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风拂过后颈,带来寒意。沼田伸行抓着破烂外套的衣襟,用力裹紧了身子。年过了半百,身体开始扛不住寒冷了。他多想立刻回家打开暖气取暖,但他做不到。明天就是这片地区的不可燃垃圾回收日了,到了早上,回收人员就会把一切都搬走。他必须在今晚之内转遍这儿的所有垃圾场。
“还剩两块儿……”
沼田小声嘟囔。从零点开始走了近三个小时,却仍然没有收获。剩下没有检查的只有两处了,如果连那儿都没有的话,今天他只能空手而归。
弯着腰,迈着小碎步,沼田拐过小巷。电线杆的旁边堆着几个塑料袋,上面遮盖着阻隔乌鸦的织网。来到垃圾堆放处,他掀开织网,仔细打量着垃圾袋的内容物。周围过于昏暗,他看不清楚,便揉了揉眼睛,手背沾上了眼屎。
这不行!沼田用力咋舌,将织网放回原位。心中的预想成为现实,他没有找到值得期待的物品。沼田再次蹒跚地走在小巷中。寒冷浸入骨髓,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还剩最后一个地方了……
身后传来警笛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辆巡逻车正在由远及近。沼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冷的天,他可不愿意被警察盘问。我只是在街头散步的善良公民,那群警察却总把我当成罪犯。沼田恶狠狠地朝路边啐了一口痰。
警笛声逐渐靠近。俄顷,巡逻车从沼田身边经过,若无其事地远去了。目送着渐小的尾灯,沼田这才松了口气。
“靠,净他妈吓唬人!”
骂咧咧地丢下一句后,他再次迈开脚步。走了数分钟,一幢老旧公寓后面的垃圾堆放地便出现在眼前。这是离沼田家最近的垃圾场,塑料袋靠着砖墙堆放。最近,他总是最后才检查这里,因为这个时候周围的居民基本上都熟睡了,不大可能与公寓里的住户碰面。
回想起上个月的事情,沼田胡子拉碴的脸便不免扭曲。在垃圾堆里翻找“宝藏”时,竟被住在公寓一楼大学生模样的小屁孩斥责了。每当想起那个男孩轻蔑的视线,他便感到怒不可遏。臭小子,早晚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沼田又吐了口痰,站到了垃圾堆的前面。
“嗯?哦哦哦……”
不由自主地,感叹从喉咙中溢出。堆积的垃圾袋上,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宝藏”。沼田急忙回望四周,确认安全后,便不顾下方的垃圾袋,迫不及待地飞身扑到“宝藏”上。感受着臂弯中柔软的触感,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抬起头来,沼田察觉前方的拐角处隐约透着红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刚才那辆巡逻车。他们肯定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一出来,就抢走我手里的这个“宝藏”。
想得美,这可是我的,打死也不会交给你们。
沼田仿佛接到传球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双手抱紧“宝藏”,小步地跑起来。体内像是有热源不断涌出,将方才的寒意逐渐驱散。
1
“垃圾扔完了。”
“嗯,辛苦啦。”
推开门进入室内,穿着草绿色手术服坐在电脑前的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举起一只手权当招呼。
“扔个垃圾您就不能自己去吗。而且您那是攒了多长时间的垃圾啊。”
十五分钟前,我一如既往地来到楼顶的“家”,刚推开门便遭遇了鹰央“小鸟,你去把那边的垃圾丢一下”的差使。我只好将一只手各两袋、共计四袋的垃圾送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放处丢弃。有种开门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哦对了,小鸟,厨房里面还有四袋子垃圾,待会儿也去丢了吧。”
“您这儿是有多少垃圾啊。搞得像个垃圾场一样。”
“垃圾场!?你怎么说话呢,这屋子哪里像垃圾场了!?”
鹰央转过椅子,冲我不满地抗议。
“还哪里像……您自个儿回头瞅瞅,这不是垃圾场是什么。”
我打量起昏暗的室内。鹰央借了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之便,在楼顶上搭建了这个“家”。与童话般精致可爱的外观相反,室内则是到处堆着各类书籍,宛如从地板里长出来的树木,俨然是一座“书之林”。房间中央摆放的三角钢琴的盖子上同样堆着一大摞书,直逼天花板。
“胡说八道!这不是垃圾,是书。书是知识的宝藏,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所以这儿不是‘垃圾场’,而是‘藏宝库’!”
“好好好,老师您喜欢的话就那么叫吧。不过您是不是该稍微整理一下?”
“我这不是整理了吗!你看,分成了医学书、理化学参考书、文学参考书和大众文学四类,然后根据日语、英语和其他语种进一步细分,分别放到了对应的位置……”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啦。”
鹰央似乎确实清楚各个书本的位置,大概在她心中,这就算是整理好了。
“书就这么摆着算了,不过生活垃圾您至少自己去丢吧。”
“干嘛非得我去啊。扔垃圾不是仆从的工作吗。”
“说谁是仆从呢!我是您的下级,但绝对不是您的仆从!”
“下级和仆从不是一回事儿吗?”
“绝对是两码事!”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反观鹰央,她只是不解似地歪着头,嘟囔了一句“哎,算了。总之垃圾就交给你了”后,转过身继续操作电脑,看样子是在阅读邮件。心中一股不安蓦地腾起,我皱紧了眉头。
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浩瀚的知识,解决了各类怪奇事件。此事经众口相传,最近综合诊断部的官网偶尔会收到事件调查的委托函。其中大多数是调查对象是否出轨、自家的狗走丢了等把我部门误会为侦探事务所的人。但非常罕见地,其中会混有极少数能够真正刺激起鹰央无限大好奇心的委托。每当这时,她就必然会开心地插手其中,顺便带着我也拐到沟里。唯有逃走才是上策。
“那我差不多该去急救部了。”
我低头看着手表说道。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急救部交接班的时间了。在鹰央的安排下,每周五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被派遣到急救部,从上午九点工作到晚六点。
“哦,今天是周五了啊。那你加油去干吧。对了,小鸟,等急救部那边完事儿了,你有空吗?”
鹰央几乎躺倒在椅子上,同时用力后仰,看向身后的我,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开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的这种表情,百分之百意味着她居心叵测。
“没有,今晚我有安排。”我坚决地回答。
“啥,你有安排?周五晚上?为什么?”鹰央瞪大了原本硕大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我周五晚上有安排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你啊,在家一个人把着玻璃瓶喝罐装的清酒看碟可不算是‘安排’哦。”
鹰央十分灵巧地在椅子上翻过身,两手扒着搭了白大褂的椅背。话说为什么是罐装清酒?
“才不是那回事呢。今晚要出去和人喝酒。”
“喝酒?和女的吗?你有女人了?”
她立刻探出身子,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甚至是初中生)的稚嫩脸庞上写满了好奇心。
“……您问这个干嘛?”
“那个,我作为上司,总要关心关心部下的生活问题对吧。你看,比如……比如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我不是得在婚礼上讲两句话嘛。”
骗鬼呢,你百分之百只是好奇而已吧。而且,就算我以后结婚了,也绝对不会请你在婚礼上讲话的。天知道你会抖搂出我的多少黑历史。
“我又不是和女生单独喝酒。”
“嗨,敢情是爷们儿聚餐啊,没劲。哎,也对,小鸟也只能和男的一块儿喝了。”鹰央顿时皱起了眉头,嘴上毫不留情。
“不是和男的喝。”
鹰央的说法莫名让我不爽,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那就是说女的也来喽?哪个女的?”
“呃,这我不太清楚……”
“有女的来喝酒,但不太清楚是谁……”
抱着双臂低头嘟囔的鹰央猛地抬起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联谊会吗!”
“呃,嗯,差不多吧……”
见她起劲得出乎预料,我不由得胆怯。
“所谓联谊,就是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和漂亮小姐姐亲亲热热,最后玩国王游戏的那种活动吧。”
“您这误会得有点深啊……”
她到底想象了什么?而且为什么思考方式这么像个男人?
“你耍赖!”鹰央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也要去。凭什么只有小鸟你一个人玩得那么开心,这不公平!”
“您这么说我也没辙啊……”
“张罗联谊会的是谁?”
“呃,您说主办人吗?是实习医生鸿之池。”
上个礼拜,鸿之池对我说“小鸟大夫,下周五晚上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上次你说要参加联谊会,我给你张罗好了”。据说来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校友。
“哦哦,是小舞搞的啊。”
鹰央从手术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与人通电话。压低声音悉悉索索地嘟囔了几十秒后,她一脸满足地把手机收回口袋。
“好消息,小鸟,你今晚没事了。”
“啥!?咦,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小舞打了电话,问她‘今晚我想借小鸟一用行不行’,结果她说‘您请便您请便,我再找别人凑数就是了’。”
混账东西,出卖前辈像卖菜一样轻巧……
“怎么会啊,我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好期待呢啊……”
看着怅然若失的我,鹰央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别那么失望嘛。说不定会有好玩的‘谜题’出现呢,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2
“‘垃圾屋’吗?”我歪着头问道。晚六点半,结束了急救值班的我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与鹰央一同听一名女性的讲述。
“真的很让人受不了,味道很大,还很危险,邻居们都在抱怨。”
名为堺佐惠子的中年女性涨红了丰腴的脸颊。坐在我对面的她,正是向鹰央发来委托的“委托人”。数十秒前,堺来到门诊室,摇动着硕大的臀部坐到椅子上,开口就是“那是个垃圾屋!”。
“呃,这类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您还是去政府有关部门……”
“我当然去找政府部门了,可那帮人什么都不肯做,说什么按照法律,个人土地内只要是不违法的行为,他们无权干涉。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结果一件实事都不给我们办,果真是吃干饭的。”
堺的脸色因激动而愈发红润。我一边慑于她的迫力,一边窥向坐在后方的鹰央。手术服上面披着大了许多号的白大褂的鹰央,正抱着双臂两眼紧闭,乍一看似乎是在打盹,但这是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的模样。看样子又要我来问话了。本来这个时间, 我该开开心心地前往联谊会现场……哎。
“那个,政府部门或许确实有点不靠谱,但我们也不是回收垃圾的,这种事情还是……”
鹰央到底是为什么决定听这个女人的话呢。我不觉得“垃圾屋”相关的委托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
“哦哦,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请您们去处理那个垃圾屋。我来找二位是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那刚才讲的一长串“垃圾屋”的故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的。其实……”堺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是有个杀人事件。”
“杀人!?”我不由得大叫。堺打量着我,显得很是不解。
“您不知道吗?我在邮件里写过了,是来‘咨询杀人事件’的。”
我回过头,瞪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鹰央。从早上起,我便不断地问她“究竟是要咨询什么事情?”可她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我想既然鹰央会感兴趣,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扯上了杀人……
许是察觉到我不满的视线,鹰央略微睁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吓了一跳吧”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呃,这个吧。既然是杀人事件,那就更不该找我们商量了啊。您为什么不去找警方呢?”我重新整理思绪,向堺问道。
“我当然找过警方了,最先找的就是警察。可他们却说什么‘证据不足,无法开展调查’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群官老爷,中看不中用。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
这话听着好耳熟啊。
“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从头开始详细地讲一讲吗?我有点理不清状况。”
被我打断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警察的堺这才“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过头了”地坐正了身子。
“我是这附近一幢小公寓楼的房东。楼是十五年前盖的,但我管理得很用心,地方干净,租金也不高,直到两年前都还住满了人呢。”
“哦,是吗……”我模棱两可地应答。
“但从两年前开始,空房间越来越多了。这都是因为‘垃圾屋’。有个叫沼田的男的,住在公寓楼旁边,天天往自己家里捡垃圾回来,越堆越多,都快从他家院子里溢出来了。”
哦哦,电视上偶尔能看到那样的人家。
“堆的垃圾有臭味,还生老鼠和苍蝇啥的,特不卫生,周围的人都在抱怨。居委会上过门,请他把垃圾收拾一下,可那个沼田竟然冲我们破口大骂,还泼水赶我们走。哼,一提他我就来气!”
