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掟上今日子的里封面 第五话 掟上今日子的电椅

  1

  被 害 人——十木本未末

  高等游民、收藏家

  嫌   犯——掟上今日子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忘却侦探

  第一发现者——管原寿美

  佣人、同居人

  接获报案,不让嫌犯逃走的警官——赖濑 (巡查)

  赶赴现场,当场逮捕嫌犯的警官——中杉 (警部补)

  承接本案,负责侦讯嫌犯的警官——日怠井(警部)

  2

  ……今日子小姐在铁窗里边点头边阅读写到一半的报告——由这种宛如「登场人物一览表」记述开始的案件调查档案——也是使她自己遭到逮捕的案件调查档案。然而她的态度却十分轻松,一如她早先在阅读看守员买给她的须永昼兵卫写的推理小说那时般。

  (是在看以自己为主角的推理小说那种感觉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有一个人被杀了,而且杀人凶手说不定就是自己——然而这个侦探别说是害怕,就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吗?刑警同样也是靠案件或犯罪吃饭,倒不至于说她不会看场合,但说得极端一点,在从事一项搞不好得告发「自己就是凶手」的侦探行为时,她那悠然自得的轻松态度,的确让人觉得不恰当。

  (因为是忘却侦探才有的做法吗……不,之所以不受感情束缚,只是因为以速度为优先吗?又或者是,她有信心自己绝不是凶手……)

  那信心是来自隐馆青年所暗示,今日子小姐也不惜用「那我要睡喽!」这种可爱的方式威胁,目前存在于她脑海中,而在「调查档案」里却欠缺的那一块拼图吗?

  如果是那样,站在日怠井警部的立场,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比刚才更迫切地得问出那个秘密才行——必须请今日子小姐交出那份备忘录,不,是交出那段禁书才对。

  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因为他已经让拘留的嫌犯本人看了调查档案——这可不是给她推理小说或替换的衣服、便当可比拟(结果基于「饿着肚子就不能推理了」的理由,今日子小姐津津有味地吃光了年轻的看守人员从百货公司地下街买回来的六千圆便当——日怠井警部则趁那段时间去拿调查档案、打电话联络今日子小姐希望会面的隐馆青年)。

  百分之百的渎职行为。

  如果只是被巧妙地套出并猜中了铁窗的密码,还能一口咬定「是对方不好」、「遇上这种嫌犯有什么办法」,然而身为公务人员,「双手奉上」调查档案则是不可原谅的恶行,说是渎职也不为过。

  (今天早上以前,我做梦也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人一旦堕落,真的是转眼之间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坠落到谷底吗)

  或者该说是被推落谷底。

  明明在侦讯室或拘留所「推嫌犯一把」才是刑警的拿手好戏——

  「死因是刺伤导致心因性休克……好了,我看完了。」

  无视始终对自己的判断缺乏自信的日怠井警部内心戏,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把调查档案从头到尾看完一遍。

  「谢谢。」

  居然还向他道谢。

  非常有礼貌——虽然她的作为早已进入邪恶的领域。

  (倒也不是貌似恭维、内心轻蔑……不过,看她一派悠闲,阅读速度倒是挺快的)

  这就是所谓的速读吗?毕竟是最快的侦探,会速读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不过这么一来,日怠井警部也已经完全义无反顾地亮出所有的底牌。虽说尚未吐露内心所想,但接下来也只能等对方出招。

  「如何?推理自己可能就是凶手的案子是什么心情?」

  「由于是很难得的经验,看着看着不禁心跳加速。就我记忆所及,这还是第一次呢。」

  忘却侦探耸耸肩,将他的讽刺轻轻带过。

  不过,日怠井警部也不是因为坏心眼才这么问——他是真的很想知道今日子小姐现在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待在铁窗里,一如他想知道案情的真相。

  (前因后果先搁到一边,既然警方终究还是要请她协助调查,其实很想换个地方再谈……)

  遗憾的是,今日子小姐把电子锁破坏得相当彻底,铁门还打不开——要把锁弄坏单纯想来大概不是一件难事,问题是怎么弄才能破坏得这么彻底,机械白痴才会这样搞吧。因此,刚从百货公司地下街回来的年轻人,目前正在署内找寻着工具,用来破坏已经被破坏的锁头。

