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Karte.01 气泡

  *

  好冷。远藤幸太一边用手电筒拨开前方的草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错,我是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发抖的,才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幸太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在深夜的杂木林里,茂密的树叶遮蔽了路灯的光线,让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许是前天那场大雨的关系吧,此时脚下满是泥泞,难以行走。

  「什么嘛,幸太。你在害怕吗?」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调侃似地大声说道。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党说的话,但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微微地颤抖着。

  早知道就不要来这种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极为后悔自己答应了俊介的邀约,在三更半夜跟他来这里试胆。

  这里是久留米池公园,公园的正中央有个直径两公里、水深超过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杂木林中铺设步道的辽阔公园。白天时,很多市民会来此休憩,因此相当热闹,但是太阳下山后,路灯设置不足的公园就会变得非常阴暗。

  幸太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单独靠近公园。尤其是他们现在身处的公园最内侧,日落后更是连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门、来到这里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知道会被骂得多惨……

  「欸,你听过这个公园的传说吗?」

  俊介用手电筒由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脸。

  「不要这样啦。什么传说?」

  「这个水池不是很深吗?听说池底住着河童唷。」

  俊介刻意压低音量说道,幸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当然听过这个谣传——入夜后,河童就会从池底爬出来,掳走小孩。凡是住在这一带的孩子,应该都听过这个传说。

  无聊。那一定是大人们为了不让小孩靠近这个水池而编出来的故事。以前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虽然有点害怕,但我现在都十岁了,已经不是会为这种传说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担心这个深夜的试胆游戏被爸妈发现而已。

  「好,我们到了。」

  俊介的声音让陷入沉思的幸太回过神来。眼前是一棵背对着池塘耸立的大树。这棵大树的绰号叫做『雷樱』,是一棵几年前因为遭到雷击,而使得树干裂成两半的枯樱花树。

  幸太抬起头,仰望着在蓝色月光照射下显得极诡异的大树。这里距离步道很远,一般是禁止进入的。幸太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雷樱,不禁被它的模样所震慑。

  在深夜时分来到这棵雷樱树下,拍张照回来——这就是班上从几个星期前开始流行的试胆游戏。完成这个任务的人,便能获得班上同学的尊敬。今天中午,当俊介对他提议要不要两个人一起来拍雷樱的时候,他觉得那是个非常棒的点子。要是成功了,说不定能引起心仪女生的注意——这样的想像令幸太情绪高涨。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幸太咬着嘴唇。

  忽然间,幸太发现站在他身边的俊介正低头望着地面。

  「你在干嘛啦,俊介。赶快拍完照就回家了啊。」

  「脚、脚……印。」

  俊介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脚印?」

  幸太用手电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咙发出像吹笛子般的「咻」一声。

  满是泥泞的地面上有好几个脚印。虽然脚印的轮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却很明显比一般人类至少大上两圈。而那看似脚趾的痕迹中间,还有像蹼一般的痕迹。

  幸太转动仿佛关节生锈似的手臂,用手电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脚印。只见脚印笔直地通往水池,最后像是融入池中一般,在水池的边缘消失。

  『河童』—这个单字在幸太的脑中迸裂。他只觉得四周的气温仿佛顿时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双肩,缩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则是摇摇晃晃向池塘走去。

  「俊、俊介,你要去哪里?我们回家了啦。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啦。」

  没错,绝对是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没错—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后,拼命地说服自己。就在这时候,一道异样的声音「啵叩、啦叩」地撼动着幸太的鼓膜。跟在俊介后头走到池塘边的幸太,反射性地将手电筒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秒,幸太的脚陷入泥泞的地面,顿时重心不稳,手里的手电筒滑了出去。发光的手电筒噗通一声掉进池里,沉入水中。为了代替幸太照明,俊介用自己的手电筒照向水面。

  气泡。被光线照亮的水面上,浮现出许多气泡。两人愕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的气泡,愈来愈大。

  难道是有某种东西正要浮上水面吗?

  幸太全身僵硬。『某种东西』从水里浮现,它有着充满光泽的黑色皮肤、散发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异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涟漪,再加上池水本来就混浊,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体,但无论如何,那确实是幸太此生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下一秒钟,一只黑色的手便从水里伸出来。

  「呜、呜哇……呜哇——!」

  一阵哀号传出。但声音并不是从幸太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的身旁传来。

  幸太转头一看,本来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经拔腿逃跑。就在这一刻,幸太僵硬的身体也总算可以动了。

  「等、等一下……」

  幸太虽然被满是泥泞的地面绊住好几次,仍然拼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后的『河童』会追上来。

  1

  「小鸟游医师,您的电话。」

  急诊室柜台的女行政人员将话筒递给我。

  「谁打来的?」

  「对方说『叫小鸟接电话』。」

  行政人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

  电话另一头是谁了。在这所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把我——小鸟游优叫成『小鸟』。

  「鹰央医师,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接过话筒后快速说道。

  「你已经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过来找我一下。」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她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

  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地区医疗的大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时,直属上司鹰央听见我的名字后,便大笑着说:「因为小鸟可以游戏,所以念作『*没有老鹰』,这是怎样啦。」接着又说道:「不过这里是有『老鹰』的唷,因为我是鹰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鸟游,而是『小鸟』。」从此之后,鹰央就称呼我『小鸟』了。真是的,这个绰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汉啊。(译注:日文中「小鸟游」发音为「たかなし」,与「没有老鹰(鹰无し)」谐音。)

  「我还没下班啊。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班呢。」

  我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主管说道。因为刚才陆续有几位病患被送进急诊室,现在急诊室病床已经满了。

  「急诊室的交班时间是十八点。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该结束了呀。」

  「至少要将我接手的病人处理好,让他们回家或是住院之后,我才能下班吧。再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勉强做得完吧……」

  我说到这里,话筒就传来「咔」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话筒。看来我好像惹她生气了,这个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烦呢。

  事实上,将我这个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部,每个星期帮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鹰央。我在担任了五年外科实习医师之后,因为某些缘故而立志转任内科医师。在我来到统括诊断部之后,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出借小帮手』,定期借调给别的单位。

