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第一个发现食堂上门光顾的会是谁呢?幸江一边擦玻璃杯,日复一日地等待。其实周遭的人全都发现了,却不敢踏出第一步。某天,她在厨房里,发现明明是同样的盘子,大小却有点不同,正在仔细比较之际,店门静静开了。她愕然抬头,站在门口的是一名青年,身穿拙劣的手绘赤冢不二夫漫画人物笨猫(Nyarome)T恤和短裤。幸江当下惊多于喜。因为不做任何宣传居然也有人开门进来。

  青年看著幸江,脸上倏然发光,然后笑容可掬。

  「你好——海、鸥?」他指著门提高语尾。

  「Joo(对),海鸥。Lokki。」

  「啊啊,是的。我,会念的。」

  他用有点怪腔怪调的日语主动发话。

  「日语,我在学,一点点。在哪里?市民讲座。日本太太,教我的。日本字,呃,嫁名,非常可爱的。」

  「嫁名?」幸江纳闷不解。

  「呃——啊——圆圆的。『か』、『も』、『め』 (海鶸)。」

  他在空中伸指书写。

  「嗅嗅,你是说日文的平假名啊。」

  「啊,是的?拼——假名?啊啊,老师,说过的。拼(平)假名,片假名,寒(汉)字。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就当地人的标准而言算是罕见的饶舌。幸江纠正他的错误发音,倒咖啡给他。他捧著杯子开始热切叙游。

  汤米同学在一年前,偶然看到日本卡通后产生兴趣,为了稍微理解日语,趁著赫尔辛基的市民讲座开办短期日语班的机会,去那里报名上课,他说将来想存钱去日本,买很多科学小飞侠的周边商品。

  「唔,科学小飞侠啊。」

  「科学小飞侠,很棒。大明,铁雄,珍珍……啊啊……」

  青年在胸前交握双手,一脸痴迷地扭成麻花状。

  「可是,你穿的是赤冢不二夫那只笨猫的T恤。」幸江冷酷地呛他。

  「这个?吗?是的,这是,笨猫。不是科学小飞侠。科学小飞侠的第二喜欢。对,可是,这个是,笨猫。」

  「你在哪买的?」

  「在哪,买的?是。在园子买的。」

  看样子好像是有露天市集时,在那里买的。仔细一看,笨猫像是用粗字麦克笔昼的,当然画得很差劲。感觉上好像只是因为全白的T恤太单调,所以才随手昼只猫上去。只是无关紧要的T恤,但他似乎非常中意,已经穿到领口都松垮变形了。

  「科学小飞侠,我最喜欢。主题曲也很好。『啦雷啦,啦雷啦,啦雷啦……』」

  他以荒腔走板的声音开始高歌。即便对卡通不熟悉的幸江,也知道他显然唱错了。

  「那应该是『是谁(dareda),是谁,是谁~』才对吧?」

  「『才对吧?』是什么意思?」

  这个文法句型对他而言好像有点艰深。

  「你错了。懂了吗?」

  「错了。啊啊,是,我懂了。啊?我错了?哪里?哪里?」

  见他焦急,幸江忍不住哼给他听。

  「噢噢噢噢噢——」

  汤米同学感勖得再次扭成麻花,然后急忙从他的背包取出纸和原子笔。

  「再,再,请再唱歌。拜托。」他两眼发亮。

  幸江唱:「是谁,是谁,是谁~」

  他连忙抄下发音「dareda dareda dareda」。写完猛然抬头,以期待的目光注视幸江的脸庞。

  「对不起。我只知道片段歌词。那个,我只会唱这句,和『地球只有一个,地球只有一个。噢~科学小飞侠,小飞侠』。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最后好像理解了,颓然垮下肩膀。

  幸江凭著模糊的记忆开始小声唱歌,但终究仍无法全部唱出来。

  「所有……全部,我都想知道。」他一脸悲伤。

  都是自己随口乱唱,害得他满怀期待,幸江有点同情他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我想知道。不知道,大大的,伤心。」

