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甜蜜温柔的梦里」-puppets on stage-

  1.父女

  爱尔梅莉亚‧杜夫纳不知道母亲的长相。

  她从懂事时就只有父亲一个家人。

  而且,她对父亲知道得也不多。

  父亲几乎都不回自己的家。他白天做兑币生意,晚上则会去情妇那里。

  偶尔回公寓看女儿的脸,也就是一声不吭地确认人还活著罢了。在那种时候,他会顺手似的将所需的最低生活费留在桌上再走。那几乎就是他们俩之间曾有的一切交流。

  因此,少女小时候是独自过活的。

  她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地长大。

  事情发生在少女七岁的某一天。

  疑似涉及犯罪的父亲被同伙捅死了。

  于是,少女当然就被赶出了公寓。

  没有其他亲人可以投靠的她,会直接被送去寇马各市营的养育设施──本应是如此。然而,有个疑似是侦办父亲犯罪情事成员之一的老人(大概),在这时候出了意见。据他所说,相见便是有缘,他想将这个女孩交由自己名下的养育院来照料。

  在场的卫士及官员都别无理由反对老人提出的主意。而且,少女当然跟不上自己身边环境的剧烈变动,也就没有余裕置喙了。

  †

  那名老人带少女前往的地方,有座陈旧的木造建筑。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老人如此告诉听得有耳无心的爱尔梅莉亚。

  然后呢,那几个家伙就是你的家人──这句话当然也直接穿过了少女的耳朵。对她来说,家是指那栋公寓里的小房间,家人则是指几乎见不到面的父亲。一下子突然被吩咐从今天起会有新的人事物取而代之,她也听不懂意思。

  话说到这里,有个少年似乎看见了他们俩,便朝著两人跑过来。

  老人认出少年的身影,就告诉他,家里有了新成员。

  少年探头看向少女。

  ──你是怎么了,一脸无聊的样子。

  少女只朝他瞥了一眼,然后立刻转开目光。当时她不太有心情跟人讲话。何况对方是个一见面就出言不逊的小孩。

  ──欸,你几岁?

  少女不理对方。

  ──哎,几岁都一样啦。反正我比你早来这里就对了。

  少女不理对方。

  ──听好喔,你来这里以后,跟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我比你早来到这个家,那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可以叫我哥哥喔,我特别准你叫。

  少女不理对方。

  ──怎样啦,真不可爱耶。

  如此互动一阵子以后,少年就放弃继续搭理少女,败兴似的离开了。少女只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然后目光便落到脚边。

  她希望对方别理她。

  她才不需要家人。就算突然把那种东西推过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用不著别人多管,她自己就会设法活下去。

  只见老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接著,到了当晚。

  环境剧烈变动。持续不断的紧绷状态。未成熟的体力与精神力。

  以结果来说合情合理,少女病倒了。

  她发了高烧,病得没办法下床。

  脑袋昏沉,呼吸困难,胸口疼痛。

  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爱尔梅莉亚在意识朦胧间思索。

  她脑子里明白这只是懦弱下的想法。而且,她还冒出了就算没命也无妨的草率念头。这么说来,自己原本就没有多么强烈地想要活下去的心。既然这是段多活也别无意义的人生,就此结束也不坏。

  有某种冷冷的东西被搁到额头上。

  少女的意识依旧恍惚,没有察觉到那是块湿毛巾。只不过,她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对,一点点而已。

  ──哼。

  ──不可爱还害人花工夫照顾。

  那句抱怨,她也几乎没听见。

  抱怨者勤快地更换吸收热度的毛巾。后来桶子里的水不冷了,他甚至在夜里摸黑到井口另外打水。

  在那样的过程中,少女的意识稍微恢复鲜明了。

  她隐约晓得,身旁有人陪伴著。

  ──唔哇,已经这么晚啦?

  而身旁的那个人,似乎惊讶地说了些什么。

  ──糟糕,我也要早点睡,否则早上会起不来。

  对方发出起身的动静。少女没有连那个人自言自语的内容都听清楚,但她只知道对方准备离开了。

  少女的手兀自动了。

  那名人物的衣袖被她用无力的手指头抓住。

  「──爸──爸──」

  同样地,嘴巴也自个儿动了。

  「──不要──走──爸──」

  少女声音颤抖,还用细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小小音量诉说著什么。

  原本打算离去的某个人迟疑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当场坐下来。

  ──别担心。

  ──你的「爸爸」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啦。

  骗人,一听就知道是谎话。

  爱尔梅莉亚的亲生父亲死了。而且,他在生前几乎都不跟女儿说话。要他用温柔话语表示关心自然更不可能。

  即使如此,少女还是依了那句谎话。

  她摸索出「爸爸」在身旁的手,拚了命地握紧。因为她希望有人陪伴,她全心全意地依靠在身旁的某个人。她向冒牌父亲索求真正的温暖。

  到最后,那只温暖的手温暖地回握了少女的手。

  「爸……爸……」

  ──噢。

  出声呼唤,就会得到回应。

  好高兴,少女心想。

  在希望有人陪伴时,能够有人陪著。光那样就能感到幸福,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她甚至冒出了像这样有些曲折的想法。

  后来,对于当晚的事情,照顾她的少年曾如此表示。

  据他所说,在养育院这样的地方,有人生病并不算罕见。主要是因为父母过世或生活环境剧烈变动,家里的新成员常会身体失调而病倒。像那样的孩子,少年看过好几次。

  再说,在病卧时呼唤爸爸妈妈,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认识的家人都不在了,又来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内心不可能不孤单。更不可能逞强到底。因此,在身心都衰弱不已的夜晚,就会冒出那种话。算不上稀奇的事情。在这间养育院的每个人都经历过同样的心路历程。

  所以说,不需要感到难为情或丢脸之类的。自己会把这件事忘掉,因此你最好也尽快忘记……少年轻轻地甩了甩手,并且对少女说了大意如此的话。

  「……不要。」

  爱尔梅莉亚明确得连自己都讶异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毕竟,当时她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安心,那么的高兴。她不希望为了无关紧要的理由,好比说因为事情不稀奇或者稀松平常,就抹煞掉宝贵的回忆。

  「叫我忘记这件事,我绝对不要……爸爸。」

  少年露出排斥的表情。

  呃,你还不如叫我哥哥啦,我才不想在这种年纪就成为一儿之父──少年开始哓哓不休地讲起这些丧气话。那模样确实感受不到足以称为父亲的威严或派头。不过……

  「谁教威廉一点都没有大哥哥的味道。」

  要那样说的话,再怎么想,我也没有爸爸的味道吧?

  「那码归那码,这与那是两回事。」

  我们讲的是同一件事吧!你为何要那么坚持把我当老爸?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

  她想了想。

  「秘密。」

  然后,才撒娇似的闭上单眼吐舌扮鬼脸。

  †

  ────────她睁开眼睛。

  †

  在黑暗中,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天花板消磨时间。

  窗外微微听得见鸟鸣声。想来是黎明近了。

  「嗯……」

  感觉像做了漫长的梦。

  而且,自己好像还没有从那个梦醒来。

  那好像……并不是恶梦。至少,内容和小时候让自己吃足苦头的那个恶梦不同。

  脑袋昏沉。无法好好地思考。

  蓦地。她从床上起身,甩了甩头穿上拖鞋。带著犹仍在梦中的心境离开房间。走在走廊上,木造的破烂地板叽嘎作响。

  接著……

  「啊。」

  她在那个房间,见到了那名人物。

  眼熟的黑发还有温和脸孔。修长体格躺在沙发上似乎嫌窄了些。

  「……爸爸?」

  瞬时间,她的意识有如破晓雾散那样地清醒过来了。

  自己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房间,接下来又该做些什么,她统统想起来了。

  「不行不行。」

  她啪搭啪搭地踏著拖鞋折回走廊。

  养育院的早晨可忙了,有许多事该做。她想在太阳升起前先打开窗户,还得在小不点们醒来前准备好早餐。还有,为了挑在意外时间回来的家人,她也希望将早餐做得丰盛一点。

  今天大概会变成久违的忙碌日子。

  「回来前至少捎个联络嘛,这个笨爸爸。」

  他迟早会睡醒。然后开头第一句就会说他饿了。

  每次都这样。是不是真的饿倒令人怀疑,不过她这个「爸爸」每次回到这里,就会要求吃饭。彷佛急急忙忙地想将离开期间的日常生活补回来。

  「好。加把劲吧。」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将爱用的围裙拿了出来。

  2.异乡客

  威廉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战斗了。

  如果勉强上战场就会死。他也做好了那样的觉悟。

  而且,威廉积极地接纳了那一点。少女们会前往战场。自己则待在和平的地方,目送她们的背影──对此,他也接受了。

  明明如此。

  当飞空艇「车前草」遭遇〈兽〉的袭击时,威廉本身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应战。他选择离开沉睡不醒的珂朵莉身边,催发魔力,一心一意地破敌。

