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PARADISE LOST 追迹

  1

  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注36特派员阿龙·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从刚才就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忽然间,一股凉风拂过脸颊,他抬起头。

  令人目眩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想着,而后漠然望向可能是他离开房间的唯一出口。

  宪兵队本部,顶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五楼窗子,传来吵得恼人的蝉鸣——

  2

  普莱斯初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能够眺望横滨港的「瓦斯灯」酒吧。

  随着日英关系恶化,日本国民之间的反英情绪日渐高涨,在酒馆也会遭人挑衅,无法安心喝酒。唯有在旅日英国人经营的这间站立式酒吧,可放松戒备大醉一场。

  传言是这么说的: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该机关出身的优秀日本间谍,最近在国内外极为活跃。」

  起初,普莱斯嗤之以鼻,不当回事。

  注重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素来将间谍活动当成「卑怯低劣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中,这种倾向更强烈,视间谍为「肮脏的工作」、「污辱皇军之名」,忌恨有加。以前普莱斯采访陆军某位大人物时,曾迂回地提起此一话题,「间谍?那些家伙就是喜欢偷窥的色情狂!」对方简直像看到脏东西般不屑道。

  在那样的民族精神与风土文化中,即使成立培训机关,也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间谍」——

  见普莱斯挑起单边眉毛,露出冷笑,对方气恼不已。

  「我不是在开玩笑。」

  龙蛇混杂的店内,昏暗吧台的最深处,驻日英国大使馆的事务员修·莫里森,忌惮周遭目光似地缩着肩膀与普莱斯喝酒。此人颇具语言天分,专门负责翻译大使馆的日语文件。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听着莫里森压低音量叙述的内容,普莱斯不禁蹙眉。

  之前,莫里森偶然看到母国寄至大使馆的机要文件上,写着「严密注意日本间谍」及「搜集该神秘机关相关情报」的指令。

  「据说,那所培训机关集合非军方人士,也就是东京与京都的帝国大学,或是外国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让他们接受间谍教育。实际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英国本国,都疑似因他们的活动造成情报外泄。」

  普莱斯眯起眼,细细思索莫里森的话。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要是这个情报正确——

  他摇摇头,叹口气,向莫里森道谢后,在吧台下悄悄塞钱给对方便离开酒吧。

  普莱斯回到夜半无人的事务所,深深窝进椅背。他叼着烟点火,以目光追逐冉冉升起的烟。

  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普莱斯仍旧半信半疑。

  一如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也有重视「纯血」的倾向。最好的例子,就是组织内部的人事。掌握人事的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传统上从课长到课员,全是从幼校「土生土长」的军官。简而言之,唯有从陆军幼校到陆军士校,乃至陆军大学,一路以优秀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大展身手。

  反过来说,再怎么优秀,只要是非幼校出身的「中途参加组」,往后的升迁必会受到差别待遇。

  他们理所当然地蔑称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

  在那种氛围下,而且是在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中,集合一般大学的毕业生——在陆军内部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的人,成立间谍培训机关,并交出具体成果?那种不可能的任务真有办法达成?

  嘴角叼着烟,普莱斯的视线移回桌上摊开的便条纸。

  结城中校?

  雪白的便条纸中央,加上问号简短写着。

  据说,他就是凭一己之力,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间谍培训机关,统领异类间谍们的间谍首脑。

  ——有意思。

  普莱斯冷冷一笑,在烟灰缸摁熄变短的烟。

  来追查达成不可能任务的谜样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吧。

  在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龙·普莱斯眼里,这是个极具魅力的采访主题。

  3

  普莱斯旅日十年。

  现年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工作地点。

  来日本之前,他曾在孟买及香港等英属亚洲殖民地担任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踏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立刻就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着迷。

  活力四射却猥杂、混沌、旁若无人的亚洲氛围,多少令他有些退避三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干净街道、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日本以及日本人的特征,对他来说简直犹如上帝恩赐的神奇食物吗哪(Manna)。

  普莱斯写出一篇篇善意介绍日本的报导送回母国,内容涵盖樱花、艺妓、富士山、庙会、烟火、狮子舞、菊人偶,刊登在报纸上,颇受好评。「日本通」,不知不觉间,旅日外国记者为他冠上这样的头衔。普莱斯拼命学习艰深难懂的日语,现下甚至能以汉字「阿龙」签名。

