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1705 The Ironic Light Orchestra 二人的邂逅

  第7节第三章二人的邂逅

  五年前某国山村的乡下小城市

  休伊·拉弗雷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在微笑着。

  那也许只是因为少年内心的愿望太过强烈而产生的幻觉,但是他相信自己看到了。

  她的母亲脸上浮现出了好像宽恕一切似的微笑——

  然后带着那样的微笑消失在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

  狩猎魔女。

  这是一次非常有名的、非常残酷的、规模空前的魔女狩猎活动。

  狩猎魔女这个词本来应该充满了神圣的意味,但是后世的人都把它作为一种恶习来谈论。

  据说狩猎魔女这一习俗起源于12世纪前后。

  一般的说法是教会成为主流后才开始有这个习俗的,但实际上它和宗教信仰无关,一开始是从普通民众中兴起的,后来慢慢传到了欧洲各国。然后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发展,“狩猎魔女”这一习俗渐渐渗透到了各国的政治文化和宗教信仰之中。

  对魔女的裁判完全是民众中的民众为了自己而进行的裁判。

  ——民众最大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大家手持着“狩猎魔女”这张免罪符——大多数情况下是针对女性——控诉她们的罪状,而所谓的罪状不过是在自己的恐惧和愤怒的基础上添油加醋捏造出来的事情罢了。

  原本教会的异端审问只是针对“异端”的审问,对于“魔术”、“魔女”这种肉眼无法辨识的事物不加任何干涉。但是,这种民众发起的运动扩散到欧洲各国后,渐渐对各国的政治和宗教产生了影响。

  对有“魔女”嫌疑的人的审问通常都是严酷的拷问,有很多人因为不堪忍受火刑都在受刑之前自杀了。

  据说在“狩猎魔女”活动中死去的人总共超过三万,但是也有人说多达九百万人。无论是哪个数字,“狩猎魔女”这个词都给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即它是暴虐的大屠杀活动。

  至于这种习俗被废除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之进入十七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关于魔女制裁的活动急速减少;到了十八世纪前后,已经几乎没有因为被怀疑是魔女而受刑的人了。

  1700年。在这个时期的欧洲绝大部分地区,“狩猎魔女”这个词已经成为历史,被封印在人们的心底深处。

  但是,在这个村庄里,即使是30年过后进入了十八世纪,也还是顽固地保留着“狩猎魔女”的习俗,或者说人们的心底都隐隐约约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远离城市的小山村几乎得不到任何城里的消息,这个寂静的村庄甚至离重要的军事据点都有相当远的距离。

  休伊·拉弗雷德是出生在这个小山村里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少年。父亲早逝,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虽然生活并不轻松,但是在母亲温柔的照顾和严厉的教导之下,休伊茁壮地成长着。

  小村庄满打满算也只有三百人左右。但是对年幼的休伊而言,已经是个非常广阔的世界,而且活得非常有意义。

  他从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因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活着。

  总是带着笑容的母亲常常询问休伊:

  “喂,休伊……你喜欢这个村庄吗?”

  休伊非常喜欢母亲温柔的笑颜,他极力地让母亲也看到自己的笑容。

  “嗯,很喜欢!”

  以生物的本能选择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的年幼的休伊从心底爱着这样的母亲——还有村子里的人,因为他们亲切友善地对待自己和母亲。

  虽然年幼的他尚不清楚爱的意义,但是他发自心底地爱着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大人这种生物是能够巧妙地隐藏他们的“恶意”的高手。

  十岁生日的那天——也是命运中的一天,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了。

  休伊十岁生日那天。

  正好在那天——母亲在他的眼前被带走了。

  邪教来到了这个村庄,他的母亲被认定是邪恶的魔女之一。

  那个名叫“异端审问官”的组织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休伊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组织——但是他深深地感到,他们是一群可怕的人。

  那群可怕的人的黑手伸向了——休伊的母亲。在休伊的眼前,他们抓住了他的母亲。

  这群人包括全副武装的男人二十人左右,还有看上去像是祭司的十个人。

  休伊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久,从没有见过这样打扮的人,虽然他也曾经看见过教会的神父——但那跟这完全是不一样的两种人。

  休伊觉得这群人一点也不像那些和蔼的教会神父们,他抓住了那些男人的手,试图阻止他们带走母亲。但是那些男人们很轻松地把自己甩开了——休伊不记得自己曾经从地上爬起来过多少次,他只记得母亲最终还是被那群人带走了。

  过了很多很多天,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对于十岁的少年来说,他需要时间来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魔女”是什么,“魔女”会被怎么样,母亲消失后过了五天,村子里的人因为担心休伊,所以来他家看他;从他们的嘴里,休伊听到了一些事情。不难想象这些事情对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言,是多么可怕和难以接受。

  为什么他们要把母亲认作“魔女”,要制裁她?

