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秘密会议
『感觉状况不对劲呢。』
仿佛置身事外的奇妙嘀咕声传来。
对奈芙莲来说,基本上这阵声音的主人才是「状况不对劲」的头号象征。
「…………」
她将目光稍微往上抬,就发现长着朱银色鳞片的空鱼——看似如此的某种生物,正悠然地游于半空。
只要仔细观察,立刻能看出其身躯为半透明,可想而知应属于幻象或幽体之类的玩意儿。问题在于,那条分不出是幻象或幽体的鱼小姐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又为什么会悠悠哉哉地讲话?
『我呀,可不太能悠闲喔。我得赶快把事情告诉黑烛公,然后动身找那走失的孩子才行。』
「嗯,赞成。」
不能悠闲这一点,奈芙莲也是。
虽然奈芙莲不认识那个叫黑什么公的人,但她自己也得动身找走失的大人。寻找那个总是爱逞强又容易寂寞,还纤细得随时在某个地方崩溃都不奇怪的麻烦人族——威廉·克梅修。
『——说来残忍,不过那大概是没希望的,我想。』
空鱼轻轻地飘在舱顶。
奈芙莲明知只有自己看得见听得见,还是抬头朝那里问:
「什么意思?」
『威廉就是那个黑头发,感觉有点帅的男生对吧。他已经不在了喔。毕竟我亲眼看见他完全放弃当人类,变回 〈兽〉的模样了。』
对方一边转动鱼眼睛,一边说出这番话。
『或许他还平安,但是那跟你认识的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你最好先抛下不合理的期待喔。』
「那也无所谓。」
奈芙莲摇头。
「无论威廉变成什么,我要做的事都不会变。就是到他身边。」
幸好,目前的她对〈兽〉来说似乎并不是敌人。那就算威廉变成〈兽〉,她还是可以待在他身边才对。大概。肯定不会错。
『即使爱得再深,也不一定会发生奇迹喔。』
空鱼说了让她不太懂的话。
为什么现在会提到爱这种字眼?
那一类的词,应该是像珂朵莉那种女生的专利。奈芙莲自己并没有积极地为了什么而陪在他旁边。
「……嗯,小姑娘,你说了什么吗?」
坐在沙发旁边的绿鬼族青年把头转了过来。
「只是自言自语。」
就当成这样吧。
当然,自言自语并非正确的事实。红湖伯的身影除奈芙莲以外没人能看见,其声音同样除她以外没人能听见。所以她们的对话听起来必定像自言自语,如此而已。
关于这条无法视为幻觉或其他存在的神秘空鱼,奈芙莲姑且也说明过了。但是,连这段期间的单纯闲聊都要说明就麻烦了。
「不用在意。」
「这样啊。哎……我很能体会你觉得不自在的心情。」
绿鬼族,呃,名字记得是叫葛力克,他毫不掩饰本身烦躁,用手猛搔着秃头。
这里是归护翼军所有的大型飞空艇的会客室。
壁纸画了豪华花卉图样,舱顶高挂着枝状吊灯,窗帘用的是格外厚且样似昂贵的布料,家具也用了格外多的金色装饰,简而言之就是土财主品味显露无遗的空间。坦白讲待起来相当难受。
确实如葛力克所说,这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自在的地方。
「要在这种铜臭味十足的房间关多久才行啊?」
「让你们久等了。」
感觉沉重的门板缓缓开启,有个军人走进房间。
白毛的兔征族。他肩上有一等武官的阶级章。
「最近护翼军立场尴尬。应付麻烦客人让我耽搁了。」
「我不想管你们那边的因素啦。」
葛力克不愉快地吐露。
「护翼军并未隶属特定的悬浮岛。反过来说,不接受所有悬浮岛资助就无法存续。至少在台面上是如此。有的岛就会厚脸皮地仗着那一点来坚持他们的要求。」
「我说过了,谁管那么多。有其他更应该谈的事吧,难道不是吗?」
兔征族微微点头。
「甚是。尽管说来嫌晚了,请让我报上姓名。我名叫巴洛尼·马基希,如两位所见,我是在护翼军的宪兵科担任一等武官——」
「够啦,像这种时候,你是哪里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葛力克挺身向前。
「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打算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有交代要连你也留下来。我们需要的只有具遗迹兵器适性的妖精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一员。」
唔。被叫到名字的奈芙莲微微地动了眉毛。
她既没有带着印萨尼亚,身上还混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她并没有信心当自己是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该怎么说好呢? 一想到还有人愿意用那个名字称呼自己,她觉得有点开心。
「少啰嗦,别跟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赶快放你口中的一员走啦!」
样似昂贵的桌子被葛力克「砰」地猛捶。
「我告诉你,这孩子是那家伙无论如何都想送回家的女孩!为了让她回家,那家伙连命都豁出去了!她家里还有一大票的家人在等着!你为什么不懂那样的人之常情!」
他好像有着满腔的激动。
真是个好人,奈芙莲心想。虽然对方是鬼族。
奈芙莲可以感受到,他把只是抛弃式兵器(而且已用过)的自己当成一名孩童,认真地在关心。
只不过,那样的关心有些失准。妖精仓库确实类似一家人,不过有人没回去是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根本没有人会等她……不,说起来不至于没有就是了。赶着回去应该没有多大的意义。
当然,奈芙莲并没有出声提到这些。
她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露出如同往常的发呆脸孔。
「——葛力克·葛雷克拉可。」
巴洛尼·马基希无奈而傻眼似的摇头。
「我查过了你的底细。过去你似乎曾寄身于护翼军。虽然半年左右就退役了,不过你后来便靠着当时的人脉及资产做起打捞者的事业。」
葛力克「啧」地咂嘴。
「听说你很有能力。真是可惜。」
「那是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即使如此,你穿过军服仍是事实吧。那就别装成不明事理的模样了。把事情复杂化,只会更拖时间。」
「我就是迎合不了那种作风才会辞职。」
脸上不满表露无遗的葛力克头一电,粗鲁地躺到沙发靠背上。
「……等等。我也有件事想问。」
奈芙莲举起单手。
「结果,威廉人在哪里,听说对他的下落有头绪了?」
『啊,对对对!还有艾陆可!麻烦也问问我们家孩子的下落!』
声音似乎只有奈芙莲听得见的红湖伯在她耳边嚷嚷。
『这儿是黑烛公所打造的世界里,对不对?气息会扩散开来,我不太能分辨那孩子所待的地方耶。』
「……另外,据说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小孩。」
「啊,你问的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吧。我对小孩的部分倒不清楚……是你之前提到的幻觉告诉你的吗?」
奈芙莲点头。
巴洛尼。马基希感到无趣似的微微哼声。
「我们并没有精确掌握到他的下落。不过,头绪确实是有了。虽然我们很早就在怀疑对方,但你们带了具体的证据回来。」
「啥,我们?」
被投以目光的葛力克一头雾水地眨眼。
「艾尔毕斯集商国。可有所闻?」
奈芙莲点头。葛力克搔着头说:
「就那个嘛,在十三号岛西半部。把某块大石头当神明拜的那群人成立的国家。因为入国税乱高一把,我没去过就是了。」
「没有错,就是那个国家。他们虽是由各色种族构成的多元种族国家,但藉着统一信仰获得了国家应有的治安。因此国民自尊心强,国策作风也同样强悍。」
「哎,对啦。然后呢,那群人怎么了?」
「你们在地表发现的野营痕迹及军粮罐头,都来自他们国家的国防空军。」
「谈下来也该是那样。所以呢,我在问那些家伙干了些什么。」
「经过整体研判,艾尔毕斯国防空军的伪装飞空艇从地表带了几头〈兽〉回来的嫌疑极为浓厚。」
——一阵沉默。
「咦?」
「啥?」
奈芙莲和葛力克,两人疑惑的声音重叠了。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
「我是说,艾尔毕斯那些人把〈兽〉带进悬浮大陆群了。」
——又一阵沉默。
「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先回神的奈芙莲问。
「把〈兽〉带上来的行为完全违反大陆群宪章。他们应该也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何况,光碰上就会有危险的东西,到底要怎么『带上来』呢?」
「很简单。那些人从以前就想要『悬浮大陆群守护者』的头衔,好用来当成和邻近诸岛交易的政治筹码。为此,他们一直都想介入由护翼军垄断的〈第六兽〉讨伐战役。」
「啥?」
葛力克露出越听越莫名其妙的脸色。
「这并非新鲜事。
护翼军负有保护整座大陆群的使命,在大陆群的所有军事组织当中,几乎形同握有特权的立场。还独自揽下与〈兽〉之间的战斗及相关情报,又独占派赴战场的兵器。对此感到不是滋味的大有人在。艾尔毕斯国防空军则是当中特别躁进的一群。」
「……他们又为了什么要自愿去跟那些不好惹的鬼东西扯上关系?」
「要说明很容易。」
巴洛尼·马基希竖起两根指头,并且特地一根一根地扳着解释:
「第一点,就是因为『不好惹』才能从中获利。第二点,基本上护翼军几乎独占了所有跟〈兽〉有关的具体情资,所以能直接得知它们有多恐怖的人极为稀少。」
「不会吧。」
无知真恐怖,葛力克一脸绝望地仰望舱顶。
「从派去的谍报员那里,有接获他们最近研发出好几项兵器要用来对付〈兽〉的报告。当中似乎也包含用于捕捉的新结界术。换句话说,他们现在有手段能将〈兽〉带回来。」
巴洛尼·马基希弯了弯其中一边耳郭。
「当然事情要是见光,肯定会遭受违宪的非难。照目前情况还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惜铤而走险。」
「等一下。你那样还是没有说明清楚。关于威廉的下落呢?」
「你可以从刚才的情报试着推理。结论应该只有一个。」
艾尔毕斯国防空军不知道有何理由,把在地表发现的〈兽〉运到天上了。而威廉现在已经变成〈兽〉。这会代表什么?
啊,原来如此。齿轮互相结合了。能导出的结论确实只有一个。奈芙莲从沙发上站起。
「怎么啦,小姑娘?」
「我要去十三号岛。」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个地方要你去。」
「让开。我不要求你们送我。我自己去。」
奈芙莲催发魔力,将翅膀展开。
「不不不,慢着慢着,还是别那样干比较好。」葛力克慌了。
「艾尔毕斯是很广阔的喔。」巴洛尼·马基希语气冷静。「你要怎么从规模堪称国家的都市群当中,找出一座理应经过掩蔽的军方设施?」
……比如放火烧城?
「追根究底,我们连那些人想对带回天上的〈兽〉做什么都不确定。若是心急,问题要解决就会推迟。你得认清目前是这样的时期。」
「这么说来……嗯。」
奈芙莲收起翅膀,重新坐回沙发上。
「查明二等技官的下落以后,我们也会通知你。所以希望你现在先静候时机。」
「嗯……」
「对于艾尔毕斯想做的事情,我们军方也无法坐视。调查将全力进行,过程中应该也会得到二等技官的情报。至少会比你一个人奔走来得有效率。」
「嗯……我明白了,谢谢。」
「用不着道谢。」
巴洛尼·马基希转了身,背对着两人开口。
「目前,你处在极为特殊的状态下。考虑到后续事务,我只是判断先积极讨好你会有足够的好处——那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鞋底轻轻发出「哒」的蹬地声。身为兔征族的一等武官说到做到,身影就此消失在门后。
「……我有被讨好吗?」
『哎,你问我,我哪会知道呢?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唔。」
奈芙莲歪头。
†
奈芙莲闭上眼睛,静下心,然后问自己。
请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你想毁灭悬浮大陆群吗?