  在战场遇上的菈恩托露可看见威廉那模样,所给的评语是:「打算用珂朵莉当藉口了断自己。」而这句话,恐怕正确无比地点出了他当时的心态。

  威廉想一边杀敌,一边寻死。

  他想紧握著保护少女们的决心,放弃那以外的一切。

  为了那自私的心愿,他利用了战场。他践踏自己原本想等待少女们回去的决心。

  威廉尽力了。他甚至做了理应办不到的事。

  他久违地使出浑身解数催发魔力。他的耳畔听见自己血液变浊,肌肉烧毁的声音。反正自己的身子只要作战就会死,拿捏力道也没有意义。而且,既然以后再也无法战斗,就算疼痛与苦楚也都不要紧。他使出全力,痛快到不能再痛快地大闹了一番。

  然后,威廉的心愿理应实现了。

  在护翼军担任二等咒器技官,身为妖精仓库负责人的威廉‧克梅修,理应已经在激烈战斗中丧命了才是。

  †

  鸟儿啾啾啼叫著。神清气爽的早晨。

  「呼啊啊~……唔。」

  威廉坐在养育院的屋顶,忍住呵欠。

  接著,他用微微泛泪的眼睛朝四周望了一圈。

  熟悉的街景,保持著整片熟悉的模样,

  远方可见的绿色,是亚当家的集合农场;跟前那栋矮房则是礼拜堂;而五颜六色地散布在周围的砖造屋顶,每一栋都是廉价公寓;在边边随风飘扬的红色旗帜是冒险者公会(Adventurers Guild)的证明;再过去,在灌溉沟渠的另一边,整片都是寇马各的中央市区。

  有几根烟囱冒著烟。

  居住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准备早餐。

  是的。人们活著。为了活过今天这一天,他们开始了活动。

  当然,他们不可能是真正的居民。

  大地老早就与以往曾在那上头繁荣的人族(Emnetwiht)一同灭亡了。

  据史书记载,那是超过五百年以前的事。在当时人类们的帝国中央,也就是王城一带,出现了名为〈兽〉的侵略者。

  它们强大非凡,数量又多,而且迅速。它们以史上任何军队都办不到的速度逐步侵蚀世界。在短短几天内,构成帝国的主要都市国家就消失了好几个。

  被消灭的不只是人类。它们毫无区别地将位于大地的一切逐步吞没。无论是草木、动物、昆虫、古灵族(Elf)还有彼此敌对的各个种族。彷佛万物存在于那里就有罪,它们一律将其逐步吞没了。

  真正的大地,如今已经是只有灰色风沙肆虐的凋敝荒野。

  生存下来的些许人们则顺从伟大的大贤者引导,逃到了飘在天空的悬浮群岛。然后,他们便在那块土地上建立了细水流长的文明。但是毫无幸存者的种族,自然就连通往天空之道都没有为其打开。

  「混帐。」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威廉在口中低声咒骂。

  人类已经灭亡。我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说起来,这幕光景就像日记簿。遥远过去的回忆被唤醒,才勾起了他怀念的心思而已。

  自己该回去的地方并非这里。而是在那遥远的天空上。

  『好宽广。』

  短短一句。

  威廉听见坐在旁边的奈芙莲用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嘀咕。

  『这里是几号岛呢?』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

  她说了让威廉要肯定或否定都微妙地困难的话。

  『……这里是帝国领内的寇马各市,在我们脚底下的则是佛利拿纪念养育院。理当是那位伟大的第十八代正规勇者(Legal Brave)尼尔斯‧D‧佛利拿创设且亲自经营的宝贵养育院。』

  鲜少露出表情的奈芙莲脸上有了纳闷之色。

  『由勇者经营?我没听过这种事……冠了帝国之名,表示这里是六号悬浮岛?』

  『悬浮大陆群才没有勇者吧。这里是地表啦,地表。』

  奈芙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解了。感觉有点逗趣。

  『地表上应该也一样没有勇者了吧。』

  『问题就在那里。大地在五百年前就灭亡了。』威廉一边回答,一边环顾四周又说:『不过,这肯定是位于我记忆中的故乡光景。』

  奈芙莲的视线跟随在后。

  『……这里,是过去的地表。』

  『对。』

  『地表的底下,就没有其他土地了?』

  『那当然。』

  这是个不合逻辑的问题,不过威廉明白奈芙莲想表达的意思。

  奈芙莲是在悬浮大陆群出生长大的现代儿童。所以,她当然认为这片景色只会在幅员有限的悬浮岛上出现,这是灌输于她脑中的常识。稍走一会儿就会碰到岛块边际(Rim),探头往下看则有整片灰色的大地。如此的认知深植在她体内。

  纵使奈芙莲理解「无边无际的肥沃大地」这样的知识,想像力应该也无法追上。

  『那座山似乎在好远的地方。』

  奈芙莲指向遥远彼方。

  『啊~对啦。从这里到那边,距离差不多等于六十八号岛的宽幅。』

  『再过去还有地面吗?』

  『有。搭马车大约两天车程的地方,有座满大的城市。再过去的话──』威廉在脑海里摊开帝国的地图说:『好一阵子看见的都会是谷仓地带,越过河川以后有片大森林,还有山脉……从那一带算起,就是和古灵族的交战区。』

  『……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嗯,我懂我懂。动脑子想像超乎常识的庞大东西,就会有那种感觉。』

  『可是,大地灭亡了。』

  『没有错。』

  『那么,这些景象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

  威廉一边回答,一边确认自己的胸口。可以看见穿了绳挂在脖子上的金属片正发出微微的魔力光芒。

  这是蕴藏言语理解之力的护符(Talisman)。靠配戴者的些许魔力来运作,并居中发挥言传意会之效的玩意儿。

  方便归方便,但这东西也有缺点。

  语言互通未必永远能带来好的结果。比如谎话或痛骂,就是在意思表达出去以后才会构成其意义的「攻击」,能理解所有语言,等于将直接承受那一切的「攻击」。在启用这块护符的期间,外界传来的讯息都得照单全收,因此对心灵干涉型的攻击抗性会极端低落。由于在悬浮大陆群的生活中并没有造成问题,威廉就将这点忘得一乾二净了。

  而护符目前正无视于威廉的意志在运作。这代表著什么?

  『……大概是场梦吧。』

  奈芙莲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威廉。

  『呃,慢著,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不是指单纯的梦,我猜我们是受到了类似梦境性质的异禀(Talent)攻击。』

  以往身为准勇者(Quasi Brave)的威廉行走于大陆活跃时,曾和那类恶魔交手过。

  所谓恶魔,就是指专门诱使高洁之人堕落的精神体种族。它们会用尽手段诱惑人类,使其拋开自制心或信念。当中有一项手段,就是这种运用梦境的心灵攻击。

  『映射目标的记忆,再量身打造出对中招者来说与现实相像无比的梦幻世界。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目标完全成为那个世界的居民。你要小心喔,假如完全失去想从这里脱逃的意念,在那个瞬间对方就赢了。』

  『那么,这场梦之所以跟从前的大地一模一样……』

  『对方大概想靠这片景象来让我沉沦吧。』

  实际上,那对威廉而言是有效的攻击。光像现在这样,他的心就快要因为怀念与思慕之情而溶化了……不过,只要心里如此自觉就可以抵抗。他有办法定心不输给诱惑。

  『梦里的世界……』

  奈芙莲嘀咕以后,战战兢兢地拧自己脸颊。

  软嫩的脸颊肉活活地被拉长。

  『好痛。这真的是梦?』

  她的眼角泛上一丝泪水。

  『这个梦的卖点就是不会醒,所以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

  『那我们要是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会有什么后果?』

  『对方的目的在于让我们完全成为这个世界的居民。为了得逞,就会动手对世界搞鬼。』

  『对世界……搞鬼。』

  『毕竟对方是世界的造物主。除了直接对我们出手,有记忆当材料就能为所欲为。

  过去倒是有名为恶魔族的一支种族专门用这套诱惑人。它们也有许多花招。尸魔(Aeshma)会让登场人物死个不停,争魔会来索命,富魔(Mammon)会让人得到大量金钱或宝石。有一次我还对付过名叫色魔(Succubus)的家伙……』

