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EX 「亡国姬勇者」-about a wild flower-

  1. 黎拉.亚斯普莱

  黎拉.亚斯普莱晓得何谓空洞。

  并非以知识的形式,而是透过体验。

  当时──四年前,在黎拉十岁的自我之中,就有它存在。

  †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著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她是迪欧涅骑士国的公主,王位继承权列居十四。由于迪欧涅本身是个充满田园诗情的小国,本来就与权力斗争几乎沾不上边。

  就和平国度的象徵而言,黎拉被要求扮演的角色是纯真开朗,一无所知又笑口常开,好似人偶般的少女。而且,从小便聪明过人的她十分理解那一点。黎拉是在理解之后予以接受的。

  既然自己带著笑容就能让身边的大人获得救赎,那也不得已。只要脸颊的肌肉还能运作,就一直笑给大家看吧……以前,她曾这么想过。

  为避免误解,要附加说明的是黎拉在那段日子过得绝非不幸。尽管父母繁务缠身,对待女儿仍怀有亲情;贵族院的大人物,还有骑士院的众强将基本上皆属善类。黎拉的笑容绝非完全出自演技,反倒可以说她是运用自然流露的表情在面对任务。

  可是,在她九岁时,世上的一切都变了。

  有种怪物(Monstrous)名叫古灵族(Elf)。它们的外表是弯曲的朽木,然而不知是什么恶劣玩笑,这些朽木会灵活地成群到处活动。古灵族以怪物而言被分类为灵种,换句话说,它们应具备高度智慧及技术,但因为与人类之间无从沟通而未经证实。其个体个个长寿,以种族来说历史悠久,且神祇时代的技术传承至今,基于以上几点,军方等处的正式文件往往将其记载为「古灵族」或「古灵诸种」。它们鲜少离开名为「污浊森林」的地盘,但是,为了扩增「污浊森林」本身的面积,偶尔会成群进攻人类的领土。

  有数量近百的昏古灵族(Gloom Elf)像疾病一样地侵袭了迪欧涅的领土。

  袭击发生于拂晓之前。在炊烟开始从民宅烟囱升起的前一刻,完全不同的火头就从市区这端烧到了那端。面对强得出乎预料的怪物集团奇袭,为防万一而布署的民兵与骑兵团几乎毫无建树就被扫平了。

  国家消失。

  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在那当中,也包括了被忠臣从秘道带到外头,当时年纪还小的黎拉公主。

  到此为止的故事还算有名。而大多数的人听过这段故事,都会认为黎拉.亚斯普莱在当时失去了一切。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正确的。黎拉当时确实失去了许多东西。

  从某个层面来看,那是错误的。因为黎拉是在那起事件过后好一段时间,才开始感到失落。

  身为悲剧的主角,黎拉后来曾让各式各样的地方收容。

  而在那些去处,少女被要求扮演了与以往不同的角色。

  失去所爱的一切,遭到集结成群的邪物略夺,亲眼目睹种种东西在火焰中逐渐消失:珍惜的东西、不在乎的东西、不希望失去的东西、巴不得消失算了的东西──一切都公平而平等地烧毁在灰烬之中。

  既然如此,她理当伤心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痛苦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绝望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愤怒过。

  既然如此,她理当憎恨过。

  每个人都要求这位亡国的公主当悲剧主角。要求她当「可怜的女孩子」。好比在温暖的屋里欣赏雪景。看著他人的不幸,对相信自身并非不幸的人们来说,成了恰到好处的乐子。

  黎拉曾是个温顺的少女。

  她很听大人说的话,也会带著笑容担任被要求的角色。

  黎拉伤心给他们看;痛苦给他们看;绝望给他们看;愤怒给他们看;憎恨给他们看。她顺了周遭大人的意,无力地在脸上挂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将那些期望体现给他们看。

  某天,在黑暗之中,黎拉忽然察觉了。

  自己真的伤心吗?真的痛苦吗?真的绝望吗?真的愤怒吗?真的憎恨吗?

  毋庸置疑,那些感情就存在于这颗心当中。可是,她不明白发自于何处。

  在那一天那一处,九岁的黎拉.亚斯普莱望著火焰熊熊燃烧的同时,心里想著什么?

  她记不起来。

  你该是这样的,你应当要这样才对──他人一再抱著期待相劝,盖过了黎拉当时的记忆与心思。

  努力顺著他人期望立身处世的那名少女,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

  †

  一年过去了。

  黎拉长到十岁。

  请您在这里等候──老爷子在小小的茅屋中如此嘱咐她,接著就和其他格外强壮的老人一块儿离开小茅屋。

  要遵守嘱咐,就这样静静不动也无妨。反正她并没有想做的事。基本上,她从小就习惯规规矩矩地坐著赔小心了。抹煞心思,避免让自己觉得无聊也是她的拿手技俩。无论几小时……又或许是好几天,她都能安分地一直等下去才对。

  可是。

  不知为何,她偏偏在那天鬼迷心窍了。

  少女不小心走进了定当毫无古怪的乡间森林。

  采取平时不会做的举动,就会看见平时不去看的事物。

  森林中,在较宽敞之处,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挥舞著木棍。

  少年的身子看似有热气冒出,恐怕并不是错觉。他大概一直都在做剧烈运动吧,明明还是会冷的季节,他却满身大汗,脚底的泥土甚至还留下黑色痕渍。

  若当成单纯玩耍,感觉他似乎在各方面都热血过头了。

  少女决定躲到树后,观察一下。

  木棍握得浅;脚步踏得深。基本架势的重心颇高;打击瞬间的姿势格外低。她盯著少年像作坏的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便慢慢地看出那套奇妙动作的底细。

  这大概是想一次练到各种武器的用法。

  光是粗略看去,感觉也像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换言之,其动作近似剑术。但仔细看过以后,就会发现兵器的间距逐渐在变。将手握的位置做细微调整,透过区区一根木棍,重现出千种兵器的挥舞方式──应该说,从少年的动作背后,隐约看得出他志在将其重现的境界。

  然而,憾就憾在这个少年的本事到底是不够。

  这项锻炼的要点,八成在于掌控武器间距的运指方式。不过,少年的手头动作却明显笨拙。身法亦是如此。体格上无从弥补的腕力与体重既已欠缺,为了让打击有力道,就必须巧妙地让摆得高的重心「落在」打击点上。但是从这个少年的情况来看,好不容易使出的力气几乎都从鞋底流失到地面了。假如身法不能更加轻灵,好比在云端上翩然起舞那样,这项锻炼应该到最后都无法跨出「耍得高明一点的舞刀弄剑」的范畴。

  少女越观察,越是接二连三地发现不满之处。

  不满累积起来以后,就开始感到火大了。

  明明如此,目光却莫名其妙地移不开。

  视野变得扭曲。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发现眼泪快要冒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再这样放著不管,泪珠就会夺眶而出。总觉得那样很讨厌,所以她依然没有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就用手指交互擦掉两边眼睛的水气。

  唰。

  突然间,少年脚滑了。

  啊──她心想。

  她看见少年露出「啊」的表情。

  少年的鞋子在空中划出艺术性的弧度,身体同时也滚了半圈。伴随「砰」的夸张声音,背脊摔到地面上。那样会很痛。因为那不同于单纯跌倒,好比对自己用了拋摔的招式。他是摔在柔软的土壤上,所以应该不至于受伤就是了。

  「──痛死啦啊啊!」

  少年扯开嗓门。

  他用惨叫的方式作为掩饰,吐露身子无法动得随心所欲的不甘。

  恐怕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要求休息吧。少年伸开手脚,就这么躺到地面上,然后遥望蓝天……

  「…………」

  随后他察觉到「这边」了。

  目光交接。

  少年应该想都没有想过,会有参观者在那里。他的眼睛一瞬间显现出讶异,然后慢慢地转变成羞耻。

  「你……你是怎样!」

  脸是涨红的,刚做完剧烈运动会这样算合情合理。明显在害羞的仓皇举止,少年跳了起来。他拍掉衣服沾上的土,重新捡回甩开的木棒,彷佛想当成刚才并没有栽跟斗一样地摆出雷芯的架势。

  「难……难道你都看见了!」

  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差点就这样老实地答出来,连忙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大概是不能讲的话。这是会伤害到少年(疑似)仅存自尊心的糟糕答覆。身为深闺中的公主,或者身为悲剧女主角合计十年来的人生经验,都告诉她千万别那样回话。

  不过话虽如此,她似乎也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少年怨恨似的目光,正直直地望著她这边。得做些反应。

  要说些什么才行。那种焦虑拖累了年幼的判断力。

  瞬间浮现于内心的词,一个不小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好。」

  「……好?」

  「好逊喔。」

  那一刻,时间确实冻结了。

  少女听见了少年的自尊心受伤进而粉碎的声音。

  那就是黎拉.亚斯普莱这名少女,与日后在剑艺方面成为她师兄的少年,在初次见面时的记忆。

  此外,那一幕也是对自己人应该都温柔宽厚有风度的少年,威廉.克梅修之所以把师妹黎拉视为唯一例外的导火线。

  2. 不落的太阳

  后来,又过了几年时间。

  「没办法嘛,事实上他那时候就是逊啊。」

  黎拉一边嘀咕抱怨,一边踏过雪地。

  「根本来说,被点破之后会生气不就代表切中要害吗?既然切中要害,被点破之后没道理对人发脾气吧。他应该默默地向我低头承认:『公主您说得是。』然后再回去练剑才合道理嘛。」

  她对独自旅行习惯了。

  同时,却也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哎,总之就那么回事。再怎么习惯独处,连我自己都觉得应该要改掉喃喃自语的毛病比较好,我姑且是有自觉的啊。说到底就是有失体面,不像样,被人听见会冲淡正规勇者(Legal Brave)大人的神秘感。果然问题就是出在那里吧?」

  黎拉不停地发出内容矛盾的自言自语,并且忽然抬起脸庞,环顾四周。

  好白。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到与黑夜没有多大差别。

  而且好冷。这已经远远超出寒意的级别,纯粹令人既冷又痛。

  据说过去造访此地的著名诗人,曾如此形容这地方。荒野一望无际,树木凋零,大雪不止。呼啸不绝的风为怨灵之叹,更是它们想诅咒所有具备热度的生物冻死的显应。世界若有尽头,非此地莫属──诗里如此谈到。

  当然了,这类诗句常有的通病,就是其用词并没有精确表达事实。荒野广阔有限,看似凋零的树木只是适应生长于寒冷地带的植被,一年之中也会有几次雪停的日子。根据开拓探险者之后的报告,如今也已判明还有比这里更加偏北的大地存在。

  哎,不过要谈到这里的风……实际上还是有可以同意的部分。

  忽高忽低,时而猛烈时而宁静,好似缠人又好似隔了距离,著实表情丰富的风声漩涡。置身其中,确实会怀疑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演奏。死灵、神、精灵、妖精,大致就是那类超越人智之物会玩的把戏──

  哈啾!

  无意间打出的特大号喷嚏,把意识拖回现实。

  「……好冷。」

  黎拉从毛茸茸的御寒衣里头,发牢骚似的咕哝。

  她一面用指头搓鼻尖,一面又看向道路彼端。白茫视野中,在大片雪花狂舞的另一头,隐约可见有好几顶暗淡的灰褐色帐篷排在一块儿。

  「是那里吗?」

  黎拉晃了晃身子,重新背好行囊以后,再度向前迈步。

  †

  人类的历史,是与众多怪物奋战的历史……如此断言难免有胡诌之嫌,不过那对人类史来说肯定为一大要素才是。

  它们全都与人类敌对,而且强大。

  仗著庞大身躯发动侵袭的怪物;溶入自然环境埋伏的怪物;运用谜样法术迷惑人心的怪物;猎食人类的怪物;纯为杀戮而杀戮的怪物;为了取乐而玩弄人的怪物。从文明的黎明期算起,对人类来说,各式各样的怪物始终是近邻。

  另一方面,人类绝非强大的生物。基本上都力气孱弱,脚程缓慢。一戳就会死,被火烧、溺于水、摔到了或饿著了都会死。

  人类的数量确实算多。不过,单纯以个体数来讲,大概就比豚头族(Ork)那种多产的怪物差了一位数。附带一提,平凡民众普遍不懂集体作战的方式,人数再多也算不上强。

  人类也学会了使用武器或兵器。然而,无论于技术或生产力,都有其他更优秀的种族存在。人类经实用化以后所仰赖的武器,大半只是对土龙族(Morrighan)等族创造的产物加以模仿,再改良成适合自己使用的型态罢了。

  尽管如此,人类仍顽强地繁荣至今。他们除去危险,拓垦未开之地,一路扩张领土。在那段过程中,人类孕育了多如山的「弱者用于对抗强者的技术」,并且精益求精,将其钻研到极致。

  比方利用独家成长法锻炼己身的冒险者。

  比方凭著不挠意志保卫故国的军队将兵。

  比方将古代睿智传承至今的贤人塔众学士。

  比方倚靠无形羁绊守护有形之物的傀儡兵与机工咒士。

  还有那些被赞光教会选上的钢铁圣徒,复苏于现世的古代神话,在人类守护者中甚至被形容成命定的胜利者,王牌中的王牌,名为勇者(Brave)的战士……

  他们为了保护众人的生活而战。或者各有其奋斗的理由,结果同时也保护了众人的生活。以结果而言,人类从未灭亡地撑了过来。

  到了最近,有种说法正在大陆上急速传开。

  据说,有一尊星神(Visitors)从神话时代的沉眠里醒来了。所谓星神,是被认为在过去造就了世上万物的超然种族。人们认为,祂们在古时候就已经举族前往遥远不知处了──不过,看来当中似乎只有一名例外。而且,那位星神偏偏决定与全人类敌对。祂率领著三尊身为世界管理者的地神,正准备进攻人类文化圈。

  这下大事不好了,人类的存续面临危机。

  传闻的内容震撼无比,绝望到不能再绝望。可是,提及那件事的人们,几乎都没有带著多悲怆的表情。

  有强大的怪物又怎样?以往在自己身边,绝对也都潜伏著那种鬼东西。但为了保护人们,还是有人挺身而出。有一群极为强悍的人在为大家战斗。

  名为人类的种族,不会输给任何东西。以前是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操心──他们认为。

