醉不起来,暖和不了身子,连喝进肚里的感觉都没有。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就喝光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抱着膝盖,蹲坐下来,思考着该如何返回原处。然而,岂止是路,连原来那里是个什么地方,他都想不起来了。自己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在对面肯定还有事情要做。心中明明还有重要的牵挂,他却想不起来,很奇怪吧。或许,原本的世界一开始就不存在,自始至终自己都处在这边。他心里一阵发凉。说到底,为什么会想要从这儿出去呢?只要待在这里,就不会碰上那么多事了。不知何时太阳下了山,四周渐渐昏暗下来,夜晚转瞬间降临了。他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严寒刺骨,难以忍受。黑暗之中,茂密的树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这样下去会死掉吧。

  这时他,不,我醒来了。真的醒来了吗?我被人放到了床上。白净的床的周边围着洁白的隔帘,隐约窥见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我被套上了像是便装的奇怪白衣。视野里一片纯白。帘外传来男人的低语声。管子插在我的手腕上,打着点滴。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是梦境的延续。

  恍惚之中,伴着金属划过轨道的清脆声响,白色的帘子打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性出现了。她提了几个问题,我含糊地应答着,迟钝的大脑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位护士。这里是哪儿啊?我问道,她回答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医院名。随后不管我问什么,她分明听得见,却什么都不回答,然后又拉上隔帘,离开了。尽管我觉得她很没礼貌,但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也没对她的态度产生任何疑问。

  之后我短暂地睡睡醒醒,期间屋里熄灯变暗,到早上又再度亮了起来。直到护士拉开隔帘,我才认清房间的整体布局。房间很大,列着六张床,患者们穿着和我一样衣服,有的在床上听广播,有的在睡觉。此时我才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完全从梦里醒来了。

  在床上吃早饭时,芙美子来到了病房,讲述了事情的经由。

  昨天,把酒和安眠药一同喝下的我,躺在灌着寒风的房间里,似乎完全昏迷过去了。这时,前来拜访的芙美子叫了救护车,一路陪护到了医院。即便在医院醒来,我仍然意识模糊,好像又是对芙美子怒吼、又是讲些笑话独自傻笑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就是因为那样一直说个不停,昨晚问护士的时候才会被无视吧。

  我似乎被当成是自杀未遂了。我简述了原委,告诉她事情并非如此,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芙美子叹了口气,“太好了。”

  “昨天以为你彻底疯掉了,担心死我了。”

  她笑道,眼角肿得通红。倘若是为我而哭的,那自己真的很对不起她。

  “抱歉。”

  怀着想要从世上消失的心情,我打从心底道了歉。芙美子说,谁都有难堪的时候,不用在意。这下子谁长谁幼都分不清了,越发显得我丢人。

  包里装的换洗衣物之类,好像是芙美子从我公寓拿来的。顺带一提,漫画是在医院里的商店买的,很有名气,拿来打发时间应该不错。擅自闯进房间十分抱歉,芙美子向我认错,当然我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抱歉、抱歉地无数次赔礼后,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身体轻快了许多,感冒也只剩下偶尔咳嗽的程度,我觉得已经基本痊愈了。也不再发烧,护士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

  午饭时间,我吃了碗乌冬面。毕竟是医院伙食,味道很淡,面条又稀又软。我吸溜着面时,芙美子来了。她看见我,绽开了笑容。

  “医生说差不多能出院了。”

  “我也听说了。”

  “一起回去吧。因为不知道盐津哥哥你家人的联系方式,我就成亲戚了。”

  “你撒谎了啊。”

  她腼腆地点了点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原谅在房间里藏匿尸体的我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啜着面汤,吃完了午饭。是身体需求吗?一点也不好吃的病房餐,不知不觉间,被吃了个精光。

  我麻利地换好衣服,和芙美子一起离开了医院。天气晴朗,太阳与人的足迹将雪融化。在等候前往车站的公交车时,我突然想起入院费没交,一问才明白,芙美子已经偷偷付过了。

  “区区一个初中生,还挺有钱嘛。”我说道。“哪有啊。平时基本没怎么花,存下来的。”她苦笑道。

  “过一阵就还你。”

  “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也没别的用途。而且我也不希望自己想付的钱被还回来。”

  她是看到了我破烂的公寓,在同情我吗?尽管我这么想,但说出来就太低三下四了,我没有吭声。而且,要是这话题再继续下去,就算她叫我立马还钱,我也还不上,将来的收入也没有着落。

  “不过,像这样敲诈初中生的钱,我真是个恶魔啊。”

