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泉风助

  快点装出伤心、遗憾的表情!我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

  灌入领口的风倏地穿过我的水蓝色T恤和皮肤的间隙。空气被压得薄薄的,飒飒地带走了掺杂着不快情绪的黏答答的汗水。

  指导老师的用词显然经过慎选。看到他想避开「退社」两个字来解释这样的情况,不免让人觉得别扭。球队经理则稍稍低着头,露出隐约知情的表情。「真的假的?」我听见旁边的孝介小声说。

  「也就是说,嗯,桐岛以后不会出席了,但是全队仍要以副队长孝介为主力,为下次比赛而努力。所以,风助,自由球员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我有些漫不经心。隐约之中,我注意到视线转为沉重的空气向我袭来。孝介用手肘轻推我的身体。「是。」我回答了,声音却十分没有把握。我原本打算以不带愉悦、难过或任何情感的声音凛然地回应,却搞得这么窝囊。

  「下次的比赛少了桐岛。但我们还是不能输。明白吗?」

  明白!全体异口同声回答。我的声音应该也顺利地掩身其中了吧。

  「别受到影响。和平常一样开始跑步。」

  开始!指导老师一说完,原本围成圆圈的队员们纷纷散开,准备和平常一样排成两列。然而平常和孝介并肩带队的桐岛不在了,队伍必须重新调整。最后我排到孝介旁边,成了领头之一。那侗总是在我面前敏捷灵动的背影已经不在了。

  「男生今天用三笠牌的球吗?」女孩子开朗地问。「喔,好啊好啊。」孝介一面回答,准备开始跑步。鞋子踏住果冻表面般光亮的体育馆地板,发出啾啾的声音,我适应着鞋子踏起来的感觉。

  体育馆闪闪发亮。二楼窗户射进来的光线透过反射照亮四周。虽然称不上色彩缤纷,不过木头的色泽散发着光亮,十分美丽。双脚咚地用力踏在地上就能弹飞起来。球是用三笠牌或佐仪牌我都无所谓,总之我就是喜欢排球在地上弹跳的声音。

  众人的脚步声切出沙沙的节奏。

  「下次比赛,」孝介对着前方说:「你就可以站上自由球员的位子了。」

  不用看也知道孝介的嘴边八成带着浅笑。

  「你……少说那种话比较好。」

  我的语气带有一丝责备。嗯,如果有如实表达出我的责备就好了。我心想。

  「欵,话是这么说,不过——」

  窗子洒落的光线映照着孝介的侧脸。方头大睑,筋肉结实。

  「其实你也有点高兴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当,总之跑步训练已经结束了。接着便展开例行的传球与一对一传接球练习。平常我都是和桐岛一组,现在变成与孝介、日野一组。

  掌心传来球的触感。虽然没什么明确的理由,但觉得果然还是三笠牌的球较好。我转身把球抛给孝介。孝介又传给日野。

  白天的长度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短。社团活动开始时,城镇已经被夕阳的橘红色光线包围,换穿体育服时已经有点冷。球队经理待在饮水区煮着饮料,看起来也似乎很冷的样子。就连指导老师也一直穿着运动外套。旁边的球场上传来女孩子尖锐的声音。短袖球衣底下伸出的健康双腿,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着小麦色的光辉。

  其实你有点高兴吧。——孝介捉弄似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着。字汇在头盖骨底下弹跳,任性地穿梭飞舞。

  「地面抽球练习!」孝介说完,所有人回答:「是!」往常,负责发号施令的人是桐岛。我的内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心情仿佛在体内渐渐膨胀。虽然无法形容得很精确,但就像运动神经鼓动着,血液因此也流动得比平常更快。其实你有点高兴吧。其实你有点高兴吧。

  我喜欢地面扣球时,排球贴着手掌心的触感。感觉自己确实「掌握到球心」,真的无比舒畅。我的防守位置是自由球员,所以比赛时不能扣球,我心想,把球狠狠地打过球网的扣球手一定更痛快吧。身高不够高的我无法从球网上方俯视球场,永远只能蹲低姿势,盯着由上方抽杀的排球底部。

  我想起桐岛锐利的眼神。从很低很低的位置凝视着排球底部,像捕捉每颗球状况的那个眼神。

  「一对一扣球!」孝介下达口令。球扪了过来,我交叠双手掌心,让两条前臂构成一个平面,扎实地承受飞过来的球,再充分发挥膝盖的弹性将球送出。感觉就像足球暂时进入我的体内,再轻轻问到半空中。

