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 第二话 隐馆厄介,被嫌弃

  1「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接受媒体记者围井都市子的采访后第三天,我久违地造访掟上公馆。

  并不是以听众或好事者,而是以委托人的身份前来。平常的我。

  其实受访后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电话过来,但是很不巧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那天已经先接了工作——由于是不能预约,完全采当天受理的忘却侦探,这还真是莫可奈何。

  虽然身为常客的我早已见怪不怪。

  话说回来,不管是对常客还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今日子小姐总是以「初次见面」来招呼,今天收到的这张名片也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张了——骗人的,严格说来,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是第几张。

  因为我把今日子小姐给我的名片全都标上日期,整理归档——所以要数的话还是数得出来。

  只是,一旦开始数起收到的名片,感觉就真的成了糟糕的狂粉,所以我刻意不这么做。那是一条不得跨越的线。或许有人会说「会去动手整理归档就已经够糟糕了」,但我决定对这种意见来个相应不理。毕竟有朝一日,当我要把今日子小姐的丰功伟业写成书时,就会需要这样的记录不是吗?

  但用不着确认记录,我也清楚记得上次委托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时候——不计根本没受到邀请,我依旧擅自去听的演讲,我最后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大约是两个半月以前的事。

  关于当时发生的种种——我将其命名为「飞行船事件」——详情就留到改天有机会再说(当然,今日子小姐已经忘记了)……看样子,掟上公馆在那之后,似乎又进行了改建。

  外观造型有多处和以前不同——有些部分还盖着蓝色塑胶布。

  我没有掟上公馆过去的照片,所以无法具体描述这栋三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建筑物是进行着怎样的改建,但我猜是正在加强保全系统吧?

  忘却侦探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但是保全系统却日新月异,所以可能只是我不曾注意到,或许像这样的改建更新乃是不可或缺的。

  这也是她每天的「功课」吗。

  听演讲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我看似了解今日子小姐,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隔了一阵子,回想起那场演讲的内容,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也愈想愈可疑——服务观众的花言巧语实在太多,再加上她原本就是能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若无其事的动作,满不在乎地说谎的人。

  否则就无法胜任侦探这份工作吧。

  说来,她在演讲时提到的「警卫」也住在这栋大楼里吗——我进来时还特别留意了一下,但始终不见人影。

  嗯……

  说不定是像忍者那样,躲在屋内某处——如同潜伏在演讲会场里那样。不,潜伏在演讲会场也只是我个人的想象。

  我虽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当成可疑人物或危险狂粉抓起来,但仍摁下了附有摄影机的门铃——然后再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通过国际机场级的安检,终于抵达二楼的会客室。

  听说因为讨厌这种安全检查而取消委托的人也不少——虽说如果不喜欢的话,约在外头见面就好了,但也有一些委托案件的内容就是只能在与外界全然隔绝的地方说。

  我这次要在这个会客室里说的,正是那一类的委托。

  希望能保密再保密,还求滴水不漏。

  「隐馆厄介先生。真是个好名字啊。」

  今天是称赞我的名字。

  被称赞当然不可能不高兴,只是我今天比平常还用心打理发型,所以这种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可不是开玩笑的。

  今日子小姐今天的打扮是蕾丝袜子搭紫罗兰色的百褶裙、灯笼袖的丝质衬衫、薄格子花纹短背心。

  是学习的结果也好、上网搜寻的成果也罢,依照惯例她又是一身过去不曾见过的穿搭——只有满头白发与眼镜还是一如往常,不过,会不会只是对流行不够敏锐又欠缺注意力的我不曾注意到,其实就连眼镜也常有丰富的款式变化?