“那个,您冷静一点。然后,那个杀人事件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谁?”
我一边安抚咋舌泄愤的堺,一边抓紧问正事。再这样拖下去,我今晚的记忆就该只剩下垃圾屋和对垃圾屋的抱怨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沼田,杀死了市之濑。”
“市之濑?”听到首次登场的名字,我表示不解。
“他是去年住进公寓一楼的大学生。这孩子特别乖,每次见到我都很精神地打招呼,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还会给我带手信。”
“您是说,那个大学生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吗?”
“对对,没错!自打上个礼拜四我就没见过他,这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了,这分明是有蹊跷嘛!”
堺越说越激动,抬高嗓门,唾沫横飞。
“不过,这会不会只是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出门旅游了呢?”我悄悄用白大褂的衣袖擦去了溅到额头上的唾沫星子。
“不会的!市之濑这孩子非常规矩,这年头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么懂规矩的孩子了。每次出远门之前,他一定会到我这儿打过招呼再走,可这次他一声不吭地人就没了!而且,他的车也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没有动,市之濑要是出门的话,一定是会开那辆车去的!”
听着堺铿锵有力的说明,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总觉得只是那孩子这次不小心忘记了联系,没有开车而使用了其它出行工具而已。
“您认为市之濑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我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他是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呢?”
“其实吧,市之濑不见了的那天早上,我在打扫家门口,结果正好看见了他进到那个垃圾屋里面去。”
“一大早进到垃圾屋里面?这是为什么?”
“我猜他是想找沼田抱怨几句吧。市之濑这孩子正义感很强,以前也去找沼田提醒过好几次,沼田大概是记恨着他呢。”
“是去提醒沼田收拾堆积的垃圾吗?”
“不光是那个。沼田他总是半夜出门翻垃圾堆。”
“翻垃圾堆?是找吃的吗?”
“不,他找的都是大件垃圾,看到中意的就带回去。鬼知道他捡来那些废物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一捡过东西,垃圾场就变得一团糟,而且大半夜捡垃圾的多让人瘆得慌啊。所以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吧,市之濑去提醒了他一声。结果沼田那家伙不顾大半夜的就开始扯着嗓子叫,把周围的人全吵醒了。”
“也就是说,那个市之濑进入了垃圾屋之后,就失踪了对吧。所以您怀疑是沼田杀死了他。”
我简要地总结。堺用力一点头。
原来如此,故事倒也讲得通,但只凭这个就断定杀了人,总觉得有些太草率。感觉那个叫市之濑的男的只不过是出门旅游去了吧。
“上周末,我发现市之濑不见了之后,就去找了警察,结果他们说只凭这点内容不能立案,可能过一阵就回来了。可是这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好想起来有人说,这家医院的综合啥啥部门专门解决这类事件。”
“那个,您这误会得有点……”
谣言传得太远,恐怕只会有更多令鹰央着迷的离奇委托接踵而至。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个结局。话说回来,鹰央会接下这次的委托吗?如果会,我这周末很可能就要陪同鹰央了。不止是联谊会泡了汤,连美好的周末时光也要离我而去了。
转过头看向鹰央,只见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同时嘴角上扬。看到她打心眼里期待的表情,先前的不安转为了悲惨的确信。她站起身来,挺起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明天我们就去垃圾屋探险!”
3
接受了堺的委托后,第二天过了中午,我跟在鹰央后面,一边看着穿了毛衬衫和牛仔裤的她大幅前后挥动着双臂兴致勃勃地向前走,一边沉重地蹒跚着步子。
“干嘛走得像遇难的登山者一样啊。就不能走得痛快点?”
她回过头说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知道啦知道啦,麻烦您看着前面走,省得撞电线杆上。”
大好的周六,却被拽去垃圾屋探险,你让我上哪儿痛快去。而且,今天早上鸿之池还发来邮件,说“昨天我们喝得好热闹呢~~小鸟大夫没来真是太遗憾了 全都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妹子呢 替我向鹰央老师问好~ 鸿之池上”,让我的心情进一步低落。
“你怎么啦,这可是杀人事件啊,杀人事件!要不是这种机会,上哪儿能调查去。你就不能兴奋一点吗?”
“不能,所以请您走路的时候看着前面。”
让我兴奋?那就快点再给我安排一场联谊会。
“有杀人事件了还不兴奋?哼,怪人一个。”
鹰央歪了歪头。被据我所知最“怪”的人说成是怪人,我愈发消沉了。
“一般人是不愿意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首先,这次事件只是堺女士的臆想,很可能没发生过什么杀人。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估计过一阵就会自己回来的。还有,您走路的时候看着点前面行不行,求求您了。”
“确实,你说的也有可能,但那不等于否定了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所以我才说要去查一下嘛。调查警方撒手不管的杀人事件,是公民的义务。”
“那是哪国公民的义务啊。哎,前面!”
“嗯?”
听到我大声的警告,鹰央总算重新转向前方,下一瞬便气势汹汹地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哎,我说什么来着。好响亮的一声“咚”。
“您没事吧?”
我急忙奔上前。鹰央一边摸着略微发红的额头,一边没趣地嘟囔了声“没事”。
“……然后呢,还要走多久才到?”
她用与方才截然相反的平坦语调问道。看来是撞了脑袋,多少冷静了一些。我从口袋里掏出今早打印好的地图。开着爱车RX-8到医院接了鹰央,到附近停在投币停车场后,我们两人便徒步走向堺的住宅。
“马上就到了,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就是。”
“是吗,那就快走吧。”
跟着鹰央转了弯,便看到数十米前方一座两层的古旧公寓楼。
“就是那个楼吗?”
“对,那就是堺女士管理的公寓楼。她本人住的家应该是楼前面的那座房子。”
八成是在空余的地皮上盖了楼,用收取的租金作为额外的收入。
“也就是说,那个就是她之前说的‘垃圾屋’了。”
鹰央指向公寓方向更远处数十米的一座房子。朝向那个方向看去,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从远处看去,那个房子也相当显眼,让人不敢靠近。越过围墙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各种废品,从打开的门也溢出了数个垃圾袋。待会儿我们要进到那个家里去吗……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我们先前往堺的住宅。来到门前,我按下门铃。
“……谁啊?”
很快,从扬声器中传出了沉闷的男子嗓音。听到男子不甚友好的语气,我感到困惑。
“那个,我们是从天医会综合医院来的……”
“医院?医院的人来我们家干嘛?我又没得病。”
“不,那个,是堺女士叫我们……”
“干嘛呢!谁叫你瞎接的!”
正当我不明就里地回答时,突然响起了十分尖锐的叫声,通话随之切断了。数十秒后,大门打开,露出了堺的脸。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跑一趟。”
堺问候着,露出讨好的笑容。“是谁来了?”从家中传来声音。
“你管谁来了呢,不关你事,给我在里面待着!”
转过头,堺猛地变脸成般若,朝屋里怒声大喊。我惊讶于她态度丕变时,屋中传来“臭老婆子,你再说一遍!”的叫声。堺恶狠狠地一咋舌,用力扇上了门。
“哎呀,让您见笑了。今天周六,我家死老头子在家呢,真是烦死人了。”
“那个,您……不用去和丈夫解释两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嗨,没事儿没事儿。拌两句嘴而已,没啥稀罕的。上个礼拜,我们半夜丢着餐具大声骂,还把警察给招来了呢。”
堺不知为何很是自豪似地扬起下巴。“哈啊……”我只好暧昧地应了一声。
“那个就是‘被害者’住的公寓吗?”
鹰央把我推到一边,自己走上前,指着旁边的公寓楼问道。看样子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调查了。
“对对,是的。我这就带二位去。”
堺趿拉着拖鞋,走在我们前面。
“那个地方本来是有一幢房子,里面住着老伴儿的爸妈,但二老早早就去世了,我们用赔付的保险金重新盖了座公寓楼。光靠老伴儿的那点工资,实在没法养家糊口。”
围墙环绕的土地不算宽广,建在其中的公寓楼共两层,每层有五个房门。
“总共有十个屋子,现在住了六户,一楼两户,二楼四户。”
“市之濑住在哪个房间?”鹰央问道,语气中难掩兴奋。
“他住一楼最中间。”
堺指着其中一扇门说道。门口墙上的信箱里,塞满了各类传单和信件。
“那个房间后面就是垃圾堆放点对吧。住在‘垃圾屋’里的人到那儿捡垃圾,结果和他吵上了。”
“没错没错。大概是一个月前,那个男的在后面翻找垃圾,市之濑听到动静,就去提醒他。结果那个男的就开始大声嚷嚷,连我在家都听见了。我们出去警告他说‘再吵吵就报警了’,他才嘟嘟囔囔地回去了。哎,要是当时直接报了警,市之濑说不定就还会活着……”
堺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悲伤。看来,在堺的心中,那个名叫市之濑的青年已经惨遭杀害了。
“那总之先去找‘垃圾屋’的主人问话吧。”
“哎,直接去找他问吗?”我眨了眨眼。
“那当然了。既然他有嫌疑,先找嫌疑人问话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可是专业的啊。”
我们啥时候成“专业”的了?我叹了口气,准备追上得意洋洋地打头阵的鹰央。然而,身旁的堺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您怎么了?”
“要去见……那个男的吗?”堺缩起头,小声问道。
“嗯,看来是要去了。”
“干什么呢,快点走锕。”
注意到我们没有跟上来,鹰央小跑着回来了。
“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就不跟着去了?”
“咦,您有什么不太方便吗?”我问道。堺低下了头。
“我知道自己有些任性,不过我不愿意和那个男的碰面。他认识我的脸,万一被他盯上,天知道会遇到什么不测……”
那您把他推给我们去见面也不太合适吧……
“那个叫沼田的男人,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对劲吗?他家是什么时候起变成‘垃圾屋’的?”鹰央问向缩起身子的堺。
“大概是两年前吧,我想。”
“也就是说,沼田是两年前搬到那儿住的?”
“不,他搬来这儿差不多有四年了。刚搬来的时候,他虽然也算不上友善,但没怪异到那个地步,也有家人陪着他。”
“他有家人?”听到预料之外的情报,我不由得反问。
“是的,有老婆,还有个闺女。”
“他的家人还跟他住在一起吗?”
“没有了,记得正好是他开始往家里堆垃圾的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过。有人说是因为老婆实在受不了他,就跟他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在他搬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问他是做什么的,回答说什么‘艺术家’。”
自称艺术家吗。确实让人起疑。
“哎,总之具体情况就直接问本人吧……哦,我和小鸟去就行了,你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跟来。”
鹰央点了点头。堺战战兢兢地低头致歉。
“请二位务必要小心啊,那个男的可危险了。我还听说他在跟黑道上的人混。”
冲着意气风发地准备朝“垃圾屋”前进的鹰央,堺有些不安地提醒。
“那个,您说黑道是怎么回事?”听到又一个新情报,我皱起眉头。
“呃,这个吧,其实也是听人说的,那个沼田其实是个黑社会,还在吃兴奋剂。”
“兴奋剂!?”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对,没错。好像是几个月前,这附近有人在卖兴奋剂。”
“这也是听人说的吗?”