  听到汤米同学说大大的伤心,幸江很后悔自己干嘛要随口哼唱主题歌。他一脸苦恼,目不转睛看著幸江。

  「对不起。或许要一点时间,但我一定会查出正确的歌词教你。」

  她这么一说,总算得到他的谅解。

  结果那天,只有汤米同学这个严格说来不算客人的客人上门。绩杯咖啡也被他打包带走。

  「幸江……小姐。我知道了。我喜欢这里。我会再来的。幸江小姐,再见。」他双手合十行礼后走出食堂。

  「好,谢谢光临。」

  目送他离开时,汤米还一再朝这边用力挥手,差点被脚踏车撞到。

  隔天,他带了艺妓巧克力来,送给幸江。包装上印刷著一看就是外国人画的艺妓图案。

  「Kiitos(谢谢)。」

  汤米得知幸江很高兴,顿时露出满面笑容,满足地频频点头。有他在店里,或许让当地人稍微安心,比较敢进来,从此零零星星有客人上门。

  他们坐在椅子上,对著店内东张西望,但不管怎么看,除了幸江之外都找不出第二个店员,于是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果然是那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开店。」

  汤米略懂日语,因此在当地人面前,开始产生身为日本通的优越感。但对当地人而言,那丝毫不值得尊敬。

  「海鸥食堂」的菜单上,有饮料、芬兰的轻食,还有炖煮、烧烤等日本料理,晚上也提供酒类,也有味噌汤。至于幸江大力推荐的饭团,有柴鱼、鲑鱼,昆布、梅子这些口味。但客人点的,几乎都是饮料与芬兰料理。

  每次点单时,她总是会推荐:「要不要来一份饭团?」

  对饭团很陌生的芬兰人,会问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若有捏好的成品就拿给客人看,没有时就口头说明。

  汤米看了,在旁边抢著插嘴说:「很好吃喔。」

  但是没有任何客人听了之后会叫一份饭团,大家都乾脆地拒绝:「不,不用了。」

  自称日本通的汤米,曾经难得自掏腰包点了饭围。是柴鱼和鲑鱼的套餐组合,鲑鱼的也就算了,柴鱼的好像令他难以下咽。但他还是赌上日本通的尊严,只说:「非常好吃。」

  可幸江眼尖地看到他已眼泛泪光。

  不过,她还是对饭团很执著。她坚信只要是厨师用心捏出来的饭团,纵然国情不同客人也不可能不理解。就算向客人推荐遭到拒绝,她还是不气不恼,笑咪咪地继续接待客人。而汤米,痴迷地看著这样的幸江。

  青年继续天天来海鸥食堂报到。当幸江在厨房忙碌工作时,他东拉西扯地找话题。

  「不行!我现在很忙。」

  幸江平时会嗯嗯有声听他说话,可一旦工作就会全心投入。被她这么大喝一声——

  「啊啊……好……对不起。」

  青年沮丧地在店内角落乖乖坐好。看客人都走了,这才努力找话搭讪。

  「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爸爸在日本哟。」

  「在日本,吗?你一个人,在芬兰?」汤米一脸不可思议。

  「对呀。」

  「不寂寞?」

  「不会。」幸江断然表示。

  「可是,一个女孩,很危险。」

  「女孩?你说谁?」

  「幸江小姐。女孩。」

  「噢——对啦,就广义而言啦……」

  「『就广义而言』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很迫切。

  「啊,那个,意思是我是女的。」

  「是的,是的。」

  他一本正经地用力再三点头。

  「学校……你去吗?」

  「去过了。我已经从东京的大学毕业了。」

  「……」他忽然哑口无言。

  「啊……」

  见他显然大失所望,幸江索性投出一记直球。

  「你看我像几岁?」

  「多少,多少年纪,几岁……几岁?」

  「对,你猜我几岁?」

  他渐渐脸泛红潮,小声说:「十五岁。」

  「十五岁?」幸江咯咯笑。

  汤米同学嘴巴抿成一条线,满脸紧张。

  「我三十八岁了。」

  可以看出他的瞳孔明显放大。一瞬间,他好像有点头昏,一头撞到墙上。

  「三十八岁,和三十八个、三十八年是一样的吧?」他眼眶含泪。

  「是的。」

  「呜噢~」

  他发出难以形容的叫声,凝视幸江的脸。

  「我有点伤心。但我会努力。我不哭。今天再见了。」

  他垂头丧气,拿起包包就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幸江唷咕:「早点明白,对他也比较好。」