  「你好……这次要麻烦你了。」

  为了不想让今日子小姐发现我看她看到出神,反而变得语无伦次,我顺着她的指引坐上沙发——桌上已经摆着咖啡杯了。

  黑咖啡——宛如青丝般漆黑。

  「请问,您找忘却侦探有什么事?」

  今日子小姐一下子就进入正题。

  前天接受采访时,觉得围井小姐的要领之好,与今日子小姐有共同之处,但是就速度上,还是最快的侦探更胜一筹——话虽如此,如果在社会上以这种超高速来做事的话,可能什么生意都谈不起来。

  当然,我不是来跟今日子小姐谈生意的,所以倒也无妨——我是来向她咨询的。

  来委托她工作的。

  名侦探与委托人——我与今日子小姐的基本关系。

  不过,虽说今天的我是「平常的我」,却是以较为非正规的委托人身份前来造访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并不是因为一如往常般又背了黑锅,一如往常般想请她为我洗刷冤屈,才点开手机的联络簿——如果是那样,昨天才不可能悠哉地说什么「今天好像你很忙,那我明天再跟你约吧」,约不到今日子小姐,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找其他侦探帮忙。

  再说得明确一点,今天的我并不期待今日子小姐发挥最快的速度——连这是不是应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位特殊侦探的案件,我也不太确定。

  只不过,从我现在面对的特殊状况来看,前来委托忘却侦探应该还是最适当的选择。

  话虽如此,我却怯生生的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出来。

  「呃,是有点奇怪的委托……没问题吗?」

  不先这么说一句实在于心不安。

  「可以啊!我最喜欢奇怪的委托了。」

  今日子小姐巧笑倩兮地回答。

  是因为近看才会有这种感觉吗?她的笑容比演讲时看起来更灿烂——也可以说是更近似业务用笑容。

  「只要是您认为我帮得上忙,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请不要客气地告诉我。如果我微不足道的推理能力能够用来帮助人、帮助这个社会,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至高无上的喜悦,也是我的生存价值。」

  或许是今天早上通电话时就已经把委托费用谈好了,所以今日子小姐言谈之间满溢着博爱济群的气息。

  不同于演讲时提及的「回馈社会」,这应该只是她的经营方针——或说是一种类似业务谈话的技巧。

  不是奉承巧言,而是行销辞令。

  算了,不管是不是讲好听的,她能这么说还是该知足感恩——这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提出委托——因为生活困窘,没想太多就接受采访,结果从天而降的「奇怪的委托」。

  「呃,简单地说……」

  我下定决心开口。

  也想尽可能扼要说明。

  「想请你调查某位女性。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想请你详细调查那位女性从小到大,截至目前的男性关系。」

  「……」

  今日子小姐脸上挂着笑容,却一言不发。

  连头也不点。

  毫无反应,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怎么,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一头雾水,我已经尽我所能正确地表达了,难道是说法不对吗?只见今日子小姐说声「不好意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丝毫不见犹豫地快步走到房间角落,拿起垂直挂在墙上的家用电话听筒。

  「喂……阿守先生……我是今日子……说不定……接下来可能会有很高的机率要请你出动……果然……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做好准备……以便随时支援吗……」

  不知道她在跟谁讲电话。

  声音很小,听不太清楚,但感觉煞有介事,可以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

  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今日子小姐挂了电话。

  「让你久等了,隐馆先生。」

  回到我的面前坐下。

  「我送去托儿所的独生女好像发烧了,所以必须一直保持联络才行。」

  假到不行的谎言。

  居然谎称自己是一个孩子的妈——到底是有多提防我啊。

  「可以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吗?你要我调查一名女性,是吗?要同为年轻女性的我,去进行另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家调查,是这样没错吧?」

  她笑得丽似夏花,但我也发现她的眼里没有笑意——怎么了,她该不会是有什么严重的误会吧?

  不过,算了,倒也不完全是误会。

  若纯就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这次的委托内容,的确是那样没错——身家调查。对我而言不是寻常,但是以一般侦探会经手的业务来说,可以说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虽然也觉得委托名侦探这种事好像不太妥——尤其委托忘却侦探似乎更是不妥,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件应该委托今日子小姐的案子,也是一件只能委托她的案子。

  如果考量围井小姐也去听了今日子小姐的演讲——

  「没错。我想委托同为年轻女性的今日子小姐,去进行另一位年轻女性的身家调查。」

  「这样啊……你说得理直气壮呢……」

  「这是因为……」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脸色有些发白的今日子小姐——一面回想着围井小姐前天对我说过的话。

  「因为她至今交往过的六名男性全都遭逢破灭厄运,无一幸免。」

  2

  「隐馆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

  在前天的冤狱专题采访接近尾声之时,围井小姐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令我目瞪口呆。