面对接连出现的传闻,我心中的怀疑也水涨船高。
“不,这不是听说的,是这几天附近有人被警察问了话,说是这附近有人在偷偷卖药。所以我就怀疑,沼田就是卖药的,他自己也吃,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古怪,那些兴奋剂就藏在他捡来的那堆垃圾里面。”
“哦,这样……”
我挠了挠头。感觉已经完全搞不懂故事了。确实,长期服用兴奋剂会导致产生幻觉或妄想,但只凭这个就说“垃圾屋”和贩卖兴奋剂有关系,是不是太牵强了。
“总之请您们千万小心,他说不定真的会动手的。”
堺用已然是不关我事一样的口气提供建议。
“放心吧,真要有了冲突,这家伙会给我当保镖的。别看他这样,好歹也是空手道三段。”
鹰央劈里啪啦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闻此,堺露出笑容。
“真的吗!?那可真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
呃,您这么信赖我的空手道水平吗……
“那我们就打起精神出发吧。”
鹰央握拳高举,我则是垂下了肩膀。
“唔……!?”随着鹰央靠近“垃圾屋”的我反射般用手捂住了鼻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是将大量的腌制品装进塑料袋里密封后丢到温室里放置了很久,其源头显然就是我们准备拜访的“垃圾屋”。来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我已经被熏得泪水盈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观察院门后方房屋的模样。
那已经不是垃圾“屋”可以形容,说成是“山”更贴切。房屋本身是二层小楼,前面不算大的庭院堆满了各类垃圾和废品直到房门口。我捂着鼻子,打量院内的物品。电视、DVD播放机、冰箱、桌椅和柜子,从家电到家具,以及装在垃圾袋中的饮料瓶和易拉罐等等,几乎占据了每一寸角落。在高耸如墙壁的废品堆中间,从院门到家门勉强有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
“怎么了,小鸟?你捂着鼻子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您不觉得臭吗?”
“臭?”鹰央不解地歪了头,略微抽动了鼻翼。“哦哦,确实味道有点不太对劲。”
“有点!?”
想起来了,这人虽然听力和视力过于常人,但嗅觉非常不敏感……
“不过,这还真是难得一见。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像样的‘垃圾屋’呢。”不知为何,鹰央踮着脚尖眺望堆成山的废品,显得很是兴奋。
“这些垃圾就不能叫人运走吗?”
“强行运走恐怕很困难,毕竟东西都堆在自家地盘里。而且从法律上讲,这些垃圾也都是私有物品。我们好歹算是民(zi)主(ben)主义国家,总不能强行处理私有物品吧。”
“可是,这种状况很容易繁殖病原体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堆了这么多垃圾呢。”
“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人,多数都患有精神疾病,其中属强迫症患者最多。他们很害怕把东西丢掉的行为,所以越积越多。”
“强迫症啊。这还真是难办呢。”
“确实,很不好处理。本人是明知自己积攒垃圾的行为不正常,却因过于害怕而无法矫正。”
“不过,如果是神经因素导致的话,还是可以治疗的吧。”
“根据具体的症状,可以采用认知疗法或开具药物来治疗。但并不是说所有积攒垃圾的人都有神经上的疾病,其它的精神疾病或认知障碍也可以导致类似的症状。当然,也有可能是服用兴奋剂所致。”
说着,鹰央伸手准备按门铃。我慌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干嘛啊?”鹰央不满地朝我一瞪。
“那个,您真的要见住在这儿的人吗?”
“废话,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不,我纯粹是被您硬拽来的……”
“难得来这儿一趟,总不能一句话不问就回去吧。”
不等我反应,鹰央便用没被我抓住的手敏捷地按响了门铃。轻快的铃声立刻响起。哎,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住这儿的人跑出来要打我,你可要给我当肉盾哦。”
“什么叫肉盾……您从一开始别惹人家生气不就行了!”
“我会积极应对的。”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骗鬼呢,你百分之百没打算“应对”吧。我下定决心,静候大门开启。然而等了数十秒,门纹丝不动。鹰央不满地嘟起嘴,开始连按门铃。铃声像是回音般反复响起,然而门依旧是紧闭。
“……看来人家出门了呢。我们下次再来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只见鹰央一把推开大门,迈入院子里。
“老师!?您这样不行啊!”
不顾我的劝阻,鹰央站到家门前,伸出拳头开始敲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点出来,有点事要问你。”
一边有节奏地敲着门扉,鹰央一边大声说道。
“我都说了您这样做不行的。擅自闯入他人领地,搞不好您要被抓起来啊。”
我慌忙抓住了鹰央的手臂。
“我有什么办法,按了那么多次门铃,人家就是不肯出来嘛。快松手,你这个大力怪,疼死我了。”
“万一人家真的没在家呢……”
说到这儿,门毫无征兆地缓缓打开。我抓着鹰央的胳膊愣住了。
“……谁啊?”
从门的缝隙中,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脏兮兮的棒球帽压低到眉毛下,皮肤发黑得像是几天没有洗过澡。他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同时略抬帽檐,朝我们射来锐利的目光。男子高度驼背,声音像是嗓子里卡着一口痰,听起来很费力。堺描述他是中年人,但乍一看去仿佛已年入耄耋。
“你是沼田吗?”鹰央毫不在意男子不寻常的身形,开口便问。
“……是的话怎么样?”
沼田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敌意。
“我想问你点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
“……滚。”
沼田小声骂了一句后,试图关门,然而鹰央抢先一步把脚塞进了门缝里。沼田恶狠狠地瞪向鹰央。
“先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吧。”
鹰央的语气很是明朗,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谁啊,你?找我啥事?”
“我是天久鹰央,这个大块头是我的部下小鸟。我们是医生。”
“部下?医生?”
沼田显而易见地困惑了。这不奇怪,娇小童颜似高中女生的鹰央自称是医生,还说是我这么大个头的男人的上司,任谁都会疑惑吧。
“医生来我家干什么?别没事找事,快点回去。”
“这么赶我们走真的好吗?我们可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
听到鹰央的话,我瞪大了眼睛。卫生局?她在说什么?
“……卫生局怎么了?”
沼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
“卫生局的工作是保护公众环境的卫生,而你的家存在重大的卫生问题。”
“……哪里有问题了,我……我只是、在自家的地儿里堆了东西而已。”
“确实,你摧残你自己居住的土地,这并不违反法律。但,你的土地内繁殖的有害生物可能会离开这儿,向周围散播病原体。预防传染病的发生与传播,是卫生局工作的重要一环。若发现有爆发严重传染病的可能,我们会规劝感染者入院接受治疗,并对病原体的源头进行彻底消毒。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鹰央流畅如水地胡说八道。诚然,卫生局有预防传染病发生或流行的责任,但一来我们不是卫生局的人,二来能够采取强制措施的传染病在法律上有严格界定。至少这个家是不太可能成为那种疾病的产生源。
“……你该不会是要把这儿的东西运走吧?”
许是听信了鹰央的胡诌,沼田的声音开始发颤。前者诡异地咧嘴一笑,只是嘟囔“但愿不会吧”。沼田紧咬着牙,恨恨地盯着鹰央。
我一言不发地守望着事态的发展,心中暗暗希望沼田能把鹰央赶走。这样一来,我就能从探索垃圾屋的酷刑中得到解放,踏上开心的回家路,拥抱美好的周末了。沉默了一分多钟后,沼田张开了嘴,牙齿上隐约可见食物的残渣。
“……进来吧。”
别了,我美好的周末。
我垂下双肩,和脸上写满了胜利的鹰央一同踏入了“垃圾屋”内。瞬间,成倍的恶臭不容喘息地盖住了我的五官。味道的浓度与在外面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感觉自己撞在了臭味堆积的墙上,眩晕与恶心随后袭来,不由得伸手扶住房门以求平衡。要在这种地方问话吗?我的意识能撑到问话结束吗?
“鞋子不用脱了,……把门关上。”
沼田用依旧难以听清的语调咕哝。就算他要求脱鞋,我也不会脱的。沼田站立的走廊和门外一样,散落着废品和垃圾袋,有几个袋子已经破了洞,从中渗出浓绿色的液体。关上门后,我一边尽力不用鼻子呼吸,一边跟着鹰央,踏着垃圾之间依稀可见的地板前进。
“老师,您骗人家说我们是卫生局的人,真的好吗?”
我压低声音避免被沼田听见,问向走在前面的鹰央。
“我可没骗人家。我说我们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没说是‘卫生局的人’。咱医院和卫生局都在同一个方向,怎么能说我在骗人呢。”鹰央同样小声回答。
“您这不就是在忽悠人吗……”
我无奈地吐槽,这时沼田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里面是十二平米多一点的铺了榻榻米的房间,与庭院和走廊中不同,房间内不见废品或垃圾袋,而是摆着餐桌、被褥和电暖器。餐桌上是便利店盒饭和杯面的塑料盒,榻榻米的颜色不甚正常,但味道比起走廊里小了许多,大概是有排风扇。不难判断,沼田主要在这个房间中起居生活。
“找地儿坐吧,我可没东西招待你们。”沼田嘟囔了一句,坐到餐桌后方。我和鹰央在桌子的对侧坐下。
“说吧,想问我什么?”
沼田重新压低了棒球帽,不情不愿地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市之濑的男人吗?”鹰央开门见山地问。虽然被棒球帽和脸上的污秽遮掩,我仍然察觉到沼田的面庞闪过一丝动摇。沉默了数秒后,沼田开了口。
“……那是谁啊?”
“住在这旁边公寓里的大学生,我听说一个月前你跟他吵了一架。”
“我哪知道,跟我吵过的傻子多了去了,我上哪儿记他们的名字去。”
“是吗。顺便再告诉你,上个礼拜他来过你这儿,有人看到了他进入你的家门。”鹰央看向沼田的目光中满是挑衅。
“……哦,那个臭小鬼啊。他是来过,那又怎么了?”
数秒的沉默后,沼田有些恼怒地摇了摇头。
“市之濑为什么来了你这儿?你们聊了些什么话?”
“没聊什么,那个小鬼瞎操心罢了。什么这样下去会得病,快点把这儿收拾干净,去医院检查看看之类的,烦死人了。”
“嗯?市之濑是在担心你的健康状况吗?”鹰央眨了眨眼。
“是啊。我谢谢他愿意担心我,但我不想有人来管。”
“不过约一个月前,你在捡垃圾的时候被市之濑撞见,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对吧。”
“……那次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可你想想,那小鬼岁数还没我一半大,竟然敢教训我说‘这样活下去可不行,要再努力一点’,我能不火大吗。”沼田很是不服气地扭开了头。
总觉得故事的展开不大对劲。照堺的话讲,沼田和市之濑应该是互相敌对,但现在看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对市之濑的操心虽然厌烦,但还是有一点感激的,对吗?”
在鹰央确认下,沼田略一点头,算是作答。鹰央抱起双臂,陷入了沉默,应该是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十数秒后,她松开胳膊,张开樱色的双唇。
“市之濑失踪了,这你知道吗?”
“……啥?”沼田讶异地皱起眉头。
“我是说,他被人看到进入你家的那天起,就再没人见过他了。市之濑真的从你家走出去了吗?”
鹰央扬起视线,紧盯着沼田。沼田撇嘴。
“咋的啊,你啥意思?我冲那小毛孩下手了?”
“嗯,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所以才来问你。你危害了市之濑的安全吗?”
“放屁!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嗯?你不是卫生局的人吗,总扯那个小毛犊子干啥!”
他双手猛地拍打桌面。
“别那么激动嘛。那我就问个卫生方面的问题好了,你为什么捡了这么多垃圾堆着?”
“为什么……这无所谓吧,你管我为什么。”
许是因突然改变了话题而没能反应过来,沼田支支吾吾。
“嗯,确实无所谓。大多数积攒垃圾的人,都没法明确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那我换个问题好了。”
鹰央顿了一顿,回望房间。
“放在这个屋子里的垃圾哪儿去了?”
