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1935-A Deep Marble 第六章 没有其他生存之道

  街道 轿车内

  「哦~普拉契德舅舅终于躲起来,销声匿迹了啊。」

  「地盘好像已经全都被其他组织瓜分掉了……」

  听了露雅的话,拉德哈哈大笑:

  「哈!舅舅果然跟我预测的一样,已经没戏唱了。应该说,真亏他居然还能撑上三年……不过,虽然说下落不明,但我想他八成死了吧。」

  爽快预测自己舅舅已死后,坐在后座的拉德对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说道:

  「涅伊达,你的运气真好,普拉契德舅舅已经不在了呢。不过老实说,早在他囚禁露雅时,我就已经确定要把整个家族毁了。」

  「啊……嗯……就是啊……」

  听到这番骇人的发言,涅伊达‧夏兹库鲁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沉思。

  ──我究竟是哪里弄错了?

  一面回顾自己的人生,他不断思索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分歧点」。

  涅伊达成为「幽灵」一员,是在他刚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

  在那之前还是个孩子的他,就已经靠著小小的诈骗手段过了好几年。

  来自乡下的他,凭著一副好口才不断地讨好强者,也帮助自己度过好几道难关。

  从镇上的孩子王到黑手党的小干部,他就好比寄居蟹一样,一个换过一个地寄生在「强者」身上。

  过程中,涅伊达本身的态度也逐渐变得自大起来。

  好像连他自己也变成强者似的。

  有句谚语说「狐假虎威」,但是涅伊达对于寻找力量更强大的「老虎」这件事,可以说比别人还要贪心一倍。

  而实际上,他或许真的有那种才能。

  不断假借许多老虎的威名,一旦那只老虎快死了,就剥下它的皮献给下一只老虎。

  说到底,他就是个反应机伶的小人物,唯有对「强大」的嗅觉堪称是百发百中。

  那样的他,有天终于犯下致命的失误。

  他最后一次假借威名的老虎,名叫修伊‧拉弗雷特。

  潜入「幽灵」这个组织的他,原本打算确认统率该组织的领导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修伊这个男人不是什么老虎,而是更为绝望的「某种东西」。

  这个男人的威势是毒药。一旦借了,最后搞不好会让自己的皮溃烂剥落。

  涅伊达从修伊身上,隐约感应到这股恐怖的气息。

  虽然在涅伊达看来,不死的传闻只是夸大其辞,但至少他可以确定修伊不是个正常人。

  ──那家伙……根本不把我们当成部下或同伴看待。

  ──工具……不,这么说也不对……

  ──应该说,那是一种觉得就算坏了也无所谓……好比小孩眼睁睁看著蚂蚁溺水的眼神……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涅伊达就此停止回想修伊这个人。

  ──……都是他害我的人生乱了套。

  涅伊达加入「幽灵」之后,犯下了严重的判断失误。

  对修伊莫名心怀恐惧的他,始终避免直接讨好修伊,而是以古斯这个男人的小弟身分等待著机会。然后就在某一天,修伊遭调查局逮捕的这个契机来临了。

  明明以往的「嗅觉」尚未发挥作用,涅伊达却无视自己的直觉,企图和下一只老虎──普拉契德‧卢梭接触,想将大半的「幽灵」成员挖角过去。

  然而,不相信直觉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不仅失去右手,险些丧命,更落得遭卢梭家族追杀的下场。

  他之所以背叛,并不是为了追求新的强大,而是基于对修伊的恐惧。

  这或许正是与过去的「换壳」的决定性差异吧。

  ──我当初是不是应该乖乖听古斯那家伙的话呢?

  ──不……那样也不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算我没有告密,那些人也已经濒临毁灭了。

  ──我是不晓得列车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是我在车上……

  想到自己没能成为战场中的幸存者,涅伊达不由得咬牙切齿。

  或许,在加入「幽灵」之前,抑或是与修伊这个男人扯上关系之前,涅伊达的命运齿轮就已经失控了。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失控呢?

