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 第四话 隐馆厄介,被爱上

  1提到独居男性的房间,或许会给人乱七八糟的印象,但我的房间可不是这样。如前所述,又窄又小,所以打扫起来很容易,但是毕竟房间不够大,相对容易变得杂乱无章,整理起来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既不是那么一丝不苟的性格,也没有洁癖,所以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如果每天都要整理,在时间上其实是相当大的负担,但至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清洁,平时也提醒自己不要买太多东西,因为……

  这还用说吗,我可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背上黑锅的冤罪体质——万一有人进来我的房间,感觉这里「果然很可疑」的话,岂不是会更加重外界对我的疑虑。

  绝不能住在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疑的房间里。

  而多少也是想避免给人铺张奢侈过太爽的印象(总之不能让别人有机会怀疑),所以才刻意继续住在这般平淡无奇的斗室里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没有任何家具、宛如无菌室的房间又会像在强调屋主心理不正常,所以必须费心摆上适量的日常用品。

  倒也不是李下不整冠。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索性把电视台或报社的海报贴得满墙都是——自以为这么做,一旦出了什么事,媒体就不会在报章杂志公布我房间里的模样。

  充分展现我对媒体的热爱,试图博取好印象。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这样反而更像是危险人物的房间——当时的我真的实在不知是怎么搞的,就算这么做,启人疑窦时仍旧被人疑。结果愈用心整理,反而更让人觉得「住在这么老旧的公寓里头,却生活在有如样品屋般的房间里」,认为其中必定有鬼什么的,怎么做都动辄得咎。

  白费心思白费力。

  事实上真的是白费心力——因为我现在就快要被新闻工作者逼向破灭,即将搞到身败名裂了。

  如同我在采访时所说,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避免被人冤枉。

  关于这次的事情,或许不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不过,即使是白费的心力,有时也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得成效。

  正因为住在有如样品屋一般的房间,才能不慌不忙地在凌晨两点这种意料之外的时间,迎接意想不到的贵客。

  不,怎么可能不慌不忙。

  我可做梦也没想到,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居然会走进我住的地方。

  2

  「住在这么老旧的公寓里头,却生活在有如样品屋般的房间里,实在太可疑了。」

  今日子小姐脱鞋进屋,看着房里的摆设装潢如此说。果然会被这么看待吗——实在是太令人丧气的感想,但是从她毫不打算掩饰心中厌恶的举动看来,她应该还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

  自从白天在事务所里见面之后,她的记忆一直持续到现在——也持续讨厌着我。

  那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号称「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其实严格说来,应该是「每次睡着,记忆才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反过来,只要别睡着,今日子小姐就不会失去记忆。

  理论上,只要一直熬夜,她的记忆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虽说这么做固然有其极限,但是我也曾经亲眼见证过她将近一个礼拜,不眠不休持续活动的模样。

  最后简直累得全身无力又举步蹒跚,就算保有记忆,也已经保持不了理智……不晓得这在医学上要怎么解释,但她的体质似乎就是这样。

  因此,虽说时针已过十二点,今日子小姐依然记得与我在掟上公馆内——在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里的谈话。

  不过,我感到不解的并不是这一点。

  令我坐立不安的是,不管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还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或者是「明天的今日子小姐」,我都完全想不出她来我家拜访的理由。

  我认识今日子小姐也相当久了(这只是我单方面认为。在她来看,我们永远都是「初次见面」),然而无论我被卷进什么样的案件、遭受到何等质疑问难,从不曾发生她踏进我房间的情况,一次也没发生过。

  这也是因为倘若我遇上必须让人踏进家门的案件,我倾向于委托同为男性的侦探之故——因此,光是「今日子小姐大驾光临」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一桩独立事件。

  冷静下来。

  把问题一个一个解决。

  今日子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这答案很简单,只要她的记忆没消失,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委托她调查围井小姐时,身为委托人,我确实告诉过她自己的联络方式——虽然是到了明天就会被忘记的资讯,但是在她睡着以前,都会保存在今日子小姐的脑子里。