“……你指什么?”沼田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直到最近还堆在这间屋子里的垃圾。你看地板的榻榻米上,有明显的凹凸和污渍,不少是最近才出现的。也就是说,直到最近,连这里也堆满了垃圾。它们都去哪儿了?”
鹰央双手撑在餐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嫌麻烦,扔了。”
“扔了!?真没想到。”
沼田显然垂下了目光。鹰央很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有垃圾多碍事啊,所以就整理一下,给扔了。这很正常吧。”
对方歇斯底里般大叫。见此,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嘲讽似地笑了。
“嗯,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怎么,你什么意思?”
大概是被鹰央别有意味的语气激怒,沼田响亮地咋舌。鹰央一下子凑到他的面前。
“你就是因为做不到‘正常’的事,才会住在这个‘垃圾屋’里,不是吗?脑子里明白要扔掉,但到头来就是越堆越多。对于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来讲,扔掉垃圾绝对不是‘正常’的事,如果发生了,就说明发生了让你不得不那样做的‘异常’事态,比如……”
她露出讽刺般的笑容。
“有人在这儿送了命,放在这儿的垃圾里残留了相关证据。”
说着,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指向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一块明显泛黑的污渍。
“我进来的时候,就很在意那块污渍,因为只有它好像被人擦拭过。那个该不会是血迹吧?有人在这里流了大量的血,所以想消掉痕迹,不是吗?”
沼田的表情逐渐扭曲,像是被点燃的蜡烛。沉默笼罩了房间,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观望事态发展。
“证据……”沼田低沉的嘟囔打破了沉默。“你有证据说我杀了那个臭小鬼吗?”
“不,目前还没有,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那就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沼田激动地站起身瞪着鹰央,毫不掩饰敌意。我也慌忙跟着起身以防不测,然而鹰央只是泰然地坐在原地,笑着回答。
“既然家主要赶人,我也没办法,今天就先回去吧。”
她胸有成竹地起身,冲我说了句“走吧”。
“哦,对了”离开房间之前的刹那,鹰央转过头看向沼田。“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我就算把这儿的垃圾一个个都翻开,也会找出证据来。你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4
“嗯!好吃!太赞了!”
举着叉子的鹰央开心地叫着,她的面前是正吃到一半的奶酪蛋糕(cheese cake)。离开“垃圾屋”约三小时后,我们在堺家的客厅里品尝着蛋糕与红茶。
走出沼田的家后,我和鹰央先是来到家庭餐馆补了午饭,同时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又联系了几个熟人;然后来到堺的家中,姑且算是报告一下问询的结果,却被她热情挽留,只好叨扰。看向手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宝贵的周末正眼睁睁地消逝。
哎,没办法。我放松心态,啜了一口红茶。如果那个“垃圾屋”里真的死了人,也算是个大事,献出我的一个周末不足惜。
问题是,真的发生过杀人事件吗?沼田说那个叫市之濑的青年担心他的身体,若真如此,他为何还要杀死市之濑?
“小鸟,那个你不吃吗?”
兀自思考时,从旁边传来声音。扭头看去,只见鹰央吃完了自己盘中的蛋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还剩了大半的蛋糕。
“不吃的话,让给我也不是不可以。”
“……您想吃吗?”
“嗯!”
我瞟了一眼笑容灿烂的鹰央,用叉子刺起蛋糕,快速塞进自己的嘴中。
“感谢款待。”
“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鹰央悲痛的呻吟,感觉内心舒畅了少许。
“蛋糕味道怎么样?”
堺端着茶壶来到客厅,准备为我们续杯。
“……好吃。”鹰央有气无力地嘟囔。
“那个,您怎么了?难道是不合胃口吗?”
“哦不,没什么,蛋糕非常好吃,感谢您的招待。”
见堺面露不安,我急忙安慰。
“是吗,那就好……那,您二位和那个男的谈得怎么样了?是他冲市之濑下手了吗?”
堺一边为我们杯中注入红茶,一边很是兴奋地问。
“嗯,这个可能性很大。”鹰央毫不含糊地点头。
“我就说嘛!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面对兴奋地探出身子的堺,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慢慢地左右摆动。
“这次的事件没有那么‘神秘’,市之濑上门讨说法,结果出于某种原因被沼田杀死了,恐怕就是这么简单。问题在于如何证明这一点。”
她很是得意地说明。堺则是一脸严肃地聆听。
“话说,沼田有车吗?”
“咦,车吗?现在应该没有吧。刚搬到这片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和家人一起开车出门,但自从他那儿变成‘垃圾屋’以来,就再没见过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面对鹰央突然转变话题,堺面露不解。
“目前还没有沼田杀了人的明确证据。当然啦,如果市之濑的家人报了案,我想警方早晚会‘垃圾屋’调查,但那就太晚了,证据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销毁。所以必须尽快找出他杀了人的证据。”
鹰央说得头头是道,堺也跟着嗯嗯点头。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尸体。只要见到市之濑的尸体,警方应该就会立刻行动。”
“市之濑的尸体……可是,要怎么找?”
许是想象了关系好的住户惨死的模样,堺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
“尸体在哪儿,这是关键。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很重,又很显眼,搬起来还费劲。沼田没有车的话,他很难搬到远处,那么可能丢弃的地点就很有限了。”
“难道说……”
堺的声音微微颤抖,大概是猜到了鹰央想要说的话。这也难怪,我刚才在家庭餐馆里听她说的时候也没了食欲,烤肉饼吃了一半就剩下了。
“没错,尸体很有可能还藏在那个家里。堆了那么多垃圾,想藏总有地方。市之濑失踪已经一个礼拜了,这么热的天,应该已经腐坏不少了,只是混在垃圾的味道里,人们没发现而已。”
听着鹰央毫无顾虑的描述,堺不由得伸手捂住嘴。那个“垃圾屋”散发出来的气味里,竟然可能混杂着熟人尸体的腐臭,自然是谁听谁恶心。
“那,要怎么找出尸体来呢?难道要在那个满是垃圾的房子里……”堺捂着嘴问道。
“等着就行了。”
“等着?等什么?”
“等沼田动手藏匿尸体”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回答。“我刚才已经威胁了沼田,说近期会彻底调查他的‘垃圾屋’。如果他把尸体藏在了家里,他现在肯定很着急,准备尽快转移尸体,很可能今晚就会有动作。”
“然后就来个人赃俱获!”
堺探出身子兴奋地接过话。鹰央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今天晚上,我和小鸟再加上一个人,我们一块儿监视那个‘垃圾屋’。有三个人在,就算沼田想从后门溜走,也得被我们逮住。”
……您咋就恁开心呢。
我斜眼看着鹰央,啜了一口红茶。这么冷的天,一直盯梢到大半夜还不算,目标人物可能会携带腐烂的尸体。不论怎么想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儿吧。
“那个,您说再加上一个人……该不会是我吧?”堺不安地指着自己问道。
“不,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刚才打电话问,他今天正好不值班,就给叫过来了。虽然废话不老少,不过听我说有可能解决一件还没演变成案件的杀人案,就满口答应了。”
“专门?值班?”
堺不解地歪头,同时鹰央挂在椅背上的外衣中传出古典乐的旋律。
“哦哦,说曹操曹操到啊。”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机,鹰央开始了通话。
“已经到附近了。”
与对方聊了几句后,她挂断电话,披上外衣,小步跑到门口。哎,真是让人操心。我和堺也跟着起身。
“哟,好久没见了。”
走出大门,鹰央冲着站在门前的穿着西服、体格健硕的男子——成濑刑警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成濑则是用往常的漠然表情略一点头。
“那个,这位是?”
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子的堺望着成濑眨了眨眼。
“他是田无派出所的刑警,叫成濑。我叫他来帮我们一块儿盯着‘垃圾屋’。”
在家庭餐馆吃过饭后,鹰央给成濑打电话说明情况,把他叫了出来。
“天久大夫,我还没决定要跟着二位盯梢呢。总之先看一眼现场的样子,再做决定。”
成濑扭着厚重的嘴唇,用阴沉的语气说道。虽说是听到可能会解决杀人事件而赶来,但听从一般民众鹰央的指示,总归是有些抵抗。
“嗯,这是当然。那首先带你去被害者的公寓和案发现场‘垃圾屋’吧,跟我来。”
说完,鹰央大踏步向前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这儿就是我们认为遇害的人住的公寓。他从上个星期开始就不见了,车也停在这儿一直没动。”
来到公寓跟前,鹰央转身说明情况。
“被害者的房间是哪个?”成濑用漠不关心的语气问道。
“那个,正中间的那个。”堺指向一楼中央的房间。就在这时,门开了。
“……哎?”堺伸手指着,愣愣地发出声音。
门扉打开,从中探出穿着毛衫戴了眼镜的青年的脸孔。看到我们,他略缩起头,算是致意。
“市之濑……?”
“堺阿姨,您好。”
青年肩上挎着波士顿包,快活地笑着问候。面庞虽带着一丝稚嫩,五官却很端正,笑容也显得爽朗。我看了看堺,又看了看青年。刚才堺叫了他“市之濑”,难道说他就是……?
“你……还活着?”
堺愣愣地嘟囔。“啥?”青年不解地歪着头。
“可你、你不是一个星期都找不见……连着好几天不在家,也没来跟我说一声,你的车也……”
“啊,对不起。是我妈遇上了车祸,我一着急就跑出来了。这个季节,老家那边积雪很多,我的车又没有防滑胎,就坐电车回去了。”
“咦,你妈妈出车祸了!?没事儿吧?”
“骨折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得在医院待上几个礼拜。对了,我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在老家住,今天是回来拿衣服还有电脑和教科书的。”
市之濑打开背包给我们看。里面如他所说,装满了各类物品。
“可你上个礼拜不是去了‘垃圾屋’吗?我看到你进去了,那个男的没冲你动手吧?”
“您是说沼田先生吗?我就是偶尔进去跟他提个醒儿,说老住在那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周围邻居。一开始他见到我就赶我走,不过最近能聊上几句了。等我妈那边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还会去找他的。”
“是吗。我还以为……”堺心神不定地游离着视线。
“哦,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新干线了。阿姨再见!”
市之濑略行一礼后,便在我们的目送中,小跑着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冰冷的沉默笼罩了周围。十数秒后,一阵“哼哼哼”的沉闷笑声响起。
“大夫,他就是您说的‘被害者’吗?我怎么看着他还活着呢。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今晚要盯梢,等着凶手搬运他的尸体?”
成濑吊起厚厚嘴唇的一角,语气中尽是嘲讽,像要趁这机会发泄心中对鹰央积攒的不满。
“等、等一下。呃……刚才那家伙,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市之濑吗?”