  身体好轻。我觉得此刻的自己能够接任何一颗扣杀。

  只有自由球员的球衣是黑底红线。

  也只有队长的球衣,在号码底下画了一条白线。

  衣服上并非真的有一条白线,只是顺手撕下急救用的胶布在那儿贴成一条直线而已。所以每次比赛都必须重贴,以干净纯白的胶布,再一次宣示队长的身分。

  「风助!可以帮我贴背上的胶布吗?」

  桐岛一笑就会发出呵呵声。桐岛的笑容就像没有一丝阴霾、干爽晴朗的蓝色天空。我的防守位置和他一样是自由球员,所以经常一起行动,也经常和他进行一对一或两人一组的练习。代表队长身分的胶布,每次都是由我帮他重贴。

  我用指甲撕下胶布,小心翼翼地与粗体字号码的底边平行贴上,最后拍拍胶布表面,让它固定在背上。每次拍打桐岛的背部,总能够感受到那股为了把球送回举球员手上而跃动的背肌弹性。我一直认为,全队就是以这扎实精瘦的肌肉支撑着的。

  「谢了。」说完,桐岛便拿着指导老师给他的队员名单跑向裁判。我总是目送着他的背影。白色胶布在黑色球衣上相当醒目,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我虽然身高不高,不过运动神经绝不输给任何人。总有一天,我的敏捷与比赛判断力一定能够补强身高的缺点。自从指导老师要求我磨练接发球的技巧,至今,我一直乖乖地听从指示,锻链着接发球的正确性与反应速度。

  过去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排球。即使无法成为帅气的攻击手、从球网上方犀利扣球,我还是喜欢排球。对方的王牌左翼躲开拦网,直接以直球进攻等那些时候,都能够让我瞬间血液沸腾。对方的攻击手愈优秀,我的情绪愈激昂。再没有什么比得上伸长着手臂飞扑、阻止球变成死球的瞬间更加愉快。

  我相信桐岛应该也有同样感受。

  只是桐岛原本是队长。就这样而已。

  目前为止我只参加过两次例行赛。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一次是桐岛的手指挫伤,另一次是他家里亲人过世,请假没有出赛。只有这两次。比赛前一天宣布正规选手名单时,也完全不觉得紧张。下只是我,孝介、日野,当然桐岛也是。就算是发表自由球员名单,也完全没有紧张感。

  因为我赢不了队长。

  「风助,别蹦蹦跳跳的啊。」

  我习惯在球场上蹦蹦跳跳。桐岛经常取笑我这点。「这样了我才能够冷静下来。」即使我这么说,他还是呵呵地笑我。

  在我的想像中,我不曾漏接过任何一球。我看着桐岛的背影,但是避免去看代表队长的白线,想像自己将桐岛漏掉的球全部漂亮接住。即使是没能够顺利回傅给举球员的发接球,只要有我,就能够正确地、漂亮地回傅,让中间手能够进行快攻。只差一步就要漏接的扣接球也是,只要有我,就能够提早一秒移动身体飞扑上前。

  在脑海中完美地来同移动的我的球衣,果然和桐岛同样颜色。我看见那样的自己穿梭在赛场上。

  待在场上与场外,时间流逝的速度完全不同。待在色彩缤纷线条绕成的场外时,我脑中思考的是,两边队伍其中一队先取得二十五分,原来这么费时吗?平常看起来总是闪闪发亮的体育馆,顿时变得让人不舒服、令人厌恶。但那不是因为体育馆不再闪闪发光,而是少了我的球场看起来竟比平常更耀眼,反而让我不想待在现场。

  为了让自己能继续安分待着,我总是大声地替比赛加油。仿佛在宣示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我声嘶力竭地替球队加油。我一直想着,就叫到沙哑吧,叫到沙哑吧。不是为了队伍,是为了我自己。

  「风助!」

  每次暂停,桐岛总是气喘吁吁地跑向我。

  「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进呢?」

  哪个地方没做好呢?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征询我的意见。他接下经理拿来的冰透AQUARIUS运动饮料,希望同属自由球员的我提出意见。

