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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请稍微等一会儿哦。”
森下则夫小跑着穿过教堂昏暗的走廊,嘴里低声嘟囔。睡得正香时被门铃吵醒,感觉身体格外沉重。
走向玄关大门的路上,他瞟了一眼走廊墙上的挂钟。看到刚指向凌晨一点的时针,森下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半夜的来访者会是谁,他多少有些眉目。大概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吧。饥渴难耐的流浪汉来敲教堂的门乞求救助,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当然,他希望尽可能帮助他们。基督教的教义之一,便是要爱你的邻人,但现实从来没有这么简单。作为神父,他从秋田来到位于西东京市的这个小教堂已有近一年,这期间他每周都会有两到三次在半夜接待来客。最开始,看到饿得可怜的人,他心生同情,摆出菜肴招待。但很快,便出现了“去那个教堂就有饭吃”的传闻,导致大量的流浪者涌入。教堂只凭森下一人打理,不论是从运营上还是经济上都无法接待迅速增多的食客。他试图向来者说明情况,反而招致“这不公平!”的抱怨,甚至有过摩擦和冲突。
如今,有饿肚子的人找上门,他会告知城市福利保障局的电话;对于身体不适的来者,他会建议去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并说明就诊的步骤。森下曾烦恼如此应对是否合适,向教区的上级咨询,只是得到了“没关系”的答复。明明有需要帮助的人,他却只能做到机械般冰冷的回答,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逐渐在内心中形成黑色的暗斑。暗斑虽然小,但确实存在,且缓慢地逐渐变大。
如果有一天,内心被暗斑完全占据,我还能保持自己的信仰吗?
这数个月来,森下一直因此惴惴不安,拼命向上帝祈祷。“请不要考验我的信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总算来到正门,森下解锁打开门扉。瞬间,猛烈的风随着雨滴一同灌入室内。不觉间,外面的天气已变得相当恶劣。一名男子正低头站在玄关旁墙壁上镶嵌的《田无保谷天主教堂》门牌前。森下看不清他的脸,难以判断年龄,但至少有五十岁了。掺着白色的油腻头发长至齐肩,下颚和嘴巴周围布满胡须,肩膀细微震颤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哭泣。
“您怎么了?”森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听见……声音了……”
浑身湿透的男子迈着蹒跚的脚步朝他靠近。忆起曾被流浪汉袭击的一幕,森下不由得绷紧了身子。男子来到他面前,缓缓抬起头。森下立刻愣住了,他的目光紧紧盯住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泪水是红色的,宛如血液般鲜艳。
血泪……森下的脑海中,浮现了在教会学校时听闻的“奇迹”的故事。
男子冲着愣在原地的森下伸出左手,将掌心举至他的面前。森下紧盯着手掌,眼睛瞪得滚圆。乍一看去平淡无奇的掌心上,竟逐渐浮现出红色的纹路——一个十字形的图案。
“圣……痕……”
森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他的嗓音不住颤动。握住男子的左手,恭谨地垂下头颅的瞬间,他只觉内心中遍布的墨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1
“患者羽村里奈,九岁,三年前因呼吸困难来我院急救部就诊,发现重度贫血而入院,经检查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在十楼护士站的电子病历前,熊川平静地叙述。他和鸿之池一同前来住院区欲商讨病例,得知(被真鹤拖去教育的)鹰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后,便先为我介绍情况。
“当时我是主治医,和在儿科实习的小央一起负责诊治,通过化疗减轻了症状,之后在门诊定期复查。”
对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而言,症状的减轻(remission)指从血液中不再检测到白血病细胞的状态。此类白血病在儿童中常见,治疗效果通常良好,绝大多数病症能够得到大幅缓解,九成可以彻底根治不再复发。只不过,剩下的一成就……
(永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cute Lymphocytic Leukemia, ALL)指前体淋巴细胞肿瘤,是不成熟的前体淋巴细胞来源的一类高度侵袭性肿瘤[1]。多数患者的年龄在15岁以下,常在数日或数周内发病,且进展迅速,临床表现为贫血(可导致呼吸困难)、出血和发热,以及淋巴结肿大;实验室血液涂片可见白血病细胞(原始细胞和幼稚细胞)[1-3]。治疗分为诱导缓解治疗和缓解后治疗两阶段,第一阶段以联合化疗为主,第二阶段主要使用化疗和造血干细胞移植,目前儿童ALL的长期无病生存(DFS)已达到80%以上[2]。)
“病症复发了,对吧。”
听我嘟囔,熊川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去年发现的。当时又做了一次化疗,也缓解了,可今年又复发了。……现在入住儿科病房。”
他操作鼠标,滚动病历。看到显示的数值,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数个月前的记忆——一个戴着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男孩。
“这孩子的情况,……跟健太有点像啊。”
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熊川收起下颚。
“嗯,确实。而且,里奈也是健太的好朋友,他们俩差不多是同时入院的。”
三木健太。他是数个月前儿科住院楼发生“病房里的天使”事件时,看到了天使之姿的白血病患者。他的病症的发展过程,与这个叫做羽村里奈的女孩的十分相似。事件当时,鹰央因不知该如何与救治无望的男孩交流而陷入恐慌,一度转身向背,封闭了心扉。但最后,她成功解开了“天使之谜”,送健太走了最后一程。
经历了那次事件后,作为一名医生,鹰央成长了许多。但未能救助与她亲近的少年一事,却是至今仍留在她内心中的遗憾与悲伤。若是见到熊川带来的这个病例,痛苦的记忆一定也会在她的心中被唤起。
“……您是要找鹰央老师讨论这个病例吗?”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极为僵硬。“嗯,没错。”熊川回答,一旁的鸿之池也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也就是说,发生了只有鹰央老师才能解决的,……很重大的问题对吧。”
让鹰央参与这个病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在“病房内的天使”一事中,两人曾亲眼目睹鹰央有多么痛苦、多么烦恼。即便如此,他们仍跑来要找她商讨,说明事态相当紧急,刻不容缓。
“我怎么了?”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我们三人一齐转过身,刚好看到鹰央正步入护士站。她的脚步摇摇晃晃,波浪般的卷发也显得比平时更加蓬乱。
“鹰央老师,……您还好吧?”
我问道。只见鹰央的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纤细的肩膀也不住颤抖。她到底是经受了怎样的教育啊……
“哦,没什么。那个,是熊川大夫想找您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有不好诊断的病例吗?”
许是为了努力忘记恐怖的回忆,鹰央小跑着过来,把我推到一边,站到电子病历前看了起来。很快,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是……羽村、里奈……”
“没错,我是想找你讨论她的情况。”熊川回答。
“……移植吧。”鹰央收起下颚,盯着屏幕。“照她现在的状态,只能通过移植同种造血干细胞来治疗了。这点事情,用不着跟我讨论吧。”
大量的抗癌药物和放射线辐照,会在消灭白血病细胞的同时,也会破坏骨髓中的造血干细胞。这种情况下,只能从别人的骨髓中采取同种的造血干细胞植入患者体内,来恢复造血机能。这个疗法通常称为“骨髓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终手段。
“我当然知道,已经联系骨髓库,找到条件合适的捐献者(donar)了,运气还算不错。准备下下周开始做移植前准备,投入抗癌药物,同步做放疗。”
“那还有什么问题?只看数据的话,患者的身体状况还不算严重,应该能挺过准备期间。只要做完移植,很有可能彻底治愈。”
“……是孩子的母亲。”熊川皱着眉头回答。“三天前,母亲拒绝了骨髓移植。”
“拒绝!?为什么?除了移植以外没别的方法了吧。不做的话,她肯定活不过几个月。”
“这我知道,我也跟母亲解释了,但她就是不肯做移植。如果下下周的周一还不能回复骨髓库的话,我们就做不了移植了。”
熊川粗犷的面孔渗出苦恼的神色。白血病的治疗需要大剂量的抗癌药物,这对患者而言是相当痛苦的。作为母亲,不愿让孩子承受这般痛苦,并非无法理解。
“那个……能不能让患者的其他家属说服母亲呢?比如父亲或者爷爷奶奶……”
我提议。不等熊川回答,鹰央抢先开了口。
“不行,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在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的父母也已经离世了,除了女儿没有别的亲人。”
仅剩的女儿罹患白血病,如此不幸……。我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羽村佐智明知道女儿这样下去会病重身亡,却还是拒绝了骨髓移植吗?”
听鹰央问道,熊川缓缓摇了摇头。
“不,她是认为,即便不做骨髓移植,女儿也能得救。”
“这不可能!里奈的外周血里已经有这么多白血病细胞,不接受治疗肯定会死的!”
(永琳:外周血指循环在身体外周的血液,与骨髓血相对。通常做血常规时采集的即为外周血,如指尖血和耳垂血。)
“这我知道,但不管我怎么解释,母亲都不肯相信。病情复发了两次,她已经不怎么相信医院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那个母亲吗?”
鹰央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她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最不擅长说服别人了。
“不是的,鹰央老师。”这时鸿之池插了进来。“我们是想请您证明‘神昭’是假的。”
“神昭?”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反问。这么说来,刚才他们好像提到了什么“神灵”,不过这和白血病的治疗有什么关系?见我们俩歪着头不解,熊川用渗着疲惫的声音解释。
“里奈的母亲从一个‘先知’那儿得到了神昭,说是‘不用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据说那个先知,能够展现奇迹。”
“很多人都误以为先知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但在多数宗教中实际上是指‘接受神灵告示的人’,即从超越者得知话语并转告给他人的人。著名的先知有旧约圣经里出现的摩西(Moses)和以利亚(Elijah)……”
鹰央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念诵着有关“先知”的知识。我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她逮着机会便卖弄学识是常有的事,但语调中不见了以往的霸气。
听了熊川的叙述后,我和鹰央为了与患者的母亲交谈,前往位于七楼的儿科住院区。每次嗅到“谜题”的气味,鹰央便必然会(令我敬远地)兴奋不已,然而今天面对“展示奇迹的先知”这一极富魅力的“谜题”,她却依然显得淡漠。
我看向鹰央的后脑勺。那个媲美超级计算机的大脑里,一定正在分毫不差地重放着有关三木健太的悲伤回忆。眼下她卖弄学识,恐怕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但她实在是太好懂了……望着明显举止可疑的鹰央,我挠了挠后颈。
来到七楼,我们前往儿科病房。鹰央虽仍在向鸿之池讲述有关“先知”的冷知识,但她的侧脸已显僵硬。眼尖的鸿之池似乎也注意到了,嘴上附和着,表情却没了神采。
到儿科住院楼的护士站,熊川叫住了里面的一名年轻护士。看样子应该是羽村里奈的责任护士。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去叫一下里奈的母亲吗?”
“里奈的母亲吗?她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一直待到探望时间结束呢。”
熊川挠了挠后颈。
“她最近几天回去得都挺早的。之前确实是尽可能陪着里奈……对了,现在有别的人在探望她。”
“别的人?”
“对,是个挺年轻的女的,大概是学校里的老师吧。”
说完,护士便消失在护士站深处。熊川抱歉似地缩起粗壮的脖子。
“不好意思啊,小央,我以为母亲还在医院里……那,你要去见见里奈吗?”
闻此,鹰央的脸上露出了动摇。见到羽村里奈的话,她将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三木健太。就算刨去这一点,与可能即将离世的熟人相见,本身便是痛苦的事。
“……去。”十数秒的沉默后,鹰央挤出一声回答。闻此,熊川紧张的面庞露出些许笑容,我也扬起了嘴角,一旁的鸿之池也面露微笑。
“来,我领你进去。”
在熊川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走廊前进。许是因紧张,鹰央的脚步不甚安稳,在平坦的路面上连着绊了好几下。
“那儿就是里奈的病房。”
说着,熊川指向前方约五米处的一扇房门。鹰央停下脚步,左手按着草绿色手术服包裹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反复了数次。
“是单人病房啊。”我问向熊川。
“嗯,白血病导致正常的白细胞大量减少,她现在很容易受到感染,单人病房有助于控制病情。而且,里奈的母亲也负担得起单人间的费用。”
“据说她的父母比较富裕,去世后遗产就都给了她。”
鸿之池补充说明。“这样啊。”我嘟囔着看向鹰央。只见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要排空肺部,然后“好,我们走吧”地抬起了头。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从中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她有一头亮茶色的长发,戴着黑框的眼镜,镜片下是澄澈纤长的双眼。我记得她的模样,是上个礼拜五我结束在急救部的工作后,坐上电梯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女子。
女子冲屋内挥手,道了一声“那我走了哦,里奈”后关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的瞬间,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上次遇到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难道她真的认识我吗?我歪头不解时,只见鹰央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跟前。
“有一阵没见,来这里有何贵干啊,骗子?”
与方才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女子的面颊略微抽搐。
“骗子?”
我发问的同时,女子迅速从鹰央身旁穿过。鹰央的反射和运动能力向来令人绝望,眨眼间女子便来到鹰央数步后方的我面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与此同时,鹰央扭头大叫。不明就里的我依言张开双臂,拦住了女子的去路。既然鹰央那么说,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见我挺身阻挡,女子悄声咋舌。
“那个,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会儿……”
我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女子放弃似地叹了口气,下一瞬,闪电般的疼痛直窜我的脑门。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踢中了我的裆部。疼痛迫使我屏住呼吸,同时放在女子肩膀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我跪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束手无策地看着她面露坏笑从旁边走过,同时听见鹰央“哎,你干什么呢!”地大叫。这种时候您就不关心一下部下的安危吗,我说?
心中恨恨地抱怨时,响起一声“哎,你放开!”的尖叫。忍痛扭过头看去,我愣得眨了眨眼。只见高挑女子被鸿之池按在走廊的墙壁上,两手扭到身后,鸿之池用单手死死将其扣住。女子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关节显然被牢牢锁死,她戴的眼睛也滑落到地上。
“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合气道。”鸿之池得意地笑着说。
“好样的,小舞。”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步伐轻快地走到女子跟前。
“抓住你了,骗子。这下问题就都解决了。”
“……问题都……解决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忍着下身的剧痛,挤出声音问道。
“怎么,你还没认出来吗?在‘恋人诅咒事件’的时候不是见过面吗。”
鹰央无可奈何般回答着,踮起脚,一把拽下女子的头发。下一瞬,茶色的假发脱落,露出下面黑色的短发。“哎!?”我惊叫着,甚至忘记了疼痛。只见鹰央扬起嘴角,坏笑着回答。
“佐山香织,自称‘超能力者’的骗子。”
“干什么把我拽到这种地方来?我做了什么啊?”
佐山香织揉着方才被鸿之池紧扣的右手关节,不满地嘟着嘴。
数个月前,我和鹰央诊察了一名女子,她反复发作原因不明的腹痛和咯血,说这是“已故恋人的诅咒”。在调查中,我们认识了佐山香织,她自称超能力者,谎称“我能解开‘诅咒’”,试图向患者骗取钱财。最终,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也揭开了香织的伪装,却让后者逃脱了。
我们将被鸿之池捕获的香织带到了位于住院区一角、通常用于医生向患者和家属说明病情的谈话室。进入狭窄的室内,香织似是放弃一般不再抵抗,绷着脸坐在钢管椅上。
“装什么清白呢,你这个骗子。”
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的鹰央恨恨地骂道。旁边坐着的熊川因不明情况而面露困惑。我和鸿之池则是站在门前,封住了香织的逃路。
“那个……小鸟大夫,你没事吧?”鸿之池一脸担忧,小声问向我。
“……我没事。”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是没事啊。脸色这么差,还出了一身汗。”
确实,下腹仍然隐隐作痛,我甚至难以挺直后背。
“呃……该不会是,废了……”她有些犹豫地目光上扬。
“才没有!”
“还是去急救部接受一下治疗比较好吧?我看你还疼着呢。”
“这种疼只能忍着。身为男人,有的时候就只能这样默默忍受。”
“听起来好像很深刻的样子,又好像没那么深刻……”
鸿之池挠了挠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香织开了口。
“我没装清白,说到底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关在这儿?这不算非法拘禁吗?”
“你踢废了小鸟的睾丸,是显然的蓄意伤害。对于正在进行中的伤害,就算不是警察也可以逮捕。”
“我没废!”
我大声抗议。鹰央很是不解地朝我看来。
“没废吗?你看你都疼成那样了。”
“……这个痛苦,女性是永远没法理解的。”
一旁的熊川面露同情。
“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好。哪怕以后没机会用。”
“什么叫没机会用?”
“还能是什么,你三天两头被女人甩,当然是指性……”
“求您别再说下去了!”
“你总大声叫唤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检查一下?”
“打死也不要!”