鹰央慌忙问向堺。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似乎即将陷入恐慌。虽然有着令人畏惧的智慧,但同时,一旦遇到想象之外的事情,便会立刻惊慌不定。
“是的,就是市之濑,不会错……呃,真对不起,看来是我误会了。”
堺红着脸,深深低下了头。鹰央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哎呀,听说是杀人事件,我着急忙慌赶过来,没想到被害者竟然活蹦乱跳。这也算是个教训,您以后可不能随便插手案件了哦。那我就告辞了。”
自顾自地挖苦了一番后,成濑哼了一声,也离开了。
“等一下,那个‘垃圾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件,我敢肯定……”
春寒料峭中,鹰央沙哑的声音被风吹散。
5
“那,鹰央老师,我先回去了。”
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我朝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鹰央道别。然而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不见任何反应。自从发现自己的推理出了岔子,市之濑仍然存活以来,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茫然地沉默着。别无选择的我只好硬拽她坐到RX-8的副驾驶席上,带她从堺的家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
放着这样的她不管,真的没关系吗?转身拧开门把手时,我犹豫了一瞬,但想了想,就算留在这儿,我也做不了什么。
“鹰央老师,您别太往心里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次事情的错也不在您,是堺女士擅自判断出了差错。”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的安慰了,然而鹰央依旧是毫无反应。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家”。
横穿楼顶,走下楼梯,来到电梯厅,我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回家。鹰央虽平素旁若无人,实际上却扛不住风吹草动。相处的这八个月来,我对此深有了解。陪她到现在,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过会儿再上去瞅一眼吧。想到这儿,我便离开电梯厅,前往综合诊断部的住院床位所在的十楼西住院区,打算补上前些日子出院的患者的诊疗报告。去年,我因故从外科转到内科,接下来还要考取认定内科医和内科专门医等资格证,这需要我总结经手的病例,写成报告提交给学会。
(永琳:在日本,获得行医执照的医生完成内科相关专业的学习,并在内科实习至少一年后,可以参加“认定内科医”资格的考试。考试的方法是,将之前经治的各类内科(呼吸系统、循环系统、血液、内分泌、神经内科等)患者,包括术后治疗的患者和死亡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数十份,提交至日本医学会接受审查,评定合格者即获得“认定内科医”资格。成为认定内科医后,需继续实习至少两年,方可参加“内科专门医”资格的考试。考试方法和认定内科医资格考试类似,只是需要提交的病例报告更具有深度,且考察范围扩大至对患者的管理和照料等。因提交的报告需涵盖内科的几乎所有方面,据闻有些仅擅长某一专科的人因此而放弃了考试。据统计,截至2002年底,日本约有98000名医生在内科部门工作,其中具有内科专门医资格的仅7169人,不足十三分之一。在我国,医生取得行医执照后,需注册执业地点、类别和范围,并照此行医。仅在变更执业类别而重新注册时,才需提交接受培训并合格的证明。参见如:
http://www.tomoe-clinic.jp/naikasenmoni/index.html ,
https://www.naika.or.jp/nintei/seido/gaiyo/ , 《医师执业注册暂行办法》)
来到护士站,恰逢患者的晚餐时间,护士们忙于送餐至各病房,站内人影寥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我停下了脚步。那正是负责该楼层的护士相马若菜。最近综合诊断部没有多少住院患者,我有一阵没见到她了。只是随兴来到住院区,却有如此相遇,感觉自己撞了大运。
她交叠着颀长纤瘦的双腿,正坐在电子病历前,应该是在写看护记录吧。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却迟迟不见动作。美丽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屏幕,目光空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容端整的若菜如此忧郁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风情与魅力。
我来到她的身边。若菜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从侧旁看去,她的睫毛格外地长。
“相马护士。”
我轻声呼唤。若菜的身躯猛地一颤。
“咦?啊,小鸟游大夫。”
“你还好吧?看上去好像有点累了。”
“哦,还好,只是想了些事情而已。”
说着,她冲我莞尔一笑,只是那个笑颜似乎有些牵强。
“你今天是晚班吗?”
“不,今天我是早班,已经结束了,只是剩看护记录还没写完。”
听了若菜的回答,我侧眼看向挂钟。早班的话,她应该早就下班了才对,却仍未写完看护记录,一定是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险些说出“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谈”的话,但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至少目前)算不上那么亲密,我便重新把话咽了下去。
“小鸟游大夫您呢?看您穿着便服,是患者状态突然恶化被叫来的吗?不过我记得综合诊断部现在没有住院患者吧。”
“被鹰央老师拽着跑了一天,刚刚送她回楼顶的‘家’里了。本来想直接回家,不过既然来了医院,就想着把前一阵出院的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一下。”
“哦哦,是天久大夫啊。您真善良呢。”
“哪里,我并没有……”被若菜夸奖,感觉不算坏。
“不过,我有点羡慕天久大夫了呢。毕竟身边总是有辅佐她的恋人。”
“……恋人?你说谁?”
“咦?就是小鸟游大夫您啊……不是吗?”
“绝对不是!”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若菜歪起头。
“可是,鸿之池大夫说……”
“她说的话你可别信!那家伙张口就胡说,纯粹是拿我当乐子而已。”
“哦……”若菜眨了眨眼,似是依旧不解。果然,我来到这家医院依旧无缘桃花运,都要怪那家伙。我如此确信。而且,她偏偏对相马护士散播谣言。正当我想着要怎么收拾鸿之池时,只见若菜的表情再次被阴暗笼罩。
“那,那个,相马护士,……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哎?”若菜抬起头,愣愣地反问。
“呃,就是,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好受的样子。不介意的话,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我小心着措辞,避免表现出催促之意。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动摇,迎着我的目光沉默了十数秒后,她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小鸟游大夫,如果……”
“不好了!快来人!”
若菜细弱的声音,被一阵尖利的惨叫声打断。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从护士站前面的病房跑出一名年轻的护士。我记得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年。
“怎么了?”若菜锐声喝问,露出了前辈的威严。
“有人倒在地上了,是名患者,我去看的时候突然……”
许是陷入了惊慌,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明。我和若菜对视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穿过护士站,跑入了那名护士出来的病房。只见进门右手边的床上,一名体格健硕的中老年男性正浑身发颤。痉挛——是癫痫发作吗?还是脑中风?一边在脑海中列出可能造成症状的病因,一边赶到床边,这时男子的痉挛停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摇晃男子的身体,大声问道,然而他毫无反应。“患者是什么情况?”我问向新来的护士。
“呃、那个,他是昨天、不、今天入院的,刚才还在和我说话,然后就突然开始发抖……”护士慌张地说明。不对,我问的不是那些事情。
“松原一郎先生,五十六岁,昏迷失去意识,今日入院接受详细检查,无既往病史。疑有心律不齐,目前正在进行二十四小时心电图检查。”
若菜迅速告知了必要的情报,同时准备接上心电监测仪。看着她将电极片贴在患者胸口,我把耳朵凑近患者的嘴边,同时观察胸膛的动作。脸颊没有感受到呼吸时的吐气,胸口也不见起伏。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直起身子,伸出手指搭在患者的颈部,却同样没有摸到脉动。
“心肺停止(arrest)!”
在我宣告患者心肺功能停止的同时,若菜接好了电极片,打开心电监测仪的开关。液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波形,像是一座座形状和大小各异的山峰连绵不断。
“是室颤!”我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室颤——心室颤动(永琳:又称心室纤颤,英文V-fib(ventricular fibrillation)),指心室细微震颤而无法向全身泵出血液,是心脏骤停的标准形态之一。和我猜的一样,患者昏迷的原因正是心律不齐。之前都只是导致了暂时的低血压,晕过去一会儿就好了,但这次则导致了心脏骤停,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将有生命危险。
“相马护士,快去拿急救推车和电除颤器!你,去广播紧急呼叫,再把附近的护士都叫过来!”
我快速下令,同时两手交叠于患者胸骨上方,施加体重,开始了心肺复苏。大脑若被停止了供血,超过三分钟,便会开始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心肺复苏可维持脑部最低限度的供血,同时为恢复窦性心律做准备。
接到我的指令后,若菜和新手护士急忙跑出病房,数十秒后,若菜一手拽着推车、一手拎着电除颤器回来了。
“除颤器充电中!要打肾上腺素吗?”
若菜快速问道。
“打,再加一个单位的利多卡因!”(永琳:肾上腺素可加强心肌收缩性,迅速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是治疗心脏骤停的常用药物;利多卡因为Ib类抗心律失常药,通过轻度阻滞钠通道降低心肌自律性,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我一边进行心肺复苏一边回答。她从急救推车中迅速取出所需药剂,动作流场地接在点滴的输液侧管注入。这时,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出广播声。
“紧急呼救 紧急呼救 十楼西住院区”
紧急呼救(stat call)——院内患者突然病变,需要召集医护人员救助时播放的紧急广播。不出数十秒,医院里的医生们便会来到这儿。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悠闲地等待,采取措施越晚,心脏骤停患者的存活率就越低。现在只能靠我和若菜尽力抢救了。
“充电完成!”
若菜向我递来电极板。我点头接过,将其分别抵在患者右胸和左侧腹处。
“离开!”
听到我的叫声,若菜快速跳离病床。确认后,我按下电极板上的按钮。下一瞬,床上患者的身体猛地跃至空中。强烈的电击短暂地麻痹了震颤的心脏,使其再度按照正确的节奏跳动。这是对室颤最为有效的治疗手段。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因大电流瞬间扬起,超出显示量程,数秒后缓缓下降。我和若菜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片刻后,回到基准线的波形开始有节奏地绘出正常的形状。我重用手指抵在患者的颈部,这次明显感受到了血管有力的脉动。
“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回来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说道。闻此,若菜的脸上也现出安稳的表情。随着血压上升,患者开始恢复意识,躺在床上发出呻吟声,同时略微扭动身体。
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很快,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奔入病房。我认识他,记得是循环内科的医生。
“这是我的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因不安而尖锐。紧跟着,又有更多的医生涌入病房。
“出现了室颤,进行体外电除极,已经恢复了窦性心律,血压正常。”
我简单地说明状况。只见他双手撑着膝盖,“太好了……”地叹息。
“谢谢你了,大夫,后面就交给我吧。真是帮大忙了。”
“那就拜托您了。”
我低头向他致意后,离开了病房。主治医来了,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回到护士站,跟着我一同出来的若菜来到我身旁。
“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很精彩的施救呢。”
“相马护士也辛苦了。多亏有你的帮助,才让患者复苏了。”
“哪里的话,我几乎没做什么,只是照大夫您的指示行动了而已。”
“不用谦虚的,你的行动非常准确,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只是……”“光靠我……”
我和若菜的声音撞在一起。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那,这次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功劳好了。”
若菜露出与她成熟外表不相称的、少女一般稚嫩的笑颜。见此,我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哎,这下被鸿之池说成“伸长了鼻子”也是没办法。露出苦笑时,忽然注意到若菜的脸上重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我刚才心情有点低落,多亏了您,又打起精神了。”
她冲我略一低头,转身离开了护士站。本就纤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更加娇小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刚要开口发问,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一时兴起来到住院楼,却忘记了关闭电源。我慌忙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又皱起了眉头。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天久鹰央”。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点击屏幕,打开邮件。
“还在医院旁边的话就回来一趟 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看着短短的正文,我不解地歪起脑袋。
6
“您还好吗?”
我捏住鼻子,问向站在一旁的鹰央。她僵硬着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周日的上午,我们两人再次来到了“垃圾屋”。昨天在医院接到鹰央的邮件后,回到她的“家”中,只见她很是严肃地对我说。
——“我想去跟沼田道个歉,你能陪我去吗?”
老实讲,我很不愿意连周日都浪费掉,又去那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屋”,然而听到鹰央从未有过的孱弱声音,便不由得答应了下来。
“那我要按咯。”
我按下门铃。立刻,一阵轻快的铃声响起。鹰央紧紧盯着关闭的大门。数十秒后,门打开,一个脏兮兮的男子戴着压低的棒球帽露出了脑袋,朝我们投来充满警惕的目光。
“怎么又是你们,……给我滚。”
沼田愤愤地骂了一句,试图关上门。
“等一下,今天我们是来道歉的!”
门关上前一刹那,鹰央大声叫住他。男子停下了手。
“道歉?”沼田重新露出头,讶异地嘟囔。
“没错,向你道歉。昨天我闹了误会,把你说成是杀死了大学生市之濑的犯人,我很抱歉。是我搞错了,市之濑他还活着。”
鹰央深深低下了头。我也姑且效仿。
“……把头抬起来吧。”
闻声,我抬起了头。棒球帽下,沼田的目光紧盯着我们。
“不用道歉了。住在这种家里,我已经习惯被误会了。你说那个叫市之濑的小子还活着是吧,那就够了。”
沼田几近变成黑色的嘴唇略微扭曲,露出一丝笑容,丢下一句“那就再见了”后,再次准备关上门。
“哎,你等一下!”鹰央急忙叫道。“虽然算不上是道歉,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告诉我?”
