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Karte.02 鬼火的原料

  *

  望着眼前向远处延伸的阴暗走廊,佐久间千绘颤抖了一下。

  时间刚过凌晨三点,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八楼的西病房。这个除了紧急照明以外的灯光全被关掉,充满黑暗与寂静的病房,弥漫着一股宛如恐怖片场景的氛围。

  千绘以汗湿的手紧紧握着手电筒。她是有值夜班的经验没错,但一直以来,她都是和负责带领自己的护理师前辈一起行动,不曾像今天一样,自己一人在夜间巡房。

  有人陪和独自一人,恐怖的感觉竟然会差这么多啊。千绘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要直接转身,回到充满日光灯白色光线的护理站。

  不行,我在想什么啊。千绘轻轻摇头,将脑中涌现的想法甩掉。就算回到护理站,也没有人在啊。之前和我一起夜间巡房的护理师前辈,一个大约三十分钟前就去假寐了,另一个则是在急诊室准备等一下就要从急诊室转来这里住院的病人资料。而且,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护理师了。七个月前刚任职于这间医院的

  时候,我还是个菜鸟护理师,现在总算能够在没有前辈陪同的状况下独自值夜班了。我怎么可以像小孩一样,说夜间的病房很恐怖这种话呢?

  千绘本来就是有灵异体质的人。例如她曾在深夜里忽然醒来,觉得房里好像有人在,便将棉被盖住头,整晚颤抖个不停。被朋友拉去参加试胆大会时,也总是在中途双脚发软,不断哭泣且无法动弹。知道这些事情的朋友,在得知千绘当上护理师之后,都很担心她会不会在医院听到什么恐怖的鬼故事,就无法工作了。

  来到这间医院工作后,千绘的确听过好几个鬼故事——『从停尸间消失的尸体』、『栖息在楼顶的座敷童子』、『飘荡在深夜病房的鬼火』、『从空病房传出的啜泣声』等等。每次听到这些无聊的故事,她都会告诉自己,那只是骗小孩的胡说八道罢了。

  不过,生死交错的医院,却赋予了这些胡说八道的故事极为浓厚的现实感。深夜里的病房飘荡的瘴气,营造出恐怖的气氛。

  千绘咬紧牙关,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走廊中央的病房前时,她停下了脚步。傍晚交接的时候,同事告诉她这间病房的病人状况不太理想,必须特别注意。千绘略微踌躇一番后,走进了病房。从走廊的门口走进病房后,左右两侧看上去是往内凹的,右手边有洗手台,左手边则是病人用的盥洗室。再往前走约两公尺,便是病房入口。千绘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这间四人病房里,住着三床病人;状况比较不好的,是最内侧病床的两位肝病病人。

  千绘走到病房最里面,将布帘稍微拉开一些,观察病人的状况。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了病人们的脸庞。千绘视察的两位病患都闭着眼睛,平稳地发出鼻息,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

  千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看见病人的脸庞后,她的心情稳定了不少。虽然四周阴暗又充满诡异的气氛,但自己又不是一个人在废弃医院里迷路了,这些病房里有好几十个人呢。这么一想,害怕的心情便缓和了许多。

  好,赶快把病房巡完,回去准备早上的抽血吧。我记得明天有很多病人需要抽血。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

  千绘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出病房。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心汗湿了,于是想在一旁的洗手台洗手,但是水龙头上却贴着『故障中禁止使用』的标语。

  啊,今天下午好像有说这里的管线堵塞,视的竹线来,明天就会有人来修理了嘛。瞬间,她本来想去身后的病人用盥洗室洗手,但又觉得其实好像也没那么需要。

  「……没办法。」

  就在她轻声自言自语的时候,眼角余光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于是连忙转过头去。原来是隔开洗手台和病房的墙壁上的大镜子,映出了她的身影。在这间医院里,为了证坐轮椅的病人也能就近照镜子,除了洗手台之外,侧面也装设了镜子。

  千绘轻抚自己穿着白衣的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以设置在每间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来取代洗手,接着走向走廊。

  她花了几分钟仔细地巡视每一间病房,慢慢走向走廊尽头。不知道是不是渐渐习惯了,恐怖的感觉也跟着愈来愈淡。

  再过一下子就可以完成巡房了——就在千绘这么想的瞬间,她忽然发现周围变得稍微亮了一点。千绘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嘴巴忍不住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在远方的病房门口附近,飘着一团蓝色的火焰。

  走廊被照亮,染上一层淡淡的梦幻色彩。

  『飘荡在深夜病房的鬼火』。

  过去曾听过的这个谣传,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幻觉。那一定是幻觉。千绘伫立在原地,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不断地眨着眼睛。然而不论眼皮在眼球上经过几次,蓝色的火焰依然飘浮在那里。

  一股下半身突然消失似的感觉袭来,千绘当场瘫坐在地,蓝色火焰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呀啊啊——」

  千绘抱着头发出的尖叫,回荡在深夜的病房。

  1

  「小鸟医师,你听说那个谣传了吗?」

  「……不是小鸟,是小鸟游。」

  我扬起目光,轻轻地瞪了一眼从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方探出头来的第一年实习医师——鸿池舞。

  「我知道啊,小鸟医师。」

  「……知道的话,就好好地叫我的本名。」

  「咦——有什么关系嘛,小鸟很可爱呀。」

  「这完全不构成理由啊……」

  我——小鸟游优,最近开始被部分实习医师和护理师称呼为『小鸟医师』。

  虽然我已经习惯,或许该说是放弃抵抗被我的主管,也就是帮我取这个绰号的始作俑者天久鹰央称为『小鸟』,但我还是想防止这个绰号扩散出去。

  「总之,先不管这个了,你听到谣传了吗?小鸟医师。」

  鸿池将手放在荧幕上方,探出身子。看来她坚决要继续叫我『小鸟』。我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谣传?」

  「听说会出现唷。」

  「出现?出现什么?」

  鸿池从刚才起说话就一直省略主词,所以我很难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啊。」

  鸿池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将双手举至胸前,让手腕往前垂下。

  「这是……狗?」

  我看着压低音量的鸿池,歪着头说道。垂下双手的鸿池,看起来就像是在表演『坐下』讨食物的狗。

  「你在说什么啦!是鬼啦,鬼!」

  鸿池不悦地鼓起了腮帮子。

  「什么?鬼?」

  「是的。听说八楼病房最近晚上会闹鬼。而且据说还有护理师看见鬼火呢。」

  鸿池保持双手下垂的姿势,以吓人的口吻说道。

  「鬼火?你在说什么蠢话啊。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现在是工作时间耶。」

  「工作?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无事可做吗?」

  鸿池环视急诊室,耸了耸肩。她说的没错,急诊手术室的三床手术台,以及急诊门诊的五张病床,目前都是空的。每次只要有重症患者送来,诊室就会立刻化为战场,但只要没有病人,就没有工作。自从将约莫一个小时前送来的阑尾炎病人转到外科去之后,就没有其他病人送来,因此我们一直都很闲。

  「就算没事做,讲鬼故事也……」

  「医师,你讨厌鬼故事吗?难道你会怕?」

  鸿池挑衅似地这么说道。

  「我只是对医院的鬼故事没兴趣而已。况且我已经当看五年多的医师,从来没见过鬼啊。」

  我兴趣缺缺地说着,鸿池则是噘起了樱桃色的双唇。

  「请不要说那么无趣的话嘛。半个月前,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在半夜巡房的时候,看到了蓝色的火焰,所以……」

  鸿池笑盈盈地开始说下去。我都已经这么清楚地表达『没兴趣』了,她还是不打算停止,我只好将策略从「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改为「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个护理师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没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一团散发着蓝白色光芒的鬼火!」

  鸿池倾身向前,眼睛睁得老大。那充满魄力的动作,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欸,很令人好奇对吧?」