她想了一会儿,答案是「不是」。
没事的。自己没事的。并没有出现让人改选「是」的任何变化。
的确,她感觉得到,心里有种不具内涵及方向性的焦躁感持续在翻搅。然而,那并不属于能将自我吞没的情绪。
肯定是因为黄金妖精只是伪装成人族,而非人族本身。即使近似人类的奈芙莲体内,盘踞着能够让人族转换成〈兽〉……或者变回〈兽〉的冲动,也不足以改变她的本质。
不过,换作是威廉,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威廉是货真价实的人族,以他的情况来说,内心应该已经被注入与目前奈芙莲含量相同的冲动。
——他肯定无法像她这样承受住才对。
『毕竟我亲眼看见他完全放弃当人类,变回〈兽〉的模样了。』
奈芙莲并没有将红湖伯的话信以为真。可是,她也没办法积极地抱持怀疑。
不管威廉变成了什么,能到他身边就好。这有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逞强。
希望那个人能再支持一下下。
毕竟他是那么温柔,那么拼命。
他应该不像她们这些妖精,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徒然结束生命的寂寞存在。因此。
至少,请给那位忙碌无比的准勇者,请给生为人族的他,一丝救赎。
奈芙莲无法不这么祈愿。
2.终结的脚步声
妖精仓库来了稀客。
身穿笔挺西装的豚头族,还有应为其护卫的强壮兽人们。
「……请问几位是什么人?」
「失礼了。这是我们的身分。」
妮戈兰接下递来的名片看了一眼,然后敛起表情。
「有事我们到外面谈。」
「哎呀。所以不能让我们进去?听说这里的管理员目前就只有你一个。并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吧。
「有事我们到外面谈。」
妮戈兰冷冷地再次强调以后,就把挂在玄关前的外出用大衣披到肩上。豚头族耸了耸肩把路让开
「用走的到市区,几位不介意吧?」
「只要你有推荐的店家。」
「在这种乡下地方可没得选。」
妮戈兰一脸装腔作势地走到前面带路。男子们跟随在后。
「……可疑耶!」
某棵长在妖精仓库旁边的树木顶端。可蓉一边用右手搭在眼前目送妮戈兰她们,一边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妮戈兰摆那样的脸色。」
只爬到一半高的潘丽宝用背靠在树干上嘀咕。
「对方的地位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高到她必须低声下气就是了。」
「嗯。感觉不太像那样的人。」
可蓉和潘丽宝一起歪头。
「你们两个都下来啦……学姐交代过这棵树很危险,不可以爬吧?」
在更低的位置,攀着粗树枝的菈琪旭仰望另外两个人,还用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语气开口相劝。
「既然生为女人,就要志在高处!」
可蓉用力指向天空。她的动作应该没有多大含义。
「对我们这些妖精来说,保持敏捷性是有意义的喔。爬树也是特训的一环。」
潘丽宝一脸不以为意地说起歪理。
「问题不在那里啦,被发现会挨骂啦。」
「那就讨厌了。到时候就丢下菈琪旭溜掉吧。」
「嗯,交给她断后!」
好过分喔——菈琪旭泪汪汪地笑了。就在此时。
「你们几个!」
从二楼窗户传来了娜芙德生气的声音。
「老早讲过了,在你们还不会害怕摔下来以前都不准爬树吧!」
「我就说嘛。」菈琪旭哭哭啼啼。
「我是为了学习恐惧才爬的!」可蓉将错就错地挺胸。
「刚才妮戈兰和几个客人一起出门了。」潘丽宝一脸平静地硬是转换话题。
「……客人,来的是谁?」
「都是生面孔。她难得摆出那么装腔作势的表情喔。」
「装腔作势的表情?」
娜芙德皱眉,然后朝房间里回头。
「菈恩,你怎么想?」
「就算把话题抛给我,没看见她那张关键表情也无法置评。」
「话是没错啦。但你不会想起什么讨厌的事吗?」
「会啊。」
那是差不多在七年或八年前的事。可蓉她们应该都不记得,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曾经有一个恶质的豚头族犯罪帮派。
某天晚上,他们忽然消失了。
至于具体来说发生过什么,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她们被教过小孩子晚上要睡觉,也没有勇气反抗。若依循模糊的记忆回想,印象中那似乎是个远方兽类啼声格外吵的夜晚。
以那一天为界,岛上居民看待妮戈兰的眼光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从原本对待亲爱邻居的态度,变得像在跟狞猛的肉食野兽相处。
具体而言是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那样,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到现在也不太有意愿多了解。
菈恩托露可「啪」地阖上读到一半的书,然后微微叹气。
「只希望历史不会重演就好。」
市区里,众人熟悉的那间简餐店。
没有其他顾客的身影。店员照人数把点的饮料送来以后,就瑟瑟发抖地躲到柜台后。
「我直接说重点。」
豚头族稍稍向前挺身,露出亲切笑容。
「妮戈兰小姐,我们这趟过来是为了挖角你。」
「……是吗。」
妮戈兰静静地答话,并且端起红茶就口。
又苦又难喝。她忍住想吐出来的心情,把那摆回桌上。
「恕我们擅自调查你的身家,但我吃了一惊。无论是年纪轻轻就在综合学术院修得的资格数量,或者在学成绩,你怎么看都是一流人才。奥尔兰多商会却将如此的人才浪费在这种边境。」
「……谢谢你的赏识。」
说来也对。妮戈兰回想。
自己原本应该走在满有机会飞黄腾达的人生路上。
取得对成功有帮助的数种资格,在大商会就业,职位越做越高,赚了钱以后遇上好对象。
她梦想有那样亮丽的人生,到中途为止都达成了。
在商会内部,妮戈兰卷进了小规模的权力斗争。受连累的她被调到边境担任闲职。随后,原本顺利的人生突然变调对她造成震撼,性情似乎就比较暴躁。害当时仓库里的孩子们心里留下阴影了呢……她有些怀念地想起这些往事。
「我们可不一样。说来理所当然,但我希望给你合乎能力的待遇。」
「谢谢。不过,为什么要找我?」
「聪明如你,应该料得到吧?你将护翼军和奥尔兰多商会的决战兵器,那些危险的黄金妖精驯养至今的手腕还有技术,是我们特别看重的。」
妮戈兰用了意志力,克制住差点擅自动起来的手。
「刚才见识过那座兵舍,容我说句坦白的感想……奥尔兰多商会到底在搞些什么?那简直像倒闭前夕的农场马厩。可见他们虽将命运完全寄托在黄金妖精身上,却完全没有拨预算管理。」 「上头有上头的因素吧。」
妮戈兰静静回答。
当然,妮戈兰对那所谓的因素相当了解。但她并不打算对眼前的这些男子将详情细细道来。
反正像他们这样,八成早就将相关背景调查清楚了。她没有道理特地为此费唇舌。
「是啊,正如你所说。」
豚头族高兴地连连点头。
「而且在那层因素下,他们很快就会放弃对黄金妖精的垄断。由护翼军以外的组织接手那些强大兵器的时代要到了。之后,能调教出优质黄金妖精的商会将成为时代先驱。」
他摊开双手喜孜孜地说。
「我们艾尔毕斯集商国要取代奥尔兰多商会成为第一把交椅。为此,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们准备了最高规格的待遇来迎接你。」
「感谢你如此过奖。」
妮戈兰笑都不笑地淡然回答。
「话说我想请教一件事,假如我表示自己想辞谢这份美意,你有何打算?」
「这个嘛——我当然是以假设来做答了。」
豚头族摸了下巴。
守在他左右的兽人们粗里粗气地碰响椅子起身。
「他们擅长让女性听从要求。只是,我个人并不喜欢那种手段。你别做愚昧的选择。」
「是吗?」
妮戈兰朝兽人们的脸瞥了一眼以后——
她露出今天到场后的首次笑容。
「对不起。我讨厌肉看起来难吃的人。」
「动手。」
豚头族顿时正色下令,其中一名兽人有了动作。他踹翻桌子,圆木般粗壮的右臂一伸,抓住了妮戈兰的脖子。
直接将她勒紧。
躲在柜台里面的店员高声尖叫。
「——啊,失礼了。」
豚头族朝店员那边耸了耸肩。
「我们要小闹一番。接下来或许会砸坏的桌椅之类,请容我在事后加倍赔偿。」
「哎呀,真慷慨。」
「要做大事业,就会有相衬的预算。吝于付出小钱的人抓不住大钱。我们跟奥尔兰多商会是不同……的?」
妮戈兰脸色平静。豚头族终于发现那一点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
区区瘦弱的无征种,不可能被兽人的膂力勒住脖子还一副平静。呼吸受制,她应该连声音都发不出才对——豚头族惊讶的目光正如此高呼不解。
「讶异什么呢。你查过我的底细,对不对,那应该也会晓得我是食人鬼吧?」
「那……那当然,可是……」
「难不成,你是对食人鬼这样的种族缺乏了解?无征种普遍体格瘦弱,应该不足为惧,在你的观念是这样吧?」
不知道豚头族目瞪口呆的表情,究竟代表着肯定还是否定。
「我本来以为这满有名的就是了。我们食人鬼比其他种族要强壮一点,力气也大一点。假如你真的有意挖角人,最好先做过这类功课喔。」
妮戈兰嫣然一笑,然后把手凑到掐着自己脖子的兽人胳臂上。
她的指头逐渐陷入对方钢铁般的肌肉中。兽人发出惨叫。
「……所以说,接下来弄坏的东西,你都会加倍赔偿对不对?」
「咦,啊……嗯?」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
妮戈兰把脸转向在柜台瑟瑟发抖的受雇店员。他们都清楚食人鬼是什么样的种族。讲起话来省事方便。
「欸,之后帮我转达店长。等到新店面完工时,务必让我来道贺。」
豚头族眼中浮现疑惑。他想问新店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疑问既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那种必要。答案已经摆在他的眼前。
食人鬼轻挥臂膀。光凭那看起来没花多少力气的动作,就轻易地把其中一个兽人电了出去,还将站在旁边的另一名同伙撞飞。理应坚固厚实的好几张木桌被翻倒,像糖雕或什么似的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啥?」
另一个兽人发出凶猛的咆哮,并且朝食人鬼扑过去。他切换认知,眼前这个对手并非只会害怕的弱女子,而是穷凶恶极的怪物。单纯比力气赢不过的话,那就抓住她的臂膀,把人制服在地板上。一旦得手以后,对方纯靠力气也扳 不回颓势才对。
「哎呀,真是热情。」
食人鬼再次挥动臂膀。
兽人遭到轻松揍飞,还一头撞破天花板。
无论是体格差异,或者对武术熟练程度的差距。原本在战斗场合中应该会造成莫大影响的那些要素,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豚头族屁滚尿流地跌坐当场。
食人鬼看到他那模样,便温柔又平静,而且凄美地笑了。
哀号。尖叫。破坏声。碎裂声。再一次哀号。
这一天,有间简餐店就这么从六十八号悬浮岛消失踪影了。
†
「我接到报告了。」
隔着通讯晶石,爬虫族的表情跟往常一样难以辨认,不过看来他似乎是傻眼了。
「你好像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场。」
「是那些人不好喔。」
妮戈兰若无其实地回话。
「谁教他把我们这里的宝贝孩子当东西看待。根本万死不足惜。啊……还有,他们来了好几个大男人,想用蛮力叫女人听话耶!仔细一想,这应该也是不太能容忍的事情。」
「你的容忍顺序很有风格。」
「灰岩皮」哼了一声。
「不提那些了。我有几件必须转达给你的事,更有不得不拜托你的事。」
「……干么啦。」
妮戈兰蹙眉。
「有话就现在说,我办得到就会照办啊。」
「有虫子躲着。」
虫。
……有人窃听?用通讯晶石的对话被窃听了?是谁?用什么方式?