“你应该立刻接受治疗,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我昨天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收集这些废品。”
吊胃口般顿了一拍后,鹰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你把收来的废品……吃下去了,对吧?”
吃了废品?听到预料外的话语,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沼田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鹰央,似是在催促。
“昨天在你家里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件废品上有啃咬的痕迹。在医学上,你的这种情况叫‘异食症’,指无论如何都想吃不能食用的无机物的症状。你在小区的垃圾堆放处巡游,收集刺激自己食欲的物品,吃不了的就堆放在家里面。”
沼田依旧是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仿佛在证实鹰央所说的内容。
“目前看上去,你的健康还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不过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患病。首先要接受详细检查,找到引发病症的原因,再接受针对性的治疗。这样一来,你就再没必要收集这些废品了。”
“……我再想想吧。……谢谢你。”
沼田小声回答后,终于回到了房屋内,关上了门,立刻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总算是平稳地收了场啊。那我们就回去吧。”
我松了口气,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正低着头,双肩微微发颤。她是在哭吗?因为放下了心中的负担,还是因为自己的推理出错而悔恨?我冲她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这时她缓缓抬起了头,我一下子止住了动作。
鹰央在笑。无声的、小恶魔般——不,准确地说,是恶魔般的笑写满了她的脸庞。
“那、那个,……鹰央老师?”
看到与状况截然相反的表情,我不由得感到畏惧。只见她扬起嘴角,缓缓开了口。
“等着瞧,我叫你有去无回。”
“左转!下一个路口左转!”间不容发的指令从副驾驶席飞来。
“我知道啦,您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我紧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旁穿着长大衣、紧紧盯着手机画面的鹰央。
“……那上面标了目的地吗?”
“嗯?哦,标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底,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呢?这儿已经是奥多摩的山区里了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哎,前面左转。”
“好好好……”
向左打方向盘,RX-8驶入了勉强够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山路中。距离出发已有两个小时,从十五分钟前便一直在昏暗的树林里开个不停。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十一点。
“上个月二十二日,在大田区港口发现女子尸体……专案组正在调……害者关原樱子女士身边的……”
许是信号太弱,车内扬声器传出的新闻也是时断时续。我干脆关掉了收音机。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呢,大半夜的,我为什么在陪鹰央跑到奥多摩的深山老林里开车兜风?盯着头灯着凉的凹凸不平的路面,我扪心自问。
半天前,向沼田道过歉后,我正准备归宅,却被鹰央一句“接下来才是好戏,总之先回医院吧”叫住了,于是只好在鹰央的“家”里不明不白地等着。反复问鹰央“这到底是在等什么?”然而每次都被她搪塞,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去却听到她的一句“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而有苦难言地自暴自弃,眼看着宝贵的周日下午时光一点点耗尽。
等到时针指过晚九点,正要下定决心收拾回家时,一直坐在电脑前的鹰央叫道“终于有动作了!我们快追!”然后便是一头雾水地按照鹰央指示,开车来到了这里。
说到底,鹰央所说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市之濑还活着,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在那瞬间,需要解决的“案件”就不复存在了。白天向沼田道歉后鹰央露出的表情浮现脑海。她认为在那个“垃圾屋”中发生过杀人事件,若是如此,沼田杀死了市之濑以外的某个人吗?被害者又是谁?
山路开始逐渐变窄,路面也愈发崎岖。RX-8不充分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打折扣地传递到屁股。
“真的是这条道没错吗?这路怎么越来越野了?”
再开下去,我们该不会要遇难吧?
“放心吧。快到了,你开慢一点。还有把远光灯也关掉。”
鹰央的声音里渗着一股紧张。快到了?我们这是要到哪儿?脑子里疑问无数,但我也只能照做。忽然,透过前窗,我看到道路前方停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车?疑惑的瞬间,副驾驶席响起锐利的一声“停车!”我反射般猛踩刹车,顿时安全带勒入胸口。
“关头灯!发动机也熄火!”
鹰央迅速发出指令。不明就里的我只好照做。
“那个,老师,这里是哪儿?”
“走吧。保持安静,尽量不要出声,别让对方发现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打开了车门。我慌忙摘下安全带,下车跟在她后面。
没有路灯,连暗淡的月光也被两边高大的树木遮蔽,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费力确认脚边的地面。
“好,走吧。总之先摸到那辆车旁边。”
“您、您等一下啊。我眼睛比不上您,这么黑根本看不清啊。”
听见鹰央小声下令后便要兀自迈开脚步,我慌忙把她叫住。对光线异常敏感的她,有着堪比猫头鹰的夜视能力。
“啧,没办法。”鹰央从外衣的口袋中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我。“这个可以调节光强,你尽量打暗一点,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我们到底是会被谁发现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她只是回了一句“少废话快跟上来”,便弯下腰向前走。我无可奈何,依言将手电筒的光强调到最小,一边照着脚下一边前进。蹑手蹑脚地来到停在数十米前方的面包车旁边。车的后备箱门被拉开,里面似乎没有人。鹰央忽然趴下身子,伸手到车下方,拽出来了一样东西。
“哦哦,找到了。”只见她手中的物品差不多名片大小。
“那是什么?”
“GPS定位器,中午我装上的。只要有这个,面包车开到哪儿,都能从电脑或手机上看见。”
说着,鹰央将机器递给我。这么说来,今天中午到“垃圾屋”道歉后,刚要坐车回去时,她撂下一句“稍微等我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十几分钟后才回来。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去给这辆车偷偷安装定位器了。
可是,这到底是谁的车?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
我刚要开口问,鹰央迅速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然后指了指树林深处。仔细一看,从中漏出了一丝光线,好像是有什么人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对方很有可能会拼死抵抗,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您等一下,对方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快速发问,鹰央只是说了句“小心别让他发现了”,然后弯下腰,朝着光源走去。您喜欢搞秘密可以,但至少这种时候得给我说清楚了啊。一边在心中吐槽,我一边学着她的样子,缩起身体跟在后面。照她的说法,可能会发生冲突,我得做好准备才行。
屏息凝神,我和鹰央逐渐潜入树林深处。前进了约二十米,从树干的缝隙间,一个人影在光照中现出轮廓。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过背对着我们,看不见面孔。他将一个大型的手电筒摆在地上,手里握着长约一米的铁铲,正在进行某种作业。
我们一边注意不发出脚步声,一边沿着树干的影子朝男子靠近,直到距离他只有数米处停了下来,藏身于粗壮树干的暗影中。我用手按着胸口,试图安抚心跳。
“走吧。”鹰央轻声嘟囔。虽然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将手电筒放在树下,握紧了双拳。
“不许动!”立刻,鹰央从树干后跳出来,朝男子大叫。男子浑身猛地一颤,两手举着铲子僵住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鹰央两脚岔开站着,打开手电筒,照亮了男子的脚边。
“天啊……”
看到黑暗中浮现的场景,我不由得发出呻吟。被翻开的土块散落在周围,中间露出一条手臂。……人的手臂,肌肉被剜开,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到底是……?”我从喉咙肿勉强挤出一丝颤巍巍的声音。
“看了不明白吗,人类的尸体啊。对吧?”
听到鹰央的问话,举着铁铲的男子用很不流畅的动作转过身来。“啊…………”看到对方扭曲的面庞,我只是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市之濑——从最开始被误认为杀人事件的“遇害者”的男子。
“你们……怎么……?”
戴着眼镜的市之濑咧着嘴,露出牙根,惊讶而恼怒地朝我们瞪来。
“当然是为了解决案件了。”
鹰央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回答。
“您说‘案件’……究竟是指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看到市之濑还活着地时候,不是已经证明了不存在什么“案件”吗。
“说什么呢,当然是‘杀人案件’了。”
“杀人……”我的视线落在求助般从地面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上。“埋在那儿的,究竟是谁?”
“你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鹰央很是无可奈何般长叹了一口气。市之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
“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堺都没有错。眼前这个男人去‘垃圾屋’串门那天,的确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榻榻米上面的那个印也的确是血迹。”
“可是,被杀死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家里除了沼田以外没有别人住了吧?”
难道说,那个“垃圾屋”里还住着第三个人,被沼田和市之濑合伙杀害,埋到这个深山老林里面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啥呢,傻冒”鹰央不屑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挑衅般看向依旧闭口不语地伫立在原地的市之濑。
“埋在那儿的就是‘垃圾屋’的主人沼田。不是沼田杀死了市之濑,而是倒过来,上个礼拜去了‘垃圾屋’的市之濑杀死了沼田,就在那个房间里。”
“什么!?”一时未能理解鹰央的话语,我皱起眉头。“不,这不可能啊。今天白天我们不是还见到了沼田……”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沼田’?”
“我怎么……”
“我们第一次见到‘沼田’是在昨天。看到从‘垃圾屋’里面出来的弯腰驼背浑身脏兮兮的男人,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沼田’了。”
“……难道说”到这儿,我总算是明白了鹰央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数米前方的男子。
“没错,这两天来我们见到的‘沼田’,就是这家伙假扮的。对吧?”
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问向市之濑。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
“不肯承认吗?也行,无所谓。那就由我来替你解释吧。上个礼拜,你闯进‘垃圾屋’,在那个房间里杀死了沼田,却被堺目击了你的行踪,我猜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然后,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图消除自己犯罪的痕迹,包括擦掉血迹,把原本在房间里的废品搬到别的地方。到了半夜,你开着自己的车,把尸体搬到深山里埋起来。这地儿确实不错,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鹰央张开双臂,回望四周的树林。
“回到‘垃圾屋’后,你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戴上脏兮兮的棒球帽,把皮肤和脸抹黑,就假扮成了‘沼田’。他的特征那么明显,假扮起来反而更容易吧。”
“他假扮成沼田,是为了模糊案件发生的真正时刻吗?”