  是谁向他们告发说母亲是魔女的?

  为什么没有人救母亲?

  为什么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这些事情,休伊像发了疯似的一直哭喊着。

  对于发狂的休伊,村人们非常有耐心地劝阻他、安慰他、照顾他。村人们和蔼可亲的态度让休伊渐渐冷静了下来。

  “休伊,你母亲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了解你的母亲,我们都相信她不是魔女的。”

  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年长女子所说的话。那个女子比他大十岁左右,就像他的姐姐一样。听了她的话,休伊觉得很安心。

  因为她的笑容和亲切对待自己的村人的笑容——看起来和母亲温柔的笑容一样。

  ——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我想得太多了,村子里的人并不是坏人。

  ——母亲被抓说不定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道歉,所以请放过我的母亲。

  ——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

  ——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请放过我的母亲。

  ——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请放过她。

  好像念咒语似的,休伊一边祈祷着一边把头埋在填满稻草的枕头上度过了长夜。

  休伊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道歉,但还是不停地在心里道歉。

  那群人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才把母亲带走的。审判完后,母亲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抱着这种想法的少年不停地喃喃自语着道歉——他相信这个自己比喜欢神还更喜欢的村庄、这个自己生活着的世界。

  他只是一直单纯地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那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理由的信念。

  母亲被带走一周后的审判日,休伊终于见到了母亲。

  母亲呈半裸的状态出现在休伊和村民们的面前。从身上仅存的衣料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她的皮肤满布着伤痕,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而且那些伤痕并没有愈合,所有的伤口都显得触目惊心,可以感受到她正承受着巨大痛楚的折磨。

  她的指尖在滴着血,所有的指甲都被钉入了钉子,手背上的皮连同指甲一起被剥掉了,伤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处。

  但这些伤口只不过是遍布全身的伤口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休伊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因为他情不自禁地把视线从母亲身上挪开了。

  遍体鳞伤的母亲简直惨不忍睹——在没有看到眼前的情景之前,即使有人告诉他那是他的母亲,他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只有脸上的伤痕比较淡一些——虽然从青肿的地方看得出被打过很多次,但是整张脸还是依稀可辨认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休伊后来听某个炼金术师说——为了让母亲能清楚地招供自己的罪行,审问官们才没有拔掉她的牙齿。还有一个原因好像是与母亲是村中有名的美人这件事有关,因为是听着都讨厌的事情,所以休伊决定当做根本没有听见。

  对魔女的审判开始了。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对母亲做什么——但是当形状宛如圣杯的台上燃起熊熊的火焰时,休伊立刻就明白了。

  ——母亲要被杀了。

  休伊正想大声叫喊时,母亲发现了人群中的他。

  虽然伤痕累累、痛苦难当——她还是对休伊露出了恬静的微笑。

  休伊从没有看过母亲这样的笑容。迄今为止母亲的笑容都是温柔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容,而此时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但是并没有憎恨或者邪恶的感觉。随后,仿佛感受到了母亲微笑中的力量似的,从休伊的口中漏出了一句话:“母亲很坚强,她脸上的笑容是……坚强的笑容。”

  看到母亲的笑容,休伊不由得冷静下来了。母亲静静地——

  静静地开始说道。

  有个祭司装扮的男人,似乎是审问官的首脑——在他开口询问前,休伊的母亲露出了以往的那种温柔的笑容,朗朗地说道:

  “诸位审问官……我必须忏悔一件事情。”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在休伊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1705年罗特瓦伦蒂诺

  第三图书馆藏书库二楼

  ——……

  “这只是想法的问题而已。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导致某种结果产生的原理。金子之所以成为金子,肯定存在着某种原理。磁力或者重力发生作用也是有原理的——我们要通过追寻它们的原理,来找到所有问题的解决方法。”

  稍稍保持着些许清醒意识的休伊的耳中传来的是非常熟悉的女声。

  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听课听得津津有味。

  露妮在中央的桌子附近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动作夸张地传授着自己的知识。看到自己手中翻着的书页有些湿了,休伊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心上都是汗。

  ——那是梦吗?