我奋力拒绝。一旁的鸿之池满脸贼笑地接过话头。
“小鸟大夫的意思是,您给做检查,他不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我可是医生,给人看病是我的专业,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该不好意思的就是不好意思!之后我会找值班的泌尿科医生接受检查的,这样总行了吧。现在还是先说佐山小姐的事吧。”
我指向满脸写着“你们演相声呢”的表情发出叹息的香织。
“也对。总之,你用暴力伤害了小鸟,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你们突然想要逮住我,我才被迫还手的,这可是正当防卫。再不放我出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香织瞪着鹰央。后者轻蔑地扬起嘴角。
“叫啊。就凭你这生计,我还巴不得看你见到警察呢。”
被鹰央一句话噎住,香织脸颊抽动着陷入沉默。十数秒后,她长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好好好,我认输。”
“总算承认了啊。很好,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呃,那个,小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情况……说到底,这位小姐是谁?”
熊川一脸困惑地发问。
“她是佐山香织,是个职业的骗子,估计连名字也是假的。”
“骗子……”熊川看向香织。
“之前有位患者因疑症苦恼,这个人自称是超能力者,乘虚而入说‘那是诅咒’,以驱魔的名义试图骗取大额金钱。”
听我解释完,熊川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锐利。
“那,刚才小央说的‘解决了’就是指……”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先知’。她靠近因女儿患白血病而苦恼的羽村佐智,乘着对方有烦恼而试图骗取金钱。”
鹰央探出身子,用左手食指指着香织的鼻子说道。
“等一下,我可没做那种事情。”
香织轻轻拍开鹰央的手。后者皱起眉头。
“还死鸭子嘴硬。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在羽村里奈的病房里?反正又是自称超能力者来骗钱的吧。”
“……我确实是经人介绍认识了羽村佐智,也听说了里奈的病情。”
“什么‘听说病情’,分明是骗人说用自己的超能力来治疗,所以不用接受骨髓移植吧。”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香织猛地起身,大声反驳,然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表情尴尬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上次不是也说过了,我基本上是咨询师。我所说的‘治疗’是通过对患者说‘你的病已经好了’,来达到缓解症状的效果。”
“那个是不是对心因性疾病的患者施予暗示,通过安慰剂效应达到治疗目的的方法?”
鸿之池嘟囔。香织立刻伸手指向她,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
“对、没错!我做的可都是有利于委托人的事情。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委托人都很感谢我的工作。”
“之前那个事件的患者可不是精神疾病吧。”
被鹰央指摘,香织不情不愿地将涂得艳红的嘴唇下撇。
“那只是个例外,那种连大夫都看不明白的病,我上哪儿知道去。”
“也就是说,你主张自己没有劝说羽村佐智放弃骨髓移植,是吗?”
“是啊。那不是用驱魔之类的办法能治好的病,应该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真的?”鹰央怀疑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外行也知道,白血病患者放着不管会怎么样。如果我真的说服了她放弃治疗,到最后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我岂不是要摊上大麻烦。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也就是说,从危机管理(risk management)的角度考虑,你不会哄骗性命危急的患者,对吗?”
“‘哄骗’这个词听着很不爽,不过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那羽村佐智为什么要拒绝接受治疗?她本人的话是‘听到了神的旨意’。”
鹰央问道。只见香织皱起面孔。
“佐智女士在寻找下一个‘我’。”
“下一个你?”
“对,能用奇妙的力量治好她女儿白血病的人。而且,……她找到了。”
“她找到的人就是所谓的先知吧。那个人也是和你一样,用冷读术诱导委托人相信自己是超能力者吗?”
通过观察人的外表,和看似不起眼的闲谈,推测对方的情况并猜中——这便是冷读术(cold reading)。利用这个方法,香织让他人相信自己具有某种神奇的能力。
“完全不是。”香织大幅摇头否定。“我也很感兴趣,跟着参观了一次。不过,那个男人……是真的能展现‘奇迹’。”
“奇迹?你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词儿。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相信这种灵异现象呢。”
鹰央说道,语气里满是讥讽。
“是啊,我是不信,一开始也以为是有什么机关。可不管怎么想,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而且他还有证人,所以我就……怎么说呢,很困惑。”
“证人?”
“没错,有个神父相信了那个先知,让他住在自己的教堂里,这不比我这个单打独斗的看起来靠谱多了。”
香织露出自嘲的笑容。鹰央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神父,是隶属于正式的天主教教会吗?意思是说,教会承认了那个人是先知?”
听到预料外的情节,我也吃惊不小。如此可疑的人物,若是新兴的宗教团体也算了,竟然会有天主教的教会为他背书。
“目前只是那个神父个人相信,让他在自己的教堂里做公演,但好像也正在办一些手续,打算让总教会正式承认为‘先知’。”
“总教会是指梵蒂冈的那个吗?确实,梵蒂冈有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调查和判断奇迹的真伪。”
鹰央压低了声音。
“差不多吧。而且,佐智女士一点不怀疑那个先知,他说什么都会信。最近里奈的面访时间缩短了,是因为她去参加了一个集团的聚会,那个集团特别崇拜先知。今天也去了。”
香织夸张地摊开双手做无奈状。
“这下你明白阻挠里奈接受治疗的不是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说着,她刚要起身,却被鹰央一声“坐下!”喝住。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
香织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鹰央笔直地盯着她的双眼。
“你为什么要来医院里?”
“咦?为什么……?”
“你得知里奈的病情后,就不再打算诈骗羽村佐智的钱财了,那你应该和羽村母女没有关系了才对。不过,你还是来医院里探望里奈,而且还特地去参观了羽村佐智依靠的先知展现的‘奇迹’,哪怕根本拿不到一分钱。”
说着,鹰央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对里奈动情了,对吧?”
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想当一个超能力者,骗取别人的信赖和钱财,只靠一次的接触肯定不够,必须反复当面交流,通过冷读术让对方吃惊,进而得到信任。随着反复接触羽村母女,你逐渐开始同情她们了。我说的对不对?”
被鹰央质问,香织僵硬着面孔陷入沉默。前者继续说道。
“听说了羽村佐智对先知深信不疑,拒绝接受骨髓移植后,你开始着急了,认为对方遇上了和你一样的骗子,要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所以,你才亲自去了教堂,想要揭穿先知的把戏,却没能发现机关。你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好乔装打扮来到医院,探望里奈。不是吗?”
“没错,你说的都对!”
突然,香织尖声叫道,同时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和鹰央一样向前探出身子。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贴上了。
“佐智女士的双亲已故,和丈夫也死别,她只剩里奈这一个女儿了,结果女儿得了白血病,还是复发了两次,她已经完全不相信医疗,所以才要去依靠超能力。要不是你们没治好里奈的病,她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面对香织的大声控诉,鹰央只是平静地回答。
“医学并非十全十美。虽说近年来儿童白血病有相当大的几率可以彻底治愈,但仍有一小部分患者会复发,……其中也有不幸离世的孩子。不过,里奈的胜算很大,她应该尝试一下移植治疗。”
“我知道!”香织表情痛苦地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我当然知道。都怪我让佐智女士相信了这个世上存在超能力,她才拒绝了正常的治疗方案,转而去寻找超能力者,比我更厉害的、能救助里奈的超能力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肩膀微微发颤,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那、那个……”鸿之池战战兢兢地略微举手。“这样的话,您直接告诉佐智女士说‘我不是超能力者,只是个骗子’不就行了?对方就能明白这世上没有所谓超能力……”
闻此,香织无力地抬起头。
“没用的,我说再多也不管用了。她的眼里已经只有那个先知了,认定他才是能救活女儿的最后希望。”
突然,鹰央伸出双手,在香织眼前啪地一拍。后者惊得睁大了狭长的眼睛。
“总结起来就是,你感到负有责任,想找个办法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清醒过来,但因为想不到办法,所以很苦恼。”
“呃、嗯……差不多吧。”香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是正好找对人了。”说着,鹰央指了指自己。
“找对人了?”
“对啊。你说,是谁揭穿了你骗子的身份的?”
“……是你。”香织不情不愿地回答。
“看吧。那就来帮我,我来解开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的诡计。”
鹰央朝香织伸出右手。盯着那只手,香织面露犹豫。
“这都是为了救里奈。”
听到鹰央的这句话,香织浑身一颤。
“你我都想要帮助里奈,为此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认清现实。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
似是催促一般,鹰央轻轻摆动右手。香织紧咬牙关,猛地一把将其抓住。
“好啊,我来帮你。不过,你一定要救出里奈!”
“当然。”鹰央扬起嘴角。
“那就快点告诉我情报。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具体是什么样的?”
被鹰央抓着右手的香织低声回答。
“血色的眼泪,还有手掌上出现十字架,他管这个叫‘圣痕’。”
2
“……因此,上帝通过先知降下神昭,为我们指示前进的道路。”
名为森下的中年神父穿着长袍正在宣讲。我一边听着,一边看向左边。只见戴着装饰眼镜、将波浪卷发在脑后系成一束的鹰央正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我用胳膊肘轻轻捅她的侧腹。
“干吗啊?”
鹰央不满地嘟起嘴。我急忙在嘴前竖起食指。
“您说话小点声啊。还有不要打哈欠。”
“行啦行啦,知道啦。”她扭过头去,依旧是不满的表情。
“带女朋友不容易,是吧?”
坐在右边的佐山香织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她的气息吹拂耳廓,我感到一阵酥麻窜上脊背。
“……我和鹰央老师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哎呀,不是吗?扭了我手腕的那个短头发姑娘可是这么告诉我的。”
鸿之池你妹的,又学特朗普……
“那家伙说的不用信。话说,那个先知还没来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同时打量起香织。她看上去和上次在住院楼里时一样,茶色长发配着眼镜,化妆浓艳,不由得勾起了我那天的回忆,股间仿佛隐隐作痛。
从香织处了解到情况后的第三天,星期六晚六时许,我和鹰央来到了先知展现奇迹的教堂。据称,每周一和周六,那个先知会在这个礼拜堂露面。这个集会仅限内部人员参加,想要加入必须有人邀请,我们则是通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已经成为其中一员的香织的介绍下得以潜入。鹰央和香织经过乔装打扮,以免被同样在这里面的羽村佐智辨认出。
话是这么说……我侧眼看向身旁的鹰央。娇小纤瘦的身躯上,穿的竟是水手服。这是鸿之池在听说要给鹰央变装后,兴冲冲地拿来的衣服,说着“穿这身绝对合适!”两眼放光。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还……不过,她穿着真是合身到可怕。在水手服的衬托下,本便显幼的面孔看起来尤为稚嫩,我快要产生某种错觉了,急忙揉了揉脑壳,将注意力集中至森下的演讲。
这个集会首先请所有参会人员齐唱圣歌,神父为众人祈祷后,便是冗长的演讲,到最后才会请先知登场,展现所谓的奇迹。森下的演讲流畅而易懂,显示出良好的职业功底,连我这个对宗教漠不关心的人也对先知为何许人产生了兴趣。然而,一心想快些看到奇迹的鹰央则是从方才开始,一直索然无味地忍着哈欠。
话说回来,这个集会还真是超乎想象。回望周围的人群,能容纳近百人的礼拜堂已是人满为患,除了固有的长椅外,临近开始时,还有人从后面的小仓库中取出钢管椅摆在了过道上。总体而言以年长者居多,但也零星可见学生模样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真地听着神父的话,表情平静而安稳。
我回想起曾经与鹰央一同被卷入的某新兴宗教内举办的仪式。本以为,这种挂有先知展现奇迹之类噱头的集会,里面的气氛会比较古怪。看来传统和新兴的宗教还是差挺多的。
我在心中暗暗点头时,森下的演讲也进入了尾声。他讲述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先知”时的情况,以及当时受到的感动,以此作为演讲的终结。祭坛侧边的巨大管风琴奏响了雄伟的圣歌。这个氛围好像不错哎。我闭上眼睛,沉浸在庄严的旋律中。短暂的演奏结束,我睁开眼,只见礼拜堂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参加者们方才平静安稳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迫切的期待。我不解地看向正面,立刻发现了原因。祭坛旁边的侧门打开,门中立着一个身披黑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很瘦,颧骨突出,眼窝凹陷,掺着白色的长发一直伸到肩头,嘴边和下巴也拖着长胡子,怕是已年过半百。
“这位就是先知天草炎命大师。”
神父恭敬地低下头。男子步伐缓慢地从门口走出,与会众人也跟着身体前倾。
他就是先知啊……我仔细打量被介绍为天草炎命的男子。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得到了一定的修剪,但乍一看去仍然很像个流浪汉。
炎命来到祭坛前,神父十分自然地为他让出了位置。站定后,炎命转身面向众人,台下已被参加者的期待完全笼罩。我只觉额头上冒出冷汗。这个氛围我太熟悉了,曾经目睹的新兴宗教的仪式现场,当教祖现身时,信徒们露出的也是这种目光。炎命出现才不到几十秒,场内的气氛便完全颠覆,渗出危险的颜色。
炎命缓缓举起双手,在额前交叉,开始低声喃喃,很快将手贴在胸口,深深垂头鞠躬。我舔了舔发干的口腔,瞟向邻座,看到穿着水手服的鹰央正身子前倾,脸色红润。乍一看,她与其他参会者别无二致,然而那猫咪般硕大的瞳孔中浮现的不是热切的期待,而是纯粹的好奇。我重新将视线转向前方,突然,炎命张开双臂,抬头仰天,张大嘴发出“啊啊……”的呻吟。不久,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正面。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只见炎命的两眼溢着血一样鲜红的泪水,与会者们也随之发出大声的欢呼。
留着血色的泪水,炎命突然向前猛地伸出左手。洋溢在礼拜堂内的欢呼瞬间消失,徒留令人生疑的沉默。这次又是什么?我屏息凝神,这时注意到伸向观众的手掌上出现了变化。仔细观察,只见掌心处冒出形似灼伤的红色瘢痕,并迅速向上下左右扩散。立刻,观众爆发出比方才还要大的欢声。
炎命的掌上出现了十字架的模样——刻在皮肤中的红色十字架。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后,炎命便猛然垂下头,瘫在地上。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几名男女立刻起身上前,支撑他的身躯。在不断的欢呼中,他们一同走向祭坛侧旁的门。
“等一下!”
突然,凛冽的声音穿透了礼拜堂。我猛地一颤,看向身旁。只见声音的主人、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站起身,高高举起左手。
“鹰央老师……您要……?”
我和香织惊得不知所措。鹰央只是嘟囔了一句“让开”,挤到过道后,小跑着靠近炎命。搀扶着炎命的一名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立刻挡在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让开,别碍事。”
鹰央驱赶蚊虫一般冲男子挥了挥手。后者顿时涨红了脸,面目狰狞。
“臭小鬼,胡闹什么!”
他粗暴地伸手向鹰央,试图揪住她的胸襟。我慌忙准备起身。
“住手!”
这时,听到森下神父的一声锐喝,男子的手立刻停住了。森下轻轻地把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代替他站到鹰央的面前,面露微笑问道。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教会的教徒们都这么暴力的吗?上来就要揪人家的衣领。”
鹰央嘟着脸颊,大概是不满被人叫成“小鬼”和“小姑娘”。
“请你原谅。他曾经被炎命大师宽恕了罪行,得到救赎,所以才这么拼命地想要保护炎命大师。”
“救赎啊。我记得在基督教里,能够宽恕别人的只有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那个男的有什么权力宽恕别人?”
说着,鹰央指向炎命。
“他是先知,也就是神的代言人。他是以上帝的名义来宽恕众人。”
森下的语气依旧平静,和方才布道时一样。
“因为他有血色的眼泪,和手掌上出现了十字架吗吗?”
“没错,那就是他身为先知的证据。”
“那就让我来调查。”鹰央气势十足地说道。
“调查?”
“没错。我想通过科学的方式,来调查他身上出现的现象到底是不是奇迹。我需要调查眼泪的化学成分,还想仔细观察一下手掌上的十字架纹路,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听到“机关”一词,礼拜堂内的气氛瞬间动荡,同时森下也片刻间面露不快。这时,被人搀扶一言不发的炎命张开了胡须遮盖下的嘴,用含混的声音说道。
“信仰不生于疑。汝应相信,……则可获救赎。”
闻此,鹰央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科学正相反,要怀疑一切事物,得到验证的才是真实。所以,我想调查你身上发生的现象,看看那个到底是‘奇迹’还是‘把戏’。”
鹰央和炎命四目相撞。森下慌忙介入其中。
“调查全无必要,炎命大师毫无疑问是一位先知。目睹奇迹显现,加固对上帝的信仰,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鹰央好奇地看向劝诱般解释的森下。
“难道说,你在怀疑自己的‘信仰’吗?”