  唉,该怎么安抚鹰央,之后再想就好。只要带些好吃的蛋糕给她,应该就会气消了吧。我把话筒还给行政人员后,走向放在急诊室角落的电子病历。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实习医师坐在电子病历前,敲着键盘。急诊室制服的袖子下,隐约可以看见她微微晒黑的肌肤。

  名叫鸿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上个月才来到急诊部实习。好相处的个性和敏捷的反应,深受上级医师们的好评。

  我刚刚在帮一名主诉全身疼痛与右手麻痹的年轻男性办理住院手续,因此便把两名后来才被送进急诊室的新病人交给鸿池诊视。

  「状况如何?」

  听到我的声音,鸿池抬起头,淡褐色的短发随之晃动。

  「啊,小鸟游医师。呃,一位病人是游民,生命迹象稳定,但完全没有意识。*JCS为300。我判断可能是脑中风,所以正在准备紧急*CT。另一位病人是三十岁的男性,主诉剧烈腹痛,从刚刚就一直往后仰着身体喊痛。那种痛法看起来像是腹膜炎,我推测可能是阑尾破裂或是急性胆囊炎……」(译注:Japan Coma Scale,日本专用的昏迷指数评估标准,数值300表示对痛觉刺激毫无反应。Computed tomogsphy,电脑断层摄影。)

  喔,原来从刚才就一直听见的哀号声,就是这个病人发出来的啊。

  「这位病人也已经安排CT了。另外,两位病人都已经*onIV,也抽血送验了。」(译注:进行静脉注射。)

  我听完说明后,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病历浏览过一次,接着点点头。以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来说,这样的处理已经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帘大致隔开的急诊室病床,准备进行诊察的时候,急诊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工作人员都将视线转向急诊室门口,我也跟着他们转过头去,喉头忍不住发出像是被东西噎住似的声音。

  站在急诊室门口的,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她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不,不应该称她为少女。她的长相确实稚嫩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岁医师。而且在由她的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里,她身兼副院长以及一个诊疗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鹰央,我的上司。(译注:有别于负责医疗事务的院长,理事长为医院的最高经营者。)

  鹰央搔了搔微卷的黑色长发,走向这里。她眯起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的双眼皮大眼,仿佛不太开心似的。

  急诊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着鹰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鹰央几乎从不现身于这个位于一楼的急诊室。

  鹰央的生活圏,原则上就只有盖在医院楼顶的『家』,还有统括诊断部门诊室以及病房所在的十楼。鹰央鲜少离开她的生活圏,因此医院里有些工作人员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叫她『座敷童子』,将她当成某种都市传说看待。

  「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走到自己面前的鹰央说道。

  「我来让你的工作早点结束。」

  「什么?」

  「你只要看完十八点之前送进来的病人就好了对吧?就是那两个人吧?我已经看过电子病历了,那两个人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回家。」

  鹰央光脚踩着拖鞋,走向急诊病床。我和鸿池对望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只见鹰央随性地拉开布帘。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赶快想想办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正往后仰着身子,大声吵闹着。男子额头上浮现的

  汗水,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

  「没有*pentazocine了喔。」(译注:一种镇痛剂,中文译名为镇痛新或潘他哩新。)

  鹰央俯视着男子,唐突地说道。

  「叹?」

  本来躺在床上一脸痛苦不堪的男子,顿时张大嘴,看着鹰央。

  「这个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库存的pentazocine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会再进货。我们有一般的止痛剂,要帮你施打吗?」

  pentazocine是一种有「弱腊片类药物(weakopioids)」之称的强力镇痛剂,它不同于吗啡等「强鸦片类药物」,开立处方时不需要麻醉执照,因此在临床上较常使用。当然,医院里这种药物的库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沉默了十余秒后,男子愤怒地大声说道,同时站了起来,大步朝急诊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pentazocine上瘾啊。」

  鹰央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作用与麻药相似的pentazocine,其实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瘾性,因此在急诊室经常可以看见装病来就诊,让医护人员替自己施打pentazocine的成瘾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

  鸿池望着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轻声道。

  「因为腹膜炎而腹痛如绞的人,大多会为了缓和腹膜的紧绷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几乎没有人会往后仰,因为那样会使疼痛加剧。」

  鹰央如此说道,没有看鸿池一眼。接着,她拉开了那个丧失意识的游民病床旁的布帘。

  「你在病历上写着『完全丧失意识,双眼眼球都向上翻』对吧?所以怀疑病人是脑中风?」

  鹰央望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子,对站在一旁的鸿池说。

  「是的……」

  鸿池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假如脑中风的病人出现这种症状,那么若不是大范围的梗塞,就是颅内出血了。在这种状况下,血压、脉搏、呼吸状态等生命迹象一般会呈现不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位病人却没有。」

  鹰央走到病床旁,若无其事地将男子无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脸部的上方,接着放开手。男子因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脸的前一刻瞬间停止,接着往旁边垂下。

  喔,原来如此啊。站在两人身后的我抓了抓太阳穴。如果是真的丧失意识或呈现麻痹状态的话,他的手应该会直接打中自己的脸才对。但是他的手却避开了脸,往旁边垂下。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赶快起来吧。」

  鹰央说道,男子却依然动也不动。看来他还想继续假装丧失意识。

  「如果你没有意识,医院自然就不会给餐点了,因为你不能吃嘛。顶多只会帮你打点滴,补充水分罢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假装昏迷,直接收下这个比较好吧?」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在男子的面前摇晃。本来一直双眼紧闭的男子微微地睁开眼,接着默默伸出手抢过饼干,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去问问看柜台的行政人员要怎么申请社福补助。」鹰央指着柜台说道。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男子愤怒地咒骂,下了床。

  「好,这样一来病人都解决了。到我家去吧。」

  鹰央转过头来,对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个,刚才我安排一位全身疼痛、手臂麻痹的年轻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帮他预约明天之后的检查……」