  我听见呵呵的笑声。只要我一给意见,无论意见多么微小,桐岛总会露出真心感激的表情微笑,帅气地说:「谢了。下次会改进。」便随着哨音回到球场上去。

  他继续担负着身为队长的白线,将毛巾递给我,小跑步回到球场上去。毛巾柔软的触感就像是谢幕一般,我再度待在场外凝视闪耀的球场。

  闪耀的球场。

  不对。

  闪耀的是桐岛。

  「辛苦了。」我向擦肩而过的学弟们致意。社团活动结束后,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校舍就像停止呼吸一样静悄悄的,教室所在的大楼也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教职员室的灯还亮着,在黑暗的夜世界里留下白天明亮的余晖。

  学弟帮忙收拾球网和排球。经理帮忙捡起扔得到处都是的运动外套,一件件重新折好交给我们。看看清理干净的体育馆,我很想再一次光着脚、不顾一切地来回奔跑。我想用这种方式,狠狠消耗掉还残留在体内的精力。

  「嘿!我今天的状况好吗?」

  「很好很好啊。」背后的孝介突然跳到我背上。「重死了!」我看也没看就这么说,头上于是被狠狠敲了一记。

  「看到了吗?我今天的超级抽球!那球简直超越超级王牌了!」

  「……哪有?明明就很普通。」

  「你在说啥鬼话?你接球的姿势还不是很丑!」

  哇哈哈哈哈。孝介大剌剌地笑着。

  「吵死了!日野的扣球比你强多了!」

  「日野?那家伙没有女朋友,超逊的耶?」

  「干女朋友屁事!」日野远远冲过来。「闭嘴啦,小处男!」「跟是不是处男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咦?日野真的还是处男吗?」一边收拾保冷袋,忽然认真反问的经理也实在好笑。

  无法使用社团休息室的学弟们顶着寒风,在外头替换衣服。高中的社团休息室真的很狭窄,所以每年只给最高年级的社员使用。不知不觉问已成了惯例,不过我觉得就算是学弟也用不着客气。这时节在外头换衣服,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想起自己在外头换衣服那段时期。一年级的时候,社团学长虽然只大我一岁,看来却很成熟。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们在现在的学弟眼中,有那么样成熟。

  我听见「辛苦了」的声音愈来愈大,脚踏车头灯在黑暗中朦胧摇曳,简直像某种生物一样逐渐变大、逼近。羽球社的社员肩膀上挂着球拍和其他物品,骑着脚踏车朝我冲过来。「跟你们说很危险啊!」我和平常一样跳开,躲避攻击。「风助今天也好娇小好可爱呢!」他们大笑嘲弄着。绑马尾的高个子女孩以好听的声音说:「男排的钥匙呢?」

  我们学校只有一座体育馆。也就是说只有两座排球场,所以男子排球社和女子排球社必须轮流使用。因此,同样在体育馆进行社团活动的羽球社和桌球社的社员,每天必须骑脚踏车到五分钟路程以外的市民体育馆练习。排球社偶尔也会在那边练习,不过那里的球网坏了,重点是管理员大叔很烦人,让人提不起劲去那儿。

  「我今天对那个大叔大骂王八蛋!气死我了!」

  我仰望着与他们随口胡聊:心想:「羽球社身材高大的家伙还真不少,那个马尾女孩也比我高。」接着,我看见桌球社的社员在后面悄悄地下脚踏车。其实说一句「辛苦了」就好,但我也不会和不认识的家伙打招呼,所以也没资格说别人。

  「欸,辛苦了。」我看准时机结束话题,脱下鞋子,走进和往常一样臭的社团休息室。「日野!你别把体育服丢在这里就走人,汗臭味真的很重啊!」「那是我的费洛蒙!」今天的社团休息室里依然上演着同样的对话;经理一如往常地抱怨日野私人物品的臭味,而日野也一样随便回应。

  「你的T恤真的臭死了。我说真的,给我带回去啦!」

  「吵死了少罗唆!我每天部住许多花朵的包围下生活!哪有可能臭!」

  「小处男的家里开花店,真是笑死人了。」

  「简直跟森林小妖精没两样嘛。」

  我笑着走进社团休息室,日野指着我说:「你也是森林小妖精啊!」「可是我不希望风助同学仗着身材娇小乱来。好吧——辛苦了。」经理莫名其妙地做出结论后,便离开休息室。孝介正好走进来。

  「噢!这里真是脏死了!」

  怎么全是日野的私人物品?孝介一屁股就坐下,一口气把宝特瓶里剩下的运动饮料喝光。喉结像山脉一样咕噜咕噜地波动着,像帮浦正把运动饮料送人体内。

  「可是啊——」

  最后喉咙咕地大幅度震动了一下。喝光运动饮料后,孝介啪地打开手机,大剌剌地张开双腿。手机上挂着情人手机吊饰的其中半边,人概是每天等着社团活动结束就去和女朋友约会。我别扭地想,反正我就是个小处男。