“你说什……”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动摇。
“因为如果你的信仰足够坚定,就用不着奇迹之类廉价的表演(performance)了。正因为自己的信仰出现破绽,你才需要通过见证奇迹来确信自己对上帝的信仰,不是吗?”
森下的面颊浮现赤红。仔细一看,方才愣愣地旁观事态发展的教徒们也逐渐显出怒色。再这样下去就要危险了。我站起身,快步跑到鹰央身旁。她应该是没有主观恶意的,但刚才的发言无疑深深刺痛了神父以及参会群众的内心最为柔软而脆弱的部分。
“……给我出去。”森下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
“只要调查过那个那人,我马上就出去。所以快点让我……”
不等鹰央说完,我便把双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架起。
“哎!?喂,你干什么!?”不出所料,鹰央剧烈地挣扎。
“您老实一点,我们要跑路了。”
“说什么呢,我还没调查哎!”
一边挣扎着,鹰央一边指向炎命。我只觉一阵寒流窜上脊背。血色的眼泪中,炎命的双眼熠熠生辉,其中饱含着愤怒与憎恶。强行拽着依旧抵抗不停的鹰央,我从后方的门离开礼拜堂,穿过走廊,直接逃出了教会。
“你干什么!难得调查‘奇迹’的机会,都被你搅黄了!”
在教会的门口,我放下鹰央。她立刻愤怒地大叫。
“我还想问老师您呢!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再晚一步,我们就要当场被人当成沙包打了!”
“当成沙包打?为什么?”鹰央不解地皱眉。
“今天那些参会者的眼里,那个叫天草炎命的男人完完全全就是‘上帝的使者’,听您把他说成是假的,肯定要生气的了。”
“我没说他是假的,只是指出了有那个可能性,所以才说要调查啊。”
“就算是那样,在教徒们听来也是一个意思,他们感觉自己信仰的对象被侮辱了。”
我叹着气解释。鹰央依旧是没有理解而满脸不服的表情。
“再怎么说也不会被打的吧。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基督教宣扬爱自己的邻人,怎么可能会……”
“不,完全有可能。”我打断鹰央的话。“今天的这个集会已经完全脱离基督教的范畴了,差不多是把那个先知当成了教祖的一种新兴宗教。他们里面肯定有一心一意追随天草炎命的人,他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论有多么危险。”
“……这样啊,我明白了。”
数秒的沉默后,鹰央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缺乏推察他人情绪的能力,所以最近遇到这类问题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建议。
“不过这样一来,想要再接近那个先知,就没那么容易了。”
伸手抚摸着入口处挂着的“田无保谷基督教会”匾牌,鹰央嘟囔道。
“那还用说吗。真是的,净会给人添麻烦。”
从背后传来声音。转过头去,只见香织正一脸无奈。
“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作为介绍你们来的人,也彻底没了面子,趁着还没挨骂,从后门逃出来了。”
“为了调查那个奇迹,我必须接近那个男人。”
鹰央嘟起了嘴。
“你就不能想点更聪明的办法吗?之前就觉得你不太正常,没想到会这么没眼力见。”
香织毫不掩饰地叹气。这时,礼拜堂的门打开了。
“您是天久鹰央大夫……对吧。”
一名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我记得她是坐在礼拜堂最前排、炎命瘫倒时跑上前搀扶的一人。
“你、你说什么呢……我、我才不是叫、那个名字。”
鹰央的声音明显尖锐而发颤,我不由得扶额。
“您不用装了,再怎么打扮我也马上能认出来。您的举止实在……怎么说呢,很独特。”
“这么完美的变装竟然被发现了……”鹰央嘟囔着摘下了装饰眼镜。
“呃,请问这位是……?”
我问道。鹰央摆弄着绑在脑后的马尾辫回答。
“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
她就是拒绝了骨髓移植疗法的那位母亲啊。我仔细打量面前的女性。她身形消瘦,面部不见妆容,眼下明显发黑,看上去命途多舛。家人先后作古,唯一的女儿又得了白血病,残酷的命运压在瘦弱的双肩上,令她未老先衰。
如果说她就是羽村佐智,她应该也认识香织了。这样想着转过头看去,身后却不见任何人。恐怕是看到佐智出现,而早早逃离了,跑得比记者都快。
“好久不见了,天久大夫,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里奈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吧。”
佐智的语调平淡,不见抑扬。
“嗯,没错。”鹰央点头。
“您为什么来参加了炎命大师的集会?为什么对大师那样无礼?”
“刚才说过了,我在调查那个男子展现的奇迹。”
“您是想证明炎命大师在骗人,说服我同意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手术吗?是熊川大夫拜托您的吗?”
被佐智说中,鹰央沉默了一瞬,而后点头承认。“是这样。”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做骨髓移植。”佐智的声音中开始带上怒意。
“距离做最终决定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你应该冷静地思考。为了做出正确的判断,你需要了解正确的知识。”
“用不着你来管!”
突然,佐智尖声叫道。听觉异常敏锐的鹰央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什么正确的知识,明明没治好里奈的病,现在又来胡说八道!”
“……很遗憾,这世上没有包治包好的疗法。白血病儿童的治愈率相当高,但仍有少部分病例无法救治。不过,只要进行骨髓移植,里奈就……”
“就一定能治好吗?”佐智紧追不放。
“……不是一定。做了移植后,也仍然有一定概率复发,……甚至死亡。不过,能够治愈的概率有……”
鹰央十分认真地报出具体的数值。然而,佐智只是歇斯底里般摇头。
“我不管什么概率,只有治好和治不好两种可能。之前听你们医生说接受治疗的话治愈的可能性更高,就信了,可我的女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治好!”
“最开始进行治疗的时候就解释过了,就算症状缓解,也仍然有复发的可能。”
鹰央的说明无可指摘,但显然,现在的佐智根本听不进去。
“我才不管那些事情。炎命大师和你们不一样,他说得很明确,里奈的病一定能治好,……而且,如果接受骨髓移植,她肯定会死。”
“等一下,从医学的角度讲那完全是错……”
“少跟我扯什么医学!”
佐智尖锐的视线扫向鹰央,后者不由得闭上了嘴。
“这跟医学没关系。那位大师说了会治好里奈,就一定能治好。你们刚才也见过了吧,看那个奇迹,炎命大师一定能治好的……”
听着佐智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的语气,我这才注意到——其实,她也并非百分之百完全相信天草炎命,内心的某一角也盘踞着自己是不是在做蠢事的不安念头。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了追随那个先知。
察觉到鹰央张嘴欲言的动作,佐智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求求你,不要再想着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相信炎命大师,不愿再看到里奈因为接受治疗而痛苦的样子了。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受苦……”
“可是,我是想帮助里奈……我是为了里奈才……”
鹰央用孱弱的声音嘟囔,换来佐智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一瞪。
“为了里奈?你是为了你自己吧?刚才看你和森下神父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你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要去调查炎命大师吧。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源于你的兴趣和好奇!”
见鹰央愣在原地无言以对,佐智冷冷地说道。
“请不要再来纠缠了,……别给我们添麻烦。”
“是吗,佐智女士已经完全相信那个先知了啊。”
坐在椅子上的熊川抱起粗壮的双臂。
“那也不至于说是添麻烦吧。我们可是为了治好里奈才那么做的。”
熊川旁边的鸿之池不满地鼓着脸颊。
从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们来到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向两人汇报经过。
“在她眼里,我们劝说她放弃不做骨髓移植的判断这件事,大概是个麻烦吧。”
“可不做骨髓移植,里奈就会死啊!”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
“你说什么呢!那怎么可能!”
鸿之池激动地瞪着我,脸颊发红。
“你冲我喊也没用啊。话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现在不是去皮肤科实习了吗。”
“皮肤科没啥事儿,我闲得慌。而且,我也想帮帮忙,治好里奈的病啊。”
“这倒也是。关键在于,她是根据宗教之类的来做出治疗方案的判断。”
我将双手在头后交叉,身体靠在椅背上。
“……宗教可不是一句‘之类的’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语的鹰央低声嘟囔。“此话怎讲?”我看向鹰央。
“在日本这个国家可能注意不到,但其实宗教对个人的行为和判断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人们会依据宗教上的观念选择如何生活,如何死去,宗教直接反映着一个人的生死观,所以我们才会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
鹰央的语气淡泊如静水。
“呃,就算那样说,可根据上帝的旨意决定治疗方案什么的也太扯了吧。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
说到这儿,我慑于鹰央冷冰冰的视线,不由得住了嘴。
“所谓上帝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概念,讨论它的存在与否没有太多的意义。只不过,像基督教这种一神论的宗教,上帝通常指代‘创造了整个世界的全知全能的存在’。”
抬头盯着天花板,鹰央继续说道。
“自宇宙诞生以来,逐渐形成了地球这个行星,在上面出现了原始生物,又经过了漫长岁月进化出了人类后,才有了现在的我们。这一串过程到底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作用的结果,换句话说,我们人类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经过设计的必然,这个问题靠现在的科学还不能得到解答。”
“某个人……”震慑于鹰央的说明,我心不由己地喃喃道。
“没错,又叫神或者伟大之物(something great)。”
伟大之物……听着过于庞大的话题,我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底,进化论本身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从类人猿到人类之间的过渡物种,又称‘丢失的链条(missing link)’,目前还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些现象是进化论很难解释的,比如长颈鹿的大脑……”
许是说了一会儿话舌头得到了润滑,鹰央开始一如往常地讲起了冷知识,结果被熊川“停停停”地及时打断。
“干嘛啊?”被叫停的鹰央不满地皱眉。
“你想讲进化论的话以后找时间慢慢听你讲,现在先讨论里奈的救治方案吧。”
闻此,她眨了两三下眼,嘟囔了声“哦,也对”,重又恢复阴暗的表情。
“小央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尊重个人的宗教信仰和生死观。只要是患者知情后表示同意(informed consent),哪怕拒绝了治疗,甚至之后症状出现恶化,我们也只能遵照决定。问题在于,这次的情况没那么简单。”
“因为拒绝接受治疗的不是患者,而是患者的监护人,对吧。”
我回答。熊川点了点头。
“没错。原则上讲,未成年人接受治疗需得到监护人的同意,但这次的情况……”
“哎,对了。”鸿之池两手一拍。“我记得以前有过一个案子,是父母处于宗教信仰原因而拒绝让孩子接受紧急治疗,最后法院判决他们虐待子女,暂时剥夺了监护权(魔理沙:参见[4]及其中引用文献)吧?最后那个孩子好像是得到治疗获救了。”
“是有过,不过这次恐怕比较困难。想治好里奈的白血病,确实需要做骨髓移植,但这个过程会给患者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而且就算做了移植,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根治,甚至还有可能因移植时造成的创伤而缩短预期寿命。”
解释着,熊川面露痛苦。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断定说放弃移植采取保守治疗百分之百就是错的。照现在这样子,法院也很难会判决同意终止父母的监护权。”
长叹一口气后,沉默随之笼罩了房间。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很不对劲啊!让一个先知决定里奈的治疗方案什么的。鹰央老师,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鸿之池兴奋地站起身问道,然而鹰央毫无反应。“鹰央老师……”鸿之池再次恳求,后者只是索然无味地开了口。
“……我是局外人,或许的确不应该插手这次的事件。”
听到她如此软弱的发言,鸿之池的表情一下子扭曲。平素对鹰央尊敬有加、前一阵还被她从杀人犯的指控中救出来的鸿之池,想必是极不愿意看到鹰央如此无力的身影。
“……失礼了。”
她转身离开了诊疗室。看着她离去,熊川也慢吞吞地站起身。
“抱歉啦,小央,让你掺和了这事儿。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佐智女士,……恐怕不会太顺利。”
熊川走出房间后,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鹰央两人。
“呃……总之先回楼上吧。您应该也累了。”
我对她说道。“……嗯。”鹰央低垂着头,小声应答。
陪着她回到位于楼顶的“家”,我推开了大门,鹰央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穿过“书之林”,来到座落于房间中央的三角钢琴前,伸手拿起了放在琴盖上的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离世的男孩三木健太的遗物。
“……我说啊,小鸟。”鹰央用细弱的声音开了口。“我吧,听说了这次的病例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健太。”
“……是吗。”
“总觉得,如果能让羽村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最后治好了她的白血病,就算是给健太出了一口气。……听着很傻对吧,明明这两个病例没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令听者痛心。
“……我对健太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您在说什么啊!?根本没那回事!”
我急忙说道。三木健太临终前一直想见鹰央一面,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满足了他的愿望。健太一定是对鹰央心存感激的。
“不,我该更早一些去见健太,多跟他说说话的。可我……逃走了。”
鹰央紧紧握住手中的棒球帽。
“我总觉得,如果能治好里奈,就算是为健太做出了补偿,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而且,我也确实很好奇那个奇迹是怎么出现的。我的确是出于私心,无视了羽村佐智的感受。”
“不论对方有什么感受,您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听凭一个先知的建议来决定自己女儿的治疗方案,这实在太可笑了。”
“没那回事。”鹰央坚定地摇了摇头。“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们应尽量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哪怕它令我们费解。接受骨髓移植究竟是好是坏,只有做过才知道。经过权衡,羽村佐智作为患者的母亲给出了判断,如果是主治医熊川也算了,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说完,她将棒球帽放回了三角钢琴上。
“……这次的事件,老师您没办法解决吗?”
我平静地问道。沉默了数秒后,鹰央回答。
“恐怕很难……”
连她都回答不上来吗。我回忆起在礼拜堂目睹的奇迹。血色的眼泪,和掌心中浮现的十字纹路,确实很难想象那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老师,总之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我说道。只见鹰央难得老实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走向房间深处的一扇门。那是通往鹰央卧室的“禁门”(,鹰央曾警告我“敢偷看里面就杀了你”)。确认她进入卧室后,我离开了“家”。春日已至,楼顶的风依然寒冷,我缩起身子,快步走向“家”后面的板房。
进入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牛仔裤的裤兜里取出手机,点亮屏幕一看,才发现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方才参加集会时切到静音模式,之后忘记解除了。调出来电记录,发现呼叫者均为090开头的未知号码。这是谁?心怀一丝不详的预感,我回拨了那个号码。电话立刻接通了。
“哎,太好了,总算是接了。”耳边想起熟悉的女子嗓音。
“呃,您是哪位?”
“说啥呢,我是香织啊,佐山香织。”
“香织小姐?咦?您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那个小个子大夫告诉我的,说有什么事就打这个号码。”
竟然把人家的号码透露给骗子……我不由得朝窗外鹰央的“家”投去怨念的一瞥。这时,建筑的暗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喂,你在听吗?哎,挂了?喂喂?”
香织的声音再度响起。“啊,我在听。”我慌忙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话上。
“别人说话你好歹应一声啊。真是的,打了多少次你都不接电话。”
“参加集会之前调成静音模式,然后忘记调回来了。话说您怎么突然不见人影了?”
“我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佐智女士会跟着出来。今天只是简单扮装了一下,在近距离的话可能会被她认出来。早知道就再仔细打扮打扮了。”
“那,您打我电话是什么事?没事我要挂了。”我现在可没心情听别人碎碎念。
“你现在和那个小个子大夫在一块儿吗?”
“您说鹰央老师吗?呃,要说的话算是吧……”
我回答。从听筒中传来“哎,太好了”的叹气声。
“什么太好了?”
“集会最后的时候,有个男的想要抓住小个子大夫,对吧。”
“哦,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啊。”
“他叫田山,是天草炎命的护卫……或者说,是他的狂热信徒之一。我跟他聊过一次,他可是个危险分子。”
“危险?”
“没错,以前是暴力组织成员,坐挺长时间的牢,还练过格斗技,应该是拳击。”
“您怎么连这些都知道?不是说只聊过一次吗?”
“当然是靠我的冷读术了。只要聊过一次,对方的过去我全都能知道。”
听着声音,香织得意的面孔仿佛近在咫尺。
“哦对了,您就是靠那个本事当骗子的。不过,有那种过往的人怎么会在教会里?”
“教会这种地方,只要有人寻求救赎,就会无条件地接受,哪怕曾经犯过罪的人,在里面也不算稀奇。不,他过去的经历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对那个男人来说,炎命就等于是‘上帝’了,他对炎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今天你家的那位上司……”
“……侮辱了他的‘上帝’对吧。”
“没错,虽然小个子大夫应该是无心的,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极度忠诚的信徒恐怕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佐智女士才发了火向你们抗议了。不过,田山可不是抗议个一两句就能消停的。”
“您是说他可能会加害于鹰央老师吗?”
