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Joker Game JOKER GAME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1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不怀好意地笑着,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上!」

  佐久间低声发号施令,背后待命的宪兵队马上冲进家中。

  「噢,我家严禁没脱鞋就进来。队长先生,请交代你的部下脱鞋!」

  佐久间无视高登的抗议,自己也直接踩进屋内。

  佐久间经过高登身旁时,从他压低的宪兵帽帽缘底下斜眼窥望这名站在门边的高大美国人。金发、鹰钩鼻、蓝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却偏偏穿着纯正的日本服装。

  亲日人士。

  就佐久间出发前看过的报告书来看,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约翰·高登在三年前接受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聘请下来日。从那之后,他便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虏」,在日本长住下来。他在贸易公司里负责检查引进日本的精密机械,同时在神田租下一间传统日式住宅,端出和室桌,过着用碗筷吃饭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寝时是在榻榻米上铺棉被睡,还学习三弦琴,和艺妓同乐,彻底融入日本生活。佐久间之前阅读的报告书甚至还确认到,他「早晚都会合掌膜拜天皇夫妇玉照」,邻居也对他赞不绝口。除了他一激动起来,便连珠炮似地猛说英语的老毛病外,他所过的生活比现今一些洋腔洋调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这位高登如今却突然被怀疑是间谍的原因是,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严刑拷打,而供出了他的名字。据说高登暗中偷拍陆军使用的暗号表。

  这样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过……

  「去扣押证物。」

  陆军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当不悦的沙哑声说道:

  「这家伙肯定是间谍。不过像这种卑鄙龌龊的家伙,只要没把证据摊在他眼前,便会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带回确切的证据,让他们无话可说。」

  佐久间前阵子到参谋总部报到时,武藤上校指着他的鼻子下了这道命令。

  他穿过高登身旁,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日式住宅后,突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停下脚步。他转身回望,再次确认「目标物」。

  ——这家伙肯定有鬼。

  佐久间领军的宪兵队不只日本人,就连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也闻之色变。然而,当「恶名昭彰」的宪兵队都已闯进家中的此刻,高登却只是摇着头,佯装困惑,那对蓝色眼珠仍旧泛着笑意。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佐久间像是要寻找答案似地转头望向这次任务开始后,便如影随形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宪兵帽戴得特别深,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勉强看见下半边脸,就像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绪。

  (难不成我刚才犯了严重的错误……)

  他清楚感觉到在略嫌紧绷的制服下,一道冷汗从背后滑落。

  蓦然间,那名人称「魔王」的男人黑影,从他脑中掠过,复又消失。

  2

  佐久间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见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边的黑影突然如此说道。

  清晨的阳光正好从占去房间一大面墙壁的窗户射入,从外头正面射进屋内。

  佐久间不发一语,因逆光而眯起眼睛。这时,黑影突然从窗边移开,以略显生硬的动作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大型办公桌,来到面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间身旁。

  「有人会穿着西装敬礼吗?」

  黑影在他耳边低语。

  佐久间猛然察觉对方话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礼的姿势。

  感觉到对方离开后,佐久间缓缓吐出口中的冷气,这才转头望向之前只看得见一团「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浑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已经到了过瘦的程度。以日本人来说,他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一袭质朴的灰色西装。

  结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佐久间方才会觉得他「动作生硬」,是因为结城中校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行走。

  结城中校像刚才一样绕过办公桌,往一张有椅背的大椅子坐下。

  「这么说来,你是参谋总部派来的间谍?」

  对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佐久间马上反驳:

  「不,我才不会做出像间谍般卑鄙的……」

  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间谍很卑鄙,是吧?」

  办公桌对面的结城中校再度化为黑影,冷然一笑。这时,佐久间想起参谋总部里流传的耳语,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结城中校以前是位优秀的间谍。

  传闻结城中校曾多年潜伏敌国,将该国重要的内部情报带回给日本陆军。但后来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败露,遭到逮捕。经过一番严厉审问和严刑拷打后,最后他伺机逃脱,并且偷偷将敌国情报机关的机密情报带回了日本。

  这终究只是传闻。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险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人?)