  原本一直很严肃的采访调性突然大转弯,来了个闲话家常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除了哑口无言以外,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如果这是在提出真正的最后一个问题之前,为了暖场而半开玩笑的随口问问,认真回答就输了。

  也或许只是我为人轻佻才导致错误解读,这其实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也说不定。

  是呀,说不定围井小姐是想借由提出这样的问题,一针见血地指出——正因为我还是孤家寡人,即使蒙受了无数的不白之冤,还能口出「老好人」才会说的漂亮话。

  这也是冤罪问题之所以不容轻忽的原因。

  不只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也会波及家人和心爱的人。

  可能会让他或她们伤心,也可能必须一起面对外人难以理解的苦战——当然也有可能得不到他或她们的信任,甚至受到来自他或她们强烈责难唾弃的状况。

  若问我是否经历过那么悲惨的状况,或是有那样的觉悟,才说出「即使无法避免被怀疑,也能不要去怀疑别人」这种话,的确是个很沉重,必须好好思考的问题——被她问到这种问题,可不是飘飘然的时候。

  没错,肯定是那样没错。

  最重要的关键。

  「这个嘛,我目前还没有要携手共度一生的对象。过去当然也交过女朋友,但总是无法开花结果。也有过因为不想给对方造成困扰,由我主动提出分手的经验……」

  固然不是可以敞开心胸来聊的话题,但是考虑到主题,倒也不是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以我这么回答。

  「……因此,我目前还无法思考成家的事,至少得等生活再稳定一点才行。」

  「……」

  听了我的回答,围井小姐看似陷入沉思——听在她耳里,这也是漂亮话吧。事实上,我也才二十五岁,是真的还无法思考到家庭或结婚这种事。

  「这样啊。我明白了。隐馆先生,今天很谢谢您。我一定会写成一篇好报导的。」

  围井小姐有些制式地说到这里,按停两台录音笔——结束了采访。

  虽说只是回答问题,总之任务完成了,我感觉工作告一段落,然而在停止录音、收起笔电后,围井小姐和我之间的互动却并未结束。

  采访已经结束了,但其实故事接下来才要开始。

  故事——不对,该说是商量才对。

  「隐馆先生,请问你接下来有空吗?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做为今天的谢礼……」

  3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您就很听话地跟去了,还让跟你同一个年龄层的女性买单……真是太耐人寻味的故事了,还务必继续说完。」

  今日子小姐催我把话说下去。感觉误会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还愈说愈陷入泥淖。

  没想到在面对今日子小姐时,也会感受到「一旦被人怀疑就万事休矣」这种令人伤透脑筋的冤罪本质——不过,这情况倒也不能完全说是被冤枉。

  无论对我的言行有什么感想,毕竟是已经答应下来的工作,今日子小姐身为专业的侦探,宛如咒语般地小声念起「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钱,都是为了我最爱的钱」,接着(明明没睡着,却仿佛已经忘了刚刚那番「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的生存价值」的前言般)说道。

  「也就是说,那位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在用餐时,向隐馆先生请教『交往过的男性全都破灭了』的问题。」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请容我再补充一下,今日子小姐也在那天演讲时,也被她问到同样的问题。」

  所以我才会选择今日子小姐做为这次要委托的侦探——明知不该委托像她这种出现在推理小说里也不奇怪的「名侦探」进行身家调查(所谓「现实中的侦探能接到的委托,顶多只有身家调查或寻找走失的宠物」,反过来说,就是这种案子不该拜托名侦探),但最后我还是前来委托忘却侦探,则是因为知道她也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期待或许能彼此分享一下那种不对劲。

  但是仔细想想,这种期待就算落空也只是刚好。

  这是因为——

  「你说我去演讲,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会做那种事哪……算了,也许有什么无法推辞的原因吧。」

  ——就是这么回事。

  「我讲得还行吗?」

  「非常好,大家都听得入迷了,我也是。」

  「隐馆先生和围井都市子小姐是在那场演讲会上认识的吗——真是奇妙的缘分呢!如果是我促成的,我感到非常抱歉。」

  为何要感到抱歉?