  †

  ──野战帐篷中充斥著凝重的空气。

  作工粗陋的作战桌上,摊开了周遭的简略地图。涂成红与蓝色做区分的木刻兵棋排放其上,显示出敌我的战力及布署方式。

  围绕桌子坐著的是三名男子。每个人都露出类似的严肃脸孔,并且瞪著桌面。

  「……照这样下去,赢不了吶。」

  其中一名男子,布阵于此的北方守护兵团军略负责人开口了。

  「我们放任敌方扩展得太广了。战事拖久,士兵也都疲惫不堪。如今要向友军请求支援也来不及。实质能用的手段……我想顶多只有拜托联盟组织(Alliance)加派援军。」

  「不过,那有损兵团的颜面。」

  身为现在最高负责人的将军以苦涩语气反驳。

  军队总归来说就是行使暴力的组织,放任行使暴力者而不严律就会流于粗莽,这是世间的常理。正因如此,许多军队都会灌输自军士兵要有荣誉心并予以珍惜的观念。

  当然,这支北方守护兵团也不例外。在当下,保有颜面是十分要紧的一点,有意保住颜面的志节又更加宝贵……因此以守护兵团的将兵来说,他的反应倒是合乎正道。

  「为了颜面,就要与国土一同灭亡吗?」

  但若受到如此质疑,便无话可回了。

  尚未参与对话的最后一人,也就是士官长,依然环抱著胳臂,还从嘴里发出了低吟。

  实际的问题在于战况极端恶劣。

  他们的敌人是成群古灵族。而且年迈古灵族施展的诅咒,会名符其实地支配其土地。

  古灵族支配的土地即为「混浊森林」──那是指紫色而带有毒性的森林。

  听到这里,大部分的人类会解读成「那些叫古灵族的家伙在污染森林」。大概是靠著散布毒液或什么来著,将原有的森林玷污。原本盎然的绿意,还有原本活在那里头的动物,大概全会死灭殆尽吧。唉,多么恐怖。多么骇人啊。

  错了。

  实际对抗过它们侵略的人都晓得古灵族下咒是可以将世界名符其实地重塑的行径。

  若根据一种说法,古时众神在创造世界时,孕育出来辅佐祂们的从属灵体,就是古灵族之祖。它们会在书籍上被记载成「古灵」便是此故──而且,据说那些家伙当时就从众神怀里偷得了可以塑造改写世界的部分奥秘。

  古灵族要侵略的那块地方,并不需要有森林。

  纵使该处是平原、山岳乃至于汪洋,它们都可以使其变成「混浊森林」。先有土壤无端涌现,后有扭曲的树木滋生茁壮。莫名其妙的虫儿将无端聚集过来,并且筑巢营居。接著,它们就会以宛如几千年以前就存在于那里的傲然态度久留不去。

  所以,挑战古灵族支配的「混浊森林」,伴随著与自然威胁完全不同层面的风险。进攻当中的最深处,等于自愿替食人怪物祭五脏庙。

  「──这跟人类间争夺领土不是同一回事。我们的落败,形同将此地的一切陷于那片毒沼。无论如何,我们都输不得。」

  「可是,就算向冒险者求助,究竟有没有意义可言?」

  「什么意思?」

  「即使只有一只,古灵族仍是强敌。我们在此对付的,则是『群体』。何况,它们可是有能耐散播诅咒吞下如此广阔土地的长老种。而冒险者那种人与我们不同,是为了自身而战。他们怎么可能只为了大义,就冲进明显会丧命的死地。」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士官长又发出低吟。

  有只纤弱的手从旁伸来,拿了块放在作战桌角落的烘焙点心。

  「追根究柢,与古灵族作战能派上用场的好手,在冒险者中同样极为有限。照理说,也无法期待碰巧有那种人逗留于这块北方之地才对吧?」

  「那么,难道要大家就这样坐以待毙?」

  「我没那么说,但是为了让我军活下去──」

  有团毛茸茸的防寒衣……有个身穿防寒衣的人,正喀哩喀哩地一面从边边小口啃起烘焙点心,一面望向作战桌上。

  「不干些什么,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啊!」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没有余力采取无谓的手段!」

  双方皆无余裕。

  语气变重,用词也跟著粗鲁。

  士官长嘴里咕哝有声。

  轻轻一晃,烘焙点心又少了一块。

  「…………」

  「…………」

  男子们的目光,聚集到了一处。

  聚集目光的当事人,不知不觉中出现在那里的第四个人物,停下了啃著烘焙点心的手与口,忽地抬起脸庞。

  「你做什么?」

  军略负责人代表在场者提问。

  「啊,我拿了点心来吃。因为硬是从冷飕飕的地方赶过来的关系,都饿坏了呢~」

  可疑人物用少女的嗓音如此回答以后,便摘下防寒衣的兜帽。

  燃烧般的红发流泻而下。

  现出身影的,实际上就是个少女。

  光看脸孔及体格,其年纪大概十五六岁,或者再小一点。然而,流露著某种奇妙余裕的那副表情,看来却不像孩子。甚至还像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呃~向各位问安。我是从赞光教会来的。」

  或许是走寒冷的路来到这里所致,那名少女一边用手掌轻轻搓著染红的脸颊,一边说出那样的话。

  「啥?」

  将军发出狐疑的声音。

  「怎么,难道你要来替我们安排葬礼的手续?免了免了,多管闲事。」

  「不,并不是那样。」

  「这里是最前线。面对强大的敌人,我们正展开殊死之战。这不是让孩子挣零花钱的地方。如果你不想跟我们葬在同一块墓,就快快回去吧。」

  赞光教会的祭官也分许多种。他们并非尽是在祭殿中主持每日仪礼就能领取高俸的人。连每日餐饭都要愁的贫困祭官中,也有那种漂泊于形势不利的战地,好推销简略葬礼的人。将军话里所指的就是那么回事。

  「哎,别那么说啦。」

  少女毫不介意,又回头端详桌上。

  「你这丫头──」

  「唔?」

  在火冒三丈的将军讲出下一句话之前,士官长微微地扬起半边眉毛。

  「小姑娘,能不能请教你背后那看起来沉甸甸的行李是什么?」

  「这是剑喔。」

  少女随口回答。

  「以普通的剑来讲,尺寸可真大不是吗?」

  「对呀。」

  「那么,它是不是圣剑瑟尼欧里斯呢?」

  「嗯。」

  少女乾脆地点头。

  将军的表情僵掉了。军略负责人茫然若失,脸上失去了色彩。尴尬的沉默充斥于野战帐篷。

  这也难怪。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被称为勇者。他们并非凡人。不隶属任何国家,只为全人类的存续而战,绝对能克制怪物的终极最强战力。拥有诸如最强圣剑、卓越的秘藏绝技、稀世才华、最古老的守护者,或者英雄血统、具悲剧色彩的出生经过等,累积起来像山一样多的「强大理由」,彷佛让人从全方位审视都不得不服「你最强」,活于今世的神代传奇。

  而提到瑟尼欧里斯,则是目前人类手中至高无上的最强奥秘之一。立于众多圣剑的顶点,名唤极位古圣剑的五柄剑之一。曾游走好几位获选者的手,一路在数不尽的战场上击退人类大敌。而现在,使用它的乃是赞光教会认定的第二十代正规勇者──

  「黎拉.亚斯普莱……?」

  将军低声道出那名字。

  「怎么会。」

  军略负责人无力地摇头。

  「说到姬勇者黎拉,应该是有著燃烧般红发的绝世美女才对。绝不会是这种怎么看都觉得嚣张而已的小丫头!」

  「我对那些兀自越传越夸张的传言负不起责任耶……」

  「想像中的肖像图,是画成楚楚可怜的美女啊!」

  「把想像中的图拿来与本人并论,我要说什么好呢?伤脑筋耶。」

  「那张画很贵的!」

  「啊~……该怎么说好呢,请节哀。」

  帐篷里,再度充斥尴尬的沉默。

  士官长重新将胳臂交抱,发出低吟。

  「啊,还有这是我的身分证明。」

  少女──黎拉像想起来一样地说完之后,对三人亮出她从怀里拿出的黄铜工艺品。那是教会发给巡逻高祭官的一种护符(Talisman),没有比这更能确定其身分的信物了。

  「……那么,黎拉.亚斯普莱大人,你来这种地方有何贵干?如果你是要提供协助,就快快回去吧。」

  「唔~」

  黎拉一面咽下烘焙点心,一面又探头看地图。

  「古灵族在这附近,表示这边和这边已经算是森林中了吗?」

  她依序指了摆在地图上的兵棋。

  「是啊,正如你所说。」

  「士官长,不必对她好声好气!」

  「所以说,长老种是在这一带,还有这里吗……这样子确实挺麻烦耶。」

  黎拉一面搔头,一面闭上眼睛稍作思索。

  「呃~将军。我有事想拜托你。」

  「要借兵的话就省省吧。」

  「不,我希望你率全军一起行动。雪积得很深,行军或许会有一点辛苦就是了,不过这支兵团──」黎拉挪动地图上的兵棋说:「──可以像这样调动吧?」

  「鬼扯什么。」

  军略负责人嗤之以鼻,然后重新看了地图上面。

  「……不,真的太扯了。」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

  「那不就一味地远离敌人了吗?就算要撤退到城里……不,那也免谈就是了,你指示的方向也不对。」

  「嗯。」

  黎拉点头。

  「我来到这里以前就有听到消息,据说这边……原属迪欧涅的堰都『诺班特』,战况不太妙。」

  「啊?」

  「对方的主力是豚头族。要对付还不到特别吃力的地步,不过由于敌兵众多,战线无论如何都会往旁拉开,防卫的人手就变得不够了。与其在这里对付古灵族,你们到那边也比较好施展身手吧?」

  「话是没错……不,问题并不在那里才对。我们不能弃守这里啊。」

  军略负责人的脸上被灭了些许威风,却还是越说越激动。

  「嗯?你们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吗?」

  「话不是那么说,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将那些古灵族从这块地方驱逐乾净……」

  「啊,那不用在意。我会设法收拾的。」

  黎拉嫌麻烦似的断言以后,就转了转手臂,让肩膀关节发出声音。

  「哎,有三天时间就能收拾完毕吧。」

  †

  于是,三天过后。

  为了与堰都诺班特的友军会合而展开行军的兵团,收到了一项消息。

  消息表示,之前单方面持续扩张的古灵族领土,那片妖厉不祥的紫色森林正急遽枯萎。

  兵团中一片哗然。

  「是黎拉.亚斯普莱。」

  有个士兵提到了那名字。

  「黎拉.亚斯普莱!正规勇者解决掉怪物了!」

  面对过于强大的敌人,原本并无法看见战事终结的未来。经过漫长艰辛的战斗,士兵已经疲惫不堪。目睹众多友伴被酸液溶化,被古灵族吞噬以后,觉得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而舍弃希望的人也不少。

  「──令人生厌。」

  将军一脸像是吃了黄连似的把话吐出来。

  「那个丫头顺手就能了结的儿戏,我们赌上性命也还是无法企及。我们挺身战斗……不,我们的存在到底算什么?」

  他身居将位,对于勇者是何种存在,好歹也有基本的知识。不,就连进一步的情资都有调查过。根据那些情资,勇者的强大据称是奠基于说服力。越是背负著戏剧性经历活过来的人,或者越是抱持著悲伤回忆活过来的人,越有资格成为强大的勇者。

  然而,从那个丫头的情况──从第二十代正规勇者黎拉的情况来看,说服力又如何?

  失去所爱的家人及故乡,投身于愤怒与悲伤。而那一切的感情,便将当时年幼的公主推落至征战的人生中了。

  唯有背负伤悲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熬过痛苦之人才配的力量,唯有从绝望中站起之人才配的力量,将愤怒化为粮食的力量,唯有超越憎恨之人才扛得起的力量──将那些林林总总的玩意全塞进那小小的身躯,藉此塑造出来的,就是号称正规勇者,由赞光教会高举在手的一把武器。

  「──果真,令人生厌。」

  将军确认过周围没有别人,才从怀里掏出荷包。他从里面取出摺得小小的纸片,然后摊开。纸上画的是面露微笑让人感受到母性,有著燃烧般红发的美女。

  想把那撕烂丢掉。

  犹豫以后。

  又细心折回去收进荷包,塞回怀里。

  「哼。」

  接著,简直像吞不下这口气似的仰望天空。

  这里没有下雪。他看见有只长尾巴的鸟横越蓝天飞了过去。

  3. 帝都

  名为帝都的这块地方,有各种事物规模庞大。

  理由应该多有所在──它属于相对近期内开拓的都市,几乎没有非保护不可的传统设施;身兼帝国的核心兼权威象徵,就非得威慑来访者,让他们抱持「帝国真猛」的印象回去;替现今都市立下基础的先帝为人豪迈,是本著「反正统统都盖得壮观雄伟就对了」的谜样思想来分配预算及都市区块。

  总之因为如此,位于帝都第一街区正中央的那座祭殿,便盖得格外雄伟,格外豪华。有阳光从高到不行的天花板透过大量彩绘玻璃照耀而下。大理石祭殿炫目耀眼,刻于壁面的神话情景则轮廓分明。

  若将这番绝景当成观光名胜经营,想必会是热门生意,但它已被指定为俗人禁入的圣域。能走进当中或观赏其景致的,只有位阶相当的圣职者、被认定为圣人的勇者……正规勇者黎拉、还有以她为准而获得认可的准勇者(Quasi Brave)。

  「您回来得太好了。」

  紫色法袍搭配红饰带,光看服装便觉地位显赫的祭官们,都露出满面笑容出迎。

  「我们已经听闻战果了。您这次的活跃,同样对得起勇者之名与荣誉。」

  其笑容背后别无用心。没有虚假,更没有阴谋气息。黎拉早就看惯人类这种生物,她对那一类的心思都大致看透了。换句话说,他们是发自内心,为正规勇者成功屡行拯救人类的使命感到欣喜。

  ──唉。

  黎拉心情烦闷地再度确认自身的想法。

  ──果然,我讨厌这里。

  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所谓的迷惘。他们对自己的思考、感受到的认知、所做的一切,都笃定是「正确的」。因此他们不会怀疑自己,对自身的行为也不会带有踌躇。那是非常幸福的事,能实现那样的幸福,或许以宗教信仰来说倒是有意义的。

  已经在自己心中确立何谓正道的人,会认为不可能有其他结论比自身想法更加正确,而变得听不进别人所说的话。他们会开始单方面地把观念加诸于他人,不用多久便习以为常。就连与人交流是怎么一回事都忘掉了。