  年轻人真有干劲。敢情是想赎罪吗。

  「被关起来推理的侦探,也可以称为安乐椅侦探吧。啊哈哈。想到我的嫌疑,说是电椅侦探或许还比较贴切。」

  这个玩笑不好笑。

  实际上,当罪名为强盗杀人时,一旦确定有罪,至少也是无期徒刑,最重——最重的确可以判到死刑。

  「……没有电椅这种东西喔。你可能已经忘记了,这里是日本。」

  「日本的死刑制度采用的是绞刑吧?现在还是一样吗?若我记得没错——『还』没错的话,执行死刑的按钮有好几个,就像核弹的发射装置一样,由好几个执行人同时按下按钮。目前还是这样吗?」

  「目前——还是这样。」

  日怠井警部虽点头,但不太有信心。或许因为那是他不想面对的现实。自己逮捕的人——就算是杀人魔——以死刑为名被处死的现实。

  光是这样就已经很矛盾了——再想到被害人家属的心情,着实无法成为反对死刑制度的人权派,但也不是能没有一丝迷惘地赞成极刑的人权派——更何况自己还是冤罪制造机,万一逮捕的凶恶罪犯是冤枉的怎么办?

  如同隔着铁窗,站在自己面前的嫌犯正如此主张。

  一思及此,原本不擅言词的他自然变得侃侃而谈起来——这也是今日子小姐的诱导吧。

  「当然,跟核弹发射装置不一样,绞刑装置不需要同时按下才能执行,只是借由这个方式,让人无法确定谁才是真正执行死刑的人。」

  「这是非常合理的安排。」

  今日子小姐说。

  当然是非常合理的安排。

  然而,那只是这边——站在体制这边的「合理」,站在被处死的受刑人那边,只能说是更加难以接受的制度。

  因为他或者是她,将在无从得知「自己是被谁杀死」的情况下死去——无论是帮被害人申冤的侦探或执法机关,都不会出现在死刑囚面前。

  「真相就此葬送在黑暗里,走进五里雾中。这时要怨……应该会直接去怨恨站在第一线负责侦讯的刑警吧?要是真的变成厉鬼,应该也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因为人只会怨容易怨的对象。」

  「…………」

  这次换今日子小姐出言讽刺?不,她只是乐于对应这种问答罢了。

  「言归正传,回到正题吧,日怠井警部——警部大人,非常感谢您提供侦办资料给我,感激不尽。看起来我能帮上日怠井警部的忙了,我高兴得都快要发起抖来。您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没齿难忘。」

  不理会最后的轻佻口吻,这出戏依旧演得太浮夸,不过,她要是帮不上忙就糟了。日怠井警部可是冒着准备好辞呈,从容就义的风险。虽说是被胁迫的——

  (……不)

  冷静下来想想,就算没受到胁迫,最后还是会屈服也说不定。因为比起把无辜的人送上绞刑台,渎职还没那么恶性重大。

  不管怎样,既然已经把调查档案全部给她看了,自然无法再指望眼前的「嫌犯」会主动「透露秘密」……虽说原本就不该这样指望忘却侦探,但即便是日怠井警部这般资深的刑警坐镇,接下来的一切仍会是未知的领域。

  「光看这份文件。」

  侦探说得直接。

  「无庸置疑,凶手就是我。」

  3

  「这……这是招供吗?今日子小姐。可以解读成您俯首认罪吗?」

  日怠井警部不由自主地用比平常更恭谨的语气确认。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奠基在『光看这份文件』的结论。」

  今日子小姐摇头。

  「说出招人误会的话,真不好意思,我绝不是故意的。」

  骗人。她是故意的。

  虽然觉得很不爽,但如释重负的感觉却也胜过一切……要是在这里得出「我就是凶手」的结论,怎么看日怠井警部都完蛋了。光靠他一个人的辞呈可能还无法收拾这个残局吧……不夸张,事情已经演变到关乎整个千曲川署存亡的规模了。

  「哎呀哎呀,说的好像是我的错似的,可是日怠井警部,这个案子的规模本来就很大不是吗?这位遇害的十木本先生,可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吧?」

  以这个地区来说,应该可说是国宝级的VIP大人物——今日子小姐如是说。

  她说的没错。

  到底该不该用「宝」这个字来形容资产家的放荡儿子或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可能会引起争议,但是从那个家族缴给这个地区的税金来说,十木本未末确实是VIP没错。