“不是可能,那个男的百分之百会去找你的老板算账,……搞不好要杀了她。”
“你可拉倒吧……”我试图一笑置之,然而声音却明显发颤。
“我没跟你开玩笑。刚才说了,在田山眼里,炎命就是‘上帝’,他是真的愿意为他卖命。听我的话,准没错。”
“怎么会……”
“总之,你快点带小个子大夫躲到安全的地方,现在就去!”
“这,也犯不上这么着急吧……”
我感觉自己面颊僵硬,同时听筒中传来了“哎,果然”的一声叹息。
“看来你没发现啊。你们离开教会后,就被田山跟踪了。”
仿佛有一盆冰水灌入了我的脊髓,我险些摔落了手机。
“怎、怎么可能……”
“错不了的,我亲眼看见田山骑着摩托车追在你们后面,所以刚才一直给你打电话。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找上门来,算是万幸……”
不等她讲完,我便丢下手机,冲出了板房。刚才看到“家”的阴影中的动静,如果那不是我的错觉……冰冷的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冒出。
绕到“家”的正门,我立刻注意到放在门口的一个小盆栽躺倒在地上。刚才走出门的时候,它还立得好好的。我咬紧牙关,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大门,冲入屋内。只见充斥着间接照明的昏暗房间内,隔着茫茫的“书之林”,一个显然不是鹰央的、块头庞大的男子的剪影正蠢蠢欲动。他正蜷着比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的我还要大一圈的身子,蹲下来窥向三角钢琴的下面。我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在那种地方寻找,就说明他还没有发现鹰央老师。总算是赶上了。
男子站起身,转过来面向我。果然,他就是在礼拜堂里试图抓住鹰央的山田。看到他握在手中的物品,我登时绷紧了身子。刃长近二十厘米的军刀,在室内的照明下正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你是和那个女的一块儿的人。”
田山的声音低沉可怖,仿佛响自地底深处。
“呃、对,没错。您是刚才教会里的人吧,请问有什么事?”
我两手伸向前方,语调平缓地问道,以避免刺激到对方。
“那个女的,……侮辱了炎命大师的女人,在哪儿?”
“呃、那个……她的话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办法试图将田山赶出这里。
“甭骗我了,刚才拿着照片问过了这儿的员工,他们告诉我她就住在这儿。是叫天久鹰央对吧,没想到竟然是个医生。”
说着,田山从夹克的口袋中取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和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看样子是在礼拜堂里趁着骚乱拍下的。
“对,这儿的确是鹰央老师的家,但老师现在外出不在。”
“你傻吗?”田山扬起厚唇的一角。“你真以为她还没事儿呢?”
瞬间,我感觉心脏猛地一跳,反射般朝鹰央卧室的门瞟去。只见田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来是那个房间啊。”
糟了,中了他的全套。我紧要嘴唇,暗恨自己思考单纯。
“……为什么要针对鹰央老师?”
“她侮辱了炎命大师。”田山立刻回答。
“她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没有侮辱的意思。”
“无所谓,她把炎命大师的奇迹说成是把戏(trick),我绝对不会原谅她,绝对!”
他的眼瞳深处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意识到,只凭话语是说服不了这个男人的。但……我收起下颚,紧盯着田山。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仅仅因为生气就举着刀子闯进来。为什么突然会做出这种行动……?
“是那个先知的指示吗……”
我低声嘟囔。只见田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你在说什么?”
“是天草炎命指示你去袭击鹰央老师的。因为是你崇拜的先知的指示,所以你才敢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不对?”
“……炎命大师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都没说过——但,通过态度和神情表达了那个意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叫田山先生对吧,总之请冷静下来,有事好商量。我们再也不会去那个教会了。”
我一边两手伸向前,一边挪着小碎步,一点点接近田山。
“跟那个没关系,我要让那个女的付出代价。”
“您说天草炎命大师对吧。那个奇迹真是了不起,我很受感动。他确实是一位先知。”
我继续靠近,同时说了些炎命的好话。田山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没错,大师可是很了不起。我得到了他的宽恕,被他救赎了。”
“我也想多听听那位大师的话,请问怎么能够……”
嘴上不停地说着,我已经靠近到距离田山约两米的地方了。眼前是堆至腰间的“书之林”,我悄悄落下身体的重心。
“最近有太多人想听炎命大师的话,不好安排……”
他开口回答的同时,我左脚向前踏出一小步,扭腰抬起右腿,将前方的“书之林”横扫在地,同时右脚踢中了田山的右手。军刀从他手中脱落,在空中翻转了几圈后,掉到沙发的后面了。
“!?你妈的!”
田山立刻大怒,叫嚣着冲我揍来,我急忙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右勾拳击中了格挡的上臂,我只觉胳膊传来酥麻般的疼痛。对方块头大,击拳的力道也大。我移开胳膊试图反击,没想到下一瞬对方的上臂就从缝隙间穿过,狠狠打在我的脸上。随着眼前仿佛火星四溅的同时,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田山越过摊在地上的“书之林”,举起右拳准备继续攻击。我立刻抱膝般抬起右脚,向前踢击。对方的右勾拳擦过鼻尖的同时,我的脚尖正中他的肚脐、名为水月的要害处。田山发出被辗过的青蛙般的惨叫,向后倒去的同时将更多的“书之林”撞倒在地。
哎,之后鹰央老师又该抱怨了。这样想着,我起身靠近田山。他正背对着我,痛苦地呻吟着。被突然的反击命中要害,受伤应该不轻吧。要趁现在把他捆起来。我伸出手的瞬间,田山猛地转过身。一道寒光闪过的同时,手臂传来尖锐的疼痛。反射般向后退去,抬起右臂一看,只见夹克的袖子裂开,下方的皮肤也被划破了一大片。
田山右手举着小刀,冲我扑来。原来有备用的武器啊。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高高举起的右拳上,准备近身后将拿着刀的手用左上臂挡开,然后用右肘攻击他的下颚。大学时日复一日的空手道练习,以及与鹰央共事时经历的数度危机,培养了我条件反射般的身体行动。我双脚蹬地,迅速朝他逼近,这个距离的话对方就不能使用刀了。瞬间,田山收回了准备挥下的右手。
“哎?”
我讶异地嘟囔的同时,太阳穴附近遭到一阵冲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双膝一软摊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站立的田山收回了左拳。原来他右手的动作是假的,左拳的攻击才是目的。我急忙试图起身,然而腿部使不上力气,只能颓然栽倒在一旁的“书之林”上。田山低头看着我,两手依旧按着腹部,不停地呻吟。看来我的那一脚还是很凑效的。
田山用衣袖抹了抹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便走向房间深处。
“站住,你要去哪儿!你的对手可是我!”
“我对你没兴趣,只要干掉那个女的就够了。”
他头也不回地朝卧室的房门走去。
“给我停下!不许你对她出手!”
我用力咬紧下唇,直至犬牙刺破了唇皮,锐利的刺痛短暂地连接了支离破碎的神经。我拼命站起身,不顾双腿发颤,向田山靠近。田山的手握住了门把手。下一瞬,他的身体绷得笔直,同时嘴巴猛地张开,“啊啊啊啊……”地发出惨叫。我停下了准备朝他扑去的脚步,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健硕的男子正不住痉挛。他叫唤了数秒钟后,便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颓然倒地。
“这是……怎么……?”
原地发愣时,门被打开,从中露出穿着手术服的鹰央的面孔。
“看来成功了啊。”
她百无聊赖地嘟囔一句,回望客厅,禁不住皱起面孔。
“怎么回事,书怎么都倒了!我可是都分好了类的!重新摆好很费劲的知不知道!”
“那个,鹰央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这个人为什么倒了?”
“哦,是这个。”
鹰央这才从门中走出来,懒洋洋地举起一个四方的盒子,盒子的一端露出两小片金属。
“那个难道是……”
“电击枪,我一直随身带着,用来护身。我早就听到了你们在外面的动静,把这个从屋里抵在门把手上。”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
我低头看着傻乎乎地瘫在地上嘴角垂涎的田山。
“叫警察来把他抓走吧。哎,真是麻烦。”
鹰央挠了挠波浪般的卷发,嘟囔道。
“也是呢。”我回答,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便看向鹰央。
“那个,万一是我为了救您握了门把手的话……”
闻此,鹰央只是不可思议一般眨了眨眼。
“有什么问题吗?只要是想进入我的卧室的男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3
“……您辛苦了。”
第二天、也即星期日的上午九点左右,我推开位于楼顶的家门,朝身旁的鹰央说道。后者只是板着脸,没有作声。
中了鹰央的电击枪而瘫倒的田山,被随后赶来的警方以擅闯民宅的罪名当场逮捕。然后,警方的鉴证科来到现场,花了不少时间在屋内拍照、收集刀具等证物,还采集了相关人员的指纹,一直忙到午夜时分才离开。本以为这就算完事,却又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了笔录。顺带一提,负责给我们做笔录的,是我们的老熟人成濑刑警。“又跑去麻烦事里凑热闹”“这次您们闯了什么祸?”我无力吐槽成濑满是讽刺的问语,将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讲述了一遍,走出派出所时天已经要亮了,我和同样完成了笔录的鹰央一同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楼顶。
来到楼顶,鹰央拖着像是戴了镣铐一般的沉重脚步,缓缓朝“家”走去,她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加娇小而无力。
从田无派出所打车回医院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看到她凝重的表情,我总是不由得咽下话语。是因为“家”遭人入侵而受到了打击吗?虽然想办法制服了歹徒,但情况本可能更糟,她会后怕也是自然。
跟在她的身后,我横穿楼顶。鹰央打开“家”的门,便伫立在原地。
“……惨不忍睹啊。”
拜我和田山打斗所赐,“书之林”倒塌了一大片,想恢复原状定要花不少力气。鹰央一言不发地进入客厅,弯腰从铺满了整个房间的书堆中捡起一本。看样子,她是打算重新堆好“书之林”。缓缓拾起书本夹在腋下的样子,显得无比哀愁。
“那个,我也来帮忙吧。毕竟是我弄倒的。”
“……不用了,我自己来。”
“不过,这些全都重新收拾好得要几个小时吧……总之今天您先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怎么样?”
昨天晚上,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听闻我们遇袭后吓得脸色发青,立刻冲到了楼顶。看到鹰央平安无事,她姑且放下心来,但还是说着“万一又有这种事情发生可不得了”,提议鹰央先到自己的公寓住一阵。之后,我们马上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笔录,真鹤的提议暂时被搁置,但我认为那个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听成濑说,田山承认了自己是为了加害于鹰央而闯入了“家”中,但矢口否认那是天草炎命的指示。他涉嫌私闯民宅、持有管制刀具以及对我的故意伤害,视情况可认定为杀人未遂,至少不会被保释,恐怕会在拘留中迎来判决并被执行。
离开田无派出所时,成濑说着“顺带聊两句”告诉了我有关田山的过去。据他讲述,田山的确曾是暴力团伙的成员,与香织的说法一致。十余年前,他所属的团伙与另一暴力组织发生冲突,田山将对方的头目打成重伤,结果对方出于报复朝他家开枪,流弹集中了他当时尚值小学生的儿子,不治身亡。
因为自己让年幼的儿子丧命——这恐怕就是田山背负的“罪恶”吧。而天草炎命宽恕了他,所以田山才崇拜和追随炎命到如此地步。
田山也好,佐智也罢,他们都是被炎命掐住了最为脆弱的部分,并借此被控制了行动。对他们而言,除了相信炎命以外,已经没有得到救赎的方法了。
我咬紧嘴唇。虽然不再担心田山的袭击了,但这儿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哪怕本人坚决否认,田山仍然极有可能是揣测了天草炎命的意图而主动采取了行动,那么就无法断定今后不会有人再度来袭。不——回忆起那时炎命盯紧了鹰央的双眼中燃烧般的恼怒,这个可能性恐怕相当之大。在楼顶的门口配备警卫员等措施倒也可以考虑,但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让鹰央暂时离开这个“家”。
鹰央依旧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她的目光空洞不见感情,仿佛一具人偶般毫无生气。
“鹰央老师!”
我略微抬高了嗓音。鹰央这才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到她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表情,我只觉胸口一紧。我记得那个面庞,以前听说来日无多的三木健太想见自己一面的时候,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那个时候,鹰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离世的少年,而心生畏惧。
“鹰央老师,昨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今天您就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吧。”
我微笑着对她说。鹰央把夹在腋下的书本放到三角钢琴的琴盖上,朝我走来。
“伤口……没事吧?”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问道。
“咦?哦,您说刀伤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我卷起袖子,露出贴着纱布的小臂。昨天鉴证科的警员在“家”中调查时,我请急救部值班的外科医生诊治了。伤口没有触及肌层,只是把皮肤缝合好就完事了。
鹰央伸出手,揭开纱布,露出用黑色的丝线缝合的长约五厘米的伤口。她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呃,那个,看上去是有点大,不过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点皮而已……”
“……都怪我。”鹰央的声音微微发颤。“都怪我得意忘形,刺激了那个先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给我做笔录的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哦哦,怪不得做了笔录后她的情绪那么低落。恐怕是警员面对问东答西的鹰央失去了耐心,进而出言不逊了。
“您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您这都是为了治好里奈的病啊。”
我试图安慰,然而鹰央猛地摇头。
“不对!昨天也说过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对得起已经病故的健太。我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才要证明那个先知是个骗子,说服羽村佐智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她真是不懂得变通啊。看着双手紧握成拳的鹰央,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毫无疑问,鹰央纯粹是为了想救助里奈,才闯进了那个礼拜堂。不过,看了羽村里奈的病例,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三木健太,而想要通过治好里奈来宽慰三木健太的在天之灵,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人之常情。但鹰央却连冒出这种想法都认为是一种罪过。这一定是因为她过于纯粹,心中仍然抱有对三木健太的愧疚和懊悔。
三木健太决没有怨恨鹰央。相反,临终前见到特地跑来见他的鹰央,还对她表示了感谢。可鹰央的内心仍被罪恶感啃噬着。如果能治好羽村里奈,她或许也就能宽恕了过去的自己——我隐约想到。
“如果以前没见过健太,老师您就不会接手这次的病例吗?”
听我发问,鹰央抬起头,眨了眨眼。
“……不,没那回事。就算不是健太,我当然也会接诊。”
“那也就是说,您这次想要帮助里奈,是纯粹出于一名医生的职责。”
“但,我第一次听说里奈的病例的时候,就想起了健太……”
“我也是一样的,而且如果能治好里奈,我也觉得算是给了健太一个交代。我想,熊川大夫和鸿之池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闻此,鹰央的眼睛睁大了。
“这是作为人的正常情感,没必要拿它作为自己采取了利己行动的理由。”
“可是……”
“鹰央老师,您是打算以后不再干涉那个先知了吗?”
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只见她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老师,您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从而让佐智女士同意做骨髓移植吗?”
听着我接二连三地提问,鹰央眉头紧皱。
“这……很难……”
连她也还没有解开那个奇迹的手法啊。不过我确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先知——聆听上帝旨意的圣人,是绝不会加害于人的。天草炎命一定是因为被触及了某个不可告人的过去,才做出了那种反应。而能够看破其中手法的……我笔直地看向鹰央那双猫一般硕大的瞳孔。
“能揭开那个先知的狼皮、让里奈做骨髓移植的,只有鹰央老师您了。所以,您可不能说什么不再干涉之类的话了。”
我们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不仅是为了治好羽村里奈的病,还为了鹰央自身的安全。就算她一时半会儿在真鹤家避难,只要还有人无脑地相信崇拜那个先知,鹰央遇袭的风险就仍然存在。
“可是,患者的母亲说了不同意。她说自己已经受够了烦恼,不要再出尔反尔让她痛苦了。”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接受骨髓移植,里奈的病也能得到根治。这可能吗?”
“……不。”鹰央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不做骨髓移植,里奈肯定会在半年内,甚至数周之内死亡。”
“到那个时候,佐智女士又会怎么想呢?因为自己的原因,仅有的女儿死去了,这到底还是痛苦的。”
闻此,鹰央紧抿了嘴唇。
“对佐智女士来讲,里奈是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女儿因为自己而离世,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个结果。能拯救她的,只有老师您一个人啊。”
“可是,羽村佐智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女儿接受更多痛苦的治疗了!说别人不会知道她一直以来内心的苦楚,所以用不着别人多嘴!”
她抬起头看向我,急切地说道。
“医生能够做的,就是告知患者正确的情报,让他们选择合适的治疗方案。羽村佐智已经听过很多次熊川的说明,在长时间的烦恼后,才做出了不接受骨髓移植的决定。我们医生无权强迫她改变选择!”
看着鹰央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鹰央老师,……我们走吧。”
“哎?走?去哪儿?”