“可能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不过不是主要的。一般来讲,住在垃圾屋的房主消失不见了,谁都不会当成是‘案件’的。这个市之濑啊,必须要在‘垃圾屋’里找一样东西,所以为了就算在那里面也不被怀疑,才装成了沼田的样子,在里面住了一个多礼拜,同时拼命翻找垃圾堆。”
说到这儿,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紧紧盯向市之濑。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一直保持沉默的市之濑总算是开了口,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低沉的声音。
“怎么,尸体就摆在那儿呢,你还想抵赖吗?也罢,那我就从头到尾全都讲清楚好了。”
鹰央舔了舔舌头。
“首先,事情的起因恐怕是堺夫妻的吵架。上个礼拜的深夜,堺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惊动了警察。看到巡逻车赶来,你误以为是警察要来抓你,情急之下,就把那个绝对不能让警察看到的东西从公寓的窗口扔了出去。”
“公寓的窗口……”我不由得跟着嘟囔。
“没错,他住的房间,窗户外面正好是垃圾堆放点,所以想临时借地,藏匿自己的‘宝物’。等警方调解了堺家的争吵回去后,你松了口气,出门去垃圾堆,想要把‘宝物’捡回来。可是到那儿一看,发现‘宝物’竟然不见了。你急坏了,在周围找来找去,可就是找不到。等到天快亮了,你才明白,可能是沼田捡走了你的‘宝物’。所以,你就闯进了‘垃圾屋’。沼田大概是承认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了‘宝物’,却不肯归还。你一时冲动,就杀死了沼田。”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鹰央顿了一顿。她说的内容听起来确实符合逻辑,只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
“那个‘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惜杀死一个人、在那个恶臭包围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也要寻找的物品——那到底是何方珍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只是我的猜测……”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很可能是兴奋剂。”
听到从鹰央嘴里说出那个单词的瞬间,市之濑的身体猛地一颤。见此,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我没猜错啊。”
“兴奋剂……”我回想起昨天堺说过的话——有人在那片住宅区偷偷贩卖兴奋剂。
“通常来说,药品由暴力团伙偷偷输运,分发给手下的喽啰去街头贩卖。为了防止喽啰被捕后说出供应链,中间一般会安排几层中介,说白了就是转手违禁药品的中间商。市之濑很可能就是中间商之一,从上头拿到货物,分发给周边负责贩卖的下手。听说你每天都开车出门,八成也是为了把药品交给卖家,再从他们手里收回赃款吧。”
说着,鹰央轻轻摆了摆左手的食指。像是呼应一般,市之濑握着铁铲的两手逐渐发颤。
“这样的人发现药品不见了,肯定会急得要命,说什么都要找回来。药品说到底都是上头的,一旦弄丢了,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上,要么可能就要沉到东京湾里了。”
鹰央贼笑着,坦然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市之濑双手的颤动逐渐扩散到手臂、身体,直至表情。
“这就接到我前面讲过的事情了。他杀掉了沼田,装扮成他的样子,拼命寻找兴奋剂。但昨天,看到我们登门拜访‘垃圾屋’,他以为我们会搜查那个房子,就急忙回到‘市之濑’的模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去调查。很遗憾,就你那点小把戏,我回家想了一会就搞明白了。别把人看扁了,傻帽儿。”
许是因昨天受辱而怀恨在心,鹰央像个孩子一样吐舌扮鬼脸。
“证据……”浑身发颤的市之濑挤出蚊子般细弱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
“证据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证据吗!”市之濑唾沫横飞地大叫。
“你都把尸体重新挖出来了,还狡辩个什么劲儿啊。看到那个尸体,警察再怎么懒也会行动的。你的车里肯定有搬运沼田尸体时留下的痕迹,仔细调查‘垃圾屋’的话,也能发现里面死过人、以及你假扮成沼田生活过的痕迹。”
鹰央像指挥家一样挥动着食指。同时,市之濑的脑袋颓然下垂。
“……小鸟。”鹰央悄声呼叫,以免让市之濑听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你知道的吧。”
“……嗯,当然了。”
我回答着,目光牢牢锁住市之濑,走上前将鹰央护在身后。看来轮到我出场了。在深山老林里,被人揭露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他接下来的打算不难察觉——封住知情人、也即鹰央和我的嘴。
市之濑缓缓抬起头看向我。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中,充血的双眼清晰可见。他慢吞吞地举起手中的铁铲。
“唔啊啊啊啊——!”
随着响彻树林的怪叫声,市之濑挥着铁铲朝我们冲来。我沉下身体重心,轻吐出一口气。他大跨步跑来,距离迅速缩短,到了铁铲攻击范围的瞬间,我用后腿用力一蹬地面向他靠近。市之濑惊得瞪大眼睛,慌忙想要挥下铁铲,然而为时已晚。我向外挥动左臂,同时用手腕挡住铲柄,轻松将其接住。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么长的武器变得毫无作用。
“啊、呃……”
市之濑试图重新拉开距离,但抢在他之前,我伸出双手,绕到他的头后部,把他的脑袋抱在臂弯里。被我的手一拽,市之濑失去平衡,像是行大礼一样朝前栽倒。这个招数叫做“首相扑”。瞄准市之濑被我拽到胸口处的脑袋,我猛地向上抬起膝盖。立刻,膝盖骨处传来轻微的冲击。松开手,下颚遭到膝盖踢击的市之濑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倒在地。挨了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全力的膝踢,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给,拿这个把他捆起来。”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朝我丢来。
“老师,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能问一下吗?”
我一边将昏迷的市之濑的双手用胶带绑住,一边问道。
“问吧,什么事?”
“这人为什么特地来这儿把尸体挖出来?如果放着不管,我们不就可能没法证明他杀了人吗。”
“你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挑今天去‘垃圾屋’道歉吗?”
“咦……?”这么说来,在今天白天时,鹰央很明显已经看穿了市之濑杀死沼田的事实,可她为什么还要去道歉?
“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今天从‘垃圾屋’出来的时候,我故意骗了装成沼田的他,说‘你收集废品是为了吃’。”
“哦,确实。您那是骗他的啊。……哦哦,我明白了。”
“没错,他上了我的当,误以为在‘垃圾屋’里住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找到‘宝物’,是因为沼田把那东西吃掉了。”
“所以才特地跑到这儿把尸体挖出来,想要确认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完,取出手机开始摆弄起来。依她的性格,恐怕是在给成濑打电话吧。昨天被他嘲笑,今天肯定是要回敬一番。侧眼看着一边通话一边贼笑的鹰央,我用胶带牢牢捆住了小声呻吟的市之濑的两脚。
“我通知了成濑,他说马上就派人到这儿来。一听说我们找到了尸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哼,活该。”
她果然在记恨着昨天的事情。
“这下案件算是解决了啊。不过,那个‘宝物’……兴奋剂,到底去哪儿了呢?”
恐怕是埋在了那个“垃圾屋”的某个角落吧。
“这个么,我也有点眉目了。”
“真的吗?”
“嗯,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说完,鹰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鸟,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
7
“前面拐过去,应该就是了。”
“好好好,您走路看着点前面,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一脸撞在电线杆子上了。”
“闭嘴,你烦不烦。”
打量着地图的鹰央抬起头,朝走在旁边的我瞪了一眼。在奥多摩的深山里揭露了杀人事件的真相后过了十数小时,结束了医院内的工作后,我和鹰央走在东村山某住宅区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我开车带着鹰央,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后步行至此,至于目的地是哪里——同样地,我全无头绪。
依鹰央所说转过拐角后,我看到二十米前方站着一名穿了廉价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
“哎?这不是成濑警官吗。”
听到我招呼,成濑用极为隐蔽的动作略一点头。
“辛苦了,等了很久吧。”
看到很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靠近地鹰央,成濑的脸颊随之抽动。看来是被她叫出来的。
“是啊,很久了。说过很多次了,我可是很忙的,希望您不要错以为可以随便使唤我。”
“喂,我可是解决了你漏掉的一起杀人案啊,你对我这态度合适吗?你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谢我才对吧。”
鹰央的笑容富有挑衅性,显然是仍在记恨着前天被成濑嘲笑的事情。后者冷峻的面庞变得扭曲。
“就算您这么说,事件又不是归我的派出所管,功劳都算在青梅派出所头上了。”
昨天,接到成濑的联络后赶来的警方接管了市之濑,我和鹰央则是到派出所做了数个小时的笔录,搞得我到现在都犯困。
“你们警察怎么抢功不关我事。话说,市之濑他认罪了吗?”
“……听青梅派出所的熟人说,他承认了丢弃尸体的罪名,但其它的事情一概否认。”
成濑说明的语气十分露骨地缺乏兴趣。虽说是归属他所管辖,但好歹也是他本人多少参与了一些的案件,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吗。这态度,被说成是官老爷也没法狡辩吧。
“兴奋剂那边呢?”
“他也不承认沾手违禁药品。另外,我们搜查了市之濑的公寓,但目前没有找到他贩卖兴奋剂的有关证据。”
成濑压低了声音回答。违禁药品的交易发生在他所在警署管辖范围内,他似乎格外感兴趣。
“不过啊,听你平时总说什么‘调查情报绝不能透露给一般群众’,今天嘴巴倒是很松嘛。”
“……这些内容,媒体恐怕已经报道过了。而且二位也算是逮捕凶手的功劳者,多少说漏一点也没关系吧。”成濑毫不掩饰地移开了视线。
“嗬,这么实诚啊。是不是被老板骂了啊?‘早听天久鹰央的话,就不至于被别人家抢去功劳了’之类的。”
闻此,成濑一脸哑巴吃了黄连的表情,似乎是被鹰央猜中了。他说着“那儿就是您说的地方”强行改变了话题。
“寺庙……?”看着成濑所指的建筑,我问道。“我们要去寺庙吗?”
“准确地说,应该算是陵园吧。”成濑的语气依旧阴沉。
“陵园?您该不会说还有别的尸体被埋起来了吧?”
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我试图用明朗的语气将其打消。
“有啊。是沼田的妻子和女儿的遗体。”
“啥!?”听到步履蹒跚的鹰央语出惊人,我的脸颊不住抽搐。“您等一下啊。沼田的妻女不是在离异后去了……”
“那只是堺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实际上两人都去世了。”
“怎么会……”
本以为案件已经得到了解决,未曾想又出现了两名死者。沼田的家人也是市之濑杀死的吗?不,难道说是被沼田害死的?
“您是说,两人的遗体被偷偷埋在那个陵园里了吗?”
“准确地说,不是遗体,而是‘遗骨’。”
“遗骨?”
“没错。沼田的妻女在两年前因交通事故而死亡,后被葬在那个墓地里。”
“哎,交通事故?不是杀人……?”
“哪儿会有那么多杀人事件。前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沼田,找到了两年前发生交通事故的新闻。”
“两年前的话,我记得正好是那个家里开始堆放垃圾的时候……”
“没错。两年前,沼田载着妻女驾驶时,被疲劳驾驶而闯了红灯的卡车从侧面撞到。沼田只是受了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席一侧的妻女则是遭到撞击而当场死亡。想必是痛失家人的冲击导致沼田罹患精神疾病,开始在家中堆放废品。”
“……去世的两人,就被埋葬在那个陵园里吗?”
“嗯,好像是的。这是成濑调查的。今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调查一下沼田家人的墓地,作为嘲笑了我的补偿,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查出来了。警方的调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
“……这不是什么补偿。是您说查出来就可能找到兴奋剂,我才去查的。”成濑显得很是不服气。
“都无所谓了。行啦,快走吧。”
鹰央挥了挥手,大步走向墓地。
“那,您是要在这陵园里做什么?”
我踮着脚尖,有些担忧地回望周围的墓碑,同时问向身旁同样踮着脚尖的鹰央。跟着她进入的这片陵园相当宽广,我们寻找沼田家的墓地找了好久。有周围路灯的照明,园内不至于昏暗,但夜晚的陵园总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儿。
“你想想,为什么沼田要收集那么多废品?哎,真是的!根本看不清!”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拼命踮脚尖,却还是被墓碑遮挡了视线,急得她歇斯底里般大叫。
“还为什么,不是因为失去家人而患上精神疾病,变得无法丢弃物品了吗?”
您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
“嗯,没错。不过沼田并不是见到什么东西都捡,而是在小区内的各垃圾场巡游,只挑看上的东西捡回来。他到底是挑了哪些东西?换句话说,哪些东西在沼田眼里才算是‘宝物’?”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回想一下,‘垃圾屋’里面堆着的废品都是什么?很多都是家电,而且都拆开了。”
“是吗?”
就算您这么说,我又没有特地留心看过那些垃圾堆。
“你可再长点心吧。那你再说说看,沼田为什么要把电器都拆开?”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啊。”我举起双手,彻底作投降状。
“动动脑子行不行。你忘了堺说沼田是干什么的了?”