  回顾过往,普莱斯的脸色骤变。

  如今,日本的氛围与当初大不相同。

  刚到日本时,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这么嚣张地拓展势力。近几年,随着针对政治家及财经人士的恐怖攻击频传,思想言论的取缔也益发严格。

  旅日外国记者全受到政府的监视,报导皆须经过审查,若是牵涉天皇与皇族,别说是侮辱性言词,开个小玩笑都不可能。这种取缔没有明确的准则,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自由主义到最先进的无政府主义,无处不是删改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撂下一句「这种情况哪写得出像样的报导」,愤而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然而,普莱斯与几名外国记者,仍坚持留在这个国家。

  要是他不留,还有谁会留下?

  普莱斯认为,正因是这种状况才该在日本尽点心力。毕竟有些事,唯有爱日本、深知日本的自己办得到。他如此相信。

  凭一人之力,在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另类间谍组织的男子——

  「结城中校」究竟是何方神圣?隶属哪个部队?说起来,他的全名叫什么?

  着手采访后,普莱斯立时撞上难以突破的障碍。

  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能够直接接触或采访结城中校。

  对方是现任间谍首脑,自然不可能接受来自敌国的英国记者访问。站在普莱斯的立场,他原本的打算是:

  ——交叉比对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证词,侧面勾勒出他的个人生平。

  不料,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实际「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传闻倒是听过,可是,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物。」众人异口同声,而且多半是不悦地皱眉如此回答。

  普莱斯暗自纳闷。

  结城中校宛如幽灵,从不轻易现身,四处活动却没留下蛛丝马迹——只能这么推断。但是,现实中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

  无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军队本质上是极端官僚主义,换句话说,就是拥有作为公家机关的一面。举个具体的例子,办理事务手续必须以书面文件进行,而且必定会归档保存。只要查阅归档的文件,便能追溯任何隶属军队的人的活动经历——

  倏地,普莱斯想到一个主意,忍不住窃笑。

  既然没人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就从他的过去入手。既然隶属军队,回溯文件便能查明他的过去。

  当然,身为外国记者,普莱斯不能随便调阅陆军内部保管的军人档案,不过,也有能够查阅的资料,像是陆军幼校、陆军士校的校友名册。非官方制作的名册,不可能被指定为机密,寻得适当的管道,付出相应的金额,便能轻松弄到影本。

  普莱斯根据传言,推测出结城中校大约的年龄,及自陆军幼校、士校的毕业年度,取得那几年的校友名册。大批同期生中难免会有口风不紧的人,或者,可设法搭上中途退学放弃军旅生涯的人。日本有句俗谚「吃同一锅饭」,大意是说「一起生活的人会变成亲密伙伴」。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去问「吃同一锅饭的人」,也就是与结城中校在陆军幼校或士校关系亲密的人,应该多少能获得一些线索。

  这是「日本通」普莱斯绞尽脑汁想到的进攻方式,然而——

  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符合的人物。

  基本上,名册上根本没有「结城」这个姓氏。为防万一,他又扩大目标对象的毕业年度,依然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这样?

  普莱斯叼着烟点火,微微皱起脸。

  眼前是传统的日式低矮书桌,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普莱斯家的书房。

  面对桌上摊开的文件,普莱斯交抱双臂沉思。

  他试着在脑袋里重新爬梳情报。

  现今,不仅是英属殖民地,英国本土也有机密情资外泄的疑虑。调查结果发现,与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聚集「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关相关。凭一己之力创立组织,统领一群不习惯军队组织理论的间谍。此人就是结城中校——

  想到这里,普莱斯不禁蹙眉。

  「结城」肯定是日本帝国陆军内的人物。

  民间人士的报告——哪怕是多么有意义的情报,军方都不会放在眼里。为了灵活运用潜伏各国的优秀间谍掌握的情报,身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而且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日本军队中,非陆士、陆大毕业的军官闻所未闻。

  那么,为何在陆士、陆大的校友名册上找不到「结城」?

  谜团不仅仅如此。

  调查过程中,普莱斯注意到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

  为何是「D」?