  严格说来,我与围井小姐当时并未「认识」——只是由于座位的相对位置关系(还是自由座)使得我看到围井小姐的背影,她甚至没看见我。

  我只能靠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黑发与提问的内容,勉强认定这两名女性应是同一人——而且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向本人确认过。

  我只是在心里认定她们是同一个人,根本问不出口——已经错失提起这件事的时机。

  所以围井小姐当然不知道我找上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事,来到这里——是我的专断独行。

  绝不是围井小姐拜托我来的。

  绝不是。

  「嗯哼……如果这是推理小说,通常会出现那个发问者其实不是围井小姐的结局,但既然隐馆先生说得这么笃定,那就以同一个人为前提吧——不过以亮丽的黑发为认定的关键,该怎么说呢……有点恋物癖的感觉。」

  要这么说来也没错,而且之所以对黑发记忆深刻,乃是源自与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形成的强烈对比,所以这下被说成是恋物癖,更是不能轻易反驳。

  再继续惹她不高兴还得了。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后悔是不是选错对象了。

  「关于那场演讲,毕竟是我『那一天』的工作,所以我也不打算再追问细节——这是忘却侦探的规矩。不过只有一点想请教您——可以请您正确地告诉我,围井小姐究竟问了我什么样的问题吗?虽说同样都是与恋爱有关的问题,但是问我的问题——和问隐馆先生的问题不可能一字不差吧?」

  的确不太一样。

  围井小姐问我的问题是「现在有女朋友吗?」而她问今日子小姐的,则是「每次遗忘以后,都会再爱上同一个人吗?」

  只截取提问,语意听来就完全不一样。

  「对于这问题,今日子小姐则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做回答。」

  「哎呀,我竟然会开这么风趣的玩笑?」

  她咯咯地笑。

  感觉她终于打从心底笑出来了。

  自己被自己逗笑是想怎样——况且这与其说是风趣,不如说是有点目中无人的玩笑——再说,就连到底是不是开玩笑也很难讲。

  还满有真实感的。

  「顺便再问一下,围井都市子小姐是否接受这样的回答?」

  「我也不晓得。因为是背影,所以我也说不准……」

  她是说了「谢谢」才坐下,但围井小姐当时究竟是什么表情呢。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的确为演讲画下了完美的句点,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围井小姐想要的答案。

  「嗯哼。万一没帮上她的忙,我还真是无地自容。」

  「或许毕竟是在演讲这种公开场合,围井小姐也不得不说得很隐晦……因为从『因为男人而常遭遇同样的失败』这种说法听来,一般人不会联想到『交往过的男性全都遭逢破灭厄运』这层意思。」

  一般会认为是更普通的……或该说一定只会联想到更通俗的,像是被男人背叛之类的「失败」。无论是谁,凡是在那个会场上的所有人,一定都是这么想的。

  历史可以归纳出类型,人类总是一再重复同样的事——那是今日子小姐当天演讲的主轴。围井小姐说她「爱上的男人总是同一个样,也因此常常遭遇同样的失败」——只是她口中的「失败」,绝非意味着围井小姐在选择男朋友上的「失败」。

  「破灭这种用词还真是刺激呢。」

  今日子小姐轻轻说出这样的感想,然后微侧螓首。

  「就当她会问我这种问题,是因为与演讲主题很契合吧——那么围井都市子小姐又是为什么找上隐馆先生商量这件事呢?」

  这点我倒是已经和本人问个清楚了。

  虽说要由我来说明原由实在很难启齿,但是都来到了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也不能再三缄其口。

  打从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那一刻起,这段日子的收支就已经不是能用红字啥的来解释了(虽然没有借贷侦探那么贵,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收费也不便宜,使得接受采访收下的酬劳就地蒸发),必须尽可能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尽可能。

  「该怎么说呢,也就是……她好像认为历经无数次破灭的状况仍绝处逢生的我,是最适合的咨询对象。」

  「在采访完你后这么认为?」

  「没错,透过采访……她说她起初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件事……」

  毕竟是他人心中所想,无从确认是否属实。

  从总论切入,接着(在顾及他人隐私的情况下)延伸说明「过去被人冤枉的实际案例」接续个别论述的这场访谈,似乎使围井小姐产生共鸣——忍不住将我的遭遇,投射在自己的前半生。