  「好不容易啊,对吧,风助?」

  我的体内突然产生不舒服的温度,我甚至无法判断究竟是热还是冷。无法说出口的心情溶入血液中,比平常更黏稠地循环全身。「你指的是什么?」我一边说,体温一边不安地跳动。我避免看向孝介,伸手穿过制服的袖子。天气明明很冷,我全身上下的毛孔却喷出大量的汗水,产生令人不快的温度。我自己最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第一次以正式球员身分参加例行赛吗?」

  为什么这家伙说话这么刻薄呢?

  「终于啊!」

  孝介的声音中感觉不到任何不清爽或令人讨厌的情绪。我知道他没有其他意思。这就是这家伙的优点,也是最残酷的地方。为什么呢?我和这家伙哪里不同?这种不舒服的黏稠感渗透到我的体内。

  渗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讨厌的感觉一阵阵牵连着丝线,联系着体内每侗角落。

  我好像变成极度讨人厌的家伙了。

  「也就是说,下次比赛我就是队长了!」

  唔哇,突然觉得压力好大!孝介这样鬼叫着,一边呼唤女朋友的名字。「实果,快点来吧!」他紧握挂着吊饰的手机,在社团休息室里滚来滚去,一边纠缠日野,或是用脚玩弄抱枕。

  但我没办法适应。社团休息室里像电灯泡一样不可靠的日光灯,尽了全力照亮杂乱的景色。在微弱灯光下变得像浮雕的社团休息室,看起来就像一幅版画。我望向漂浮在没关上的门外的黑暗,心想:

  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手机突然响起没听过的摇滚乐团歌声,孝介啪地跳起来。「嘿嘿。」确认来电者后他露出开心的表情,拎起扁塌的书包,「掰啦」——挥手走出休息室。「好冷喔。」外头传来女孩子的声音。是孝介的女朋友。我不清楚她足什么样的女孩。听似甜美的声音,像穿过空气的缝隙一般,好不容易才传进耳里。围巾都拉到鼻子的高度了,却穿着大方露出双腿的迷你裙。

  「我觉得这是僩机会,只要好好努力就好。」

  恢复宁静的社团休息室里,日野突然开口。

  「桐岛会回来的。」

  我们也回家吧。说完,日野从包包里拿出脚踏中的钥匙。「可是现在如果骑车出去,一下子就会追上孝介他们了。」「那家伙和女朋友一起骑脚踏车时,速度真他妈的慢。」不是处男真的不一样呢。日野笑了笑。「关灯吧。」说完便伸手按下日光灯开关。

  社团休息室瞬间一片漆黑。

  走出休息室后上锁。气温逐渐下降了。跨上脚踏车时,我知道这样不甚美观,但还是把制服扣到第一颗扣子。这样一来可以避免骑脚踏车时风灌进来。「回家后还得帮忙整理花才行,累死人了。」日野抱怨着,吐出的气息有些苍白,慢慢在空中融化。音乐教室所住的大楼传来零零落落的音符。管乐社练习到很晚,他们的演奏从远方听来,就像隔着厚厚透镜欣赏的景色一样朦胧而柔和。

  踩着脚踏车离开学校时,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有些孤寂。走这条宁静小路通往车声喧嚣大马路的过程,让我觉得莫名珍贵,就连日野骑在旁边的脚踏车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也不再在意。那侗声音是插在脚踏车上的塑胶伞正好碰到金属零件所发出来的。「如果我也在这场比赛中当上正式球员,负责右翼,该有多好。」日野有些不安地说。「没问题的啦。」我这么说。但同时也觉得说这样的话真不负责。

  正因体温没能够好好融入逐渐变冷的城镇,社团活动结束后的身体依旧滚烫。今天就快要结束了,残留住体内的余温被弃置不顾。

  假如这个时候日野不在旁边,我大概会全速踩着踏板,无视红灯也不踩煞车,全力冲过大马路和斜坡。这么一来一定不会再觉得冷了。

  我很高兴。

  因为桐岛不在了。

  他只是用词有些严厉罢了。毕竟事后想起来——应该说,即使是在那当下稍微想一想,大家也会明白他说的没错:而且要统御这么多人,自然必须以那种口吻说话。这一点,孝介和所有人,应该都明白才是。