  「嗯?勇者黎拉,您怎么了吗?」

  「没事~」

  黎拉转到其他方向,偷偷地吐了舌。

  「……啊,这么说来,诺班特那边的战况,结果怎么样了?我有让遇到的兵团过去支援就是了。」

  「昨晚的定时念讯提到,单就现况而言相当吃紧。已经有第三座城寨遭攻陷,士兵的疲惫似乎也接近极限了。虽然尚未确认,但是可能有恶魔混在进攻方当中。」

  喂,慢著。

  「……那样的话,我也过去和援军会合不是比较好吗?」

  黎拉努力克制差点从嗓音透露出来的焦躁。

  「不必。瑟尼欧里斯是在对付个体时才能发挥绝大威力的圣剑,在对付群体的战场上无法施展其长处。」

  「不是那样啦。和那种沉重的玩意儿无关,就算徒手空拳也好,由我过去不就能稍微抑制损害了吗?我讲的是这个意思。」

  「万万不必。斩除大量古灵族诅咒的瑟尼欧里斯需要调整,而您同样得为不久后就要到来的艰钜使命进行准备。星神艾陆可.霍可斯登即将被正式认定其敌性。届时要为讨伐队掌旗的,除您以外绝无他人。」

  唔哇,真想揍这家伙。

  黎拉在笑容背后偷偷地握紧拳头。

  「何况,援军早就出发了。带著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的准勇者奥格朗.T.荣提斯已经在上周自帝都启程。」

  「────啊~……」

  她带著微妙的心情松开拳头。

  担任勇者之人,一次只会认定一名。有如此的规矩。

  不过,无比接近勇者资格之人,于任何时代都有相当程度的人数存在。对于并未获得正规认定,却具备以勇者为准的资格与力量的那些人,教会并没有放任不管。而是赋予他们「准勇者」称号,同样将其视为圣人来对待。

  目前,以准勇者身分被派赴各地的只有三十人左右。黎拉不清楚详细人数,见过面的也顶多只有其中十人左右。

  奥格朗就是其中一人。

  「那家伙吗……」

  「您有所不安?」

  「不。在军团战斗方面,我想没有人比他更适任就是了……」

  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绝非位阶高的圣剑。魔力激发的上限并没有多高,也不适合用于对付龙或长老种古灵族等怪物的战斗上。

  可是,其显现的异禀(Talent)只要慎选使用场面,便极为强大。

  在能俯望整座战场之处,将肉眼可视的「敌人」指定为「罪人」。接著,只要布尔加托里欧的使用者仍待在战场上催发魔力,被视为罪人的目标就逃不过布尔加托里欧的剑身。光是将剑挥个不停,就能不断砍在起初指定的敌人身上。于敌我交错的大规模乱战中,也没有比这更为可靠的圣剑。

  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准勇者奥格朗的性格。廉洁爽快且开朗,由衷感到为袒护弱者而战就是活著的价值,一看就觉得是个不负「勇者」头衔的男人。这表示完全不用担心他在战场的气力饱足程度。只要背后有人该保护,就无法想像他会屈膝。

  「您放心了对吧?那么,请您也要尽到自己的职责。」

  祭官用和气的笑容,把那个话题打住了。

  「休养身体,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那就是您现在该奋斗的事。」

  「……是是是。」

  黎拉自己也不想跟对方长谈。她轻轻地甩了甩手,然后转身背向祭官。

  「您要去哪里?」

  「上街。」

  「所以您不回光室吗?」

  虽然得视规模而定,不过赞光教会的设施几乎都备有供圣人居留的房间。至于这里,帝都的第一祭殿,则是被安排给正规勇者当主要据点的地方,因此分配出来的房间可就既宽广又所费不赀了。

  对祭官来说,那些房间总是空著应该也不好。那方面的内情黎拉并非不明白就是了。

  「……迟早会啦。」

  即使如此,黎拉还是没办法喜欢那个房间。

  东奔西走于大陆上的战场,生活有如无根之草。光是有块稳定的下榻处就该感激才对的。可是……

  大理石的白与呢绒的红。装点起来简直绚烂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那块空间,黎拉不太想当成自己该回去的归宿。

  †

  黎拉离开神殿。

  「嗯~!解放感!」

  她用全力伸了个懒腰。

  基于区隔俗世与神域的名目,神殿是盖在梅尔格勒大河中央的人工沙洲上。要出入就得从三道搭建的大桥之一越过。

  这些桥也不太令人有好感耶。黎拉一边踏著描绘出优美几何图案的地砖,一边心想。活脱脱就是滥用经费,可以感觉到土财主的低劣品味。盖成朴素可爱一点,有平民风味的桥也行吧。

  算了。她自认并没有不识相到对别人的品味说三道四。尤其是刚完成麻烦的使命回到城里,那就更不用说了。器量要大嘛。

  「要去吃什么好呢~」

  黎拉想起几间还不到熟识,但偶尔会利用的店。

  那些地方,都不能放胆称赞手艺好。不过,黎拉有几个熟人是那些店的老主顾。差不多趁这个时候去,运气好的话,或许就能逮到人。

  正规勇者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凡人帮不上忙,应该说,只会碍手碍脚。所以孤军作战的情况就多。

  对独处这件事,势必就习惯了。

  不过,至少像现在这种离开战场的时候,仍会想和认识的人见面。

  想好好地跟人讲话,而非自言自语。

  还有,可以的话,希望对象会是那家伙──

  「嗨。」

  黎拉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

  心脏差点由口里蹦出来。

  「……威廉。」

  她靠著铁打的自制心与演技,克制住惊讶。

  然后摆著平时那张脸,装出平时的语气回头看去。

  「你啊,有时候会用很恶心的方式冒出来耶。」

  「为什么我打个招呼就非得被说成那样?」

  有个少年站在那里。

  个子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

  头发与眼睛都黑漆漆的,没什么有趣之处。

  长相并不丑,却也不算端正出众。隔著衣服看不出肌肉,反过来说也没有瘦得皮包骨。

  要提到多少让人有印象的部分,大概就只有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嚣张眼神与目光。不过以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有那些特质倒也稀松平常。总归一句,就是在任何城里,感觉都多到可以论斤卖的那种少年。

  「我刚结束一项使命,报告完就过来啦。」

  少年──威廉.克梅修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背后的教会。

  「结果那几个秃子说你正好也回来了。我就急著追过来了。」

  「咦?怎样,你那么想看我的脸啊?想念我啊?」

  「怎么可能。」

  被断然否定了。有点受伤。

  「时间也不早啦,我打算找个地方吃饭。既然这样,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吃好吧?哪怕是找你作伴。」

  「哦~」

  黎拉眯起眼睛,巧妙地发出了听似不悦的声音,她心想。

  「以邀请年轻女生约会的搭讪词来说,会不会太嚣张了一点?」

  「将来我邀年轻女生约会时,会多斟酌一下用词啦。」

  「慢著。你把我当什么啊?」

  「我把你当黎拉。」

  黎拉稍微想了一下那句话的意思──

  「喂,你什么意思?」

  年轻女生在世上应该多得是。不过,有资格被这个叫威廉.克梅修的人「当黎拉来对待」的女性,找遍全世界,也只有黎拉.亚斯普莱她一个人。

  哎,那样的特殊待遇大概也不算坏吧──

  黎拉对于会如此思考的自己,感到有些傻眼。

  †

  走上一会儿,来到帝都学生街附近。这一带有许多迎合年轻客层的店,用恰当预算就能吃顿份量实在的饭……除此之外,他们俩的外表到底还只是孩子,不会惹人注目也是挑这里的理由。

  工作告一段落就会饿,这一点放诸正规勇者与准勇者之间皆准。他们俩占据五人座的圆桌,点了肉类菜肴上桌,开始依序把餐点从这头清到那头。

  用餐之余,黎拉就顺便聊起这次使命是怎么一回事。

  「────啥?」

  威廉嚼著切块的煎肉排,并且瞪大眼睛。

  「所以是怎样?你这一趟,把包含长老种在内的成群古灵族都砍光光了?就你一个?花三天时间?」

  「是那样没错。」

  威廉把嘴里的东西咕噜吞进喉咙,大口喝下杯子的水,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那是什么反应?」

  「身为男人,我打从心里同情那位将军。」

  什么话嘛,黎拉心想。

  「难道不救他比较好吗?」

  「不是那样啦。我的意思既然要救,就多为他著想一点。」

  「状况又没有空让人扯那些。就算我是绝顶的天才,也没办法一边把机会让给那些碍手碍脚的人表现,一边解决那么多古灵族喔?」

  「我没有叫你做到那种地步啦……」

  威廉一边哼声,一边啃起下一块肉。

  威廉.克梅修是黎拉在剑艺方面的师兄。

  而且,他算是不成材的师兄。

  他们俩拜同一个男子为师,学了同样的剑。练到极致就能成为举世无双,听来煞有介事的勇者专属剑术流派。而黎拉轻轻松松地就登峰造极了,威廉却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爬到山腰。

  那家伙致命性地欠缺天分啦──师父是这么说的。

  单看用剑的天分嘛。哎,要说威廉在常人之上也无妨。然而,他无论如何就是欠缺「放弃做人的天分」。

  只能强到人类的境界。只具备以人类而言并不离谱的力量。无论经过多久,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只能当人类。

  对原本生而为人,活而为人者来说,那是该受到祝福的资质才对。可是师父教他们的剑,却只有超脱人类者才能澈底运用。光是因为如此,祝福就成了诅咒。原本被当成资质的特质,便沦为天分上的欠缺了。

  『那为什么要教他用剑?』

  有一次,黎拉这么问了师父。

  『他本人不死心啊。』

  那句嘀咕,就是师父的回答。

  哎,总觉得可以理解。那时候,黎拉深深地点了头。

  威廉确实不死心。

  哪怕是无理或胡来之举,他都会一直冲。

  无论旁人期望什么,无论现实有多残酷。他都不会放掉本身的心愿,一路向前冲。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感情。不会迷失于一度感受到的绝望或后悔。只为了自己,还有对自己重要的事物而战。

  ──和黎拉.亚斯普莱的生存之道恰恰相反。

  「唔~吃得好过瘾!我满足了!」

  用餐完毕,来到了街上。

  「与其说吃得过瘾,你未免吃太多了吧。店员都有点不敢领教耶。」

  「那是因为我正在发育啊~像我这种年纪,有那样的食欲算普通的啦,普普通通。倒不如说是你食量小而已。」

  「你现在马上给我向全世界的十四岁和十五岁道歉。」

  太阳正西斜。帝都的行人却丝毫没有减少。马车与人潮不停来往交错。一不留心就会撞上别人背后,不巧的话立刻就会被扒走钱包。就是如此熙熙攘攘。

  「唔喔?」

  风吹起。

  有纸片不晓得从哪里飞了过来。

  黎拉迅速用手抓住差点直扑脸上的那玩意儿。

  「好险~真是的,垃圾就要当垃圾处置,乖乖丢进垃圾桶嘛……唔?」

  她瞄了一眼,确认纸上写的内容。

  那是快报。活版印刷普及以后便数量爆增,用来向大众传播情报的大量印刷品。薄薄的一张纸上,生动有趣地载满了最近这块大陆所发生的要闻。

  黎拉的目光停到了印在最醒目区块的标题上。

  『哀伤的美姬,再次讨伐古灵族大军!』

  感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事情。

  她轻轻地噗嗤发笑。

  「你在干么?」

  「啊,欸欸欸你看,这写得有够绝耶。」

  黎拉揪住威廉的颈根,然后把快报塞给他。

  「……跟平常没两样吧。」

  「讨厌啦,内容不是变得比之前讲的还夸张吗?」

  他们把头凑在一块,并且逐字看起报导的内容。

  上面提到,有数量破万的昏古灵族,从帝国北方压境而来。面对古灵族施展的咒术,抵御的兵团根本不是对手,全被下咒变成青蛙了。

  「敌人有破万吗?」

  威廉看似无聊地问道。

  「连一百只都不到。」

  黎拉从容回答。

  「那是昏古灵族吗?」

  「虽然有长老混在里面,但它们是一般种。」

  「有人被变成青蛙吗?」

  「它们才没有可爱到会用那种俏皮的法术啦。」

  黎拉继续往后读。

  造访该地的,是名闻遐迩的黎拉.亚斯普莱。美姬呼出的忧愁气息顺著风,将兵团受到的诅咒全数净化,所有被变成青蛙的战士即刻恢复人类原貌了。

  「这个呢?」

  「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厉害。」

  接著,她俐落地拔出腰际的圣剑瑟尼欧里斯,举向天空。

  那是传说中的圣奥义,穷真波动包裂红合的架势。

  由于威力太过强大而被师父禁用,一旦解放定将轰天裂地,禁招中的禁招──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拉捧著肚子,差点笑到摔跤。

  她笑得过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不晓得有这种拗口的招式耶!还说我们师父会因为『威力太强』就定下禁招,想都无法想像嘛!」

  「我说你喔,这能当成笑话吗?」

  另一边的威廉则是神情严肃。

  「瞎掰得越来越夸张了耶。虽然说,为了维持现场的士气,或许要那样才方便啦。」

  「有什么关系。既然是为了别人著想,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善行。」

  「别摆出圣人的嘴脸说梦话,根本不适合你。」

  「你有脸说喔?对我说这种话?」

  正规勇者与准勇者,同样都被赞光教会认定为圣人。

  「不用那么在意吧。又没有人会因此困扰。」

  「这样下去,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真正的你吧。」

  「嗯?」

  「通篇都是瞎掰胡扯,不就表示无论你在哪里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快报的内容吗?花了三天时间,细心对付不满百只古灵族的黎拉.亚斯普莱,等于完全被人忽略了吧。」

  「……哎,也对啦。」

  黎拉仍带著笑容点头附和。

  「不过呢,那码归那码,这码归这码。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事情无所谓啦。为了众人的安宁而奉献己身,这就是身为勇者的宿愿啊。」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

  「我说过啦,那也算在勇者的工作之内……」

  「即使你那么说。」

  威廉一脸不悦。尽管声音绝不算大,态度却斩钉截铁。

  「那才不是你的工作吧。」

  他如此告诉黎拉。

  「……你的口气很嚣张嘛,准勇者。」

  黎拉哈哈大笑,不当一回事。

  一笑置之的同时──她已经偷偷擦掉了眼角微微泛上的泪珠,以免被人发现。

  †

  偶尔在帝都多享受一下也好,就这么定了。

  帝国主要是藉著接连吸收与怪物交战而消耗的周围诸国,才逐渐变得壮大。而这座帝都就位于核心地带。人种、语言、文化各异的群众及物资都混聚于此,甚至有『帝都市场逛一趟就能摸遍大陆全土』的说法。

  适合购物与观光的,则是帝都的第二街区与第四街区。

  黎拉揪著威廉的颈根,在横跨那两座街区的翼狮(Griffin)街与朱蜥(Zalamander)街来来回回。

  「唔哇,这是什么啊,好夸张!」

  在据说是来自北高曼德的商人店里,黎拉瞪大眼睛。

  她试著用指头捏了捏充满异国情趣的服饰的──那薄到几乎可以透过去看到另一边的布料。

  「哇呀~高曼德的人穿这个啊~他们敢穿啊~这根本遮不住腿嘛,腿会露出来啦。」

  「哎,毕竟是在纳维尔特里的国家附近。」

  「啊~被你一说好像就能理解了耶~」

  纳维尔特里.提戈扎可是他们俩都认识的准勇者。他是出身自西高曼德的男子,对女人风流成性。黎拉每次看见纳维尔特里露面,他大多都在追女人,要不然就是被女人追,以比例来说前者较高。