  色魔主要是透过强行实现性方面的欲望来让人类沉沦。因此当时威廉陷入的梦境,就充满了那方面的诱惑。

  该怎么说呢,这实在不方便对女孩子详细解释。

  (后来有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好好正视黎拉或艾米莎的脸……)

  『哎,不提那些了。』

  『色魔会让人作什么样的梦?』

  奈芙莲偏头。拜托,别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过,不提那些了。』

  威廉硬是改变话题。

  『虽然不晓得敌人的真实身分,但对方的目标十之八九就是我。』

  身边的奈芙莲……难以想像是梦中的冒牌货。因为舞台设定于过去的大地,有她在太不搭调了。她十之八九是和威廉一同遭殃的本尊。

  『简单说呢,只要我迟迟不肯放弃逃脱的意志,对方就会主动对这个世界添增变化来逼我屈服。到时候就有机可趁。我们要揪出敌人的真面目,然后展开反击。』

  『有必要反击吗?』

  『当然有吧。这样下去再过多久也无法从这里逃脱。』

  『有必要逃脱吗?』

  ……………………

  『要是离开这里,我和你,肯定立刻就会死。』

  大概正如奈芙莲所说。

  原本在现实中濒临死亡的他们被敌人掳获心智,如今才会待在这个世界。换句话说,两人在现实中的肉身非常有可能早就成了尸体。

  或者,也许在梦境中渡过的时间,连现实中的短短一瞬都不到。若是那样,从这里逃脱就有可能回到尚未丧命的肉身。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不难想像他们恐怕过不了几秒又会面临同样的下场。

  『我们哪里也回不去。』

  『……问题不在那里吧?』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威廉提出反驳。

  『你别胡思乱想。如果失去逃脱意愿,就会永远成为这个梦的居民。就算敌人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也不代表你能够安全。』

  『……嗯。』

  奈芙莲点头,然后沉默下来。

  她怎么了?威廉心想。

  原本她就是个脱离俗世,言行不可思议而醒目的少女──然而,威廉目前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的异样感和平时有些不同。发呆的表情一如往常,可是潜藏在底下的情绪却隐约可见。

  目前,奈芙莲有某种迷惘。

  欸~爸爸~!

  有人从底下用帝国语叫威廉。

  光听见那声音,威廉就会冒出胸口被勒紧似的错觉。

  威廉探头往下面看,来到玄关外的爱尔梅莉亚……具有爱尔梅莉亚外型的某种物体正仰望著他们这边,并且用力挥手。

  他的心坎痛得像遭到翻搅。

  爱尔梅莉亚。那道身影。那阵嗓音。失去这些时,威廉不知哀叹了多久;为了对这些死心,他不知痛苦了多久。即使没办法完全拋开,光是能缓和那种痛,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救赎。如今,像是要否定威廉两年来的那些忧恼,她的身影就在这里。威廉听得见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待在那里~!早餐做好了耶~!

  『她在说什么呢?』

  奈芙莲只听得懂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

  『她说要吃早餐了。总之,之后的事情等吃过饭以后再想吧。』

  『……嗯。』

  奈芙莲点头。

  『别担心,爱尔做的饭很好吃喔。和妮戈兰的手艺比,也不会逊色到哪去……』

  威廉说到这里,才低声补充:『除了肉类菜色以外。』食人鬼对食用肉的理解及执著可谓超越人智。就算是爱尔梅莉亚也比不过对方。应该说,威廉不希望她赢。

  『我并不是介意那个。』

  『嗯,要不然你在介意什么?』

  威廉随口问了问,奈芙莲却不回答。她默默催发魔力,让背后生出闪耀著灰白光芒的幻翼,然后直接飞下屋顶。

  妖精的翅膀不具实体,虽然这称不上原因,但物理法则并不被她们放在眼里。奈芙莲丝毫没有鼓翅就飞了起来,降落在大地以后,便让翅膀消失。

  唔哇──爱尔梅莉亚的尖叫声传来。这也难怪。既非勇者也非冒险者,更不是骑士的一般民众,对于女孩从天而降的画面应该看不习惯才对。

  真受不了。

  威廉一边搔起后脑杓,一边也小试身手地催发魔力。

  现场留下了宛如小规模爆炸的炸裂声响,威廉纵身跃起。剧增的腿力轻易地超越常人肉体所能容忍的极限,令他的身体腾空。

  威廉在空中稍微调整姿势,然后著地于奈芙莲身旁。

  鞋印深陷于地面。尘土飞扬。

  『威廉……!』

  『我没事。』

  威廉制止一脸担心的奈芙莲,并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

  没什么部位会痛。

  他在原地试著轻轻跳了几次。催发的魔力发挥出原有功能,确实地活化了威廉‧克梅修的全身上下。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在现实具备的能力都保持原样带到了这个梦境,只有肉体上的伤害被移除。而且,既然身上没有伤势,威廉就能毫无窒碍地动用自己以往身为准勇者所培育的力量,还有原本他已经死心地认为无法再用上的一切战技。

  『对了,关于你刚才提到的。』

  『啊?』

  『假如是名叫色魔的那种恶魔,又会让人作什么样的梦?』

  『……把那忘了吧。』

  †

  寇马各市的郊外有栋建筑。

  其正式名称为帝国寇马各市佛利拿纪念养育院。是由那位伟大的第十八代正规勇者尼尔斯‧D‧佛利拿自费创设的宝贵养育院……单看名称和来历固然有派头,但其余部分就毫无派头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破旧。若有二言则是非常破旧。

  那是栋上了年纪的木造建筑。有两层楼还算小具规模。八成是经由外行人反覆修补的墙壁和屋顶到处看得出痕迹。它改装自原本预定要拆除的幼年学校,因此历史可不输寻常的石砌建筑。彷佛刮一阵大台风就能将其连根吹走,说不出的脆弱。

  过去,那是间私人经营的养育院。

  住在那里的孩子们,目前有二十一个。他们早就看透了不中用的大人,都勇敢而聒噪地活在当下。

  威廉‧克梅修是这间养育院的居民。

  话虽如此,他最近五年几乎都没有回来。为了成为勇者而修行,还有当上准勇者之后的使命,让他迟迟没有空回来。但即使如此,当事人至今仍认为自己是养育院的居民。

  来养育院不久的孩子们见到年长的陌生男人,大多会明显表露出恐惧。不过,当威廉对孩子们露齿一笑,他们立刻就会放下戒心。毫无威严的长相只有在这种时候格外派得上用场。

  至于另一群早就认识威廉且年纪较长的孩子(多以十岁左右的孩子为主),反应就更好懂了。

  「什么嘛,原来爸爸回来了啊!」

  「喂~教我使剑啦~之前你说过下次回来就教我的吧~」

  「这次你是去哪里作战,你砍了一堆古灵族吗?」

  他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巴著威廉。

  「嗨,你们都过得好吗!」

  威廉不分男女地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紧,互蹭脸颊,还使劲乱拨他们的头发。

  孩子们吱吱喳喳地开心喧闹。

  「好了好了,爸爸还有大家都一样,别在用餐时吵吵闹闹的。这样没有规矩吧?」

  被爱尔梅莉亚责备,他们乖乖坐回座位用餐。

  有苦味的沙拉配酸甜酱料。将近遗忘的滋味搭配让威廉胃里隐隐作痛。

  自己想守护的事物。

  想回到的归宿。

  想再见一面的人。

  想再听一次的声音。

  明明没多大天分,却依然不停挥剑的理由。

  威廉无意说自己想要的全都在这里。可是自己以往一度失去,还为此所苦,为此痛哭而放弃的众多事物,肯定都在这里。如今它们化为孩子们的成群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然而,即使如此,它们依旧不是真货。对此心生动摇,到头来,只会背叛真正的爱尔梅莉亚他们……背叛在五百二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些孩子罢了。

  光是像这样讲话,威廉又快要哭了。他想抱紧孩子们。

  他忽然想到。万一自己不再压抑这种冲动,状况会变得如何?突然被紧拥入怀的这个女孩会做出什么反应?

  ──停下来停下来!喂喂喂,他们正在看喔,小朋友们都在看喔!