  鸿池说完后,不知为何,骄傲地挺起急诊室制服下的胸膛。

  「并不会。」

  我恢复原本的姿势,一边叹息,一边摇了摇头。

  「咦——医师,你太无趣了啦。这么无趣的男人,会没有女人缘喔!」

  「不用你管!」

  总觉得头开始痛了起来。鸿池上个月之前对我明明还很有礼貌,但在急诊室见了几次面之后,她就渐渐开始对我没大没小。而且,我本来以为她对每个人都是这种态度,没想到她对其他的前辈医师依然很有礼貌。大概只是单纯看不起我吧。我把嘴巴抿成「乀」字形,鸿池则是将双手举到胸前合起掌,发出「啪」的一声。

  「啊,医师没有女人缘也无所谓呢……反正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嘛。」

  「啥?女朋友?那是怎么回事?」

  我皱起眉头说道。很遗憾,这几年我都没有女朋友。在来到这间医院赴任前,还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的时候,我每天都非常地忙碌,根本没有时间交女朋友。来到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之后,又每天都被那个具有旺盛好奇心、老是爱插手莫名其妙事件的主管不停使唤,也让我没有时间交女朋友。

  「又来了又来了,请不要装傻隐瞒啦。我都已经知道了。」

  鸿池滑动脚步,来到我的身旁,脸上带着坏心的笑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了吗……在楼顶上。」

  楼顶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间医院的楼顶……当我想到这里的瞬间,不禁感到眼前一片空白。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并不是!」

  「叹?你说什么不是?」

  看见我这么激动,鸿池忍不住往后退,眨了眨眼睛。

  「鹰央医师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

  我的主管天久鹰央,在由她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楼顶建造了一个『家』,并且住——或许该说是栖息在那里。

  「咦?不是吗?可是,小鸟医师经常出入鹰央医师的家……」

  「因为那里也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啊,我也没办法。」

  「不过,你们两个总是一起行动啊。」

  「那是因为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只有我们两个人。」

  从旁协助极度不擅长与人接触的鹰央,正是我的工作。无论是鹰央在诊疗时,或是莫名插手调查事件的时候。

  「咦——原来你们真的不是情侣啊?这下可伤脑筋了呢。」

  鸿池抓了抓太阳穴。

  「为什么要伤脑筋?」

  「因为我对实习医师们放出了小鸟医师和鹰央医师是情侣的谣言啊。」

  「……我要告你妨害名誉喔。」

  「哎唷,这种事根本就无关紧要嘛。」

  「什么叫做无关紧要……」

  我是不是应该联络律师比较好呢?要是传进了最近跟我感觉还不错的那个负责住院病房的年轻女护理师耳里,那么睽违已久的人生春天,可能又将离我远去。

  「总之,请将『鬼火』的事情告诉你女朋友……不是,请告诉鹰央医师吧。」

  「告诉鹰央医师?为什么?」

  「鹰央医师不是很喜欢这类的话题吗?我想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鸿池露出幸福的微笑。自从鹰央这个月初在急诊室瞬间拆穿两名假病患之后,她就公开自称鹰央的粉丝。也就是说,鸿池似乎是为了让鹰央高兴,才想透过我将这个鬼故事告诉鹰央。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确实,鹰央如果听到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庞大知识与无限好奇心的她,总是不停寻找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我相信这个『鬼火』事件,她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地主动插手。

  「要是你有话想告诉她,自己说不就得了,为什么要特地透过我呢?」

  「咦——因为直接跟我所仰慕的鹰央医师说话,岂不是让人很害羞吗?其实啊,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能成为像鹰央医师一样的医师呢。」

  拜托请别这样,你身边的人会很辛苦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帮你转告她的。」

  我挥挥手打发她。当然,我根本就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鹰央。

  「不过,没想到你会把我当作跟鹰央医师联络的窗口。这阵子,总觉得大家对我很随便,而且有愈来愈多的实习医师和护理师,也开始叫我『小鸟医师』了……」

  就在我开始抱怨的时候,鸿池就像解出了写在黑板上的题目的小学生一样,迅速高高举起了手,满脸笑容地说道:

  「啊,那是我到处散播的唷。能够流传到这么多地方,真是令人心满意足呢。」

  「……我们法院见。」

  2

  「……好累。」

  一走进楼顶上大约两坪大小的活动屋后,我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里就是我的办公桌。一般医师的办公桌,都在各科医局所在的三楼;但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位在楼顶,所以我的办公桌也被设置在楼顶这个廉价的活动屋里。我看着窗外的建筑物。那是鹰央的『家』;跟我所在的这个活动屋相较,那栋建筑弥漫着一股高级感。

  我拉上窗帘,转了转脖子,发出喀喀的声音。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劳感从心里涌上,一定是因为刚才被鸿池欺负的关系。我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正当我脱下急诊部制服的上衣,准备换上便服的时候,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轧轧声。

  「你工作结束了吗?」

  「哇!」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一名穿着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个子娇小的女性站在门口。

  天久鹰央——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主管,而且是个不管说几次都不记得要敲门的女人。

  「喔,原来你在换衣服啊,抱歉,那你赶快换吧。」

  「不,我要换衣服,所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为什么?」

  鹰央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为什么……」

  「放心,我对你的裸体没有兴趣。就算看到男人的裸体,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不,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你对女人的裸体就有兴趣吗?我赶快将手伸进袖子里,迅速穿好上衣。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鹰央会特地来到这里,就表示一定又没什么好事了。

  「你不用换裤子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医师面前跳脱衣舞?」

  「什么嘛,原来你想要跳脱衣舞啊?但是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了跳舞,我也不会付钱喔。」

  「……算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请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边叹息边说。不懂人情世故的鹰央,有的时候就是会像这样难以沟通。

  「小鸟,你今晚有空吗?」

  「咦?今晚吗?我有点事……」

  「我要去听鬼故事,你跟我去吧。」

  我正打算捏造今天晚上的预定行程时,鹰央就打断了我的话,一脸愉快地说道。既然你根本不打算管我有没有事,那就不要特地询问好吗?

  「鬼故事是吗……?」

  现在是十一月,也就是冬季,而鬼故事一般都是在夏天说的。看见我歪着头,鹰央将她那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往前垂下,再把手举至胸前,将手腕垂下。这个动作,我好像不久之前才看过……

  「没错。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听说这间医院……会出现『鬼火』唷。」

  鹰央用恐怖的语气说道,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鸿池的奸笑。

  「鹰央医师,原来你已经知道鬼火的谣传了啊。」

  我和鹰央一起走在通往病房的下楼阶梯,轻声说道。最后,我还是被迫要和她一起去听那所谓的『鬼故事』。真是的,我好讨厌自己这种无法拒绝别人的个性。

  「……『已经』?你早就知道鬼火的事了吗?」

  鹰央眯起那双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我察觉自己的失言,面色转为凝重。要是被鹰央知道我隐瞒着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那个,我也是刚刚才在急诊室听实习医师说的。当然,我打算明天就告诉医师唷。」

  「……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来找我商量一件事。她说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要我去了解一下。」

  我吞吞吐吐地解释,鹰央则是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接着一脸无趣地说道。

  啊,对了。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所以在医院里面拥有一个情资网路。就连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都有所耳闻的传言,当然不可能逃过那个宛如蜘蛛网般的情资网路。

  我们说着说着,抵达了八楼病房。

  「我记得八楼病房……应该是内科病房对吧?」

  「是啊,这里是呼吸器官、消化器官、肾脏、胶原病(Collagendisease)内科病人住院的病房。你啊,既然在这间医院工作,这种事情也应该要知道吧。巡房的时候不是都会来吗?」

  为了仰赖主任鹰央优异的诊断能力,统括诊断部经常接到来自全院各科的诊察委任。因此,统括诊断部每个星期都会在医院里巡房两次,视察委托我们诊疗的病人。话虽如此,哪个病房住着哪一科的病人,我其实并不完全记得。毕竟我不像鹰央一样拥有超强的记忆力。

  就在我望着护理师们在走廊上忙进忙出时,鹰央打开了楼梯旁边的一扇门。『病情说明室』——这是一间让医师与病人谈话用的小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小。