  休伊在心里暗想自己可能是做梦了。

  ——不对,那不是梦。可能从中间部分开始是梦……实际上是我在听课时想起了那件事。

  休伊一边翻着书一边开始了自我剖析。

  没有注意到休伊的异样的露妮开心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不过,英国的艾萨克·牛顿是个怪人。我想大家也知道,他发现了‘万有引力’法则。我们长话短说,牛顿曾经说过,不需要去寻找引力发生作用的原因,因为我们是无法理解神的作为的。他的想法就带有一点宗教的意味。”

  露妮说的话中有90%都没有钻进休伊的耳朵。他静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从傍晚开始,自己已经很多次想起那件事了。

  ——今天正好是第五年。

  今天是休伊的生日,母亲被审问官带走的那一天也是他的生日。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些审问官有问题。

  他们真的是教会的审问官吗?会不会是故意装扮成那样的盗贼或是骗子?

  但事到如今,休伊也无从考证。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唯一留在休伊心中的只有憎恨。

  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例如,那个说喜欢这样的休伊的少女,对休伊而言,她只不过是自己所憎恨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已。休伊明白有这样想法的自己是最差劲的——所以休伊·拉弗雷德憎恨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

  “但是,他很厉害哟!接受既有的事实,然后把它应用在实际生活中,这种做法无论是对炼金术还是科学来说都是创举!它给了世界一种希望!比如说医学技术里的麻醉法,虽然人们并不清楚麻醉的原理,但是已经在实际中运用麻醉了。”

  在憎恨世界的休伊面前,露妮兴高采烈地讲着未来发展的前景。

  在休伊看来,这个世界不需要未来,所以他并不想听世界的希望之类的话题。

  看着像往常一样上课的露妮,休伊脑中浮现起一件事。

  ——那个原本今天来学校的新生出什么事了吗?

  之所以会一再回想起过去,一部分原因在于昨天莫妮卡对自己说过的话。今天加入他们班的新生真的如莫妮卡说的那样,也是魔女之子吗?虽然休伊认为自己并不在乎那个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无法否认自己对他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总之,如果牛顿先生的这种想法被广泛接受的话,将来可能会发生重大的变革!牛顿先生太厉害了!听说今年英国王室要授封他为骑士!是不是已经授封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既是造币局的长官,又是皇家协会的会长,真是个大忙人呢!如果把这些事情交给比较清闲的我来做,就不会忙得团团转了!”

  显得很兴奋的露妮又开始讲上课内容以外的话题了。

  休伊觉得继续听下去没有任何益处,就啪的一下合上书,慢慢地站起身来。

  “哎?怎么了,休伊?”

  露妮歪着头问休伊,休伊轻轻地垂下眼睛,用淡淡的语调说道。

  “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我想回家休息。”

  毅然地说出这句话的休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身体不适,但是露妮还是担心得直眨眼,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吧?要不要去看医生?”

  休伊断然地拒绝了露妮的好意——

  “告辞了。”

  然后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这个传授着新旧知识的教室和以往一样,还是没有带给他任何期待和希望。

  他走到教室外——和一个少年相遇了。

  “哟啊!”

  刚来到走廊上的休伊——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怎么了?好像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你身体不舒服吗?”

  这个声音自己是第一次听到,但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自己了一样。

  “……?”

  休伊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没有看到人——然后环视了一下走廊四周,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在这里、这里。”

  休伊重新确认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后,慌张地朝那里望过去——

  一个少年倒挂在窗外。

  他倒挂在图书馆中庭窗边的树枝上,好像很开心似的微笑着。

  “……谁?”

  休伊注意到自己好像问错了问题,他神情戒备地打量着向他搭话的少年。

  双腿挂在横着生长的树枝上、身体像晾着的衣服一样垂下来的少年,在风中一边摇摆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呢。我先说自己的名字好了。我叫艾尔玛·C·阿尔巴特罗斯。你爱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吧。请多关照了。你叫什么名字?”

  “……休伊。休伊·拉弗雷德。”

  不由自主说出名字的休伊一脸疑惑地望着倒挂在窗外的少年的脸,突然想到这样目不转睛望着对方的脸不大好,连忙转开了视线,向窗边靠近了一步。

  “难道你就是露妮老师所说的新生?”