  同时心里也在想,他或许不会再来店里了。

  翌日,虽然比平时晚,比平时无精打采,汤米同学还是来了。和之前少根筋乐呵呵的样子不同,但他还是来店里了。

  「喝咖啡好吗?」幸江一如往常开朗地问。

  「好。」他乖乖点头。

  大概果真打击太大,他几乎没开口说话。因为店里几乎没客人,所以那天是幸江主动谈起他感兴趣的日本卡通。原子小金刚如何如何,最后一集又是怎样。

  听她东拉西扯了半天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以控诉的委屈眼神嘟囔:「科学小飞侠的歌……」

  「啊,对了!」

  幸江赫然一惊。答应他的事还没做到。

  「对不起喔,请再等一下。」

  其实这段日子她什么也没做。虽然想著该和日本的某人连络,但她也想不出来周遭有谁会知道歌词,于是就这么撂下没管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他再次悲伤地嘟囔。

  「好啦,我会想办法啦。你再等一下。」

  「知道了。」

  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幸江很伤脑筋。如果不教他正确歌词,他大概不会罢休吧。而那关系到幸江的信用问题,甚至也关系到海鸥食堂的信用。曝露幸江的真实年龄就已带给他很大的冲击了,虽然那不是幸江的错,但若让他再遭受双重打击未免也太可怜了。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很烦恼。

  就算上网搜寻,由于涉及著作权问题,网路上也没有公开全部的歌词。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幸江的脑中,满满都是「科学小飞侠的歌」。

  假日来临,当她在赫尔辛基的街头散步时,也忍不住哼唱:「是谁,是谁,是谁~」但她就是想不起接下来的歌词。

  「嗯——」

  幸江一边沉吟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向学院书店。并不是要买什么书或看什么书,只是进入书店不知为何就会感觉很安心。

  浏览完一楼的书架,她进入二楼的咖啡店「Cafe Aalto」。在这里喝茶发呆,是幸江的最爱。

  蓦然一看,只见一名高大的东方女性面对咖啡神色不安,兀自独坐。肯定是东方人没错,却不知到底是哪一园的人。

  幸江悄悄偷窥,结果看到她手里拿著小本的文库版书籍,这才确定她是日本人,于是大步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问道:「科学小飞侠的歌,你会唱吗?」

  「啥?」

  这就是幸江与绿最初的对话。

  绿呆呆凝视幸江的脸半晌,最后豁然回神。

  「啊,是,会。我会。我想我大概全部都会。」

  「请教教我!拜托拜托!」

  幸江瞪大双眼,凝视绿的脸。

  「啊,噢,好,没问题。」

  「啊,纸笔……」

  「没关系。我有。」

  绿从皮包中取出原子笔与记事本。

  「你准备得真齐全。」幸江十分佩服。

  「从以前就养成习惯了。」

  绿害羞地嘟囔,撕下记事本开始动笔。字迹很秀丽。

  是谁  是谁  是谁  跃向天空彼方的影子

  雪白双翼的科学小飞侠

  赌上性命展翅飞翔  科学忍术的火乌

  飞呀  飞呀  飞呀  小飞侠

  冲呀  冲呀  冲呀  小飞侠

  地球只有一个  地球只有一个

  噢噢科学小飞侠  小飞侠

  是谁  是谁  是谁  潜入海底地狱的影子

  坚强勇敢的科学小飞侠

  冲破风雨凌云直上  科学忍术的火乌

  飞呀  飞呀……

  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流畅,三两下就写出全部歌词。

  「太厉害了。完美!」

  「我弟弟以前是忠实观众,我也一直陪他看,所以就记住了。」

  「对对对,歌词就是这样。」

  幸江看著歌词,小声唱出来。绿压根儿没想到在芬兰的咖啡店,而且是刚抵达,居然就有人叫她写科学小飞侠的歌词。

  「我在经营食堂,有个来我店里的男生是哈日族,叫我教他唱科学小飞侠的主题曲,已经求了我好久了。可我只记得开头的歌词。不过太好了,这下子总算可以交差了。谢谢你。」

  幸江深深一鞠躬。

  「啊,哪里,不敢当,别客气。」

  「不好意思,都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林幸江。」

  「啊,我叫佐伯绿。」

  看到两人不停互相鞠躬,邻座一对芬兰老夫妇噗哧一笑。

  「佐伯小姐是来观光吗?」

  「不……」绿有点难以启齿。

  「啊,那是留学吗?」

  「不,也不是……」

  幸江凝视绿似乎有难言之隐的脸孔。

  「是随手一指。」

  「啥?随手一指?」

  ***

  绿是独自从日本来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对父母来说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严格教养,也学过书法、茶道等才艺,念的是从小学一贯直升的私立学校,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而且不是一般企业,是父亲朋友经营的小公司,聚集了退休转业的公务员。父母认为,待在那种都是高龄人口的公司,应该不愁没人介绍作媒;况且公司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自然也不会招来苍蝇。据说也不用担心公司倒闭,于是拍板决定就让绿去那里上班。