  不对,并不是投射在自己的前半生,正确的说,是投射在以前亲密交往过的男士们身上。

  「嗯嗯,这么听来,围井都市子小姐似乎是透过采访,对不断重复着破灭的隐馆先生产生了某种移情作用呢。」

  「呃,且慢,我可没有破灭喔。如你所见,还好好的。」

  「哎呀,抱歉。我不小心把眼前所见给说出来了。」

  怎么搞的,今日子小姐今天浑身带刺。笑盈盈地浑身带刺。

  就连面对罪犯也不会表现出这么尖锐的态度——只可惜我的通讯录里没有专门解开这种误会的侦探——是不是应该要开发一下啊。

  「总而言之,围井小姐很烦恼——烦恼自己爱上的男人全都落得悲剧下场——而且不只是伤心,甚至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害的。」

  「自己害的?」

  「像是『我是不是遭到诅咒了』或『难不成我是扫把星』之类——不过从她的叙述听来,也难怪她会这样钻牛角尖……呃,该说是钻牛角尖吗,或许说是想不开呢……」

  不是一次或两次。

  甚至不是有二必有三。

  是总共六次。

  重复了这么多次,会想从现象之中找出某种必然性,也是人之常情——就像把我三番两次被人冤枉归纳成是「本人也有问题不是吗」的那种思维。

  「……可是,姑且不论隐馆先生是怎样,照正常的思考逻辑,应该没有『围井都市子小姐是扫把星』这种可能性吧?」

  先姑且不论为什么要强调姑且不论我怎样,但今日子小姐说得没错,光听围井小姐叙述这接连发生的现象确实很离奇,可是要把原因全都归咎到她身上,还是太牵强了。

  因为种种『破灭』都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相反地,硬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对于与她交往过的男性也太失礼了。

  「所以才想请今日子小姐出手调查,希望请你证明围井小姐过去交往过的六个男人绝不是因为她才『破灭』的。」

  「哼哼。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意思的『身家调查』。」

  身为侦探的她,应该也并非是对工作大小眼,只不过比起一般的身家调查,果然还是要有点「特别」的要素才能让名侦探打起精神,今日子小姐稍微表现出一点兴趣来了。

  「侦探的任务通常是揪出犯人,这次却要我推理『嫌犯』是无辜的吗?不是肯定,而是否定——的确是很特别的委托。」

  而且还是一口气得调查六个人的大案子。今日子小姐看了时钟一眼——现在时间是上午十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天才刚开始没多久的时段,但是对于忘却侦探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对于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而言,「时间很充裕」这样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在只有一天的期限之中必须「解决」六个案子,怎么想都太疯狂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我还是选错人了。

  不,尽管如此,她可是最快的侦探。

  我相信,今日子小姐一定能让我觉得委托她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隐馆先生,请具体地告诉我——围井都市子小姐过去曾与怎样的男性进行过什么样的交往,然后又各自迎向了什么样的结局。我想不用我多说,关于隐私的部分,您大可放心。因为无论我听到什么,到了明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委托人隐馆先生您,我也会忘记。」

  4

  「过去曾和我交往过的男性一共有六个人。」

  围井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始细说从头。

  我们从咖啡厅移动到一间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高档餐厅,坐进店里的包厢——这样说似乎有点不知好歹,但那么高级的餐厅,委实不像是刚起步的社会派网路新兴媒体能做为交际费报帐的地方。

  这么说来,绀藤先生居中牵线时好像说过,围井小姐是出身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当时我正处于被信用合作社开除、找不到工作的困境,所以没有专心听他讲话,真是对不起。

  而且到现在也还在找工作……可是即使没了饭碗,也仍然能来到这么高级的餐厅吃饭,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虽说感觉幸与不幸的收支完全达不到平衡。