  一开始,她大概会像这样排斥。但不会抵抗。而且她迟早……

  ──真是的。爸爸好羞羞脸喔。

  ──只有块头长得大,内在还是个小孩。

  她迟早会像这样接纳他的。

  她会带著傻眼似的表情,却又语气温柔地回抱他。

  威廉可以轻松料到。能料到这些,令他感到难过。

  「爸爸。」

  「怎样?」

  「你的表情变来变去,满恶心的耶。」

  喂,太狠了吧。那样说真的有点伤人喔。

  「爸爸每次都回来得好突然呢,对不对?」

  爱尔梅莉亚语气状似不太高兴地说了带有怪罪味道的话。

  「而且爷爷也是那样子,虽然可以了解当勇者大概就是那样的工作,却还是会觉得事情应该有个限度,对不对?」

  嘀嘀咕咕的口吻好似在发牢骚,然而她一脸开朗,脚步也轻快。

  威廉也很清楚,她在各方面都是个不太坦率的女孩。因此,他不会直接将那些疑似不满的语句乖乖听进去。

  威廉一边重新在椅子上坐稳,一边又瞟向爱尔梅莉亚。

  感觉她好像比印象中娇小了些──不对,肯定小了一圈。威廉思考为何会如此。

  答案立刻就想出来了。威廉忍住笑意。

  由于在现实隔了长达五百年以上这样超乎常轨的时间,威廉‧克梅修差点忘了自己最后见到爱尔梅莉亚的那个夜晚,是他在十六岁那年的事。而且,后来威廉在悬浮大陆群度过了近两年的时间。其间他甚至有长高。

  在五百二十七年之间,威廉有了两年份的改变。肉体从十六岁成长为十八岁。然而,这个爱尔梅莉亚完全没变。那样的差距,如今成了异样感摊在眼前。

  而且,明明威廉如此确切地知道她是冒牌货。

  「……欸。我今天有哪里不对劲吗?」

  「嗯。」

  「是哪个地方?」

  「比如你会这样问的部分。」

  原来如此。没有反驳的余地。

  「另外呢,你的表情就像法尔可说『我作了恶梦~』还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那样,还有你明明待在家里却乱不自在的样子,我想就这样吧?」

  ……是吗。就这样而已吗?

  威廉的思绪稍微冷却了。

  方才在威廉眼里,曾觉得爱尔梅莉亚看起来娇小。反过来说,在爱尔梅莉亚眼里,现在的他理应成长了许多。假如是真正的爱尔梅莉亚,肯定会察觉那一点,也会将其点破才对。

  换言之,既然这个少女没有那种反应,那她肯定是假货。

  「欸,爸爸,我问你喔。」有个女孩轻轻地拉威廉袖子问:「那个女生是谁?」

  奈芙莲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即使如此,有视线朝向自己仍会有所反应。她轻轻地抬起目光,微微地偏头问:『怎么了?』

  「爸爸,记得你这次是到北方作战对不对,她来自那里的国家吗?」

  「唔,这个……」

  威廉想了想却编不出什么漂亮的说词,因此就随口先回一句:「哎,差不多。」

  『怎么了吗?』

  『被问到你的来历了。总不能老实回答,我打算藉词混过去。』

  『……我明白了。』

  奈芙莲点头,然后又稀哩呼噜吃起来。

  「她头发好漂亮耶。感觉和银发也不太一样。」

  「哎……对啊。」

  在发色大多较奇特的妖精们之中,奈芙莲的头发色泽算是相对低调。因此,就算会让孩子们产生些许异样感,似乎倒还不至于让「她并非人类」这一点露馅。

  「所以呢,结果她是怎么样的女孩子?」

  爱尔梅莉亚一边将续碗的沙拉端来一边问。

  「你突然带她到这里来,起初我还想会不会是留在我们家照顾比较妥当的孩子……不过,她刚才是不是在空中飞?」

  「啊~……」

  这间养育院是在寇马各市的资助下经营,不过聚集于此的孩子倒不仅限寇马各市民。院长身为威廉的师父,亦为这里所有孩子的「爷爷」,就曾经到处从战场捡孤儿回来,聚集的人数也相当可观。

  「不是那样啦。哎,这家伙是我的后进。」

  「后进。」

  爱尔梅莉亚纳闷似的重复那个词。

  「什么后进?」

  「那还用说,只有一种解释吧。准勇者。」

  「勇者!」

  「她明明比我还娇小耶!」

  「真的吗!」

  男生们如野兽般的视线同时聚集到奈芙莲身上。

  吓著的奈芙莲不禁后退。

  毕竟她是在只有女性的妖精仓库长大的。近身相处过的男性顶多只有军方的爬虫族才对。受到种族相近的男生瞩目应当是头一次体验。

  「欸,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厉害!」

  「啊,你好贼喔!我先啦,我先跟她比!」

  两条手臂都被抓住的奈芙莲,硬是被男生们拖到了走廊另一端。

  『我不太清楚情况,却觉得有好多可蓉在这里。』

  用大陆群公用语发出的那句咕哝一下子就远得听不见了。比喻得实在很妙,威廉有点佩服。

  「喂,饭吃完至少要有点表示啊!」

  爱尔梅莉亚朝走廊里发出斥责之语。有几个男生活泼地回答:「吃饱了!」

  「真是的,好没规矩。」

  爱尔梅莉亚鼓起腮帮子闹脾气。

  「她明明长得那么娇小……爸爸,所以她也挥得动你之前秀过的那种大剑喽?」

  「别看她那副模样,至少身为勇者的资质远在我之上。」

  威廉说到这里,又补上突然想到的一点。

  「……啊,爱尔。还有她看来小归小,年纪应该和你差不了多少。」

  「唔哇,那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她跟娜奈狄差不多大。」

  在桌子的一角,刚满十岁的娜奈狄频频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奈芙莲个子小。不过刚才那段对话还是别告诉她本人好了,威廉如此在内心决定。

  ──……爸……爸……──

  「……嗯?」

  忽然间,威廉觉得好像有声音从哪里传来。

  「刚才有没有人讲了什么?」

  「咦?我说啦,那个女生看起来和娜奈狄差不多大。」

  「呃,不是那一句,我问的是在那之后。该怎么说呢,感觉有阵远远的声音……」

  「我本来也觉得她跟我差不多大!」

  活力十足地举手答有的娜奈狄这么说。威廉认为那应该也和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不同。

  ……唉,算了。

  ……大概是错觉吧。

  (糟糕,精神居然开始松懈了。)

  威廉无法照本身的想法维持紧绷感。这场梦比他想像的更棘手。他告诉自己,这里是神秘敌人的肚子里头,藉此自我收心。

  3.回来的准勇者

  之后,一下子就过了三天。

  在这段期间并未出现称得上异相的变化。至少,养育院突然遭到血洗,或者孩子们开始异口同声地咒骂威廉之类的明快剧码,目前连个徵兆都没有。

  爱尔梅莉亚精神奕奕地和平常一样在家里到处跑。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哎哟,弄得全身泥巴。毛巾毛巾。

  「姊姊~我要尿尿~」

  好好好,等一下喔,我现在就过去。

  「肚子饿了~我要吃点心~」

  才刚吃过午餐吧,再等一阵子。

  跑东跑西跑上跑下。忙来忙去地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叼铁钉的威廉坐在院子前,茫茫然地望著她那样的背影。

  「哎……有精神是好事。」

  他嘀咕,然后挥下铁锤。「叩」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

  「你在做什么?」

  被搭话的威廉抬头,就发现奈芙莲站在旁边。

  「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在修理坏掉的围栏。」

  「骗人。你看著爱尔梅莉亚,还笑吟吟的。」

  「我是用关爱的目光在看她啦。」

  「嗯~」

  不知道奈芙莲是否相信,她带著难以辨别的微妙脸色在威廉背后坐下来。直接靠到威廉背上,翻开了疑似从养育院某个地方借来的书。

  「喂。这样我没办法工作。」

  「别动。」

  奈芙莲断然吩咐。

  要做什么啦?威廉如此心想,并放下拿铁锤的手。

  「……这里的语言,你学得满溜了嘛。」

  「地表所用的文字,我和菈恩一起学习过。因为文法和单字都会一些,剩下的就是多听还有多讲。」

  「一般而言,要学到那样不容易就是了。」

  威廉回想起自己学会大陆群公用语所费的工夫,然后苦笑。

  基本上,姑且不论「听」的部分,他倒是怀疑奈芙莲这样有没有实践到「多讲」。

  『至少和我讲话时,你还是可以说公用语喔?』

  「不行。」

  奈芙莲说到做到,虽然威廉试著以公用语提议,却被她一口回绝了。

  「学习新语言的诀窍,就是尽可能只用那种语言。把用惯的语言当成退路,学到的东西立刻就会忘掉。」

  「你好认真。」

  呼──威廉叹了一声。

  「如果能把这块『言语理解』的护符借给你就省事多了。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法从我脖子上解开。」