  「啊?那是怎样?你让那种家伙住院了?」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连手臂都麻痹,这一点让我有点担心。抽血检查的结果,也显示*CPK等肌肉酵素过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译注:Creatinephosphokinase,肌酸鳞化酶。)

  「那是过度性行为造成的。」

  「什么?」

  听到这个唐突又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病人是年轻男性对吧?那家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为?因为太过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关节疼痛。」

  鹰央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词,让鸿池脸红了。

  「不,可是,手臂麻痹……」

  「那应该是周六夜晚症候群(SaturdayNightsyndrome)吧?也就是性行为之后,因为让伴侣枕着自己的手臂睡觉,使得神经受到长时间压迫而引起麻痹。因为多半发生在周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周六夜晚症候群』。不过,昨天并不是星期六就是了。为了保险起见,明天我也会去诊视,这样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鹰央扬起尺寸过大的白袍,飒爽地走向出口。

  「好帅唷……」

  我听见身旁的鸿池这么喃喃自语,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2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栋十层楼的建筑,在楼顶正中央有一间平房。身为理事长女儿的鹰央,利用其身分的最大权限所盖的这个『家』,正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同时也是天久鹰央的住处——应该说是楼所。

  房子的外墙是以红砖砌成,三角形的屋顶上则是盖着雅致的黑色瓦片。在那扇古董风格木门的玄关四周,摆着种植了五彩缤纷花朵的盆栽,打造得有如花坛一般。

  但是相对于仿佛欧洲童话般的梦幻外观,屋内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大小约有七点五坪的客厅里,放着平台式钢琴、家庭剧院组、沙发和书桌等。眼前所见的每一个角落,则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叠得像树一样高。鹰央对光线敏感,因此白天时都会将窗帘拉上,晚上也只开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导致屋内永远一片阴暗,让人有种在森林深处迷路的感觉。

  那些耸立在各处的『书树』虽然都是鹰央的藏书,不过它们对这间房子来说却是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书里的内容,早已一字不漏地收纳在鹰央那小小的脑袋里了。

  不会看场合、极度不擅与人交际、对光线与声音敏感、严重偏食、惊人的专注力、对各种事物拥有高度好奇心、在音乐以及绘画等方面的超群艺术品味——鹰央具备各种鲜明的个性。尤其是记忆力、计算能力和智能,更是超乎常人。

  医院里似乎有不少工作人员认为,因为鹰央的父亲是理事长,所以年纪轻轻的她,才能靠裙带关系坐上统括诊断部主任的位置,但这根本是大错特错。鹰央那以庞大知识为基础的诊断能力,即使在这间拥有众多资深医师的医院里,也极为突出。院方就是为了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才设立这个跨科的『统括诊断部』,专门处理诊治困难的病患。

  而鹰央给予『诊断』的,并不只是拥有疑难杂症的病人。为了找寻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鹰央只要嗅到一点点『谜团』的味道,就会抱着无限的好奇心主动靠近,并试图解开谜团——即使那『谜团』与阴险犯罪有关。

  光是在我来到这间医院就任后的四个月期间,鹰央就已经利用她那具有高度性能的大脑,解决了声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凶杀案、与新兴宗教有关的洗脑事件等大案子,以及地方上的小纠纷等,逐一解决各种事件。

  虽然鹰央对解决这些事件有所贡献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但是人们的嘴是堵不住的,尤其是在这个网路社会里。最近有许多人不知道从那里听到有关鹰央的谣传,可能是弄错了什么,竟然将电子邮件寄到统括诊断部的网页,委托鹰央进行调查。

  统括诊断部并不是侦探事务所,这种委托原则上我都会直接删除,但令人伤脑筋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小心拨动了鹰央的心弦。一旦看到这种委托,鹰央就会主动和委托人取得联系,参与其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落得必须协助鹰央的下场。

  也没有加班费……

  「所以,你这次又想调查什么事件呢?」

  鹰央一踏进家门,就对我说「去看电子邮件」,然后直接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书。我打开『收件匣』,里面有三、四封看起来像是委托信的邮件。

  「你猜猜看啊。」

  鹰央以愉快的口吻说道,视线没有离开书本。

  「……呃。是这个『价值超过一百万日圆的波斯猫,从应该是呈现密室状态的房子里脱逃了』吗?」

  鹰央很喜欢动物,而且很可能被『密室』这个关键字所吸引。然而反应似乎不太好。鹰央手拿着书,斜眼瞪了过来。

  「我看八成是主人忘记关窗户了吧。那只猫现在可能像『罗马假期』一样,正在开心地享受『久留米假期』呢。」

  「那么,难道是住在附近的有钱人寄来的这封『我家遭小偷,有好几件纯金制的餐具被偷走了。请帮我找回来。』吗……」

  信件上面还写着,找到之后,他会把一部分餐具送给鹰央,当作谢礼。

  「装在纯金打造的盘子里,咖哩就会变得好吃吗?处理窃盗这种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这也不是。既然如此……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向鹰央手上的书。那本书的书名是『UMA大图鉴』,她又在看这种莫名其妙的书了。叹?我记得所谓的『UMA』,应该就是不明生物(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吧。莫非……

  「该不会……是这封小学生寄来的『我看见河童了』吧?」

  「宾果!」

  鹰央高高举起拿着书的双手。

  「不,请等一下。再怎么说,在现在这个时代说看见『河童』……这一定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

  「你仔细看看那封邮件,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未免也太精细了吧。」

  听她这么说,我再次仔细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的确,从文章的措辞看来,的确像是一个小学生努力用自己所知道的词汇,拼命地写出来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光凭这封邮件,我无法下定论。」

  「所以我才想常面跟他谈啊。」

  「咦?你该不会把他叫来这里了吧?」

  「对啊,根据我们约好的时间,再过五分二十秒,他应该就会来到医院的大门口。你去帮我接他吧。」

  ……所以特地将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接一个小学生吗?