“您跟我来就是了。”
握着她纤瘦的手腕,我走向门口。鹰央没有像平素那般挣扎着抵抗,而是老实地顺从。走出“家”,我带着鹰央穿过楼顶,从楼梯下到七楼。许是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鹰央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
“就是这儿。”
来到终点,我松开了鹰央的手。这里是羽村里奈的病房门前。
“仔细一想,我们还没见过里奈本人呢。在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之前,至少该见她一面才是。”
“可是……”鹰央欲言又止。
“确实从法律上讲,里奈还没有成年,她的治疗方案的决定权在监护人手里。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无视患者本人的意见。毕竟,真正接受治疗的是里奈啊。”
盯着门把手,鹰央僵在原地。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相信她能克服内心的恐惧。
鹰央的手逐渐伸向门把手。指尖接触到金属的瞬间,她先是快速地抽回了手,但很快下定决心,一把抓住把手,猛地拧开。
十二余平米的单人病房内,放在床边的病床上,一名少女正在看着书。她相当消瘦,皮肤苍白,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头上戴着针织帽,恐怕是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现在不是探望时间,佐智还没有来。
看到我们,少女——羽村里奈先是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继而双目圆睁。
“啊~是小个子医生!”
她指着鹰央,用与纤瘦躯体不相称的明亮声音叫道。
“……我不是小个子医生,我叫天久鹰央。”鹰央绷着脸回答。我记得三木健太也管她叫“小个子医生”。一定是以前在儿科实习的时候,被孩子们那么叫惯了。
“咦?为什么小个子医生会在这儿?是来见我的吗?”
里奈的语气里满是兴奋,连苍白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红晕。
这人还挺招孩子们喜欢的。大概是因为看着像孩子,言行也显得稚嫩,所以给他们一种大朋友的感觉。
“呃、嗯,算是吧……”
鹰央有些含糊地回答。“走吧”我向她催促,然后来到床边。见我和鹰央并排坐下,里奈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人是谁?小个子医生的男朋友吗?”
她指着我提问,一副小鬼扮熟的样子。鹰央支支吾吾地回答,目光游离不定。
“呃……嗯?不,那个,不是,这家伙是我的……呃,怎么说来着……奴隶?”
“那叫下属!”
“哦,对对,没错,是我的下属。”
她忙不迭地点头,依旧显得鬼鬼祟祟。“我叫小鸟游,请多指教。”我冲里奈笑着问候,她很规矩地回答“请您多指教”。
“那,小个子医生怎么来这儿了?”里奈微笑着提问。
“怎么来?呃,就是走楼梯来的。我住在这家医院的楼顶,不用开车或……”
“她不是问出行方式,是在问您的目的。”
见鹰央慌不择言,我在耳边悄声提醒。
“目的,哦,目的啊。……那个吧……”
支吾了一阵,鹰央到底续不下去了,抬起头看向我,一脸哭丧的表情。哎,真是让人操心。
“鹰央老师吧,是想和里奈说说话,才来这儿的。”
我在一旁助攻。“真的吗?”里奈很是开心。
“呃、嗯,……没错,是来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话?”
朝着局促不安的鹰央,里奈满是期待地问道。鹰央再次求助般抬头看向我,我则假装在看风景。助攻可不能一直都在线,必须要由鹰央本人和里奈交谈,并做出决定。三木健太临终之际,鹰央自发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次她一定也能够成功。
许是明白了无法指望我提供辅助,鹰央面露苦恼。她在拼命思考,面对来日无多的少女,究竟该如何开口,才能尽可能避免伤害到她。鹰央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人漠不关心。与她搭档的这十个月来,我明白了这个因不懂察言观色而常遭人误会的上司,其实有着比常人更加温柔的一颗心。
在我的注视下,鹰央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里奈。”
“怎么了,小个子医生?”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长大了?”
闻此,里奈用手指抵在唇边思考了数秒,而后露出满面的笑容。
“蛋糕店!”
“蛋糕店?你想当糕点师(patissier)吗?”
“糕点师?那是什么?”
“是做蛋糕之类西式点心的人。你长大了以后想做蛋糕吗?”
“嗯!”里奈用力一点头。
“我可会做蛋糕了,总是和妈妈一块儿做。我会做奶酪蛋糕(cheese cake),不过做得最好的是油酥糕饼(shortcake)。上次还做过巴伐露(bavarois)呢,你知道巴伐露要怎么做吗,小个子医生?”
“不,这我不知道。蛋糕我只管吃,不会做。”
“那个吧,先把白砂糖和明胶(gelatine)……”
看着脸颊绯红、语速飞快地讲解巴伐露做法的里奈,鹰央面露柔和的微笑。平素常被人当成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她,此时此刻却显得相当稳重成熟。
“那个,里奈……”
听里奈讲完了巴伐露的制作方法后,鹰央开了口。
“想治好你的病,接下来就要做很痛苦的治疗。这你听说了吗?”
天真的笑容从里奈的面庞上褪去。低头沉默了数秒后,她看向鹰央。
“要用那个叫骨髓移植的药对吧。之前听妈妈和熊大夫说了。虽然会有点痛,但只要吃完,病就能治好,我就可以又去上学了。”
女孩的声音坚定有力。应该是在改变主意之前,听母亲和熊川解释过了。
“骨髓移植不是药,是从捐献者的肠骨里……不,这无所谓了。确实,如果接受治疗,你很有可能会彻底痊愈,但这比之前的治疗要疼很多很多。……你能忍受吗?”
闻此,里奈的表情变得僵硬。十数秒的沉默后,她的脸上重现笑容,但不见了方才那般纯真,取而代之的是成年女性般的坚强。
“没关系的,我会努力。”
里奈至今已经接受了两次针对白血病的化学疗法。所以,她说出口的这个决心,听上去格外有分量。
“是吗。……你能努力啊。”
鹰央伸出手,温柔地抚摸里奈的脸颊。
“努力治好病,然后去上学念书,长大了要当糕点师,对吧。”
“嗯,到时候可要来吃我做的蛋糕哦,小个子医生!”
不知何时,女孩脸上的笑容重现了纯真。
“嗯……我一定,会去吃的……”
说到这儿,鹰央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怎么了?肚子痛吗?”
里奈有些担心地看向鹰央的脸。我轻轻扶住鹰央的后背。
“没关系的,里奈。鹰央老师早上没吃饭,听你讲蛋糕的事情,觉得饿了。我们先去吃饭了,有时间还会来的。”
“嗯,知道了。”
回答着,里奈看向鹰央的目光里依旧是担心。“我们走吧”我催促鹰央。后者低着头,缓缓走向病房的门口。
“一定要再来哦,我们说好了。”
背后传来里奈的声音像是在叮嘱。“嗯,当然了。”我回答后,与鹰央一同走出了病房。
“老师,您请用。”
看着鹰央用衣袖蹭着眼角,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去,响亮地擤了鼻涕。
“……给。”她将手帕递还给我。
“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吧。”
上次在清河综合医院的事件里,鸿之池也是用我的手帕擤了鼻涕。刚买没多久的新手帕,又被……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这时鹰央长吐出一口气,似是平复了内心。
“接下来要怎么做,您下定决心了吗?佐智女士拒绝骨髓移植,但里奈本人愿意做,也准备好了承受治疗的痛苦。”
我问向鹰央。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嗯,是啊……不过,未成年人的治疗仍然需要监护人的同意,而患者的母亲羽村佐智出于内心强烈的信念,拒绝接受骨髓移植。”
“咦,可那是因为她相信了那个先知的话,说不做骨髓移植也能治好里奈的病啊。”
听到与预料相反的话语,我不禁焦急起来。
“相信与否是个人的判断,其中涉及到宗教信仰也是在所难免。这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
“不过,那……”
我刚要反驳,只见鹰央伸出左手的食指,竖在我的面前。
“如果那是教祖为了自身的利益胡编乱造,使用诡计欺骗信徒,那么就不叫宗教,而只是单纯的诈骗。我作为医生,绝不允许一个骗子左右患者的治疗,绝不!”
迎着她的目光,那微微润湿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可动摇的决意。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
“我要扒下那个骗子的皮,治好里奈的病!”
坚定的声音,在走廊中久久回荡。
4
“那个……鹰央老师……”
冲着躺在沙发上看着(原本塞在“书之林”下方的)漫画的鹰央,我不由得出声问道。
“干嘛啊,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鹰央从漫画书上抬起头,很是不满地应答。
“还精彩的地方……您不是要揭露那个先知的真实身份吗?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整理您的书?”
在儿科住院楼表明了决心的鹰央在我的陪同下回到了楼顶的“家”。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埋头于整理倒塌在地上的“书之林”。鹰央一开始也在帮忙,但约十五分钟后便在书堆中发现一本漫画书,嘟囔着“哇,好怀念啊”便趴到沙发上看了起来。之后她便是“那一堆是英文的医学参考书,按照标题字母顺序堆好”“那块儿是国内的推理小说,按照作者音顺和出版年份排好”这般地发号施令,再没有动手干活。
“现在是在等必要的人员到齐。”
这么说来,在整理“书之林”前,鹰央确实打了一两个电话。
“那您也不能全都推给我干啊。您至少要帮帮忙吧。”
“之前说‘是我弄倒的,我来都摆好’的不就是你吗?”
鹰央不解地歪头。
“我才没那么说!我说的是‘我也来帮忙’!”
这人明明记忆力过人,能把发生的事情在脑内精确地重新回放,却偶尔会有依自身便利随意篡改的毛病。
“是吗?哎,总之把书本弄倒的是你还有那个黑社会的,所以这些就靠你加油咯。哦,那本不是推理是恐怖小说,别放那堆里。”
我无奈地垂下双肩。感觉自己像是在河边摞石子的小学生。
“说到底,您叫来的人是谁?我还以为您稍微动动脑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呢。”
“这次的事件没那么单纯,只凭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鹰央把漫画放到一边,表情恢复了严肃。
她一个人解决不了的谜题啊……我回想起在礼拜堂看到的“奇迹”。从两眼中流下的血色眼泪,以及浮现在掌心的十字架。确实,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是如何出现的。谜题错综复杂,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对我们很不利。若要做骨髓移植,必须在下周一之前联系骨髓库,若错过时机就没法移植了。那样的话,里奈就……
一想到最坏的结果,我不禁浑身发颤。
“差不多该开始了。”
嘟囔着,鹰央从沙发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纸张和铅笔。“您要做什么?”我问道,她只是回答“你看着就知道了”,然后左手飞快地动了起来。逐渐地,白纸上浮现出一张人脸,那正是在教会看到的先知——天草炎命的肖像。画面极为精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黑白照片。我半张着嘴,愣愣地盯着纸张。包括钢琴演奏在内,她的艺术水平实在高超。
“那,您为什么要画那个先知的肖像画?”
“这是因为……”鹰央刚要开口解释,便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吧。”她回应,门立刻被打开了。
“鸿之池?”我惊叫道。只见门口站着的正是鸿之池舞。
“在下鸿之池,前来报到!”鸿之池精神抖擞地举起右手。
“报到你个鬼啊,你到底来干什么?”
“哎?是鹰央老师叫我来的啊。”
叫她来的?我转过头,只见鹰央冲鸿之池招了招手。
“总之先进来吧。”
“好~打扰了……咦,这怎么回事啊?乱成这个样子。”
见到散落一地的大量藏书,鸿之池惊得瞪圆了眼睛。连消息灵通的她,看来也不清楚昨晚发生的案件。毕竟距事发不到半天,警方也是为了避免刺激住院患者而从后门悄悄进入了医院,人们不知情也是正常。
“之后再跟你解释。对不住了,星期天还叫你出来。你没别的事吧?”
鹰央显得很是过意不去。真希望她能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关切来慰问一下我这个昨晚通宵眼下还要帮忙堆书的下属。
“当然没事了。我早就知道鹰央老师不会对里奈见死不救,所以早早就把时间空出来了,万一您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帮忙。”
说着,鸿之池脚步轻快地踏进客厅。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之前的事件是鹰央帮助她脱了身,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是个报答恩情的好机会,会感到开心也是难怪。看着平素便朝气蓬勃的鸿之池变本加厉地兴奋的模样,我只觉体内积蓄的疲劳愈发沉重了。
“鸿之池,你稍微冷静一点。我刚刚通了宵,那个……看着你胃疼。”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鸿之池不满地嘟着嘴,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书本。
“总之我也来帮忙,快点把这收拾好吧。”
“谢啦。”
有手脚麻利的鸿之池帮忙,进展应该会快不少。
“哦,小舞你不用干那种活儿,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咦,重要的事情?我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被鹰央叫住,鸿之池立刻将手中的书一股脑儿推给我,连蹦带跳地来到鹰央身旁。
“我需要做什么呢?”
丝毫不在意我谴责的目光,鸿之池在桌边跃跃欲试。
“过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等那个人来了,我一块儿给你们解释。”
“还有一个人?”
鸿之池讶异地嘟囔着,这时敲门声响起,大门随之被推开了。
“天,什么地方这是,怎么这么多书?”
只见站在门口惊叫的是留着齐颈短发的高挑女子。
“香织小姐?您怎么来这儿了?”
“说啥呢,还不是那个小个子医生叫我来的。说想要救里奈的命,就快点来这儿。”
刚才说的还有一个人要来,指的就是这个骗子女啊。
“辛苦了,进来吧。”鹰央冲她招了招手。
“还进来……这么古怪的房间,我还不乐意进来呢。大白天的拉什么窗帘,屋子里一抹黑,怪吓人的。”
“白天开着窗帘多晃眼睛啊。少废话,快点进来。”
“搞什么嘛,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叫到老巫婆家里一样的地方……”
香织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散落的书,走到鹰央身边。
“你说救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那个奇迹是用了什么花招吗?那你怎么不赶紧告诉佐智女士,让她知道那个先知是个骗子……”
“你先冷静一点。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揭穿那个骗子的真面目。”
鹰央打断了心急口快的香织。
“……你想让我做什么?”
“嗯,首先是要你……”
她竖起左手的食指刚要说明,忽然停住,瞪大眼睛盯向我。“怎、怎么了?”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
“在这儿说话静不下心来,去我的卧室说吧。就在那边。”
鹰央拿着肖像画站起身,催促鸿之池和香织前往客厅深处。
“咦、那我要……”
我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扭过头的鹰央锐利如刀的视线钉住了脚步。
“男人绝不可进入我的卧室。若打破禁忌,巨大灾厄将降临汝之头上。”
“呃,您说那种默示录一样的话也……如果是有关那个先知的事情,我也想了解一下情况……”
“昨天那个大块头的男人是什么下场,你该不会忘了吧。”
鹰央一脸严肃地低吟。回想起田山垂涎三尺地不省人事的模样,我不由得脸颊抽搐。
“那就拜托你整理这些书了。”
她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我,便消失在门后,香织和鸿之池紧随其后。
“小鸟大夫。”
关门前,鸿之池从门缝中探出头,冲我一眨眼。
“女生谈话,男生不可以插嘴哦。”
说完,她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搞什么嘛。”
我沉重的叹息声,在昏暗的房间内驻留了片刻。
“已经周五了呢。”
“……是啊。”
抱膝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低声回答。
“距离答复骨髓库的截止日期只剩三天了。”
在鹰央叫了香织和鸿之池到自己卧室以来,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鹰央没有去教会,甚至没有踏出医院一步,也几乎没有提起过那个先知。五天前,真鹤曾劝她暂时到别处避难,但被她以“离开熟悉的环境会很不方便”为由婉拒,而留在了“家”中。真鹤只好安排警卫密切看守通往屋顶的楼梯,至少免除了再受袭击的担忧。
决心救助羽村里奈时,鹰央曾兴致高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时不时表情险峻地陷入沉思。我与她共事这么长时间,能够明显感觉到她愈发焦急。心生不安的我,在结束今天急救部的值班后,便直接来到了鹰央的“家”。
“是啊,就剩三天了……”鹰央嘟囔着,语调依旧是毫无抑扬。
“先知的那件事情……您觉得能解决吗?”
这几天我一直避免提及此事,生怕会给她造成压力。但眼下已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了一声。鹰央盯着地板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提问一样。
难道说她还没能解开吗。那个“奇迹之谜”竟然困难到把她逼至如此地步吗。
“您听说了吗?熊川大夫还在尝试说服佐智女士呢。”
为了解开压抑的气氛,我试图转换话题。昨天听熊川说,今天下午五点左右,他打算再联系一次佐智,进行最后的尝试。
“我知道。”
“熊川大夫能成功吗?”