  看样子他似乎是非常有名的人——只是因为平时经手的案件类型不同,没人告诉在组织内不太做横向发展,对八卦也兴趣缺缺的日怠井警部而已。姑且不论这个「有名」的意思是好还是不好,至少他的知名度比忘却侦探还要高出许多——这种大人物遇害的案件,就算嫌犯不是以前协助过警方办案的人,也会贴上「需慎重处理」的标签吧。

  「正确地说,他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的亲戚』——虽说还不到断绝关系的地步,但几乎不相往来。就连要去报告这件事、向对方问话,也被秘书室挡下——截至目前,似乎还没约到对方的时间。」

  「『改天再约』是吗?也对,毕竟是大型银行的创办人家族,想必很忙吧。真是太令人羡慕了,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开一家银行来看看。」

  这个梦想还真是远大。

  至少不是能装在铁窗里的梦想。

  「或是当个硬币收藏家看看。」

  如果是这个,她早就已经当上了不是吗——即使关在铁窗里,也要收取咨询费用,真可谓守财奴的典范。

  「守财奴……吗。虽然我自己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我似乎会给人这种印象呢。据这份调查档案所写,我是为了十木本先生的收藏,才闯入十木本公馆的。」

  「呃——公馆——算了,就当是公馆好了。」

  该说是上一个时代的说法吗,听起来好像是推理小说里的用语,但是从资料来看,考量十木本未末家的面积、设计,也的确是可以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的建筑。

  如果要换成其他说法,也要说是豪宅,或是称之为府邸。

  毕竟里头有个用来展示硬币收藏品的房间——偌大的展示室,光楼地板面积就比日怠井警部住的单间小套房要来得大多了。

  那里同时也是惨绝人寰的案发现场。

  「根据那位可爱的刑警先生所描绘的故事大纲,我这个坏家伙为了偷收藏品,潜入公馆里,不幸地在展示室里与馆主碰个正着,结果把他杀了——如此这般。让我说的话,光这个大纲就已经像是安插了什么叙述诡计,矛盾之处堆积如山。」

  「堆积如山吗?」

  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大肆批评,难免涌上想为同事说话的心情。

  「不过,毕竟是才写到一半,就在上司的命令下交给我的文件,还请不要太过苛责。」

  说得像是在包庇连载作品被批评的小说家(类似「请耐心地等他写完」的补缀之词),今日子小姐闻言也「嗯,没错。」地轻轻点头。

  「以下虽然是我还记得的事项,但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确认一下——逮捕我的可爱的刑警先生,就是负责撰写这份文件,也出现在文件里的中杉警部补,没错吧?」

  「没错——然后最早接获报案的赖濑,则是当时正在设置于被害人家门前的警察岗哨里执勤的巡查。」

  「警察岗哨吗?这个字眼一出现,又增添了几分有钱人的感觉呢!」

  这倒是。

  日怠井警部原本也不知那里竟设置有这种设施,不过,就算没有令人瞠目结舌的昂贵收藏,光是他们的出身,就很容易引起宵小的觊觎。

  某个角度来说,是比政治家更容易受到生命威胁的立场——宅邸前不只设有警察岗哨,警逻队(注:全名自动车警逻队,设置于各都道府县的警察本部,隶属于地域部或生活安全部)平常就奉命要在建筑物周围进行重点巡逻。

  贵宾级待遇。

  考虑到必须防范于未然,倒也不会发展成独厚这一家的问题……若说有什么问题,无非是最后竟然没能防范于未然。

  「接获第一发现者管原女士的通报,驻守门口的赖濑巡查以肉眼确认『被害人与凶手』之后,便赶紧联络千曲川署。中杉警部补接获通报,立即出动——这里出现了矛盾呢。」

  「……哪里矛盾了?」

  虽然基于同侪意识,这时日怠井警部也反射性地脱口而出近乎拥护的疑问,但其实他也觉得那份调查报告有点不太对劲。

  只是,那种感觉很轻很淡,仅止于「再怎么说,也只是忘却侦探想太多了」程度——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怎样不对劲。

  硬要说的话,只能说这一切都太刚好了。

  草率得太刚好了。

  就像在老套的方便主义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每个环节都扣得太完美,反而让人忍不住想抗议「现实生活中才不会这么顺利」——虽说本来不应该对顺利的事这样鸡蛋里挑骨头就是了。

  「要说哪里矛盾嘛——举例来说。」

  今日子小姐回答日怠井警部的质疑。

  「戒备森严到如此地步,我这个强盗怎么可能进得去。」

  「咦?可是……」

  话是没错——没错吗?