  目光追逐着冉冉吐出的烟,普莱斯任思绪自由伸展。

  那个称呼应该具有特殊意义。

  因应其性质,各国间谍机关的正式名称,多半带有「秘密情报」与「军事情报」,或是战略、国防、保安、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然而,不只是日文,替换成英文、德文、法文等世界主要语言,也都不符合缩写「D」。那么,为何通称「D」?

  普莱斯的脑海一隅,蓦地浮现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单字。

  魔王。

  据说,结城别名「魔王」,深受周遭的人敬畏。

  这类机关的名称通常取自创立者的姓名或绰号,「D」会是结城的别名——daemon,或dangerous、darkness的英文缩写吗?

  普莱斯百思不解。

  每一个都好像不够贴切。

  没有明确的根据,但依长年在异国当记者的直觉,他认为「D」这个通称另有来由……

  「嗨,老公。亲爱的,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背后响起话声,普莱斯转身一看,妻子艾伦微微偏着头站在房门口。

  妻子是比利时人,今年二十九岁,就白人的标准算是身材娇小。普莱斯对在日本的百货公司当贩售模特儿的艾伦一见钟情,展开霸道的追求攻势,终于在一年半前结婚。由于年纪相差许多,普莱斯在婚后也很宠爱妻子。

  平日工作时受到干扰,普莱斯会很不高兴,唯独对艾伦例外。

  他莞尔一笑,温柔地招招手。艾伦来到他身边,屈起修长的双腿坐在榻榻米上。

  「以前很照顾我们的棚桥先生,寄来写着『已迁居SANJUU』的明信片……那是什么意思?」

  已迁居SANJUU?

  他瞥向妻子放在桌上的明信片,噗哧一笑。

  「艾伦,棚桥先生不是『已迁居SANJUU』,而是已迁居至三重(MIE)这个地方——要这样念才对。」

  普莱斯指出是念法错误,艾伦一脸不服。为什么不是念SANJUU,要念成MIE?你怎么知道?枉费我辛苦学了汉字也派不上用场。她说着,双颊气得鼓鼓的。他这才想到,几天前刚教过妻子「二重」(NIJUU)的汉字意义与读音。

  「日本的汉字通常不只一种念法。」

  普莱斯苦笑,耐心向妻子解释。

  「根据前后的文意会变换读音。没有明确的规则可循,但日本人都自然而然晓得如何区分……」

  说到一半,他猛地打住。

  瞬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的情况。但是,那种事怎么可能……

  普莱斯回望桌上摊开的名册。然后,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艾伦,专注地重新翻阅起校友名册。

  4

  数日后——

  普莱斯造访住在东京郊外的一名老人。

  这是一栋小巧却保养良好的日本家屋。确认门牌写着「里村」,他朝拉门深处扬声呼唤。

  出来迎接他的,是个和蔼的瘦小老人。

  「我已恭候多时。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没什么能招待的,还请多坐一会儿。」

  屋主里村老人带着普莱斯到客厅,亲手泡茶给他喝。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普莱斯佩服地打量眼前的老人。

  老人约莫八十几岁,依旧精神矍铄。

  然而,普莱斯佩服的不是这一点。

  他确实事先知会过要来拜访,但目前外国人在日本相当罕见,街头巷尾充斥着反英情绪。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记者普莱斯找上门,里村老人竟稳如泰山。

  不过,老人会惊慌失措才奇怪。

  长年担任日本贵族有崎子爵家的总管,老人想必早就习惯接待外国访客。在漫长的岁月中,就算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不意外。

  看准普莱斯的观察告一段落,老人主动开口。

  「你想采访有崎子爵生前的事迹——我记得没错吧?」

  普莱斯把茶杯放到桌上,缓缓点头。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被认定有功,成为新贵族,是所谓「武家出身的功勋贵族」之一。

  新政府时代,他加入陆军,被派往欧洲学习军制长达数年。

  返国后,他服役几年便自军中退役。退役时的阶级为少将。

  年少丧偶的他不曾再婚,任凭周遭亲友劝说也没领养孩子。

  死后,依照他的遗言归还爵位。有崎子爵家从此断绝。

  访问里村老人前,普莱斯取出笔记,确认调查到的内容。

  其中包含子爵「非常优秀,但个性古怪」的传言。

  事前联络时,他告诉里村老人:「在欧洲与有崎子爵往来密切的英国朋友们,十分怀念他,所以我想追踪采访子爵归国后的生活情形,写成报导刊登在母国报纸上。」

  于是,他有模有样地问了一些有崎子爵归国后的往事,及感兴趣的逸事。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笔记上,以顺带一提的语气切入正题。