  「结果,学校的同学们都说我们说谎……可是我们真的看见了!」

  名叫远藤幸太的男孩握紧拳头,眼眶泛泪地告诉我们,他在前天的深夜里看见了河童,但是同学们却不相信。

  在和他谈了几十分钟后,男孩给我的印象是:有礼貌,而且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欺骗我们。至少,我觉得这个男孩是相信『河童』的存在的。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幻想?这个男孩在久留米池公园经历的事情,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男孩将藏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之后,以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们。我转头望向身后的鹰央,向她求助。在日光灯的光线下,鹰央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的,但这其实是鹰央在认真思考时的习惯。

  我们和男孩谈话的地方,是位于医院十楼的统括诊断部门诊诊间。鹰央本来想在自己的『家』和男孩谈,但我们不能让纤细敏感的男孩进入那片充满异样氛围的『书之森林』,否则可能会让他以为自己来到了魔女的家。

  「那个,医师,你们相信……世上有河童对吧?」

  男孩略带不安地说道。鹰央终于睁开了双眼。

  「为了讨论你所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河童』,我们必须先定义『河童』是什么。」

  「咦?」

  男孩眨了眨眼。

  「『河童』是流传于日本的不明生物,也就是UMA。虽然有关河童的传说遍及全日本,但是各地传说的内容却大相径庭。以外表而言,一般传说中河童都是绿色的,个子像小孩一样,身上有鳞片,头上顶着一个盘子,不过也有地方的传说是像猴子一样全身布满毛发……」

  鹰央像在朗读字典一般,突然开始侃侃而谈有关河童的知识。

  「目击河童的例子大多出现在九州·冲绳地区,福冈县的北野天满宫甚至还供奉着河童之手的木乃伊……」

  「医师,暂停一下。这孩子已经跟不上了。」

  我从旁打断鹰央的话。正在愉悦地将脑袋里的知识倒出来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可是当她看见男孩半张着嘴的表情,便一脸无趣地噘起了嘴。

  「也就是说,光凭你的证词,我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河童。」

  「……这样啊。」

  男孩低下头,难过地说道。大概是以为我们不相信他,而且会把他赶走吧。

  但是,我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好,小鸟,我们走吧。」鹰央突然站了起来。

  「走?去哪里?」

  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我还是这么问。

  「已经天黑了,我们得送这孩子回家吧。之后再去久留米池公园。」

  原本低头的男孩瞬间抬起头,望着鹰央。鹰央像是打从心里觉得很高兴似地扬起了嘴角。

  「包在我身上。如果真的有河童的话,我会帮你找出来的。」

  我和鹰央用我的爱车——马自达RX-8送男孩回家之后,便直接来到了久留米池公园。昏暗的杂木林中,披着外套的鹰央快步走在好几公尺前面,根本没留意脚边。真是的,平常明明是个宅女,为什么只要稍微被挑起一点好奇心,就变得这么充满行动力啊?

  鹰央背着一个像是装棒球球棒的软质细长袋子。在离开医院之前,她叫我等一下,接着回到楼顶的『家』,带着它下楼来。

  「你走得好慢喔。快跟上啦。」

  「请不要强人所难好吗?这里这么暗,脚下又都是泥泞。」

  鹰央对光线很敏感,但相反的,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却像猫头鹰一样锐利。

  「这里的确不好走。」

  鹰央抬起脚,看了看球鞋的鞋底。

  「因为昨天下雨,前几天这里也下了豪雨啊。而且这种杂木林,阳光很难照射进来,所以地面很难干吧。」

  「是啊,之前的那场雨真的很夸张,我还以为我家要被冲走了呢。要是有间房子从楼顶被冲下来,大家一定会吓一跳吧。」

  鹰央一边喃喃说笑,一边拨开树丛。视野顿时变得辽阔,在月光下,眼前出现一棵巨大的枯树。

  「这就是被称为『雷樱』的树啊。还满有魄力的嘛。」

  我抬头仰望这棵从头裂到根部的枯树。

  「这棵树在这一带可是相当出名唷。听说它是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被雷击中的,当时花瓣烧了起来,全都掉光了。」

  「那景象一定很惊人吧。」

  我仰头看着这棵有如前卫艺术作品般的大树,身旁的鹰央放下背在背上的袋子,开始翻找。

  「那是什么?」

  看见鹰央从袋子里拿出的东西,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你不知道吗?这叫做钓竿。」

  鹰央不知为何一脸自豪地挺起胸膛。她的手中拿着一支专业的钓竿。

  「不,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现在要拿出这种东西来?」

  「这是钓竿耶。既然拿出钓竿,当然是要垂钓啦。」

  鹰央将钓竿伸长,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小黄瓜。

  「……为什么是小黄瓜?」

  「*说到河童,当然要拿出小黄瓜啦。」(译注:日本传说河童喜食小黄瓜。)

  「那个……你该不会说你要钓河童吧?」

  「当然啰。」

  鹰央一脸认真地将钓竿和小黄瓜递给我。

  「不,医师,河童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吧。依常识来判断……」

  「常识?那是什么?就是因为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我们才会来这里调查不是吗?那是河童耶,河童!要是抓得到,可就不得了了呢!」

  我看着眼睛发亮的鹰央,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问这什么蠢问题啊,鹰央并不会被一般『常识』所束缚。经过这四个月来的相处,我比谁都清楚,就算在这里和她强辩,她也不可能会屈服。

  没办法,我只能乖乖地钓河童了吗?我无力地接过钓竿和小黄瓜。

  「咦?医师你不钓吗?」

  鹰央开始折起袋子。看来钓竿似乎只有一支。

  「我去那附近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河童的痕迹。」

  「好、好,不要跑太远喔,很危险。」

  「别把我当小孩,我当然不会有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鹰央在黑暗中的视力虽然很好,但是她的运动神经却奇差无比。就算是在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走廊上,她偶尔也会被我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给绊倒。

  「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大叫喔——」

  「啰唆!就叫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啊!」

  一阵怒骂从鹰央身影消失的树丛里传来。我耸了耸肩,将小黄瓜刺进鱼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甚至觉得头脑放空、一直垂钓的自己都要开悟了。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