  我说道,芙美子轻轻笑了。

  不久车来了,我们乘上公交,并排坐下。

  芙美子时而盯着脚下,时而抬起头来,一直不安宁。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发现啊。”

  “对不起,我擅自闯进了房间。”

  芙美子缩着肩,辩解似的说道。

  “我看窗户开着,想着你肯定在里面。但是没有回应,安静过头了,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门便发现了这不得了的情况,吓坏我了。”

  “是啊。确实很不得了。一身奇怪的打扮。哎呀,丢人样都被看光了。”

  我动作夸张地说道,芙美子轻声笑了。

  “其实我也不是想死。得了感冒,动弹不得,想着反正都没救了,不如干脆当一具离奇的尸体吧,才那么做的。啊,不过,有这闲工夫说不定都叫来救护车了。我没想到啊。当时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总之,你救了我一命。可以的话,也希望你能忘掉我那副丢人样。我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但还是多谢了。我很感谢你,让我现在还能活着。”

  “我也是,你能恢复健康就好。看到的东西我会忘掉的。”

  “那就帮大忙了。”

  “要说忘掉的话……”

  她说了一半,又不吭声了。

  “怎么了?”

  我催促着问道,芙美子的声音小了下来。

  “……那个,房间里放着的那人,我也会忘掉的。全当做没看见。那天以后,我想了很多,盐津哥哥话里的含义、以后该怎么办之类的,结果脑袋一片混乱,没法做出决定。”

  “想报警就去报呗。”

  我说道。

  “我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你。”

  没想到芙美子说得这么干脆。

  “其实都无所谓了。不过,就算什么都不做,事情马上就会走向它应有的结局了吧,当然会是个平和的结局。这次我也真正吃到苦头了。”

  “是吗,那就好。我其实都苦恼得睡不着觉了。”

  “谢谢,给你添大麻烦了。”

  “哪里。”

  芙美子发自内心高兴地笑了。

  离车站越来越近,乘客也越来越多。芙美子贴得离我更近,给附近的座位腾开地方,方便入座。

  “我想参加中考。”

  “诶、要考外面的学校吗?”

  “嗯。反正成绩也提上来了,想着干脆挑战一下。妈妈好像希望我直升原来的高中,啰里啰嗦的,我跟她说她换了学校就去治好那颗痣,她立马不吭声了。其实只是个借口而已。”

  她说道,噗哧地笑了。

  “我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才去拜访了你的公寓。虽说已经辞职了,情理上来说,你毕竟还是我的老师。”

  我笔直地面朝前方,侧脸对着她,但却注意到这时芙美子在悄悄看着我。

  “是吗,那太好了。”

  我回答道,芙美子重新转向前方,“谢谢你。”她说道。

  不久,到达了车站。芙美子要坐电车,而我走路回去。我本想把她送到检票口,但走到楼梯口时,芙美子说,到这里就好。

  “再见了。”

  她这么说道。

  “再见了。”

  我也这么回答。走了几步,回过头去,芙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车站中了。

  过了几天,咳嗽停止,脸上的淤青也没那么显眼后,我开始准备出门。

  我买来了新的干冰,放进了冷冻库里。托冬日严寒的福,即使不供电,幸也依然保持着和以前毫无差别的身姿。总觉得在这短短的期间,反倒是我的变化更大。

  朝躺着的幸的唇上,我轻轻亲吻了一下,然后把盖子照原样关上了。

  芙美子把钱包留了下来,里面的钱还没花完,我拿它买了前往目的地的车票。这趟路途坐电车需要换乘两次,花费一小时二十分钟,尽管途中在暖和的座位上差点睡过了头,我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站前的风景与以往多少有些变化,商店街变得落寞,相应地便利店和百元店增加了。繁荣的只有车站周边,还有些许活力,离得稍微远点,立马就变成了一排排旧房子的冷清住宅区。这附近和过去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本以为不可能忘记的,中途却还是迷了路。我大意了,四处乱窜,觉得朝山走的话迟早能到,结果问路人才是最快的。当夹克里开始渗出汗水时,熟悉的风景终于出现在眼前,我松了一口气。

  这边似乎也刚下过雪,失修的道路被人踩踏,与泥泞糅杂在一起。变得像泥土冰淇淋一般。不经意间,雪渗进了鞋里,冻僵了我的脚趾。要多冷才会冻伤呢?这点程度还达不到吧。

  沿着铺装零散的道路前进,我看到右手边有一间面包房。对了,还有这家店呢。尽管招牌是面包店,日用杂货和粗点心也有的卖,我们经常一拿到零花钱就跑来这里买东西。有时候没钱也会过来偷一些。店主是一位中年女性,我们直呼她面包店的老太婆。