  「请容我向你做个确认,围井小姐。你是说曾与你交往的男士一共有六位,而六位全都那个……『破灭』了?并不是你所交往过的诸位男士之中有六位『破灭』,对吧?」

  「是的,你的理解是正确的。」

  围井小姐一脸严肃,点了点头。

  被初次见面的女性主动告知她这辈子交过几个男朋友,总有种不道德的感觉——问人过去曾与怎样的男性交往过啥的,已经完全是八卦的领域了。

  但我们是非常正经的。

  采访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从某个角度来看,主题仍旧延续。

  「现在回想起来,在六个人之中,也有称不上正式交往,算是孩子气的憧憬,或说是单方面的仰慕吧——关于这部分,接下来我也会跟隐馆先生巨细靡遗地交代清楚。」

  那么私密的事,真的可以告诉我吗?(而且还要「巨细靡遗地交代」)然而事到如今,头都已经洗下去——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我的发型不是最帅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是究竟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由于这就像是要回顾我的前半生,还是按照时间顺序吧。第一次发生事情,是我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

  「幼稚园?」

  这也太久以前。

  不过,既然要回顾前半生,倒也没那么不自然——每个人都曾经是幼童。初恋发生在幼稚园时代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至于是否会将其列入恋爱史,就因人而异了。

  我倒没有心怀不轨地以为可以听到属于知性女子的知性爱情故事,但一开头就来个幼稚园时的初恋,还是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或该说是预想落空吗。

  然而,这只是我个人——完全是我个人一相情愿的误会。

  「那个『大哥哥』发生车祸,身受重伤,住院治疗后仍留下后遗症——后来他就搬家了,再也没见过面。」

  稚嫩的初恋以这种方式落幕,未免也太残酷、太令人伤心了。

  这不是幼稚园时应该写下的回忆。

  「当然,当时我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什么事……我父母也不想让女儿知道,和自己感情那么好的『大哥哥』出了那样的事吧。」

  「也是……」

  除了「也是」,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应才正确。

  这件事想必在围井小姐的内心划下沉痛的伤痕,我想自己也不该随便说出安慰的话语。

  我还在烦恼该如何是好之时,围井小姐又接着说道。

  「第二个人是我的小学同学。当然要说是在交往,其实就是像小朋友扮家家酒那样……只是小学生彼此间两小无猜,打打闹闹,但是有一天,他从校舍屋顶上跳下来……」

  她停了一下,才又说。

  「跳下来,死掉了。」

  死掉了?

  「那、那是……意外吗?」

  「不是,听说是自杀。当时新闻似乎还闹得很大——毕竟是小学生的跳楼自杀哪。」

  媒体不可能放过的——围井小姐有些自虐地说。

  「虽然没有留下遗书,但原因据说是班上同学的霸凌。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直被同班同学恶整……」

  所以在采访中提到霸凌的问题时,围井小姐才会有那种反应吗——不,或许也不能一概而论。

  「第三个人是在我念高中时。他是备受瞩目、前途无量的足球社学长,却在比赛的时候伤到惯用脚的韧带,不得不退出社团……」

  「……」

  「第四个人是我大学时代的社团伙伴。他原本是个在开学典礼上代表大家致词的优等生,开始和我交往以后,成绩就一落千丈,甚至一再留级,结果只好退学,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我很早就与他失去联络,恋情也这么不了了之地结束,听说他人现在已经不在日本……」

  「……」

  「第五个人……嗯,大概是我出社会第一年的时候吧。到现在的媒体公司上班之前,我曾在一间家喻户晓的大型出版社工作——与绀藤先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我跟办公室的主管谈起恋爱,可是我们才刚开始交往没多久,他就惨遭降职,被流放到从此升迁无望的单位,最后还被迫主动提出辞呈。」

  「……」

  「第六个人,真的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是我从事现在这份工作之后认识的中小企业老板……应该称之为青年创业家吧。我们同样在成立未久的公司上班,所以意气相投,还考虑到要结婚,但是就在我们交往期间,他公司的业绩愈来愈糟,转眼居然就破产了,经营状况恶化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看着他含泪要求分手,我没有办法拒绝。」

  「……」

  「就这样——就是这六个人。」

  太惨烈了——可以这么形容吗。

  单是拆开做为个案来看就已经够惨烈了,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如此不幸,听起来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算她压抑情绪,以条列方式一一列举,也丝毫无法减少带来的冲击。

  冲击严重侵蚀着我。

  宛如癌细胞般慢慢地扩散。

  已经不是烦恼该如何是好的程度了。

  虽然这种事很难单纯地拿来比较,但总觉得比起我自己一再被人冤枉的冤罪体质,这像是更加恶毒的诅咒——因为还出现了死者和下落不明的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也不能用「男人运不好」这种不痛不痒的结论来一笔带过。