  绿自己也没有任何疑问,老实听从父母之命。父母说只要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就绝不会错,她自己也深以为然。学生时代保持好成绩,到了被称为小姐的年纪就得品行端正;进入适婚期则跟以社会标准而言无可挑剔的男性相亲结婚,生儿育女。她对这样的人生深信不疑。

  上班后工作果真很轻松。以月刊的方式出版单薄的小型画报版农业报导,内容几乎都是事先决定的稿子,完全不用追踪最新的新闻或是天天忙著做采访。大叔们看起来一个月只工作一周。却照样领到足以令人惊呼「啊?这么多?」的薪水。

  绿的薪水是比照年龄,但和工作分量比起来,显然领太多了。绿每天早上九点,来到位于东京都心的老旧小楼房五楼的公司,先打开窗子,做清洁工作。大家几乎从不加班因此公司里其实不算脏乱。擦拭完十人份的桌子,如果桌面凌乱就整理一下,再去准备泡茶。等到好歹顶著约聘社员头街的大叔们三三两两悠哉出现后,便一一替他们倒茶。

  大叔们来上班也不会立刻投入工作,通常坐在位子上一直看报纸。其中也有人会打开办公室的电视,看看家庭主妇爱看的节目,或者在公司摆些高尔夫球的录影带,放进录放影机后,目不转睛地盯著高球选手挥杆。绿自己,也不确定在这个看起来谁也没在工作的公司,钱究竟是打哪来的。

  公司里有个很像弥勒佛的会计主管,绿也奉命协助他处理会计事务。不过实际上也只是跑跑银行、汇款到指定帐户或者记帐这类等同小孩跑腿的工作。写请款单时,一年份的金额与收件人事先一律都已确定,只要在规定的日子机械性地填写请款单寄出即可。另外就是大叔们托她做的事,例如把他们写的信拿去投邮,有时也会代笔。还有管理月刊的寄送名单,留意婚丧喜庆的赠礼等,这些就是绿的工作。

  在她二十几岁的年代,电脑尚不普及,工作效率相对不高,慢吞吞地从上班混到下班,总算可以把一天排满工作。正如父母的预期,也的确经常有人替她作媒,可惜她虽积极相亲,却从未谈戍。等到电脑引进后,工作一眨眼就做完了,一整天几乎都闲著无聊。整理月邗的寄送名单时,也不禁怀念起以前手写的时代。那时每次变更住址,都得用立可白涂掉住址,重新写上新的住址。还得一边考虑拼音顺序,一边将赠礼名单的姓名顺序编排完美。她曾将生命燃烧在这些事上,但改用电脑后,一眨眼就全部做好了。

  工作在瞬间结束,之后无所事事,只能不停看书打发时间。这时已不再有人介绍她去相亲,大叔们待她的态度也似乎是以为绿已结婚,起码生过三个小孩;绿自己,也习惯了虽然不刺激却很悠哉的每一天,只觉得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倒也轻松。

  就职的前十年左右,有退休转业的大叔们零星加入,也有同样人数的大叔们离开。绿的下面无人加入,她永远是小职员,唯一的女职员。等到退休公务员这种酬佣式转业制度为人诟病,逐渐地也不再有新的大叔们加入。

  自从不再有外来人口加入后,这家公司好像被社会淘汰了,时间就此静止。不管几时去都一样。不管几时去都是同样的气味。那个位子有那个大叔在,这个位子有这个大叔在,墙上挂著自她入社当时便有的同一块匾额,饮水机旁的墙上,年轻时的岩下志麻永远一袭和服嫣然微笑……一切毫无变化。绿固然如此,大叔们亦然,在时间静止的公司里,唯有年华老去。本来头发茂密的大叔,顶上也一年比一年稀薄终于变成秃头。