  透过他的形象来谈整块高德曼地方,感觉就非常失礼,似乎会构成轻微的国际问题,不过那暂且搁到一边。

  「唔~我穿的话,在身材上好像有点吃紧……」

  轻飘飘的绢布被掀起。用来展示服饰的石膏像,顿时露出诱人白晢的腿部曲线。

  黎拉回头。

  「这部分你怎么想?」

  「没什么关系吧,稍微打破尺度也算特色啊。」

  威廉用丝毫看不出心慌的脸,给了她如此的答覆。

  「……威廉,你还满配合的嘛?」

  「嗯?」

  「还以为你会脸红或转开目光骂『不检点~』,我本来在期待那种反应就是了。」

  威廉叹了一口气。

  「你把我当什么啊?」

  「不习惯跟女生相处的纯情纯朴少年。」

  「前半句不太好否定,后半句就别闹了。」

  他埋怨似的回嘴。

  「要说的话你才是吧。都不用在意羞耻心的吗?就生物学而言你也算女的吧。」

  「虽然我在官方文件上也是不折不扣的女生,不过有什么关系嘛,才露这么一些。这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要勾引好男人做准备啊,及早准备。」

  「被这一套钓到的男人你会想要喔?」

  「那就要等时候到了才晓得喽。为了丰富的未来,你不觉得事先替各种可能性做准备是很重要的吗?」

  威廉有些不快似的变了脸色。

  是吗是吗。你光想像黎拉.亚斯普莱在将来裸露肌肤给某个男人看,就觉得心情不好了吗?哗哈哈哈哈,那还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我问你喔。」

  「嗯。」

  「侵袭迪欧涅的昏古灵族已经收拾掉了吧。」

  话题突然转换,黎拉却不惊讶。这个麻烦的师兄并不是第一次谈到这类事情。

  原本属于迪欧涅骑士国领地的土地,在占据那里的怪物被讨伐以后,就成了帝国的领土。虽然与帝都多少隔了段距离,但还不到天涯海角的地步。

  「你就没有想过,差不多该回去了吗?」

  「去年我有回去探视啊。城堡附近杂草丛生,状况可凄凉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明白吧。」

  黎拉明白。

  威廉.克梅修说的是这么回事:回到那块地方,复兴城镇,召回领民。然后,收复生育黎拉.亚斯普莱的国家。

  脱离这种征战的生活,搁下佩剑,取回身为公主的幸福人生。

  ──听起来似乎强人所难。不过,要是黎拉打从心里盼望,恐怕有可能办到才对。不要求完全回归原貌,还是可以收复迪欧涅骑士国的部分失地才对。

  「唔~……」

  黎拉在口袋里,将刚才那张快报揉成一团。

  快报中,用了颇有诗意的词句来叙述──黎拉.亚斯普莱是为了故乡而战。为了抢回过去所爱的国土、领民、繁荣还有被夺的一切而挥剑。无尽的伤悲蕴含在她的双眼。

  「我想,我没有那种心情耶。」

  她闭上眼睛,直接回答了如此坦然的想法。

  「何况,我似乎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就报完仇了。你想嘛,帝国现在已经把那里当成领土,开始在建造新的城镇了。而且,目前与豚头族交战的最前线正忙得不可开交啊。」

  黎拉使劲搔头。

  「要说到我是不是不惜那样也想回去当公主,那倒没有耶~」

  「什么嘛,真是薄情。」

  「或许是喔~」

  薄情。哎,说不定那是非常精确的形容。

  毕竟现在的黎拉.亚斯普莱,对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自信。愤怒、憎恨、悲伤、焦虑还有各种不同的情绪,她都没有把握是否真的源于自己的内心。

  自己身为人,肯定欠缺了重要的东西。

  「就是因为薄情,我对过去的往事已经没兴趣啦。」

  黎拉哈哈大笑,说出这些话。

  有所欠缺,就能对自己的事情一笑置之。

  她想改变话题。

  「喔。这边这件衣服,感觉不错嘛!原来也有布料扎实的货色啊。」

  黎拉灵活地穿过衣服与衣服之间。

  「这件也不错耶。由我来穿似乎不会出差错,也可以出入正式一点的场合──啊。」

  她想到。

  「哎呀,这么说来,我有被邀请参加皇帝陛下的越冬派对。差不多该考虑礼服的事情才可以喽,我全忘记了。」

  「那要找皇室御用的裁缝吧。随口拜托一下怎样?」

  「我去年就那样做啦,后来消息在那些贵族千金之间泄漏出去,导致同一种款式的衣服大为流行。好像是因为可以和正规勇者大人穿一模一样的礼服才流行开来的。」

  「幻想真恐怖。」

  「──欸,你怎么讲得像事不关己,你也有受邀才对吧?」

  威廉轻轻地耸肩。

  「我拒绝掉了。我本来就决定越冬祭晚上要跟家人一起过。」

  他说得若无其事。

  「家人是指爱尔他们那里吗?你要回到寇马各?」

  威廉的老家……他小时候过活的养育院盖在帝国城郊,交通不太方便的城镇上。光从帝都这里往返,应该就会花上好些时间。

  「我有请一段连假。多亏如此,从明天起我似乎暂时要每天为使命奔波了。」

  「……嗯。」

  在怪物们侵略加剧的世道下,让威廉这般的准勇者远离帝都,对赞光教会来说应该是希望避免的一步棋。既然硬是准假了,被当成交换条件推给这个少年的使命数量,理应会相当可观。

  「要是你嫌派对麻烦,乾脆一起来吧?」

  被威廉自然地这么问到,黎拉不禁「咦?」地反问。

  「连我一起?」

  「连你一起。我想爱尔还有家里的小不点都会高兴就是了。」

  「啊~……」

  黎拉搔起脸颊。

  这男的胡扯什么啊?她心想。

  除了准勇者威廉.克梅修以外,连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都一块儿离开帝都。该怎么说呢?这似乎不是赞光教会焦急过以后就能平息的事情。成真的话,大概有几个祭官的脑袋都要飞了。

  八成不是玩笑话吧,她心想。

  这家伙真的想邀她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恶质的是,这个男的十分理解自己说的话有多严重。帝国变得人手薄弱有何含意;赞光教会应当会有的反应;要任性地将其扳回有多困难。他对那些全都了然于心,才用那么轻松的语气向她提议。

  「罢了。」

  黎拉做出答覆。

  「如今我也当不回公主啦。偶尔参加个豪华派对,过过乾瘾也好。」

  点头很容易。

  可是考虑到威廉为此应要扛起的重担,黎拉实在无心去接受那样的美意。

  「是喔。」

  把脸转过去的威廉脸上,看似有一丝丝失落──虽然说,这大概是黎拉心中所愿让她看见的错觉一类吧。

  黎拉回想。她第一次在那片冬季森林中,见到威廉时的模样。

  看当时还小的威廉用那副矬样锻练,黎拉感到不耐。甚至火冒三丈。尽管她晓得那是自己失言,却还是忍不住吐露真心话。

  那时候,黎拉没有察觉到其中理由。

  换成现在,她推测得出来。

  当时的威廉一心一意想要变强。他希望变得强大。他有求取强大的理由。就算绊倒了,就算跌了跤,心里仍有无论几次都能站起来的燃料。甚至连只是碰巧偷看他锻炼的黎拉,也看得出来是那样。

  黎拉想了一想。这是自己也能办到的事吗?

  她如果有意模仿那套锻炼方式,轻易就可以办到。如果她希望变强,肯定也能轻易如愿。所以她搞不懂了。

  她自己,黎拉.亚斯普莱也能像那样,在失败中持续挑战吗?她有办法怀著那样的坚强,去追求些什么吗?

  她能拥有一再绊倒、摔跤、倒在地上献丑,却依然站得起来的理由吗?

  办不到,黎拉心想。

  国家付之一炬,丧失家人,当时始终顺著旁人指示,在心中鼓起悲伤及憎恨情绪的她,直到那一刻才初次发现,自己是副空壳子。

  她恼火。羡慕与嫉妒在胸中油然而生。

  那阵活生生的情绪波涛,实在不是当年幼小的少女能够驾驭住的。所以──

  『好逊喔。』

  其结果,就是那么一句话。

  还有,从当时持续至今的,与师兄威廉之间的微妙关系。

  4. 那肯定是爱的故事

  赞光教会既不姑息,也无慈悲心肠。

  胆敢在重大时期要求休长假的无良准勇者威廉.克梅修,被指派了为数惊人的使命当代价。

  「你们就没有人心吗!」

  威廉一边发出如此的哀号,一边冲出帝都。今日往东,明日往西。由战地到战地,然后再换下一块战地。

  正常来想,那是胡来。要用正常方式完成那些使命,应该会大幅拖过最要紧的越冬祭之夜。

  不过,即使如此……唉。

  那个笨师兄大概还是能设法解决吧──黎拉茫然地心想。在故乡和家人度过特别的日子,就为了那么点心愿,他大概会拚全力克服任何苦境。

  †

  哎,为师兄操心肯定也没用,他的事在这个节骨眼无关紧要。

  当下的问题,在于瑟尼欧里斯。

  斩遍满身诅咒的古灵族回来以后,据说圣剑瑟尼欧里斯的咒力线出现了些许失调。

  当然,圣剑并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样就性能下滑或无法启动──可是,也不能安于其牢靠就把问题放著不管。何况,瑟尼欧里斯在极位古圣剑当中仍属最正派的剑。它与必定会夺走比期望中更多性命的莫尔能,以及几乎会名符其实地吞噬掉用剑者的杰梅费奥尔不同,是人类最后的守护者兼王牌中的王牌。为防万一,必须时时都保持在最妥善的状态。

  因为如此,瑟尼欧里斯就被送回工坊进行澈底调整了。

  黎拉从门缝窥探工坊之中。

  没有半扇窗户的宽阔房间里,满满都是以溶了钢粉的油所绘的复杂图样。在图样上面,毫无物体支撑的半空中,有几十块眼熟的金属片像被黏在那里一样地飘浮著。

  近二十名的机工咒士,正嘀嘀咕咕地一边低喃某种词句,一边忙著改换护符的配置。每次改换,就会看见淡淡的光线短瞬发亮,好似要将金属片串联在一起。

  看起来像诡异的仪式。

  倒不如说,那根本就是诡异仪式。

  「要调整剑,没办法全力在一个晚上就弄好吗?」

  黎拉也找了认识的机工咒士问过这样的问题。

  「不行啦,请你别为难我们。」

  蓄有漂亮胡须的壮年机工咒士一脸认真地将额上汗水擦去。

  「圣剑是组合得多么精密的艺术品,你也明白吧?」

  当然了,黎拉相当明白。圣剑是聚集数达几十块的繁杂护符,再以咒力线彼此绑定,引发复杂古怪的相互干涉并使其稳定,然后才凝缩为武器形体的成品。那种奇迹性平衡自然只能成立于神乎其技的精确结构之上。护符的配置,咒力线的排列,即使只是某个环节出了点差错,其力量就会大打折扣……或者完全丧失。

  尽管黎拉既有知识也能想像要制造或调整那种玩意儿,会是多么困难的工作……

  「威廉不就办得到吗?像他那样一下子把剑分解,铿铿锵锵地调整过以后,又立刻恢复原状。」

  「那个嘛,只能说因为他是怪胎。」

  啊,果真如此吗?黎拉是有那种感觉。

  「那不是人类该用的把戏。」

  黎拉也那么认为。

  「更何况,那只能当成应急处理。既没办法照料到细微的损伤,对真正损坏的圣剑也应付不来。」

  从胡须后头断断续续地冒出了疑似牢骚的意见。

  「还有,那套手法当然也无法把现成护符聚集组合成新的圣剑。临阵时或许方便,不过由我们来看,他那一招半式反而会替圣剑添加不必要的毛病,算是给人惹麻烦的杂耍特技啦。」

  「嗯~」

  机工咒士的言词固然辛辣,眼神却莫名温和。

  听说威廉学那套「杂耍特技」时,也在这座工坊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修行。他的性子就是为了自身目的,就能毫无止尽地将身边的人拖下水,因此应该也受了这里的机工咒士许多照顾。然后那家伙把能学的招式都学过,能偷的功夫都偷到以后,却没有成为机工咒士就冲上战场了。说起来,大概算不肖的爱徒吧。

  对方认同威廉的优秀,也有近似关爱的感情,却无法坦然予以称赞,状况应该就是这样。受不了,每个家伙都一样硬脾气。

  「所以说,你觉得还要花多久?」

  黎拉再次窥探工坊,并且问道。

  「最少十天左右。」

  对方如此给了答覆。

  瑟尼欧里斯不在手边这一点并非大问题。它原本就不是多有机会亮相的剑。假如非得要瑟尼欧里斯才能对付的敌人经常出现,人类应该早就灭亡了。

  问题在于调整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什么得由正规勇者远征的使命。

  「……伤脑筋。」

  黎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就算忽然获得自由时间,也想不到要用在哪里。

  她又独自到了翼狮街逛逛。

  相较于跟威廉一起逛那次,有许多店都开著。店面摆了更多的商品。

  一开始,游赏那些还算有意思……不过,黎拉很快就腻了。可爱的小玩意儿,奇特的服饰,还有颜色缤纷的壁饰本身,都感觉不到多大魅力了。

  身为正规勇者,黎拉已经习惯孤身奋战。可是,她不习惯一个人在卸下头衔的状态闲晃。没有对象秀演技,她连故作开心都办不到。

  「──唉。」

  黎拉在道路一隅的行道树底下停步,然后朝天空拋出叹息。

  「连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要数天上飘过的云做统计吗?还是来数铺设在帝都道路上的石版,跟公家机关登记的数量做比较呢?黎拉的脑海里,冒出了几种她有自信断言根本无意义的消磨方案。

  此时此刻,自己认识的人都在哪里做什么呢?

  在战场上吗?在家庭里吗?

  正和伙伴携手合作吗?正和家人彼此微笑吗?正和情人彼此凝望吗?

  哈啾!