  「即使解开了,我也不需要。方便是阻碍成长的大敌。」

  「太认真了吧。」

  威廉眼前有修到一半的围栏。右手是铁锤,左手则拿著铁钉。背后有奈芙莲的暖意。他在无心间仰头向天,茫然地回答:

  「用不著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吧?反正,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你再也不会用到这种语言。」

  「离开这个世界以前,还是会用到吧?」

  奈芙莲一边翻页,一边又说:

  「你说过,现在要等。等到敌人心急,进而开始改动世界为止。既然如此,我用这种语言的时间,应该多得是。」

  威廉确实说过。话虽如此,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待命的时间会这么长就是了。原本他以为顶多只要等半天左右。

  「再说,我也有好奇的事情,许许多多。」

  「……好奇的事?」

  虽然文法有点怪,不过听得懂想表达的意思。威廉回过头……和他背靠背的奈芙莲就差点跌倒了,他只好摆回原本的姿势问。

  因此,他看不见奈芙莲的表情。

  「假如这是你作的梦,应该不会出现你不晓得的事情。」

  「哎,是那样没错。」

  翻页的声音响起。

  「西高……高曼……高曼德沙流联邦?……加盟于联邦的二十氏族中,在帝国历……一〇三〇年时,皇室人员还存活的氏族有几个,你晓得吗?」

  「咦……啥氏族,你在说什么?」

  由于问题来得突然,威廉有些混乱。

  西高曼德沙流联邦本身他当然晓得。高曼德地方有整片广阔的乾燥地带,其西半部几乎全为广大的沙原所据,沙流联邦就是指该处居民的代表会议。他们有独特而发达的咒术体系,尤其在认知改窜型诅咒这方面,造诣更是深到集合帝国所有咒术门派也不能及。

  不过反过来说,威廉所知的内容就只有如此。对于其历史还有国政形式,他完全没有学过的印象。

  「假如我没有读错,这本书里就有写到。」

  「……真的假的?」

  如威廉先前说明过的,透过异禀创造的梦境,会映射出中招者的记忆来建构成形。那也代表该名人物所不知道的事,就绝对不会在梦境里出现。

  「当然,我也完全不晓得这个叫西高曼德的区域,是什么样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本书里写了我跟你都不知道的事情。」

  『真的假的……欸,很痛耶!』

  威廉忍不住用大陆群公用语嘀咕,屁股就被捏了一把。很痛。

  「禁说公用语。」

  「知道了啦。总之,呃……所以说,这代表什么意思?」

  「创造这个世界的敌人,对书本做了改动?」

  会有那种事吗?

  可是威廉完全不懂敌人那样做的用意是什么。难道读书获得不晓得的知识,能对他们的心灵造成什么攻击吗?不对,基本上,假如奈芙莲没有开始读书就不会察觉有异,改动那种部分有意义吗?

  「……我想现在不必放在心上吧。」

  再继续思考,似乎也不会想通什么。威廉如此下结论。

  「那样好吗?」

  「情报少的时候,别随便解谜会比较好。假设及成见越多,之后就越难发现答案。在找到更浅显的提示以前,我们先不要深究。」

  「是吗。」

  在这之后,奈芙莲就什么也没说,开始专心读书了。

  「……你待在那里,我没办法继续工作耶。」

  威廉咕哝的抗议声音乾脆地被忽略了。

  †

  帝国领内,有许多以美景而为人所知的名胜。

  比方说,帝都第一城区的雪花大道。

  比方说,尼凯提斯纪念大圣堂。

  比方说,菲许提勒斯热湖。

  虽然已经毁于帝国和异族间的战火,但黑曜塔以及双子坟等处在过去也被算在帝国领内的美景当中。诗人们皆称赞帝国是「大陆的美术库」,并藉此从满腔爱国情怀的臣民们讨取赏钱。

  话虽如此,这不代表帝国任何角落都充满了洗炼的美感。就算都市再先进,乡下地方都还是充满乡下味。

  而寇马各市,就是那样的地方。

  它和连结帝国南北的贸易干道都稍有距离,既没有知名的建筑物,更没有值得一提的知名特产。因此观光客和新进商人都不会靠近。离国境又远得很,所以也不用害怕战火。

  在这里每天碰到的几乎尽是相同面孔,谈的尽是类似话题,过著大同小异的每一天。

  突然下雨了。

  威廉和奈芙莲连忙跑进附近的咖啡厅。

  「唔啊……这场雨还真大。」

  朝窗外一瞧,雨势有些猛烈。

  蒙蒙雨雾下看不见远方,然而光是在有限的视野中,就能看见好几道忙乱奔跑的人影。虽然势头并不强,但还有风横向吹来,打伞似乎起不了多少作用。

  「这样看来,只好在雨停以前打发时间了……啊,可以点餐吗?」

  威廉浏览过黏土板上的菜单以后就叫住店员。

  「我要点咖啡,呃,顺便来一盘炸马铃薯。至于她……」

  他看向奈芙莲问:

  『柳橙汁可以吗?』

  「我也要咖啡,还有,我想点这个附三种果酱的司康饼。」

  以公用语问的问题被忽略得一乾二净。

  「禁止宠我。」

  「对喔。」

  威廉耸肩。唉,这次没被捏屁股就好。

  「……讲起来理所当然,不过,这里同样只有无徵种。」

  「妖精仓库也一样吧?」

  「有大群成人或男性在的场合,我不太有机会看见。」

  原来如此。无徵种在体格方面普遍较为逊色,据说入伍护翼军的人并不多。奈芙莲平时只会见到六十八号岛的居民和军人,在她看来,这里应该有点像聚集了珍奇异兽的动物园。

  「所以呢,收获如何,找到有趣的书没有?」

  「还没开始读也不晓得。我没区分种类,有什么就挑什么,所以并没有多期待。」

  这么说的奈芙莲胸前捧著装了几本书的纸袋。那是方才她在下雨前夕,从附近书店物色到的。

  有别于必须一本一本用手抄的从前,现在大型活版印刷机普及了,书籍变得好入手许多。何况他们俩目前所在的这条街,就位在寇马各市唯一一所大学的后头。由于有众多学生来来往往,从体面的店铺乃至于街上摊贩,各式各样的书店都林立在此。经手的书籍自然也五花八门。

  或许是心理作用,威廉觉得奈芙莲的眼睛正闪闪发亮。明明她对帝国公用语应该还不熟,但光是能读到陌生的书,似乎就让她相当开心。

  他们俩上街买东西,目的是为了探究这个世界的不自然之处。换句话说,就是打算藉由阅读并且比较记载著陌生知识的书,来解读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有何意图。

  不过,就算那样做未能有所斩获,光是奈芙莲似乎很开心,这趟购物行程就值得了。怕心思露馅的威廉一边含蓄地苦笑,一边如此想著。

  然后──威廉试著瞥向四周。

  从下雨前座位就已经坐得半满了,雨势使那些客人迟迟不想离席。由于这层缘故,咖啡厅里挺热闹。说来理所当然,那些人大多是大学生。在那样的环境下,似乎没多少学养的威廉以及要立志向学年纪还太小的奈芙莲,感觉便有些显眼。

  ──换成珂朵莉在场,不知道会对这种情况说些什么?

  威廉大概猜得到。珂朵莉八成会垂下目光,忸忸怩怩害羞似的问:「我们看起来像情侣在约会吗?」对她回答:「顶多像一块来的兄妹吧。」她就会看似开心地发脾气反驳:「早说过别把我当小朋友了。」

  可以想像到的互动要多少有多少。

  而那样的想像,会勒紧威廉的心。

  「威廉?」

  「没事啦。」

  大概是威廉直接将苦涩情绪显露在脸上的关系。奈芙莲带著一如往常的表情表示关心,就被他转开目光敷衍过去。

  「你察觉哪里有异了吗?」

  「嗯?……啊,你问那个喔。」

  这世界是梦。这里只是仿照某个人的记忆,再任凭造物主加以改装而成的沙盒。问题在梦境后头。

  「难以厘清呢。说起来,这个世界到底是以谁的记忆为基底?」

  这里有著威廉熟悉的光景。所以,起初他认为这是自己的梦。然而要是那样,这个世界就无法含括威廉不知道的事情。

  他试著环顾冬天的寇马各。

  石版道上的苔藓浓淡分明。砖砌的墙面布有细微裂痕。灰泥上画著涂鸦。

  「──那个不明人物似乎比我对寇马各了解得更详细,也比我读过更多书,对养育院的熟悉程度更与我相近。想都想不透是谁。」

  「嗯。」

  「基本上,当时的地表就只有我和你,怎么可能会有别人成为心灵攻击的受害者。光看现状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是吗。」