  「大家都老了呢。」她从宛如已生根般的老位子,放眼眺望社内。

  渐渐地,寿命到期,不管有无头发,大叔们少了一人,又一人。没有递补新人,因此社员只会逐日减少。绿的工作已变成吊唁专员。由她来通知公司相关人员,并帮忙大叔的家属办后事。起初心痛难抑,但是等到三人、四人过世后,虽然悲伤,但那种悲伤好像也已习惯了。

  曾经掌控绿人生的父母,也因健康不佳卧病在床,起初与长子一家同住,但大嫂也积劳成疾再也吃不消,于是兄弟姐妹一起出钱,把父母都送进有专业看护的老人安养院。即便儿女与孙子去探视,父母也几乎完全不认得他们了。在这种状况下参与公司同事的丧礼,令她心境很复杂,但她想,这样等到自家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时,或许至少已习惯了,于是淡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死气沉沉的公司,一一过世的约聘社员。正忧心公司即将灭亡的绿,突然闻,被弥勒佛宣告年底要解散。弥勒佛也在半年前动了大手术,宽度萎缩到以前的一半。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会发退职金,你就暂时休息一下吧。」

  她被这么告知。

  (就算叫我好好休息,这些年在公司也已经休息够了。)

  绿很想这么说。

  二十一年来,公司不曾有过任何重大变化,突然叫她不用再来上班,只觉得脚好像轻飘飘踩不到地面。顿时,她忽然猛烈地气愤起来。

  「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自学校毕业后,每天只是浑浑噩噩混日子,蓦然回神才发现已过了不惑之年。」

  虽然绿感慨万千地觉得大叔们未老先衰,但这;十一年当中,她也一样未老先衰。

  那个正月新年对绿而言是愤怒的新年。父母不在了,哥哥与弟弟齐聚只剩绿独居的老家。

  「到底要怎么办?」

  他们面带不安。

  「我家可没办法收容喔。」

  「我家也一样。」

  哥哥与弟弟纷纷说出同样的话。

  连嫂嫂与弟妹也抢著插嘴:「就是啊,我们也自顾不暇。」

  侄子与侄女漠不关心,径自大嚼年糕汤。绿端著年糕汤思付,他们到底想说什么。醒悟他们是在先发制人叫她别赖上他们后,不由得怒上心头。绿的个性生来就无法对人怒吼或大声,只能撇著嘴尽力表达她的愤怒。

  「不过姐姐一定也很不安吧?光是上班年数够长,并没有什么资历,所以要再找工作也很困难。今后又不可能结婚。」

  怀孕的弟妹说著,举起筷子对著装满各色年菜的漆盒挑挑拣拣。这个盒子里装满绿在失意之中于年底做的各色年菜。

  (为什么我非得为这种人做年菜不可?)

  绿拚命思考该怎么回嘴还以颜色。

  「不过小绿,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暂时是无所谓,但你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哟。」兄弟全家定定看著绿的脸。

  在大家的注视下,她忍不住脱口放话:「用不著你们担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已经计画好了。」

  「噢?是吗?」大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欣然点头。

  「什么计画?」大哥问。

  她怎么可能有什么计画。绿努力不让他们发现她的焦虑,只好姑且说:「嗯,目前还不是很具体。等我确定之后再告诉你们。」

  「没问题吧?够生活吗?」

  「毕竟我们自家也很辛苦。」嫂嫂再次强调。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麻烦你们。」绿已半是赌气。

  「是吗。那就好,呵呵呵呵。」

  嫂嫂与弟妹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就算再怎么活不下去,也不会去求你们!)

  她虽在内心暗自唾骂,实际上却什么都不确定。到此地步,她才开始悔悟自己为何一直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地活到现在,比起对兄弟全家的愤怒,她更气自己。就算书法上段,也很难靠书法教室维持生活。即使学过茶道,也不可能轻易取得教师资格。无论做哪一行,要站上指导立场都不是容易的事。

  「怎么办?」

  既然已对兄弟全家放话,就得设法圃谎。

  「啊啊啊啊,真是够了!我怎么会这么笨啊!」

  她在屋里乱扯自己的头发。说是扯落,其实只是生命力衰弱的不健康毛发自然脱落。

  「呼——」

  她坐在床上,认真思考今后何去何从。

  虽然恼火,但弟妹讲得没错。在公司上班期间,她只是听命行事,压根儿没对自己做的工作动过脑袋。也没怀疑过任职的公司会有关门的一天。结果现在却变成这样。可见自己有多么天真。只会做小孩跑腿般的工作,这年头哪有人肯雇用。