  同时也交代了电话号码——可是拖到最后一刻,才打来令人难以拒绝的电话说要登门拜访,实在太强人所难。

  其次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她是「怎么来的」?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大众运输工具了。

  话虽如此,避免留下记录的忘却侦探基本上不爱搭计程车——或是花点功夫,也拦得到至今还没装上行车记录器的计程车?难不成是走来的……不,可是,今日子小姐整齐摆放在玄关的鞋子虽然不是高跟鞋,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可以长时间走路的鞋。

  「我是搭便车来的。」

  被我一问,今日子小姐回答得轻描淡写——还有这招啊。

  该说是还真的招得到啊。

  这么三更半夜的,真亏她招得到车——这或许可做为「人正真好」的逸文轶事,不过在三更半夜搭便车这种事,想想也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促使她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来我家——不可能是「我把你忘了带走的东西拿来还你」吧。

  并不是忘了带走的东西。

  而是在她忘记之前——她是这么说的。

  「呃……我家没有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咖啡……」

  别说是咖啡了,连杯子也没有。

  不是针对今日子小姐,我家基本上是没办法招待来客的——只在意别人的观感,却毫无实用性。如果能事先通知我还好,对于不速之客,隐馆家实在太缺少防备了。

  「不用麻烦。」

  今日子小姐说完便坐了下来——直接坐在没有坐垫的地板上。

  我家的桌椅,只有设置在墙边的单人用书桌——原来如此,若非有客人实际来访,这可真是注意不到的盲点。

  想到今后自己仍然可能会背负冤罪,随时被人指控是嫌犯,进而必须配合警方住宅搜索行动也不奇怪,不如未雨绸缪,先准备好大量给客人用的餐具组吧……等等,既然要准备来客用品,还是应该基于更合乎常识的理由来准备才是。

  然而白发美女光是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就已经美得像一幅画了。如果我是画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画笔吧——但我并不是画家,实际上只感觉手足无措,无法直视。

  说到感觉,感觉也不太对劲。

  今日子小姐直接穿着大衣坐在地上——家具少归少,玄关还是有可以挂外套的地方。就算世上真有进到室内,也坚决不肯在陌生环境脱下外套的人,但重视服装仪容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这样做……还是因为在讨厌鬼的房间时例外呢?

  不过单薄的大红色长大衣,当居家服来穿也完全没问题,所以也不算是没礼貌……今日子小姐留意到我狐疑的视线,摸摸大衣的下摆说道。

  「抱歉。我急忙出门,所以这件大衣底下只穿着睡衣。」

  「……」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礼貌的问题了。

  什么?

  所以说,今日子小姐只在睡衣上罩了件大衣,就从事务所兼自家赶了过来吗?

  这不就等于是什么都没带就过来了吗?

  说来,我刚才因为完全不敢直视她所以没注意到,今日子小姐似乎没化妆——虽然像我这种外行人,无从判断她是真的素颜,还是化了近似素颜的裸妆……

  愈听愈觉得——她真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赶来我家。

  「没错。我已经钻进被窝里,几乎快睡着了——可是,就在入睡的前一刻,我想起一件事。」

  于是奋力起床——今日子小姐说道。

  嗯,想必是相当奋发用力。

  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拥有可以连续熬夜好几天的体力,其实比外表看来还要强壮得多,但是在钻进被窝后又得爬起来的的痛苦,理当跟我这种普通人的感觉没两样——不过一般也认为,人类在入睡的前一刻,的确比较容易灵光乍现。

  今日子小姐也是在今天一整天的记忆即将重置的那一刻,想到什么了吧——然后便两手空空,朝我隐馆家狂奔而来。

  既然如此,她口中「一定要告诉我的事」,肯定是和围井小姐的身家调查有关。

  发现新的事实——之类的吗?