  里头只放着桌子、折叠椅以及电子病历表的荧幕,另外还坐着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性。我们一进入房间,她就赶紧站了起来。她是个个头非常娇小又纤瘦的女生,体格可能跟鹰央差不多吧。看起来稚嫩且没有化妆的脸庞,不知为何令人联想到松鼠。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都猜到了她是谁——这名护理师,就是看见『鬼火』的目击者。

  「让你久等了。那么,你就把事情告诉我们吧。」

  鹰央拉开折叠椅,在护理师的对面坐下,同时唐突地这么说。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比对我说话时还要温和许多。这个人对女性向来比较好,尤其是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

  「那个……呃……我叫做佐久间千绘。我从今年四月开始被派到八楼西病房,担任护理师。谢谢您今天特地抽空过来。」

  自称千绘的护理师深深一鞠躬。

  「所以你说你看见『鬼火』了吗?」

  鹰央依然唐突地问道。千绘轻轻地点点头,扬起目光。

  「是的,我在值夜班的时候,看见病房的走廊出现蓝色的火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千绘浑身颤抖。

  「那个,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呢?」

  我想要赶快结束这场闹剧,所以忍不住插了嘴。坐在旁边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

  「我并没有看错!」千绘往前倾身,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可、可是啊,你只看见一次,所以说不定……」

  「其实……我并不只看见一次。」千绘咬着下唇。

  「不只一次?」

  「是的。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看见三次了……自从两个星期前第一次看见『鬼火』之后,每次只要我值夜班……就会看见『鬼火』。」

  「看过三次这么多?」

  「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看过『鬼火』吗?」

  我皱着眉,鹰央则是开口询问。千绘难过地低下头。

  「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所以大家都不太相信我。虽然我很害怕值夜班,但也不可能只有我不值……今天又轮到我值夜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去找护理长商量,她告诉我可以拜托鹰央医师……」

  千绘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肩膀开始颤抖着。我感到束手无策,只好看看千绘,又看看鹰央。

  「只要值夜班就会看到『鬼火』……而今天正好轮到你值夜班。」

  鹰央喃喃自语,接着露出一抹奸笑。我的脑中响起一阵警报声。

  「小鸟!今天晚上来试胆吧!」

  鹰央站起来,高举拳头,与兴高采烈地说道。

  「……所以,有关鬼火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万叶集。一般认为,死者的魂魄在离开身体之后,就会带着火焰四处飘荡。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最有力的解释,就是可燃性气体燃烧后所形成的火焰,这是尸体中所含的磷……」

  「那个……医师。」

  坐在椅子上的我揉着眼睛,打断了正盘腿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说明『鬼火』的鹰央。鹰央瞪了我一眼,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怎样啦?我说得正高兴呢,让我说到最后嘛。」

  你只要开始说话,根本就没有『最后』好吗——我在心里吐槽。读遍古今中外所有类型的书籍,将一切知识塞在小小脑袋中的鹰央,一旦启动开关,就会源源不绝地诉说知识。就算已经花了几十分钟来说明有关『鬼火』的知识,她也会立刻继续补充相关的知识。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们不用在这里等吧?」

  我环顾四周——这个大约三坪大的空间里,只放着床、椅子和床头柜。

  「没办法呀,现在只剩这一间空病房了嘛。」

  「不,我是说,就算不在病房里面等,应该也没关系吧……」

  没错,我和鹰央此时位在八楼西病房的一间病房里,而且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将近半夜两点了。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和千绘谈完话之后,我和鹰央就暂时解散,等到时间进入新的一天之际,我们才又再度集合,躲在这间病房里。我们的目的,当然就是观察『鬼火』了。「明天一大早开始就要看一整天的门诊,这样不会有点吃不消吗……」对于我的反对意见,鹰央完全无动于衷。

  「除了那个护理师以外,就没有人看过『鬼火』了。也就是说,想要看见『鬼火』,最好的方法,就是趁那家伙值夜班的时候躲在一旁观察。」

  鹰央面带笑容,拿起放在床边的捕捉昆虫用的网子。

  这个人……想要捕捉『鬼火』啊。

  「医师,你是真的相信『鬼火』这种东西存在吗?」

  一说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问,果然,鹰央的大眼睛不高兴地眯了起来。

  「相信?那是什么意思?不管相不相信,光是听她叙述,怎么能下判断呢?

  所以我们才要像现在这样想办法亲眼见证,不是吗?」

  没错,鹰央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的东西。反过来说,她并不认为像『鬼火』这种超自然的东西『不存在』。

  「可是,世上怎么可能有鬼火嘛。最有可能的还是……」

  「……恶作剧对吧。」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是,没错。医师果然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啊。」

  「那还用说。检验所有的可能性,最后剩下的那一个就是真相了。任何可能性我都会列入考虑,不论我看到真正的鬼火会有多高兴,我也绝对不会不经查证就盲目相信。」

  看到鬼火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目前的可能性,包括那真的是鬼火、有人恶作剧,还有那个护理师说谎。」

  鹰央左右摇晃竖起的食指,轻声说道。

  「说谎?」

  「你干嘛那么意外?毕竟看到『鬼火』的只有那个护理师一个人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说谎啊。」

  这么说来好像也有道理……

  「不,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她想要辞职,但是却说不出口,所以就用医院闹鬼很可怕当作借口来辞职之类的。」

  「可是,她刚才都哭了……」

  「我说啊,女人都是演员喔。如果是为了骗你这种单纯的男人,流点眼泪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单纯都是我不好。」

  基本上,你自己不也是女人吗?

  就在我们说到一半的时候,病房房门忽然打开。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只见门外有一个中年的护理师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们。

  我和护理师四目相对。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护理师的嘴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

  「哎呀哎呀哎呀,真抱歉耶,打扰到你们了。因为这间病房应该是空房,却传出说话声,所以我才过来看一下的。本来是不可以这样的,但既然是鹰央医师,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请慢慢来喔……」

  护理师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缓缓地关上了门。

  打扰到你们了?请慢慢来?等我终于明白护理师这番话的涵义时,我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要飞出来了。

  「不、不是的!」

  「你在紧张什么?乖乖坐好。」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朝护理师追去的那一刻,鹰央以和平常一样的语气这么对我说。

  「不是啊,刚刚那个护理师完全误会了耶!」

  「误会?」鹰央歪着头。

  「对啊,那个护理师以为我们在这间病房里偷情啦。我得追上她,澄清这个误会才行啊。」

  「为什么?」

  鹰央依然歪着头说道。

  「什么为什么,要是不解释清楚』大家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开始谣传我和医师正在交往耶。」

  正确地说,应该是鸿池到处散播的谣言会被强化。

  「那种小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我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别人怎么想都没关系,反正我和你事实上并没有在交往。」

  「不……可是……」

  我和你这种离群索居的怪人不一样,我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啊。

  「总之不要管那么多了,你给我安静坐好。要是我们躲在这里的事被发现了,『鬼火』很可能就不会出现了耶。」

  面对一脸不满的我,鹰央不耐烦地说道。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这时房门传来略带犹豫的敲门声,接着缓缓地开启了。

  「那个……打扰了。」千绘从门缝探出头来。「我现在要开始巡房了,麻烦你们了。」

  千绘脸色铁青,声音颤抖着。

  「好,包在我身上。」

  鹰央竖起大拇指。那态度和对待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等千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鹰央便将病房里的灯关上,她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窥探着外面。我也跟着鹰央,从门缝望向一片漆黑的走廊。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病房构造是这样的:建筑物的正中央是电梯、会客室以及护理站;以此为中心,有两个呈现『匚』字形,互相面对的走廊。我们此时所在的病房,位于距离护理站最远的走廊尽头,护理站的灯光几乎不会照到这里。

  千绘看似不安地东张西望,慢慢沿着走廊往前走。穿着护士服的娇小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吗?」

  鹰央虽然对光线很敏感,白天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太阳眼镜,但是相反的,却像猫头鹰一样,夜间的视力非常好。