  初闻这项传言时,佐久间只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结城中校摆在桌上微微交错的十指。尽管人在屋内,结城中校还是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听说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敌国情报机关的拷问下严重扭曲,为了掩饰伤痕,右手始终戴着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问也废了结城中校的左脚,让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隐藏在西装底下的背膀,至今也仍留有令人看了发毛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佐久间莫名有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在结城中校的提案下,陆军于昭和十二年秋天设立了全新的「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

  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

  那是谍报员培训所,亦即「间谍培训学校」,当众人明白其设立的用意后,内部顿时引发猛烈反弹。

  「陆军已经有参谋总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课到第七课所组成的『三课一班』分担秘密作战,不需要其他组织。」

  这是对外的借口;实际的原因是陆军内部有一股强烈地认为「情报活动是极其卑鄙的行为」的风潮,十分瞧不起这种作战方式。

  ——间谍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本质上有违日本传统的武士道。

  有不少军方高层人士毫不避讳地公开表明这种态度。

  就现实情况来说,他们所谓「分担秘密作战」的「三课一班」,其实只是少数几名参谋将领像是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似地,勉强延续罢了。

  而在这时候陆续发生了外国间谍引起的机密情报外泄事件。军方为了解决这个漏洞,便修正陆军省注1法规,使得「间谍(及间谍培训所)无用论」也一时跟着销声匿迹。

  不过,在培训所接受间谍训练的「学生」并非陆军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注2的毕业生,而是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挑选。这项决定在陆军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

  ——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

  对这个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怎么能将军中的重大机密交给半吊子的地方人来处理?」

  有人不屑地如此说道。

  所谓的「地方人」是陆军用语,意指军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学期间被彻底灌输过军人精神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倒还另当别论,但如果要他们信任在「外面大学」受教育的学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有另外一个众人不愿明说,却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弹的原因。

  过去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军刀组」,一律会被任命为各国日本大使馆的随行武官。任期通常为两年,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年,一旦外地的任期结束,几乎都会被调回参谋总部。

  可说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

  ——要是真设立了间谍培训所,我们会不会就此失去担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认他们心中都如此担忧。

  不管再怎么抬头挺胸地主张自己是「伟大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但既然军队是一种官僚组织,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组织化的必然结果。

  之后的「高层」展开何种角力,下面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一年半前,武藤上校将佐久间陆军中尉唤至跟前,当场命他调任至「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他被指派的任务内容,是负责与参谋总部联络的窗口。

  看来,陆军高层同意让结城中校开设「间谍培训学校」(文件资料上是记载为「D机关」)的条件,是他得同意接纳参谋总部派出的人员。

  不管怎样,对军人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毋需任何理由。

  佐久间也没问清楚缘由,一接到任命,便准备动身前往新的任务地点。但告诉他这项命令的武藤上校却板着脸孔叫住他:

  「你有西装吗?」

  「西装?」佐久间不禁反问。

  「如果没有,就去张罗一件。还有,用不着那么急着去。对方吩咐过『在头发留长前不必来』。」

  武藤上校从办公桌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注视着佐久间的头顶。

  不必看也知道。既然是陆军的职业军人,一定是顶着一颗「小平头」。

  「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说『我们是谍报员培训学校。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军人,也就是身穿军服,理着小平头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在我们这里进出』。换句话说,只要你头发没留长、没穿西装,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暂时在家里待命吧。」

  说完后,武藤上校从椅子上站起,隔着办公桌,趋身凑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间。他吐出熏人的酒气,压低音量说道:

  「你听好了。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向我报告,不管再小的差错都行。只要一出差错,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样你懂了吧!

  那几不成声的恫吓,在佐久间耳中回荡。

  3

  「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地朝他敬礼。

  「已完成队员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的调查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噢,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起了英语。

  隔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调查就知道「目标物」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宪兵帽,动作俐落地持续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的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来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

  亦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希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白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样的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考官也没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的窗户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从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那些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称得上所谓的「菁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在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一般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渥、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验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聚集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多了不起的设施。它座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分校,墙上的油漆泰半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弹,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就近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操纵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并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从国家体制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进行各种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克劳塞维茨(Carl Phillip Gottlieb von Clausewitz)、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导魔术师掉包扑克牌的手法、舞技、撞球技术,并找来歌舞伎的女形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使用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未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自然地将前日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要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再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撕毁的命令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办到这些耗费精神与考验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

  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游,是个人自由。

  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远。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袍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袍,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袍的脸孔。为了他们,就算牺牲生命也愿意,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同袍。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宿舍的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欲打断发言者的提问。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

  在场的三好开口道:

  「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他极力忍住。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采「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在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冰冷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遭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订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闻天皇二字,终于已不会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注3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注5,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发出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浑帐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倾斜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

  「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

  「你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还忘了天皇的存在。要是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是你真的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

  「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搜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改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身份,就只有任务失败,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转为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

  「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所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持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变化。平时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非得将秘密整个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将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怕死的怯懦想法!」