“恐怕没戏。羽村佐智对先知的信赖非常深厚,不论我们如何主张医学层面的理由,她也不会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您要不要试试一块儿去说服她?那个奇迹是怎么弄出来的,您应该多少有些眉目了吧。只要解释清楚了,佐智女士或许也会清醒过来。”
“不行,现在我还没法说服羽村佐智,只能等着。”
“您是指拜托鸿之池和香织女士的事情吗?您到底让她们去做了什么啊?”
我急切地问道,然而鹰央只是重新陷入了沉默。距离时限只剩下三天,可我们连用于推理的线索都没有集齐,我只觉心急如焚。
“老师,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去给鸿之池和香织小姐打下手,只要您说,我做什么都行!”
闻此,鹰央抬头看向我,缓缓开口。
“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
“……是吗。”
什么都做不了……鹰央的话无情地刺入我的胸口,同时沉重的无力感压在后背。
“我去一趟儿科病房,看看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嗯,知道了。”鹰央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
我从楼梯下到七楼,进入儿科住院区。瞄了一眼护士站,没有发现熊川的身影,大概仍然在与佐智商谈。看向手表,马上要到晚七点了。他们已经谈了快两个小时,可见谈判之艰难。刚想着待会儿再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熊川正一脸苦涩地站在走廊里。说服似乎以失败告终。
“熊川大夫,谈得怎么……”
我小步快跑来到他跟前,这才注意到藏在他庞大躯体后面的另一个人影。被遮挡的女性——羽村佐智,看到我的面孔后,立刻眯起了眼睛。
“……哦哦,是上次和天久大夫一块儿来教会的医生对吧。”
辨认出了我,佐智发出问候。
“对,是我。”我缩起脑袋。“那个,关于治疗方案……”
“她还是不同意接受骨髓移植。等下周,我们就联系骨髓库,正式取消申请。”
熊川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啊……”我只能如此回应。他忧心忡忡地撇着嘴离开了,应该是去护士站在病历上记录交涉结果了吧。走廊里剩下我和佐智。
“前些日子多有失礼,还请您见谅。”
我过意不去地低下头。“没关系的,您不用在意。”佐智微笑着说道。
“那天我也有点失控了,礼数不够周到。这么说来,我听说第二天天久大夫来见了里奈,她可高兴了呢。真是谢谢您。”
从她的问候中,我没有感受到在教会中她表现出来的狂气。
“那个,您说不愿意接受骨髓移植,……是因为那个先知……”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
“是的,我重新问了一次,炎命大师说就算不做移植,里奈也能得救,如果做了反而会酿成大错。”
佐智的笑容逐渐染上了疯狂的色彩。
“哦,那位先知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模棱两可地应答。
“是的。大夫您也看到那个奇迹了吧,他是真的很了不起。大概十分钟之前我接到联络,说后天有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会来这边,来认定炎命大师的奇迹是真的呢!”
她上身前倾,语气里满是兴奋。这么说来,之前也听她说过,教会向梵蒂冈提交了类似的申请。
“这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因为大师是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所以一定会让里奈得救的,一定!”
看到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清醒过来?我应该告诉她,就是那个先知命令了田山去袭击鹰央的吗?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田山的罪行,佐智也只会说那是“个人的行为”,或者说“她侮辱了先知,理当遭到报应”来说服自己。她信仰的对象已经从上帝转为了那个先知,只要没有解开奇迹的手法,佐智就绝不会同意接受骨髓移植。
想到这儿,一股恶寒忽地窜上脊背。——就算我们解开了奇迹的手法,佐智就一定会同意做移植吗?她如此盲目相信先知,哪怕我们的解释被证明是对的,也可能会不愿接受事实。那,究竟该怎么……
“哦,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那我还要去看看里奈,就先告辞了。”
佐智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沿着走廊去了病房。目送她离去,我内心沉重地走向儿科住院区的出口。经过护士站,看到熊川正在更新电子病历,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竟显得格外瘦小。
回到屋顶,我来到鹰央的“家”准备汇报情况。推开家门,只见鹰央正盯着自己的手看,手上则是戴着手套。
“您在做什么?”
“在试穿手套。”
说着,鹰央冲我伸出双手。她戴的是黑色的手套,上面用细线绣着花纹。
“手套?这都五月份了,您怎么还要戴?话说我刚才去儿科住院楼,打听了一下情况。”
“……怎么样?”
闻此,鹰央的表情重回严肃。我向她讲述了儿科住院区内发生的事情。
“是吗,梵蒂冈啊……”
许是觉得区区那种男人竟惊动梵蒂冈派出了使者十分可笑,鹰央嘲讽般扬起了嘴角。
“再这样下去,下周一就该联系骨髓库取消移植申请了。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我急切地挠头,这时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
“有。”
“啥?有办法!?”
“你叫唤什么,那肯定是有啊。所以我才特地叫来小舞和那个女骗子干活的。”
“咦?等一下,您叫她们两个去办的事儿已经完成了吗?”
“嗯,早就完了。事情怪麻烦的,不过她们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那您怎么还放着那个先知不管?”
“总得做点准备,我才能解决这个事件啊。这几天我快要急死了,只能干等着,憋得慌。”
鹰央很是不满地摇了摇头。
“不过,所有的材料总算都凑齐了,这下可以给那个先知一点颜色瞧瞧了。小鸟,周日中午在这儿集合,我们去扒下那个家伙的羊皮!”
“……我也去吗?”
我不解地问向兴奋的鹰央。
“废话,当然了。”
“可老师您之前不是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话仍让我心存芥蒂。
“动动脑子行不行”她显得很无语。“我之前说的是‘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指三十八分钟之前,不是在说后天。”
闻此,混沌的内心立刻放晴了。我努力绷住表情,不让喜悦溢于言表。
“那,您后天用得着我了。我需要做什么?”
我问道。鹰央扬起嘴角。
“守在我旁边——这就是你的工作。”
5
“别过来,离我远点,都快被你憋死了。”
鹰央坐在野营用的折叠椅上,试图将我蹬离身旁。
“您别强人所难了行不行。说到底,在这么点儿的地方里还要塞下椅子……”
在长宽一米见方、高度约两米的昏暗空间内,我和鹰央从大约一个小时前起便一直等候着。透过格栅间的缝隙,我窥向外部空无一人的教会礼拜堂。
这里是田无保谷天主教会礼拜堂角落内的隔间,平时用于堆放折叠椅,此刻成了我们两人的藏身之处。周日白天的礼拜结束,教徒们回家以后,我们便从后门用香织准备的备用钥匙偷偷溜进了礼拜堂——上周日鹰央把香织叫来,恐怕就是为了这事。
凭借漏进室内的些许光亮,我查看手表,指针已过了晚六点半。据鹰央(大概是听香织说)的情报,七点左右会有另一场集会,会上先知将表演奇迹。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也会出席,并判断先知的奇迹是否为真。
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我屏住呼吸,窥向外面。数名男女进入了礼拜堂,坐到最前排。我依稀记得他们,是天草炎命的狂热追随者,其中也有羽村佐智的身影。隔着很远,我也能明白他们的脸上是兴奋与不安掺半的表情。这不难理解,再过不到一个小时,梵蒂冈的使者就要来声明,他们所追随的先知到底是不是真货了。
紧接着, 有更多的参会者进入了礼拜堂。看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来参会的人比上周我们来的时候还要多。连备用的椅子也顷刻间被占尽,剩下的人只能站着。礼拜堂内挤得水泄不通之际,神父森下则夫推开祭坛旁边的门走了进来,场内的空气随之一颤。跟在满脸紧张的森下后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是中年的金发白人,穿着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面无表情;旁边的女性个头娇小,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修女的长袍,颈部挂着十字架,头戴的纱巾盖不住长长的金发,湛蓝的眼瞳显得动人。
“呃——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不远万里从梵蒂冈光临的科斯塔(Costa)神父,以及负责翻译的露娑女士。”
森下向众人介绍两名来客。名为露娑的译员略一致意,而被称为科斯塔的神父则是不见反应。森下掏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请二人坐到了最前排的座位。
“鹰央老师,梵蒂冈的使者来了。”
狭小昏暗的房间内,我小声报告。
“……嗯,知道了。”
低头看着戴了手套的双手,鹰央回答。
“……您没事吧?”
“你指什么?”她总算抬起了头。
“您在紧张,对吧?”
瞬间,鹰央似乎想要反驳,但很快再次垂下了目光,悄声说道。
“是啊……确实有点紧张。”
“您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这次的事件吗?”
“嗯,还不知道。”
连迄今为止侦破了无数事件真相的她,也有可能解不开的谜……我重新感受到这次的对手有多么强大。
“放心吧,一定能行的。”
“……凭什么你敢那么说啊。还没做呢,怎么知道。”
鹰央的表情忽然僵硬。
“如果,如果我失败了……”
她顿了一顿,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不住发颤的身躯。若失败,一名少女将香消玉殒,鹰央瘦弱的双肩担负的重压超乎想象。
“没事的。”
我伸手,轻轻搭在她纤瘦的肩膀上。轻微的震动沿着手掌传来,她扬起目光朝我瞪来。
“又来了,你怎么总爱信口开河,没有一点证据。”
“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这是基于我在综合诊断部工作十个月的经验。”
“经验?”
“是的。这十个月来,老师您参与了各类离奇事件的调查,而且全都解决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从统计上来讲,这次您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高。”
“……统计上讲吗。听着好像有点道理,实际上还是没有可靠的证据。你总是这样。”
“而且,健太也一定会为您加油的。他知道您从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努力。”
“喂,我说你不讲科学,你也不至于搬出神灵来吧。”
鹰央苦笑着,耸了耸肩。
“神灵不也挺好吗。老师您也一直在说,科学能够证明的不是真相的全部。我是真的相信,健太正在看着老师您,真心为您加油呢。”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
她从腰包中取出纽约洋基队(New York Yankees)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而不幸离世的三木健太的遗物。
“而且,这次的对手也算是半个神灵吧。从某个角度讲,对手是很接近‘神’的存在。所以,我们觉得背后有健太撑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戴上手里的棒球帽,鹰央会心一笑——那是每次她要解开谜题时,都会露出的笑容。
“那,我们这就去‘猎神’吧。”
“嗯,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重新从孔隙中窥向礼拜堂。森下来到祭坛旁边的一扇门前,把门拉开,只见天草炎命穿着漆黑的长袍正站在门口。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上次集会时,森下先讲了一通话才请了炎命出来,不过今天大概是为了照顾梵蒂冈的使者,一开始就让他登场了。
“终于要开始了。”
鹰央站在椅子上,试图观察外面的情况。
“您小心点,别摔下来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太好。”
“谁摔下来,你这乌鸦嘴!”
话音还没落,鹰央便猛地失去平衡,两手可怜兮兮地在空中挥舞。我急忙拽住她的手,将她扶稳。
“……我说什么来着。”
“嗯,……我小心一点。”
鹰央难得地老实回答。我跟着她一块儿看向外面。和上次一样,炎命沉默不语地来到祭坛前面,抬起一直低垂的头。见此,坐在最前排的露娑站起身来。
“下面,进行,奇迹调查。调查官是,科斯塔神父。申请的奇迹是,‘血泪’和‘圣痕’,对吗?”
露娑用略显生硬的日语说明。炎命一动不动,旁边的森下用尖锐的嗓音代为回答“是的,没错”。
“那就,请吧。”
露娑动作优雅地坐回席位,她身旁的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炎命。礼拜堂内的气氛高度紧张。和上次一样,炎命双手相扣举至额前,低声嘟囔着什么,数十秒后把两手抵在胸口,闭目仰天。一片静寂中,他缓缓低下头,望向正前方。四周的气氛随之一变——只见炎命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渗出了鲜红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留下红色的印记。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炎命喘着粗气,张开左手伸向前。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的手掌上。很快,白色的掌心发生了变化,中央部位逐渐变红,直至形成十字架的纹路。几近欢呼的嘈杂声填满了四周,连奇迹调查官科斯塔也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判别真伪的专家都惊讶成那样了……我们真的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吗?正当我惴惴不安地看向外面时,身旁忽然想起“好,我们出去”的声音,下一瞬,面前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扉撞在墙壁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所有参会者一齐回过头来,面对无数视线,我不由得胆怯。鹰央则是丝毫不顾,走出储物间,挺起毛衣下的扁平胸膛。
“他是骗子!”高亢尖锐的声音响彻礼拜堂。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鹰央昂首阔步地沿着中央的通路向前走去。我慌忙跟在身后。
“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年长的男性站起身,挡在鹰央前方。见此,又有几人回过神来,立刻插入她和炎命之间。我也立刻站到鹰央前方,与他们对峙,同时注意到同样坐在最前排的羽村佐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
“你是上次来找炎命大师的麻烦的人对吧。来这儿做什么!?”
最先起身的年长男性青筋直跳地怒喊。
“我刚才说了,那个先知是骗子。我现在来证明。”
“少开玩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快点给我出去,不然……”
“不然怎么样?把我撵出去吗?别忘了,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在教导热爱他人的地方,你要使用暴力驱逐我吗?”
面对鹰央满是挑衅的回应,男子撇着脸扭过头,看向教会的责任人森下,然而后者只是游离着视线。
“……把他们赶出去。”
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炎命噙了血泪的眼睛正瞪着我们。
“快点把这两个人赶出去,……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挥了挥显露出十字架的手。闻此,旁边的几名男子没了犹豫的神色。我沉下重心,双手握拳举至胸前。他们的体格虽然不很健壮,但人多势众,同时冲过来的话,我恐难以应付。一丝冷汗渗出额头。
“停下(stop)!”
这时,响起了震撼脏腑的一声大喝,准备扑过来的男子们顿时愣住了。只见露莎女士站起身来。
“这里是,上帝的住所,暴力,绝不允许!”
面对她凌厉的目光,男子们只能尴尬地低下头。
“可是,露莎女士,这两位试图干扰重要的奇迹验证……”
森下试图为他们辩解。然而露娑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蓝宝石般的眼瞳转向鹰央。
“你说,他的奇迹,是假的?”
“没错,刚才你看到的奇迹是骗人的把戏。我可以证明。”
听到鹰央的回答,露娑立刻与坐在旁边的科斯塔小声商谈。数十秒后,她用力点点头,重新转过身面向鹰央。
“那么,请证明。”
“哎!?”森下立刻发出抗议。露娑只是冷冷地朝他看去。
“奇迹必须经过多方验证,只有在确定无误时,才能被认可。如果有人说那是假的,我们自然要听一听。”
虽然语气生硬,但她的态度凛然不容反驳。森下咬着嘴唇,不再作声。
“看吧,梵蒂冈开绿灯了,快点给我让开。”
鹰央像是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挡在她前面的男子不慎情愿地让开了通路。她缓步走到炎命面前。
“总算能好好聊一聊了,你这自封的先知。”
听到鹰央嘲讽的问候,炎命满是胡子的面庞略微扭曲。
“我的话是上帝的话,怀疑我就是怀疑上帝。”
“抱歉,之前我说过了,我是科学家,看到什么都会怀疑。只有不断去验证,最后留下来的才是真相。”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扬起嘴角。
“我要来看看,你所谓的奇迹到底能不能通过验证。”
“上帝无须怀疑,只要相信。”
“你说的是上帝,但我说的是你。我要验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能听到上帝的话语!”炎命大喊。
“或许吧。总之冷静一点,祝我们一切顺利吧。”
鹰央演戏一般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炎命僵着面庞,低头看向她的手。
“握手(shake hands),这很好。和谐是上帝的教导。”
在露娑悠闲的催促下,炎命很不情愿地握住了鹰央的手。瞬间,鹰央用力收回手臂,炎命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抵在他的耳边,鹰央低语。
“等着瞧吧,你这个骗子。我要扒开你的皮,让大家瞧瞧你是个什么货色。”
炎命瞪圆了深陷的双眼,一旁的森下神父则是惊得倒吸一口气。
“胡说八道!”
炎命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鹰央丝毫不肯放松。
“急什么,那么慌张,一点威严都没有。”
“吵死了!”
他用力挥开鹰央的手,向后退去一步。鹰央再次伸出了左手。
“这可不是握手,好戏现在才开始。给我看看你的‘圣痕’。”
炎命立刻将左手藏到后方。
“请照她说的做。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露娑锐利地发出指示。炎命撇了撇嘴,有些犹豫地伸出了左手。鹰央用双手将其抓住,仔细地打量。
“原来如此,确实是十字架的形状。皮肤可见红肿,应该挺痒的吧?”