  奈芙莲应声时听起来没有特别遗憾。

  「『是吗』……欸,你从刚才反应就满淡的耶!」

  「因为我不是那么有兴趣。」

  这能用兴趣来评断吗?要是不解决问题,根本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待在这个世界,感觉还不错。要我多留一会儿也可以。」

  「这里是虚假的世界,只有虚假的人。毫无真实成分。待得越久只会越空虚喔。」

  「威廉,你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吗?」

  威廉无言以对。

  黄金妖精(Leprechaun)是虚假的生命。她们冒称人族来欺骗圣剑。当中毫无真实成分可言。

  尽管毫无真实成分──但她们确实存在著。

  没错。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这个男人就是拋不开那一点,他想珍惜她们,才决定不再当个空有头衔的负责人。既然如此。

  「爱尔梅莉亚他们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梦里的登场人物,大概都是虚假的生命。

  他们冒称真实人物来欺骗受困于梦境的人,只能算架空的存在。

  和仓库的妖精们并无不同。

  「外面的世界,还有这个世界。威廉,你可以选你喜欢的那一边。」

  「……真受不了。」

  为了不让奈芙莲本人听见,威廉低声咕哝:

  「虽然你什么事都依我,却毫不留情呢。」

  雨迟迟不停。

  点的咖啡送来以后,奈芙莲立刻就从战利品里挑了一本书出来,开始埋首阅读。缺乏适当法子打发时间的威廉目光仍飘在窗外,茫茫然地沉浸于雨声之中。

  过去,他并不擅长排遣无聊。

  应该说,威廉无法忍受浪费时间。

  毕竟他曾经有目标。还是个远大过头,靠正常努力到底无法达成的目标。因此,他付出了不正常的努力。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他全用来提升自我。

  到最后,那种不正常的努力换来了似有若无的微妙成果。威廉习得了无数剑技,修练了无数体术,还学到了许多与战场息息相关的技术,变得十分高强。本领够广,就能在战场交出稳定的表现。其英勇程度曾被同伴中的几个人评为:「他人所能者概能为之。」实际上,威廉也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接近他们形容的境界了。

  然而,即使如此。

  威廉的目标是成为正规勇者。

  换句话说,就是要能「为人所不能为」。即使威廉无穷接近于人类所能企及的顶点,还是构不到不远远超越人类就无法抵达的境界。

  修行与进修,全都没有意义。

  至少,他再怎么累积那些,也绝对不可能达成目的。

  当时的威廉知道那一点,接受那一点以后,还是无法停止锻炼自我。理由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那只是出于不想让过去白费的消极理由。

  威廉倒不是没有惋惜的想法。假如他早早割舍实现不了的梦想,像个普通青少年一样地运用空闲时间,或许人生在各方面都会变得圆融些。

  就连跟女孩子相处的技巧,或许也会像样一点。

  ……或许,他就可以让愿意青睐自己这种人的女孩子实实在在地获得幸福了。

  「威廉先生!」

  忽然间,有男人出声叫威廉名字,将他的思绪打断了。

  回头看去,有个银发青年正对他露出开朗的笑容。对方看似刚从大雨中跑进咖啡店里,全身湿漉漉。

  「果然是威廉先生。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寇马各的?」

  原本正开始读战利品的奈芙莲微微抬起目光,彷佛在问:「是你认识的人?」威廉简单回答:「对。」至少,他认识对方这点不会错。

  「……我前几天回来的。」

  「咦?你带来的这个女孩子不太眼熟耶。她是养育院的新成员吗?」

  「哎,差不多。」

  那个青年凑到威廉他们这桌,问都不问就坐了下来。他朝著继续读书的奈芙莲笑道:

  「请多指教。我叫席欧泰‧布里克洛德,和威廉是老朋友。熟人都叫我泰德,希望你也这样记我的名字。」

  奈芙莲无意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她完全忽视对方。

  泰德的额头上似乎微微冒出了汗珠。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泰德。」

  「啊,对呀,托你的福!我的等级也提升了不少喔!」

  「等级……」

  威廉稍作思索。

  「……啊,我懂了。你成为冒险者啦!」

  何谓冒险者?

  照原本的意思来讲,这个词是指把置身于危险当买卖的人们。

  危险与冒险是类义词,靠冒险为生就等于靠危险为生。他们投身和自生怪物(Monstrous)作战,亲赴地下迷宫(Maze)调查,更会赌命除龙。

  正因为常人对于种种的危险实在无能为力,他们才能从危险中追求巨额的收获,奋不顾身地往前冲。

  「你没听说吗!」

  「呃,毕竟我好久没有回来寇马各了,再说我对你又不感兴趣。」

  「拜托你装个样子敷衍也好啦!诚实是美德,有德之人却未必能长命喔!」

  哈哈哈,这家伙所说的话还真妙。

  「所以呢,你现在等级多少了?」

  等级是冒险者之间用来将个人锻炼程度或战斗能力概略量化的数字。数字越大越善战,数字小就会被视为未成气候。

  不谙作战的普通民众是2到3。老练的士兵在10左右。就算一辈子都活于战场也死于战场,能累积的数字大概仍未满30。以常识而言,这个数字似乎是人类的极限。据说要是超越了,就等于有某些部分已经跨出人类的范畴。

  「我现在等级8。」

  原来如此。以出身市井的冒险者来说算符合平均。不对,考虑到年龄反而可以说偏高才对。泰德口中的信心果真其来有自。

  「……对了,威廉先生,我有听过传闻耶,你的等级似乎高得不得了。据说已经突破人类不容超越的30之墙了。」

  「啊~……还好啦。」

  威廉自己当然并非冒险者。然而,由于他常和那些人联手作战,就让对方帮忙测过几次等级的数字。

  最后一次测的时候,威廉听到的数字是69。

  当时在场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傻眼地心想:超乎常识也要有限度吧。

  「好猛。啊,难道你是用赞光教会传给勇者的独门锻炼法在修练?」

  「并没有那种事。」

  威廉啜饮一小口咖啡。

  「话说那只是个数字吧。有那么令人想要吗?」

  等级是显示强度的指标之一。反过来说,也就是指标之一罢了。

  即使数字小,实际上战场却本事了得的家伙也大有人在,伤脑筋的是有更多例子可以显示出反之亦然。威廉认为那不是需要多在意的东西。

  「当然想要啊。对我们冒险者来说,等级的数字就是收入的数字。何况要是没有相当等级,就得不到高报酬的怪物情报。」

  威廉这才想通。原来公会是用那种方式来防止让成员白白送死。冒险者不被允许接触危险也满莫名其妙的就是了。

  「呃,假如你真的只是想增加数字,倒也没那么难喔。重点在于只要不断硬闯难关,数字自然而然会增加。」

  「就是因为难克服才叫难关吧。」

  口气真嚣张。

  「……说来算不上诀窍,但我知道迅速让数字增加的办法。」

  「真的吗!」

  泰德将身子探了过来。

  「我想想,离这里近的地方……在陶都奥拔烈有个广收门徒的西之剑圣,你就去那里请他让你接受最终绝技的考验。」

  「直接从最终绝技学起啊,好有取巧的感觉耶。」

  「一旦开始接受考验,就得学成绝技归来,或者死。结局号称只有二选一。」

  「……死?」

  泰德的声音里夹杂了纳闷的味道。

  「而他们那里的绝招呢,是应用念知与气斩的复合招式。即使隔著铠甲也能破坏对手内脏并致人于死。有天分的家伙在考验中被逼到临死关头就会掌握到用法。当然,没天分的家伙一辈子也学不成。」

  「……呃?」

  他的声音夹杂了不安之色。

  「然后呢,考验的内容就是叫你不经准备直接上场讨伐亚龙。」

  「那样会死人吧。那样在几秒钟内就会死人吧。」

  「啊~对喔,虽说是亚种,那终究还是龙的眷属。实力当然强到不行,鳞片又硬,人类能用的武器几乎都不管用。想活下去只能设法悟出最终绝技,临阵试招将它打倒,照理来说是这样。

  顺便告诉你,我直到最后都没悟出那招。」

  「……咦?」

  泰德瞪大眼睛。

  「啊,威廉先生,你该不会用了什么方式取巧吧?」

  「说起来确实算取巧。因为我使不出绝招,就硬碰硬把亚龙宰了。」

  「………………什么?」

  「人类能用的武器几乎都对它不管用。不过,好像也不至于毫无效果。当时我尽可能想找出有效的手段,就把以往从各个地方学到的招式全部拿来试,差不多在头一个星期,积沙成塔的伤害就让它自己倒下了。」

  「………………喔。」

  「不管考验的内容是什么,能硬闯难关就会让等级增加。光是那次好像就让我升了10级左右。那个剑圣还为此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还用说嘛。」

  泰德的语气莫名疲倦。

  顺带一提,后来师父和黎拉听了那件事都捧腹大笑。他们还用手指著当事人说「没天分的家伙好辛苦」。真没礼貌。

  「将那种考验一一克服以后,表面上的等级数字还有谢绝进入的道场自然会越来越多。用禁咒也不错,那玩意只要懂得咒语的人都能用,副作用也相对较高。能平安撑过去,等级就会轻松提高两三级。」

  威廉狞笑著又说:

  「假如你也想试,我可以帮忙写几张介绍函。」

  「不好意思,不用麻烦你了。我想稳扎稳打地活下去。」

  呃,那样的话,你怎么会挑上冒险者这行?