  他回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

  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

  「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的昔日同袍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袍见面才死的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注6,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战败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人们的死亡,全是虚幻之物。」

  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

  「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拄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心。)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办到这种事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4

  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名人物?」

  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

  「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名目标物目前有间谍嫌疑。」

  佐久间不得已,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本校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物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低语。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

  「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和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作法来看,那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本校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正面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

  「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

  「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

  「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地频频眨眼。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资料来看,要和目标物直接谈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已无法再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

  「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地消失在门后。

  任务当天。

  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物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拒绝宪兵队调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朗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然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众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强行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物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张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上!」

  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也同时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

  高登对佐久间说道:

  「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东西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自愿加入。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艺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都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是他们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姑且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解释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规则。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以出入餐厅的人当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自身也会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

  一名学生耸肩应道:

  「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

  另一人从旁插话:

  「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为何。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对看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绝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都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机关的毫无作用,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俐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该搜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一脸满怀期待地开口道:

  「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阖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

  他睁开眼,最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缘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说找到证据了?」

  听完佐久间的报告后,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肿的脸孔顿时浮现惊愕之色。

  「怎么会,不可能啊……」

  「您没告诉我,这是第二次调查。」

  佐久间以立正姿势说道。在报告时,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武藤上校头顶墙壁上的一点。

  「什么?」

  武藤似乎对佐久间主动开口一事感到惊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

  「您前几天亲自下令『派D机关调查约翰·高登这名美国间谍』,但当时我完全没听您提起宪兵队已经到高登家调查过。」

  「那还用说!」

  武藤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斗牛犬,他下垂的双颊颤动着,放声咆哮:

  「你听好了。你不过是我们和那班人之间的联络人罢了。难道我什么都得跟你说明清楚才行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久间默默听着对方的劈头痛骂,职业军人原本就不许对长官回嘴。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证据到底藏在哪里,快说!」

  武藤上校不悦地问。

  佐久间简短有力地应了声「是」,接着说出了答案,武藤上校闻言后,血色立即从脸上褪去。

  「竟然有这种事……难道连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没碰。」

  武藤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那么,扣押起来的微缩胶卷在哪儿?」

  「我并未扣押证据。」

  「什么?」

  「我只是确认了证据,并未扣押。」

  「什么意思?」

  「我故意让微缩胶卷流传出去。」

  「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武藤上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圆睁,露出充血的眼白。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你们找到的微缩胶卷,里头拍摄的内容不是陆军的暗号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既然这样,哪有像你这种故意将资料交给敌方间谍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面。他的怒吼声肯定已响遍整个参谋总部。其他人纷纷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们,但佐久间仍旧不动如山地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是哪一本密码表被偷拍,只要更改密码就不会带来危害。而且让敌人使用已失去意义的密码,对我方的暗号通讯反而有利。」

  「什么?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武藤上校朝那群转头看向他们的人,像驱赶苍蝇似地对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间谍人呢?」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该不会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结城中校扣押,当作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发出反常的怪叫,频频眨眼。

  「是,结城中校说要将他『调教成双面谍』。」

  停顿了片刻,武藤上校这才涨红着脸大吼:

  「可恶,结城那家伙!这么一来,他不就人证、物证、功劳全都拿去了吗!还说什么教材?妈的,他把人当什么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间仍旧立正站好,待他骂完后,才接着说道:

  「这里有个您忘记的东西。」

  「我忘记的东西?」

  武藤上校惊讶地接过佐久间朝他递出的烟盒。

  「这确实是我的……你在哪里拿到的?」

  「听说这东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诧异地眯起双眼。

  「你去花菱干什么?」

  佐久间先说一句,「请容我私下报告。」接着绕过办公桌走向武藤上校,凑近后者耳边低语。

  「就算对方是您熟识的艺妓,但您说出派宪兵队到间谍嫌疑犯家中调查的事,也算是泄露军机。」

  接着佐久间再次回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结城中校表示『他不会对外公开这次的事情』。报告完毕!」

  武藤上校脸上血色尽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很凶狠地瞪着佐久间,但后者始终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不与他目光交会。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硬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从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

  佐久间顿时莞尔一笑。

  ——背叛的人是你吧?