“干什么的……?”我回想前天与堺的对话。“好像是什么艺术家……”
“找到了,天久大夫。”
远处传来成濑的叫声。鹰央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好”便朝那儿跑去。
“哎,您等一下啊。”
成濑正站在陵园一角的某块墓碑前,脸上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待我和鹰央走近,他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墓碑。“呜哇……”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墓地宽约三米、纵深两米,中央是刻有“沼田家之墓”的石块,周围摆满了“作品”。
——没错,那些毫无疑问是“艺术作品”。
比翼起舞的蝴蝶,悠然畅游的鱼儿,火焰飘摇的蜡烛,振翅欲飞的猛禽,还有几可乱真的木屋——每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作品”,构造精细,结构大胆,无一不在吸引观者的视线。仔细一看,它们都是使用铁钉、钢针、电路板、木块、塑料瓶盖等随处可见的“废品”组合而成。
“这些是……”我愣在原地,惊叹于作品极高的质量和完成度。
“这就是沼田的‘作品’。在网上查了查,发现沼田是小有名气的现代艺术家,作品都是使用生活中的‘垃圾’为材料制作,在国外还拿过几个奖——直到两年前。”
“遇到交通事故为止……”
“我想,沼田是因为面对独自一人的生活而陷入了绝望,不知是为了祭奠还是为了赎罪,抑或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醉心于制作,并将作品供在墓前。”
“那,他半夜在街头游荡收集废品是……”
“嗯,是在寻找制作艺术品的材料。恐怕从很久以前他就在这样做,不过遇到事故后,他就形成了把所有能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堆在家里的习惯。”
鹰央眯起眼睛,打量着堆满了墓地的“艺术品”。
“然后呢,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顾我们出神地望着“作品”,一旁的成濑叹了口气说道。
“你啊,看到这么精湛的艺术品,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鹰央瞪大眼睛问向他。
“当然是觉得很了不起了。不过,我的任务不是欣赏艺术,而是找到药品。”
“你这人真没劲。身为日本人,没有点惟吾德馨的精神怎么行。”
朝成濑轻蔑地瞟了一眼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上上个礼拜,市之濑见到巡逻车停在他公寓的旁边,情急之下就把兴奋剂丢到了窗外,结果被沼田捡了回去。但,杀死沼田后,市之濑在‘垃圾屋’里翻找了一个多礼拜都没找到。这么一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已经被放到这个墓地里了,对吧。”成濑挠了挠鼻尖。
“没错。在市之濑闯进家里之前,沼田就把‘宝物’拿到了墓前。”
成濑严肃地打量起墓前放置的作品。
“不过猛地一看,好像没有什么药品啊。”
“那当然了,谁会把兴奋剂摆在外面,肯定是藏在什么的里面了。那个东西就算里面藏了别的危险物品,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逐个打量沼田作品的鹰央指向墓地一角。
“应该就是那个吧?”
她所指的位置摆着模仿古典安乐椅形状的“作品”,椅子上坐着一只兔子玩偶,正用一只耳朵擦拭双眼留下的泪水。我记得是去年开始流行的名为“哭哭兔”的角色。泪眼汪汪的兔子很是惬意地坐在安乐椅上,仿佛自己就是椅子的主人一样。
“遇害数小时前,沼田在垃圾堆里找到了这只兔子玩偶,发现和自己制作的椅子非常相配。所以,他就带着兔子来到墓地,让它坐在了椅子上。”
鹰央的表情忽地变得柔和。
“可能是觉得,女儿看到它会开心吧。毕竟是孩子们很喜欢的角色。”
成濑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橡胶手套戴上,探出身子,一把抓过“哭哭兔”的玩偶。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惟吾德馨吗……”
他没有理会鹰央的抗议,径直拉开玩偶后背的拉链。看到玩偶像是被解剖而哭泣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找到了。……您猜得很准嘛。”
从“哭哭兔”的身体里取出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成濑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叹息和苦笑掺半的表情。
“……我说,小鸟。”
“怎么了?”
“有空去买个‘哭哭兔’的玩偶,下次来的时候供上去吧。怎么样?”
我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没了玩偶而空荡的安乐椅上。椅子微微晃动,像是哀叹着玩偶被夺走的不幸。
“这是个好主意。”
听到我罕见地完全赞同,鹰央露出寂寥的笑容,静静地眺望着摆满了墓地的作品。我也跟着望去。
制作了这些艺术品的男子,很快就要在这片土地里与家人团聚了。或许,他终于能重获平安了。
习习夜风吹拂中,我和鹰央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这片美丽的“艺术品”。
*
周末的繁华街总是人声鼎沸。走出车站,我低头看向手表。现在是晚七点一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碰头的站前广场。解决了“垃圾屋”杀人事件后第二周的周五,我应约奔赴鸿之池再度安排的联谊会。虽说最近心向相马护士,但和众人开怀畅饮应该不矛盾吧。难得鸿之池费心策划,拒绝的话总不太好。
一边找着各种借口,我一边朝前走去。所幸,今天没有被鹰央纠缠,晚六点结束急救部的工作后,我便立刻离开医院,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我记得是这个地儿没错啊……
来到广场,我回望四周。周末的广场人头攒动,寻不见鸿之池的身影,便掏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准备给她打电话。看到记录最上面的一条,我不由得苦笑。那是成濑的手机号,今天中午在急救部的休息室吃午饭时,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用一如既往的不快嗓音,成濑说“向您告知案件的调查情况,算是对二位协助侦破案件的报答,烦请您稍后转告天久大夫”。
那直接给鹰央打电话不就行了——这样想归想,但我也知道成濑很不愿意与鹰央对话,加之我对案件的情况也感兴趣,便接下了传话的工作。
据成濑的说明,看到被发现的兴奋剂,市之濑终于彻底屈服,说出了药品获取和贩售的所有途径和对象,成濑说据此无论如何都要摸出背后的组织。不过,对于杀人一事,市之濑依旧矢口否认,坚称只是一时激动殴打了沼田,结果导致废品堆倒塌,把沼田埋在下面致其殒命。或许这就是真相。
“究竟是按照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起诉,是检方的判断,我不知道也没兴趣。那么再见。”
成濑似乎真的对此不感兴趣,立刻挂断了电话,完全是官老爷的态度。但,看到他每每都臭着脸还是被鹰央叫出来的样子,就会想在那般若铁面下,或许也藏着一颗滚烫的正义之心。
顺带一提,沼田的遗体已交给他的亲戚火葬,即将安葬在摆满了自己作品的墓地里。前几天,我和鹰央买了“哭哭兔”的玩偶,再次来访陵园,将玩偶放在了空荡寂寥的安乐椅上。坐在古董椅上,玩偶哭泣的面孔中似乎现出一丝满足。
“在这儿呢~!”
回想着缓缓摇晃的玩偶时,从正面传来了高亢的叫声。抬起头,正看到鸿之池大幅挥着手朝我走来。“哦哦”我也跟着举手示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迟到了啊,迟到!”
“咦,不是说七点半集合……”
“小鸟大夫,今天可是联谊啊,联谊。讲道理,你不得提前三十分钟来讨论作战方案吗。”
“呃,你这道理我不懂啊……”
我嘟囔着打量鸿之池。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上面披着外套,平素不见化妆的脸上也是打扮得精致。
“咦,怎么了?看我的目光这么热情呢。”
“谁热情了。头一次看你穿便服,觉得有点新鲜而已。”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想泡我吗?这倒没关系啦,不过很可惜呢,难得我叫来了超级可爱的女孩子。”
“放心吧,有泡你的工夫,我还不如直接回家洗洗睡。你叫来的其他人在哪儿呢?”
我向四周张望,然而没有看到鸿之池描述的“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见其他男生。我记得她说了今天是三对三的酒局。
“哦,别的女生直接去了饭店,男生这边有一个人说是下班会晚一点。”
“这样啊。那等另外一个男生来了,就也去饭店吧。”
“咦,说什么呢,小鸟大夫。最后一个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啥?”
我傻愣愣地发问的瞬间,从背后靠下的位置传来“哟”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费力地扭动生锈一般的关节,回过头看向下方。
“怎么了?一脸傻愣愣的。”
只见比我年纪小的上司抬头看着我,脸上是用“恶作剧般”远不能形容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她的裤子是平常的牛仔裤,不过上身却是难得一见的水彩色汗衫,仔细一看脸上甚至化了淡妆。
“为什么鹰央老师会在这儿!?”
“不要那么惊讶啦~。之前鹰央老师找过我说,她也想去联谊会,所以这次就叫上她了。哦对了,今天她的这身衣服是我挑的,妆也是我化的。”
鸿之池伸手比出V字,显得很是得意。
天啊,这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今天总算可以忘记鹰央尽享欢乐了……
“你是说,鹰央老师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这样一来,我能期待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吗。
“哦不,不是的”鸿之池急忙在面前摆手以示否定。“鹰央老师是算男生这边的。”
“……什么鬼?”
“也就是说,我因为对男生不感兴趣,所以想以泡女孩子的身份参加联谊会。”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挺着衣服下扁平的胸膛回答。“就是这么回事”鸿之池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你这算怎么回事啊。来参加的女孩子们要……”
“哦,这不用担心,我已经提前跟她们说过,男生这边有一个超级可爱超级帅气的女医生要来的,大家可开心了呢。”
“呃,可是……说到底,陪鹰央老师喝酒有点……”
与进酒馆需出示身份证的外观相反,鹰央是个酒鬼。之前曾数次陪她喝酒,没有一次是靠自力回家的。
“磨叽什么,快点走吧。小舞,你拉住那边的手。”
“得令!”
就这样,被迫不及待的鹰央和喜不自禁的鸿之池拽着,我参加了已被绝望笼罩的联谊会。后日听鸿之池说,当天说会迟到的男子到底没能赶上,鹰央自始至终与女生们相谈甚欢,玩得很是开心。
……这不就是女子会吗。
至于我,则是开始不到半个小时便被鹰央灌醉,直到饭店关门都待在厕所里与马桶为伴了。
次日上午八时许,我牵引着昏沉的脑袋,在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向电子病历系统输入住院患者的检查和给药的指示。这个时候,护士们通常忙于采血和收拾早餐的餐具,护士站内人影稀疏。周末本是休息之日,不过今天我被安排在内科住院楼值班,从上午九点待到晚上六点,若遇到患者情况突变,还要负责应急处理。本打算在交接班前完成综合诊断部住院患者的诊疗安排,然而昨晚被鹰央灌醉的余韵残留,身体疲乏无力,导致工作进展缓慢。
“小鸟游大夫……”
身后传来清凉的声音,我立刻回过头,离心力导致脑顶一阵刺痛,不由得皱起眉头按住脑袋。
“那个……您还好吗?”
面前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有些担心似地问道,漂亮的眉毛撇成八字,表情摄人心魄。因若菜的工作时间与我来住院楼的时间对不上,自一同抢救心跳骤停患者后,我俩便再没见过面,直到今天。
“哦哦,没事没事。”我强挤出笑容。“怎么了?是住院患者有什么情况吗?”
“呃,不是患者的事,是我有点事情想商量……”
她欲言又止,目光瞥向护士站角落药品架的后面。那儿是个死角,走廊里的人看不到,最适合讲悄悄话。
她到底要商量什么事?我疑惑着站起身,跟着若菜来到架子的后面。
“你怎么了?”
“嗯,……那个……”若菜垂下目光,像是要说出很难开口的事,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子叫到体育馆后面的高中男生。难不成,是爱的告白……朦胧的想象(妄想?)让我心跳加速。
“小鸟游大夫!”
许是下定了决心,若菜猛地抬起了头。迎着她晶莹的双眸,我不由得“在!”地尖声回答。
“我有事想找天久大夫商量!”
“……啥?商量?找鹰央老师?”
听到与期待相反的话语,我半张着嘴愣住了。若菜用力一点头。
“是的。我听说了有关天久大夫解决了好几个离奇案件的传闻,所以就想,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她听一下……那个,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突然呻吟起来,是哪儿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