  的确,在档案里,这个戒备森严的要素看似可以用来佐证「没有其他可能是凶手的人物出入」,但是关于「今日子小姐如何避开警卫的耳目进到屋子里」,现阶段确实只字未提。

  是接下来才要写吗?还是基于发现时她就在屋子里的事实,认为怎么进来的并不是那么重要吗?

  「或许是基于我是名侦探,总有办法突破重围的判断,但如果是这样,希望也能导出『名侦探不可能犯下这么显而易见的重大刑案』做结论。」

  这话虽然一厢情愿到让人听不下去,却也让日怠井警部不得不同意。理论上的确是如此——只是,今日子小姐被「发现」身在案发现场也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因此就推论而言,中杉警部补的想法并无不妥。

  (方便主义——)

  话说回来,拜见过像忘却侦探这样如入无人之境、深入警察署核心的手腕,会觉得她要避开警卫的耳目进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发现』吗——名字前面写着第一发现者的这位管原女士被定义为『佣人』,我可以认为她并不是相当于保镳或保全的同居人,而是将其设定在女佣小姐的定位吗?」

  「可以。被害人十木本先生称她为『管家婆婆』——而『管家婆婆』则称十木本先生为『少爷』。」

  「这可真是真金白银的有钱人啊。」

  感觉得到今日子小姐的笑容中稍微有点尴尬——虽说要怎么理解这种事是每个人的自由,但即便是自家人,都已经是四十好几的成年男性了,还被称为「少爷」总是有点那个。

  「管原女士多大年纪呢?档案上没写——可爱的刑警先生真是个绅士,大概是觉得问女生年龄很没礼貌吧。」

  「什么?没写吗?」

  所以她刚刚才会说「女佣小姐」啊。

  可惜那只是单纯的疏失,不是基于礼貌。

  「我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也只听说第一发现者是『管家婆婆』,没注意到档案里没写……我猜年纪应该很大了。不过,这很重要吗?」

  「因为『怀疑第一发现者』是推理的铁则哪。虽不想怀疑老人家,但可能是看错或误会也说不定。」

  不是怀疑她是凶手,而是怀疑目击证词的正确性吗——只是听「可爱的刑警先生」的描述,尽管上了年纪,管原女士依旧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

  「就像『直到少爷成才以前,婆婆都不能安心颐养天年』那样吗?」

  虽然措辞轻佻,但虽不中亦不远矣。至少在这件案子里,不会因为是老人的证词,就特别靠不住。

  「的确,这也是推理小说的铁则。『小孩和老人的证词都不会有错』。」

  「你这么说反而像是绵里藏针——」

  听起来就像在嫌弃「政治正确」的感觉——这种讽刺才是最不推理小说的吧。话说回来,如同刚才忍不住反驳般,若是以「刑警制作的报告一定有漏洞」的铁则做为前提,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然,我可没有挑语病的意思喔。立场一旦对调,想必我也会写出同样的报告——但我是忘却侦探,没写过报告,所以话也不能说得太满。」

  今日子小姐表现出最起码的顾虑,翻开报告到那一页。

  接着边加上注释,边念出来。

  「案发当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按照平常时间起床的『管家婆婆』管原女士。一如往常地准备起给『少爷』十木本先生及其他佣人的早餐——从他们对于彼此的称呼亦可看出,其间并没有严格的主从关系,主人与佣人习惯一起用餐。然而在做完早餐后,一如往常地去叫『少爷』起床时,『少爷』却不在寝室里……」