  可是,她应该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进行过周详到不能再周详的调查——而且那结果使得我目前陷入绝境。

  结婚与破灭同时迫在眉睫,的确是绝境,逼得我快要走上绝路。

  「今日子小姐,该不会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我自己想破脑袋也没有用,所以我也坐下,面对今日子小姐直接问——由于她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只好由我先开口。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始终一脸睡眼惺忪——虽然不至于昏昏欲睡,但反应还是有点慢。看来在关机前一刻重新启动,会令她的效能降低许多。

  「新发现——没错,是有新发现。不过,这和围井都市子小姐的调查报告并无关联,也并非要补充的内容。」

  「咦?」

  真令人意外。

  我还以为「一件事」一定是关于围井小姐的事——那么,到底是关于什么的新发现呢?

  「是关于你的新发现,隐馆厄介先生。」

  「关于我的?」

  我听得更迷糊了。

  调查那六位男士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的确运用剩余时间把我也调查了一番……慢着,对了,她说她调查到一半就停手了。

  忘却侦探在约略窥见自己过去经手过的案件时,就停手了——这是遵守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企业管理规章的正当行为,但是换个角度想,那也表示她对我的调查并没有完成。

  只不过,既然都停止调查了,应该不会再出现新的情报吧。

  「关于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今日子小姐坐在原地深深低下一头白发。

  「我虽然停止调查了,但是阿守先生……呃,我的保镳却瞒着我继续调查——因为他的工作是以保护我为第一优先,所以若要辩称他只是在执行自己的工作,也不是说不通,但是这行为完全违反了忘却侦探的规矩。」

  「是喔……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保镳是真的存在啊。

  「因此,他今天被我开除了。」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说道。

  「欸……欸!?开除!?有、有这么严重吗……」

  「别担心。因为我明天就会忘记今天开除他的事——他如果够有毅力,明天也会一脸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事务所里。我对他这种为了保护我而不尊重我意志的态度,还挺有好感的,所以希望他能继续保护我——先不谈这个,根据保镳补充的报告,我似乎误会你了。」

  「你误……误会我了吗?」

  「我还以为你是个脑子有洞的变态,才会委托年纪轻轻的女侦探去调查年纪轻轻的女性,但是看样子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不仅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老主顾』,好像还曾经多次从危难中拯救过我——我的保镳是这么向我报告的。」

  我的确察觉到她对我没好感,但是状况竟然严重到被她当成变态……这个事实,还是令我大受打击……不过,那位保镳似乎也具备了足以与侦探抗衡的调查能力。

  不仅如此,还特地向今日子小姐报告——分内的工作都完成了,若发现「有危险」而提出报告就算了,既然「没有危险」,根本不需要特地报告。

  不但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被开除(事实上也真的被开除了),却还是选择解开她对我的误会……虽说起因是对我莫须有的怀疑,但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看来是足以保护今日子小姐的人才。

  在根本不该放心的时候,我感到安心。

  当然,我也对误会解开一事感到安心——虽说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但如果能在忘记以前就把误会解开,显然是比较开心的。

  「呃……那么,今日子小姐,你特地到我家来,就是要为误会我的事道歉吗?真是诚恳又实……」

  「不,关于保镳自作主张的行为,身为雇主,必须真挚地向你道歉,但是关于误会你的事,老实说,我原本不认为有道歉的必要。」

  也太直白。

  是呀,不管她在心里再怎么讨厌我,该完成的工作仍然全部确实完成,自然不觉得有必要道歉吧。

  嗯?

  可是刚才她是说「原本不认为」?原本?