  都被偷成那样了还没倒闭吗?似乎正在营业,我便窥视起店内,里面有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啊,寒假结束,新学期伊始。看名牌,他们来自我曾上的那所学校。

  她也有些上年纪了,但依旧一边翻着女性周刊一边看店。就是因为这种态度,她才会被孩子们瞧不起。

  不过最近的小孩是比我们质量高吗,特地向完全无视顾客的老太婆打招呼,付了钱才回去。我本想买一个过去每当母亲领走我时都会给我买的那种冰淇淋,但冬天似乎不卖,扑了场空,我便买了瓶汽水代替。蜜瓜汽水名不副实,绿得像毒药一般,味道只有发腻的甜味,小时候经常喝它。里面的碳酸比近来的都要刺激,呛得我喉咙疼。

  离开面包店,我爬上坡道,穿过左右杂草丛生的田间小路,有一扇标着建筑名的大门。看到它,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回来了。

  光从门外看,房屋和以前没多大变化。虽然重新刷了漆,修好了我们那时坏掉的门等等,建筑物却没增没减。房子里传出孩子们的声音。窗户玻璃的那一头,时不时能窥见他们的身姿。

  无意之中,我在原地站了好久。我不愿再前进了。到这里已经足够了。用不着那么深入,只要看一眼就可以了吧。如果以往的员工还在,碰上了的话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呢?我打算就此折返。

  不过最后唯独想要确认一下那个秘密基地,我绕到了设施背面。然而那里已不是森林,而被开拓成了田地。现在没有种着任何作物,干枯的藤蔓和叶子散落满地,一片荒凉的景色。

  哎,是啊,就是这样。不知为何,我非常能够理解,开始原路返回。走到大门口时,一辆轻卡车从我身边经过。我看它径直驶入了设施,大概是员工的车吧。

  车在刚进门的地方停住,驾驶员走了下来。是名身材硕大的年轻职员,我无意间望向他,他也投来了视线。

  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正盯着看时,对方走了过来,我便想要离开。接着——

  “喂,你。”

  背后传来了搭话声,我无奈地转过了头。

  “你是这儿的毕业生?”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莫非,是功平吗?”

  看他的谈吐和态度,我也想起来了,果不其然,他,无疑就是曾和我住一间宿舍,强暴了小女孩后离开的兼田。

  我告诉他自己还没吃饭,他便开车带我来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兼田说自己在那个宿舍当员工。以那种形式离开的人,怎么还能回来工作?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唉,发生了很多事。”

  尽管身体成长了,他的舌头依然有些转不过来,吐音还是那么糟糕。

  “赔偿完之后,我到了埼玉的工厂里寄宿着工作。但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身世等等都讲了出来,遭到了同事的欺负,所以不久就辞职了。真是的,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不说的话,大家都对我特别温柔。现在想来,那里是最好的。”

  原本就很愚钝的兼田,在那之后无论去哪儿,都没能长久干下去,虽说如此,他又没有胆子犯罪。颠沛流离期间,他觉得自己只剩死路一条了,打算最后再看一眼曾经那欢乐的宿舍,回来的时候与牧师相遇,便开始在这里工作了。现在负责修补坏了的道具、采购不足的物品之类的,干着杂工一样的劳务。

  “真亏人家会要你啊。附近的居民没反对吗?”

  “附近的人都记不得我的相貌了嘛。而且,以前就在的人也都没说出来我的事情。”

  “暴露了可就完了。”

  “嗯,暴露的话就会闹大了。不过,到时候我会老老实实走人。”

  兼田平静地说道。他剪得很短的头发上缠了根线头,在空调的风中微微摇摆。

  “呵,成功重新做人了嘛。”

  “嗯,我真的很感激宿舍里的大家。要不是他们愿意收留,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啊,在你幸福安稳地生活的时候,被强奸的那个孩子或许至今仍在每天诅咒你呢。啊,对不起。”

  我点的多利亚套餐摆到了面前。等女服务生离开后,兼田一脸苦涩地继续开口了。

  “是啊。可能吧。有时候回想起这件事就想去死,但也于事无补了。如果上天真的无法饶恕我的罪行,迟早会判下天罚吧。只能这么乞求了。”

  “天罚?谁知道呢。有这种东西可就方便了。不过,不管你有怎样的遭遇,对方也不一定能得知,知道了也未必会解恨,说到底,犯下的罪过根本不可能消失。”