  念到这里,今日子小姐暂停了一下。

  或许是觉得做饭也就算了,但对于一名成年男性要「管家婆婆」每天早上「一如往常」地去叫自己起床这点有些意见。

  然而,能让人莞尔一笑的记述,也仅仅到此为止。

  「……『管家婆婆』以为『少爷』肯定跟平常一样,在展示室整理收藏品,于是往展示室走去。却发现展示室的门锁了起来,打不开——『管家婆婆』一度做出『那大概不在这里吧』的判断,可是动员所有的佣人在屋子里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少爷』的踪迹。由于『少爷』不可能独自出门,『管家婆婆』推测人应该还是在展示室里,或许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于是下定决心,把门撬开。」

  真是老当益壮啊——今日子小姐说。

  「结果就在展示室里,『管家婆婆』发现了左胸被凶器扎出一个洞的『少爷』,以及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紧握着沾满血的凶器睡得十分香甜的美女倒在地上——以上就是本案的来龙去脉,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不着痕迹地让日怠井警部为忘却侦探是「美女」这件事背书——只是要说有什么问题嘛,倒也没有。

  至于后续的发展,刚才已经提过了。

  「管家婆婆」立刻通报在警察岗哨值勤的巡查,保全现场后的巡查再向警署报告——白发美女在这段时间里始终呼呼大睡,神经也实在有够粗。

  醒来时,她已经完全被包围了……被视为重刑犯。

  不只是重刑犯,还是强盗杀人的现行犯。

  「右手紧握着凶器睡着……凶器是陈列在展示室里的刀剑型古代货币。很难想像用那种凶器来伤人,不过,只要是金属材质,前端又够尖锐的话,还是具有杀伤力吧。」

  「……瞧你说得事不关己,右手握着具有杀伤力的凶器呼呼大睡的人就是你喔,今日子小姐。」

  固然不觉得她会连这种事都忘记,然而以防万一,还是提醒她一下——提醒她现在可不是在看推理小说。

  「要这么说我分不清现实与幻想,身为名侦探还真是无言以对。因为所谓的推理,本来就与幻想无异。」

  「……也对,倒也不是只有名侦探才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毕竟现在有太多太多的犯罪都跟虚拟空间里的纠纷脱不了关系。」

  不只侦讯室,中年刑警必须从犯罪现场撤退的日子或许也不远了。

  「只是从一名幻想家的角度来看,这点仍然是矛盾的喔!即便我不是名侦探,只是个脱线的女孩子,也不一定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美女』也就算了,自称『女孩子』实在有点不妥,说实在的。」

  「即便我只是个脱线的女孩子,也不会手里握着凶器,躺在犯案现场呼呼大睡的。」

  纵然忠告遭到无视,却也不能对这论点充耳不闻……没错,太巧了。

  「在上锁的密室中有一具尸体,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可疑人物握着凶器在睡觉——任谁看、怎么看,都太像是凶手。难道你不会觉得这样的登场人物反而不可疑吗?」

  「……我把话先说在前头,警方是不可能只因为反而不可疑这种理由就将你无罪释放喔!不管是我,还是中杉警部补,当然都绝非对这个事实不抱任何疑问——所以才会像这样问你话。可是反过来说,这种程度的『疑点』无论什么案件都会有,有的嫌犯还会采取更莫名其妙的行动。虽然在窃盗转杀人的现场睡着的凶手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在窃盗转杀人的现场——手里还握着凶器就睡着的凶手喔。」

  「没错,手里还握着凶器。」

  真坚持啊。

  日怠井警部倒不认为这点有这么重要。

  「那么,请容我再重覆一次,这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件,与幻想有着一线之隔。从名侦探的角度来看,或许会认为这是急于立功的笨蛋刑警鲁莽的判断,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刑警都会把你抓起来。」

  「的确如此,所以我并没有大声抗议这是不当逮捕哪。相反地,唯一能说明当时状况的我,偏偏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因而无法对于感受到的不对劲做出合理的解释,我为此感到非常抱歉。」

  她才不会感到抱歉。

  还是一样厚脸皮。

  「所以身为一介善良的公民,主动提议要帮忙。」

  才怪,是身为一个经营者。

  「不过,托您的福,我已经大致整理出一个脉络来了。」

  「整理——不是推理吗?」

  「现阶段就连幻想都还称不上,因为这下才总算把现状的矛盾之处——乃至于疑点检查完毕。」

  最快的「总算」。

  或说是做了清算。

  「你还是无法接受『管家婆婆』的证词吗?」

  「对呀。只因在洋馆里找不到人,就做出『少爷』不可能一个人外出的判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感觉太跳跃式思考。」