  「是的。我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你,但还是钻进被窝里,心里想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所以没关系。」

  「你想的真美啊。」

  「只不过,在听取被我开除的保镳报告之后,总觉得有点耿耿于怀——我当然不会因为委托人是个变态就偷工减料,也认为自己已经确实好好完成工作,但对你的厌恶想必还是在无意识下产生影响,使得我感到不安,怀疑自己这回的工作会不会因此有什么疏漏,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全,是否没做到又快又好,只是光有速度没品质了——一想到这,就不安到夜都深了也睡不着觉。」

  今日子小姐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把女儿从托儿所接回来以后,晚上十一点就上床了,但一直想着这件事,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忘记,于是匆忙前来,上门叨扰。」

  误会虽然解开了,但她似乎打算坚称自己有女儿到最后——执意骗我到最后。坚持至此,我几乎要以为她真的有女儿了。

  想想她就算有女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算了,可以理解。

  简而言之,就像是售后服务吧。奉行着以一期一会为宗旨,恪守归零主义的忘却侦探,她的工作原本是没有保固期间的,但是因为阴错阳差的巧合,产生了例外。

  脱离既定模式。

  「非常感谢你的费心……只是,我认为是你想太多了。今天,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就跟平常一样,完美无缺。」

  甚至还穿着睡衣赶来真是太过完美了,让我很过意不去。

  拜她太过完美的成果所赐,我现在正陷入腹背受敌的逆境——原因当然与今日子小姐不同,但我今晚也是难以成眠。

  倒也不用刻意提起,但是为了证明今日子小姐的工作成果并没有漏洞,我把六个小时前与围井小姐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原本以为她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当场脸上三条线。

  「你在搞什么啊,居然这么老实地告诉对方,真是不及格的变态。」

  「呃,这……我并不是变态……」

  「哎呀。」

  今日子小姐掩住嘴角。

  「我真糟糕啊。一旦产生误会,心态就很难调整过来——情绪这种东西总是不听使唤。」

  嗯。的确是,就算头脑很清楚,有时候也无法控制情绪。是「心情上的问题」。如同我在采访时的回答,那也是构成冤案的因素之一。即使法官已经判我无罪,社会大众还是会继续怀疑——从她走进这个房间,看到宛如样品屋般的室内便马上提出质疑一事也可看出,在今日子小姐心中,或许至今仍视我为「可疑人物」。

  「可是今日子小姐,我想不管我怎么说,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

  「这倒是。当然,我不是不能理解围井都市子小姐说那句话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认她的反应明显过大了。就算隐馆先生是个完全不懂女人心的臭男人,说要让你破灭,这已经完全是恐吓了。既然这样……你跟她结婚不就好了吗?」

  她说了跟白天一样的话。

  好伤人啊。

  这时,这句话的意思已经从「不该错过这个好机会」变成「死心吧?」——所以才更加伤人。

  「……如果是今日子小姐,应该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能让围井小姐接受吧?」

  既然今日子小姐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便请教她的意见——心想可以借机咨询侦探,征求建议。

  这比起委托年纪轻轻的女侦探去调查年纪轻轻的女性要来的正当多了。平常时候,这种情况可能要再另外付钱,但如果是售后服务,或许就能免费得到咨询建议。

  我想在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上赌一把。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答案却是如此。

  「我想隐馆先生也很清楚,要让她接受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我身为侦探的结论,而是我与围井都市子小姐同为女性的见解。她故意提出那种不可能实现的小任性,目的只是为了逼迫隐馆先生而已。」

  不可能实现的小任性吗……不是那么可爱的玩意吧。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就我的经验来说,被甩的人可是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呢。」

  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口中的「我的经验」,应该不是她身为侦探的经验——应该是失去记忆以前的经验吧。记得是十七岁以前?不,考虑到「独生女」这种谎话,这个人在演讲时的发言根本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只不过——即使再加上像这种『心情上的问题』,她的反应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反应太大了……」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闭上双眼,表情像是在思考——时间已经晚了,难免担心她该不会就这样睡着。

  不过,疑义似乎战胜过睡意。

  「即使『说不定能得到她的感激』这种想法是隐馆先生之流……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至少围井小姐确实摆脱了长年束缚她的诅咒。」