  他并不是随时随地都用那么严厉的口吻说话。平常说话时,他就是个寻常的善良家伙,且笑的时候还会发出呵呵声。当然被他教训的人,也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听到他口出恶言。

  真有人能够站在众人之上,同时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吗?大概要美国总统林肯这类等级的人,才有办法吧。

  所以,桐岛当然也办不到。

  「做事要用脑袋啊!」

  背后传来桐岛的呼喊,我看见孝介用力将身体忍住,眉间扭曲,默默地挪动置球篮。置球篮摆在体育馆入口处的确会妨碍对于球队进门,但我觉得应该可以用更好的语气说明吧。但我只是想,只是想,只是想,却什么也不能做。

  做事要用脑袋、跑啊、快点、不准迟到、想想阵式、拦网要看清楚、后卫要确实告知拦网的人数、右翼振作点、即使你觉得球很可能出界也要接住、板凳球员也要全神贯注在球场上帮忙判断、再大声一点、速度快一点、现在采取快攻,诸如此类,总之他所说的话全部正确。没有一句话说错。

  桐岛没说错一句话。

  但我现在觉得,或许错就错在他全都说对了。

  桐岛真的很厉害。听说他从小学就打排球了,更厉害的是他是队长,又有领导能力,能够给予每个人建议,最了解全队状况。虽然他以难听的用语说出难听的话,但那当然都是为了全队着想,为了胜利、为了凝众团队。

  大家都明白。大家都很清楚。

  只有桐岛被孤立。

  不是因为孝介的烦躁,或日野的沮丧传染给队员们而造成的。桐岛大概是以一天一公厘这种根本看不出来的速度逐渐遭到孤立,就像黄昏变成黑夜一样。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大家的关系确实已经走偏。我发现已经很久没看到孝介和桐岛像一年级时那样谈天说笑。不晓得从哪一天起,桐岛不再使用社团休息室,大家一起相约去唱歌的时候,也不再看到桐岛以破烂外文唱着西洋歌曲的身影。主动邀约这类活动的人多是孝介,但是大家不知不觉地也不会再问要不要邀桐岛一起来。

  日本这个岛国从一大块陆地诞生之时,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吧。直到边境出现,才发现两块陆地已经分开了。

  如果有一些直率露骨的讨厌或无视,状况或许还好一些。但就像春天变成夏天一样,在下知不觉间逐渐走偏了的关系,透过空气传染,让体育馆内逐渐变冷,终于带来了冬天。

  但是,我喜欢桐岛。我想桐岛大概也没有对我采取心防。他在我面前总会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加上我们同样是自由球员,经常一起练习,比赛时也总是在一起。

  「少了桐岛,暂且只能靠一己之力行动了。」

  鲜少缺席社团活动的桐岛因为葬礼还是其他原因请假时,日野这么说。我记得那一天是练习赛,是中场休息时间。日野喝下一口装住保冷袋里的运动饮料后,自言自语般的这么说。我从排球砰砰弹在地上的声音之间听到他这么说。他真的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在和谁说话,所以肯定是他的真心话。

  桐岛总是走在我前面。直到桐岛不在之后,我才注意到这点。

  指导老师告诉人家桐岛的事时,我心想,桐岛心一横,抛下了这座只剩下会吱嘎作响的体育馆了。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理由,事实上每个人都发现了。

  明天就是少了桐岛的例行赛的日子,指导老师宣布上场的止式球员名单。孝介理所当然接下王牌左翼的位置,日野则权充控球的右翼,成为正式球员。平时直布自由球员时不会有人紧张,接在其他球员后面直接宣布就好,指导老师却停了一会儿才说:

  「这次是风助,由你担任自由球员。」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让我流下混合着肮脏心情的混浊汗水。

  桐岛总是走在我的前面。但是桐岛不在了,我究竟是因为路标不见而感到不安,还是视野大开、一片清爽呢?老实说,我不知道。只是愈去想愈觉得自己变成讨人厌的家伙,最后我选择暂时不去想。

  「咦?」

  日野环视二楼的观众席。四面全是色彩缤纷的加油布条和球队球衣。加油团比出赛选手更有干劲,咚咚敲打宝特瓶的声音像暴风雪般回荡整座体育馆内。

  比赛场地就是这样,你可以听见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发出。待在体育馆外头听到的加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跨入一步,你会觉得自己位在世界中心。心脏像到处乱跳的弹力球一样鼓动,不管你想不想要,情绪就是会开始高涨。