  「不,那只是个人生活习惯的问题……」

  与其说是个人生活习惯的问题,应该说是故人生活习惯的问题吧。

  「没错,这的确是个问题。」

  今日子小姐笑咪咪地接话。

  万一笑咪咪的今日子小姐对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有着莫名怨愤——这么一来就有犯罪动机了,所以表现得这么明显并不明智,日怠井警部反而操起莫名其妙的心来。

  「不开玩笑,我只是想请教对于『管家婆婆』深信不疑——不疑到甚至不惜破坏上锁的门,认为『少爷』就在展示室里的证词可以采信几分?」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认为有你的道理,但就算很有道理,由于为『管家婆婆』长年与『少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照顾着『少爷』的日常起居,就算有什么难以用言语说明的直觉,也不算太不自然……」

  只要换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比刑警或侦探的直觉还靠得住也说不定——「管家婆婆」的直觉。

  「实际上,也真的被她猜中了……还是你要说『管家婆婆』早就知道『少爷』在展示室里遇害呢?」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日怠井警部只是想观察名侦探的反应才提出极端的假设,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并未完全否定那个可能性。

  这么一来,『怀疑第一发现者』这老套思维还真的又派上用场了……然而,如果硬要认为今日子小姐是无辜的,的确也只能那么想吧?

  「举例来说,『管家婆婆』夜里先在展示室中杀了『少爷』,再以某种手段使今日子小姐睡着,把今日子小姐搬到命案现场,并让今日子小姐握着凶器,躺在尸体旁边,然后再把门关上,设计成密室……看准时机,宣称『少爷』不见了,引起一阵大骚动,假装自己是第一发现者……?」

  无法成立——倒也不至于。

  只要所有佣人都是她的人,岂止展示室,整栋建筑物皆与密室无异——就像侦讯室一样,是个封闭的空间。

  「做为参考想请教一下,日怠井警部,公馆里——例如展示室里,是否设有监视器或红外线感应器之类的防盗系统呢?档案里并没有提到这些。」

  既然没提到,就是没有的意思。有的话一定会写上去吧——因为也没有雇用警卫,只是请警察在建筑物的四周巡逻。内部保全比较松散,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就算是资产家,至少在家里也想放松一下。

  「说的也是。」

  就连在铁窗里也很放松的今日子小姐,似乎对此颇有共鸣,表示同意。

  「光是锁上展示室的门,已经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了——身为一个侦探,能遇到密室登场真是太开心了。」

  「现在可不是开心的时候。正因为如此,你的嫌疑才会这么大。」

  「原来如此。可恶的密室哪。」

  表现出还能展颜而笑的从容后,今日子小姐说道。

  「在密室里,有一个人被杀,那么另一个人肯定是凶手。这是推理小说的铁则,同时也是老套。亦即所谓『登场人物若未达三人以上,推理小说就不成立的问题』。」

  讲得好像「后期昆恩问题」似的,但就不能取个稍微简洁一点的名称吗——不过,先不管命名,关于这个概念本身,就连日怠井警部也略知一二。

  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被任何人杀死——如果有两个人,倘若其中之一被杀,可以合理地推论另一人就是凶手。因此至少要有三个人,「悬案」才得以成立——比照今日子小姐落落长的命名延伸,这并不该说「没有三人以上就不能成立的问题」,而是「只有两人时才能成立的调和」。

  「当然,这种有如逻辑益智游戏的似是而非本身并不成立。因为如果只有两个人,或许的确不会发生悬案——」

  今日子小姐说道。

  「如果只是杀人案,还是会发生。」

  毋宁说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才更容易发生也说不定。

  4

  难不成她是在兜圈子地主张正当防卫吗?如果是正当防卫,那她的确有可能是清白的——日怠井警部感到困惑。

  两个人单独在密室里。

  因为快要被杀,所以杀了对方——先把「强盗杀人」前两个字的解释搁在一边,嗯,倒不是不可能的情况。

  因为没做亏心事,所以才没有逃离现场,反而大大方方地在现场呼呼大睡——不,再怎么牵强附会也无法理解「呼呼大睡」的部分——然而单就命案本身而言,这么讲就说得通了。

  「以强盗杀人的罪嫌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今日子小姐是侵入者、地点是收藏品的展示室、再加上你紧紧地握着同时也是凶器的古代货币——假设那把凶器是『为了自卫』才握在手里,最后一点可以先跳过。那么,就针对前两点——」