  无意识间冒出来的特大号喷嚏,将黎拉的意识拉回现实。

  「……好冷。」

  就算人在帝都中,或许还是太松懈了。似乎该多加一件衣服再出门才对。

  †

  傍晚。学生街附近的简餐店。

  「从明天起,我暂时又要钻进地下迷宫(Maze)喽。」

  凯亚.高特兰如此说完,便大口喝下杯中物。

  她是个年约三十,略显高大的女子。整体来说身材修长,然而隔著衣服也能看出她锻炼过的隆隆肌肉。

  「咦……可是,你昨天才刚出来的吧?」

  黎拉停下用铜杯喝果汁的手,然后问道。

  凯亚是冒险者。而所谓的冒险者,就是代为处理市井中的危险──意同「冒险」──的一群人。比方说,解决规模用不著派遣正规勇者或准勇者的怪物灾情就适用于此。

  不过,对冒险者而言,这难以说是稳定的收入来源。怪物灾情并非随时俯拾即是,怪物的强度与每个冒险者实力相应的机率也绝不算高。还有,一旦解决当然就没戏唱了。报酬同等的怪物会再次出现在那里的便宜巧合,并没有那么容易发生。

  这时候就要提到众多冒险者的第二饭碗,地下迷宫。通往地底且来历不明的这座宽广建造物群,满是危险怪物与稀有财宝。而且随阶层往下,其量与质都会同时变高……然而。

  「像你那样连续闯迷宫好吗?要去最深层对不对?听说那里充满了相当恶质的诅咒耶。」

  一到最深层,有害的诅咒就会大量孳生并且盘踞。光是逗留就会让人类的身体慢慢受到侵蚀,然后逐渐凋朽。

  要防范这些,得先准备能去除诅咒九成影响的护符。此外不长期逗留,勤于回地表休息,让诅咒从身体散去也是重点……原本应该是如此。

  「我想只好多买防壁系护符再过去了。价钱满贵的,之后又会感到身体倦怠,我也不太希望这样就是了。」

  「但你还是要去吗?」

  「有点事要忙,我不得不赶紧挣钱啊。这下没空闲照著理论穿插休息时间喽。」

  「有事要忙……我觉得健康也要重视比较好耶。」

  「在我住的城镇附近,有牙兔(Sharp Rabbit)筑巢了。」

  唔哇──黎拉不小心发出了不太端庄的惊叹声。

  牙兔是下级怪物的一种。是门牙荒谬到连铁铠甲都能撕裂的危险小动物。在冒险者的等级分类中,应属于十一级左右。评估起来,只要找几个熟练度平均的冒险者,就能不出差错地根除才对。

  然而,牙兔的真正威胁,根本不在那些表面上的战力。

  「那些家伙不铲除乾净,立刻会重新繁殖,巢里又有好几个出口让它们神出鬼没,所以得赶快雇用冒险者处理才行。」

  「……凯亚小姐自己去的话呢?」

  「假如是只有一头大怪物的状况,我就那样做了。单枪匹马猎兔实在不可能。最少也要有二十个还算强的冒险者,而且不抱著花一个月以上的长期战心理召集人手也莫可奈何。」

  做到那种地步难免就要花钱喽……凯亚说完,就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圈圈给黎拉看。

  打倒一只很容易。即使有十只也难不到哪里去。然而,要铲除一百多只会不停增加并到处窜逃的牙兔,就非得投注人力与时间了。

  某方面来说,比对付成群古灵族还棘手。至少对上古灵族,只要用压倒性战力硬碰硬就能将其驱除。明明有那种轻松单纯的解法。

  「在全体人类感觉正畏惧怪物威胁的时期,我为了一座城镇就窝到地下,对你们有点过意不去就是了。」

  凯亚的等级为三十九。所谓等级就是在评定冒险者时,将个人战斗熟练度粗略换算出来的数字。以基准而言,普通民众在二到三,受过训练的士兵约为十,常识内的人类极限被认为在三十左右。

  换句话说,凯亚属于对战斗已经熟练到有点超出常识的专家,这是由公会认定的。

  「……会讲那种话的人,多不多啊?」

  「感觉最近多了些。」凯亚无力地笑。「只要你上前线大发神威,有些人应该就不必死了……似乎也有这样针对我的声音。」

  「不对不对不对吧?」

  唉,大概也是,黎拉如此心想。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当中,也会有不归咎他人就无法清算自身悲剧的分子存在。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越有那种倾向的人声音越大,越会摆著活像民众代表的嘴脸指责首当其冲的某个人。

  「那讲不通啦。基本上,我们所用的护符,有很多都是靠凯亚小姐你们从地下带回来的灰色物质做出来的啊。看吧,你们对前线也有贡献喔。」

  所谓诅咒,本来是指足以影响现实的强烈「笃定」。好比一直被人数落「你很笨」的小孩真的会养成笨孩子,或者一直被称赞美丽的女儿会实际地增加姿色。条件齐全的笃定,有时候就会导致现实状态变样。

  然而在地下迷宫深层打转的诅咒,是自然产生的。并不具诅咒原本应有的「改变目标」。所以长期被位于地下迷宫底部的诅咒缠绕之物,只会失去「原有的状态」,化成「什么都不是的莫名之物」而盘踞,据说是如此。

  要说的话,那就像脏污被漂白过的纯白画布。在什么都不是的莫名之物上面,可以轻易地添写内容上去。其特质在制造「护符」这种人类用于操控诅咒的媒介时非常方便──因此这些忘却之物,通称灰色物质,在地表有人会高价收购。

  「能听见站在人类最前线的你那么说,我有觉得欣慰点就是了。」

  凯亚带著掺杂酒气的泛红脸色,无力地露出笑容。

  她似乎很累呢,黎拉有这样的感觉。

  像凯亚这种以探索地下为主要活动的冒险者,要介意他人风评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所以说,即使是稍微刺耳但不至于放在心上的杂讯,也会变得怎么样都无法听听就了事吧。

  ……尽管黎拉不认为那是坏事,也不想那样认为。

  「那座城镇……」黎拉想问个坏心眼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要由凯亚小姐来保护才行吗?」

  「唔~?」

  「城里居民也能自己挺身而战或用自己的钱雇人手吧?如果他们办不到,呃……这样说并不中听,但是在这种年头,就算度过了牙兔那一关,感觉他们还是撑不久耶。」

  「对呀,我完全有同感。」

  「那么──」

  「可是呢,那到底是我的家园所在啊。」

  凯亚语带感慨,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那么说。

  「那是我老公的故乡,我孩子的故乡,哎,对我来说也是有满多回忆的地方。总不能弃之不顾吧。」

  对方八成会那样回答吧,黎拉想过。

  听见了预料中的答覆,她觉得有一点落寞。

  「黎拉你也一样吧,威廉小弟的故乡,是不是叫寇马各市来著?假如那里有危险,你不会弃之不顾吧?」

  「啊哈哈。凯亚小姐,这话有意思耶。」

  「嗯,我猜错了?」

  「错错错,歪到几乎偏了一整圈又绕回来。」

  「哎呀,那真可惜。」

  两人同时露出相似的做作笑容,并且举杯畅饮。

  五分钟后。

  「我受够了,我要跟他分手!」

  「砰」的一声,艾米莎.霍铎温用手掌使劲拍了桌子。

  杯盘有一瞬浮到空中。店里的目光瞬间聚集而来。

  「反正这回,我真的跟他无话可说了!」

  艾米莎同样也是冒险者,不过她与一般冒险者的风貌截然不同。外表上,她看起来就像个教养还不错且年约二十左右的千金小姐──然而,其骨子里却完完全全地属于专门挑强大怪物讨伐的狩猎派。

  「又来啦,这次你打算在几天内回心转意?」

  凯亚无趣似的问了以后……

  「这次我说真的就是真的!哎哟,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原谅他了!」

  艾米莎就扯开嗓门,然后一口气灌起整瓶果实酒。

  「……呃。」

  「啊,抱歉。不熟的人碰到她这样,难免会困惑吧。」

  先前突然走进店里的艾米莎,直直地来到了她们这桌,还在黎拉旁边一屁股坐下,然后便点了整瓶的酒而非餐点。而且别说她没喝醉,连瓶子都还没拔栓,刚才那些话就先吼了出来。

  事发突然让黎拉说不出话,凯亚帮忙添酒到她的杯子里。光看一眼,就觉得似乎是有点烈的蒸馏酒。

  「相当于例行公事啦。因为她的男朋友长相跟性格都满不错。放著不管就会有女生陆续凑过来喔。」

  「是喔……」

  以前黎拉就略有所闻。艾米莎原本是地方资产家之后,却具备魔力过多的特异体质,据说她小时候夸张到只要情绪一激动,就会将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全部炸飞。理所当然地,艾米莎因而被丢进昏暗无光的忘却之牢(Oubliette),让人封闭了视野。她在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摸不著的情况下,从童蒙时期活到了青春期。

  把艾米莎从那里带出来的人,据说是为了完全无关的事情才来到附近的冒险者青年。

  当时青年的等级是九。这代表他小有身手,却仅限于小有身手的境界,联盟组织收集到的怪物讨伐任务几乎都会因为「太过危险」而不敢交给这种能耐的人包办。那样的他,发现了牢中有个连身影都看不见的少女,便关心她,伴著她,进而牵著她的手,把人从黑暗中带了出来。

  当然,原本的问题并没有就此解决。在那之后,直到艾米莎能驾驭自身能力为止,恐怕仍经历过超乎想像的苦难与努力才对。不过,他们俩携手克服了那道考验给大家看。而且他们在互许将来之后,还一块走上了冒险者之路……然而……

  「因为他们俩等级落差太大嘛。男方现在十七,艾米莎六十一。」

  十七这个数字绝不算低,反而还比标准的冒险者高了许多。讨伐高等怪物的任务接得到,想钻地下迷宫也可以顺利获准探索到第五层为止。考虑到他几年前还只有九,这样的上升率甚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然而,艾米莎是六十一级──这个数字在目前公会登记的所有冒险者中排名第二,所显示的是「可以只身对抗军队」的事实。连比较都会觉得愚蠢的差距,就存在于那里。

  艾米莎接的工作不能带男朋友去。一秒钟就会出人命。

  话虽如此,艾米莎也无法跟去帮忙男朋友接的工作。她对于一边留意周围受到的损害,一边施展力量这种事并不擅长──那将导致每次要讨伐十七级适合对付的「高等怪物」,就会让周围地形整个改变的惨状。

  两个人不能接同一项差事。得分别去不同的地方,各忙各的事。既然如此……

  「他又救了不认识的女人!还被那个女的用热情眼神盯著看!」

  这种状况自然就会变多。

  「那也没什么不好嘛。」

  黎拉很能理解凯亚态度从容的理由。

  她一面露出苦笑……或者该说是含有傻眼味道的笑容,一面开口。

  「假如连那种事情都要一一在意,不就非得把男方跟全人类的半数隔离了吗?」

  「我宁愿那样!」

  艾米莎大叫,凯亚则乐孜孜地笑。

  「何况对方似乎还是个大美女!」

  「都戴了嫉妒的有色眼镜,就算你一口咬定也没说服力嘛……」

  黎拉从盘子里拿了条炸河鱼送进嘴里。好吃。

  「话虽如此,关于这一对的事情,我想倒不用担心。」

  为了避免当事人听见,凯亚低声朝黎拉耳语。

  「你想嘛,这个女孩子以前一直都独自待在幽暗的地方,所以跟刚出生的婴儿有类似之处。有旺盛的撒娇心理,对自己最爱的大哥哥也有旺盛的独占心理。所以喽,光是保护者不在身边,就会不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由于没有度过健全的孩童时期,到了长成大人的现在,才想取回那段时光。哎,大概就那么回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黎拉一边咀嚼,一边点头。

  「你对艾米莎会不会有亲近感?」

  「嗯?什么亲近感?」

  被凯亚带著坏心眼的脸色这么问,黎拉就先装蒜了。

  在此顺便提一件完全无关的事,考虑到即使有人不是冒险者,也会遇上和公会合力作战的情况,要将外人的战斗能力测定估算成等级数字是可行的。而以前黎拉测出的数字是七十七。超出常识后仍然天外有天的数字,无人能及的实力让众人大为吃惊。而接著威廉测出的数字是六十九,令在场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总之,黎拉对艾米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感。她只是觉得艾米莎似乎满辛苦。

  又过了五分钟后。

  「──那么,在旁边一脸好像跟自己没关系的黎拉。你才让人好奇呢,最近跟威廉处得怎么样了?」

  眼睛发直的艾米莎突然讲出了这种话。

  「哦,好耶。我也想知道。」

  心情大好的凯亚立刻跟上那个话题。于是……

  「要问这个,我也没有任何打算耶。」

  黎拉就淡然地如此回答了。

  「那家伙是我麻烦的师兄。无论现在或以前,还有将来都一样。」

  「为什么会那样嘛~你并不讨厌他吧?」

  「不,说起来我觉得要算在讨厌的那一边。」

  「为什么会那样嘛~旁人看了都觉得扭扭捏捏地定不下来耶,你们两个。赶快把他弄到手,做个了断啦。」

  何苦那么说呢。

  「只要你想做,要凭实力抢到他的心,你是有自信的吧?」

  「哎,那我倒不至于说没有。」

  外界对黎拉.亚斯普莱容貌的描述可以当成幻想出的产物,就先不谈了。不过,传言仍是由自己的长相与身材打下底子,黎拉是觉得自己应该还不差。

  就算没有到美得冒泡的地步,长相仍属端正。虽然说离丰满差远了,她认为身材还算凹凸有致。何况自己还在成长期,些许的不足可以靠将来弥补。

  还有,这算满重要的一点就是了,自己这副容貌并没有被威廉排除在喜好之外,黎拉对此有把握。

  虽然说威廉.克梅修的自制心高得离谱,但他到底是青春期的少年。对年龄相近的女生有所想法,也有所感觉。而且,从交谈的只字片语中,黎拉有隐约感觉到威廉以犹疑形式流露出来的那种气息。只要拋开两人目前这样的关系,他肯定就会把黎拉确实地当成一个女生来看待。

  对,黎拉有把握。

  可是。

  「没问题啦,推倒之后那家伙就不会抵抗了。」

  「哎,要让他无法抵抗,我也不至于没有自信就是了。」

  以正规勇者该有的本领而言,黎拉对擒拿法也略通一二。能一举让全身可动范围陷入麻痹状态的绝技,她也懂得几种。虽说对手是顽强度获得她个人肯定的威廉,把全套招式用下去应该就能让他无法动弹了。之后要煎要煮都随黎拉高兴……咦?那似乎有点好玩耶,就试一次看──

  不,等等。

  黎拉觉得思绪好像走歪了。

  「有能力办到,跟实际下手是两码子事吧。要那样说的话,我现在就得立刻毁灭帝都了啊。」

  「哇喔,不只比喻的内容耸动,她大概是认真的耶。」

  「该怎么讲呢。」

  黎拉好似要整理乱成一团的内心,开始对她们诉说。

  「这终究只是比喻啦,假设高山上有美丽的花绽放著。」

  「嗯。」

  艾米莎点头。

  「假设远远看著花随风摇曳,心里就出现了『有点动人耶』这样的想法。」

  「嗯。」

  「问题在于,我有没有不惜摘下那朵花,也要把它留在手边的念头。」

  「嗯?」

  艾米莎偏头。

  「……什么跟什么啊?哪门子的比喻?」

  听不懂的脸。是那样吗?黎拉心想。她自己也觉得没有比喻得很好。不过没办法啊。毕竟,连她自己也无法替这种心情取个妥当的名字。

  「哎哟,就算你想用难懂的说词打迷糊仗也行不通的啦!偶尔也让我好好聊一聊自己以外的感情事嘛!怎么说咧,我想听酸甜到毫无保留的那种故事!」

  呃,你显然从一开始就找错人选了。

  「……黎拉,你今年十四岁对吧?」

  凯亚一边死缠烂打地替黎拉的杯子倒酒,一边问道。

  「咦?啊,是的,没有错。」

  「然后,威廉小弟是十五岁。」

  「哎,没错。」

  「既然到那把年纪了,有许多方面都会比较纤细吧。嗯,那部分我懂,我在心情上也希望当个明事理的大人。」

  「……凯亚小姐。」

  黎拉语带叹息地问。

  「难道说,你醉得差不多了?」

  「啊,穿帮啦?」

  咿嘻嘻──凯亚像孩子一样地笑了。

  †

  黎拉.亚斯普莱喜欢威廉.克梅修吗?