  「就是说啊……」

  我决定当作没听见「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那段。

  「会不会反倒是围井小姐并不想摆脱束缚呢?」

  「哦?你的意思是说,围井都市子小姐自我陶醉在『受到诅咒的自己』——让喜欢上的对象一一破灭的悲剧女主角——这样的形象之中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不。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性——自我陶醉在「不幸的自己」、「可怜的我」并不是甚么罕见的情绪。

  「还有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隐馆先生,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再确认一遍。『我能原谅你擅自跑去委托今日子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围井都市子小姐是这么说的吧?」

  「嗯,是的。我不是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但她的确非常生气地讲了类似这样的话……因此,『调查她』这件事情本身,或许不是最让她生气的症结所在。」

  「这正是男性特有的自我感觉良好呢。」

  再重复这句话下去,我要当作没听见也是有极限。

  「不过,既然本人都说可以原谅了,我们就先跳过这个部分——而身为其中被指名道姓的侦探,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这一点。」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围井小姐是积极到会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忠实粉丝,所以就算曾想过要请忘却侦探调查自己受到的诅咒,也是很自然的事。」

  实际上,她还举手发问了。

  虽然结果被今日子小姐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回避了那个问题。

  「毕竟在那种公开场合,拐弯抹角地发问,是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但如果提出正式的委托,我就能把今天告诉隐馆先生的调查结果向她报告。明知道该怎么做——她却没有这么做。」

  「……」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那么,为什么不行呢?」

  有什么想委托也不能委托的原因?

  是金钱上的原因吗?

  不,倘若是借贷侦探梦藤先生也就罢了,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当然也不便宜——但是她收取的费用也绝非贵到可望而不可及。再说,既然关系到自己,或者是心上人的人生,就更不会是负担不起的金额。

  况且能和我在那么高级的餐厅里用餐。

  在第六个男朋友——约定终身的对象出现时,就算事先委托今日子小姐——或者是其他侦探来调查厘清对自己的疑虑,也完全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她却没这么做。

  不仅如此,还向我求婚。

  选择和我步向婚姻之路。

  「没错。不管搭载的导航器是怎样的破铜烂铁,选择和你步向婚姻之路的行为都令人费解。难道她心里存在着自我惩罚的破灭愿望吗?嫁给无可救药的男人,用为对于以前交往过的男性们的赎罪……」

  「……呃,今日子小姐,请容我确认一下,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吧?」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来道歉的。我只是担心自己的调查是不是辜负我收到的酬劳,所以才来确认一下——只可惜目前还是没能放下心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基本的要件……」

  今日子小姐伸了个懒腰。

  或许是睡意已达极限,脑筋转不过来了——换作平常人,可能会劝他最好先睡一觉再说,但忘却侦探却不能这样。

  因为这么一来,就会把整件事情的概要和感觉到的不对劲全部忘光——概要的部分还可以重新输入,可是不对劲的感觉一旦消失就不妙了。

  就算我可以说明概要,但是不对劲的感觉,或该说是直觉,则只有今日子小姐才知道——而且是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才知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留到明天。

  「不……这个主意或许还不坏。」

  今日子小姐看着我说。

  「干脆先全部忘光一次——既然我对自己的调查没信心、认为『或许没有尽善尽美』是起源自对隐馆先生的坏印象,那么把这些坏印象全部忘光,从头面对这件事,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哦,原来如此。

  即使误会冰释,人还是会受到感情的影响——虽然感情总是无可奈何,但唯有今日子小姐例外,她的感情是有可奈何的。

  现在回想起来,很明显是我委托她办案的方式有问题,才会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在出发点起步就不顺。对于最快的侦探而言,我真是最糟的委托人。

  所以干脆重新来过,让不对劲和坏印象一起归零。

  这是从正面向「人生没有重来键」这警世名言造反的忘却侦探才办得到的独门绝技——对我而言,如此便能抹去已经深深印在今日子小姐脑海里,几乎是无可救药地对于隐馆厄介的厌恶感,实在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了。