  「孝介的女朋友好像还没来。」

  平常这种时候应该早就到了。日野一边伸展一边说。早晨的身体真不听使唤。我缓缓伸展像冷冻般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全身。

  队员们的球衣外穿着运动外套,用各自的方法暖身。我和日野留下与指导老师说话的孝介,先一步进入体育馆内。例行赛时,为了练习,各高中可在规定时间内使用球场,我们学校被分配到最后一个时段。我们默默进入体育馆,在角落伸展,同时偷偷观察对手的一对一接球与三人练习。

  「右翼好厉害啊。」

  日野说。「身高也够,不只会扣球,接球也很稳。」他一边说,一边抬高膝盖跳跃。我心想,如果那位选手的接球姿势可称为稳,那么桐岛的接球根本就好到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

  桐岛的接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曲线。他灵巧地活动膝盖,以整个身体承受那颗仿佛将他对排球的爱紧压成圆形的球。

  观察选手时,我觉得每个人都拥有个人专属的排球风格。目前在球场上暖身的正规选手们也是,没有获选而被赶到二楼观众席上的其他选手也是,抱着计分簿的球队经理、前来观赏男子组大赛的女生,每个人都是。在这儿的所有人都了解打排球时的愉悦,我觉得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你们在这里啊。」

  体育馆入口射入一道晨光,孝介逆光站在门口。「害我到处找你们。」他坐下,仔细地穿好鞋子。

  「我们的对手呢?」孝介弓着背系着鞋带。「对侧球场靠这边那一队。右翼很厉害。」「他们可能会进行后排攻击。」孝介这么说着,仅仅一瞬露出了队长的表情。仅仅一瞬。

  一群人对着另一群人进行练习,球住半空中画出弧线。人员比平常更多,每个人都想要获胜,脸上充满干劲,空气似乎也和球一样雀跃,静不下来。

  更重要的是我今天将以自由球员身分上场比赛。

  不是桐岛,是我。

  「对了——」

  日野看向孝介。

  「实果还没到吗?平常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在二楼观众席的角落位置坐立不安了。她平常不都是和桐岛的女朋友一起,像找不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一样?而且总是来得太早。」

  桐岛的女朋友果然也没来呢。日野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孝介却没有如他期待回应。「果然」这个词,让我的心脏莫名多跳了一下。

  「……实果,今天不会来。」

  孝介没有看向我们,继续轻轻扭动手腕和脚踝。「胶布在经理那边吗?」他边说边环顾四周。

  「咦?为什么?她之前不是一次也不曾缺席?」

  日野似乎没有想过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们刚吵过架。而且很可能就这样分手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

  「桐岛退社后没多久吧。」

  我的心脏又多跳了一下。感觉原本沉淀在某处、混杂着厌恶情绪的血液,一口气伞被推进体内。

  桐岛「退社」后没多久。

  他自然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的血管滞碍不畅,咕咕咕地塞住了通道。我喘不过气来,也无法思考。

  「真的假的?反正一定是为了无谓的小事争执吧?你快点道歉不就没事了?」

  「才不是无谓的小事咧,我们是为了吃咖哩饭还是生肉烩饭而吵——」「超无聊!」孝介话还没说完,就被日野的笑声盖过。我隐约听见孝介叫嚷着:「就是从这种小争执逐渐扩大,才更觉得真实啊!」我已经听不进他们两人的对话了。

  桐岛「退社」了吗?

  我再一次地仔细咀嚼,试着思考这件事,突然对于自己周遭的一切感到不安。我的心情就像倏地发现自己过去一直站得很理所当然的地方,仔细一看居然是深深的井底。「她再也不到社团休息室来了吗?」「我哪知道啊!再说,我们又还没分手啊!」一切的动态仿佛与我无关,我的肌肉伸展不开。我无法伸展。

  我能够上场比赛,是因为桐岛不在了。为什么此刻我才突然感受到这件事实的重量呢?