  大概正是如此。没办法否认。

  尽管黎拉决定不表现出来,却对那个少年的处世方式感到中意。对他坚强的心灵感到可靠。对他的亲情之深感到羡慕。种种感情在黎拉心里组成了对他的确切好感。

  黎拉.亚斯普莱讨厌威廉.克梅修吗?

  那大概也没有错。不容否认。

  尽管黎拉在这部分没有隐瞒的意思,却对那个少年的处世方式感到危险。对他坚强的心灵感到嫉妒。对他的亲情之深感到怨恨。种种感情在黎拉心里组成了对他的确切嫌恶。

  喜欢与讨厌是硬币的两面,这话比喻得实在绝妙。

  黎拉心里的那枚硬币既没弹起也没转动,目前正落在「讨厌」那一面朝上的状态。

  5. 受尊崇的血

  后来太阳七度升起,然后西沉。

  围绕在黎拉身边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变。

  瑟尼欧里斯在工坊里依旧零零散散,威廉也还在大陆上到处奔波,大陆各地传来的战况于好于坏都陷于胶著。

  †

  天气舒爽得几乎要让人忘记季节正处寒冬。

  暖洋洋的阳光挑逗眼睛里头。煦风拂过肌肤。风中微微散发枯草般的气味。

  「话说,你是否想要我的命呢?」

  黎拉忽然被问了那么一句。

  在周围围观的群众──他们全是神色严肃的骑士──之间,吵吵嚷嚷地闪过了沉重得甚至可以感受到质量的动摇情绪。

  「唔~……我参不透您这样问的用意耶。」

  黎拉搔了搔头。

  「拿下一个委靡大叔的命,既不能摆在架子上当装饰,也不能当美食享用。我弒杀陛下会有什么好处吗?」

  动摇的情绪再次闪过围观群众之间。

  「哎,假如您要谈我没有察觉的利益。视内容而定,我想我也可以考虑看看就是了。」

  啥!──有个尤其年长的骑士勃然变色。他差点忍不住向前踏出半步,却被主子的目光制止而作罢。

  「嗯。你那么说是认真到什么地步?」

  「我现在别无说谎的理由。」

  黎拉随口回答以后──就拿起剑了。用于竞技的细剑。约同一根手指粗,剑刃并没有开锋。鼓成球状的前端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她挥了一下确认手感。以武器而言感觉实在太轻,哎,可是单纯当成玩具就不坏。

  「你的故乡迪欧涅会走上末路,当中存有疑云。简单来说,有传言认为它灭亡得太不自然。」

  黎拉走了几步,站到比试场地的开始线旁边。

  她抬起脸庞。

  「迪欧涅骑士国是由堪称武勇之巅的初代正规勇者阿贝尔.缪凯勒所兴建。纵使敌人是那些可怖的昏古灵族,也没有那么容易灭亡才对──人们是这样说的。」

  「所以后头存在著某人的阴谋喽?」

  「如此鼓吹的人不少。再者,要提及迪欧涅灭亡后最能得利者是谁,自然会想到目前吞并其领土的帝国,以及帝国的领导者吧。换句话说……」

  于是,那名中年男子大幅伸开双臂示人。

  披风唰地一下随风飘扬。

  「指的就是我。」

  带有作戏性质的语气,让人迟疑该如何反应。

  黎拉一边使劲搔著后脑杓,一边微微吐气。

  「不会太过武断吗?」

  「当然了。毕竟群众只会接受『所有人都能懂』的结论。既然如此,内容武断就是让传闻成立的大前提。」

  「……我总觉得听到了偏颇的帝王学,就当成心理作用吧。所以,您在怀疑我是不是也被那套武断的思路说动了?」

  「若坏了你的心情,我道歉……当代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

  皇帝将眼睛稍稍眯细。

  他收下随从的剑──和黎拉手中一样用于竞技的剑,并摆出架势。

  (原来如此,对怀疑不予否认吗?)

  在视线催促下,黎拉也跟著举剑预备。略呈斜身,剑尖偏低。

  她感受到有更进一步的紧张情绪闪过周围骑士之间。当中甚至有人摸向佩剑的剑柄。

  「然后呢?听说对皇帝怀有杀机的正规勇者赋闲于帝都,您就找我过来,想确认我的真正心思吗?明明越冬派对已近,还特地以拿剑玩玩的形式,设了这个局?」

  「哎,说穿了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两人所用的架势,都是正统剑术的基本型。步伐朝左跨开些许,剑尖与上半身同朝正面。广为人知的名称叫「雷芯」,不仅属于可攻可守的实战性架势,在这种比试场合也兼为相互表示敬意的礼仪作法。

  (──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

  「开始!」

  担任裁判者将高举的手挥下。

  同时,黎拉迈出脚步。

  配合成年男子的这一步跨得较大。她扭腕使起比平常轻上好几级的剑,挥鞭似的瞄准右边脾脏出招。

  (…………真受不了。)

  皇帝也跟著迈步。锻炼过的剑路绝非笨拙,对准黎拉颈项。黎拉往左垫步,藉由交换位置的方式闪躲。

  黎拉在内心轻轻咂嘴。

  皇帝刚才那一手,以持剑比试来看是妥当的,可是以应敌之举来看就太不妥当了。用来在比试规则内化解无意取命的攻击应属上乘,以保命之举而言则过于愚蠢。

  只要黎拉有意,皇帝已经在刚才过的那一招当中丧命了。

  当然了,只要黎拉「真的有意」,不管皇帝怎么抵抗都是无谓的。皇帝的剑术固然优秀,终究还是停留在人类的范畴内。假如位于天外天的正规勇者怀著杀机出手,其性命根本连一瞬也不可能保住。

  可是……不,或许正因为那样,此时此刻,这位皇帝才会当著围观的家臣骑士面前,把自身性命交付给黎拉的一念之间。

  (这种试人的方式还真别扭。)

  万一黎拉真的想杀皇帝,绝不可能错失这等良机。假如这场比试仅止于比试,就可以证明她没有那种意思。

  反过来说,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无法证明正规勇者的巨大力量对帝国本身并非威胁。

  (支配者阶级就是这样才令人讨厌,所作所为都好麻烦。)

  未开锋的剑与剑,伴随著剧烈声响交错。

  横剑与轮剑。短撞与右崩。礼闪与逆礼闪。

  简直像事先就已经套好招数,剑与剑交相跃动,嘶鸣,起舞,反弹并撞出声音。

  (真的──这多么像一出闹剧。)

  左崩与重轮剑。刻剑与刻剑。雷剑与升剑。

  娇小的黎拉转呀转地舞动身子,持续精确出剑。

  双方总共过了八十七招。那是收尾的一击。

  沉重横剑被弹开的皇帝似乎落于下风,退了半步。配合其反应,形势上同样被挡掉横剑的黎拉,就像被弹开一样地,拉开了半步的间距。

  「──漂亮。」

  满头大汗的皇帝扬起嘴角,露出少年般的笑容,就此收起架势。

  「真了不起的学养,我倒希望自己的同宗能向你看齐。」

  「哪里哪里。」

  黎拉也装了个样子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收回架势。

  周围的骑士脸上,一律放松了紧张的情绪。

  「不,这不是客套话。我真的认为让你留居勇者之位嫌可惜了──噢,对了。你有没有意愿当我的养女,黎拉.亚斯普莱?」

  才一松懈,又变成这样。在场骑士全都人仰马翻,差点跌倒。黎拉用眼角余光看了他们那副德性,接著摇摇头。

  「承蒙您的赏识,不过请容我拒绝。」

  「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喔?」

  「应该也是。只要能正式迎我为亲人,就可以完全压下刚才那套『用奸计篡夺迪欧涅领地』的风评。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十足好处。您有足够的理由认真提议,会加码用上亲切语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错吧。」

  「可是,我不需要。」

  黎拉说完,就把剑脱手甩出。那玩意儿一边打转一边画出弧线,准确地收进了竖在比试场地一隅的皮制剑鞘之中。

  她转身背对皇帝。

  事情忙完了。黎拉打算回教会。那里绝非自己的家,但至少会给她容身之处。尽管算不上舒适,倒也不是无法容忍。

  「撇开那些算计,我还是收下您的心意就好了……啊,不过。」

  黎拉肩膀一转,微微地笑了笑。

  「那份心意让我有点高兴。所以谢谢您,叔叔。」

  †

  实战的剑术,与用于竞技的剑术完全不同。

  实战之剑追求的当然就是不伤己身地将对手制伏,以及为此所需的效率。另一方面,竞技之剑则是旨在展现技术优于对手而一路演进。因此,它内含追求优雅及美丽的精神。

  有「剑戟谱」这种东西存在。

  坦白讲,就是剑术比试的记录。记有比试者各自用了何种架势,如何迈步,如何挥剑的详细内容。私下比试也就罢了,官方的剑术比试只要规模大到一定程度,都会留下大略的对峙记录。到机灵点的书店付个两三枚银币,应该就能买到几本将那些内容整理得清晰好懂的谱册。

  「──真的,了不起的学养。」

  皇帝擦去额头汗水,然后低声感叹。

  明明刚做过这等剧烈的运动,那些汗水却有如结冻似的冷。

  「您那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位忠臣问道,皇帝便摇头以对。即使对无法理解的人说明也没有用。那是具有如此性质的讯息交换,同时也是心灵上的交感。

  皇帝回想从头一招算起,双方以剑交会的过程。首先是左颈,右三横剑,回手刻剑,退半步之后深入撞击,再抽身连下雷、崩、轮。

  这是二十三年前,柴可莫.尼耶雷特在亚尔瓦烈斗技祭对上梅穆德.杰刚所留下的著名剑戟谱。当时杰刚是刚失去领土的骑士,尼耶雷特则是形式上抢了其领土的贵族。换句话说,目前皇帝本身与黎拉本身的关系,有一部分可以投射于他们两人。

  接著是在反覆的轮剑后回以礼闪,不待片刻就拉开脚步并短撞三连。剑戟谱由此改换,变成仿效诺曼.洛马宁与班维努特.萨克索伊德在审问对决中的过招方式。过完十一招之后,又换成不一样的剑戟。然后,再换其他剑戟。

  唯有懂的人才会懂。

  原本这是由皇帝抱持戏谑心态才开始的交谈。对此黎拉完全能回应,非但如此,她还回手用自己的讯息还击。

  倘若有精于剑戟谱之人观战,应该就会察觉他们在过招中有一段对话。更会从中听出黎拉想传达的语意才对。

  她如此表示:『我不认为是帝国害我失去了祖国』、『然而我也不觉得毫无瓜葛』、『我明白』、『好几种巧合重叠在一起,原本帝国想将迪欧涅毫无损伤地纳入手中才用的小手段,在最后导致了那场悲剧』、『如今我无意责备帝国』、『过去的事无法挽回』、『我认为目前的立场对彼此来说最为合适』、『我只求一点,但愿您妥善治理那块土地,还有现在居于其上的人民──』

  唉,真是够了。命运多么讽刺。

  那是统治者的血统。

  失去国家,失去人民,失去一切依靠的那个小丫头,肯定具有称王的器量。她是理应成为统治方而诞生的人。

  皇帝想得到她。

  只要能把那女孩纳入自己的血脉,帝国的将来定会更加地坚若磐石。而且,那也将巩固人类的历史。即使面对怪物逼近而来的威胁,人类依旧能以无可动摇的繁荣为傲。

  得到新的家人提供助力,或许就能守住「人类」这个最为庞大的家族体系。

  「实在可惜。」

  皇帝苦苦地摇头。

  『所以谢谢您,叔叔。』

  「……叔叔是吗?」

  他撇嘴,并且仰望天空。

  成为一家人的邀请被拒绝了。没能如愿让她叫自己父亲。

  不过黎拉随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当成道别之语却不可思议地充满温情。

  「还不坏……我想,就先这样吧。」

  为了避免让周围的骑士听见,皇帝似乎只想说给温暖的冬日天空听般如此低声咕哝。

  †

  黎拉打算回教会。

  在回程路上,帮那些臭脸的祭官买个什么伴手礼好了。

  她稍作思索,然后想到。啊,对了。买那个不错。昨天在市场一角摆摊的商家所看见的苦草芥末包。她出于好奇试了一试,却打从心里感到后悔。味道又苦又辣,最要命的是臭,已经不知道该当成食物还是该归类为毒物,并立法取缔才对的鬼东西。

  一次买一整堆,再推给那些祭官好了。吩咐大家一人吃一个。她好歹也是正规勇者,既然是来自至高圣人的布施,他们总不可能拒绝。自己就待在邻近的特等席,见证累积修行而得的心灵祥和被击垮粉碎的样相吧,嘿嘿嘿。

  黎拉一边笑得怪里怪气(当然是在心里),一边走过王城之中。

  「────────────嗯?」

  她在看得见中庭的挑空走廊停下脚步。

  称之为中庭,或许未免谦虚得太过。那里有著气派的大庭园。有泉水,有河流,林木繁茂,时令花卉缤纷绽放,然后还有……

  气氛看起来不错的一对男女,正若有深意地面对彼此。

  「嗯嗯?」

  黎拉的额头上,挤出深深皱纹。

  她认得那对男女的脸。

  「嗯嗯嗯?」

  黎拉反射性地隐藏了气息。

  她就近躲到梁柱的死角。

  (话说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从教会接了一堆使命,正在帝国中到处奔波吗?既然回来了就跟我打声招呼啊,至少露个脸嘛。)