  问题是,重置记忆也不见得就能为事情带来什么重要的转机——从这个角度来看,也算是风险有点高的独门绝技。

  忘了不对劲。忘了坏印象。

  这并不是二选一。

  是否清除了坏印象,就能同时清除是不是疏忽了什么的不安,我无从判断。

  如果能达到同样的结论,倒是无所谓……

  「说的也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光是重置低潮模式——既然要做,不如一口气将状态提升到高潮模式。」

  「高潮模式?」

  「是的。既然如此,干脆开启高潮模式……嗯。追根究底,毕竟是因为我的误会而起……是呀,没办法。只好耍点小手段偷吃步了。来试试在诸多取巧偷吃步的手段之中,那招不怎么值得称许的方法吧。」

  仿佛像是为了赶跑睡意,今日子小姐用力摇了摇头,看似下定了决心,告诉我她的计划。

  「隐馆先生,可以借我一枝签字笔吗?还有,请你脱掉上衣打赤膊。」

  3

  我想我知道她要借签字笔的原因,大概是要在「记忆重置」以前,将如今已经不用再说明的备忘录写在右手臂吧(左手臂上则照惯例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我的房间里虽然没有给客人用的餐具,但笔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打赤膊?

  为何要打赤膊?

  截至目前的对话中,是否曾经埋下了一条巧妙的伏线,以至于我非得脱掉上衣打赤膊不可呢?

  正想开口问为什么,却惊觉情况不容许我反问——因为今日子小姐不等我应声,就把她从进到屋内一直穿在身上的长大衣给脱了下来。

  毫不吝惜地展露她藏在大衣底下,穿着睡衣的模样。

  因为季节的关系,那是件非常不保暖的睡衣,换句话说是非常暴露——今日子小姐平时的穿着,上半身基本上都是长袖。下半身无论是裙子也好,裤子也罢,通常都是下摆比较长的衣物。看来私下的睡衣似乎就不在此限,所以她的睡衣是细肩带加裤裙。

  微透感几乎可比性感内衣。

  唯美得让人难以相信她脸上还戴着眼镜,轻装度让人只能认为她真是急如星火地赶来——今日子小姐的杀必死镜头。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否连睡衣也不会同样一套穿两次。

  目睹到这么珍贵的画面,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能让我对于露出毫无价值的上半身感到迟疑的理由。

  不,如同我不明白为何要我脱掉上衣的理由般,我也完全不明白今日子小姐这时脱掉大衣的理由。

  如果是要把备忘录写在手臂或腿上,只要把大衣撩起来就行了——啊,是吗,因为她打算就寝了吗?

  所以她现在才会脱长筒袜吗?

  是说今日子小姐打算睡在这里吗?

  睡在这个卖力伪装成平凡的无尘室里?

  「是的,根据改良自隐馆先生的计划之我的计划,只能在这里睡了——因此,等一下请把被子借给我。」

  「那、那倒是无所谓。」

  无所谓吗?

  这房里连坐垫都没有了,怎么可能会有给客人用的棉被——这么一来,只能献上我的棉被。

  可是,今日子小姐会愿意躺在心底还留着坏印象的讨厌鬼被子里吗?不对,她之所以要睡觉就是为了去除那个坏印象——对了,在今日子小姐的计划里,我要睡在哪里?

  「随便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

  看来是毫无计划。

  因为讨厌我的记忆还没有重置,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把打着赤膊的我晾在一边。

  只是,她所谓的「随便找个地方」,感觉也不是要我去找家附近饭店投宿的意思。

  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我在这个无尘室里「找个地方」。

  就算能靠着忍耐躺在讨厌鬼的被窝里睡觉,但是要睡在讨厌鬼的旁边,计划的风险也有点高吧……

  也就是说,这是个在她醒来时,我必须要在她身边的计划吗?