  「啊,风助!」

  我一转身,孝介就抛了个东西过来。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就反射地接下。即使比赛就要开始了,孝介仍然是平常那侗孝介。学弟们在二楼骚动,升上正式选手的日野则往球员休息区里胡乱高抬大腿。

  我拿着白色胶布呆站在原地。

  「帮我贴。」

  我的脑袋角落想着,如果是之前那个人,此时就会发出呵呵的笑声。「这边、这边。」孝介以食指指向自己的背后。四号与一号不同,数字底下没有胶布剥落的痕迹,我不禁对于胶布该贴在哪儿感到有些茫然。

  忽然我想起桐岛。

  嘶地一声,我.如往常地拉出适当的长度,胶布上的黏着剂黏答答地连丝,我的指尖用力。自由球员之外的选手都是白底的球衣。白底球衣贴上白色胶布看不出来。所以队长的胶布必须贴在黑底的球衣上才对。

  「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我停下动作,孝介转过头来。「没事,队长。」我说着,贴上胶布后狠狠拍打孝介的背。「痛死了!」孝介惨叫的同时,他的背部发出超乎想像的顺耳声音,让我觉得畅快。

  孝介球衣底下的肌肉摸起来果然和桐岛的不同。如果少了那个弹性,就无法顺利救球。我因而开始感到害怕。

  球队经理和平常一样弯着腰,看着计分簿。选手的运动外套折得漂漂亮亮,重心不稳地叠在一起。我对于对手不甚了解,总而言之平均身高相当高。的确比我们还要高。我观察着。自由球员也那么高啊。右翼一定会采取犀利的扣球吧。左翼的两人都很稳定。接球似乎也没有困难。

  我摸摸球,仿佛安抚静不下来的心脏。双手食指和拇指摆出标准的等边三角形,轻轻使用掌心反复练习正上方托球。尽管如此还是静不下来。我想接球。我想要有自信地将某人用力打过来的球扎实地打回去。

  这种时候桐岛通常在做什么?我思考着,想起自己平常和桐岛面对面打球的样子。

  哨音仿佛一直停留在耳里,接着球就通过我的头顶。我方好久没有优先发球权了。

  对方的右翼来到前排位置时,轮转易位迟迟无法成功。犀利的交叉扣球、直球都能得分,左翼更是比想像中厉害。我方的拦网战术被识破,对方直球扣进来时,我方完全来不及反应,勉强救到球也无法如愿回传给举球员,二次传球击回对方球场,反而成了对方的机会球。

  发球越过球网后,被吸入对方的球场之中。

  拦网者珏换位置之后,我蹲低做好准备。这一球虽然发得不错,却被对方的自由球员漂亮接下回传给举球员。举球员跳跃托球,左翼,不对,右翼拦网太慢,高处果然出现防守漏洞,直球,不对,这里是交叉扣球。

  啊。

  我看见孝介猛然飞扑。对方的右翼轻触排球底部做出假动作,球就像慢动作重播一样缓缓落下。我的腰不知不觉间已完全僵直,呆站原地。怎么会有这种假动作?球怎么能够那么漂亮地轻盈落下?在我的眼里,球看似速度很慢,但是我僵硬的身体肌肉仿佛暂时停止似的动弹不得。

  砰砰砰砰。宝特瓶发出激昂的声响。看见比数增加,对方队伍的加油区发出气势如虹、烟火般的欢呼声。

  总之先不要看比数。「追上啊!追上啊!」孝介用力拍打双手。「怎么没有声音!」我听见经理的怒骂声。「冷静下来,一球一球来!」日野沙哑地大喊。我全都听见了,却都发挥不了作用。

  在我脑海中,我一直正确行动着。一直以比桐岛稍快的速度移动双脚,将接球漂亮回传给举球员。也没有那么地喘,面对几乎擦网的漂浮发球也不为所动。两条前臂确实打直构成一个平面,尽量以最大的面积受球,再以膝盖柔软地吸收球的冲击力道。

  听到尖锐的哨音,漂浮发球飞了过来。我确实看到了,球越过网时路径摇晃。啊啊,果然来了。

  只要我祈求「别过来别过来」,球一定会朝我飞来。

  那颗漂浮发球速度够快,发得很漂亮,而且还是我不擅长的左偏角度。我焦急地稍微动了动手臂,左臂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妙的感觉,球大幅度往左飞偏。就在我心想「对不起」之际,不晓得谁喊出:「二段二段!」同时也听见对方队伍大喊:「机会球!」对不起。我心想。真的很抱歉。前排位置的左翼拼命把球朝着右翼方向托高。「救不起来了!太靠近球网了!」距离果然不够,右翼打不进对方球场,会变成对方的机会球。我脑中切换成接球模式时,我看见对手举球员跳得比平常更高。