  「啊,医师,你终于回来……」

  我转过头去,只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鹰央,包括脸在内,全身的正面都沾满了泥巴。

  「……黏黏的,好恶心。」

  鹰央一边擦掉脸上的泥巴,一边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跌倒了几次?」

  「……三次。」

  她果然没办法在这种不好走的地方行动。我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昨天下的雨冲走了,我什么都没找到。之前下的豪雨或许也有影响吧。那附近被冲刷到凹陷,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鹰央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泥巴,同时指向『雷樱』的根部。正如鹰央所说,树根朝向池塘的部分完全裸露在外。如果再继续被雨水冲蚀下去,总有一天雷樱会整株滑进水池里吧。

  「我们回家吧。身上全是泥巴,会感冒的。」

  鹰央难得乖乖点了点头,看来衣服湿掉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吧。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鹰央开始东张西望。

  「怎么了吗?」

  「你没钓到河童吗?」

  3

  「这孩子有夜盲症吗?」

  鹰央透过眼底镜检查男孩的眼睛,同时喃喃说道。男孩面露不安的神色。

  「咦?什么?」

  男孩的母亲反问。

  「我说夜盲症啦,夜盲症。就是在光线比较昏暗的地方,会比一般人更看不清楚景物的症状。你的孩子是不是到了晚上视力就会变差?」

  在我们前往久留米池公园的隔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和鹰央来到了门诊诊间。

  其他科的门诊诊间都集中在一楼或二楼,唯独统括诊断部是将十楼的一个房间改造成诊间来使用。虽然这样的安排是因为鹰央希望诊间可以离她位于楼顶的『家』近一点,但我却忍不住怀疑院方是意图暗地里将统括诊断部,或者应该说将鹰央隔离在特定的领域之外。

  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表面上是请拥有高人一等智慧的鹰央,以充分的时间诊治被各科医师判定难以诊断而转介过来的病人,并做出诊断。因此,这里每天最多只接受八个病人挂号,每个人可以花上四十分钟——这种在一般门诊根本不可能会有的时间来诊治。

  不过,实际被送来这里的病人,多半不是『难以诊断的病人』,而是『难以应付的病人』。在门诊提出无理的要求、花很长的时间抱怨与疾病无关的事情、有时甚至还会拳脚相向——凡是各科的门诊无法处理的病人,都会被送来这个统括诊断部。

  搞到最后,变成是我必须代替鹰央听病人抱怨或发牢骚。这段期间,鹰央则是躲在诊间内侧的屏风后面,也就是病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待命,只有在遇到她认为有诊断价值的病人时,才会出来亲自进行诊察。

  而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也就是这名七岁的男孩,正是难得被鹰央判断为『具有诊断价值』的病人。

  根据小儿科的转诊单,这名男孩主诉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因为不明原因而呕吐、身体倦怠以及手脚疼痛,但是经过各种检查依然找不出原因,所以才会转来统括诊断部。

  一踏入诊间,男孩的母亲就泪眼汪汪、激动地诉说她儿子这几个月来的症状。唉,看到儿子连续好几个月受不明原因的症状所苦,会变得情绪激动也是无可厚非吧。

  母亲哽咽地诉说了十五分钟左右后,鹰央便从屏风后方走出来。这对母子对突然出现的童颜女医师感到疑惑,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对男孩进行诊断。

  「他是没有在夜晚时特别看不清楚……只是他的视力从去年开始渐渐变差,眼科医师说再这样恶化下去,可能就要戴眼镜了……」

  母亲一脸不安地看着鹰央说道。虽然我刚才已经说明鹰央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但要她相信乍看之下像个女高中生的鹰央竟然是名优秀的医师,可能还是有点困难吧。

  「原来如此,视力恶化了呀……」

  鹰央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母亲则是一脸疑惑。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吗?该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疾病……」

  「维他命。」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轻声说道,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满脸诧异,发出「咦?」的一声。

  「我说维他命。你是不是因为担心你儿子的视力恶化,所以给他吃维他命?」

  「咦?是、是有啦……可是,那有什么不对吗……?」

  母亲战战兢兢地反问道。

  「对眼睛好的维他命,也就是维他命A。的确,维他命A摄取不足,会导致夜盲症,但并不是只要服用维他命A,视力就会显著地恢复。」

  鹰央低下头,扬起视线望向母亲。

  「因为你给你儿子吃了维他命A,他的视力却还是没有恢复,所以你就开始让他服用超过建议摄取量的剂量。我有说错吗?」

  「没、没错。你怎么知道……?」

  母亲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维他命A是一种脂溶性维他命,当人体大量摄取的时候,它就会渐渐蓄积在体内的脂肪里,有时会危害健康。慢性症状包含恶心、呕吐、全身倦怠感,以及伴随着疼痛的四肢肿账;急性症状则有脑压亢进等等。我刚刚用眼底镜检查过后,已经确定这孩子有轻微的视神经乳头浮肿——也就是脑压亢进时常见的症状。」

  母亲听着鹰央一长串流畅的说明,全身微微颤抖着。

  「所以,这孩子的症状……」

  「对。就是因为你没有遵守建议摄取量,长期让孩子服用大量维他命,所以造成了维他命A过剩症。」

  鹰央的话让母亲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鹰央望着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的,你究竟给他吃了多少剂量啊?如果不是大量摄取,根本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症状。我会联络小儿科,你下午就带孩子去小儿科门诊看诊。小儿科那边会帮孩子检查血液中维他命A的浓度,做出确切的诊断。」

  「那、那个……请问我的孩子会康复吗?」

  母亲将手放在孩子的肩上问道,表情扭曲。我想她一定是因为得知了让孩子痛苦的症状竟然是自己造成的,而感到一阵混乱吧。

  「嗯,只要停止服用维他命A,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很快就会消除。不过你还是定期带孩子到小儿科门诊检查,确认恢复的状况吧。」