  「嗯,她现在正要经过走廊的正中央。目前没有什么异状。」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走廊几分钟。夜间视力没有鹰央那么好的我,已经几乎看不见千绘的身影。根据千绘的说法,『鬼火』总是出现在这条走廊上。

  「话说回来,半夜的医院还真是令人不舒服呢。」

  「什么嘛,小鸟,原来你会怕喔?」鹰央调侃似地说道。

  「不,并没有到害怕的程度,只是单纯觉得不舒服而已。鹰央医师不会怕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没有会让我害怕的东西。」

  鹰央小声地说着,然后自豪地「哼」了一声。

  「……你不怕真鹤小姐吗?」

  「姊、姊姊喔……」

  听见我有点坏心的问题,鹰央的表情变得扭曲,顿时语塞。

  天久真鹤是大她三岁的姊姊,也是这间医院的事务长。鹰央很明显地非常怕她。

  「我从以前就觉得好奇,为什么鹰央医师会害怕真鹤小姐呢?她明明是个对妹妹很好,既温柔又漂亮的姊姊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姊姊生气的样子,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她平常确实很温柔,可是一旦生起气来却非常可怕喔。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鹰央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看来我似乎触碰到她的心理创伤了。将如此温柔的真鹤小姐惹到生气,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啊?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望向走廊的尽头。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我已经完全看不见千绘的身影了。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佐久间小姐吗?」

  「嗯,她走到走廊的尽头了。现在正回头看着我们。」

  鹰央好不容易不再发抖,低声说道。这个人的夜视能力真的很好耶。

  不过,既然她都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是不是就表示今天不会出现了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那个东西』出现了。

  在走廊中间附近、靠近地板的地方,出现了一团蓝色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就在我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的时候,那团火焰就像被风吹熄般消失无踪了。

  火焰出现的地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也只出现一瞬间,因此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走廊上突然出现蓝色火焰这件事,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走!」

  手里拿着捕虫网的鹰央立刻往前飞奔而去,完全不理会因为吓了一跳而僵立在原地的我。我回过神来之后,也赶紧跟上前去。

  我和鹰央抵达了火焰消失的位置附近。我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检查病人瞳孔时使用的笔灯,照亮蓝色火焰先前出现的地方。鹰央仿佛觉得刺眼似地眯起眼睛。

  一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的。刚刚的确出现了火焰,但那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然而,眼前却是一条没有任何异状的走廊,就连灰烬也没有。

  我抬起头,望向病房的门牌。出现火焰的地方,就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的中间左右。

  一阵脚步声震动了我的鼓膜。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千绘像是喝醉了地,踏着不稳的脚步朝我们走来。即使是在一片黑暗当中,我也能看见她的

  双眼无神。

  「果然是……真的……」

  从千绘唇间发出的呢喃,在一片漆黑的走廊响起。

  3

  「总算结束了……」

  目送上午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间后,我趴在办公桌上。我将脸颊贴着桌面,望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整。

  「你怎么像只离开水面的水母似的?真是难看。」

  我缓慢地移动贴在桌子上的头,望着站在我身后,毫不留情地这么说的鹰央。

  「医师你为什么这么有精神啊?」

  我们在八楼病房目击了『鬼火』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我和鹰央便一如往常地来到了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统括诊断部的门诊病人,表面上虽然都是其他科难以诊断的病人,或者是必须花上许多时间诊断的病人,但事实上被转来这里的,大都是在各科门诊一直抱怨或抗议,令人疲于应付的病人。抱着几乎一整晚没睡的沉重脑袋听这些病人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简直就像是拷问。我不知道中间究竟有几次差点睡着。和躲在病人看不见的地方听我们说话的鹰央不同,直接面对病人、听他们说话的我,当然不可能打瞌睡,因此我只好不断捏自己的手背,在上午门诊的这三个小时里反覆与睡魔缠斗。

  「总之,我想先趴在桌上睡一下。我会在下午门诊开始之前回来的。」

  下午的门诊从两点开始。平常的午休时间,我都会吃午餐,或是去巡一下住院病人的房,但是我今天实在没有力气了,我想要尽早让这个已经快要沸腾的大脑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往门口踏出一步,却因为背后被拉住而踩空。一回头,只见鹰央正拉着我的白袍一角。

  「呃……怎么了吗?」

  「睡觉?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不是现在才要开始做正事吗?」

  「正事?」

  「对啊。有关昨天的『鬼火』,我们不是还都一无所知吗?当然得趁着午休时间去收集资料才行。」

  呃,我想,调查鬼故事绝对不是我的『正事』吧。

  「那件事应该不用急吧。要是睡眠不足,头脑也会不灵光……」

  「不要把我和你那种笨头脑相提并论。我的头脑无时无刻都是很清晰的。」

  鹰央挺起胸膛如此说道。平常鹰央要是没有从晚上十一点睡到早上六点,也就是睡眠时间少于七个小时的话,脾气就会变很差;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谜团』的时候,就算好几天不睡觉也没关系。不过,我希望她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

  「如果医师要去,我不会阻止你,但我想睡觉。我已经撑不住了。」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眯起那猫咪似的眼睛,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我是你的上司。」

  「是,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奖金变成怎样,你就安心地睡吧。」

  ……卑鄙的家伙。

  「……哎呀,老实说,其实我已经猜到谁是犯人了耶。」

  「叹?犯人?猜到是谁?」

  坐在我眼前的一位胖胖的护理师这么说。我甩了甩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头,反问道。

  因为我的奖金被厅央抓去当作人质,所以我只好跟鹰央一起来到昨天晚上和千绘谈话的,这间位于八楼西病房的病情说明室。这位身材宛如相扑力士的女性,也就是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早已坐在房里等着我们。看来鹰央趁着上午门诊开始之前,就将昨天的情况告诉她,并且和她约好了要碰面的样子。

  「没错,我知道犯人是谁。每次都是千绘值夜班的时候,『鬼火』才会出现对吧?谁会做出这么愚蠢的恶作剧,我一下子就猜到了。」

  「那不一定是恶作剧吧?」隔着桌子,坐在护理长对面的鹰央如此说道。

  「喔,对啊。真抱歉,魔央。我的意思是,假如那是恶作剧的话,那么我大概知道犯人会是谁。」

  护理长面带笑容地更正自己的说法。这个护理长很清楚该怎么对付鹰央,我想她一定是打从鹰央小时候经常跟父亲来医院那时,就认识她了吧。

  「那么,所谓的犯人到底是谁呢?」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

  「就是住在817号病房的病人。」

  817号病房……我记得那病房就在『鬼火』出现的位置附近。

  「817号病房啊。住在这间病房里的病人,就是突发性气胸的高中生、因为C型肝炎而正在接受干扰素(Interferon)治疗的四十多岁男性,还有罹患酒精性肝炎(AlcoholicHepatitis)的五十岁男性这三个人对吧。」

  鹰央竖起食指,一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晃着,一边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

  我望向鹰央。莫非鹰央也觉得那间病房的病人很可疑,所以事先调查好资料不成?

  「什么怎么知道,掌握病人的资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医师,你该不会记得每一位住院病人的资料吧?」

  「内科的病人都记得。这不是应该的吗?」鹰央一派轻松地说道。

  简单说,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医疗服务的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间拥有超过六百张病床的大型医院。光是内科的病人,大概就有两百人以上吧。要将这些病人的资讯全部记住,一般而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没错,一般而言……我再次体认鹰央那超人般的头脑。

  「所以,有嫌疑的是那三个家伙当中的哪一个?」

  「气胸的病人唷。」

  护理长叹息着说道。

  「气胸的病人啊。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久保田光辉,是名十七岁的高中生,因为突发性气胸,在二十天前住院。由于不是太严重的气胸,所以在进行非侵入式治疗并加以观察之后,再过不久就能出院了。」

  「是啊,没错。鹰央的记忆力还是一样厉害呢。」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那名病人在恶作剧呢?」

  听到我这么问,护理长压低音量说道:

  「这个嘛……是因为光辉同学对千绘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唷。」

  「怀恨在心?报复?」

  这些不祥的词汇,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千绘到底对那名少年做了什么事?