目前他们使用的晶石,是军方和商会间用于重要联系的设备。要是那么容易就被外人听见,存在意义便值得怀疑。
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吗?假如有可能,手段又是什么?从「灰岩皮」脸上看不出焦虑(大概)。这表示,遭窃听一事本身并不急……
妮戈兰想通了。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条通讯回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外人听见。那答案就简单了,监听的地点非属外人。
虫子就在「灰岩皮」身边。在护翼军当中。
护翼军并非团结一致。对于黄金妖精的待遇方式更是意见分歧。即使在同一阵营中,也会混有不是自己人的分
「那是可以搁着不管的问题吗?」
「不清楚。这项判断错不得。正因如此,我才想拜托你。」
「了解。」
妮戈兰屏息。
「要用稍微难理解的说话方式也可以,你尽管说。」
想听懂「灰岩皮」那种略嫌晦涩的遣词,连身为老交情的她都需要费工夫。利用那一点,或许就可以瞒过窃听者……她是这么想才提议的。
「来科里拿第尔契一趟。」
「啥?」
在这种时候,对方却偏偏极其精简地把事情交代完了。
「到科里拿第尔契市……咦,你是说我,要我去?」
「没错。还有,把可战斗的成体妖精兵全带来。」
「欸,你等一下。叫我把那些孩子也带去,是要用什么名目?」
「……我这里没有主意。由你策划。」
「等一下啦!」
妖精们是隶属于军方和奥尔兰多商会的兵器。即使往后状况可能有变,至少目前仍是如此。尤其成体妖精兵更是 保护悬浮大陆群的重要战力。想随便带她们外出走动是不被允许的。得要有某个正当理由,可以的话最好是作战命令。
妮戈兰是奥尔兰多商会的成员。商会成员要是擅自带艾瑟雅她们离开岛上,将使护翼军当中的某些分子得到抨击 妖精仓库的材料。长远来看,那应该会缩短仓库的寿命才对。
「我也会在那里等你。」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灰岩皮」当然也晓得,这步棋长远来看并不妥。在此条件下,他会把问题抛给妮戈兰设法还要求她出面,表示 「灰岩皮」明知有困难,仍判断必须这样做。
难道眼前状况有这么急迫?该不会已经没必要做长远的打算了?但愿并非如此。
「我懂了。我会想办法。」
即使想把事情问清楚,目前大概也不行。妮戈兰决定等在那边碰面以后,再细问种种隐情。
「……好不容易变得不用谈作战方面的事,却迟迟没有开朗的话题呢。」
切断通讯以前,妮戈兰小发牢骚似的这么一说。
「只要眼前的敌人消失,任何人都会从身边开始找下一个敌人……」
难得的是,对方同样抛了类似牢骚的话回来。
「和平才是最恐怖的灾厄,关于这点,恐怕每个人都有不自知的体认。」
†
难题落到头上。
要把所有佩剑的成体妖精兵都带去……这表示,对象包括——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还有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以上三员。
娜芙德虽是成体妖精,却失去了显现其适性的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因此目前并无专用佩剑。光留小朋友下来 也令人担心,拜托年长的她看家应该可以吧……虽然把思虑不太周全的她算成年长者会有些不安,这部分只好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一来,非得设法的就是名目了。
既然要带着保护悬浮大陆群的所有战力飞到科里拿第尔契,就算再牵强也无妨,最好要有大义名分。
妮戈兰一边思考,一边走在廊上。
比方说,声称要出门采购如何?不,这没什么好谈的。到底是打算买什么,才需要从六十八号横渡天空到十一号岛?假如被要求就近了事,她也无话可回。
要不然,用观光当借口如何?科里拿第尔契是悬浮大陆群首屈一指的古都,有许多只有那里才见识得到的名胜。要满足那一点实在不可能就近了事……嗯,但这种不长眼的理由根本没希望过关。废话。
既然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办法?申请和驻留在科里拿第尔契的兵力进行模拟战呢?呃,那也要等对方受理以后才能当借口。还是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找对方打模拟战?不不不,那样只会引发战争。
想不出点子。头痛了。怎么办啊?
妮戈兰一边想这些,一边顺路到厨房冲了红茶。或许是因为满脑子杂念的关系,冲出来的成品味道格外酸,唉,不过还是比白天喝到的像样许多。总之先喝到喉咙里让心静一静吧,当她正举杯准备把茶倒进嘴里时——
「那……那个,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橙色头发的小小妖精……菈琪旭站到了妮戈兰身旁。
「……呃,不好意思。我现在需要思考一点事。」
「啊……好的,对不起……」
菈琪旭泄气地垂下肩膀。
「我以后再来好了。」
「啊啊啊啊啊,等一下。对不起,我弄错优先级了。」
心里涌上的罪恶感让妮戈兰说话速度变快。
「要是把你们搁后头,就本末倒置了呢……怎么了吗?」
「啊,好的……我可以说吗?」
「当然喽。这次是怎么了,可蓉又打破玻璃了吗?」
「不对,今天要说的不是那些,而是关于我的事情。」
「哎呀。」
妮戈兰觉得这可新鲜了。
年幼的妖精们要不就无懈可击,要不就无视常规,都是些在类似面向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不过菈琪旭属于当中少见的例外。她总会在容易脱序的其他妖精旁边担任剎车的角色……暂且不管是否管得住别人,她就是那样希望的。
而菈琪旭来报告关于自己的事,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怎么啦,你打破花盆了吗?」
「呃,不是那样的。」
感觉有口难言的她经过一阵支吾,好像才下定决心。
「我作了梦。」
「…………嗯?」
一瞬间,妮戈兰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刚才午睡的时候梦到的。
那是个在好黑的地方,被许多光芒包围着的梦。那种光像书一样,是可以从里面读到故事的光,那个……唔唔, 我没办法说明清楚……」
呃,她说的是——
「该不会,是妖精之间常提到的那种『特殊的梦』?」
「啊,是的!」菈琪旭兴冲冲地说:「那我可以肯定。醒来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刚才的梦就是大家说的那种幼体的少女们到了某个时期,必定会作某个梦。
在理应没去过的陌生地方,目睹理应没看过的光景,和理应没见过的陌生人讲话。有着如此情境的梦。在梦幻无比的世界里,却能体会到真实无比的感触——
接着,在醒过来的瞬间,她们会有毫无理由的把握:这个梦是特别的。自己刚才和某种宝贵的东西有了联系。 那就是幼年期的结束。代表她们已经准备好长大为成体妖精了。
「…………」
幼体作了特别的梦。
那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调适身体。为了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成体妖精兵,必须检测身体数据并调整体质才可以。
「来……」
「来?」
为此,就得带这孩子到位于科里拿第尔契的综合施疗院。
这是身为妖精仓库管理者要负起的义务。
有义务,等于有大义名分。
「来得正好!」
妮戈兰感激不已地搂住眼前的菈琪旭。
「呀啊!」
当然要是全力拥抱,菈琪旭的上半身与下半身难保不会分家。她轻柔而小心得像在触碰棉花糖,同时也用了让猎物逃不掉的力道。这是妮戈兰过去下苦功学到的拥抱绝招。
「哎哟,菈琪旭,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最喜欢你了!
「咦,咦,咦?」
搞糊涂的菈琪旭两眼发直。
3.没有过去的男子
感觉像从沉重黏腻的泥巴中爬起来。
起身以后,沾在皮肤上的黑色物体便缓缓滴落。可是却绝对不会消失。那些黑色物体都积在脚边,绝不离开。
——那就是他在清醒瞬间的感受。
「唔……」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本漆黑的世界照进了一道光芒横线,视野逐渐扩大,最后变成贴近探头看过来的娇小女孩子脸孔。
「……咦?」
「啊。」
双方目光直直地交会。
只见大大的绯色眼睛怔着眨了 一下。
只见原本严肃的表情,缓缓地变成满面笑容。
「威……」
威?
「威廉醒了!」
「……啥?」
脑袋没办法灵光运作。像是有来路不明的杂念在脑壳里翻搅,连要回忆些什么都不行。威廉是什么意思?感觉十分耳熟,却又好像有些不对劲。
「尼尔斯,过来这里!威廉醒了!」
回头一看,那个女孩当场蹦蹦跳跳,还大声地呼唤某个人。乱长的红发轻飘飘地摇曳着。
「啊。我听见啦。别喊那么大声,扰人清静。」
有个憔悴的男子一边懒散地搔着后脑勺,一边走进房里。
对,这是室内。重新环顾四周能发现——环境维护得十分整洁,恐怕是旅舍里的一个房间。
连自己躺的床铺在内,家具既不豪华也不寒酸。住一晚的价位大概三十帛玳——光是瞄一眼也知道打扫得有多干净,或许金额还要再高一些。
不对,那种事情在当下无所谓。
额头里隐隐作痛。无法整理思绪。心思都在介意无关紧要的事,没办法放到重要的事情上。
「嗨,威廉。」
那名男子来到威廉枕边,露出了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贼笑,并且如此说道。
「……威廉?」
「没错。那是你的名字。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威廉。威廉。原来如此。这是自己的名字。
被他一说,字音听起来确实莫名耳熟。不过,对方非得如此提醒就表示——
「我失去记忆了吗?」
威廉问。
于是,他立刻察觉这样问的荒谬之处。自己有没有失忆,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这不会是拿来问别人的问题。威廉刚这么想——
「对啦。」
对方竟然回答了。
「简单来说,状况是这样的。
目前有不太妙的东西盘踞在你的记忆和人格。假如让它一直出来作怪,你连肉体都会不保。所以本大爷亲自将你的大部分记忆上盖封藏了。虽说是凑合的急救处置,再怎样也是出自我的手笔,没那么容易就解开。痛哭流涕地表示感谢吧。」
「呃,你这段说明哪里简单了?」
「啰嗦。起初抱着疑难杂症出现在我眼前的又是谁?」
被对方一说,威廉只好闭嘴。
「……你是说躺在这里的我吗?虽然我不记得了。」
「你跟这家伙算一对宝。居然相约带着麻烦来找我。」
男子用大大的手掌,拍了拍威廉眼前女孩子的头。
「会痛!我会痛!」
「别在意,事到如今这样拍也不会让你再死一次啦。」
他使劲乱拨女孩的头发。
「不可以,会痛,你住手!」
「哇哈哈哈,是吗是吗?」
卧于床舗的威廉撑起上半身。
威廉以快得眼睛看不见的速度动了胳臂。先是拨开男子的手,然后又一把将女孩抱到身边。又轻又娇小的身体落 在他的胸膛上。
「呀啊。」小小的尖叫。
她摸起来好冷,威廉心想。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小孩体温一向很高就是了。
「我对状况不清楚,但你住手吧。她不是在排斥吗?」
「……喔。」
男子犹疑似的应声,并且不知怎地露出慈祥眼神。仿佛对这样的互动感到怀念。
威廉臂弯中的女孩说不出话,屏住呼吸,脸红地眨着眼睛。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排斥,威廉决定暂时保持这样。
「所以呢,照你刚才的口气,你对这女孩也做了些什么吗?」
「别摆那种吓人的脸色。至少我没做什么会让她排斥的事喔。」
「你有脸说那种话,刚才你不就一直使劲拍她的头?」
「那只是普通的肢体接触。看了很惹人发噱吧?别那样瞪我。」
「既然你以外的当事人笑不出来,我就信不过那套说词。」
威廉瞪着男子。
「一点都没变呐……」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感慨万千地这么对他说。
「哎,也罢。那家伙是行尸。好玩的是,她属于低阶死灵的一种。」
男子用手指了指女孩。
「啥?」
「呃,她本来是不死之躯。但因为受了『尸体化』的诅咒,实质上就变成寻常的尸体了。然后呢,本领出众的我亲手帮她减轻了那道诅咒。而诅咒松动后产生的缝隙,被她本人碎成一半的苗条灵魂钻了进去。肉体复苏约百分之 一,灵魂约二分之一,算是小规模的复活。」
「慢着,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尸体?死灵?不死之躯?灵魂?