  话一出口,休伊又觉得自己问错问题了,他决定等对方先回答。

  “应该就是我吧。”

  看着倒挂着身体笑嘻嘻地回答着的艾尔玛,休伊沉默了一下——

  问了一个他原本最应该问的问题。

  “你在这里干什么?”

  “嗬嗬嗬,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我正等着你问这个问题呢。看来我们很合得来。露妮老师跟我说,她叫了我之后我再进去,现在看起来她好像完全忘记了我的事,就开始上课了。我就朝窗外看了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

  砰!

  休伊随便应了一句,就啪的一下把窗户关上,从里面拴住了。

  窗外的艾尔玛歪着脑袋,倒挂着身体,晃动着大大张开的双手,发出了“啊”的一声。

  休伊没有去看艾尔玛的样子,而是快步离开了走廊。

  回想起刚才少年的笑脸,休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宁。

  ——……刚才的自己一点也不像自己。

  休伊一边下着楼梯,一边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是平常的自己,根本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

  自己本来应该装出和蔼的笑容,顺着对方的话题说几句,再和他告辞。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焦躁情绪。

  ——他叫做……艾尔玛吗?

  ——魔女的……儿子。

  因为之前听说了他也是魔女之子,所以心想两人见面后,说不定会对和自己同类的他产生厌恶之情。

  但是和他见面后,感觉似乎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不过自己只是和他说过几句话而已,应该还谈不上了解他的为人。

  无论了解还是不了解,两人的初次见面还是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但是反过来一想,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经过这次见面后,他应该不会再来和自己说话了吧。

  自己可能是在为刚才的行为生自己的气,刚才如果能随便应付他一下就好了。如果他想揍自己的话,让他揍就是了。

  如果自己被揍了也不搭理他的话,他就肯定不会再接近自己了。

  ——……不,不对。

  ——那样做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平常的自己是对人若即若离的。虽然总是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也不会疏远到让别人对自己抱有明显的敌意。就算不是自己的作风,休伊现在也决定——彻底远离那个少年。

  自己对那个才见过面的少年究竟抱有怎样的感觉呢?

  休伊一边走一边分析着自己的感受——这时又有人向他搭话了。

  “不好意思,那边的少年。”

  耳边传来了有点生硬的意大利语,休伊回头一望,看见两个男人站在面前。

  ——外国人?

  其中一人的肤色偏黑,装扮很奇特;另一个人的装扮没有那么突兀的感觉——但他们的腰间都挂着剑。

  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意大利人,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外国人,也还是会给人留下奇妙的印象。

  肤色偏黑的男子有一双闪闪发亮的漆黑的眼睛,虽然他的装扮风格粗犷,但是说话的语气很有礼貌。

  “我找一位叫做达尔顿的人……”

  对于男子口中吐出的名字,休伊再熟悉不过了。

  “啊啊……达尔顿老师的话,这个时间应该在图书馆的资料室。”

  “哦……不好意思,我们对这个图书馆不熟悉,能不能帮我们带一下路?”

  “好啊,我带你们去。……往这边走。”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休伊想到这里,像往常一样伪装出笑容,走在了两人的前面。

  ——不对,从昨天开始就变得奇怪了。

  从昨天遇到那个少女开始,自己好像就一直遇到奇怪的事。再往前追溯的话,从莫妮卡向自己告白那时起,好像事情就开始变得奇怪了。

  ——但是……自己好像能像平常一样对待这两个人。

  为什么自己面对那名叫艾尔玛的少年时会失去常态呢?

  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休伊一边静静地为身后的两位男子引路。

  达尔顿·斯托拉斯。

  正是他把休伊引进了炼金术的世界——

  也是他把休伊从那个小村庄带到了这个城市——

  他也是这家私塾的校长。

  第三图书馆特别资料室

  如果有人问那个房间是不是资料室,他可以暂且把它看作是资料室。

  那个房间里有化石、古代的石器和一些稀奇的书的原著,以及这个城市里没有的植物的种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上去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

  作为资料室,这个房间从里面到中间位置的宽敞空间都没有放置任何东西;从放置在正中央位置的椅子来看,房间的所有者把这个房间当作了向客人炫耀自己的收藏物的接待室。

  两个“武士”——臧克·罗万和东乡田九郎在正中央位置的椅子的侧边坐了下来。

  波利尼西亚出身的臧克和日本出身的田九郎对西班牙统治下的意大利半岛的人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奇怪的人——但是坐在他们对面的男子并没有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们。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嘶哑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大约60岁的头发花白的男人。