  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一发现对方有间谍嫌疑时,武藤上校便亲自率领宪兵队前往约翰·高登家调查。武藤上校鲜少离开办公桌,这次居然特地亲临现场,足见情报准确度之高。

  在武藤上校的指挥下,宪兵队强行闯入高登家中,展开彻底的调查。

  结果一无所获。

  当时高登对一脸愕然的武藤上校说,「你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透过大使馆正式提出抗议」。

  他不清楚高登此话是否当真。

  不,既然已知道高登是间谍,他应该不想真的将事情闹大,但武藤上校却因为高登那番话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么做,自己过去辛苦累积的资历,将就此留下污点。今后恐怕高升无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计。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只要让人重蹈覆辙就行了。只要让某个人犯同样的过失,就可解决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馆提出抗议,比起第一次,他应该会将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说得更为夸张。

  ——就让D机关去做吧。

  武藤上校会想到这个点子,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向来便在陆军内被众人疏远的间谍培训学校,亦即D机关犯下的第二次调查疏失,那么自己先前所犯的过错,在陆军内就不会过于突出。不仅如此,只要能借这次机会,指出D机关的处理失当,进而斗垮他们,那么他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过错了。

  真是一箭双雕。

  武藤上校对自己想出的妙计窃笑不已。

  但这计划需要有人当牺牲品。在不让对方知道我方意图的情况下,能够准确传达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这是口头命令,没有证据。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装蒜,来个死无对证。

  佐久间紧紧咬牙,这才勉强忍住差点表现出来的嘲讽表情。

  「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担任一名联络的角色罢了。」

  佐久间极力保持面无表情。

  武藤上校就像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般地狠狠瞪着佐久间。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间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间双脚并拢,举手敬礼。

  他向后转身,背后传来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脚的声响。

  6

  佐久间穿过参谋总部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外,眼前满是盛开的樱花。

  参谋总部四周筑起高墙,阻挡平民百姓的视线;但盛开的樱树,仍旧越过围墙往外延伸枝桠。

  佐久间眯起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季节与人的一切行为无关,始终轮替不休。

  他的身体深深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猛一回神,他发现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大吃一惊,原本正要深呼吸的一口气,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踩着生硬的步伐。

  结城中校从他背后无声地走近,然后越过了他。

  佐久间微微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与走在前头的黑影并肩而行。

  结城中校对走在他身旁的佐久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前方。

  佐久间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细一想,那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结城中校常说「间谍是隐形人」,而他却刻意让理应是「隐形人」的D机关学生组成醒目的宪兵队,在白天登堂入室。

  为什么?

  因为要执行这次的作战计划,非得是假冒的宪兵队才行。

  以前宪兵队曾经调查过目标物约翰·高登家中。高登是间谍是准确度很高的情报,连武藤上校都亲自出马,但宪兵队还是没能找出任何证据。

  这次宪兵队再次前来请求要进屋搜索时,高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心想:

  ——同样是宪兵队前来调查,这次一定也搜不出结果。

  所以便松懈大意了。

  尽管是第二次非法调查民宅,但高登一开始就只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请宪兵队进屋内。开始调查后,他也只是嘴巴上发发牢骚,既没妨碍调查,也没偷偷将证据移往他处。最后被D机关当着他的面搜出证据,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中。

  不过……

  宪兵队确实曾经彻底地调查过。

  「恶名昭彰」的宪兵队所做的调查绝对是地毯式、巨细靡遗的调查。

  因此,佯装成宪兵的D机关学生这次展开的调查,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只打算查看「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只有一处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报告书上记载:

  ——确认他早晚都会向天皇夫妇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就是将微缩胶卷,贴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后方。

  在此时的日本,直接碰触天皇的照片是绝对的禁忌。前些日子报纸上还有一篇报导,提到一名小学校长不小心伸手碰触天皇玉照,而受尽周遭指责,最后自杀。报上的评论也认为此事理所当然。

  此种心理制约在搜索民宅的宪兵眼里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若无其事地让学生讨论天皇正统性的结城中校,尽管没亲眼看过现场,却早已明白当中的玄机。

  ——到这里为止,佐久间都还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这点,至少结城中校得事先知道宪兵队已到过高登家调查。

  佐久间面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问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伪装的吧?」

  「你调查过了吗?」

  黑影似乎在喉内深处微微发笑。

  佐久间轻轻将下巴往内收,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佐久间被参谋总部叫去,奉命对高登展开调查的当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一天晚上肯定在某处喝酒。一想到这点,佐久间马上想到某个可能性,于是他四处造访以前武藤上校带他去过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见佐久间留了一头长发的模样,大为吃惊。不过,当佐久间告诉老板娘,他正在进行军方的秘密调查后,不愧是专作陆军将官生意的店家,马上不再多问,而且有问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艺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据说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厢,有个酒醉睡着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佐久间急切地问道,但老板娘却很肯定地向他保证,说对方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家小贸易公司的社长,从以前就常到店里光顾。为人亲切又风趣,还常逗年轻的艺妓笑呢……」