  「光辉同学啊……」护理长将音量压得更低。「在抽烟的时候被千绘抓到了。」

  「啊?」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忍不住发出怪叫。「抽烟……?」

  「没错。光辉同学躲在厕所抽烟,一手拿着烟走出来的时候,正好被千绘撞见。光辉同学很紧张地拜托她不要说出去,但他住院的原因正是肺部疾病,加上又未成年嘛,所以千绘没办法,还是向我报告了。」

  「在院内抽烟被发现,医院不会强制要求他出院吗?」

  在我以前任职的大学附设医院里,只要在院内吸烟,基本上就必须强制出院。

  「我们医院第一次抓到是严重警告,第二次抓到才会强制出院。所以我没收他的香烟和打火机,并且连络了他的父母亲。光辉同学在家里似乎装作很乖巧的样子,因此被父母亲臭骂了一顿。」

  「你是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对千绘怀恨在心,并且故意吓她是吗?」

  「没错,在这个楼层的病房里,除了那孩子以外,就没有人会对千绘做那种恶作剧了。」

  「又还不确定是恶作剧……」

  「哎呀,对喔。抱歉。我只是假设如果那是恶作剧的话嘛。」

  护理中四两拨千斤地接受了鹰央的抗议。该怎么说呢,她完全懂得要怎么对付鹰央呢,我是否应该拜这个护理长为师呢?

  「……总之,我们去问问看那名气胸的高中生,听听他的说法吧。」

  鹰央嘟着嘴说道。

  我和鹰央以及护理长一起在八楼西病房的长廊上走着,护理师和住院病人们往来交错。昨天晚上还觉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不过在白天看来,却是一条漂亮又干净的走廊。间隔排列的病房入口,看起来就像高级旅馆似的。虽然从走廊看不见病房里的状况,但可以从设置在洗手台侧面的镜子,看见在病房里的洗手台刷牙的病人。

  我们来到走廊的中间,走进门外挂着『817』门牌的病房,然后在右前方的病床前停下脚步。透过拉上的布帘,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

  「光辉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护理长说完,也没有等他回应,就直接拉开了布帘。布帘后方,一名少年盘腿坐在病床上,手拿着自动笔,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像参考书的书籍。他两耳塞着耳机,耳机线连接着携带型音乐播放器。

  「什么事?」

  久保田光辉皱起眉头,将耳机取下,完全没有隐藏语气里的不悦。

  他有一头理得很短的黑发,脸上的青春痘相当显眼,五官还算工整,身材纤细修长。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认真乖巧的高中生』。

  「哎呀,你在念书吗?真抱歉打扰你了,我们有点话想跟你说。」

  「马上就要考试了。请问有什么事呢?」

  光辉的眉头皱得更深,开始整理散落在病床上的物品。音乐播放器、笔记型电脑、掌上型游戏机、智慧型手机——这些东西的电源全都插在从床头拉过来的延长线上。这个名叫光辉的少年,看来已经对住院生活感到相当厌烦了。

  「那个,最近在病房引起话题的那件事,该怎么说呢……就是关于『鬼火』的事情啦。你应该也知道吧?」

  「什么?鬼火?……喔,就是那个护士尖叫的事情啊。大家都知道啊,她叫得那么大声。」

  光辉带着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道。他口中的「那个护士」,应该就是指千绘吧。从他的态度,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对千绘抱持着敌意。

  「是护理师,而且她有名字,她叫做千绘。」

  护理长以老师训诫学生的口吻说道,但是光辉却用挑衅的眼神望着她,回了一句:「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所以呢,那个『鬼火』又怎么样了?」

  「那个『鬼火』是不是你故意制作出来吓护理师的?」

  鹰央毫不修饰地说道。光辉深深地皱起眉头。

  「啥?你说什么?你是在怀疑这间医院的病人吗?」

  「我只是在问你问题而已,不要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回答问题。你是说,制作鬼火的不是你?」

  「当然啊。所谓的『鬼火』,不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吗?请问我要怎么做出那种东西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的东西已经被检查了好几次。我身上要是有可以做出那种恶作剧的东西,早就被发现了吧。」

  光辉转着手上的自动笔,大声地咂嘴。鹰央斜眼望着护理长,护理长点点头。

  「是的,在他母亲的要求下,我们都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以防他再次吸烟。」

  「什么定期,根本是每天吧。我已经觉得很烦了,你们可不可以收敛一点啊?好啦,总之就是这样,我身上并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所以不可能做出什么使用火的恶作剧。」

  光辉像是挑衅似地扬起嘴角,将视线转向护理长。

  「对了,出院的时候,你们会将没收的东西还给我吧?」

  「所谓没收的东西,是指香烟吗?」

  「香烟就不必了,我要的是打火机啦,打火机。那个很贵耶。是我用打工的薪水买的,请务必还给我。」

  「喔,就是你藏起来的那个坚固的打火机啊。那叫什么来着?『吉波』?」

  「是『ZIPPO』啦』『ZIPPO』!」

  「对啦,就是那个。我会归还——给你妈妈的。如果真的如此宝贝那个打火机,你应该藏在更适合的地方才对吧。竟然藏在洗手台下面,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不知是否对光辉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感到生气,护理长以调侃的态度说道。光辉垮下了脸。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管理病房吧。什么嘛,洗手台竟然堵塞。要不是工人来修理水管,打火机就不会被发现了……洗手台就在病床旁边,平常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本来就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啊。你身为护理长,应该更要负责管理好病房的设备吧。」

  光辉以反抗的口吻反驳,护理长和光辉之间充满了不愉快的气氛。下一秒,鹰央突然插进两人的中间,开始上下打量着光辉。

  「怎、怎样啦。干嘛这样盯着人看。」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个叫做千绘的护理师,今天也值夜班对吧。希望今天晚上不会有事。」

  鹰央完全无视一脸讶异的光辉,突然往右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我和护理长。

  「叹,今天晚上……」

  「好,这里已经没事了。走吧。」

  鹰央强硬地打断满脸疑惑的护理长,接着以双手将我和护理长推出门外。我在鹰央的推挤下慢慢往后退,背后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放着空针筒、消毒用的酒精棉球、注射器等物品的换药车。这间病房的病人等一下可能要抽血吧。

  鹰央将我们往后推开大约两公尺之后,将手伸到背后,粗鲁地把布帘给拉上,遮住了光辉的身影。

  「……到底是怎样啊。」

  布帘的后方传来光辉气呼呼的声音。

  好困……

  我的头重得就像是脑浆被换成了铅块一样。

  我摇摇头,试圆将睡意甩出头盖骨外,但是它却像口香糖一样黏在头脑的内侧,难以摆脱。

  与光辉谈完话当天的深夜,我又再次躲在八楼的一间病房里。当然,这次一样是因为鹰央拿我的奖金当人质,命令我这么做的。我将今天的工作做完后,立刻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睡了一下,但是趴在硬邦邦的桌上很难睡,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超时工作,随时都有可能罢工。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刚过半夜两点。时间差不多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病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作战开始。

  我把病房里的灯关掉,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像昨天一样从门缝窥视走廊。一抹身穿护士服的娇小人影,缓缓走向走廊的尽头。

  我定睛细看,目送那个娇小的背影融入黑暗之中。

  我持续注视着黑暗的走廊好几十秒。

  昨晚,蓝白色的『鬼火』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但是,今天那团火焰却没有出现。紧接着,走廊的尽头出现了黄色的闪光。

  是暗号。

  我打开门,蹑手蹑脚地用小跑步穿过走廊,跑向昨晚『鬼火』出现的地方。

  当我靠近那里的时候,走廊的角落突然有什么东西很快地移动。因为太暗了,所以我看不太清楚,但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一条蛇在地上滑行一般。那条『蛇』的目的地是……