威廉认为对方的说词实在让人听不进去(因为没记忆,他也不敢断然否定)。至少,那些字眼都跟自己臂弯中的 这个小女孩不相衬。
「假如你怀疑,就扒开她的衣服看看。她的心脏没有痊愈,依旧开着缺口。」
「啥?」
这家伙到底在鬼扯什么?威廉虽然这么想,姑且还是照对方所说的试了一试。他用手指拉开女孩的衣襟,然后把人抓到面前,探头从缝隙看向衣服里面。
——用剑深深地刻在胸前的大块伤口。
不管怎么看都是致命伤。如果是正常生物,没道理带着这种伤口还能活动。
「什……」
「瞧,跟我说的一样吧!我偶尔也会说错话,但是绝对不会说谎。」
威廉觉得那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是先不管了。他又把目光转向女孩的胸口,想端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
少女身上的血液应该没有在循环,威廉却发现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变得通红。眼眶里还积着泪水,好似随时都要哭出来。
等威廉察觉理由时已经晚了。
「笨蛋————————!」
他的左右脸,被少女用双手同时甩了耳光。
男子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啦?」
「这还用说,当然是你那张脸。整个红得活像艺术品,自己照照镜子。」
威廉心里有数。他不想特地去照。
相对地,威廉看向那个女孩冲出去的门。
冷静一想,他就明白刚才那是自己闯的祸。即使对方年纪那么小……不对,或许正因为对方年纪那么小,女孩子 就有女孩样。应该要谨慎对待。
不,就算是女孩也已经成了尸体吧?不不不,就算成了尸体,女孩依旧是女孩吧?结果尸体为什么能够活动?不死之躯是啥名堂?哎,混账东西,都让人搞糊涂了。
「……好啦,先不管那些了,来谈正经事。」男子压低音调。「你对于自己跟其他事情还记得多少?」
「记得自己多少……」
威廉试着稍微思考。
首先,既然可以像这样跟人对话,表示他没忘记大陆群的公用语言。对于房间里各项物品的名称——他看了一圈确认——也都能顺利想起。
可是,威廉对自己的事就毫无头绪了。自己待过哪里,与什么人关系亲近,曾做了些什么?自己偏好什么,没办法容忍的又是什么?那些情报全都沉在脑海深处,浮不上来。就算想设法回忆,也会受到潜入无底沼泽般的窒息感阻碍,行不通。
即使如此,威廉仍硬将手伸入记忆的泥沼深处。
——有人落寞地微笑着。
「唔!」
突如其来的头痛。威廉按住额头。
「别想了。我特地下了封印,不要浪费我花的工夫。」
男子傻眼似的说道。
「你勉强能保住自我的底线,就是现在的你。只要跨出眼前那条线,你就会万劫不复。原本的你将消失不见。到那种地步,连我也不能替你设法。
听好。假如你爱惜往后的人生,千万别回想任何事。」
「……或许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威廉紧闭双眼一直按着额头,头痛就逐渐缓和了。
「死心吧。」
男子耸了耸肩。
「我讲这些可不是在挖苦你喔。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一想起来就会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以后,你更没道理成就那些事。换句话说,你终究无能为力。」
说得有理。这代表除了用情绪驳斥以外,别无否定的手段。
可是,要紧的情绪却涌不上来。没办法顺利否定。
「…………是啊。」
不知为何,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威廉宽心了。听到自己不用回忆往事,不用背负过去,他有种得救的感觉。 即使头痛消退,脑袋与胃还是挺沉重。
威廉把脑袋搁到枕头上。
「我会听从忠告啦。毕竟受了你照顾好像是事实,虽然我不记得。」
「哎,目前先多睡一会儿吧。等到下次醒来,你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应该也会变得像样点。」
睡意突然来袭。
「……好。」
威廉茫然地回话。
「对了,我有件事还没问。」
「什么事?」
「你跟那女孩的名字。」
「这么说来……呃,也对。我都忘了。」
男子一边搔头一边说:
「我叫尼尔斯。那个小娃儿叫艾陆可。然后你的名字是威廉。」
尼尔斯。
还有艾陆可。
「两个名字好像都似曾相识。我们原本就认识吗?」
「这个嘛。其实你以前称我为师父,还对我敬重有加。」
尼尔斯带着烦人到不行的表情对威廉摆起架子。
「呃,那实在不可能吧。」
「怀疑什么!我可没骗你!」
「不不不,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吧。你的德行看起来不像能教人什么啊?」
「我说的是事实!为什么你偏要针对那点起疑心?」
「因为人品。」
「好怀念的口气!你的记忆真的有被封印吗?」
哎,威廉自己也觉得奇妙。
他这种态度,分明不该用来对待实质上等于初次见面的人。然而像这样和尼尔斯拌嘴,心里却格外踏实。感觉好比回到久久未归的遥远故乡。
「与其说是师父,你给人的感觉更像个臭老爸。」
「……唉,你真是够了……」
尼尔斯深深叹息后又说:
「算啦。我走了,你尽量休息。」
「谢谢你,在各方面。,
「你要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该乖乖道谢啦,受不了。」
威廉隔着背影,也能感受到对方在苦笑。
从尼尔斯没有回头这一点来看,也许他甚至在害臊。
「 啊对了。」
尼尔斯想起来似的站在门边补充道:
「你少用右眼。因为我的封印只对变质的心灵有效,肉体变质后就回不来了。要是你与右眼过度融合,封印会跟着松脱。」
「右眼?」
「你自己确认吧。镜子在那边。」
尼尔斯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他最后用下巴示意的地方,有一小面手掌大小的桌镜。
什么跟什么啊……威廉心里固然觉得不满,但就是无法不予理会。他拖着原本睡意浓厚的身体,将那块镜子拿到手里,照了自己的脸。
镜子上头映出了感觉乱没英气的黑发青年脸庞。
值得详述的第一点。双颊有着小小的手掌印,又红又肿。
第二点。右眼……只有右眼像猛兽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地散发着金色光芒。从左眼和头发一样是黑色这点来看,右眼色泽肯定并非天生。恐怕那就是尼尔斯提到的,有某种鬼东西在威廉体内作怪的证据。
「……原来如此。」
光看到那样的金色,不安便油然而生。这绝对不是好东西。如此笃定的威廉闭上右眼。
接着他钻进床舗的毛毯里,把剩下的左眼也静静闭上了。
†
「你找尼尔斯先生啊,他一早就走了。」
隔天早上,旅舍老板——罕见的无征种男子——这样告诉威廉。
「啥?」
「他似乎要出一趟远门,不确定能不能回来,还叫你往后要保重过日子——这是他交代的。」
「不,慢着。我什么都没听说耶。」
「毕竟他是一想到就会动身去旅行的人啊。照他那种口气,也许迟早会想到要回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不不不不不,这不对吧?」
哪有人这样浪迹天涯的。
站在被帮忙的立场或许不能这么说,但好歹考虑一下留在这儿的人吧。威廉既不记得过去,手上也没有什么资产。把一个连东南西北分不清楚的人放着就走,简直违背常情。至少换成他就不敢这么做。
据说自己以前还叫对方师父。威廉还是觉得不可能有那种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敬那种随随便便的男人为师。
「啊,跟你一道来的人似乎也醒了。」
说谁啊?疑惑的威廉回头,那个红发女孩——艾陆可就从走廊转角露脸了。
「她算跟我一道?」
「尼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就是了。」
原来如此。他对旅舍是那样说明的啊?背着当事人。
威廉一边对恩人感到心烦,一边招了招手。艾陆可露出有些迟疑的举动,不过立刻就现身用碎步赶了过来。
「早……早安。」
「昨天是我不好。」
威廉低头赔罪。艾陆可则是一脸茫然。
「啊,嗯……好。你知道错就好……倒不如说,我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是吗。艾陆可,你真温柔。」
威廉抬起脸,朝对方露出笑容。
艾陆可却「唔」地微微发出惊呼声,退了大约半步。
「怎么了吗?」
「没……没事。」
听起来这么缺乏说服力的「没事」倒也稀奇。威廉曾想过要不要使坏追究下去,但是那实在太幼稚,只好作罢。
据说威廉和艾陆可是在离彼此不远处被发现的。而且他们俩同样被尼尔斯救了。然后也同样被尼尔斯抛下了。
威廉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跟艾陆可相处多久,但是同伴间若能相处融洽应该再好不过,大概。
首先得为展开新人生做准备。要掌握自己会些什么,不会什么。艾陆可还小,威廉得设法连她的份一起打拼才行。
还有,等尼尔斯回来要对他埋怨一句。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附带一提,我还没向几位收昨晚的住宿费,这要怎么办呢?」
前言得稍作修正。
等尼尔斯回来,除了埋怨以外还要赏他一拳。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就你所知,这附近有没有连来路不明的无征种也愿意雇用的地方?」
「这个嘛,立刻能想到的倒有一个。」
还真的有啊?明明威廉只是不抱希望地问看看罢了。
「太令人感激了。请你务必帮忙介绍。」
「还随附三餐伙食,要带小姑娘一起上工也行喔。」
「你说的该不会是——」
「虽然这话迟了点,我是这里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敝旅舍虽小,工作倒是挺多,麻烦你做好心理准备喔。 对方将右手伸了过来,像是要跟威廉握手。
尼尔斯那家伙居然早算到事情会这样,才把他们俩留在旅舍。
威廉在如此笃定的同时,也对目前只能接受好意的自己感到可悲。
「……好的。请多指教。」
他一边对抗想泄气地垂下肩膀的念头,一边用右手回握了对方的手。
4 .古都与妖精们
妖精仓库位于六十八号岛。
科里拿第尔契则位于十一号岛。
简略来说,它们各是在悬浮大陆群的外围与中心地带。两者之间当然大有距离。彼此更缺乏直达航路这种方便玩意儿,非得认分地转搭好几班联络飞空艇绕一大圈才能来回。
假如军方能调一艘巡逻艇过来,自然会比较省事。不过那种舰艇基本上空间都嫌窄,还省去了缓冲震动的结构,因此特别容易摇晃,开得小小的窗口在长程旅途中更是败兴,妮戈兰基于上述理由就一 口回绝:「不要!」无人持反 对意见。不可能有人反对。
大伙儿搭飞空艇晃了足足快一天。
「哇啊……」
从飞空艇下来的菈琪旭带着满面笑容朝四周看了 一圈。
「好……好棒,好棒好棒喔,欸,缇亚忒,你看你看!」
「对啊,菈琪旭,我知道那很棒,手放开一下啦。」
被菈琪旭抓着肩膀一直猛晃的缇亚忒杻身抗议。
「可是你看嘛,这是真的,都是真的耶……」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这些都是真的,所以你放手啦。」
「哇啊啊啊啊。」
菈琪旭浑然忘我。
唉,也难怪她会这样,菈恩托露可心想。
毕竟这里不是其他地方,正是科里拿第尔契市。蓝天的珠宝盒。梦与浪漫的什锦煎。
基本上,她们这些妖精要从六十八号悬浮岛自由外出是不被容许的。因此只有透过书本或映像晶石里的故事,才有机会认识其他悬浮岛。而在众多灿烂耀眼的故事中,都是以这座科里拿第尔契市为舞台。在这里,「第二斗篷」从坏蛋手里抢走百万帛玳;红锈鼻遇见他的爱;「明丘耶特一族」度过了波澜四起的岁月……对于那一切,她们始终用憧憬的眼神看着。
首次有机会亲身站上那些故事的舞台。这已经是开心到忍也忍不住的事才对。