  经过站前超市时,看到徵求兼职人员的招募启事。幸好,她多少有点存款也领到退职金,没必要拚死拚活找工作,但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去看招募启事。在那家超市买东西时,看似兼职人员的主妇们的对话飘入耳中。

  「喂,菅太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我没听说。她怎么了?」

  「那个人,上次不是因为小孩学校有事,请了三天假吗?结果啊,一回来上班就被换单位了,现在她换到冷冻食品的卖场去了。」

  「啊?那样的话,已……」

  「就是啊。离职已是早晚的问题了。」

  「卖冷冻食品真的很辛苦。身体冻得要命。」

  「难怪号称我们公司的弃姥山①。被调去那里的人,从来没有撑过三个月的。」

  「幸好我们还能待在蔬菜窦场。」

  一看之下,两人的年纪都和绿差不多。如果去应徵,她怕自己也会被派去卖冷冻食品,于是打消念头。

  在屋里整理时,翻出五年前更新的护照。当时是公司旅行决定去韩国才去换新护照,没想到经理在出发前夕猝然过世,只好临时取消行程。绿定睛打量这本没盖过任何出境、入境章的护照。

  「我要出国!」

  体内深处涌起一股热潮。具体而言并不是想学外语,也不是想看什么。总之她只想暂时远离父母兄弟所在的土地。但她想不出究竟该去何处才好。

  仔细回想一下,以前出国旅行去夏威夷、韩国、澳洲,都是与父母同行。不管去哪都是在负责照顾父母,甚至还得到旅行社职员的感谢。

  「绝对要找个地方出国。我要找个地方。」

  绿记得书架上应该有世界地图,于是开始搜寻。终于找到国中时上课用的、四角磨损的蓝色封面世界地图集。她把地图集放在膝上,翻开第一页世界全图。闭上眼,竖起食指,在地图集上方转动。

  「好!」

  她一鼓作气,竖起食指戳去。由于太用力,几乎戳穿纸面。猛然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芬兰。

  「芬兰……」

  ①日本民间传说。当父母年老无法工作役,就弃于山中任其自生自灭。

  西贝流士,噜噜米,圣诞老人。对芬兰并非毫无概念。绿忽然鼻子喷气激动起来。

  「我要去!我绝对去给你们看!」

  之后的绿,把她这二十一年怠惰岁月埋藏的热情,完全朝著芬兰喷发。她去书店买来旅游指南,也买了会话的书,但芬兰语实在太难令她很挫折。不过她还是没放弃芬兰之行。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渐渐陷入「其实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憧憬芬兰」的错觉。

  告诉各家兄弟她要去芬兰后,大家看著她的脸,起先目瞪口呆。

  「因为我想学芬兰语。」

  众人「嗯——」地恍然大悟,从此再也没任何意见。她本以为会被追根究柢盘问半天,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实在太爽快了。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与其让失业的人在他们身边打转,还是趁早打发得远远的更轻松。

  虽然父母已神智不清,但她不能不告诉父母一声就离开日本。

  绿前往父母居住的老人安养院,对躺著不动的两人说:「我要走了。」

  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孝,反过来也很想辩解:这些年我从未违逆过父母说的话,我已经算是够孝顺的女儿了。自己现在决定去芬兰了,或者该说是被这么决定。其中一个哥哥瞒著嫂嫂塞钱给她饯行。

  「你要去念什么学校?」

  「啊……呃,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她随口瞎掰。

  「是吗,那你好好去学吧。」

  绿只是决定要去芬兰,对今后的事什么也没考虑。过去的人生太过按部就班,所以她现在很想脱轨看看。

  「嗯,我知道。」

  嘴上这样对哥哥说,但绿没有任何知识,就这么启程前往在她闲眼随手一指前脑中完全没出现过的国家。

  ***

  「所以,我刚刚抵达,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原来如此。」

  幸江点点头。

  「如果佐伯小姐手指点兵点到的是阿拉斯加,那你就去阿拉斯加了。」

  「对,没错。我事先就决定指到哪儿就去哪儿。」

  幸江的脑中,浮现绿穿著臃肿的皮毛,打扮成爱斯基摩人与海豹格斗的样子。

  「如果指到的是大溪地,那你就去大溪地了。」

  「那当然。」

  接著浮现脑海的,是穿著草裙跳大溪地舞的绿。每一种好像都很适合她,每一种又好像都不太适合。

  「基本上,我已预订了一周的旅馆,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走在街上,发现书店,就松了一口气走进来了。我本来就爱看书,光是看到书本排排站,就会很安心。」