鹰央问道。炎命只是扭过头,没有作答,旁边的森下涨红了脸高声抗议。
“那很明显就是十字架吧。而且,那是炎命大师向上帝祈祷时出现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难道说那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他的手上确实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
听到鹰央的回答,森下似乎安了心。
“好了,接下来要怎么说明呢……”
鹰央松开炎命的手,闭上了双眼。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本以为她已经解开了奇迹的手法,没想到竟是现在开始想……在陷入沉默的鹰央身旁,我也开始绞尽脑汁。那个纹路是事先画好后用粉底盖住,表演的时候再擦掉的?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光源照明,可以掩盖图案?不,不对。刚才他既没有擦拭手掌的动作,周围也不见光照。那,这到底是怎么……
“你不是也没法解释吗!这果然就是‘奇迹’啊!”
见鹰央沉默了一分多钟,森下再也忍不住地叫出了声。前者抬起头,挠了挠太阳穴。
“确实不好办啊。不好意思,能再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你已经看够了,还看什么。”炎命呻吟般回答。
“别那么说嘛。我不会碰你,只是要你像刚才那样伸出手,把掌心举给我看。看完我就走人,再也不会来这儿。”
炎命的脸上闪现一丝动摇。鹰央朝他又走近一步。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如果你真的是先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语气里是十足的挑衅。炎命瞪了她一眼,响亮地咋舌,然后举起了左手。礼拜堂再次陷入了沉默——数秒后,周围的气氛剧烈动摇。只见方才显露的图案发生了变化,十字架的周围多出了几条短线。
“……子?”
凑近观察的森下轻声念道。确实,从形状上看很像“子”。
“喂,这怎么回事?看着不像十字架啊,还算是奇迹吗?”
鹰央故意用滑稽的语调说道。“什么!?”炎命立刻打量自己的左手,同时瞪大了眼睛。
“别藏着掖着了,快点举起来给大家伙儿看看,尤其是那边的梵蒂冈的使者,不然可就没法承认是奇迹了。”
被鹰央手指的露娑立刻接过话头。“手掌,朝向这边!快!”炎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两人伸出了左手掌。
“且不论形状,这也算是圣痕吧。不过,既然出现了十字架以外的图案,其它地方或许也会出现类似的圣痕吧,比如……右手的手掌。”
说着,鹰央扬起了嘴角。炎命举着左手,张开了右手。看到掌心的瞬间,他的面孔宛如融化的糖人般猛然扭曲。鹰央忍俊不禁。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她来到盯着自己手掌一动不动的炎命跟前,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茫然若失的先知毫无抵抗。鹰央强行举起了他的右掌心,只见上面和左手一样浮现出红色的文字——“傻”。
“傻……子……”
看着与眼下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两个字,森下半张着嘴愣住,我也呆呆地不知所措。身后的嘈杂声比方才大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森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不是说了吗,我要解开奇迹的把戏。”
“你、你少胡说八道!竟然对先知大人做、做这种事情……马上从我的教会里出去!”
“你的教会?瞎扯啥呢。教会是上帝的住所,不是你个人的物品。而且我是受梵蒂冈使者的邀请站在这儿的,就凭你一个人能赶我出去?对吧?”
鹰央一脸得意地说完,转向露娑。后者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你有义务说明,刚才的现象。那个,不是圣痕吗?”
“对,这不是什么圣痕,而是一种疾病的表现。”
“疾病?那,是一种病吗?”
“没错。”
说到这儿,鹰央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
“是接触性皮炎。”
她竖起戴着手套的左手食指。
“接触性皮炎是皮肤接触刺激物或抗原而产生类似湿疹的炎症反应的一种疾病。对于这次的病例,刺激物是金属,即金属过敏。”
“金属……吗?”
露娑问道。鹰央点点头。
“铬(Cr)、钴(Co)、汞(Hg)、金(Au)等多种金属可使人产生过敏反应。这次病例的原因是镍(Ni),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金属过敏源。”
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食指,很是惬意地说明。
“金属镍与汗液中的氯离子反应,形成镍离子,与人体内的蛋白质结合后,即可作为抗原,诱发免疫反应,这就成了镍导致的接触性皮炎。”
(永琳:文中描述的症状为急性接触性皮炎,属于接触性致敏(IV型/迟发型超敏反应)。基于斑贴试验(patch test)的统计研究表明[5],约14.3%~16.2%的人口对镍过敏。二价镍离子(Ni2+)在人体内可直接与树突状细胞膜上的TLR4受体蛋白结合,启动固有免疫应答[6]。应指出,湿疹与接触性皮炎需作鉴别。接触性皮炎主要发生在接触部位,皮损境界清楚,患者多感瘙痒或疼痛,脱离接触后迅速自愈;湿疹可发生在任何部位,皮损境界不清楚,患者通常无痛感,病程较长易复发[7]。)
我愣愣地听着鹰央讲述奇迹的真相。露娑冲面无表情地坐着的科斯塔耳语几句,然后转向鹰央。
“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镍?确定吗?”
“我猜测金属过敏,是听到了那个先知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情况。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来到教会的正门,气喘吁吁地冲神父伸出了手,这时掌心里逐渐出现了十字架。对吧?”
说着,鹰央转向森下问道。“是、是的……”后者半张着嘴,喃喃地回答。
“上个礼拜,我调查了一下教会正门的周围,看到门旁边镶嵌了一块金属板,上面刻着‘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名字前面还带个十字架,大小刚好和手掌差不多。”
“你是说,因为他,碰到了十字架……?”露莎问道。
“没错。那个男的恐怕是半夜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突然碰到下雨,只好找地方避雨,所以气喘吁吁。然后就发现了教会,想着进去躲雨,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吃的,就到门口按了门铃。他又累又饿,只好把手撑在门边的墙上,手掌刚好按在门牌的十字架花纹上,结果掌心出的汗和门牌上的镍发生反应,导致出现了十字架形状的皮炎。”
鹰央一口气说明完毕。听到条理明晰的解释,所有人都大受震撼,周围陷入沉寂。
“这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打破了沉默。只见森下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鹰央。
“你在胡编乱造!你有什么证据说炎命大师的圣痕是过敏导致的?”
“当然有了。”鹰央立刻回答。“我找人帮忙削了一点金属板,把碎屑送到实验室分析,结果显示表面镀了一层镍。”
她找的恐怕是香织吧。不光让她准备了备用钥匙,还采集了样本,真是会使唤人。不顾我无语的表情,鹰央继续说道。
“我猜测很有可能是镍过敏,所以准备了点道具来证明。就是这个。”
说着,她高高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摆出万岁的姿势。
“……手?”森下不解地皱眉。
“瞅啥呢,是手套。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在两手的拇指和右手掌心的部分事先涂了含有镍的漆,右手涂的是反过来写的‘傻’字。”
所以炎命的双手上才会出现“傻子”二字啊。准备得够仔细的。在苦笑的我身旁,鹰央指向炎命的胸口。
“那个长袍上应该也涂了含有镍的漆液吧,在中间画成十字形。展现奇迹的时候,在额头前面祈祷一样紧握双手,是为了让掌心出汗,或者擦掉头上的汗,来沾上汗水;然后再把手按在胸口事先涂了漆的地方,引发皮炎。”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嘲讽般扭曲嘴角。
“顺便猜一下,长袍里动的手脚恐怕不只有镍漆,袖子那块儿可能也事先涂了某种刺激性物质,用来快速流出泪水,大概是薄荷醇(menthol)或者……”(永琳:薄荷醇(C10H20O)渗入眼部时,与瞬时受体电位阳离子通道TRPM8结合,激活角膜主传入神经的冷敏感器,从而达到催泪效果[8]。)
“对了!”
突然,森下大声一喊,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对声音高度敏感的鹰央不得不捂住双耳。
“叫唤什么,人家还没说完呢。”
“还有眼泪!炎命大师的奇迹不光只有圣痕一个,还有血色的眼泪。这也能用金属过敏来解释吗?”
“这倒是不能。”
“看吧,炎命大师的奇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和疾病根本没关系。”
森下显得很是自信。
“不,从某种角度讲,那也是因为疾病。”鹰央压低声音回答。“而且是比接触性皮炎要危险得多的疾病。”
“你在……说什么?炎命大师到底得了什么病……”
森下的声音微微发颤。炎命紧盯着鹰央,他的面庞似乎显露一丝动摇。鹰央张开双臂。
“是结核。”
“结核?就是那个,以前的大文豪得过的……?”(魔理沙:e.g., 鲁迅,契诃夫,夏目漱石,etc.)
森下皱眉不解。鹰央点点头。
“在确立了卡介苗接种和抗结核药物的治疗方案后,因结核死亡的患者数量相比以往减少了很多,但并不是说我们彻底根除了这种病,近年患者反而有增多的趋势,每年新增两万名患者,又有两千人因该病死亡。所以说,结核绝不是停留在历史中的疾病。”
(永琳:日本厚生劳动省2020年结核患者登记调查年报显示,2020年新增(登记)结核患者12739人,死亡1909人,均比上一年有所降低[9]。我国每十万人中平均有459名活动性肺结核患者(2010年统计值[10]),年均死亡病例近两千[11-12]。卡介苗对预防儿童的结核性脑膜炎和粟粒型结核有较好作用[2]。抗结核药分为一线抗结核药,如异烟肼和下文中所述的利福平;以及二线抗结核药,用于对一线药产生耐药性的结核菌,如对氨基水杨酸钠等[13]。)
“那、那又怎么样?得了结核病,就会流出血红色的眼泪吗?”
“不,血红色的眼泪不是结核病导致的。”
“那……”
森下向前探出身子,却被鹰央伸出的左手挡住了话头。
“但,结核病患者很容易出现‘血红色的眼泪’。”
“这是为什么?”露娑问道。
“因为药物。治疗结核病时,为了避免细菌产生耐药性,通常会服用复方药物,其中一种成分叫做利福平(Rifampicin)。它对结核杆菌有很强的抗菌作用,使用广泛,但有一点副作用——它的代谢产物是红色的。所以内服后过大约一天,代谢产物就会溶解在人体的分泌物中,使后者带上红色,例如尿液、汗液、唾液,以及……”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再次竖起了左手食指。
“泪液。”
礼拜堂内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永琳:利福平是利福霉素SV的人工版合成品,橘红色结晶粉末。抗菌谱广,可特异性地与细菌依赖DNA的RNA多聚酶β亚单位结合,阻碍mRNA合成。穿透能力强,体内分布广,24小时血浆药物浓度达峰值;从肠道吸收后由胆汁排泄进行肝肠循环,主要在肝脏代谢为去乙酰基利福平。药物及代谢物呈橘红色,后者可使尿、粪、唾液、痰、泪液和汗液均呈橘红色[13]。)
“通常可见体液略微带红,但也有人会呈现出相当鲜明的红色,看上去像是渗出了血液一样。”
“那,炎命大师是……”森下的呼吸变得急促。
“天野康明。”
鹰央伸手指向炎命,他浑身猛地一颤。
“他根本不叫什么天草炎命,他的真名是天野康明。”
“你……怎么?”
炎命——不,被鹰央称为天野康明的男子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声音。
“我怎么知道的?很简单,利福平基本上只用于结核病的治疗,服用这个药说明你接受了结核病的诊断和治疗。结核病的定点诊疗医院就那么几家,所以我就派我院的实习医拿着你的肖像挨家地问,很快就找到了。”
她找鸿之池帮的忙就是这个啊。鸿之池本来手脚就利索,又欠鹰央一个大人情,想必是卯足了劲。
“你叫天野康明,五十四岁,流浪汉。去年十二月初被发现昏迷在路旁,送到医院抢救,X线结果提示结核病,在痰液中检查出结核杆菌而确诊,被送入结核病定点医院,住院接受治疗。两个月后查痰为阴性,于今年二月九日出院。”
(永琳:胸部X线检查是诊断肺结核的常规首选方法,而痰结核分枝杆菌检查是确诊的主要方法,也是指定化疗方案和考核疗效的主要依据。每个有可疑症状或肺部有异常阴影的患者都必须查痰[2]。)
说着, 鹰央转向僵住的森下。
“然后,他离开了市政府为他安排的住所,恐怕是重新回到街头流浪了。但身体因长期住院变得虚弱,难以获得足够的食物,再加上天降大雨,所以来到这家教会求救。或许是感到自己太滑稽,又或者是心生悲观,他哭的时候流出了利福平代谢物导致的红色眼泪,再加上掌心因镍过敏而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结果,你看到之后,就误以为他展现了奇迹。”
像是在说“证明完毕”一般,鹰央左手一挥。奇迹的真相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揭开了。不顾在一旁震撼失语的我,鹰央走到天野康明跟前,抬起头瞪向他。
“你恐怕也吓了一跳吧,没想到神父会说你展现了奇迹。但你注意到他的误会,开始想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然后就和他一起欺骗了来到教会的这些人。”
“不对!我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天野咆哮着,露出野兽般的牙齿。
“或许吧,但那个并不是上帝的声音。能在这种状态下说服这么多人,也算是一种奇迹吧,和你以前干过的事儿一样。”
鹰央演戏般说道。
“你在说什么……?”
森下泫然欲泣。鹰央瞟了他一眼,从腰包中取出一张纸。那是一篇新闻报道的复印件。
“这也是我们家的实习医调查的。那个叫天野康明的,在二十年前因为庞氏骗局,现在多称为传销的头目而被逮捕。”
她手中的复印件上是标题为《庞氏骗局头目被捕 诈骗金额超二亿日元》的新闻,旁边印着男子的照片。虽然很年轻,还没有长胡子,但仍能辨认出他正是天野。不顾礼拜堂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鹰央继续说道。
“这个天野康明的履历够刺激的。因为诈骗判了两年,刑满出狱后不到一年,又因为非法持有兴奋剂被捕。看样子是因为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干起了毒品买卖的勾当,结果自己也染了毒。然后就是出狱后又因为毒品被捕,刑满释放,放了又被捕,来回反复。最后一次出狱是在去年六月,那个时候已经产生了‘有陌生人藏在家里’的妄想,所以才没有回家,一直流浪街头。”
(魔理沙:此处所说的兴奋剂指苯异丙胺、甲基苯丙胺等具有中枢兴奋作用的药品,或者包含上述成份的物质,依照日本《兴奋剂管制法》执行。对于另一类具有麻醉、镇定或致幻作用的成瘾药品,如海洛因、大麻、LSD等,则按照日本《麻醉药品及精神药品管制法》执行。上述药品均符合我国及国际上普遍的毒品的定义[14]。我国不区分毒品的作用种类,统一按照《禁毒法》及《刑法》相关条令执行。)
她的解说一如既往地流畅。鸿之池从医院得到的情报、往年的新闻报道,加上包括成濑在内的个人情报网,将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得到了这个骗子先知的详细履历。
“长期服用兴奋剂的人易产生各种妄想和幻觉,其中常见幻听症状。你听到的‘声音’,其实是兴奋剂引发精神疾病所致的幻听。”
天野涨红了脸。鹰央瞟了他一眼。
“不过,你明明有这么严重的精神病,还能骗这么多人,你还真是骨灰级的骗子。恐怕你不仅仅是听了神父的说明,还找来了教会里的各种资料,拼命学习先知是怎样的人,会做怎样的事情来迷惑大众,最后编造出了那个所谓‘奇迹’的表演,甚至引来了梵蒂冈的调查。”
许是说累了,鹰央停了片刻,看向坐在最前排一动不动的羽村佐智。
“但你到底还是出现了判断的失误,说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不用接受治疗。你是幻听得到了那个指示吗?还是说就算孩子死了,也只打算用一句‘你的信仰不够虔诚’来解释?”
她猛地一推天野的胸口,后者向后踉跄了两三步。
“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你的胡说八道,差点就没机会治病死掉了。告诉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责,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天野的脸越涨越红。突然,他发出一声诡异的尖叫,将颤抖的拳头高举过头顶。
“小鸟。”
鹰央纹丝不动,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我自然多少预料到了这个事态,立刻移动到她前面,用左前臂挡住对方麾下的拳头向外侧一拨,同时绊住天野的脚。他失去平衡栽倒,腰部撞在地上。
“不错不错,你也就这时候能有点用。”鹰央啪啪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满地嘟嘴。
“……对不住了啊,只有这时候能有点用。”
这时,突然响起了“你想干什么!”的怒吼。只见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双手抱头。
“我们一直相信那位大师,认为他会告诉我们上帝的旨意……可你,你却把这一切都毁掉了。干嘛要多管闲事!”