  啊。

  球缓缓落在球场正中央。

  对方队员围着打出二段攻击的举球员欢呼。碰碰碰碰碰碰碰碰。宝特瓶的敲击声在馆内回荡着。

  我最不应该停止不动。我总是待在队伍最后面,明明最能够看到球场的位置。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大家都动不了的时候,我怎么也跟着一起不动了?那么我这个自由球员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那种球才应该是我必须好好处理的啊。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我感觉球场中渐渐只有自己被孤立,身体好僵硬。我待在能够清楚看见所有人的位置上,必须好好做出指示,今天确实说出拦网人数了吗?判断喊声了吗?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风助!」

  我感觉原本在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落在地上。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大家正围绕着指导老师。只剩我一人还在球场中央。暂停吗?什么时候喊的?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一边道歉,一边小跑步跑向指导老师。宝特瓶的声音已不不再让人觉得烦躁。

  此时我才第一次看到比数。相差七分,对方已经跨越二十分的门槛了。这个分差,难道这七个失误都是我造成的吗?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紧紧揪了一下。

  耳里听着指导老师的声音,我频频点头。但我只是假装在听,事实上一句话也听不进脑子里。我将自己刚才比赛的内容在脑中重新播放一次。过去在我脑海中动作比桐岛更快、更正确的那个人是谁?我根本没办法那样行动啊。

  我想起桐岛压得很低很低的接球姿势。我想起的总是从后方看见的恫岛的身影。

  唔哦!我听见对方队伍大喊的声音,看见环绕成圆圈的队伍瞬间缩小。主审开始盯着时钟,暂停时间就快要结束了。不行,心情根本还没有整理好就要回到球场上了,这样下去又会——

  「放轻松、放轻松。」

  有人拍拍我的右肩。日野用运动饮料的杯子抵着我的脸颊。瞬间渗入肌肤的冰凉,让我回过神来。

  「我哪边出了问题?」

  接过杯子之前,我这样问日野。不安的心情凝结成块,化作声音,自动滚出嘴巴。日野似乎有点惊讶,但眼睛仍看着我。

  「我哪边出了问题?」

  我边问边想。

  (我哪边做不好?)

  每次暂停时间征询我意见的桐岛,他的心情以比运动饮料更快的速度循环、渗透进我的体内,连接起各个部分。

  「你的动作比平常更僵硬哦。」

  桐岛的确是自由球员,欸,我也是,虽然我们都处于最能够看到所有球员的位置。

  「动作再更灵活一点。你的反应也比平常更慢。」

  但是,站在最能够看到全队位置的人是——

  「和平常一样在球场上蹦蹦跳跳,再做准备动作!放轻松!」

  ——是待在球员休息区的我。

  「这一点也不像你。」说完,日野重重地拍了我的背。这动作仿佛成了暗号,主审的视线离开时钟,深深吸了一口气,含住哨子。

  桐岛是队长,是无可动摇的自由球员,拥有凝聚全队的力量。

  选手们回到球场上,仿佛要清除冗长沉重的哨音余韵。孝介拍拍双手大喊:「接下来才是关键!」接着把粗糙的两只手掌摆在双膝上,瞪着对方队伍,锐利的视线仿佛要贯穿球网。我把剩下的运动饮料灌进喉咙。

  桐岛虽然站在比任何人更能够看清选手、球场的位置打球。但是——

  我也小跑步回到球场上,仔细地凝望着对手队伍。尽管身高很高,动作也快,攻守都很扎实,但是就由我来稳住场面,追上七分的差距吧。对方一名队员在端线处转头。副审把球交给发球员,发球员砰砰地把球打在球场地上,准备发球。

  过去能够看到包括桐岛在内的整个队伍的人,是我。

  我之于桐岛,有着只有我能提供的意见,而桐岛总是前来询问我的意见。

  哨音响起后,许多人的声音交叠,发出「上啊!」的信号。配合那个声音,发球员全力打开掌心击球。这一定是一颗很漂亮的漂浮发球。然而我和平常的自己一样在球场上蹦蹦跳跳:心想:「在桐岛回来之前,就由我来接住这颗球吧!」我用力弯曲膝盖,继而跳起。只要双脚用力,我就能够行动,就像在脑海中想像的自己一样,我一定能够行动。球越过球网附近时,我意识着放松、放松膝盖的弹簧,将姿势压低。无旋转球以摇摆的路径朝我飞来,我吸收掉球的冲击,凝视着轻轻飞回半空中的球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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