  「绿小姐,你要不要来我家住?」幸江突然提议。

  「啊,可是,那怎么好意思。我们才刚认识……」

  「花钱住旅馆太浪费了。我家虽小,但招待你一个人还不成问题。」

  「可是……」

  「如果住了不喜欢你可以直说。对你来说或许也不算舒适的住处。但这是我小小的谢礼。」

  见绿犹在吃惊,幸江拉起她的手,立刻去旅馆让她打包行李,带她回自己的公寓。

  公寓收拾得很乾净,室内以米色的色调统一,阳台和窗边放满盆栽花卉与观叶植物。

  「真漂亮。」

  「谢谢你的赞美。」

  幸江去煮咖啡时,坐在沙发上的绿,兴味盎然地打量室内。只见设计简单的餐桌与椅子,放餐具类的收纳柜。

  (她说在经营食堂,难道没有丈夫吗?)

  环视室内半天,也没看出那样的迹象。

  「请用。」

  伴随芳香的咖啡,幸江回来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对呀。」

  「那,食堂呢?」

  「我一个人经营。」

  「你好厉害。」

  「嗯——算厉害吗?哎,我也不知道。我才刚开店,客人只有小猫两三只。」

  若是生意兴隆的店也就算了,在这种生意门可罗雀的年轻女老板的家中赖著不走,好像不太好,但幸江热情邀请,况且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因多少也有点不安,于是绿还是厚著脸皮接受了幸江的好意。

  翌晨,绿醒来时发现幸江早已起床,正在准备早餐。算准在洗手间镜子前拚命将睡得乱翘的头发抹平的绿洗完脸的时刻,幸江把吐司与荷包蛋、啪啡、柳橙汁这种英国式早餐放到桌上。

  「这边的人早上都是吃粥或燕麦片,但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早餐。不过以前在家时我是吃日式早餐。」

  绿只能万分惶恐地吃早餐。

  「我待会儿要去买菜,然后去店里。你呢?」

  「我……既然来都来了,我想抱著乡巴佬进城的心情四处观光。」

  「说得也是。你昨天刚到就从咖啡店直接来我家了。这是我家的地址与钥匙。如果你迷路了就拿给计程车司机看。这边的人看起来冷漠,其实大家都很亲切,不用担心。你有地图吗?」

  「啊,有,我有。没问题。」

  绿说著,频频拍打手里的皮包。

  「你自己随意别客气。冰箱里的东西尽管吃。今天那个男孩应该也会来,如果告诉他我已经知道科学小飞侠的歌词,他一定会很高兴。」

  「很高兴能帮上忙。」

  两人一起走出家门。漫步十五分钟,来到港口附近搭起帐篷堆满各种色彩鲜监蔬果贩卖的市场。

  「在本地人之中,据说不上市场而是去超市买菜的人越来越多了。」

  「噢?这样子啊。」

  被这么一说才发现,除了本地的大叔大婶,还有很多观光客。

  「我只有这里买不到的东西,才会去超市买。啊对了,那里也是市场。」

  建筑物一楼卖生鲜食品,二楼是衣物杂货卖场,看起来没什么活力。她陪幸江买完菜后,一同前往海鸥食堂。绿很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子,开的是什么样的食堂。