  「没错。大致上是那样。我承认风险很高,但是对我来说,做到的事不符合自己领到的工作报酬,才更令我痛苦得难以承受。」

  「这样吗……既然如此,如果你要把感觉到的痛苦换成现金找给我,我也可以接受。」

  「要我找钱给你,等于是我灵魂的死。」

  说得斩钉截铁。

  说得斩钉截铁是怎样。

  要你找个钱而已。

  我的视线——讨厌鬼的抗议视线仿佛不带任何杀伤力,只见今日子小姐拿起我递给她的签字笔,开始行云流水地在右下臂写字(今日子小姐不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都能写出几乎同样工整的字)——要把围井都市子小姐交往过的男人全部写下来,可是得用上相当多的字数,光是右手臂可能写不下。毕竟是六人份——六个事件的记录。

  顶多只能写下两件吧。

  难不成要写在脚上?反正她现在穿着睡衣,两腿都露出来了,也不是没空间可以写。

  「不,我没打算要把事件详情写下来。」

  今日子小姐又说得斩钉截铁。

  这次说得斩钉截铁倒是没关系——但我不得不询问她的理由。

  为什么不写下来?

  这样就真的得从头开始了。

  难道她打算再花六个小时,将所有人再调查一遍吗?就算不调查我,严密估计也要四个小时……

  「要怎么调查,就交给『明天的我』决定吧——因为『今天的我』已经缺乏干劲,实在靠不住呢。就连身为传令兵也有问题,所以不该留下无谓的备忘录。」

  这部分则不是毫无计划,而是毫无灵感。

  「只不过,我也不打算完全从零开始。我说过吧?我打算使出不怎么值得称许的方法偷吃步。因此,请隐馆先生告诉我最基本的事项。」

  「咦?可以由我来说明吗?不光是委托内容,还有今日子小姐今天的调查结果?」

  「可以。我想那样更能提升『明天的我』的干劲。」

  「……?」

  搞不懂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由讨厌的我说明,能提升她的干劲吗……不,就算到了明天,她已经不讨厌我了,那也只是处于能够客观接收资讯的中立状态,要如何借此提升干劲?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正在写下今天的委托内容,今日子小姐现在是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写什么?

  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而且我也没有勇气光着上半身,从背后偷看只穿了单薄睡衣的女性。

  「好,写完了。请你检查一下——字是这样写没错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盖上签字笔,将右手臂的内侧转向我——手臂上居然写着我的名字。

  「隐馆厄介」

  字是没写错。

  不过,凭良心说,倒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做——应该说她不这么做才伤脑筋。

  要是她不把我这个委托人的名字、以及造访这个房间的前因后果写在某个地方,等她醒来的时候,一下子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房间,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出现在身旁,纵使是今日子小姐,可能也会陷入混乱。

  我不敢奢望她会像之前某一次,写下「值得信赖的人」这种但书,但还是希望至少标注清楚我是委托人一事。

  再怎么困,今日子小姐也不会有这种疏忽吧——我正要卸下心中的杞忧大石,才发现不只是这样而已。

  不只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而已。

  今日子小姐在我的名字——写在右手臂上的「隐馆厄介」周围画了两个圈重重圈起——仿佛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名字。

  不仅如此,她还继续不停地写上「绝对不想忘记的名字!」「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记得他!」「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把一切托付给这个人!」等等等等的文字,围绕着我的名字。

  备忘录里根本不该出现的惊叹号到处飞舞,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错,这个——就是那个。

  就像在女主角失忆的爱情电影里,不想忘记爱人或未婚夫,或是不想忘记丈夫的女主角,拼命想要维系残破的记忆,泪流满面,一字字写下的那种痛断肝肠的讯息。

  然而,我当然不是今日子小姐的爱人也不是未婚夫,更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寄放在托儿所的独生女最爱的父亲。

  像隐馆厄介这种到处都有的名字(自虐),不可能成为今日子小姐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记住的名字,更不可能是她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名——什么跟什么呀——是我当下的感想。

  至于「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把一切托付给这个人」……我也称不上是「值得信赖的人」。

  或许她从那位好人保镳先生口中多少听到了一些前尘往事,但是要寄予如此信赖,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把一切都托付给我,我怎么承担得起。