  我将视线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817』的房号牌。

  一抹穿着护士服的娇小人影摇曳着裙摆,从走廊的尽头小跑步过来。

  我们在『蛇』钻入的房间,也就是817号病房门口会合后,朝彼此点点头,便进入了房里。

  一踏进病房,就听见最靠近门口的布帘后面传来沙沙声响。接着,布帘便被我眼前的这个人给拉了开来。

  「今天的『鬼火』失败了呢。」

  身穿护士服的鹰央仿佛很开心地说着,同时用手电筒照亮久保田光辉的脸。

  他连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背后,表情明显变得非常僵硬。

  鹰央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仰头看着我。

  「什、什么?」

  「怎么样,这身护士服适合我吗?」

  鹰央露出了罕见的天真笑容,当场转了一圈。

  「呃……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理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垂下头的光辉,站在她身旁的是同样满脸疑惑的千绘,她们两人都是在三更半夜被鹰央叫来的。虽然护理长就住在距离医院走路只要几分钟的大厦,千绘则是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里,但仍然是相当强人所难。

  现在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三点,鹰央、我、护理长、千绘以及光辉等五个人,全部聚集在病情说明室里。

  「所以,正如你所推测的,这家伙就是『鬼火骚动』的犯人。」

  鹰央不知是否爱上了那套护士服,直到现在还穿着它。她兴高采烈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正是光辉刚才拼命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延长线?」护理长讶异地低语着。

  「这不是普通的延长线唷,你看上面的插孔。」

  只见延长线上有三对插孔,其中的一对,上面插着两根黑色细长的棒状物,顶端还插着白色的棉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遵照鹰央的命令,将举止怪异的光辉抓住,但具体而言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其实是一头雾水。

  「呃,请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千绘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是『鬼火产生装置』。对不对啊?」

  鹰央一脸开心地说着。光辉默默地撇过头去,不过鹰央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就来实际做做看吧。」

  「实际做做看?要做什么呢?」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这么问道。

  「别管那么多,只要安静地看着棉花就好了。」

  鹰央拿着延长线的插头,跪了下来,将插头伸向房间角落的插座。

  「Show time」

  鹰央用漂亮的发音喊道,同时将插头插进插座。下一秒,耳边便传来一阵「霹雳」的爆裂声,插在延长线插孔上的黑色细棒迸出火花,白色的棉花便被蓝色的火焰所包围。棉花一转眼就燃烧殆尽,变成一团黑炭。

  「很好玩吧?」

  鹰央望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开心地说着。

  「呃,刚刚那是……」

  千绘指着黑炭。

  「这就是你所害怕的『鬼火』的真面目,也就是不用打火机、也不用火柴,就能产生蓝色火焰的装置。亏他想得出来这么有趣的事情。」

  鹰央站在光辉的身旁,粗鲁地拍拍他的肩膀。光辉一脸难看的表情。

  「起火的原理是什么呢?那个黑色的东西和棉花是……」

  我眨了眨眼,如此询问。

  「啊?什么嘛,原来你还没发现啊?这些全都是这家伙今天身边的东西啊。」

  身边的东西?我回想白天去光辉病床时的状况,但还是不懂她指的是什么。

  鹰央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就是自动笔芯和消毒用的酒精棉球啊。」

  「自动笔芯和酒精棉球……?」千绘重复了一次。

  「没错。将两支自动笔的笔芯插在延长线的插座里,再让它们交叉。笔芯是碳做的,可以通电;电流沿着笔芯从成对的插孔流出后,在交叉的地方产生短路,于是笔芯迸出火花,燃烧殆尽。而这些火花点燃了酒精棉球里的酒精,产生蓝色的火焰——这就是『鬼火』的真相。」

  鹰央竖起食指,斜眼看着光辉,兴高采烈地说明。

  「因为你抓到这家伙抽烟,又向他的父母亲报告,所以他才想到利用『鬼火』来吓你,借此报复。真是个孩子气又愚蠢的想法。不过,由于可以用来点火

  的工具全部都被没收了,而且护理师们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利用周遭本来就有的东西,制作出临时的『鬼火产生装置』。」

  鹰央指着桌上那条留下黑炭的延长线。

  「将这个放在阴暗的走廊角落,自己再躲在病房门口附近,抓准时机,将插头插进插座里。这么一来,就会像刚才一样发生短路,出现火焰。最后,只要从房里将延长线拉回来,就几乎不会留下证据了。」

  「那么,为什么今天那个装置失效了呢……?」

  我在一旁插嘴。

  「很简单。那是因为我在走到走廊之前,就事先将那间病房的总电源给关掉了。医疗机器的电源虽然无法关闭,不过病人平常使用的插头,是可以利用总开

  「鹰央,你竟然擅自做出这种事情?」

  护理长一脸惊讶地说道,但鹰央却不以为意,继续注视着光辉。

  「如何,我刚刚的说明有哪里不对吗?」

  鹰央这么对光辉说,可是光辉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沉默,就等于是承认了鹰央的推理正确无误。

  「……你们又要告诉我妈妈了吗?」

  经过了几十秒的沉默之后,光辉以蚊子般细微的音量说道。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这种事情是护理长的管辖范围。没错吧?」

  鹰央将发言权交给护理长,护理长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苦涩的表情。

  「你啊,差点将一个为了病人努力工作的护理师吓得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了喔。你知道我们为了成为护理师、为了照顾病人,有多么辛苦吗?对你而言,这可能只是一个让你一扫怨气的小恶作剧,可是却差点影响了千绘的人生呢。」

  光辉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的态度看起来与其说是反省,倒不如说是有所

  不满。

  「你啊,要是再继续摆出这种态度,我就立刻请你母亲来……」

  「没关系,护理长。」

  护理长正要责骂光辉的时候,千绘打断了她的话。护理长一脸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道:「……千绘?」

  「因为吸烟可能会让病情恶化,所以我不得不报告。但是这件事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已,是我自己太胆小,把事情闹大了,没有必要告诉他的父母唷。」

  千绘笑着说道。护理长带着严峻的表情沉默了十几秒,最后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

  「既然千绘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了。」

  光辉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护理长,接着又望向千绘。千绘对光辉投以温柔的微笑,光辉连忙将目光垂下,仿佛不知该如何自处似地扭着身子。那副模样看起来总算有一点反省之意。

  「好啦,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佐久间小姐说呢?」

  我轻轻将手放在光辉的头上。

  「……对不起,我做了蠢事。」

  踌躇了几秒之后,光辉小声地对千绘道歉,语气中带着诚挚的反省。他虽然有点自以为是,但骨子里其实是个率直的孩子。

  「好,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鹰央举起双手,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原来我累成这样,只是为了陪她『打发时间』啊……算了,还是赶快让事情结束,回家钻进被窝里吧。就在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光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那个,刚才的说明里面,其实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啊?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原本心情极好的鹰央,声音瞬间变得低沉。何必用那种威胁似的语气说话呢……

  「是、是的……呃,我做的事情确实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但是最先吓到佐久间小姐的并不是我。」

  在鹰央锐利眼神的瞪视下,光辉缩着脖子继续说下去。

  「佐久间小姐第一次说『看见鬼火』,是在我吸烟被抓到的两天后的晚上,

  对吧?那天的鬼火并不是我做的。我是在那之后,听说佐久间小姐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才想到那个装置的。」

  护理长歪起她那丰厚的嘴唇,瞪着光辉。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千绘都原谅你了……」

  「不……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就在护理长准备责骂光辉的时候,千绘打断了她的话。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只有第一次看到的『鬼火』和其他的不一样。光辉同学制造出的恶作剧『鬼火』,是在地板上瞬间冒出的蓝色火焰。但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鬼火,却是一团更大的火焰,而且在半空中燃烧许久。至少有几十秒……」

  千绘面露阴沉的表情说着,房间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再次凝固。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没想到又出现了意外的发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房里弥漫着沉重的沉默,而打破这片沉默的则是鹰央。

  「你第一次看见『鬼火』,也是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中间的走廊吗?」

  「不,不是走廊,应该是病房门口附近……因为当时很暗,距离又很远,所以我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间病房……」

  「……这样啊。」

  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思忖了几秒后,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啊。」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鹰央这么对护理长说。