  涅伊达重新思考,却找不出答案。

  他越是思考,时间点就越往过去回溯。

  但是,他并没有负面到兴起「我出生在这世上,本来就是个错误」这种想法。

  不久,他终于察觉最重要的──如果是一般人,应该马上就会想到的分歧点。

  ──说起来,我是为什么会成为骗子啊?

  假使自己走错了路,这会不会就是根本原因呢?

  因为喜欢地下社会而自愿踏进去这种事情,依常理来想怎么样都是错的。

  可是,涅伊达不想那么轻易就承认这一点。

  ──我只是想获得力量而已。

  与正派道路或地下社会无关,他纯粹只是想得到能够让凡事如己所愿的力量罢了。

  他认为,只要继续假他人之威,剥下对方的皮披在身上──有朝一日,自己就能得到真正的「力量」。

  事实上,他确实想过背叛「幽灵」一事如果成功了,最后要将卢梭家族也据为己有。

  ──但是,我失败了。

  ──虽然成功向古斯那家伙报了仇……但是到头来,我依旧是个下场悲惨的叛徒。

  ──对了……我记得那一天,我在芝加哥车站前遇见一个怪人。

  ──名字叫什么我忘了……总之是个弱小却很胡来的家伙。

  ──居然想要帮助我这种人渣。

  就在涅伊达沉浸于某段回忆的同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啊啊,对了,确实有过那么一回事呢。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遥远的记忆。

  ──我曾经……想要变强,成为一名英雄。

  那是他约莫十二岁时,与小他五岁的邻居少女所许下的孩子气约定。

  ──我长大以后要当英雄!

  ──变成像维亚‧厄普和杰西‧詹姆斯那样!

  ──等著看吧,我一定会变得超强!

  ──到时候……要我保护你也可以喔。

  自己儿时说过的话,在涅伊达脑中回响著。

  那种约定想当然是骗人的,只不过是对情同妹妹的少女耍帅装酷罢了。

  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少女当时直视著他,开心地面露微笑。

  ──我真是个笨蛋。

  ──说什么要成为英雄,结果却变成这副德性。

  ──说到这里,她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回忆起年纪比自己小的儿时玩伴,涅伊达不经意地想。

  向古斯报仇之后,成为自由之身的他,心想乾脆回故乡耕种父亲的玉米田,于是回到了家乡──但是,儿时玩伴的少女却已经不住在镇上了。

  涅伊达尽管感到落寞,却也因为没让少女见到自己这副丧家犬模样而松了口气。

  想开了的他,决定去追求能够勇于抛开过去的自己,展开新生活的「强悍」。

  好让少女哪天回到镇上时,自己能够坦然地微笑以对。

  然而,他体认到一件事。

  原来自己还是太小看修伊‧拉弗雷特了。

  涅伊达回家后不久,父亲留给他的玉米田就连同仓库一起「烧成了灰烬」。

  他茫然地返回老家的房间,赫然发现床上有一张纸条。

  ──【背叛者就该像个背叛者一样心怀恐惧。   希尔顿】

  一见到那用怨气十足的笔迹书写的文字,他顿时眼前一黑。

  涅伊达曾经听过希尔顿这个名字。

  那是时常会与古斯接触,负责联络的女人。

  每次见面,她的外表总是不一样。也许是变装,又或者是有好几个女人共同使用希尔顿这个假名吧。

  发觉自己正遭到监视,甚至已成为制裁对象的涅伊达连忙冲出家门。

  涅伊达心想,必须到有人的地方去不可,于是来到镇上的大马路。

  他确认四周道路上往来的都是极其普通的居民之后,正打算安心地吁口气时──

  「吶,大哥哥。」

  一名稚嫩少女从脚边仰头对著他微笑。

  看著貌似未满十岁的少女,涅伊达莫名忆起了儿时玩伴,于是带著浅浅笑容抚摸她的头:

  「什么事啊,小妹妹?」

  或许是心情放松的关系,他发出不符本性的温柔语调。而下个瞬间──

  少女收起脸上的微笑,以包藏恨意的冷酷口吻,不留情地说: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涅伊达‧夏兹库鲁?」

  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

  甚至连自己是怎么逃去哪里,之后是否又遭遇更可怕的下场也不清楚。

  只不过,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敲了调查局事务所的门,央求道:「有女人要我的命。拜托让我进监狱。」

  然后,三年的岁月流逝──来到了今日。

  老实说,涅伊达非常害怕「卢梭家族」和「希尔顿」不知何时会来取自己的性命。

  因此,能够坐上拉德这个男人的副驾驶座,这样的现况对涅伊达而言可说是求之不得──

  但他也不禁觉得自己一脚踩进了烂泥沼中。

  拉德这个男人有多危险,他已经从刚才那件事情深刻体会到了。

  同时,他也了解到这个男人与其说是老虎,根本就是条疯狗,不可能去假借他的威势。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卷进更麻烦的状况中。

  ──我得设法和他分开才行……

  大概是发生太多事情,拉德目前尚未问起涅伊达和「飞翔禁酒坊号」的关系。其实涅伊达觉得就算说了也没损失,倒是被拉德这个男人感兴趣,这件事本身才是真正的不利。

  不管怎样,涅伊达已经掷了骰子。

  而掷骰的结果,正将灾难像这样一个接一个地送到他面前。

  涅伊达死心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没有其他生存之道了」,藉此平静自己的心。

  即使那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涅伊达轻叹一声,接著竖耳倾听车内的对话,希望从中找出解决对策。

  「这么说来,卢梭家族就只剩我一人还活著吗?真是凄凉啊。」

  拉德说完,驾驶座的青年出声回应:

  「还有里卡多少爷。」

  「啊~里卡多啊。里卡多……这名字真教人怀念耶。不过那小子也真是的,明明还是个小鬼,却老是一副何时死去都无所谓……已经看开似的表情。我不太会解释,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和露雅不太一样。」

  对著一脸无趣地说著的拉德,坐在隔壁的女人问道:

  「里卡多会变成那样……是从那起事件开始的吗……?」

  「是啊,因为我堂哥和他太太被安装在车上的炸弹给炸死了。」

  ──不行,怎么听都是些教人心惊胆战的事情。

  涅伊达虽然深陷想要抱头哀号的冲动,但还是勉强按捺著,安分地待在副驾驶座上。

  在如此煎熬的他身旁,名唤夏夫特的驾驶忽然想到似的开口:

  「对了,说到里卡多少爷,他现在好像在纽约喔。听说他为了复兴卢梭家族,打算到某个黑帮底下工作……不过这只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传闻,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复兴?那个小鬼吗?」

  拉德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情报,显得有些讶异。

  「哦……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啊。看来,我在纽约要做的事情又多一件了。」

  拉德一派愉悦地交抱双臂,将背部靠在椅子上。这时,他的身旁传来叩叩声。

  望向该处,只见倒挂在窗外的葛拉罕正往车内窥视。

  他似乎是为了让露雅和拉德两人在后座独处,才体贴地爬到车顶上。

  尽管爬上正以相当车速行驶的车顶,实在让人难以苟同是「体贴」的行为,但是涅伊达并不想和他有所牵扯,所以没有开口指摘。

  拉德一打开车窗,趴在车顶上的葛拉罕便探头说道:

  「拉德大哥,我问你喔,后面来了一大排车子,你觉得是追兵吗?」

  「嗯?」

  听了义弟的话,拉德回头望去,看见自后方逼近的高级车队。

  「不……感觉不像是追兵呢……」

  由于巷子很宽,因此夏夫特看了一眼后照镜,便将车子靠边行驶。

  让道之后,多达八辆的高级车从一旁通过,后方的一辆大卡车也随之驶去。在车队末端殿后的是两辆机车,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们分别跨坐在车上。