  黎拉竖起耳朵。对话的内容听不清楚。传进耳里的,只有随风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她考虑靠近。

  凭一般的隐身术,应该对威廉.克梅修那个男的不管用。那个少年到处闯荡与天分不符的战场,结果他察觉敌意的能力,已经提升到连全世界的职业刺客都要大骂「你这臭家伙别闹了」的水准。

  唯有正规勇者能用的超绝奥义中,有一招让身心「沉入」森罗万象之内,不只能消除气息,更可藉此将自身存在的事实淡化到极限的技俩。用起来非常累人,而且还存有稍微控制得不好,就会让淡化到极点的存在直接消灭的风险。可以的话黎拉不想用那招,但是在这个局面也不得已了。她静静地深呼吸,然后止住气息。

  「或许,这样请教会有些不礼貌。」

  出身纯正,如银铃般的嗓音。

  「威廉大人,你有没有意中人呢?」

  那个女的低著脸和眼睛,白净脸颊微微泛红,并且问了那么一句。

  容貌有如将清纯、率真、楚楚可怜等等形容词溶入颜料后,才在画布上描绘出来的女子。可以感觉出教养良好的长相,还有空灵梦幻的气质。再加上……嗯,身材凹凸有致。一言以蔽之,感觉就是会受男人喜爱的外表。

  这女的是皇帝的侄女。年纪记得是十九岁。

  美丽温柔的王室之女。为人亦有和蔼可亲的一面,不时会在城邑露脸,于民众间极具人气。

  她名叫「公主殿下」──这当然不是本名,但在帝国内如此称呼也完全说得通。皇帝陛下并没有女儿,放眼望去在亲族间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未婚的女性。当事者无论外表或身段,都不会让「公主殿下」的名号蒙羞。何况在帝国领内,要找其他地位足称为「公主」的女孩,根本连半个都找不著。

  「……饶了我吧。」

  至于另一边的威廉,当然就跟往常一样。不知道该说是普通、平凡或寒酸,他长得就像把那些形容词塞进锅子熬煮以后,再烧烤出炉的脸。若要说他们两个不相配,简直没有比这一对更不相配的了。

  「最近每个家伙都在问我一样的事情。我也有修行和使命要忙,没空管那些啦。」

  「每个人都在问……你指的是?」

  「书店的布鲁格盖特父子。艾米莎和凯亚。米基希隆他们、公会柜台三人组。还有教会那不记得叫啥来著的胖祭官。另外就纳维尔特里和皇帝陛下吧。」

  真是群闲人,黎拉心想。

  「哎呀,连陛下都问过吗?」

  女子笑了。

  「你果真大受欢迎呢。」

  「这应该叫被人当玩具啦,受不了。」

  不愧是当事人,理解得很清楚。

  「会受到许多人士关心,应该表示你受瞩目的程度就是那么高。大家真厉害,都具备识人的眼光呢。」

  「就说他们是拿我寻开心了。」

  威廉呕气地回答。

  「不可能有那种事。年轻的准勇者,威廉.克梅修大人。明明站上舞台并不久,你的武勋却不会逊于身为正规勇者的黎拉大人。威廉大人,你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受人肯定喔?」

  而女子斩钉截铁地对他断言。

  哎,这部分应该说她不愧是王室成员吧,对世局似乎十分了解。

  「方才的问题,你是怎么对那几位回答的呢?」

  「……拜托,我哪有那种对象。」

  声音有些发抖。

  这也难怪。说来说去威廉也是年轻男孩,黎拉知道他最爱的就是漂亮大姊姊。

  因此,威廉在这个好比位居漂亮大姊姊顶点的女人面前,会变得软手软脚也是难免。不应该为了这种事就对他大小眼。下次碰面时朝威廉脸上赏一拳就饶了他吧。

  「那么……假如,我说的是假设就是了。」

  公主轻轻握拳,然后把那凑到胸口,期待似的说:

  「等到时间有所余裕,有空好好挑选心目中排第一的女性……届时,能不能请你务必也要想起我呢?」

  这家伙说什么啊?黎拉瞪大眼睛。

  「第……第一?」

  从威廉的声音,也听得出动摇了。

  「是的。请让我等待那一刻。」

  「呃,不对吧,哪门子的玩笑?」

  「哎呀。难道你以为我会把这种话当戏言说出口吗?」

  「啊~……没有,这个嘛。伤脑筋耶。」

  威廉困扰似的搔搔头发,把脸转向旁边。

  虽然无法直接看清楚,不过黎拉晓得,他的脸大概是红了。

  此外,黎拉顺便对另一件事情有了把握。

  威廉绝对不会接受这场告白。

  「不只是时间问题。怎么说好呢?抱歉。你再怎么等应该也没有用,我想,我无法回应你的期待。」

  看吧。

  黎拉悄悄地在内心耀武扬威。

  「……是我有所不足吗?」

  「不是那样啦。不过,怎么说呢,抱歉。」

  威廉深深地低头赔罪。

  ──哎,当然会那样喽。

  黎拉仍躲在死角不发气息,并点头感叹。

  其实刚才那是相当不了得的美人计。声音颤抖的方式,往上瞟的眼神,脸红的程度,拉近距离的方式,全都完美无瑕。

  世上正常的男人中,能摆脱那种诱惑的家伙应该不多。不过无论怎么想,坏都坏在这次的对象。

  威廉离去,中庭里独留公主殿下的身影。

  离开的少年背影消失了。

  「无法顺利得手呢。」

  语气幡然改变,优雅举止也跟著打住,貌似不甘的公主殿下独自嘀咕。

  她在白木椅坐了下来,然后气馁地垂肩。

  「不过是个青春期少年,还以为可以手到擒来的。」

  「那家伙可没有廉价到用那种心态就能追到喔。」

  「──哎呀。」

  公主殿下缓缓回头。

  「黎拉大人。你居然偷看我们,真下流。」

  人靠在其中一棵树木,并解除掉气息沉静化的黎拉甩了甩手。

  「总觉得你反应好小耶。不惊讶吗?」

  「我吓到了。只是我会留意别让自己做出太不检点的反应。」

  「啊,原来是那么回事喔。」

  身为公主,非得时时都保持优雅。至少,得保住人们心里所怀的那份幻想。突然被人从后面搭话就露出本性尖叫,那可没办法胜任。要毫不松懈地时时自律才行。

  那样的道理,以原本处于相同地位的人而言,黎拉可以理解。

  「你为什么会在城里呢,黎拉大人?」

  「唔~你的叔叔邀我来玩。跟他过完招以后,我正要回神殿。」

  「……原来如此。他有提过自己找了有意思的客人,不过,没想到居然招来了这么恶质的偷窥狂。」

  公主殿下不悦似的发牢骚。

  那怎么也不像个清纯率真又楚楚可怜的女孩──换句话说,就是不符公主本身外表且具有恶意的遣词。

  「哦,你真敢讲耶。」

  黎拉晃晃身子笑了出来。

  「既然要讲,就顺便告诉我一件事。你想对那个白痴做什么?」

  「哎呀,我可不晓得有哪位名叫『纳格白蚩』的人士。」

  「别装蒜了。」

  黎拉稍微加重语气。

  「我在问的是,你想对我那白痴、死心眼、没天分、即使懂得人心也不谙人情的神话级纳格白蚩师兄干么?你打算用美人计得到他,再拿来当用过即丢的棋子吗?」

  「没礼貌。我才不可能把他当成用过即丢的棋子吧。」

  美人计的部分就不否认啊?

  「他是相当宝贵的人才。纳入手中以后,不珍惜会遭天谴的。」

  想得到他的部分也不否认啊?

  「──拥有天分的人,大多具备能加以运用的命数。好比陛下与我生来做为统治者。还有黎拉大人,你生来做为投身征战者也是一样。」

  「什么跟什么。你个人的看法吗?」

  「这个嘛。要称之为经验法则也无妨。」

  公主换了一口气又说:

  「人只能依著自己的命数而活。而且,生在不同命数下的人,彼此是不能相伴而活的。必定会渐行渐远。」

  「那也是经验法则?」

  「任由你想像。」

  公主殿下笑得暧昧。

  或许该称赞她了不起吧,澈底掩饰住心思,无懈可击的假笑。

  「所以,我才想要那一位。支持著那一位的既不是天分也不是命运,而是他本人的意志与坚持,还有支持著那些的强烈亲情。」

  哦。没想到你看得满仔细的嘛。

  黎拉有些佩服。

  「正因为没有让命运引导,才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选择战场,也可以选择依偎的对象。在我的人生中,他会是最棒的协助者……不,最棒的伴侣。为了得到那些,要我付出什么都无妨。假如他不是地位或财产所能打动的人,我也不会吝于献出自己。」

  「喔~那还真是热情洋溢。」

  「所以,在那一位心目中的第一名地位,我绝对要得到手。纵使与他站同一边的你会抵抗。」

  「哎,我不会抵抗也不会反对就是了。随你们当事人高兴就好──」

  黎拉敷衍地一口咬定。然后……

  「──你也属于把山上那朵花摘来留在手边的那一派呢。」

  她补充。

  「你在说些什么呢?」

  「我是说,你办得到就试试看吧。」

  黎拉脚跟一转,然后迈步。

  「乡下的臭小鬼与正牌的公主结为连理后,在旁扶持她的人生。不错的佳话嘛。事成的话,我会坦然给予祝福,要找我参加婚礼喔。」

  黎拉藏起坏心眼的笑容,如此表明了她的意见。

  6. 摇曳于高岭的花朵

  正好在举行越冬祭派对的那一天。

  北方守护兵团全灭。

  还有堰都诺班特逐渐被豚头族攻陷的战报,同时传来了。

  †

  原本那场仗要赢应该绰绰有余。

  准勇者奥格朗,与他带在身上的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理应具备足以令其实现的战力。但……

  「连个村子都救不了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拯救国家吧?」

  那样一句话,让所有命运失控了。

  奥格朗在前往战场的路途中,发现了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受到豚头族的分遣队蹂躏,看似就要灭亡了。存活下来的年幼女孩哭著对奥格朗不停拜托。请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

  奥格朗是个正直、纯粹、有勇气而短虑的男人。

  此时他脱口讲出的,就是刚才那句话。他停下为了拯救国家而前往作战的脚步,投身改为拯救碰巧刚发现的小村子而奋战。而且,他实际地将那些豚头族驱逐,救了大约三十名村人的命。

  在那场战斗中,奥格朗用了圣剑布尔加托里欧的力量。

  这柄剑形同能支配战场的力量,只要用过一次,就有近一个月的期间无法再运用。换句话说,他不顾前后地优先救了眼前的人,在原本该豁尽全力的战场上,自然发挥不出像样的战力。

  奥格朗抵达前线不到一天,就在战斗中丧命了。

  据说,他死时带著安详的笑容。

  那是当然的吧。直到最后,奥格朗都没有拋下任何一个在眼前求救的人。他贯彻了「勇者为众人而战」的矜持。因为他守住了最重要的事物,对自己来说毫不扭曲的正义,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补上多余的情报。

  有关数字的事。

  他所救的村民人数约为三十。他为了救那三十人,拋下了一座城市及保卫那里的士兵,数量多达两千条人命。

  †

  以个体来看,豚头族并非多凶猛的怪物。平均等级在五左右。受过训练的士兵只要穿上恰当装备来挑战,就算一对一也能不出差错地完成讨伐才对。

  可是,豚头族成群结队以后就会截然不同。同质性本来就极高的这个种族,在团队活动时会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

  一人发怒会让群体跟著发怒,一人欣喜也会让群体跟著欣喜。他们彷佛不具个体的概念,可以团结一致地表露情绪……而集体共有的情绪将互相增幅,化为爆发性浪潮。

  大概是生死观异于人类的关系,豚头族对死也没有强烈的恐惧。更不会因为士气不一致而打乱步调。那能让他们成为强悍的军队,单兵训练度之低几乎不成问题。

  ──黎拉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形式下再度回乡。

  从帝都转搭定期马车约两天的路程。越过美聂大河的湍流,越过留下歌姬传说的荒野,然后再往前一些。

  堰都诺班特是过去位于迪欧涅骑士国领内平原的新兴都市。在逼退昏古灵族,招来人民,将原本荒废掉的土地重新开拓,一点一点地慢慢耕耘过以后,才逐渐取回人类居住之地的面貌,之前它便是这样的一块地方。主要产业为观光与香水。附近高原在春季会有橙色的花盛开怒放,理应有好几名自诩风雅的帝国贵族会为了观赏美景而造访才对。

  如今,已不复在。

  黎拉听到诺班特的战线有危险,就立刻动身了。她一把抓起刚从工坊送回来的瑟尼欧里斯,然后硬是搭上军方由帝都派出的其中一台马车,火速前往现场。

  她没有赶上。

  那里显然已经不是适合正规勇者的战场。繁华、荣耀及名誉皆无,事到如今既没有可以赢回的东西,也没有能保护的事物。

  黎拉心情忧郁地朝四周看了一圈。

  先前仍是堰都诺班特所在的那块地方,现在只剩整片焦黑的废墟。大概是这里属于刚灭亡的新鲜废墟所致,石块、皮革、树林、肉还有其他东西一起被烤焦的异臭,正抠挖搅弄著鼻腔深处。

  几乎不见那些豚头族的身影。士兵战得漂亮。这场仗,似乎是在双方都几乎全灭的形式下告终。因为如此,那些豚头族在侵害诺班特及其近郊之后,几乎都退兵回到自己领地了。留下来的,顶多只有从这座废墟掠夺得还不够的分子。

  「──看了就讨厌呢,真是的。」

  哒。

  黎拉踏了半步,越过十七步远的距离。当她落在那些豚头族背后的同时,握著瑟尼欧里斯剑柄的手,便轻轻地一扭。

  六只豚头族的咽喉同时被深深斩断。

  达致死量的血液汹涌喷出。

  没有惨叫。更没有长久的痛苦。在那之前,他们应该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理解。有的豚头族睁著眼睛,有的缩起身体,有的正准备环顾四周。那些豚头族各以不同的样貌表现困惑,并且一律屈膝跪下,然后当场倒卧在地。

  自己在这里能做的,顶多只有拿那些心血来潮才从死角现身的豚头族开刀泄愤。而且那原本就是可以交给一同赶到的军方将士去收拾的差事。正规勇者根本没有刻意出手的必要。

  自己现在的姿态,在下一份快报会被写成什么样呢?