  「稳扎稳打地升级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威廉忽然试著这么问。

  「还不就为了那回事。」泰德莫名其妙地脸红,还搔著腮帮子说:「如果我无法独当一面,不就不能过去提亲娶爱尔梅莉亚了吗?」

  「行,我立刻帮你介绍可以升到50级的考验,把遗书写好吧。」

  「对不起,真的不用麻烦你了。拜托放我一马。」

  泰德灵活地挪动椅子脚后退拉开距离。

  「请不要那样!」遭店员怒骂后,威廉乖乖道歉──

  ──就在此时。

  颈根有种被锐利物体扫过的错觉。

  「…………威廉先生?」

  「嗯。抱歉,我离开一下。」

  他一边用手掌揉颈子,一边从位子上站起。

  奈芙莲默默地抬起脸庞。

  「你要去哪里吗?」

  「是啊。我要去见另一个让人怀念的家伙……泰德,麻烦你照顾这个女孩。替我带她回养育院。」

  威廉只交代了这些便离开咖啡厅。

  「咦?请……请问……威廉先生?」

  他对疑问的声音置之不理。

  雨依旧在下,然而,这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

  †

  ──突然间。

  威廉想起往事。

  那是比五百二十七年再久一点以前的事。

  以黎拉为首的七名伙伴齐聚,前往讨伐星神(Visitors)艾陆可‧霍可斯登之日前几天。

  「我不喜欢太大把的剑耶。」

  黎拉如此说道。

  剑身至多与自己手臂同长。重量要在单手能轻松挥舞的范围内。换句话说,可以完全发挥从父母、恩师以及师父(这似乎是指别人)所学剑技的单兵用长剑,才符合她的喜好。

  圣剑(Carillon)是为了杀人类不能企及之物而存在的大剑。名为人类的渺小物种面对费尽全力却依然构不著的高度,就穿了这样一双鞋硬是将自己垫高。因此,黎拉说过她不太中意。

  威廉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懂归懂,然而黎拉既为正规勇者,又是被堂堂极位古圣剑瑟尼欧里斯选上的当代用剑者,威廉认为她不该说那种话。

  想让强大的圣剑选上也无法中选,想拥有力量也无法拥有的人,世上大有所在。拥有力量者在口头上不把自己的力量当一回事,等于与那些人作对。要是黎拉公开说出那种话,迟早会被人从背后捅刀。像威廉就想捅。她最好别以为晚上都有月亮照著。

  「……所以你就找她比试练习,然后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啊。」

  纳维尔特里没好气地问,威廉则答应得咕咕哝哝。

  从赫杖接上熊掌。从狐尾接上针肘。从莺赞崩击接上戏钟铁鼓。威廉低头向西尔葛拉穆学来的种种招式,在获选勇者专有的卓越洞察眼光之前──那好像有个浮夸的名称叫「深渊眼」──全遭到看穿还被倒打一把。途中,威廉也试著穿插纳维尔特里教他的「蜃景步法」和「北星步」,却丝毫没发挥作用。

  正规勇者的天分及实力之墙既高又厚,瞧不见边际。

  「老弟啊,你严重搞错一件事了。」

  纳维尔特里以夹杂慨叹般的夸张动作说:

  「身为男人的我们,本来就不可能赢过女性。再怎么挑战也不能及。我们能做的只有乞求她们的爱而已。」

  「认真找你讨教的我是白痴。」

  威廉嘀咕。

  「不,我认真和你讲正经的。这大概可以称为剑质上的差异。」

  纳维尔特里划出剑弧似的用手指轻轻一挥。

  「你的剑属于所谓的征战之剑。能削弱敌方战力,给予巨大损伤,专为破坏而挥。极端来讲,你这种作风在把眼前敌人区分成杀得了和杀不了两种以后,就不接受其他资讯了。」

  「这样不行吗?」

  「以战斗者而言应该算中规中矩。没有人会怪你。」

  纳维尔特里耸肩。

  「可是呢。你既不想否定黎拉这个女孩,也不打算让她屈服。你挥的剑碰上那种对象就不太行得通。」

  「……不。假如能让她屈服,我倒想试一次。」

  「那还真是男人的大梦。我支持你。我会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支持。」

  他深切地告诉威廉。

  「假如我的剑是征战之剑,黎拉那样又算什么?」

  「嗯~她的剑非常像尼尔斯前辈的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性子直才会像师父,或许单纯是他们为人的本质相近吧。」

  尼尔斯‧D‧佛利拿。既是黎拉的「师父」,对威廉来说应该也是「臭师父」的男人。

  「不想伤害人,又不想受伤害,即使如此还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握了剑……属于迷惘者特有的贪心剑路──她那种剑,是典型的胆小鬼之剑。」

  †

  来到隔了两条街的地方以后,威廉停下脚步。

  不知不觉中,他的脖子被人用银色刀刃抵住。微微冒出的红色血液随即被雨水冲去。

  「嗨。」

  威廉用毫无紧张感的语气朝背后开口。

  「拿杀气当请帖,挺老派的不是吗,我们又不是不熟。有事找我,规规矩矩地用嘴巴说也可以啊。」

  「……毕竟我们似乎会谈到不方便在人前明讲的话题。」

  威廉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披著黑色防水斗篷的男子。

  对方用装蒜似的语气回答。

  「叙旧之前,我有几件事想先问清楚。希望你诚实回答,威廉老弟。」

  「既然是为了这种事找我,当面讲就行啦。你也知道我不擅长瞒东瞒西的吧?」

  「第一个问题。」

  威廉打趣的词遭到无视。

  「你怎么会在这?」

  「……何必这么问呢。你知道我的故乡是寇马各吧?要我来说,你出现在这里比我不自然得多。」

  「看来你似乎不懂我提问的用意。」

  接触脖子的刀刃添了一丝劲道。

  「在决战那天,理应已经和黑烛公斗(Ebon Candle)到两败俱亡的你,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

  「……什么?」

  一瞬间,威廉听不懂对方问了什么。接著,在他理解话中含意的下一刻,便感到大事不妙了。

  直到此时此刻,威廉都忘记思考一项重要的问题。

  这世界是梦。他太介意这个前提,就没有确认这个世界的「当下」是设定于什么时候。

  (我想得太简单了,还以为梦境里对时间顺序的安排不会多讲究……!)

  从刚才听见的内容,可以厘清几件事。

  第一点,这里是威廉他们前往讨伐星神之后的世界……而且,当时世界似乎还没被〈十七兽〉毁灭。

  然后,这个世界的威廉‧克梅修打完那场仗以后似乎也没有回来──恐怕是变成石块留在战场上了──这算第二点。

  最后一点,看来这个世界果真不是根据威廉一个人的记忆构筑而成的。书上记载著威廉不晓得的知识,人们也活在他并未经历过的时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换算成梦里的时间,威廉思考这些大约用了几秒。这段时间不知道被解读为什么样的答覆,威廉身后的男子将抵著他脖子的刀收回了。

  「……你就这样放开我行吗,我什么话都还没有回答喔。」

  「我本来就不认为这能对你构成威胁。要对付最强的准勇者,拿这种玩具似的刀再怎么说也不够格。」

  「最强是吗?」威廉露出苦笑。「你这样讲就肉麻了,纳维尔特里。」

  威廉缓缓地回头。

  男子解开防水斗篷的风帽。年约三十的他露出了燃烧般的红发以及蓄有胡渣的脸。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

  赞光教会所认定的准勇者之一。出身于西高曼德的一支氏族。平时使用的武器是氏族相传的双曲刀,然而面对强大敌人时就会拔出爱剑「纯位圣剑拉琵登希比尔斯」。

  「别太抬举我了。即使同为准勇者,你仍是我的前辈,身手又了得。而且你用的圣剑位阶也比我高。」

  纳维尔特里微微地笑道:

  「既非谦虚也非内敛,会认真讲出这种话就是你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方。」

  威廉同样微微地笑著回答:

  「既非客套也非揶揄,会认真讲出这种话就是你让人觉得麻烦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只剩雨珠猛烈打在石版道上的声响充斥于四周。

  「……我和那个黑色骷髅头确实是打到两败俱亡了才对。之后的事我都没有记忆。等我回神就发现自己在寇马各了,那是三天前早上发生的事。」

  威廉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假如全部从实招出,还得让对方接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假象」这一点。威廉认为那太过困难,便决定用谎言来隐瞒无法透漏的部分。

  「我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问题不只是我为什么还活著。」

  威廉轻轻抓了抓自己湿透的头发又说:

  「结果那场仗怎么了?从人类还没被消灭来看,星神应该是打倒了,也能晓得你有活下来,可是,其他人还平安吗?」

  纳维尔特里不答。

  「更重要的是,你一下子用杀气,一下子用刀子指向同伴,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烦跟我解释状况啦,将状况说清楚。」

  「是真界再想圣歌队(True World)在搞鬼。」

  威廉听见纳维尔特里咕哝那个字眼。

  听者似乎比说者还难为情,感觉有点取坏了的组织名称。

  「你还记得吧。那些人过去为了颠覆帝都,曾经策划过什么主意。他们那时候留下的党羽正打算继续执行当时的计画。」

  ──啊,原来如此。

  难怪纳维尔特里会提到那个字眼。

  威廉想过以后就觉得合情合理。这里是仿照昔时大地营造的梦境,讨伐星神这件大事既已发生,紧接著要上演的自然是〈十七兽〉出现。日子一到,数天之内便会国破城荒,名为人类的物种将从大地上消失。

  倘若如此,真界再想圣歌队身为孕育出那些〈兽〉的始作俑者,会在目前的时间点暗中活跃便说得通了。

  这里,是迟早要毁在他们手中的世界。

  (心情上有点像预言者呢。)

  对注定的未来心理有数,让威廉有种奇妙的感觉。全能感与无力感交相混杂,好比大理石花纹那样。快与不快感两相比较,倾向不快感的部分要大得多。

  威廉将动摇的思绪藏在严肃脸孔底下,并向纳维尔特里问道

  「你说的和你做的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勇者与前勇者当中,有人与真界再想圣歌队私通。」

  「──什么?」

  威廉问出了不晓得的情报。他想都没有想过。

  「假的吧──呃,不对,你不会因可靠性低的情报有动作。表示这件事是真的吗?而且你不隐瞒这点,代表你已经做了判断,就算准勇者之间因此互相猜疑也无所谓。比起将叛徒找出来,你更想让对方起戒心,以拖延为优先吗?」

  「你的洞察速度还是一样快。」

  纳维尔特里傻眼似的说:

  「要是你的洞察技术也对女人心管用,明明会更受欢迎的。」

  啰嗦。

  威廉并没有想要受欢迎的念头,不过被夸口天下有多少港口就有多少情人的纳维尔特里那么一说,感觉倒格外具有说服力,令他非常不甘心。

  「从反应来看,似乎可以推断你跟真界再想圣歌队之间的关系倾向清白。」

  纳维尔特里摊开双掌,原本应该握在右手的银色短刀就像变戏法似的不见了。

  「话虽如此,你所说的也不尽然都是实话吧。你宣称自己没有早上醒来前的记忆,那段说词似乎并不能照单全收。」

  ……纳维尔特里的洞察还是一样精准。

  还有,这家伙的洞察技术对女人心应该也一样管用。叫人羡慕。唉,真叫人羡慕。

  「OK,威廉老弟。你的嫌疑姑且先保留。就当成至少你似乎没有涉案。在状况告一段落以前,麻烦不要有太醒目的行动。」

  纳维尔特里单方面如此断言,然后转身。

  「我不必帮忙吗?」

  「怀疑同伴是我现在的差事。我不能把背后托付给无法断定为清白的人。」

  他毫无防备地背对威廉这么说。不知道那算笨拙,或者只是拐弯抹角,表达方式实在让人摸不著头绪。

  「……再回答你一件事好了。那时候挑战星神与地神(Poteau)的成员中,生还的原本只有我还有黎拉。在方才那一刻,你的名字也加进来了。」

  「这样啊……」

  纳维尔特里所说的结果,和威廉之前从大贤者史旺那里听到的一样。因此他并不惊讶,然而重新接获这样的消息,心情还是会消沉。

  「成功捡回尸首的,也只有史旺和艾米莎。史旺似乎对自己施了某种复杂的咒迹(Thaumaturgy),就没有下葬,还安置在教会的地下圣堂。」

  不对吧不对吧,大贤者,你搞什么啊!现在是睡大头觉的时候吗?难道用于苏醒或复活的咒迹并没有顺利生效?

  「能告诉你的大概就这些了。好啦,之后等差事全部了结,我们再一边喝酒一边谈。」

  纳维尔特里潇洒说完以后,便迈步离去。

  「欸,纳维尔特里。」

  威廉不由得朝著他的背影问:

  「呃……你过得好吗?」

  离去的背影只有伫足一次。

  「托你的福,还好。」

  纳维尔特里头也不回地答完以后,这才消失在朦胧雨中。

  雨依旧在下。

  威廉仰望著天空。

  这个世界理应只是一场梦,即使如此,雨珠仍十分冰冷。

  一阵响亮的喷嚏声传遍巷道。

  4.绯色头发的少女

  在小小教会的墙上,挂著一幅大大的图画。

  图上画的是土壤裸露的不毛荒野。约有十个看不出长相的男女,在荒野中依偎似的站著。

  「──由遥远星海来此的众神立于荒野。」

  一名少女正仰望那幅画。

  耀眼得有如火焰旺盛燃烧的绯色头发;身高与体型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然而正望著壁上图画的那张脸孔,却像赤子一样地纯真。

  「祂们对那萧然空寂的荒野感到不忍,便将自身灵魂细分赐予地上的走兽。经灵魂碎片(Fragment)附体的兽群们获得智慧,开始用双脚在大地上行走。名为人类的物种就此而生──」

  应为这间教会负责人的年老尊师独自将话说完,然后站到少女旁边。

  「──小姑娘,你看得真起劲。是不是对星神的传说有兴趣呢?」

  「嗯。」少女微微点头。「因为我没有见过爸爸妈妈。」

  尊师低声感叹:「哦。」赞光教会认为人类是由众星神创造的物种,而这套教义在市井间并不算普及。因此,虔诚到将星神称为父母的信徒颇为罕见……他如此心想。

  「你不用感到寂寞。我们人类的灵魂,原本就是众神分赐的。只要我们存在于这里,远祖的星神之魂必定也会与我们同在。」

  「我想那有一点困难吧。」

  少女稍稍晃了晃绯色头发,落寞地笑道:

  「星神所赐的灵魂碎片有限。然而,人类在过去增加得太多。碎片变得无比稀薄,开始失去其意义了。不是吗?」

  尊师皱眉。少女的说词含有否定赞光教会教义的思维。他也在犹豫是否该加以斥责,不过更令人介意的是……

  「为什么要用过去式呢?」

  「毕竟对你们来说是现在的事,对我来说,也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少女并没有胡闹,更没有装疯卖傻。对一切死心的人,才会有那种透明无比且空虚的表情。和她年幼的脸孔一点也不相称。

  「你究竟是……」

  当尊师打算问对方身分时,少女忽然发出「啊」的一声并抬起脸庞。

  「对不起,我得走了。红湖在叫我。」

  她当场调头就走。行装的下襬轻盈摇曳。

  「再见,老爷爷。我相当喜欢那幅画。」

  「慢……慢著……咦……?」

  尊师刚听见脚步声「哒」地微微响起,少女就从眼前消失了。

  他缓缓缩回原本要伸向少女肩膀的手,然后望向手掌心。

  「……唔……?」

  记忆急遽变得模糊。

  他记得这里方才有某个人在。他们交谈过。那是确切发生过的事,但他却无法顺利想起对方的身影和嗓音,还有彼此对话的内容。心情好似在起了浓雾的夜里遭了妖精戏弄。

  「刚才那到底是──」

  即使他嘀咕,也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了。

  尊师将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绘画。封于画布中的众星神肖像,当然什么也不肯告诉他……然而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从祂们理应没有被画出来的脸上看见了落寞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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