  鹰央这么说完后,便以惊人的速度敲打着键盘,撰写电子病历表。她所写的内容,是给小儿科的回覆以及对今后治疗方式的指示。打完病历表后,鹰央就像在神社参拜似地拍了一下手。

  「好,诊察结束。别忘了下午要去小儿科门诊报到喔。」

  在鹰央的催促下,这对母子站了起来,略带迟疑地走向门口。母亲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连续好几个月原因不明的症状,居然在几分钟内就被诊断出来了。

  「辛苦了。」

  那对母子离开后,我对鹰央说道。

  「这么简单的诊断,一点也不辛苦啊。」

  鹰央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只能露出苦笑。

  正因为没有人能够做出她所谓的『简单的诊断』,所以那对母子才会连续好几个月为此所苦。维他命A过剩症并不是那么外显的疾患,因此过去经手的医师才会诊断不出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过在几分钟之内就能看出来……鹰央尽管有很多问题,但诊断能力依然像个超人一样。

  「好了,上午已经没有病人了,我们早点午休吧。」

  鹰央踏着急促的步伐,上下摇晃地走向门口。她大概是想要用小跳步的方式走路吧,但是动作看起来却像只脚受伤的幼犬。

  「……你的心情很好嘛。」

  我和鹰央一起走出诊间,如此说道。

  「我的心情没有特别好啊。」

  鹰央一边哼着歌,一边回答。这个人说谎的能力差到令人绝望。昨天搞得满身泥泞,今天心情却这么好,就表示她非常热衷于『河童』的谜团。她等一下回『家』后,一定也会继续和这个谜团缠斗吧。

  「啊,医师,请等一下。」

  我叫住了正走向通往楼顶阶梯的鹰央。鹰央不知为何,以一只脚抬起来停在半空中的姿势僵住,转头问我:「什么?」我指着旁边的病房。

  「既然门诊提早结束,我们就去看一下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病人吧。」

  鹰央眨了眨那宛如猫眼一般的大眼睛,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边喃喃说着:「还有这个病人啊。」一边走向病房。看来她果然很想赶快回『家』吧。鹰央大步地走进病房,我也跟在她的身后。

  这是四人病房,躺在右手边靠外侧病床上的,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男病人。

  「啊,你好。」

  男子看见我,便缩了缩脖子,对我致意。他是个充满了『时下的年轻人』特质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去人工晒黑沙龙刻意晒黑的,现在明明是十一月,他的皮肤却依然黝黑。不,他眼睛四周的皮肤比较没那么黑,莫非是滑雪晒黑的?自从当医师之后,我就没有机会好好旅行了,真是令人羡慕。

  「脱掉病人服,我要诊察。」

  鹰央走近病床,无预警地直接这么说。

  「呃,那个……请问这个人是谁?是护理师小姐吗?」

  「不,她不是护理师,而是我的主管,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喔。」

  「主任?这个人?」

  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鹰央,脱下病人服。

  「你说你身体疼痛、手臂麻痹对吧?」

  鹰央用叩诊槌轻敲男子戴着大手表的黝黑手臂,检查他的腱反射状况。

  「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

  「咦,运动吗?……呃,没有啊……上星期倒是曾经去滑雪就是了。」

  果然是滑雪晒黑的啊。正当我抱持嫉妒的心情望着男子的时候,鹰央突然朝我转过头来。

  「啊,对了,小鸟。我明天打算去打捞『雷樱』附近的池底,你要陪我喔。」

  「什么?」

  再看诊到一半的盼候,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说我要去打捞久留米池的雷樱附近的池底。如果池里真的有河童,应该可以打捞到什么吧。例如它脱下来的皮之类的。」

  河童会脱皮吗?

  「你要怎么打捞池底?不,更重要的是,先把诊察……」

  鹰央的个性就是这样。每次只要一想到什么,不管现况如何,都会突然采取行动。

  「我决定聘请专门的业者来打捞,据说明天中午之前就能打捞完毕。虽然得花不少钱,不过如果能找到池里有河童的证据,不论花多少钱都很划算。」

  「那个……请问河童是指什么?那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男子不安地问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正在帮自己看诊的医师,突然提到『河童』什么的,当然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头看着男子。

  「你最近有没有和女性进行激烈的性行为,之后又把手臂让她枕着睡?」

  「啊?咦?你在说什么?」

  「啊,不好意思,对象不一定是女性。即使是男性也没关系,总之我问你,最近是不是有激烈的性行为,又把手臂给对方当枕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原因。你现在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鹰央看起来很开心地说着。男子沉默了十几秒后,便垂下视线,有点犹豫地开口了。

  「……有,我两天前和女朋友做过。」

  真的假的……

  「那么肌肉酸痛很快就会痊愈了。神经障碍大概也只要一个月左右就能恢复正常。小鸟,马上帮他办理出院手续。我先回『家』了。」

  鹰央转过头来对着哑口无言的我说道,脸上露出贼笑。我知道了啦,快点收起你那骄傲的神情。

  「不是明天吗?」

  黑暗中,我们坐在铺着塑胶布的潮湿地面上。我忍受着冰凉的感觉从臀部传来的不适感,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的鹰央说道。

  「嗯,你说什么?」

  鹰央没有看我,视线一直停留在十几公尺前方、从树林缝隙隐约可以看见的的『雷樱』上。

  「我说,你不是说明天才要打捞吗?」

  就在我被迫钓河童的隔天深夜,不知为何,我已经是连续第二天来到这座久留米池公园,躲在树丛里。我吐了一口气,将疲倦也一并吐出,接着将视线落在左手手腕的表面上。这里只有远处步道的路灯传来的微弱亮光,如果没有将手表放在面前几公分处,就看不见指针。现在,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在表面的顶点重叠。马上就要迎接新的一天了。我们是晚上八点过后才来的,所以已经躲在这里将近四个小时。寒风刺骨。

  「我又没说今天不来。」

  「呃,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躲在这种地方不可呢?」

  我又问了一次在几个小时之内已经反覆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们是在埋伏,等河童出现啊。」