  那班阵仗简直就像军队在行军,以相同车距行驶的高级车群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

  其中骑机车的两人与其说是殿后,看起来也像在监视大卡车,那异样的组合令拉德的情绪澎湃不已。

  「喂喂喂,那是怎么回事?是马戏团吗?不过这马戏团感觉好高级……要是把有钱人聚集起来,让他们在空中摆荡,然后和狮子战斗,我想一定很有趣!」

  「拜托不要说那种危言耸听的话啦……那些应该是鲁诺拉达家族的人。」

  夏夫特的话让拉德双眼顿时一亮。

  能够与鲁诺拉达家族这个连在东部也屈指可数的大组织近距离接触,拉德似乎无法压抑内心涌现的情感。

  「鲁诺拉达家族啊……感觉好像很有趣耶。去找他们碴吧,就这么办!好了,夏夫特,你快踩油门撞他们的车。」

  「我才不要!我还不想死!」

  「喂,不想死虽然是件好事,可是碰到这种情形,要是不参一脚可是会吃亏的!虽然参一脚之后也可能会吃大亏啦。」

  「露雅小姐人就在旁边,你居然还敢说那种话?」

  见到夏夫特做出合乎常识的回应,涅伊达不由得对他心生些许亲近感。

  相反的,望著红著脸喃喃地说:「我会死在……这里……和拉德一起……」的露雅,以及认真讨论要不要袭击鲁诺拉达家族的拉德和葛拉罕,涅伊达则是深切体认到,自己果真上了不该上的车了。

  ──不管怎样,我现在想要的是情报。

  为了收集情报,涅伊达等到话题告一段落才开口发问:

  「刚才的车子……好像是和我们开往同个方向耶……鲁诺拉达家族的根据地是在纽约吗?」

  可是,他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不是喔,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应该是纽泽西州……啊……说不定是和那件事有关。」

  「那件事?」

  涅伊达继续对语带含糊的夏夫特发问。

  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隐瞒吧,夏夫特稀松平常地回答:

  「就是饭店啦。」

  「饭店?」

  「最近有间大饭店在纽约落成,听说里头占了饭店所有地下楼层的餐厅即将开幕。」

  「是喔。」

  「而那间餐厅的老阅正是鲁诺拉达家族的成员。」

  听起来,这件事情并不特别稀奇。

  涅伊达心想此事应该与自己无关,于是放下心来──

  但是旋即就听见吓人的语词。

  「毕竟他们硬闯进大组织争相抢夺的地盘里,还树立了那么多敌人,多准备些护卫也是应该的吧。」

  「……」

  「而且,那间餐厅的下一层楼,有一间号称是备用客房的超大型赌场……听说也有这样的传闻啦。」

  面对气定神闲的夏夫特,涅伊达迟疑著不知该作何回应──

  这时,后座的拉德一副对涅伊达的回应兴趣缺缺地插嘴:

  「赌场?真不错耶!那不是一个聚集了一群自以为运气好,甚至深信自己永远不死的混蛋的地方吗?感觉值得在那里大开杀戒!」

  「我说啊……可以请你不要一直把杀这个字眼挂在嘴边吗?涅伊达先生都吓到了。」

  「喔喔,这样啊。抱歉啊,涅伊达!欠你的这份情,我迟早会还……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没关系,你就忘了吧,拜托让我下车。

  涅伊达在心中露出哭丧的表情,然而拉德却违背他所愿,带著好奇心继续说下去:

  「对了,我记得费洛那家伙说过,他也是赌场老板。」

  「……老板?」

  「等等,还是应该是管理人呢?算了,是哪个都没差啦。好,我决定了……等到了纽约,我要先去找那间赌场,爽快地把我们所有财产全赌下去试试手气!你说好不好啊,涅伊达?」

  ──什么?连我也要赌?

  涅伊达眼看著就要吐出这理所当然至极的疑问──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否定拉德的话。

  就这样,这名小人物朝著纽约而去。

  浑然不知自己掷出的骰子将带来何种结果,以及有什么样的报应正等待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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