  「必须思考我是怎么进去的。不过,日怠井警部,我并不打算主张正当防卫,对起诉内容也没有异议喔——因为我可不打算被起诉。」

  「什么?」

  是这样的吗。

  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不过说来这才是忘却侦探的拿手好戏,应该可以理解为——她已开始进行地毯式的网罗推理。

  最快的好处。

  如同将棋的人工智慧软体,以非比寻常的处理速度,检视分析所有的可能性——刚才提到第一发现者「管家婆婆」就是凶手的假设,顶多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不认为自己在密室里,与男性互砍会有胜算呢。可是日怠井警部,你不觉得把门撬开的行为还是过于性急吗?即使直觉告诉她『少爷』就在展示室里,也用不着破坏门锁,只要叫锁匠来开就好了……虽然报告里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被用这种速度像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实在反应不过来——因为日怠井警部所知也仅限于写在那份调查档案上的内容。只是,经她这么一说,管原女士的行动确实有点不太自然。

  这么一来,不管今日子小姐再怎么摆出安乐椅侦探——不,是电椅侦探的态度,接手侦办的日怠井警部也认为有必要再去现场看一遍,不能省略直接向相关人员问话的程序。

  虽然很像是被嫌犯耍得团团转,但实地走访是刑警的基本功——别说是现场走百遍了,现场连一次都没去过,仅仅凭借在拘留所里与被拘留嫌犯的窃窃私语来办案,着实非他所愿。

  只是,就算是在网罗推理的中途——不,正因为在中途,在她分析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之前,唯独这件事一定要问清楚。

  今日子小姐隐瞒了什么。

  白发脑袋里的备忘录。

  动用「那我要睡喽!」来威胁自己就范的底牌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不能继续在可能性的迷雾中,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撞——虽然委托她协助调查,但不代表刑警已经向侦探投降。

  可没打算一直处于挨打送分的状态。

  只要日怠井警部先查明本案的真相,担任送分员的就是侦探了。这个时代,就连推理小说都不会再上演推理战,因此双方的条件必须一样完整才公平。

  「哦,你说那件事啊。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有的有的,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因为太微不足道,瞧我居然没睡着也给忘了。」

  「…………」

  干嘛回答得这么启人疑窦。

  咦?不对,等一下喔。

  该不会事到如今,她还想说那只是虚晃一招吧……不,的确包括这个可能性在内,即使警方已拜托她协助调查,状况在一小时前与一小时后的现在已经天差地别。

  把人逼到这种毫无退路的绝境后,再说其实那只是虚张声势,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皮肤上根本没留下其他备忘录——这可绝对说不通。

  「今、今日子小姐——你在开玩笑吧?用侦探一流的玩笑,接二连三地嘲弄警方——」

  「日怠井警部,您这样瞧不起自己的职业实在不可取喔!我固然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也同样喜欢刑警可伦坡喔。话说回来,您知道吗?日本虽然称可伦坡为警部,但原文据说是警部补呢。」

  就算突然端出这种令人好奇的谈资,也不能任由她岔开话题——这才是刑警可伦坡的作风。

  给我表现出侦探该有的样子来。

  「哎哟,不要这么紧张嘛。紧张的刑警拿到的资遣费比较少喔。」

  「资遣费!?为什么要以我会被开除为前提讨论这件事!?」

  险些就要伸手猛抓铁窗了。

  的确,事情发展至这个地步,不管今日子小姐是有罪也好、无罪也罢,日怠井警部都只能站在她那边,与她同进退——不仅如此,站在他的立场,要不是无罪就麻烦了。

  话虽如此,要是让她以为自己怕事也很屈辱——同进退这档事,从侦探的立场来看应该也是一样的,她要是忘了这点也是很麻烦。

  真的很麻烦。要是她忘记的话。

  「不不不,我没有骗您喔。日怠井警部补。」

  「请不要若无其事地降我的职。我的阶级在原文中也是警部。」

  「说的也是呢,至少现阶段还是。」

  「今日子小姐。」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这次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侦查,肯定会让您出人头地,相信我。」