  鲜虾多利亚饭出乎意料得烫,我只抿了勺尖的一丁点,都不得不费好大的劲才能咽下。

  “真是的,别老谈这事了。我也一直在反省。那孩子真的很可怜,可我没办法弥补了。我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每天平静地生活、吃饭的时候为她祈祷幸福了。啊,对了,我接受了洗礼,当上正式的基督徒了。我想洗心革面,为他人工作。”

  “呵,是吗。悔恨过去犯下的错,你才像苦行僧一样,过着和女人无缘的禁欲生活啊。”

  “这个嘛……”

  兼田依旧那么老实,想说的立马写在了脸上。

  “看来不对啊,交到女朋友了?不是?那是就找专业人士服务咯。”

  “嗯。”

  兼田愧疚地点了点头。

  “那也没什么不好嘛。谁都需要心灵支柱,只要能保证社会安稳,这样再好不过了。”

  “哈哈哈,你还是那么喜欢挖苦人。”

  “不,我没挖苦你。”

  兼田缩着他庞大的身躯,似乎很难受。是我言重了吗。

  “说白了,你可能是上当受骗了,应该更光明正大一点。”

  “我觉得不是这样。”

  兼田在这一点上没有让步。

  我吃下一口在勺子上放温了的多利亚饭。

  “说起来,为什么家庭餐厅做的饭吃起来都一样呢?根本不好吃。不过比宿舍的饭还是要好无数倍。”

  “功平你以前就一直在喊着宿舍的饭难吃呢。我倒一点也不觉得。”

  “你味觉失灵了吧。”

  “也就你会这么损人了。”

  “那失灵的是我吗。哎,无所谓了。”

  随后,我们聊起了现在的宿舍。运营预算削减之后更严格了、苦恼着想买一台手机之类的,兼田自说自话地讲着,我觉得可笑极了。

  当时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伙人好像也回过宿舍问候,谁结婚了啊,谁死了啊等等,兼田对他们的境况很清楚。

  被父母带走,彻底与宿舍失去联系的我,听到这些事,仿佛尘封在记忆中蜡人突然活了过来、开始动弹一般,心里有些发毛。

  “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抒发着平庸的感想。“是啊”,兼田说道,对我饱含感情地点了点头。

  “功平你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诶、但是,我听说你被很不错的父母带走了。”

  兼田不掩自己的惊讶,不停追问着。

  “的确是很出色的父母。托他们的福我还考上了大学呢,不过辍学了,所以现在没工作。”

  我耸了耸肩。

  “是吗。学习跟不上吗?”

  “差不多吧。”

  “是这样啊。”兼田叹了一口气,“大学这地方,原来严厉得连功平都待不下去啊。”

  “就是啊。很严的。”

  随后,在我吃完多利亚套餐的期间,彼此都没了话题。窗外的天气不知不觉中变得很恶劣,乌云密布。我正想趁雨还没下,赶紧回家时,兼田一本正经地开口了。

  “要是没有工作的话,来这儿和我一起干活怎么样?”

  “让我在宿舍打杂?”

  “嗯,你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我还想像过去那样住在一起开心地玩呢。”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出来。

  “有那么好笑吗?”

  我笑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兼田问道,表情失去了自信。

  “哎呀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个好主意。”

  尽管这么说着,我依然收不住笑声,最后还让兼田担心了。

  “你要是没地方可去了,随时回这边来。都是朋友嘛。”

  兼田把我送到了车站,在离别之际对我这么说道。对此,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在那两天后,中岛先生带着同一位刑警,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在大门口给我出示了几张正面照,让我指认其中殴打堀田婆婆的男子,不过说实话我的记忆已经模糊,况且那条道上的人长得大都差不多,再怎么看也没有自信确认。大概没有吧,我回答道,自己的不可靠令中岛先生皱起了眉。

  事情应该已经就此结束了,他们两人却没打算回去。一边闲聊些无趣的事,一边用打量的眼神盯着我。我可能被发现了,自己也隐隐约约察觉得到,接着中岛先生终于开了口。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

  “您指的什么?”

  “你是个友善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由你自己说出来。”

  中岛先生轻轻地嗤鼻一笑。今天他的气息也很臭。

  我跑不掉了。听这副语气,他已经有把握了吧。就算这只是虚张声势,既然都对我加深了怀疑,发现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

  “说的也是。”

  我点头说道,请他们进了房间。

  我把他们带进内屋,在他们面前取下冷冻库的锁,揭开了盖子。这恐怕是我见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吧。幸躺在那里,姿态和以往完全一样。

  我退到了一旁,给他们出示冷冻库的内部。少女围在冰堆之中,沉眠于白箱深处。是揭发犯罪时的喜悦吗?看到她的尸体,中岛先生欣喜地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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