  没错,鹰央在几个小时前,对着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我说了一句:「我们去猎河童。」便把我绑架到这里来了。我无法判断鹰央究竟是真的相信河童的存在,还是故意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在几个小时之内不知已经叹了多少次的气,现在又增加了一次。

  「……来了。」

  鹰央悄声说道。

  「什么东西来了、唔……」

  鹰央伸手用力捂住我的嘴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缓缓地指向前方。到底是什么啊?我顺着鹰央指的方向望过去之后,被鹰央手掌盖住的嘴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隔着雷樱,在我们藏身之处对面的树丛,爬出了一道黑影。我的眼睛勉强认出了那个浮现在黑暗中的扭曲轮廓。黑影有着细长的四肢,背上还有突起的筒状物体,嘴巴就像鸟喙一样突出——看起来正像是背上有壳的『河童』。

  『河童』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之后,爬向池塘。『河童』的脸部四周发出亮光,下一秒钟,『河童』便沉着地跳进了水池。

  『河童』的身影消失在水中之后,鹰央立刻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池塘。我不能让鹰央一个人去,所以也跟着走向水池,和鹰央并肩望着『河童』消失的水面。水面上浮着许多细小的气泡。

  「医师,刚刚那是……」

  「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那就是『河童』。」

  「什么河童……呃,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来猎河童的,当然是要把河童抓起来啊。」

  鹰央对满脑子疑惑的我如此说道。

  「抓起来……谁去抓?」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当然是你去抓啊。」

  「我怎么可能抓得到!」

  「没问题。你不是很擅长空手道吗?在体格方面也是你占上风。」

  鹰央拍拍我的背。

  的确,我在大学时期很认真地练了六年的空手道,但我们预设的对手是人类啊。我是听过有空手道家曾和牛或熊打斗啦,但与河童打斗的空手道家,可就前所未闻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继续反驳的时候,耳边忽然出现格外大声的「啵叩」一声,

  撼动了鼓膜。我全身僵硬地注视着漆黑的水面。浮上水面的气泡渐渐变大,水里透出光线。『河童』浮上来了吗?

  「要回来了。」

  鹰央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光线从池塘中央朝我们射来,虽然光芒不强,但是对于已经习惯漆黑的双眼来说,刺激性还是很强。

  影子开始出现在水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体。

  盘子?我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确实是『盘子』没错。一个黑影手拿着直径约二十公分左右的盘子,轮廓在背光下愈来愈清楚。

  那就是有名的河童头上的盘子?可是这个河童的盘子不是顶在头上,而是拿在手上耶?

  一只黑色的手从池里伸出,抓住岸边。我下意识地弯曲膝盖,放低童心,进入备战状态。

  伴随着水声爬上岸的『河童』先是颤了一下,接着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发出的光线相当刺眼。

  下一秒,因为光线太过刺眼而眯起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看见『河童』正高高举起右手中的盘子,朝我扑了过来。盘子就快要砸向我的头部。

  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我用左前臂挡住朝自己挥来的手,接着用中段正拳往『河童』的心窝给予一击。拳头传来内脏凹陷的触感。

  『河童』发出一声闷哼,瘫倒在地。盘子从『河童』的手中滑落,『鸟喙』也从『河童』的嘴巴掉落。

  原本对着我的光线移开后,我总算可以清楚地看见『河童』的全身了。我忍不住疑惑地发出「咦……?」的一声。

  「虽然做得稍嫌过分了点,不过毕竟是对方先攻击我们的,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鹰央俯视身穿黑色潜水衣、背着氧气瓶,一身潜水员打扮的男子,非常愉快地说道。

  原来『河童』的真面目是潜水员——『鸟喙』是调节器,『壳』是氧气瓶,至于『会发亮的大眼睛』则是装在额头上的头灯;包覆着全身的潜水衣,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皮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在深夜里跑到公园来潜水,而且一看见我就出手攻击呢?

  我低头望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脑中一片混乱,于是摇了摇头。站在我身旁的鹰央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拨打电话。

  「对……没错……对,就是『雷樱』这里。对……你马上过来。」

  「你打给谁?」

  「成濑。我事前就已经叫他在附近等了。」

  「……原来你已经请成濑刑警在附近待命了啊。」

  成濑是一位和我同年纪的刑警,隶属于管辖这一带的田无分局。我刚来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的时候,院内发生了一件由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杀人事件。鹰央解决那起事件的时候,负责调查的正是成濑。自从因那起事件而结识之后,凡是和犯罪有关的事件,鹰央就会想要利用成濑。每次只要和鹰央扯上关系,就得承受被她颐指气使的屈辱,同时又有将鹰央解决的事件纳入自己业绩的好处,因此成濑经常在这两者之间游移,感到相当烦恼。

  「对啊,一开始虽然嘀咕了一番,但是听到我说他可以逮捕这名男子,他就答应了。」

  鹰央蹲下身去,望向抱着肚子、发出呻吟的男子。

  「逮捕?呃,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你在说什么啊,十二个小时又二十八分之前你才见过他的不是吗?」

  鹰央说完后,走向倒在地上的男子,粗鲁地将头灯和蛙镜从他的脸上摘下。滚落在一旁的头灯,照亮了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

  「咦……?你……」

  看见男子的脸,我顿时为之语塞。我的确认识这个男人。

  他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今天中午鹰央让他出院,主诉全身疼痛和手臂麻痹的男子。

  「潜水夫病。」

  鹰央唐突地说道。

  「咦,什么?」

  「就是这个男人全身疼痛和麻痹的原因啊。潜水夫病是一种因为潜水等原因所引起的减压症。在潜水时融入血液中的氮气,会因为急速浮上水面,四周的压力急速降低,而在体内变成气泡,引起许多障碍。症状除了名为「bends症状」的四肢关节疼痛以及肌肉酸痛以外,还有麻痹、肌力降低、晕眩、听力受损、耳鸣、呼吸困难、胸痛、发疹等等。而大多数的病例中,都可以见到麻痹等神经症状。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体内产生的『气泡』所造成的障碍。」