  她说到一半,佐久间打断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那名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特征?这个嘛……他年约五十,肤色略黑,身材清瘦,不过说到有什么特征的话……」

  「我举个例子,他是不是左脚不太方便,拄着拐杖?或是右手总戴着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摇头。

  ——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正准备道谢离去时,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唤住佐久间:

  「对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捡到了武藤上校忘记的东西。是个烟盒,但里头是空的,就这么寄放在我这儿。日后您如果要去参谋总部的话,可否帮我归还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着将烟盒交给佐久间,但就在佐久间前往参谋总部的路上,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念头。

  「你的左手是义手吧?」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结城中校只是微哼一声,没有答话。

  佐久间拿着烟盒到参谋总部内的调查室委托他们调查,结果从烟盒表面验不出指纹。

  正确来说,上头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间的指纹外,再也验不出其他指纹。

  ——上面没有捡到烟盒的那名客人所留下的指纹。

  在得知这点时,佐久间脑中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结城中校过去在外国被当作间谍逮捕时,因严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据说欧洲制造的义手的手指甚至还能动作。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只要经过训练,动作可以流畅到不被人发现。只是在酒店的昏暗照明下还能蒙混过去,但目前还找不到在阳光下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中,还不会穿帮的义手。

  ——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

  结城中校曾经这样说过,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显特征的结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国外进行真正的谍报活动,于是他设立D机关,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隐形人」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面,他自己则是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赋予自己特征极为明显的外表。

  ——就像变魔术。

  佐久间相当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们的目光会被他夸张的动作所吸引。总是拄着拐杖,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这些东西,便很容易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结城中校其实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应该是一只完好无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还替他作证,说他是个「亲切又风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着左脚走路的夸张伪装,再改变他平时刻意装出的冷峻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倘若对手是外国的情报机关,倒还另当别论,若是对付门外汉,这样已绰绰有余。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把机密都告诉了艺妓,最后还在走廊上掉东西,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蠢蛋。武藤回去后,我到走廊一看,那家伙的烟盒就掉在我面前。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艺妓挽着我的右手。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捡起,反而显得不自然。虽然我将烟盒交给老板娘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调查指纹……」

  黑影发出低声轻笑。

  D机关的创始人一直隐瞒身份,暗中观察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疏失,而想利用D机关。

  但事实上,结城中校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他的目的是……

  我们是拿不到足够预算的穷单位。

  结城中校以前曾这样说过。

  不过,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后只能应他们的要求,从参谋总部握有的庞大机要费中提拨预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当时是真的打算当场切腹吧?」

  结城中校说着,似乎觉得有趣,莞尔一笑。

  ——没错,现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个晚上,学生在讨论天皇制,佐久间加以训斥时,三好所开的玩笑。那同时也是三好针对微缩胶卷的藏匿处,给佐久间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们的间谍训练?」

  面对结城中校的提议,佐久间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当时佐久间做好心理准备回头一看,发现三好嘴边泛着浅笑,便马上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佐久间马上以英语下达指示,命人检查天皇玉照的背面。

  三好应该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间。

  不过,他也只是佩服一半而已。

  他并未当场发现,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觉的后半部分─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失,而刻意安排这件事。像自己这种人不可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我始终都是军人。」

  佐久间就像要挥除心中浮现的奇妙妄想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要有需要,我随时都有切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

  接着,他差点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佐久间惊讶地驻足。

  ——只不过,我不想当一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

  在复杂的思绪下,他将浮现心中的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这是身为军人绝不该有的观念。不过,一旦在心中萌芽的想法,便绝不可能消失。

  佐久间就像被钉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结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动作迈步离去。

  佐久间目送结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蓝天,仿佛有人正在窃笑。

  注1:日本战前的政府机关之一,为大日本帝国陆军的行政机关,首长为陆军大臣,存续时间为一八七二~一九四七年。

  注2:大日本帝国陆军培养参谋将校的养成学校,存续时间为一八八三~一九四五年。虽有大学之名,但只有军人才能入学。

  注3:对天皇的尊称,意指天皇是以人的姿态现身的神明。

  注4:美浓部达吉(1873-1948)日本战前的宪法学者、政治家,以天皇机关说和大正民主的代表理论家为人所知。

  注5:大日本帝国宪法下确立的宪法学说,主张统治权在于国家,天皇为最高机构,在内阁及其他机关的辅佐下行使其统治权。

  注6:日本的谚语,意思是只要信仰够虔诚,就算是沙丁鱼头也会受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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