  他的嘴边和下巴上长了长长的胡须,头上戴着宽檐帽,缠满了绷带的右手好像是木制的假手,如果把假手换成钩爪的话,他看上去就非常像海盗船的船长。

  比起炼金术师的教师,他看上去更像身经百战的富商,比如大航海时代的船长那样的大人物一样。

  “听说你们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男人的声音嘶哑而富有威严。

  达尔顿·斯托拉斯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把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哈哈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臧克殿下,达尔顿先生可不是在夸我们。”

  看着笑得颇不好意思的臧克,田九郎露出吃惊的表情吐了他一句槽。

  田九郎看上去好像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有些愧疚,臧克倒是一脸的不在乎。

  达尔顿一边观察着两人表情的差异一边继续说道:

  “一来到这个城市,就扮作正义的使者挑起了斗殴?你们这下可够醒目了。为了和都市警察说明这件事,我花了2分36秒的时间,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损失。”

  “我可没有去故意扮作正义使者什么的,只是自己一贯的风格而已。”

  “你想怎么表现自己都无所谓……但是这次偏偏和贵族们发生了纠纷。”

  虽然语气听上去有些为难,但是达尔顿脸上并没有露出很生气或者很焦躁的表情。

  听到达尔顿用淡淡的语调提到了贵族,臧克稍稍提高了声音。

  “对啊,如果那些人是贵族,我就更不能原谅他们了。所谓贵族,就是以高尚的灵魂引导民众的人,不是吗?那些被我揍的家伙根本没有站在民众之上的资格,也没有足以蔑视别人的强大力量。不过最后站出来的那个叫做艾依鲁的男人倒是拥有那种气魄和力量。”

  听了臧克语气激昂的话,达尔顿皱起了眉,陷入了深思中。

  “艾依鲁?……我不知道这个人。这里的贵族及其亲眷,我应该大概都知道……难道他是新来的?……”

  就在达尔顿喃喃自语时,田九郎开口了。

  “我觉得这座城市好像有点变了。”

  “是吗?”

  “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都是受西班牙统治,但是这里的贵族好像很多。”

  “嗯嗯……因为这座城市有点特殊。”

  达尔顿把身体完全靠在椅子上。

  “对于贵族们而言,这里就像避暑胜地似的……不过,住在这里的贵族基本上都是在西班牙没有担任要职,只是有个贵族头衔而已。”

  “哦……”

  “在这里,民众比那些半吊子的贵族要有权利多了。”

  “……?”

  达尔顿的奇怪的发言让田九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不过他没有深入追问下去,而是说出了他们要商谈的正事。

  “算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好了。这次我和臧克殿下来这里是为了——”

  田九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纸包好的东西。里面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发饰和——一个更小的纸包。

  “哦……”

  “您看过这件东西吧?”

  “书信里面有写到……”

  比起发饰,达尔顿对那个小纸包更感兴趣。他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纸包,看到里面有一些纯白色的粉末。

  “这是我们老师在水边发现的,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有这个东西。”

  达尔顿沉默了一下,好像很厌恶似地看着那些粉末,发出了叹息声。

  “这种东西和鸦片相似,但是功效却完全不一样。”

  “我们认为这种用于制造假金币的药粉——是从这里被带到我们那里去的。”

  “尼罗气愤地想要一把火烧了这里,所以这次我们就没让他一起来。”

  田九郎一脸严肃表情地刚说完这些话,臧克就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这个东西,我们所有炼金术师就会名声扫地了。我们老师希望大家能共同努力,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们也明白您的处境——但是希望您不要因为畏惧贵族而拒绝帮助我们。”

  “啊啊……我明白了。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也会很困扰的。”

  听到对方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达尔顿没有露出丝毫焦躁不安的表情。

  只是好像很忧心似的盯着纸包里的粉末和发饰。

  达尔顿动了一下木制的假手,突然抬起了头,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说道:

  “如果事态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变成我和艾斯佩朗萨殿下都控制不了的。”

  听到达尔顿这样说,田九郎好像安心了一般吐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我们老师的传话都写在这封信里面了。我和臧克殿下来只是为了了解一下这里的概况,回去好向老师报告……今天我们就会离开。”

  “这么快就走?”

  达尔顿晃了晃头,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很无聊似的挺胸腆肚地坐在椅子上,向臧克问道:

  “……就当做个参考,只在这里呆了一天的你们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如何?”