  「拜托我?」

  鹰央对护理长招招手,示意要她过来,接着附在她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只见护理长的眉头深深皱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别管那么多,你去做就是了。只要这么做,就能真相大白了。」

  鹰央看着一脸狐疑的护理长,扬起了嘴角。

  「好,今天就在这里解散吧。」

  听见鹰央开心地如此宣布,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4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啊?你说了什么吗?」

  鹰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放下她原本在看的精装本小说,瞪着我。

  光辉的鬼火诡计被拆穿的隔天深夜,我依然没有办法回家,被软禁在鹰央的『家』里。昨天结束之后,我立刻回家,睡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又到医院上班;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工作。在鹰央的命令之下,我每个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被借调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室,充当『出借小帮手』。

  结束繁重的急救工作之后,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大睡一觉。为了避免被鹰央逮住,我没有前往自己位在楼顶的办公桌,而是穿着急诊室制服,直接走向停车场。

  这时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我的爱车RX-8的黑色引擎盖上,滑着手机的鹰央。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

  鹰央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说不出话的我。

  就这样,我又被带到鹰央的『家』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假寐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为个子娇小的鹰央量身订做的这张椅子,对于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我来说实在太小,动不动就差点滑下来,完全无法熟睡。鹰央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躺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看书。

  「那个,请问我得在这里待多久的时间才行呢?」

  我再次提出几个小时内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问题。

  「马上就可以了……应该吧。」

  「什么应该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这个问题我也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哎呀,你很啰唆耶。别管那么多,安静地等就对了。我等一下就会说明

  啦。」

  鹰央不耐烦地说道,再次看起她的书来。我只能对着天花板叹息。

  每次都这样。鹰央就算解开了『谜团』,也绝对不会事先说明,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鹰央那莫名其妙的行动耍得团团转。

  就在我闭上眼睛,想要再次小憩一下的时候,放在沙发旁小茶几上的分机电话响起。鹰央迅速地伸手拿起话筒,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谁会在这种时间打分机电话来啊?

  「小鸟,走吧。」

  鹰央将话筒挂上后,在被她拿来当家居服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上白袍。

  「走?去哪里?」

  「817号病房。」

  「817号病房?那个高中生又做了什么事吗?」

  对于我的疑问,鹰央笑而不答,就这样走出了房间,我也只好追了出去。

  鹰央离开『家』之后,用小跑步穿过楼顶,再顺着楼梯往下跑。我追着她的背影,同时满心疑惑。817号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大脑处理速度很明显变慢了,因此没办法掌握状况。

  我们抵达八楼病房后,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转过转角,便看见从817号病房泄出的光线。

  这么晚了还开着灯?某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刺激着我的鼓膜,那声音既低沉又混浊,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而且愈靠近817号病房,就听得愈清楚。

  那是低吼声?还是痛苦的呻吟?那种诡异的声音不禁让我背脊发凉。

  鹰央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直沿着走廊往前走。我当然不能让鹰央自己一个人去,所以也带着紧张的神色,踏出脚步。鹰央和我一起探头望向817号病房。

  「啥?」我不由自主地从喉咙发出诧异的声音。

  病房门口附近的厕所门打开着,日光灯的光线从门内射出。光线下,只见护理长带着伤脑筋的表情站在那里,在护理长的身旁,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病人服的男子背影。

  男子跪在厕所的马桶前,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无法看见他的样貌,但是从发量稀少的后脑勺看来,应该是个中年人。

  男子把头伸进马桶,激烈地呕吐着。刚才听见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原来就是这名男子的呕吐声。护理长轻拍着男人的背。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僵立在原处,鹰央则是从后面一步步走向正在呕吐的男子。男子抬起头来,以空虚的眼神看着鹰央。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看见他的脸,我便立刻明白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人我其实经常见到——在深夜的风化区。

  红通通的脸、空虚而充血的眼睛、虚弱瘫软的身体——这名男子绝对是喝得烂醉如泥。

  「为什么病房里会有醉汉?这个人是……?」

  我怔然地记么说,鹰央转向我,谢出洁白的牙齿。

  「这家伙就是制造出第一个『鬼火』的犯人。」

  鹰央挺起胸膛高声说道。

  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犯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演员马上就到齐了。」

  「演员……?」

  我喃喃地重复道,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让您久等了,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现的是千绘。

  「佐久间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护理长要我立刻过来的。」

  原来护理长除了我们之外,连千绘都叫来了。

  「好,大家都到齐了。我本来也想将那个叫做光辉的小鬼一起叫来,但是三更半夜的把病人吵醒好像也不太好。那么,我现在就来开始解谜。」

  「鹰央,小声一点,你会吵醒病人的。」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经过护理长提醒之后,鹰央皱着眉,将声调稍微压低了一些,开始说明。

  「最先被目击到的『鬼火』,就是这个男的制造出来的。没错吧?」

  鹰央将话锋转向男子。但男子只是以失焦的双眼仰望鹰央,什么都没回答。

  从那模样看来,鹰央说的话他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吧。

  「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是阵内先生……住在这间病房最里面那一床的病人。」

  回答我的问题的不是鹰央,而是千绘。

  「没错,这间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昨天受到惩诫的气胸的高中生、正在以干扰素治疗C型肝炎的男性,最后一位就是这名男子。」

  「我记得最后一位病人是……」

  「酒精性肝炎。」

  鹰央竖起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一边摇晃一边说着。

  酒精性肝炎?不,更重要的是……

  「呃,请问这个人为什么会醉成这样?他在病房里面喝了那么大量的酒吗?」

  「不,我想他应该没有喝很多。」

  听见我的问题,鹰央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可是他醉得不省人事耶。」

  「因为我让他吃了戒酒药。」

  「戒酒药?」

  「嗯,对啊。戒酒药,也就是氨基氰(Cyanamide)。服用后,氨基氰会抑制代谢酒精所需的醛脱氢酶(Aldehyde dehydrogenase),这时如果喝酒,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就会堆积在体内,因此即使只喝下少量的酒,也会陷入『烂醉』状态,非常痛苦。」

  鹰央一脸得意地发表有关『戒酒药』的知识。

  「你让这个人吃了那种药?」

  「我不只给他吃,也给了另一个因为C型肝炎住院的病人。当然,护理长已经向他们本人说明清楚了:这种药物,是因为在治疗的过程中有需要,所以才让他们服用的;若在服药期间喝酒,将会造成危险,所以绝对不可以喝酒。」

  「都已经知道有危险了,这个人却还是……」

  我低头看着男子,喃喃说道。

  「没错,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

  「不过,阵内先生应该没有办法买到酒才对啊。阵内先生的状况很差,几乎无法离开病房,也几乎没有人来探病。」

  千绘插嘴说道,鹰央闻言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他的确没有办法买到『酒』,不过『酒精』倒是有办法取得喔。」

  不是『酒』,而是『酒精』?我听不懂鹰央的意思,皱起了眉头。酒精……

  不是酒,而是酒精……

  「啊!」

  我和千绘同时发出惊呼,并且将视线转向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

  「没错,这个男人因为没办法买到酒,所以就把消毒用酒精藏起来喝。」

  「在明知自己正在服用戒酒药的状况下……?」千绘诧异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酒精成瘾呀。理智虽然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克制喝酒的

  欲望。所以酒精成瘾的病人,除了生理的治疗以外,还需要心理层面的治疗。」

  「……再怎么说,也不必特地给他吃戒酒药,让他经历这种痛苦嘛。」

  千绘看着一脸苍白地趴在马桶前的男子,喃喃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责难。

  「为了查出到底是谁在偷喝酒精,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呀。这间病房里有两名病人的肝功能以及其他检查报告都不尽理想,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C型肝炎的病人。我推测他们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摄取了酒精,而使得身体状况变差。

  然而光看检查报告,根本没有办法得知究竟是谁喝了酒精,而且就算去质问他们,也一定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会让他们服用戒酒药。」