坦白讲,连不算第一次来的菈恩托露可本身都满兴奋。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
菈恩托露可觉得把兴奋表现在脸上实在不体面,就稍微深呼吸,然后用沉稳的语气向妮戈兰问道。
「这个嘛。我们最后是要到司令总部,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得先将菈琪旭寄在学长那里。」
「你说的学长是?」
「喏,你们变为成体时也受过他的照顾吧。那个高大的医生。他是我在学术院的学长。」
「好恐怖的组合耶。其他同届学生在毕业前是不是都吓得只剩半条命啦?」
艾瑟雅从旁插嘴。
「真没礼貌。我没做过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喔。」
结果她得到了算不上否定的否定。感觉少过问为妙。
「……来,菈琪旭、缇亚忒。要走喽。」
使劲把人拽着乱晃的还有被晃的,都一块儿被抓了。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啊……对……对不起。」
菈琪旭回过神来,乖乖地赔罪。
「唔喔喔喔,悬浮岛在打转……」
缇亚忒头昏眼花地没办法回神。哎,她很快就会恢复吧,总之就当作没有大碍。
「那我们走吧。」
妮戈兰说完,便重新背起巨大行囊。
从皮制的坚固背袋上头,露出了好几柄用布裹着的突起物。里头是遗迹兵器……艾瑟雅的瓦尔卡利斯、菈恩托露可的希斯特里亚、缇亚忒的伊格纳雷欧,还另外带了一把未选定持有者的剑当护身符。加在一起的份量应该相当于小号衣橱(含内容物),从妮戈兰对待的方式却完全感觉不出有那么重。
「请你们俩收心。到目的地要走上一段路,注意别左顾右盼地走丢了。」
「好……好的,我会加油。」
要加油才能避免走丢就令人担忧了,不过心态可嘉。
「……不能顺便绕点路吗,我上次有好多地方没有参观到耶?」
希望缇亚忒这边能够加把劲。
「请不要让我一再重复。我们并不是来观光的喔。」
菈恩托露可扠着腰稍微加重语气以后,缇亚忒就消沉地安静下来了。
她也担心自己有没有说过头,却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打圆场。没事的,缇亚忒也已经是称头的成体妖精兵了,应该有能力自我约束……她心想。
「啊啊啊!那边,看那边,那该不会是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吧!」
刚说完立刻就这样。
「在中央的那个是大贤者之像,对不对!我可不可以靠近一点看呢?」
菈恩托露可转头看去。那里有广场、喷水池、众多情侣与戴着大片风帽的精悍老人塑像。
扶持这座悬浮大陆群成立,且持续守护至今的传奇人物「大贤者」肖像……虽说如此,他的塑像却莫名其妙地传出了 「能为男女缔结良缘」的说法。传闻本身真伪不明,然而那对相爱的人来说似乎无所谓,大广场上到处可见各色种族的情侣在谈情说爱。
……嗯。无论准不准绕道,感觉都不能让小朋友靠近那样的地方。没有为什么。
「我也想去看!因为上次来的时候威廉说不行,我都没有看到!」
缇亚忒趁机搭顺风车表示意见,头上就吃了轻轻一拳。
「早说过了吧。不准左顾右盼也不准绕道。要赶路了喔。」
菈恩托露可重申以后,菈琪旭和缇亚忒就一块儿消沉了。
三十分钟后。
事情变得相当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拼命在心里擦冷汗,并且环顾四周。
看向右边。有宽敞大道,由石块砌成的街容。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马车发出喀啦叩隆的嘈杂声响奔驰而过。
看向左边。漆成黑色的铁栅一望无际,栅栏后头是经过修剪的广阔庭园。或许是离春天尚早的关系,满地都是较为含蓄的绿意。不到一个月,整片庭园肯定就会色彩缤纷地百花怒放吧。无法看见那一幕,感觉有点遗憾。不不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不用说,两边都是陌生的光景。
还有——这才是问题的本质——跟她一道的妮戈兰、艾瑟雅、缇亚忒和菈琪旭,全都不见踪影。
「真的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捂着太阳穴,闭上眼睛。
她回想出了什么状况。事情非常单纯。在街上走到一半,忽然间,远方的建筑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以往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著名圣堂尖塔。据说全悬浮大陆群只有七座,乃是三百年前出于天才建筑师之手的大型建筑之一。其独特轮廓即使从远方望见,也能蛊惑观者的心——书上是这么介绍的。
原来如此,那本书写得没错。菈恩托露可看见其轮廓,才着迷了一下下(她自己以为),回神以后就跟同伴走散 了。
「糟透了。」
居然左顾右盼而迷路,才刚威风地叮咛晚辈就立刻出丑。她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好巧不巧地闹这么大的乌龙。
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科里拿第尔契这里的综合施疗院。菈恩托露可变为成体时,曾去过一次那地方。尽管印象模糊,但应该想得起路。最糟的情况下,只要飞上天从空中认路就行了。她不想太招摇,即使如此,总比严重耽误会合的时间要好。
「总之先走吧。」
幸好科里拿第尔契市属于跟众多悬浮岛有所来往的交易都市,行人中和妖精同为无征种的人不算多罕见。只要避免高调举动,菈恩托露可的模样就不会引起注目。
光走在街上,自己也会成为街头景象的一部分。
如此一想,她便忘了状况,脚步也变得轻松了些。
又过了七分钟。
「……哇啊。」
菈恩托露可重新体会到,这是座恐怖的城市。
毕竟她只要稍微走在街上,立刻就会撞见让人兴趣盎然的东西。有知名建筑物,有稍稍令人好奇的小径,更有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路中央当摆饰的铜像。变化丰富到令人怎么也不会腻。
若是一个人走动,每次发现那样的东西就会忍不住留步。
这样不行。记得要认真点赶路,否则昏天暗地或许就不是单纯对状况的比喻了。
菈恩托露可如此焦急地快步走过大街,拐过转角。
「……哇啊。」
她发现了一座雄伟的建筑。
科里拿第尔契市中央大书馆。它本身可算是市内现存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同时也是号称藏书量在大陆群首屈一指的惊人大型图书馆。
经过长久历史,至今仍保有优美的白垩塔身。菈恩托露可明明有所防备,还是被迷住了。而急着非赶路不可的双脚在无意识之下仍然不停动着。结果——
「呀啊!」
「唔。」
菈恩托露可撞上某种像墙壁的物体。
被弹开的她当场跌得屁股开花。
「好痛……」
「噢噢,抱歉。老夫分神了一会儿。」
「啊,不会,是我走路没有看前……面……」
看来她撞到的并不是墙壁。长着金发和金胡须,体格壮硕如巨岩的无征种老人。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纯白披风莫名醒目的关系,看起来简直招摇到不能再招摇的地步。即使在能够接纳所有种族的科里拿第尔契街上,也显得和景物格格不入。
然而,菈恩托露可亲眼确认以后,一瞬间仍怀疑过自己撞到的是不是墙壁还什么来着。虽然不知道其来历,但从那名老人身上足以感受到如此浑厚又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没受伤吧?」
连关心之语都散发出扑面而来的威迫感。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大都市,居然会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正常地走在街上,各方面都超乎想象。
「啊……是的。谢谢您关心……」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借助对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老人脸上虽带着温和的微笑,却无法尽掩那刺人的锐利目光。
菈恩托露可自己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得刻意绷紧神经,要不然双腿似乎就会因而发软。
「啊。……对了,小姑娘。能像这样讲到话也算某种缘分,方不方便请你指路?」
短暂的沉默。
「什么?」
「呃,说来倒难为情,其实老夫有些迷路了。」
对方用手指搔了搔脸颊,似乎在害臊。感觉并不搭调。
「老夫一直认为得找人问路才行,只怪自己……不太擅长向走在路上的人搭话。」
「这样啊。」
想想也是。这种光是站在原地就压迫旁人的存在感,的确不太适合随口向人搭话。
「要指路是无妨,但我同样不是当地人,对路况也实在称不上熟悉。不晓得能不能帮到您。」
毕竟菈恩托露可当下几乎等于迷路了。这话暂且不提。
「那么,请问您要上哪儿去?」
「上馆子。地点似乎在综合施疗院附近。」
哎呀,菈恩托露可心想。
「我也要到那里办事。若您不嫌弃,要不要一道去?」
「噢,那太好了。」
老人笑了。
至少,有如陈年古木的脸庞上挤出了皱纹,呈现着笑容的样相。魄力似乎会让小朋友看了哭出来的笑容。
幸好自己是个大人,菈恩托露可微微地绷着嘴角心想。
「老夫以前也来过这座城市。想说自己记得路,就拒绝了别人的带领。,
老人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嘀咕似的说。
菈恩托露可走在他旁边—心里总觉得自己像随侍于君王身侧的婢女——并且冷冷地应了 一声:「喔。」 「然而实际一个人上街以后,你猜怎么着,路全都变了样!」
「喔。」
不可能有那种事。
科里拿第尔契市是古都。古都这东西的定义五花八门,但其中到底有一个条件,就是古时候的建筑物始终保留着原样。因此才不会发生「道路变样」这种事。
就菈恩托露可所知,大书馆附近那一带在这一百几十年来,都没有进行多大规模的都市重划才对。
(——唉,毕竟他似乎也上了年纪。)
就算记忆有些错乱,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菈恩托露可冒出这种失礼的想法。
「机会难得,老夫本来也觉得顺便在城里游赏作乐亦是不错。但总不好一直撇下等着自己的人不管。,
「唔。」
有看不见的刺扎进了菈恩托露可的胸口。
「不过,只是走马看花就可惜了这座城市。老夫在想,改天要不要用一介观光客的身分重新拜访。」
「您平时住在比较远的悬浮岛吗?」
「嗯,距离确实也是问题,更麻烦的是——」
忽然间,老人抬起目光。
菈恩托露可像是受到了牵引,也跟着看向他那边。
「啊。」
妮戈兰就在大街对面。因为她个子比路上行人高了快一个头,非常容易认出来。对面似乎也注意到菈恩托露可他们这边了。妮戈兰灵活地穿过大街走来。
「终于找到你了!哎哟,害我操心!」
「对不起。」
没有找借口的余地。菈恩托露可乖乖地低头赔罪。
「我还在想,要是你被马车撞上了要怎么办?你们几个上战场很厉害,可是平时就没有多顽强了喔。」
「对啦……你说得是。」
黄金妖精在战斗时的能耐,近半是凭借魔力催发后的效用。其余几乎都靠手里的遗迹兵器。换言之,她们平时的身手跟在战场上几乎沾不上边。
要说的话,菈恩托露可认为不只是她们,大部分生物被马车撞了都无法平安无事。呃,虽然她晓得妮戈兰当然不包括在「大部分」之内就是了。
「就算做绞肉,也要用专门的机器绞碎才比较好吃喔。」
「呃……什么?」
妮戈兰说得让人有点听不懂了。不过,她肯定是在担心……应该没错。要好好地感谢,还有反省。
「啊。小姐,抱歉打断你们。」
那位老人家从旁插话了。
「别太怪罪那孩子好吗?老夫是路过的观光客,却不小心迷了路。多亏有她好心帮忙指路了。」
「咦?」
这个老爷爷突然说些什么啊?