  那天听今日子小姐演讲,我还在想问答时间能以这种轻松的问题画下句点真是太好了——完全没想到那提问的背后是如此惨烈。

  别说不轻松,根本是一连串沉痛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剧——当然,如果要比次数,从我被人冤枉的次数来看,六次什么不过是小数目(大大小小加起来,我有自信高达三位数),但条件不一样。

  发生在心上人身上的悲剧。

  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迎向「破灭」。

  围井小姐虽称呼他们为「交往过的男性」,但似乎与交情深浅没什么关系——一路听下来,光是围井小姐喜欢上对方,或许就已经构成满足「破灭」的条件。

  六个人。

  就围井小姐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这人数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以说是平均的人数吧?

  扣掉幼稚园与小学时代,以及感觉比较像是崇拜的高中足球社学长……称得上交往过的,就只有大学时的第四位、出社会以后的第五、第六位吧。

  对于最近的第六位——甚至已经打算要结婚的青年创业家——放的感情想必最深吧。不过,对「喜欢」这样区分等级是否有意义,我也不知道。

  「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快……围井小姐,你说你一旦『喜欢』上对方,『开始交往』就会使对方『破灭』,是只限于恋爱的对象吗?例如对于朋友,也会有由于『喜欢』而『往来』的情况吧?另外,像是对于其工作态度产生好感的人物,或是喜欢偶像、歌手、运动选手……还有……」

  「……我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围井小姐面露思索。

  「不过,也暂时想不到这样的人。我想仍是局限于交往过的男性。」

  「嗯……可是幼稚园时期的初恋和之后的恋爱还是有所不同吧?就算勉强把小学时代的『喜欢』算进去……」

  「可是,我也和那位『大哥哥』约好要结婚喔。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哥哥』和第六个男朋友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不同。虽然第六个男朋友的年纪比我小……」

  幼稚园时期的婚约和出社会以后的婚约完全不一样好吗——可是看她用那么真挚的表情说得情词恳切,我也很难再继续反驳。

  说到底我终究是无法理解所谓女人心——显然是个不适任的咨询顾问。

  像我这种人,为何会在这种和我格格不入的高级餐厅里,品尝美味的餐点呢?

  「我明白隐馆先生想表达的意思。我也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一切都只是我自我意识过剩,都是我没事想太多——我真的很想这么相信,可是,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围井小姐……」

  「我现在好怕再喜欢上谁,好怕再爱上谁。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打从心里爱上的人遭逢破灭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不能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我就真的很想死。」

  围井小姐低下头,以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小声说。

  我并不认为她说想死是在演戏——想必围井小姐是真心地认为,与其眼看心爱的人破灭,不如自己破灭还好一点。

  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我完全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不白之冤不断降临在我身上的宿命固然难以承受——但要是不白之冤会降临在亲朋好友身上的宿命,我大概就连一次也受不了。

  肯定会想大喊「如果有诅咒,就冲着我来吧」——肯定会很想死。

  当然,我说不出「我能体会你的心情」这种设想欠周的安慰——一直觉得自己给别人带来困扰,而且还是给心爱的人带来困扰的她,怀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再怎么样去想逼近也只是想象。

  这时要是能说出一两句贴心的台词,我的人生或许也将截然不同,但是很遗憾的,我没有安慰女性的本事。

  真要说起来,我的人生受到女性安慰的机会还比较多。

  为何她要告诉我这种事?像我这种人可以知道这种事吗?仿佛毫无意义地闯入别人的内心世界——负疚的情绪,阵阵涌上心头。

  「不、不过,提到不能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呀。」

  承受不了沉默之重,我脱口而出——明知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刚才采访时我也说过,再继续这样没事就被人怀疑下去,实在很难跟任何人展开健全的交往。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

  这不是重点。我活得好好的对围井小姐并没有任何帮助——身陷于无可救药的无力感之时,却听到她这么说。

  「是的,我觉得你好了不起。」

  围井小姐抬起低垂的颈项。

  「隐馆先生好了不起。」

  「欸……不,也没那么了不起啦。」

  突然受到这么直言不讳的赞美,让我不知所措——要说是害臊,其实只是一片混乱。

  「正因为隐馆先生是这样的人,我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想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