  黎拉一面随便思考那些事,一面把身体交由分不清是愤怒、悲伤或焦躁而无从命名的情绪,只要找到豚头族,就将其葬于一片又一片的腥风血雨。

  闪光骤现,视野为之摇晃。

  「──啊……」

  黎拉察觉自己失策了。

  间隔片刻,她受到轻微目眩感侵袭。意识本身于剎那间中断。连在战场上专注时,恐怕都难以忽略的细微异样感。

  光是如此,敌人的攻击就得逞了。

  她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原为堰都诺班特的废墟──

  不。

  在那里,已经没有废墟了。烧得焦黑的砖瓦,遭弃置的民众遗骸,折断掉在地上的枪,还有黎拉刚刚手刃的豚头族,全都不见踪影。

  整面的草原。

  一回神……不,在察觉到的瞬间,原本充斥于周遭的苦涩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挑逗鼻腔的,是与周围光景相符的初春青草香。

  「这是……」

  黎拉试著静下心碰触时空。

  据说这是有资质之人才能使用的洞察技巧。和威廉一起求教于师父之后,却只有自己学会的招式之一。这似乎不算纯粹的武术,几乎已涉及魔法那种虚无飘渺的领域──大概正因为如此,就算没有跟敌人面对面,照样能当成预测未来的力量运用。

  黎拉所感受到的未来,是平静水面般的意象。

  这就表示,短暂期间之内,自身不会面临死亡的危险。

  「……由此看来。」

  虽说景色忽然转变,但难以想像是地点本身遭到转移。毕竟在那个瞬间,并没有感受到风以及冲击。更不可能是转移魔法之类的技俩。若是魔法,自己现在没有头痛欲裂就奇怪了。

  既然如此,能想到的可能性是……

  (属于幻觉攻击的一种。)

  黎拉解除架势,然后伸手压扁自己的浏海。

  「完全中招了耶……」

  稍作思考以后,她用瑟尼欧里斯的剑尖触及地面。叽叽咯咯叽叽咯咯,剑尖在地上磨出蠢蠢的声响,她试著画了简单的咒迹(Thaumaturgy)刻印。

  什么也没有发生。

  咒迹似乎是可以改写世界的技术。众神于远古创世时引发的无数奇迹,经人类以凡躯设法重现其凤毛鳞爪而改编过的仿造品。因此,那只能在正常的世界中生效。好比水车在没有流水的世界无法转动,熔炉在没有火的世界无法熔化铅,咒迹在欠缺运作元素的世界中,只是歪歪扭扭的涂鸦罢了。

  表示自己目前所在的这块地方,与先前所在的地方分属不同世界。

  而黎拉在以往,有过两次与这类似的经验。

  「恶魔族的梦幻结界。」

  她确认似的试著发出嘀咕。

  这是以敌意创造出来的「梦」。

  将捕获目标的心灵表层加以读取,再有样学样地塑造出的虚假幻觉世界。当猎物在当中心灵耗弱,想逃离的意志就此屈服时,便会永远成为这个世界的居民──至于现实世界里的肉体,则会陷入无法苏醒的长眠。

  「大概是豚头族把恶魔带来这里,留著当陷阱以后就走了吧。如果是那样,我等于澈底著了他们的道……」

  再怎么以力量为豪的战士,纵使是近乎不死之人,只要心灵崩溃就无所谓了。所谓的恶魔族就是精于让人沉沦的精神体,擅长操控像这样的梦幻结界。某方面来说,应该也算是针对勇者的天敌。

  或许实际下手收拾奥格朗的,就是这个恶魔……然而。

  「……世界构筑得挺马虎。表示它不是等级多高的恶魔。」

  黎拉有计可施。应该说,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用来对付这类心灵攻击及万般恶魔的手段,早就定出常套公式了。

  在这个虚拟世界的某块地方,有维持世界本身的核。只要在心灵屈服前将其摧毁,就能顺利逃脱。

  「唔~」

  一眨眼,景色就趁著意识的空档再次切换了。

  沙砾铺成的暗沉道路。在灰泥墙上贴了好几块鲜艳木板的房屋。梦幻结界将黎拉怀念的场所重现出来。

  既不是诺班特,也不是草原。

  在地理上位置较远的迪欧涅街景。

  黎拉稍微打开双脚的幅度,并用警戒目光环顾四周。敌人接下来才要攻击。具体的攻击内容会是什么还不晓得。恶魔也分好几种,用来让目标心灵屈服的方式各异其趣。

  逼猎物咒骂或攻击众人尊崇之偶像的争魔(Bufas);接二连三地让猎物目睹亲近之人死去的尸魔(Aeshma);让猎物被那些人忽略又无法干预而持续痛苦的隔魔(Immemo Ratio);以其他手段来说,还有赋予地位或财富,藉此冲淡猎物对现实执著的富魔(Mammon)。另外──

  『黎拉。』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心脏瞬间蹦起。

  接著,「果然是用这招啊」的冷漠理解洗刷了情绪。

  那当然是黎拉极熟悉的声音。

  应该已经听腻,却又不可能腻,让她感到非常亲切、烦人且疼惜的声音。

  「……威廉。」

  黎拉一边呼唤那名字,一边慢慢回头。

  不用说,站在那里的就是威廉.克梅修。至少,那看起来不会像别人。周围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在迪欧涅的城镇幻影中,少年与少女单独面对彼此了。

  黎拉冷静地判断状况。刚才这个威廉叫了自己的名字。代表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至少不会是隔魔。在只有一人出现的时间点,据说常以多欺寡的尸魔似乎也可以从候补剔除。

  『我有话想告诉你。』

  「嗯?」

  黎拉毫不松懈地瞪著威廉,对他应声。

  「我可以听。怎样?」

  『啊……』

  威廉停下话语,然后走了过来。黎拉不改姿势,只将重心放低,对方是争魔……要提防眼前这个威廉突然发动攻击的可能性。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她的戒心,威廉来到彼此用手能触及的距离以后便停下脚步。

  『我想要你。』

  ────────嗯?

  意外的发展。思绪被染成一片空白。

  「……咦?」

  一瞬间,全身的警戒都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随后,黎拉花下时间才慢慢理解状况。

  (原来这是色魔(Succubus)的梦幻结界吗!)

  色魔同为恶魔的一种,据说它们会实现性方面的欲望,藉此断绝猎物对现实的眷恋,算是满直接地体现了「恶魔」这种让人类沉沦的存在,换句话说,这家伙是由黎拉对威廉抱有的情欲化身而成,如此一想,仔细看来那张脸似乎比平时的威廉更有英气一点就是了,直盯著那部分会觉得心情怪怪的,哎哟,思绪好像都在空转。

  (……这样子或许有点不妙。)

  非抵抗才行,黎拉有如此的知识。

  一旦接受就完了,她有如此的理解。

  可是,黎拉却希望多等一下后续的发展,她产生了这种想法。

  对抗恶魔时,只要心灵没有屈服──没有失去对现实的执著就不会输。无论受到何种诱惑,只要不屈服于那些诱惑就没问题。还有余裕等待对方出招才对。

  勇者也是人。至少黎拉本身并没有打算连身为人的心都放弃。尽管她累积人生经验的方式比较猛烈,但也就如此罢了。或许她有颗比较坚强的心,然而说到底,那颗心仍是伤痕累累的。

  所以,无论如何。

  黎拉都会有想要听的话。

  「……别讲那种不适合你的台词啦。」

  回嘴的声音使不上力。

  「那不是你的作风吧。」

  『你排斥?』

  「哼。连问都用不著问吧。话说回来……」

  黎拉想了一下,然后测试似的问:

  「假如我回答不排斥,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这个嘛。』

  快得叹为观止。威廉像电光一样地伸手绕到了黎拉的腰际,随即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呀啊!」

  猝不及防。迟疑让黎拉的动作停住了片刻。

  而且,在那短瞬之间,事态仍有所进展。

  她被威廉一把托起下颚。

  视线与视线相接。

  「啊……」

  从黎拉的喉咙冒出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声音。

  什么发展啊?还有这蛮横的威廉是怎样?困惑使黎拉停止思考。恶魔会掏出猎物打从心里期望的景象。换句话说,就是那么回事吗?这就是黎拉.亚斯普莱的真正期望?当真?少女怀春?原来自己是个怀春的少女?

  「……喂……你在摸哪里……」

  连出声抗议都完全使不上力。

  威廉把脸凑来。嘴唇逼近。

  唔呀,这算什么?自己并没有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这家伙的脸耶,而且没看过的事物应该不会出现在精神世界才对耶,所以这是自己的想像吗?毫无自觉地在妄想这种事?还有这种幻觉能发展到哪里?我没有体验过后续行为的印象耶,这种情况下究竟会变成什么调调?

  内心的混乱,让黎拉的脸又涨又红。

  为了下最后一城,威廉用深情无比的嗓音说:

  『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顿时。

  黎拉的心像结冻一样地失去热度,同时身体也自己有了动作。

  瑟尼欧里斯猛力挥去,从威廉.克梅修的左腰捅入肉里面,一边将路径上的内脏悉数碾碎,一边从右肩穿出。

  啪。

  被斩断的肺挤出空气,化为细细声响,从威廉口中外泄。

  他已经发不出声了。物理上而言,想发也发不出。

  因此,少年只是抽筋似的睁大眼睛,以表达讶异与疑问。

  「……恶魔会从牺牲者心里,掏出他们藏起来的愿望……是吗?这招固然厉害,不过恶魔的极限,也就直接反应出来了。」

  黎拉面露失望之色,并且转身背对威廉的幻影。

  「我想要的呢,是最重视爱尔还有家人,而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把心目中的第一让出来的那家伙。」

  遗憾的心情是有。

  不过,那码归那码,这码归这码。黎拉有她无法退让的底线。

  「就算我再怎么期望,如果威廉真的轻易改变内心顺序,那才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世界宛如被踏穿的薄冰,就此裂开。

  虚假的故乡景色好似溶化了一样,逐渐消失。

  刚才那一剑,似乎将相当于世界核心的部分轻易摧毁了。只见色魔的结界正逐步瓦解。

  「唉,不过……」

  黎拉则站在那中央,一边带著些许的失落感撇嘴,一边静静嘀咕。

  「你让我……作了一下子好梦。」

  7. 最重视的事物

  以结果来说,正规勇者在形式上又多了一项战果。

  快报八成又要写些真假参半的内容了吧……黎拉像是事不关己地一边轻松想著,一边回到了帝都。

  威廉趴在简餐店桌上死了。

  不,仔细看,其实一息尚存。换句话说,他累到会被误认为尸体的地步,还露出毫无生气的丑态。

  「听说他从寇马各回来的途中,在菲斯提勒热湖旁边遇到了被封印的锈龙(Rust Dragons)幼兽苏醒作乱。」

  穿白斗篷的少年阖起原本读的书,然后告诉黎拉。

  「等援军到来会酿出灾情,他好像就独自把锈龙打倒了。因为休假中没有带圣剑,所以他是用徒手空拳。」

  用徒手空拳,打倒锈龙。

  说起来,不知道该当成违反常识还是荒谬。倒不如说,简直蠢透了。就算是正规勇者也不会那么干,那种事没人会想做。

  想必是在逞强吧。

  想必是在胡搞吧。

  一如往常。带著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市长说多亏他才保住了热湖的美丽景致,还颁了感谢状。」

  「……到头来,威廉的人生过得真够壮烈耶。」

  身为正规勇者,人生确实就离不开绝望性的战斗。不论有无意愿,事情便是如此。所以对于自己的人生,黎拉有很多事早已经死心了。她会代表人类被扯进恶斗,勇赴恶斗,对抗恶斗,然后毙命于不知处。

  另一方面,威廉并不是正规勇者。他顶著准勇者称号,应该与那种麻烦的命运扯不上关系。明明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这个少年有遇到凶险就主动挺身而战的倾向。彷佛非得不停战斗,非得不停卖力,才能保住内心的某种东西。

  威廉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样似身体不灵光,缓缓地抬起脸庞。

  「哇喔,还活著。」

  「别随便咒我死啦。」

  威廉摇摇晃晃地伸手从行囊里拿出小小的皮袋。然后,他直接把那递给黎拉。

  「这是什么?」

  「越冬祭的礼物。」

  沉默。

  「你是吹了什么风啊?」

  「无伤大雅吧。礼物做太多就有剩啦。」

  即使等待,威廉也没有把东西收回去的动静。黎拉便乖乖地……一面偷偷感到小鹿乱撞……一面收下那东西。

  她确认内容。里面装了护身符。外形像狗或某种丑得搞不懂是什么的生物。

  「……怪模怪样的。」

  「大受温德尔还有赫雷斯欢迎就是了。」

  黎拉对那两个名字有印象。和威廉住同一个家,也就是养育院的两个小朋友名字。是正值活泼时期的少年。

  「所以说,这该不会跟你发给他们的礼物一样吧?」

  「对啊。」

  「你亲手做的?」

  「不行吗?」

  「唔~我倒没有那么说啦,这个嘛,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

  糟糕,黎拉如此心想。她的脸已经快要变得心花怒放了。

  黎拉露出贼笑,设法掩饰自己的脸色说:

  「好逊喔。」

  砰。威廉的脑袋响亮地落在桌上了。

  †

  那一天,黎拉回到赞光教会的光室──分配给正规勇者的房间──以后,就在床上没规矩地滚来滚去闹个不停。

  「哈哈……啊哈哈哈!」

  她拿到了和威廉发给家人一样的礼物。

  她得到了和家人同样的待遇。

  那有多么大的意义?那是多有价值的事情?那位「公主殿下」应该连想像都无法想像吧。那个色魔应该无法重现吧。活该。

  那就是第一。那才是第一。

  左滚右滚。再怎么滚,都不会从豪华的特大号床铺摔下来。黎拉得意忘形地继续朝两旁滚。

  黎拉.亚斯普莱晓得何谓空洞。

  并非以知识的形式,而是透过体验。

  当时──四年前,在黎拉十岁的自我之中,就有它存在。

  自己真的伤心吗?真的痛苦吗?真的绝望吗?真的愤怒吗?真的憎恨吗?

  你该是这样的,你应当要这样才对──他人一再抱著期待相劝,盖过了当时的记忆与心思。努力顺著他人期望立身处世的那名少女,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忘了自己原先的面貌。

  不过──

  咕咚。

  「哇呀!」

  即使摔下床,却还是止不住笑吟吟的表情。

  怀抱著没有人期望,甚至也没有任何人晓得的心意。

  黎拉在笑。

  她打从心里,体会著自己的幸福。

  挂在墙上的蜡烛火光,像在喧闹一样地微微摇曳。

  立于墙脚的瑟尼欧里斯映著那阵光,微笑似的发出了柔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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