「若因此对你们造成不便,老夫面子还算广,有事都可以包办。所以,能不能请你别太怪罪令妹?」
「哎呀。」
妮戈兰的脸色变得有些傻眼。
「原来是这样吗?」
「呃……可以算是……他说的那样吧?」
菈恩托露可当然迟疑了。刚才他们确实是用带路的名义走在一块。不过在那之前,她会走散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并没有托辞的余地才对。
此外,她们俩的关系不是姊妹。
「哎哟,拿你没办法耶。」
妮戈兰莫名自豪地愣了 一愣。
「反正目前没有别人知道,也没有造成问题。我又不想叫你别亲切待人。不过,下次记得要先说一声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菈恩托露可顺着妮戈兰说的点头了。
「还有,老爷爷你也是。」
「唔?」
「或许在观光胜地迷路是挺无助的,不过找年轻女孩搭话,还带着她到处晃就令人不敢恭维了。要是只看状况就算被当成拐骗女生也怨不得人喔!」
「唔……噢,噢噢,也对。你说得是。」
「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这地方,也有不少针对观光客的绑架案。如果不知道路怎么走,到处都有观光局设置的自律人偶,以后麻烦你要去问它们喔。」
好似在纠正小孩子恶作剧,既温柔又严厉的口吻。
原本满脸困惑的老人沉默片刻以后,突然像笑弹引爆一样地忍俊不住。走在路上的人们全都回头看来,原本在街灯上休息的鸽子鼓翅飞离,远方拖着马车的马亢奋得开始撒野。
「……老爷爷?」
「呃,抱歉。」
老人忍着笑意,并且一边擦掉眼角泪水,一边解释:
「老夫很久没遇到敢用这种口气相向的人了。有年轻姑娘在面前如此大胆,也让老夫感到既怀念又可贵。心情都不合岁数地年轻起来了。」
「是喔。」
哎,的确。他是个脸可怕,体格可怕,连古怪派头都令人觉得恐怖的老人家。但也就这样而已。感觉倒没有恐怖到人见人怕的地步。
「好了,只要来到这里,老夫一个人也认得路。毕竟总不能继续占用你们的时间,老夫差不多该离开了。」
「……您真的不要紧吗?」
「别担心,下次迷路只要问自律人偶不就行了?」
老人说完,就对两人眨了眨单边眼睛。
他的媚眼抛得颇为老练。
「感谢你们给的快乐时光。」
两人一边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一边微微偏头。
「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耶。而且是这阵子才见过。」
妮戈兰一说,菈恩托露可也察觉心里有股蠢动着的异样感。
「假如……有在哪里遇过,我觉得没道理会忘记像他那样印象深刻的人物……」
「唔。既然我们俩都有印象,所以是在六十八号岛遇见的?不过没可能吧……」
疑问想不出解答。因为想不出来,两个人都一直偏着头。
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与悬浮大陆群最高伟人的大贤者石像,就在她们俩方才走来的路旁边。
「那么,作了梦的孩子过来这边。」
「好……好的!我我我这就够气!」
菈琪旭被身穿白衣的女医生们带去进行成体妖精兵所需的调整了。
刚用力咬到的舌头看起来实在很痛。
「我想,她应该在不远的地方。」
妮戈兰神情困扰地搔着脸,出门去找菈恩托露可。
「居然害人担心。假如她没有平安无事,我就要用全力拥抱的方式处罚她。」
她还打趣地说了这种话。
此外,据说妮戈兰出全力拥抱,连巨岩都可以粉碎。
这样一来,留下的只剩两员。
她们被赶进施疗院一角,位于内部的简单候诊间,还被交代:「有下一步指示以前都在这里待命。」当然,关于那所谓的指示什么时候会来则不得而知。
「菈恩是跑去哪里了啊?」
艾瑟雅无聊地坐在椅子上嘀咕。
「她肯定是去看那个啦!伪证者之墓!」
想尽量从位置较高的窗户多看一点外头景色,就在墙壁跳来跳去的缇亚忒答道:
「我们刚好有经过附近,再说那是来科里拿第尔契就绝对不能错过的人气景点之一嘛!她好诈喔!」
「菈恩跟你不同,她在那方面都是一板一眼的喔。」
「红锈鼻说过:美会蛊惑人心!」
「他那句台词在原本的上下文是那样套的吗?」
艾瑟雅把头歪一边。
「话说回来,好闲喔。要不要玩接龙?」
「才不闲!因为我,现在,非常忙!」
「是这样喔。」
艾瑟雅往前趴到桌上,然后看着缇亚忒蹦蹦跳跳的背影。
当然,只要催发魔力飞起来就行了。缇亚忒却没有想到那一点,艾瑟雅也故意不说。
「唔喔喔,再加油一会儿,我的腿!平时的体术训练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从艾瑟雅的位置仰望那道窗,刚好可以看见外头的蓝天。从六十八号悬浮岛也好,从十一号悬浮岛也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仰望,蓝天总是摆着相同的面孔。从这里只能看见那样的东西。
此时,候诊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
「会不会是之前提到的指示?」
艾瑟雅抬起头。门打开了。
「请问……」
怯生生地走进来的既不是妮戈兰,也不是医师或军人。
毛长得软而白的衡女孩。
「咦,记得你是……」
「菲儿小姐!哇啊,好久不见!」
缇亚忒比艾瑟雅先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
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的女儿。
几个月前,艾瑟雅和缇亚忒曾在她的带领下——说得更精确点,则是在威廉的策略下——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四处观光。对于原本跟六十八号悬浮岛外头全无交集的黄金妖精来说,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独特体验。
「艾瑟雅大人……缇亚忒大人……」
菲儿却神情紧绷地看了房间一圈说:
「珂朵莉大人和奈芙莲大人,果然都不在呢。」
「菲儿?」
「对不起。」
菲儿走进房间,用手带上门以后,当场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之前,我都不晓得你们几位是什么身分。我都不晓得我们消费得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是靠着谁的牺牲来维持。」
「咦?」
缇亚忒目瞪口呆。
「啊……原来如此。」
艾瑟雅听懂对方忽然道歉的用意,搔了搔后脑勺。
「你听别人提到我们的身分了,对不对?」
「是的。我凑巧听见伯伯和家父在谈。」
她口中的伯伯,应该是指从小时候就有私交的「灰岩皮」一等武官。至于父亲则是吉尔安达斯·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
虽然不晓得那两位怎么会谈到黄金妖精,总之她们身为秘密兵器的事情,似乎是被菲儿得知了没错。
「过去当你们在战场赌命时,我烦恼的是中午要涂哪种果酱在松饼上。我连那些都不晓得,还恬不知耻地过着某一天。这让我觉得好羞耻,好对不起你们……」
菲儿低着头,像是随时要痛哭似的表白。
「呃,唔,那个——」
缇亚忒慌了。
「啊~感谢你新鲜的反应,菲儿小姐。」
「是。」
「事到如今,就别谈因为我们是用过就丢的兵器所以态度该怎样之类了。你有所谓的良知,成长环境又好,感觉是会相信世上善人比较多的类型。对于那种人,并不用开口逼他们理解。
所以,我希望你这么想。
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住在悬浮岛的普通人,都能一无所知地过着悠哉的日常生活,才偷偷地在拼命喔。」
「为了让一无所知的人……过日常生活……」
「是啊。所以,请不要对自己不知情这件事感到羞耻或什么的。你度过的那些时间,正是我们作战的意义,该怎么说呢,这就好比我们的荣耀之类吧。」
「噢……」
缇亚忒似乎感动地发出赞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
「所以说,把脸抬起来啦。至少,我们并不是为了看朋友的哭脸才一路拼命过来。」
「艾瑟雅……大人……」
「『大人』也是多余的就是了。」
艾瑟雅用手直搔脸。就在此时。
咯嚓。
门再度打开。这次换成蓝发妖精……也就是菈恩托露可……从门后露面了。
「对不起,让大家担——」
菈恩托露可的道歉词停在中间。她环顾房里。
手肘拄在桌上的艾瑟雅,贴着墙角只把头转过来的缇亚忒,还有瘫坐在地板上的生面孔狼征族。
「——这是什么情形?」
「你的问题满难回答耶?」
艾瑟雅微微皱眉,并且「哇哈哈」地刻意笑了出来。
「奇怪,菈恩,只有你一个人吗?去接你的妮戈兰呢?」
「嗯,她在那里被『灰岩皮』派的人拦住了。」
菈恩托露可指着施疗院正门的方向。
「然后,妮戈兰就被带走了。她要我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待命。」
「她被带走了,带去哪里?」
「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要说的话,的确是不必担心啦。」
两人对彼此点头称是。
「……呃?」
跟不上话题的菲儿依然泪汪汪地,把头偏了 一边。
「所以呢所以呢,你去看了什么地方?是伪证者之墓对吧!还是说,你去了距离有点远的大麦市场?」
至于缇亚忒……该怎么说呢?她还是老样子。
「妮戈兰大人,这边请。」
「什么?」
「灰岩皮一等武官在等你。」
矮个子的爬虫族……以发育停止时期依个体而有大幅差异的爬虫族来说,反倒是接近平均的尺寸,但平时看惯了 「灰岩皮」的魁梧体格,难免会觉得娇小……的使者正等着妮戈兰。
「我才刚到,让我休息一下也好嘛。」
没有回应。
不说废话这一点,感觉颇有军人的味道。
「大人们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什么大人们啊,你说的是谁?」
没回应。嗯,想也知道。
在使者引领下,妮戈兰从施疗院后门离开,穿过了有着清洁剂与废水臭味的阴暗巷道。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有绳索横渡面对面的窗户,上头吊了许许多多清洗过的衣物。
——要去哪里呢?
妮戈兰虽有疑问,但使者的背影明显散发着沉默寡言的气息,感觉就算问了当然也得不到回答。
——指名要我一个人而不让那些孩子跟着,看来是要谈不想让小孩听见的麻烦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就有些沉重。
这时候,传来了肉类的焦香味挑逗鼻腔。妮戈兰抬起脸,发现有标示为餐厅后门的小块招牌。对了,晚餐该如何打点呢?当她这么想着,使者便打开小小的后门,背影走进一家餐厅当中。
「这里?」
妮戈兰问,但是如预料的得不到回应。爬虫族只有微微回头,催她跟上去,随即匆匆地走在狭窄的廊上。
看得见略显气派的装潢。
「讨厌。不晓得我这样穿合不合规定。」
妮戈兰低头看了自己的模样。虽然衣服在她的标准来说够可爱,不过那终究是以便服来看。基本上,她才刚搭乘飞空艇晃了 一整天,模样实在称不上讲究。
爬虫族的背影快步远离。
陪她讲点话总可以吧?妮戈兰一边在内心这么埋怨,一边追在对方后头。
他们在一道状似沉重的门前面停下。
生着钩爪的手敲门。急促两下,间隔片刻再三下。有低沉嗓音说道:「进来」。哎呀,这暗号挺有模有样的嘛? 稍感佩服的妮戈兰心想。门开了。
房间里有张大桌子。嫌遗憾的是,桌上没摆菜肴。围着桌子的则是生面孔与熟面孔都有。
「……咦?」
在墙边站着身穿军装的「灰岩皮」。哎,关于这点,既然找妮戈兰过来的是他本人,会出现也是应该的。
在「灰岩皮」旁边还站着一个兔征族军人。从肩上的阶级章来看,图样为盾与大镰,记得那象征的是宪兵科。
另外还有个狼征族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感觉是生面孔。剪裁合宜的西装搭配高雅单片眼镜。俨然为绅士的模样,至少比妮戈兰更适合出现在这间上流风格的餐厅。
然后,先前才刚道别的白披风老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在。从他「噢噢」地显露意外脸色这一点来看,对方似乎也没 料到彼此会在这里遇上。
此外,还有一个人。
足以让前面那些脸孔全部从妮戈兰脑袋溜走,意义独具的一张脸孔,就在眼前。
灰色头发的少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紧闭着左眼,但是不会错。她是理应在地表那场战斗中丧生的妖精兵。
「奈芙……莲?」
「嗯。」
奈芙莲微微地偏头。
「真的……是你?」
「有一半是。」
尽管妮戈兰得到了听不太懂的答覆,却几乎没听见耳里。
她想冲上去,想抱住奈芙莲,想磨蹭她的脸,想放声大哭。那样的冲动一口气从脑袋涌现、膨胀,然后炸开。
妮戈兰一屁股跌在长毛地毯上。
「让……让各位见笑了……」
妮戈兰在相劝下就座。
还抓住了排斥的奈芙莲,硬要她坐到自己腿上。
周围男性貌似被逗乐的目光(或许那就是被逗乐了的目光没错),让妮戈兰有点难受。然而,她不打算放手。
「你的见笑是现在进行式。」
「安静别吵。」
她对怨言也听不进去。
「……那么,让我们重新自我介绍吧。」
狼征族在位子上简单做问候。
「我名叫吉尔安达斯·德里欧,是由这座城市的居民选出来的市长。」
「咦?」
妮戈兰顿时停下动作。
「呃,那个,我是奥尔兰多商会的妮戈兰……」
「好的,请多指教,妮戈兰小姐。还有这位是——」
「巧合真是吓人的玩意儿。我们方才也见过面呢,小姐。」
白披风老人打断德里欧先生的话,又对妮戈兰眨了眨单边眼睛。
「不好意思,方才没报上名字。老夫名叫史旺,在护翼军担任类似顾问之职。」
「啊,是的……您好。」
市长还有军方的老爷子。为什么这些人物会偷偷摸摸地在这种地方会面,而自己也被叫到了现场?妮戈兰不太明白话题的走向。
「呃,所以……我不清楚状况,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奈芙莲会在这里?难道说——」
威廉也平安无事吗?差点这么问的妮戈兰噤口。
「——有没有另一个人平安从地表上获救?」
现场空气变得稍微凝重。
没有人讲话。或许自己不该问的。妮戈兰心想。
「能不能让我来说明状况?」
兔征族军人扶正眼镜,并且向前半步。
「交给你了。」
白披风老人大方地同意。兔征族简单行礼,然后说道:
「我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请多指教。」
「啊,好的,请多指教……」
既然是一等武官,表示地位跟站在旁边的灰岩皮差不多?