  「…………」

  感觉面对的已经不是侦探,而是如假包换的骗子。对付这种智慧犯,原本并不是搜查一课的工作。

  (……可是)

  若在这里放弃,等于放弃了「冤罪制造机」的名号——不不,那种名号,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

  「我还以为藏在你脑中的备忘录会证明你的无辜——难道不会吗?」

  「当然会。否则就算是我自己,也不会将自己从嫌犯名单中剔除……我脑中的确有『我才不会做出那种事』的自信,不过……我想表达的是,如果问我现在在这里说出那件事,对日怠井警部而言是否能成为有效的搜查情报,那倒也未必……」

  所以这件事容后再述——今日子小姐说。

  得知她并未忘记,而「备忘录」也并非不存在,总之先松了一口气。尽管如此,依旧无法排除她可能只是虚晃一招的疑虑……她说容后再述,是要容到多久以后?

  「只要等到专家抵达以后喔。我没说过吗?如果是我的专家隐馆厄介先生,肯定能正确地解读我的记忆吧。」

  换句话说,我想征求第三者的确认——今日子小姐说道。

  说得十分坦然,也表现出已做好心理准备,打算一五一十招供的态度,但日怠井警部却觉得像是被赏了一记热辣辣的巴掌,而且是来回两巴掌。

  如果是来回两巴掌,那就是两记了。

  (简而言之,她认为要是在这个拘留所内亮出底牌是有风险的——亦即她若是一旦「泄露天机」,可能会被我……乃至于整个警察组织掩盖掉也说不定。居然连这样的可能性也实实在在地计算进去)

  做为委托她协助办案的条件,当然得把前任负责人留给他的调查档案给她看,但是今日子小姐为何要求与隐馆青年见面,她却始终没给出一个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原本在日怠井警部的想像里,这是她为了掌握自己的真实身分而开出的条件,与侦办无关——然而看这样子,与其说是要借重其专家之力,更是希望供述时,隐馆青年能以公平的第三者身分在场。

  即便「备忘录」留下的情报是对于「抓错人」的警方而言是多么不妙、多么难以接受,如果有个公平的第三者在场,也就不能轻易地搓汤圆搓掉了——为了不让警方把真相葬送在黑暗中。

  (这个人虽然笑意盈然地侃侃而谈,像是在自己家里般放松、厚脸皮地让人为她准备替换的衣服、甚至张罗晚餐,却一点也不相信警察——)

  不,也不算是不相信——相反地,先不谈今日子小姐是否被冤枉,考量她很不幸地被关进了铁笼子的遭遇,要说她把一切都托付给警方也不为过。只是,就像紧紧拉住钱包的拉炼般,她也紧紧地握住最重要的主导权不放。从有限的选项中,一刻也不间断地持续选择最有利的选项。

  对自己最有利的选项。

  想想也满合理的。善于掌握人心的名侦探,握得最紧最用力的,就是自己的心——手指深深地掐入心脏到几乎要把心脏捏爆,以借此控制自己。

  就算提供情报,日怠井警部也不打算对侦探敞开心门,但侦探也不遑多让,不只对日怠井警部紧闭心扉,就连对自己,也不曾卸下心防。

  做到这个地步,似乎有点可怜了。

  有自信的事就说得信心十足,也一直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可是说不定,最不相信被捕的名侦探是无辜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背面的背面是正面——吗。

  (…………)

  若说侦探的态度值得同情,倒也不是,甚至该说还让他更为怒火中烧,总之日怠井警部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此时,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去找工具好撬开铁窗而迟迟未归的年轻看守员传来的简讯——该说他是时机抓得刚刚好,还是丝毫不会看时间呢。

  然而,主旨并非「找到适合的工具了,这就回去」。简讯内容是通知专家——隐馆厄介已来到警署。大概是在柜台遇到的吧。

  (——纵使本人没有那个意思……但如果是那个形迹可疑的驼背青年,同时也是掟上今日子的专家,或许真能让这个女人稍微放松一下那颗随时都要被捏爆,已经冰冻成石的心吧……?)

  唯有这一刻。

  唯有这一刻,日怠井警部暂时放下案子,想着这件事。

  5

  如此这般,我终于以探视为名,与今日子小姐再会了。

  又或者是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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