  臧克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毅然地回答说:

  “要说印象的话,虽然不明白详细情况,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说。”

  “什么?”

  “这个城市……非常奇怪。”

  “感觉就像这座城市里有八百万条蛇在到处爬一样。”

  “麻药……?”

  修伊背靠在窗边的墙壁上,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把外国人二人组带到达尔顿所在的特别资料室后,修伊很好奇他们和达尔顿会谈些什么,就躲在窗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但是,他们的谈话除了带有嘲讽意味的玩笑话之外,值得一听的东西只有一点点——少年很在意他们所说的那件奇怪的事。

  “究竟怎么一回事……?”

  隔着墙壁偷听他们谈话的修伊无意中喃喃自语道。

  “会不会指那些秘密结社的人?”

  从他旁边传来了明确的答复声。

  “!?”

  修伊惊慌地往旁边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刚才遇到的少年的笑脸。

  唯一不同的是,刚才看到的笑脸是倒过来的。

  “哟!”

  “你……”

  艾尔玛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比自己还明目张胆地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

  修伊已经忘记了他之前把艾尔玛丢在一边的事,开口小声问道:

  “你没有去上课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老师好像到最后都没想起我在外面等的事,你又把窗户关上了,我只好从树上下来了。好不容易下来后,看到你在给两个我有点眼熟的人带路,我就跟在你们后面过来了。看到你竖起耳朵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我就想是不是他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

  “……”

  没有在意沉默不语的修伊,艾尔玛从窗外偷偷地窥视房间里面的情形,用淡淡的语调说道:

  “他们的话题真令人心跳不已呢!如果那个粉末是麻药的话,那个金色的工艺品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

  “那我去问他们好了。”

  “什么?”

  艾尔玛话音刚落就想伸手去敲特别资料室的门——

  “打扰了……”

  “……”

  修伊慌忙掩住了艾尔玛的嘴,阻止了他去敲门的手,把他拽到了走廊的角落里。

  ——我到底在干什么?

  修伊一边咂舌一边和艾尔玛躲到了角落里,几乎同一时间达尔顿打开门探出头来。

  “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达尔顿环视了一圈,歪着头想了想,就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躲在角落阴影处的修伊看到达尔顿回屋后,安心地舒了一口气,瞪着旁边的艾尔玛道:

  “……你是笨蛋吗?”

  “没事没事的。如果是那种偷听到就会被杀的危险事情的话……”

  “你不要强词夺理!”

  “那你就当作我报复你刚才关上窗户好了。”

  艾尔玛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话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反正你也很想知道那些奇怪的药粉和金色的工艺品是什么,对吧?”

  “……”

  “根据我的猜想,这些东西可能跟某个大规模的组织有关。我以前听说过制造麻药是需要很多人的。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种药究竟是给人们带来了幸福还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认为的?”

  “……你的话题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幸福与不幸什么的了?”

  在这个时代,只有很少一部分国家制定了取缔鸦片的法律规定。

  就像之后发生的鸦片战争的原因一样,这个时代的人们只是把鸦片作为商品来买卖的。

  但是,新研制的麻药并不一定能成为可买卖的商品。

  “听那些客人的口气,你不觉得那种药好像不可以在市面上流行似的?我们只是想知道详细的情况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想知道的话,自己一个人去问好了……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修伊强自静下心来,脑中紧张地思考着艾尔玛的事情。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开口说的全是疯话。

  自己果然还是应该随便应付一下他,然后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

  心里打定了主意的修伊脸上装出了和以往一样的笑容——用非常开朗的声音和艾尔玛打招呼。

  “……总之,我为刚才关窗户那件事向你道歉。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好的,彼此关照吧。等你什么时候真正相信我了,请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到时我会很开心的。”

  “……”

  修伊一时之间没明白艾尔玛话里的意思。好像为了打破沉默似的,艾尔玛用淡淡的语调说出了一个事实。

  “你的笑容是装出来的,对吧?”

  “——啊!”

  修伊伸出了手正想和艾尔玛握手时,听到了这句话,他停下了动作,张大眼睛凝视着艾尔玛的脸。

  ——啊啊,啊啊……原来如此。

  看到艾尔玛一成不变的笑脸,修伊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和他接触内心就会浮起焦躁的情绪。

  ——原来是因为这个家伙的笑脸……

  浮现在修伊脑海里的是——令人怀念但又令人痛恨的魔女狩猎日那一天的回忆。

  ——和母亲,还有村子里的人们的笑脸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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