  这是什么备忘录啊——谎话连篇,就连看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谎话,扯这种漫天大谎,可是会让人再也不敢相信这个人。

  「没错,这是谎话连篇的备忘录——可是对于『明天的我』而言,这将是无法撼动的真实。」

  「……」

  「换言之,『今天的我』对隐馆先生没好感,也对自己在低潮模式下进行调查的结果感到后悔,所以我想让『明天的我』对隐馆先生产生好感,开启超高潮模式,充满干劲来展开调查。」

  干劲。

  真是莫名其妙——不,其实很简单。

  根本是太简单了。简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比起为讨厌的家伙做事,为喜欢的人工作时的效率肯定会比较高。

  所谓「社会人」,并不是出社会进公司上班就能称之为「社会人」,而是指「拥有社会性的人」——维系人际关系,具备沟通能力、人脉,才是最重要的。

  换句话说,「都是为了你」这句话不见得是伪善的意思——话虽如此,这个方法还是……

  「没错。所以才说是偷吃步嘛——请你好好配合『明天的我』吧。因为你可是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大胆省略建立起信赖关系的程序(这里请容我用「程序」来形容),将自己的情感当作游戏参数一样自由自在地操控,说是开外挂也不为过。

  不只是要把因为误会而对我产生的坏印象重置归零,还要硬生生地置换成虚伪的好感……

  这个计划已经超越了狡猾,根本是卑鄙下流的等级了。就连莫里亚蒂教授也不会做出这么卑劣的行为——这才是令人发指的有害行为。

  然而,今日子小姐脸上没有半点羞愧。

  「我想,『明天的我』应该会为了你全力以赴地解决问题吧——那么,最后的修饰。」

  她再次拿起笔。

  这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我借她的笔,伸手在方才脱下来的大衣口袋里摸了半天。

  「用这个比较像回事。」

  今日子小姐拿出一个小巧的包包。看样子是用来装化妆品的包包——就算她是素着一张脸跑出来的,毕竟是来拜访委托人,看来还是没有忘记带着化妆品出门。即便是今日子小姐,也无法在搭上的便车里化妆吧。不过她说是最后的修饰,难不成是要化妆?可是接下来就要睡了,有必要化妆吗……一般是反过来吧?

  「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从化妆包里掏出一根口红——淡粉红色的口红。粉红色里应该也有更细、更正确的分类,只是在手里没有色表的我眼中,粉红色就只是粉红色。

  「你要……擦口红吗?现在?」

  「隐馆先生,你听过〈口红的传言〉吗?」(注:日本女歌手松任谷由实于一九七五年发行的单曲)

  无视完全揣摩不到她的意图,只在一旁仓皇无措的我,不谙当今流行歌曲的今日子小姐,忽而提及了历久弥新的名曲——〈口红的传言〉。

  「能写在右手臂上的字数毕竟有限,光是那样可能还欠缺说服力。」

  今日子小姐将口红转出来,拿在右手,四肢着地爬到裸露上半身的我面前——然后将口红的尖端抵着我的胸膛。

  「我想在『明天的自己』会全心全意寄予信赖的这块巨大布告栏上,用长篇大论写下爱的讯息——谎话连篇的备忘录,不,该说是掟上今日子的结婚登记申请书吧。」

  4

  「这个人是隐馆厄介先生。厄介先生!我的天菜!相遇之前我就已经对他一见钟情,是我最棒最温柔最理想的王子。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光是能与你对上眼就觉得幸福无比,时时刻刻都想把你抱紧紧。我不能没有厄介先生!绝不想被厄介先生讨厌!请你千万不要讨厌我!要是被厄介先生讨厌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要是被厄介先生抛弃的话,我的人生就完蛋了。只要是为了厄介先生,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什么话我都愿意听。我想为你付出一切,我会为你付出一切。打从心里爱着你,爱你爱到骨子里。我的梦想,就是嫁给厄介先生!

  XOXO掟上今日子●」

  ●处是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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