「先化除一项误解吧。你现在抱在腿上的东西,并不是你熟悉的妖精女孩。她是在地表遭到〈兽〉污染,身心都已变质的别种生物。」
「喔……」
妮戈兰又听到不太能理解的话了。
她试着用手指戳奈芙莲的脸颊。好软。让人想汆烫一下吃掉的那种软。跟以前丝毫没变,是她熟悉的触感。
对方是怎么说的?这遭到了〈兽〉的污染?
「接着……关于目前未预测不到〈第六兽〉来袭一事,我想你已经了解了。」
那是当然。妮戈兰点头。
「关于这点,原因已经厘清了。在于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咦?
「〈第六兽〉要进攻天上,原本就必须有成长到一定程度的个体进行分裂,并且碰巧随着风飘流到悬浮岛。换句话说,这要它们数量够多才能够成立。
然而,先前她在K96——MAL遗迹地区的战斗中,将极为大量的〈第六兽〉摧毁了。而且连本来沉睡在地底的都爬出地面,她也将它们歼灭了。」
「你是说……珂朵莉?」
「目前,地表的〈第六兽〉数量明显减少了——虽然还不到全灭的程度,但是要再度进攻天上应该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那女孩舍弃性命……不,她将性命用到最后,保护了这座悬浮大陆群。」
「灰岩皮」所说的话,也无法顺利传到妮戈兰耳里。
牺牲自己拯救悬浮岛。那原本就是妖精们的职责。珂朵莉想从中解脱,为此奋战的她曾经回到这里。
最后,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吗?
「……真是个笨拙的孩子。」
妮戈兰不想把珂朵莉的死称作命运。她不想用那种字眼来让自己接受。
她是为了重视的人们,或者只为了重视的某个人,才本着自身意志奋战到最后一刻。结果悬浮大陆群碰巧也得救了,如此而已。妮戈兰希望这么想。
或许,威廉以前提过的「勇者」就是那样。他们本身都只为私心而战。但他们的战斗却遭到命运或使命杻曲,被易帜成为世界而战。
明明战事消失,危险远去,状况应该值得庆幸。明明应该以她为傲的。
不知为何,妮戈兰却觉得有些不甘。
「不只护翼军,在悬浮大陆群中,这份情报于谍报能力达一定程度的组织之间已经传开了。于是,他们有了共通的认知。此时此刻,正是整座悬浮大陆群重新整顿对〈兽〉战略的时机。」
「所以说,那些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我们仓库里……具遗迹兵器适性的精灵们出手。」
「灰岩皮」的眼神似乎在说:「是你对他们出手才对吧?」
奈芙莲则带着「怎么一回事?」的表情看了过来。发生过许多风波喔,不过没事的,我已经先扁过那些坏蛋了喔,这话实在不能讲出口。相对的,妮戈兰只有先微微地握拳给奈芙莲看。不知道她懂不懂。
「没错。那也是他们采取的行动之一。」
「……之一?」
「他们目前对护翼军的要求,是释出所有对抗〈十七兽〉的权利。具体来说在于研发、保有以及紧急时动用兵器这三项。关于遗迹兵器的部分,仅为其中一例。」
要理解对方说的这些,让妮戈兰费了些时间。
「〈兽〉是强大且底细不明的敌人。要研发及保有用于对抗它们的战力……」她吞下口水。「意思是叫护翼军准 许他们无限制扩张军备吗?」
「没错。既然无法判断对抗敌人需要多少战力,任何战力都可以透过『或许有必要』而得到正当化。面对那样的正当性,道德伦理和大陆群宪章应该都会黯然失色。」
悬浮大陆群住着各种不同的种族。当中甚至有原本关系接近于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族群。尽管花了漫长时间让各种族融合,基本上他们仍处在各执一套价值观的共存状态。
当然,无论大小纷争都持续不断。牵连好几座悬浮岛的大规模战争差点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为了防止那样的纷争,存在大陆群宪章。于大陆群黎明期由传说中的大贤者所制定之法,不问种族及场合皆永远适用的最高法律。莫杀戮、莫偷窃、莫有过度武装。打破这些禁忌的人将受到各悬浮岛之自治组织制裁,若有不能为之时则由护翼军代行。
「接下来,才是真正要谈的正题。」
「……还有什么内情吗?」
「他们甚至要求在紧急情况时,应有权利自行判断动用对付〈兽〉的兵器。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兔征族提问似的将目光转来。
妮戈兰不明白。
她并不是军人。她是商会成员。对于专家在这方面的尔虞我诈虽不到完全无知的地步,却也称不上通晓。
「只要是〈兽〉出现的地方,就可以任意投入战力开战。」
奈芙莲嘀咕了 一句。
「正是。」
兔征族点头。
「……那又怎么了吗?除了〈第六兽〉以外的〈兽〉又不会飞。到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了吧?」
「的确,表面上是这么一回事。然而……」
奈芙莲抢话似的嘀咕。
「即使如此,万一还是有〈兽〉出现在悬浮岛,就可以随意开战。」
「但是那应该不可能啊……」
「恕我失礼。接下来能不能让我穿插说明?」
之前都静静听着话题进展的德里欧市长动了动狼征族特有的尖耳朵并插话。他朝房间里各有来历的显贵看了眼,才继续说道:
「这是大约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有艘飞空艇坠落在这座岛上。失事舰艇于文件中是登记为民营打捞业者所有,不过那是伪装,现已厘清该业者并不存在。那艘舰艇原本的名字是『明日捕捉者七号』。是艾尔毕斯国防空军拥有的非官方地表调查艇之一。」
「虽然坠落后变得残破不堪,但相当于货舱的地方似乎打造得格外牢固,还保留着原形。」
似乎名叫史旺的白披风老人补充说明。
「船舱中留有相当高竿的捕捉用结界术形迹。」
这些人在说什么?
妮戈兰不懂,应该说,她不想懂。谈到这里,她已经对事态理解得有了不想听懂的念头。
「捕捉用结界术……?」
「出色到连老夫都服气。足以用来运载〈兽〉。」
「……请问。」
这位老爷爷服气又怎么样呢?妮戈兰对这部分不太清楚,然而从话题的演变来判断,结论只有一个。
由于内容太过荒谬,连想到这一点的她都难以置信就是了。
「莫非几位的意思是,艾尔毕斯国把〈兽〉带到了悬浮大陆群?」
哈哈哈,别傻了,怎么可能。妮戈兰希望他们像这样一笑置之。
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笑。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的奈芙莲惊恐地微微晃了身体。
「当然,那仅止于可能。我们缺乏证据。从坠落的舰艇中查无〈兽〉逃走的行迹,也没有造成灾情。因此,才得用这种形式将几员妖精兵找来这里。」
「也有消息指出,艾尔毕斯派了众多军人潜入十一号悬浮岛这里。可以肯定那些人打算在近期内生事。」
两名军人接连补充了绝望性的情资。
「……不过。那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
「无论你觉得那样的行动再怎么异常,既然有人实行一事属实,我们就非得因应。拜托你。请跟妖精兵一同在这座城里短暂居留,以防事有万一。」
德里欧市长朝妮戈兰低头。
她瞟向军人们,那些人就默默点头了。
目前护翼军无法为此事发出动员妖精兵的正式请求。所以,他们希望将形式安排成妖精们是在妮戈兰独断下才出现于此吧。状况便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
妮戈兰一边感觉到喉咙有吞不下的苦,一边点了头。
听完刚才那席话,她总不可能摇头。
「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情。难得来到这里,请各位让我开一个条件。」
「好。只要是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说。」
对方一口答应了。
虽然趁人之危的交涉方式不合妮戈兰本意,不过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想浪费掉。为了那些孩子,她不惜狠心化为厉鬼,虽然她本来就是鬼。
妮戈兰在心里重新巩固如此莫名其妙的觉悟,并且开口。
「能不能准许那些孩子有自由时间呢?」
5 .名叫威廉的青年
隔着蕾丝材质的窗帘,太阳西斜的朱红淡淡地照亮房里。
那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两名年轻男女的身影。
「啊……啊……」
乱糟糟的床单上,年轻的鸠翼族女子正在调适紊乱的呼吸。
「感觉……好舒服喔……」
她一边轻抚自己红润的脸颊,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然后整理自己乱掉的衣服。
「被你用手指摸过的地方,会热得跟着了火一样。感觉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那太好了。」
而威廉坐在床边,目光飘到了无关的方向。
他依然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过,至少身为年轻健康的男性这一点肯定不会错。
再者,鸠翼族除了背后长着强而有力的淡灰色翅膀以外,其外表与无征种十分相似。用手指触碰的感觉柔软而温暖,肌肤摸起来又滑顺,听对方发出怪声难免会有遐想。
「有几处肌肉乱紧绷的,我刚才都有揉松一遍。」
为了避免穿帮,威廉深深地呼吸,拼命安抚亢奋的心脏。
「只要别一下子又担起重荷,发炎的症状就不会恶化。你今天可以洗个热水澡,然后早早睡觉。」
「怎么了吗?事情一结束,感觉你就把距离拉远了耶。」
「没事啦。」
「骗人。你的耳朵都红了。」
「既然你有注意到就别提啦!」
威廉把脸别到旁边抗议。
头这么一转,遮着右眼的眼带就稍微移位了。威廉连忙把位置调回来。因为他还没有戴习惯的关系,戴起来实在不适应。
「啊。对不起喔。被你揉来揉去的途中,我好像有发出一些暧昧的声音。该不会是太刺激了?」
「并没有。我又不是小鬼头,才不会因为这样就特别起反应。」
「是大人才会有反应喔?」
「你真的不必认真跟我辩这个!」
依然把脸别到旁边的威廉再次抗议。
「啊哈,你好可爱。」
女子像小孩似的笑了。
「欸,你叫威廉?虽然你装得一副大人样,其实还满年轻的吧,你大约几岁?」
「我不记得啦。」这是实话。
「你是这阵子才开始在亚斯托德士先生的旅舍工作的吧。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果然是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读医学之类的吗?」
「我说过不记得啦。」这也是实话。
她说的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与这里有段距离的大都市。在悬浮大陆群有首屈一指的悠久历史,人口也多。当然, 更有知名学术院落址于此。在那里进修医学的人理应为数众多。不过要谈到自己是否属于其中之一,威廉还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所学的,大概并非医学那方面的学问。这几根手指记得的,并不是从知识层面来让人舒服的按摩手法,感觉更贴近于淌着血用土法习得的某种技术。虽然他说明不来,总之就这么回事。
「嗯。身体好轻松!这样明天起又能到处飞了!」
女子起身,并且伸展肢体。
「之前绷得满紧的。你做的工作那么累人吗?」
「我是邮务公司的送货员。有的日子也会搬到挺重的东西喔。」
会长肌肉真伤脑筋呢。她一边转动肩膀一边补充。
「不要太勉强喔。我刚才做的终究是应急措施。弄得不好,你明天又会摔下来。」
「那就讨厌了……欸,你已经要走啦?」
「是啊。」
「你好忙耶。至少喝个茶再走吧?」
「不用。我有同伴在等。」
「同伴……啊,你是说刚才那个小女孩。」
鸠翼族女子被逗笑似的露出笑靥。
「勾引失败固然不甘心,但总不能叫你丢下小孩子嘛。真遗憾。」
「很高兴你能谅解。再见。」
「是。帮我跟亚斯托德士先生还有你的小同伴问好喔!」
†
——我是什么人?那名青年如此思索。
名字似乎叫威廉。
之所以会用「似乎」,理由在于那是听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记得。
每次想回忆过去,就头痛欲裂。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想克服那种疼痛,艾陆可——同样遭遇了飞空艇事故的另一名生还者——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因此要试着进一步回忆,会让他感到犹豫。