  沿路错身而过的人数和车数都非常少。骑脚踏车的人们,穿的是羽绒衣,头上却戴著赛车手用的安全帽。

  「这是法律规定的吗?」

  「应该不是。大家都是为了自身安全才戴的吧。」

  「可是和衣服不搭耶。」

  「嗯,这边的人似乎不会考虑那种事。对流行时尚好像也不太感兴趣。」

  看街上服装店的橱窗展示,挂的都是连东京三流服装店也不会卖的那种花衬衫。

  「大抵上,这边的人平时穿的都是运动服。尤其是男人。」

  「噢?」

  「还有,他们多半爱喝酒,脸很红。」

  「唔。」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喔。虽然很冷淡。」

  就这么东聊西扯的,抵达了海鸥食堂。店面虽小巧,但给人的感觉很好。

  「啊,来了。」

  朝幸江转头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名青年用力挥手跑来。

  「幸江小姐,你好。」

  「他就是哈日族汤米同学。」

  「这人可真活泼。」

  绿感叹地看著他,他气喘吁吁。

  「我又来了。我想和你说话。拜托。」

  他说,看到幸江身旁站了没见过的绿。

  「这个人是谁?」他问。

  「是我的朋友绿小姐。」

  明明昨天喇认识,却被称为朋友,令绿很惶恐。

  「你好。我是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他打招呼。

  「你的日语讲得真好。」

  「谢谢。我学过,在市民讲座。一点点。但是常常错。说不好。」

  「汤米,绿小姐她呀,把科学小飞侠的歌,全部教我啰。」

  「啊啊?真的吗?」

  他瞪大眼睛,甚至令人担心他的眼珠会不会掉出来。

  「真的。全——部,都已经教我了。」

  「哇呜~」

  他忽然扭起麻花。好像是高兴得全身都软了。

  「先进去再说吧。」

  拿钥匙开门进屋之际,青年也像中邪似地不停嘟囔:「科学小飞侠,科学小飞侠……」

  「来,给你。」

  幸江把纸条给他。是绿写的歌词,以及另一张用罗马拼音重新抄写的歌词。

  「哇喔喔喔喔喔!」他发出歌喜的叫声。

  「这是日文的歌词。全部都看得懂吗?」

  「哇喔喔喔喔喔!」他再次大叫。

  「啊啊!太棒了!我好开心。驴小姐,谢谢你。」

  他硬是拉起绿的手,用双手与她握手。

  「哪里,很高兴能让你开心。」

  「是,我非常开心。啊啊太棒了!」

  他的眼睛盯著罗马拼音的歌词,唧唧咕咕哼歌。然后——

  「啊啊!」他发出呻吟,沉浸在喜悦中。

  「来,请用。」

  喝著幸江煮的咖啡,他专心投入科学小飞侠的主题曲。绿感到海鸥食堂的情况比想像中还糟糕。但幸江已开始准备开店。

  「不好意思。那我出去逛逛。」绿喝完咖啡后起身。

  「盐小姐,真的谢谢你。我好幸福。」

  「哪里,不用客气。」

  「那,绿姐,接下来你自己安排吧。」

  幸江从厨房探出头,说著朝她挥挥手。

  「好,我走了。」

  绿离开食堂。幸江又慌忙追上来。

  「地址和地图,你都带了吧?」她再次提醒。

  「对,都带了。」绿一边伸头检查皮包内,一边回答。

  「路上小心。」

  幸江转身回店里去了。绿走了一会儿,看著手上的地图。地图上没有海鸥食堂。

  绿一边看著地图,一边去了乌斯别斯基教堂,简洁优美的赫尔辛基大教堂,心情变得很肃穆。在主要干道埃斯普那帝大街散步,蓦然回神才发现已身在学院书店中。不知为何在这里就会很安心。她感激地想,赫尔辛基有学院书店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于是绿买了voileip?这种开放式三明治,早早回到公寓。晚间七点过后幸江回来了。

  「我用了咖啡机。」

  「噢,你用,你用。」

  「累了吗?」

  幸江边喝剩下的咖啡边说:「嗯——可以说累,也可以说不累吧。」

  「客人还是小猫两三只吗?」

  「唉,从开店到打烊,只有那个科学小飞侠青年。」

  「那个,今天,我边走边想过。」

  「是。」

  「能不能让我去你的食堂帮忙?这样赖在你这里吃白饭我实在不好意思。但我若一直住旅馆,好像感觉也就只是那样。因为只要待在旅馆,我就一直是客人。叫我扫地或干什么都行。当然不给薪水也没关系。我自己还有点钱。不过,讲这种话或许很冒昧,但你都已经没客人了,还要增加店里的人手,是否会让你太吃力……」

  本以为幸江会说要考虑一下,没想到——

  「好呀。」

  幸江当下回答。

  「要不你从明天起就跟我一起去店里吧。不过很闲哟,呵呵呵。」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绿总算暂时在这里找到要做的事,松了一口气。万一家人打听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她还真没法子交代。

  「我什么都肯做。请多指教。」对著比自己年轻的幸江,绿一再鞠躬。

  从此海鸥食堂的店员变成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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