  我明白——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但如果说我不明白——又好像弃她于不顾,我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所以——」

  围井小姐提高音量接着说。

  「我有件事想拜托隐馆先生。这种事实在不该拜托今天才刚认识的人,可以请你——」

  5

  「她这么拜托我——『可以请你调查发生在我身上的诅咒吗?』」

  「她这么拜托您吗?」

  听完我陈述回想,今日子小姐点点头。她拿起咖啡杯,却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

  「隐馆先生也要再来一杯吗?」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好的。」

  今日子小姐走向流理台。由于她是从磨豆子开始泡咖啡,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想要追求最快的速度,应该改用即溶咖啡吧——但这似乎是她对咖啡的坚持。

  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或许是想借此小歇一会儿。而对我来说,这也是好事一桩。

  因为「围井小姐拜托我调查诅咒」这件事是骗人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今日子小姐曾对我说过「委托人会说谎」,说得仿佛那就是她的信念般十分笃定。

  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并没有说错——围井小姐拜托我的并不是这件事。

  也没有拜托我委托侦探调查。

  我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我的专断独行。

  倘若围井小姐是个会去听演讲的今日子小姐粉丝,想必也不希望我自作主张这么做——不过若非今日子小姐是「忘却侦探」,我也不会想要委托她这种事吧。

  「我明白了。换句话说,我只要证实这六起不幸事件,都与围井小姐无关就行了吧?」

  今日子小姐手持咖啡壶回到沙发旁,分别给桌上的两只杯子添了咖啡之后坐下来,重新把我的委托内容做个整理。

  「说得更明确一点,是要我确切提出那些男士遭逢的『破灭』并不是因她而起的证明,对吧?」

  「是的,这样就行了。希望你能解开她的心结。我很清楚这做为侦探的业务或做为名侦探的业务都是不寻常的委托,可是……」

  「我明白了,我接受。」

  不等我把话说完,今日子小姐便答应了。

  「我会在六个小时内做出结论,所以请您先回去一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可以请您下午五点再过来吗?」

  「六、六小时后……是吗?」

  最快侦探夸口承诺的时间令我瞠目结舌(因为这表示要在六个小时之内解开六个谜团——相当于每个谜团只能分配到一个小时!),同时默默在心里比了个胜利手势。

  今天感觉谈得不太顺利,我还以为她会拒绝我的委托。不,即使把她对我的疯狂误解先摆到一边,时间似乎也不够吧……然而,既然今日子小姐说她办得到,虽不敢说绝对,但我想她肯定有十足的把握。

  「那、那就拜托你了,我会依照约定支付酬劳的。」

  「那是当然。请您在六个小时后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付账——不过。」

  今日子小姐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用稍微低了几度的音调说。

  「进行调查之后,即使出现隐馆先生或围井都市子小姐不乐意见到的结果,我也会毫不遮掩、一五一十地如实向您报告——关于这一点,还请您务必见谅。」

  「呃,不乐意见到的结果是指……」

  「也就是——诅咒可能真的存在。那六名男性——的确都是因为围井都市子小姐才导致『破灭』的。」

  6

  老实说,我听不太懂今日子小姐那个忠告是什么意思——比起来,愚笨如我在最后说的谎居然没有穿帮,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欣慰。

  当然,说谎是不好的行为。

  而且,若将我说的谎归类为「委托人的谎言」,也未免是太没有意义的谎言了——我本来也认为应该要视情况说清楚讲明白,但看今天这样,我实在不想再让今日子小姐对我产生更大的误会。

  事到如今,我已经很习惯被人怀疑、被人误会了,但不晓得该怎么说,我就是不想被今日子小姐怀疑,而且还是那样误会我——因此在最后一刻,我决定要隐瞒事实。

  至于围井小姐前天「拜托」我的究竟是什么,我则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侦探坦白——一口咬定自己受到诅咒的能干女记者,居然对我这么说。

  「我有件事想拜托隐馆先生。虽然这种事实在不该拜托今天才刚认识的人,可以请你……跟我结婚吗?」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够得到幸福。

  我觉得,若不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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