失去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与其拘泥那些而迷失于当下,还不如珍惜眼前的事物。
他决定如此度过新的生命。
†
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着满天欲坠的星斗。
空气冷透了,对于刚忙完差事而发热的肌肤来说正舒服。
「啊……总觉得累透了。」
他是受雇于旅舍的员工。所以这种类似外派按摩师的差事,当然没有包含在本来的业务范围内。
自己过去是什么人?虽然脑子到现在仍然想不起任何事,手指头却好像记得不少。起初只为旅舍老主顾提供的推拿服务在街坊间意外成为话题,如今到处都有人直接找他出来按摩。
顾客大多是中年男兽人。正因是天生肌肉多的种族,运动不足或年迈造成的肌肉衰退也格外显著。另外也有仗着年轻就让肌肉操劳过度,因而伤到筋或导致发炎症状的案例。
不过他偶尔也会像这次一样,被年轻的女性顾客找去。于是乎……
「……威廉,你好不争气。」
回程中,走在旁边的艾陆可就芳心不悦了。
「只要碰到成熟一点的美女,你的骨头马上就软了。」
「并没有。」
他答得像心里有鬼。
「负心汉。」
「我说过了,没有。再说我根本没有女友,哪有什么负不负心……慢着。」
仔细一想,既然像这样失忆,就无从得知自己过去跟女性有什么样的交往关系。别说他或许心有所属,就算出现 已经结过婚的戏码都未必不可能。
……呃,没那种事吧。他立刻改换想法。
该怎么说呢?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对某个女孩子倾诉款曲的模样。更难想见会跟哪一个女性共筑特别的关系。
所以自己肯定是单身的。就算在别人面前变成「软骨头」,应该也没有被怪罪的立场。
就在这时候——
「呀啊。」
夜路昏暗,或许是一边仰望星星一边走路的关系,艾陆可被石头绊到了。
差点往前扑倒在地上的她被揪住颈根,这才停了下来。
「小心点。因为这一带的路有些凹凸不平。」
「唔……唔嗯……」
「要手牵手吗?」
「咦,呃……可是……」
感觉不干不脆的态度。他不管那么多,硬是抓住少女小巧的手掌。
好冷的手。
接着他发现。双方身高差得太多,这样下去实在不好走路。
「放……放开啦。这样会害羞。」
「你那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口气?」
「拜托,我不是小孩子呀哇!」
牵着手走不了 。放了手又危险。问题麻烦归麻烦,却也不是无法解决。他把少女的娇小身躯整个捧起来,然后直接搁到自己脖子上。
用肩膀扛小孩的姿势。
「哇啊——」
「小心喔,摔下来可不只痛而已。」
「好棒,好高,看得好清楚!」
没人在听。
「星星好近,好像构得到!」
少女嘟哝着拼命朝天空伸手。
不可能构到。可是,感觉好像可以。所以她才伸直了背脊。
他很了解那种心情。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十分了解。
「要抓头发或哪里都可以,你要抓紧喔!」
「我……我知道!」
再没有比这更像对待小孩子的方式。然而,她没有对此抱怨。
「欸,艾陆可。」
他朝头上唤道。
「在我失去记忆以前,你就认识我了,对吧?」
有受到惊吓而动摇的气息。
「……我是不晓得喔。」
「这样啊,可是——」
说是那么说,她对威廉的事却格外清楚。不,基本上就连「威廉」这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他都是听这个少女提起才知道的。
何况……
「以不认识的人来说,你在我身边待得真自然。呃,虽然在心情上对我帮助很大。」
「那是因为,呃……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没错。」
感觉她回答起来结结巴巴。
显然在隐瞒着什么。哎,不追究也无妨吧。
「毕竟红湖不知道去了哪里。虽然我是大人,但我第一次过自己的人生,所以不想孤孤单单的。」
「红湖?」
「他们从我出生时就照顾着我。有红湖、黑烛,还有翠钉。」
「哦。」
冒出了不少名字会不会是代代侍奉她老家的仆人?
如此一来,表示这女孩是出身优渥的大家闺秀。那她在这边悠闲度日行吗?她的老家该不会闹得鸡飞狗跳吧。
「你不用回家吗?」
「嗯。因为已经没有那样的地方了。」
她淡然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只要等,红湖肯定就会找到我。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去找黑烛。」
「哦。」
大概是要到处打听寻找失散的旧仆人吧。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情况,希望能顺利。
「所以威廉,我现在跟你在一起,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我们两个,迟早要结束这段只属于当下的糜……糜烂关系?」
不明所以的词,被她不明所以地直接拿来用了。
「还真是成熟的话题。」
「对吧?」
可以感觉到头上有「哼哼」地表露得意的气息。
「——刚才说的那些,我要再补充一点点。」
「嗯?」
「珂朵莉就是我。可是,我不是珂朵莉。」
————咦?
「珂朵……莉?」
不认识的名字。
不记得的名字。
撩动心弦的名字。
「所以威廉,我不会喜欢上你。因为,我觉得那样子太狡猾了——威廉? 艾陆可大概是察觉状况不对,就紧紧地抓住威廉的头发。
「怎么了,你不舒服?」
「……没有。」
他硬是将强烈的反胃感吞回胸口,然后回答。
「没事啦。我只是脚步不太稳。会不会是运动不足?」
「真的吗?」
「嗯,真的。」
看来这副身体习惯在小孩面前逞强。
为此,他似乎也擅于撒谎。
即使怀着头痛与反胃感,威廉仍笑得自然。
「好,接下来用跑的回去吧。要化解运动不足,跑步就是最好的方法。」
「咦,等……等一下,那放我下来好了。」
「不放!你要牢牢抓稳才可以以免被我电下去!」
「咦?嗅,咦,咦?」
对疑惑的声音,一概不理。
而且威廉说到做到,他大步大步地在夜路上跑了起来。
「呀……呀啊……呀啊啊啊!」
艾陆可在肩膀上当然晃得厉害。小小的双手紧紧抓紧了威廉的黑发。实在有点痛。 当然了,若是这种疼痛,他反而强烈欢迎。比起莫名其妙的头痛更能温暖心房。
「别说话,会咬到舌头喔。」
「就……就算,你那么说,放……放我下来呀啊啊啊啊唔!」
早说会咬到嘛。
「……欸,艾陆可。」
「怎……怎样!」
「我对你,是有好感的喔。」
莫名漫长的沉默。随后。
「你又把我当小孩了。」
她用埋怨的语气这么告诉威廉。
「哈哈,穿帮了吗?」
「当然会穿帮啊。」
威廉的后脑勺被紧紧地搂住。
「因为,你才不可能认真讲那种话。像珂朵莉就知道你不会,说不定连黎拉也因为这样吃过苦头。」
刺痛感。头又痛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胸口也跟着痛起来了。
艾陆可·霍可斯登似乎是亡者。
她原本是不死的存在,却被贴了「这是尸体」的标签在上头。这个世界,还有星神的肉体本身,都对这标签深信不疑。世界将她当尸体对待,肉体也把本身表现成尸体。既然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尸体,就表示那是具尸体……标签用这套原理将现实覆写了。
前些日子,这块标签曾被尼尔斯动手加上小小的破损。
破损有多大,标签就失去多少的说服力。说服力失去多少,尸体的成分就减轻多少。尽管极度接近于尸体,仍有一点点不死之躯的成分,她似乎变成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存在。
原理不太好懂,大概也没必要理解才对。
重要的是,目前这女孩的身体,确实有大半形同于亡者。同时,即使比例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她仍是活着的。故作成熟的她依然像个小孩,开开心心地在过目前的日子。
而且——照这样看来。
这孩子跟丧失过去的威廉不同,她有地方可去;有该见的人;有该做的事。可是她却隐瞒着那一切,停留在这个地方。
理由再明白不过。因为她无法对目前的这个「威廉」置之不理,他会让她担心。
†
锅子里,猪肉咕嘟咕嘟地煮着。
可口的香味差点让威廉忍不住动手品尝。不过,被亚斯托德士用目光制止后就作罢了。想吃到最美味的肉类佳肴,就不能违抗食人鬼的指示。威廉熟知这个道理。
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这部分依旧让人一头雾水。连威廉都觉得自己的过去谜团重重,他老是把问题想得事不关己。
这间旅舍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是食人鬼族。
食人鬼属于鬼族的一支,种族本身具有在款待他人之后将其拆吞入腹的惊悚习惯。然而,在杀害有灵性的生命为法律所禁止的现代,他也就不能直接实行这套习惯。迫于无奈,至少也要满足「想款待他人」的本能欲求,他才会在这层因素下经营旅舍……据说是如此。
「食人鬼当中,选择这种方式过活的大有人在。虽然我们也有类似村落的地方,不过住在那里的顶多只占种族的 半,其他都散居各地过着类似的生活。」
亚斯托德士对锅中肉投以格外温柔的目光,并如此介绍他们那些族人。
「我有个独生女,不过那孩子也在某座岛上从事照顾小孩的工作。这话由做父亲的来说也不太好意思,但她是个温柔的孩子,我想那大概算她的天职。」
「哦……」威廉应声后才突然想到。「你有那么大的女儿啊,这么说来你大约几岁?」
「前阵子过五十了。」
「……看起来不像呢。」
威廉嘀咕以后,又重新看向亚斯托德士的脸。
感觉认不出年龄的脸。白头发多,脸颊也长了皱纹,却完全不会给人苍老的印象。不过,他也不是单纯看起来年轻。无论自称几歳都不太搭调,从五官难见端倪。
「食人鬼以种族而言就是这样的。我们并非不会老,但就是不容易看出来。啊,肉差不多可以夹喽。,
「那真令人羡慕。」
威廉一边随口答话,一边从锅子里夹肉,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呵呵呵,是吧?」
亚斯托德士高兴地笑了。
「好……好烫,好烫喔……」
艾陆可烫得眼睛发直,威廉替她拿了水壶。
「怕烫就不要勉强。」威廉一说,艾陆可便泪汪汪地鼓着腮帮子表示:「我以为没问题的。」大概是爱逞勇的年纪吧,真不坦率。
「对了,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对方忽然抛来那样的话题。
「这一带离科里拿第尔契市近,又邻近主要干道。有许多种族的人来来往往。对身为无征种的你们来说,我想也不会造成太多不便。」
「才没有什么不便啦。」威廉委婉苦笑。「感谢你。环境实在太舒适,甚至让人想一直住在这里。」
「那倒好。起初是讲好待到尼尔斯先生回来,但你愿意,之后也可以留在这里喔?」
「……总觉得啊。」
「嗯。」
「以失忆题材的故事套路来说,那种台词不是应该由独居的年轻女孩对我说吗?」
「哈哈,这话我直接奉还。明明闯进了独居男子的生活里,为何你不是少女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也对。他们双方都不上道。
「我总觉得遭到忽略了。」
有个年幼甚于年轻的女孩在稍微闹脾气。
「唉,不提故事了,短期内还是要承蒙你关照。行吧?」
威廉一边答话,一边将胡萝卜分到艾陆可的盘子。
她摆了有点排斥的表情。胡萝卜似乎不太合她喜好。
「别挑食喔,会长不大的。」
威廉讲完以后才想到。之前曾言及这孩子几乎等于尸体的事(虽然不清楚原理)。既然如此,她该不会吃再多东西,将来都没办法长大吧。倒不如说,她为什么会进食?
「唔。……」
艾陆可眼角泛着泪水,并且把切块的胡萝卜放进嘴里。
她大口大口地把那咬碎,然后咽下去。好像是哽到喉咙了,她拿起水壶猛灌。还一边转着眼珠子一边捶胸口。 过一会儿之后,艾陆可扬起嘴角笑了。
因为没有从旁人得到反应,她就探头看向威廉的眼睛,又扬起嘴角笑了 一次。
「啊。了不起了不起。」
威廉随便夸奖。
「嗯!」
艾陆可笑得开怀。
受不了,之前她哪来的脸说「别把我当小孩」啊?
威廉闭上眼睛,短短地祈愿。
希望这安稳的生活,这恬静得甚至感觉像造假出来的生活能再持续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