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当作神明崇拜的男子竟然是吸毒成瘾的骗子,这个事实一时麻痹了理性和感情。
“硬要说的话,是为了防止感染。”
鹰央挠了挠后颈。“感染?”男子讶异地问道。
“没错。这个天野在出了结核病定点医院后,仅仅在两个月前复诊了一次,正常的话他早就该把利福平吃完了。但他仍然能产生血红色的泪水,说明他只是在表演奇迹的时候才服药,也就是说没有按照规定疗程服药,很有可能导致症状恶化,并四处传播结核杆菌。”
闻此,男子陷入沉默,脸色铁青。鹰央哼了一声,低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天野。
“好了,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
“恶魔!”
突然,天野指着鹰央大叫。“昂?”鹰央皱眉。
“你们是恶魔,说着这些鬼话欺骗百姓,大家不要上他们的当!”
“骗人的究竟是谁啊。”鹰央不屑地应道。
“抓住这两个人,别让他们跑了!”
天野依旧坐在地上,一手按着腰,另一手指向我们高喊。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回望礼拜堂内的参会者。这儿的绝大多数人,数分钟之前还在坚信着天野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或许他们会为了逃避自己被骗的事实,而选择听从天野的话语。
“相信我,这是上帝降下的试炼,你们应遵从上帝的旨意。”
都到这个地步了,天野仍然在拿上帝当挡箭牌,我心生厌恶而皱眉。这时,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缓缓起身,带动其他数人一同起立。要打吗?我摆好架势,这时一声锐喝响彻四周。
“住手!”
只见露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男子们一齐转头看向她。
“我说过了,这里是上帝的家,禁止使用暴力!”
碧蓝色的眼瞳凛然地迎向起身的数名男子。他们仿佛遭到斥责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露娑再次小声与科斯塔交谈了几句,然后抬头回望礼拜堂。
“梵蒂冈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给出了判决。天草炎命的圣痕,还有血泪,两个都不是奇迹,而是如那位女性所说,是骗局(trick)。他不是先知,是个骗子!”
露娑的音量并不大,却通透嘹亮。无声的礼拜堂内,众人看向露娑的视线逐渐移至瘫坐在地的天野身上。“噫!”天野因惊吓而尖声抽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侧门逃了出去。
“哎,站住!”
我急忙试图追赶,却被鹰央拽住了衣襟。
“不用了。”
“为什么?他要跑掉了!”
“那种人用不着去管,你逮住了也没用,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看。”
说着,她略扬起下巴。只见大部分参会者都是一副丢了魂儿的表情,大概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冰冷现实,而一时停滞了思考。
“那我们走吧。”
鹰央转身沿中央的通路走向后方。
“哎,这就要走吗?”
我窥向羽村佐智。只见她正呆呆地盯着虚空,目光迷离。
“没事儿,反正我们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比起那个,有别的要紧事。”
鹰央冲我勾了勾左手食指以示催促。没办法,我只好跟着她离开了礼拜堂,来到约三百米开外的停车场。
“总之先给卫生局和成濑打电话。”
“哎?联系卫生局是要报告结核病患者吧,不过为什么要联系成濑?因为涉嫌诈骗要逮捕吗?”
“傻冒,什么诈骗,是兴奋剂。他可是因服用兴奋剂成瘾而产生了幻听,很可能用骗来的钱买了兴奋剂。在他住的地方仔细找找,肯定能发现的。明白了的话就快点打电话。”
“哦,好的。”
依照指示,我分别联系当地的卫生局和成濑,说明了情况。刚挂断电话,一男一女出现在停车场。是科斯塔神父和露娑,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他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而且露娑怎么看起来比方才要高一些……我歪头不解时,鹰央迎上前。
“没你们事儿了吧,还来干什么?”
“是这个人想要跟你打招呼,又不是我。”
露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她的话语十分流畅,与之前生硬的语调截然相反。
“哎?您二位认识吗?”
“哎呀,你还没发现?”
说着,露娑揭开头上的兜帽。金色的头发飘动,露出方才被遮盖的面庞。白皙的皮肤,碧蓝的眼瞳,长长的睫毛——看着看着,我总觉似曾相识。她双手举至头侧,冲我恶作剧般轻轻一笑。
“小鸟游大夫,你该锻炼锻炼自己的观察力了哦。”
下一瞬,她摘下了金发,从下面露出一头黑发。接着,她又取下眼中的彩色隐形眼镜,从长袍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香织……小姐……?”
我愣愣地张开嘴。不知何时,眼前来自梵蒂冈的女子,变成了上个礼拜差点把我踢废的女骗子。
“女人化个妆变化很大吧。教会的人也没认出来呢。”
佐山香织得意地说道。鹰央瞥了她一眼。
“说得轻巧,不光是用粉底把皮肤擦白,还戴了假发和彩瞳,摘下眼镜,连身高都降矮了,鼻子和嘴巴的形状也不太一样。”
“对啊,为了掩饰身高,我在长袍下面一直弯着腿走路来着,快要累死我了。鼻子和嘴唇是用了特殊道具稍微变了点形。”
香织脱下长袍,露出了毛衫和牛仔裤,方才梵蒂冈使者的形象已荡然无存。
“那、那,这边这位是……”
我喃喃道,只见被称为科斯塔神父的男子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满脸堆笑地向鹰央走近,很难想象他是到方才为止面无表情的那个男子。鹰央则是板着面孔,同样用我无法理解的话语回答了些什么。闻此,男子立刻面露寂寞。哎,这看着有点眼熟……
“这人可麻烦了,连英语都讲不利索,跟他说话费死了劲儿,然后进入教会之前还一直想泡我。”
香织叹了口气。“呃,这位到底是……”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忘了?就是今年二月份来门诊的那个,得了家族性地中海热的。”
我总算想了起来——是解开“人群中腐烂现象”之谜时,来综合诊断部就诊的意大利人。
“咦,那梵蒂冈的使者到底是……”
“没错,是我临时找的群众演员。为了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我特意找了他来帮忙。他很谢谢我给他看病,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说到底,向梵蒂冈申请奇迹调查,一般来说怎么也要等上几年,不可能说来就来的。”
“不过我假装是梵蒂冈的代理人打电话的时候,森下神父一下子就信了。他大概是完全相信了那个假先知,被蒙蔽了双眼。”
香织补充鹰央的解释。
“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我不由得扶额。
“因为我们必须借助梵蒂冈的权威。”
一如既往地,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了说明。
“你仔细想想,那个礼拜堂里的教徒,全都是假先知的信奉者。如果只是闯进去理论的话,肯定会被赶出来的。”
确实,刚才正是因为有了“梵蒂冈使者”的许可,鹰央才能够接近天野,揭露了骗局的真相。
“而且,那些教徒们已经彻底被洗脑了,就算我把奇迹的机关解释清楚,给出了证据,他们也很可能不会相信,甚至还可能会使用暴力让我们闭嘴。但,只要有‘梵蒂冈使者’给我们撑腰,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他们被解除洗脑,靠的其实是梵蒂冈的权威性。”
然后一切就都按照计划来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鹰央老师,我问一下,您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穿了奇迹的手法?”
“什么时候?上个礼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您一直等到今天是……”
“是在等待那个男的结核杆菌检测出结果,准备必要的道具,还要和他们两个事先商量剧本啊。”
虽然解开了谜题,但在准备好之前无法揭穿,只能坐着干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以这几天鹰央才会那般焦虑。回过头来想,依照鹰央的风格,她应该也考虑了奇迹为真的可能性,但这次她却从头到尾都在以那是假的前提讨论,说明她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手脚。
“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明白……”
我问道。“啥啊?”鹰央显得不太耐烦。
“您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两个人是托儿啊?早点知道的话,我心里也能做点准备。”
“还用问吗,谁让你表情那么好懂的。而且……”
说着,她露出一抹坏笑。
“瞒着你,你的反应才更好玩啊。”
“……是吗。”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不满地撇撇嘴。
“那,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香织转身告辞。假扮科斯塔神父的意大利男子冲鹰央说了几句,笑着挥挥手,也离开了。
这下算是结案了。我松了口气,只见香织走到停车场的出口,忽然又转过身。
“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硬。
“嗯,交给我们吧。”
鹰央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香织这才走出了停车场。
“后面的事情是指什么?不是已经解决了……”
我不解地嘟囔。鹰央瞪了我一眼。
“说啥呢,重头戏这才开场。走吧。”
“走?去哪儿?”
“还用问吗,教会啊。”
鹰央昂首向前踏步。
回到教会,鹰央径直走向礼拜堂。我跟在她后面,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进入礼拜堂,鹰央停下了脚步。
“……果然还在啊。”
里面残留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影——教会的神父森下,以及羽村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其他参会者已尽数离开。两人隔开一定距离坐在长椅上,都用空虚的目光盯着地面。一个是发觉自己提拔的先知是冒牌货的神父,一个是明白誓言救助女儿的代言人是个诈骗犯的母亲。他们受到的精神上打击尤其大,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恢复过来。鹰央来到两人身边,冲弯着腰的森下说道。
“明天会有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来,告诉你之后要怎么应对。还有,再过会儿田无派出所的警察会来搜查兴奋剂,你领他们去那个骗子住的地方看一下。”
森下缓缓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朝鹰央靠近。我慌忙试图挡在她前方,却被她伸手制止了。
“……为什么?”他扑通一声跪在鹰央面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你更愿意被那个冒牌货一直骗着吗?他可是假借上帝的名义,欺骗了教徒们,你觉得那是可以原谅的吗?”
“不……那绝对不能原谅。但是……”
说着,森下抬起头,恨恨地看向鹰央。
“相信他的时候,我能够肯定自己的信仰,不再怀疑自己身为上帝仆从的身份了。”
“我不懂宗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但我觉得,那个冒牌货有一个事情倒是说对了。”
“说对了?”森下恳求般追问。
“和科学的怀疑精神不同,信仰是因相信而存在。你一直追求奇迹之类眼见为实的东西,但实际上,你不该寻求上帝存在的证据,而是扪心自问,寻求战胜怀疑的信仰之路,不是吗?”
森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脸上写满了烦恼。鹰央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他。
“确实……”
沉默了三分多钟后,森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好像过分执著于轻松讨巧的方法了。”
他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礼拜堂正面画着受难耶稣像的巨大彩色玻璃。
“所以,我才看到炎命大……那个男人掌心里的十字架,兀自相信那就是奇迹了……”
似是要冷静内心一般,森下长呼出一口气。
“首先要向受骗的各位道歉才行,毕竟是我把那个男的说成先知推上了神坛。如果能够得到各位的宽恕,我会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信仰。”
“嗯,那样很好。”
鹰央略微扬起嘴角,来到依旧低头坐着的佐智身旁。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鹰央刚才所说的“重头戏”指的是什么。我们的确揭开了先知的真面目,但只做到那个是不够的。只有佐智同意了接受骨髓移植,整个任务才能算是完成。
我紧张地注视着鹰央。她不擅察觉他人的感情,自然也苦于配合对方的反应、软硬兼施地说服,所以平时在综合诊断部,都是我来为来诊的患者进行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讲述治疗方案,取得患者同意)的说明。但今天,我打算交给鹰央试一试。与我共事的这十个月来,鹰央不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都有了显著的成长,而且想要救助羽村里奈的心情比谁都要迫切。她一定能够说服羽村佐智——我如此确信。
“……我该怎么办?”
佐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空洞的目光依旧盯着地面。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应该仔细考虑里奈的治疗方案,决定是否接受骨髓移植。”
鹰央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佐智,淡淡地回答。
“炎命大师说了会治好她的!里奈本来可以得救的!可都被你……”
佐智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仍然把那个男的称为“炎命大师”,显然是仍然没有接受展现奇迹并保证能治好女儿的病的男人,竟然是一个骗子的事实。
“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上帝的使者,纯粹就是一骗子。”
鹰央毫不留情地告知真相。
“你有什么权利把炎命大师逼到那个份上?他可是答应了会治好里奈……你为什么……”
佐智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向鹰央。混乱中,她似乎误以为是鹰央夺走了炎命的能力。面对充满杀气的目光,鹰央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开了口。
“因为我想救里奈。”
闻此,佐智的身体猛地一颤。鹰央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只是在胡说八道。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拒绝接受治疗,你的独生女儿肯定会在数个月内死亡,这和我揭露真相与否没有关系。”
佐智紧咬嘴唇。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她一定理解了自己上当受骗的事实,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而已。
“那,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里奈的命!”
“方法只有一个,接受骨髓移植。”
“接受移植的话,里奈就能治好吗?你能保证?”
“我不能保证。不过,结合病症和统计数据,根治的可能性很大。”
“统计数据?”佐智很是不屑地咋舌。“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从统计上看,接受治疗后很可能根治’,结果不还是复发了,连着两次!她接受治疗的时候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知道。”
“炎命大师可没说什么统计,他说百分之百会治好里奈的病!”
“但那只是吸毒成瘾的人在胡说八道。”
面对残酷的真相,佐智露出半是笑半是哭的表情,令人心碎。我不由得转过头去。
“你应该同意接受骨髓移植,这是治好里奈的唯一出路。”
“我……已经,没法相信你们医生的话了,……已经找不到人可以商量里奈的病了……”
佐智无力地呢喃。她不肯相信医学,又被深信不疑的先知背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敲开她内心紧闭的门闩。
“你还剩下一个人可以商量。”
“……是谁?”
她的目光中除了强烈的反感,还残留有一丝些微的期待。鹰央顿了一顿,露出一抹微笑。
“你的女儿,羽村里奈。”
“里奈……?”佐智讶异地反问。
“没错,你应该和她仔细商量,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打算如何治疗。”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才九岁啊!”
“不是才九岁,而是已经九岁了。她具有充分的自我人格,也理解自己的病情。你应该听一听她的想法。”
“可是,为了治好病,还要再接受那么痛苦的治疗……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佐智痛苦地呻吟。
“里奈是个坚强的孩子,比我们想的还要坚强。至少,你现在应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向神明祈愿不是坏事,但在女儿身边一样可以祈祷。”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朝佐智靠近。
“你是她唯一的母亲,还是多去陪陪她吧。”
佐智的脸颊细微地颤动,直至大滴的泪珠从眼角倾泻而下。
“来,我们送你去医院。”
鹰央轻轻地把手放在佐智颤抖的背上。佐智哽咽着点了点头。
深夜的儿科住院楼护士站内,我、鹰央、熊川和鸿之池四人围坐桌边,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感到憋闷的我松了松衬衫的领口。约两小时前,我和鹰央将佐智送到了里奈的病房。接到羽村母女正在商讨的联络后,里奈的主治医师熊川与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的鸿之池来到住院区,四人一同在护士站等待佐智的最终决定。
“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呢?”
许是耐不住沉默,鸿之池小心翼翼地发言。
“不知道啊。”
鹰央将手中的文库本放在桌上。她一直板着脸在看小说,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
“一直等着实在太闹心了,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是啊……”
鸿之池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至额前,嘴里悄声嘀咕。我也不由得跟着握起双手,闭上眼睛。此时此刻,我十分理解那些渴求上帝的信徒们的心情。这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只见羽村佐智正站在护士站的外面。
“羽村女士……那个,您和女儿谈得怎么样了……?”
熊川站起身,紧张地询问。佐智缓缓向我们靠近,我们眼下唾沫,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将手掌按在胸前,似是要平复内心,然后深深低下了头。
“我们……接受骨髓移植。拜托各位了。”
闻此,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鸿之池则是双手掩在嘴边。鹰央瞪圆了猫一般硕大的眼瞳。
“您确定吗?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了。”
熊川再度确认。佐智用力一点头,动作中不见了迷茫。
“里奈说了,就算再难受,她也愿意努力治好病,以后长大了要在蛋糕店里工作。所以……我也下了决心。”
“是吗……明白了,我这就准备同意书,需要您在上面签字。鸿之池,麻烦你准备一下骨髓移植的计划书,还有申请移植需要的书面材料,明天一早就联系骨髓库。”
“明白!”
接到指令,鸿之池精神抖擞地回应,小跑着去拿文件了。我说你现在不是在皮肤科实习吗,怎么还接儿科的活儿呢……
“我们走吧。”
我无语时,站在一旁的鹰央说道。
“哎?这就走吗?”
“剩下的是儿科的工作了,轮不到我们。”
鹰央长叹了口气,满脸疲惫地走出护士站。许是解除了紧张,连日的劳累一气席卷了全身。在里面的桌边听熊川讲解骨髓移植的佐智冲我们略一低头,表情十分安稳。走向住院区的出口时,我注意到站在走廊里的一个人影,于是轻轻戳了戳鹰央的后背。
“鹰央老师。”
“干嘛?”
她转过了身。我指了指走廊深处,只见穿着睡衣的羽村里奈正调皮地冲我们挥手。鹰央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这孩子,早就过熄灯时间了,还不睡觉。”
转身背对里奈,鹰央略举起左手,算是回答。她的眼角显得格外闪亮,我权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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