  鹰央站起来,开始娓娓道出有关潜水夫病的知识。

  「今天早上在替这个男人看诊的时候,我立刻就怀疑是潜水夫病了。这个男人的脸和手背都晒得很黑,但是身体却没那么黑,眼睛周围也只晒黑一点点。就

  是因为他是在穿着潜水衣、戴着蛙镜的状态下晒黑的。我想他应该不是去滑雪,而是在国外进行潜水活动吧。顺带一提,他的手表也是潜水员经常使用的防水、耐压型潜水表。」

  原来她在看诊的时候,观察得这么入微啊。

  「潜水夫病的诊断本来是很简单的,因为只要在问诊的时候,厘清病人是否曾经潜水就好了。相反的,假如病人没有提到潜水,光靠检查是不可能诊断出来的。」

  鹰央看着倒在脚边的男子。

  「今天早上,我问这个男人:『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到潜水。当时我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河童』的真面目,也就是这次事件的犯人。」

  鹰央一副表示『*QED』的样子,挥了挥竖起食指的左手。(译注:Quod Erat Demonstrandum,证明完毕。)

  「那个……潜水夫病我了解了,可是……所谓的事件是指?」

  鹰央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而我则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鹰央似乎觉得她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明清楚了,可是我却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r……你是笨蛋吗?」

  鹰央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起从男子手中滑落的盘子。或许是因为掉在池底的关系,盘子上面沾满了泥巴和水草。

  鹰央竖起食指,用力地擦拭盘子的表面。盘子上的污垢被擦掉后,散发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见的光泽——金色的光泽。

  「那该不会是纯金的……」

  「对啊,就是寄电子邮件委托我帮忙的那件事。我今天打电话询问委托人,对方说窃贼是在七天前的深夜,打破他家客厅的窗户行窃的。警报器大响后,窃贼很快就逃走了,不过却在逃走的当下,顺手偷走了几个放在客厅当装饰的纯金餐具。真是的,餐具是装饭的东西,又不是装饰品。之后,接到通报的警方立刻在那一带展开搜索。由于餐具很占位子,因此担心被发现的窃贼,便决定把餐具藏起来——藏在一个有标记的地方。」

  我抬头瞥向旁边的雷樱。

  「没错,这里离遭窃的那户人家并不远。窃贼先是躲进这座公园,接着看上了这么明显却几乎不会有人接近的『雷樱』,将餐具埋在它的根部藏起来,打算等风头过了之后,再来取回。这个判断还不错,不过他失算了。」

  「是前几天的豪雨对吧。」

  说到这里,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也窥见了事件的全貌。

  「对啊,前几天的豪雨,将埋在雷樱根部的餐具连同土壤一起冲走了。宝物

  就在池底。这个水池的水深,最深可达二十公尺,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是对潜水充满自信的这个男人,却决定以潜水的方式将盘子找回来。」

  直到现在还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抬头看着鹰央,咬着嘴唇。

  「接着是下一个失算。就在这家伙潜水的时候,有两个小学生跑来试胆,结果让手电筒掉进池里去了。看见池里突然被照亮,这家伙惊慌之余,忍不住迅速地浮上水面。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体内才会产生氮气的气泡,形成潜水夫病。我想他一开始应该是忍耐了一阵子,由于症状始终没有改善,他觉得不安,所以才会叫了救护车吧。于是他就被送来我们医院了。」

  鹰央仿佛唱歌似地接连说道。白天在替这名男子诊察的时候,鹰央大概就已经察觉事件的真相了吧。所以她故意谎称明天要打捞池底,又让男子出院,设局诱使他今晚就来到这里。她动脑筋的速度果然还是一样惊人。

  「好了,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说累了,鹰央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对男子说道。抬头仰望着鹰央的男子面无表情,仿佛承认她的推理完全正确。下一秒钟,抱着肚子倒地的男子宛如发条玩具似地猛然弹起,拔腿就往树丛狂奔而去。看来他腹部被打的那一拳已经不痛了。

  就在我连忙想追上前去的时候,男子仿佛撞到墙壁似地反弹了回来。

  「……这个男的就是医师说的窃贼?」

  田无分局的刑警——成濑从树丛里缓缓走出,露出他像熊一样的巨大身躯。成濑一把抓住倒地男子的手臂,硬是把他拉起来。

  一下吃了我一记正拳,一下又被成濑撞飞,这个窃贼也真倒楣。

  「嗯,对啊。这个男的就是偷了品味奇怪的餐具的窃贼。」

  鹰央走向手臂被抓住、全身瘫软无力的男子,从下往上瞪着他。

  「你就乖乖地被逮捕,好好接受高压氧治疗吧。你的潜水夫病并不严重,所以痊愈之后也不会有后遗症。太好了呢。」

  *

  「对了,你听成濑先生说了吗?听说那个窃贼已经开始供述了呢。」

  「什喔?你说嘿?」

  鹰央嘴里塞满了食物,像松鼠一般,嘴巴不停咀嚼着。

  「嘴里有食物的时候请不要说话啦。我是说那个『河童』男。」

  「喔,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喔。」

  事件解决几天后的午休时间,我一手拿着三明治,坐在鹰央『家』的电脑前;鹰央则是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吃着咖哩饭。超级偏食的鹰央,基本上除了咖哩饭和甜食之外,什么都不吃。

  「幸太小朋友寄了道谢信来呢。上面写着——虽然没有河童,但是多亏了您,我才得以洗刷了说谎的污名。他还夸赞医师是天才呢。」

  听见我调侃似地这么说,嘴角沾着咖哩的鹰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歪着头。

  「我本来就是天才呀,没有必要特别提起吧。」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鹰央不悦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噘起嘴,凝视自己的手边。

  「怎么了吗?」

  「没事,果然用特别的盘子吃咖哩,味道也还是一样嘛。失主硬将这个塞给我,说是『当作谢礼』,不过我想我还是还他好了。」

  鹰央仔细端详着盛装咖哩、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盘子,喃喃嘟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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