  千绘虽然露出无法全然接受的表情,但仍保持沉默。

  「现在我们知道是这个人偷喝消毒用的酒精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制作『鬼火』呢……?」

  我代替千绘提出这个疑问。

  「什么嘛,你还不知道啊?听好了,第一次出现『鬼火』,是在那个叫做光辉的高中生抽烟被抓到的两天后,对吧?」

  鹰央将视线从我这边移到千绘身上。

  「是、是的,没错。」

  千绘连忙回答。

  「当时你们检查了那个高中生身上携带的物品。」「是的。我记得在『鬼火』出现的那天中午左右,我们在他父母的许可之

  下,检查了他身上的东西。」

  听到千绘的回答,鹰央骄傲地点点头,开口说道:

  「那个男的看见你们检查物品,以为你们接下来可能也会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或许是有某种原因让他这么觉得吧。」

  听见鹰央的话,千绘发出「啊」的一声。

  「这么说来,在我第一次看到『鬼火』前没多久,我来到这间病房巡房。当时我曾经自言自语:『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但我指的是抽血检查……」

  「啊,所以他误会了。」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道。

  「我猜这个男的偷偷藏了很多消毒用酒精,打算在半夜小酌。可能是放在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吧。那么,当他误以为明天早上每个人都要进行物品检查时,会怎么处理那些珍藏的酒精呢?」

  「这个嘛……应该是丢掉吧?」

  我如此说道,鹰央轻轻颔首。

  「要丢到哪里去呢?」

  「呃,比如说倒进马桶里冲走之类的……」

  「没错,在护理师巡房结束后不久,他就赶紧将酒精倒进洗手台里——也就是那个洗手台。」

  鹰央指着身后的洗手台。我瞪大了眼睛,如果记得没错,两个星期前,那里……

  「两个星期前,那个洗手台堵塞了。他倒下去的酒精并没有流走,全都塞在

  那里。所以他慌了,要是酒精一直留在那里,等酒精挥发后,可能就会发出味道,继而被人发现。于是他打开洗手台下方的柜门,检查配管,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将堵塞的水管修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鹰央一脸得意地将目光转向我们。说到这里,两个星期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没错,他找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因为怕被没收而藏在那里的高级打火机。男子看到打火机后便心想,如果没有办法将酒精冲走,干脆就把它烧掉吧。

  那个酒精的浓度很高,我想燃烧的时候,一定是冒出了蓝色的火焰吧。这个洗手台位于从走廊看不见的死角,所以在走廊上没办法直接看到火焰。但是火焰却投射在装设于洗手台侧面的镜子里,从走廊看过来,就像是蓝色的火焰浮在半空中一样——这就是第一次出现的『鬼火』的真相。」

  鹰央满意地说道,她漂亮地解开了有关『鬼火』的谜团。现场陷入一片沉

  默,没有人说话。鹰央踏着缓慢的脚步,走向抱着马桶、瘫坐在地上的男子。

  「我刚刚的说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鹰央对坐在地上,始终低着头的男子说道。男子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依旧满脸通红,但是他的双眼已经可以聚焦了。他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我会被赶出去吗?要是这间医、医院把、把我赶出去,我就无处可、可去了。喝消、消毒酒精是我不好。可、可是、我就是忍、忍不住。而且,我点火烧酒精,并、并不是刻意要吓佐、佐久间小姐的。我只是害、害怕要是我偷喝消毒酒精的事被、被发现,我就会被、被赶出这间医院……」

  男子趴在厕所的地板上,语无伦次但诚恳地请求着,那模样令人心生怜悯。

  这个人知道,要是被赶出医院,自己就会毫无节制地喝酒。当然他也很清楚,再继续喝酒,会对自己已经濒临界限的肝脏造成致命的伤害。

  「你在说什么啊……」

  鹰央低头看着男子,她的声音和刚才在说明『鬼火谜团』的时候明显不同,带着一丝不悦。男子的表情僵硬。

  「我们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呢?轻忽了你的酒精成瘾症状,是我们的错。酒精性肝炎的病人住院之后,检查报告的数字如果还是持续恶化,当然就应该怀疑病人是否偷偷喝酒。我会好好地告诉主治医师的,从今天开始,除了身体以外,你也必须同时让精神科医师治疗你的酒精成瘾症状。」

  说到这里,鹰央望向护理长,小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护理长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苦笑。男子脸上浮现安心的表情。

  「好,这样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在鹰央的大声宣告下,『病房的鬼火事件』就这么落幕了。

  还有,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今天辛苦你了。」

  在楼顶上的『家』门前,我对鹰央这么说。

  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回家了。明天是星期六,我放假。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

  「什么,你要回家了?」

  鹰央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现在已经将近半夜三点了耶,我要回家睡觉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真是的,难得解决了一个有关酒的事件,我还想喝一杯来庆祝一下呢。陪我喝一杯嘛。」

  看见鹰央做出拿着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我的表情变得僵硬。鹰央的身材虽然娇小,酒量却非常惊人。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几次鹰央的『宴会』……应该说是被迫参加,每次都被她灌到烂醉。

  「不,那个……我想今天还是不要好了。我已经非常累了,再喝酒的话,实在有点……」

  「什么嘛,只喝一点点,有什么关系?」

  鹰央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

  「绝对不可能只喝『一点点』吧。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回家。」

  我以稍微强硬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鹰央鼓着腮帮子,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走进『家』里。过了几十秒后,她左手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给你。」

  鹰央将左手上的东西抛向我。我反射地接住了朝我飞来的东西,那是一罐营养饮料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是营养饮料啊。这次真的太勉强你了,那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喝完后,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毕竟你的身体若是搞坏了,我也很伤脑筋啊。」

  「啊,谢谢你。」

  这种体贴的行为,实在不像她的作风。我带着疑惑的心情,转开瓶盖,一口气喝下瓶子里的东西。

  「呕!」在嘴巴里扩散开来的辛辣感,让我不禁作呕。「这、这是什么?」

  「你喝下去了呢……」鹰央露出邪恶的笑容。「那是威士忌。」

  「威士忌?」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瓶子,看来她把内容物掉包了。

  「没错,这样一来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开车,会变成酒后驾驶喔……」

  「……没关系,我搭计程车回去。」

  「这样啊。对了,祝福你停在这里的爱车不会被人涂鸦啰。」

  你想对我的RX-8做什么

  「……我喝就是了。只要陪你喝就好了对吧!」

  我垂下双肩,无奈地说道。心爱的爱车被当作人质,我也只能投降了。

  「这样啊,这才是小鸟嘛。好,今晚我们就来喝个痛快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鹰央的家里,鹰央则是踏着轻快的脚步,拍拍我的肩膀。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后,被鹰央彻底灌醉的我,便呈现出和服用戒酒药的男子一模一样的丑态。

  *

  「医师,我听说了唷。」

  鬼火骚动过后一个星期左右,某个下午,我在急诊室边喝罐装咖啡,边输入病历表的时候,鸿池这么对我说。

  「你听说了什么?」

  该不会又听到了什么鬼故事吧?鸿池走到我身边,用手时推了推我的肩膀。

  「医师和鹰央医师明明就很甜蜜嘛。」

  鸿池轻声这么说,我忍不往将嘴视的咖啡给喷了出来。

  「哇,好脏……」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事实并不是这样吗?」

  「又来了又来了,你想否认也没有用喔。这次可是有人亲眼目睹呢。」

  「亲眼目睹?」

  「你们两个半夜在空病房约会、鹰央医师穿着护士服玩角色扮演,和小鸟医师打情骂俏、小鸟医师一大早摇摇晃晃地从楼顶上回家。真是的,你和鹰央医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怎么会虚弱成那样呢?」

  鸿池开心地弯下手指细数,我忽然觉得脸上失去血色。

  「你、你该不会又把这些事情传出去了吧……」

  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鸿池。

  「咦?我当然已经跟朋友们说了呀。这么大的八卦,我怎么可能忍住不说呢?」

  鸿池一脸天真无邪地说着,至于一旁的我,手中的咖啡罐就这么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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