  「调查过程中,我听到一则奇妙的传言,子爵似乎有个私生子……」

  抬眼一看,里村老人笑咪咪地歪着头,似乎已猜到他想讲什么。

  「传言指出,曾有孩童在子爵家受教育数年。若真是私生子,为何不让他继承爵位?这样爵位就不会断绝,您也能在气派的大宅安度晚年。」

  「想必你是听说了晃少爷的事。」

  「晃?那孩子名叫晃吗?」

  普莱斯说着,迅速扫视手头的笔记。

  有崎晃?

  他打上问号,记录下来。

  没错,目前为止都与他调查到的一样,问题在于——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普莱斯按捺剧烈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有崎子爵家断绝后,他的下落呢——如今他在哪里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里村老人犀利地眯起眼。普莱斯以为老人会怀疑他的企图,没想到,老人微微一笑便娓娓道来。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的某个寒冷冬日,那孩子来到当时位于目白的有崎子爵府邸。声称「出门处理一些军务」的有崎子爵,竟牵着一名幼童的小手返回。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里村走到玄关迎接主人时,听到子爵这么告诉幼童。

  四十多岁的里村刚担上大宅的总管,不知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之际,子爵冷冷一笑,把牵着的小手交给里村。

  「总之,先给他洗个澡。」

  丢下这句话,有崎子爵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还要换身衣服。那么脏,怎能一起吃饭。」

  里村转身一看,才发现幼童浑身脏兮兮。然而,尽管衣衫褴褛、缀满补丁,沾满污泥的小脸上,却隐隐有种毅然决然、堪称贵族式的气质。

  虽然困惑,里村还是弯下腰,平视幼童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晃。

  简短回答后,不管再问什么,幼童都只紧咬嘴唇,定定凝视前方。

  从那天起,大宅展开以那孩子为中心的奇妙生活。

  年少丧偶后,有崎子爵的大宅全靠佣人打理,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有崎子爵身材高挑、体格结实,五官深邃俊美不似日本人,个性豪爽磊落,却有冷眼嘲讽世情的一面,因此相当有女人缘。被陆军派遣至国外时,据说与那边的女性发生不少风流韵事,回国后也在新桥一带的花街柳巷玩得很凶。

  那样的子爵,突然牵着幼童的手进大宅,八成是把外头艺妓生的孩子接回来了吧。周遭的人会这么猜测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不管谁问起,子爵都只笑着不肯透露详情。

  至于被带回来的肮脏孩童,洗完澡、换上体面衣服后,简直判若两人。大宅的访客甚至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少爷。由于还是孩童,他的轮廓纤细,但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五官,真的有点像子爵。

  晃少爷。

  基于方便,众人如此称呼子爵带回大宅的孩童。

  必要的文件上,写的是「有崎晃」。可是,他并未登入有崎子爵的户籍。

  有崎子爵没有继承爵位的孩子。亲友以为子爵打算领养晃(虽然不晓得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可是,不管旁人怎么劝说,子爵都不肯正式办理过户手续。不明讲理由,一径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令大伙百思不解。「晃少爷其实是宫中贵人的民间遗珠」及「子爵是替陆军时代的好友照顾孩子」的推测,在私底下传得活灵活现,真假却无从确认。

  不管有何内情,子爵展现的教养热情简直令旁人目瞪口呆。国籍与种族不同的家庭教师,一个接着一个被请到大宅教导幼小的晃。

  而晃展现的学习能力,同样令众人瞠目结舌。

  例如,负责教育兼语言学的英国教师海兹小姐,对年幼的晃表现出几近恋爱的狂热。不仅是海兹小姐示范的英式礼仪,连她说的英文,晃也如干沙吸水般迅速习得。那孩子是语言天才——海兹小姐红着脸禀报子爵。一年后,除了海兹小姐的英文课,又加上法文与德文课,隔年甚至增聘教授俄文与中文的其他家庭教师。不只是语言,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各式各样的专家都被请来大宅培育晃。

  家庭教师们不能教的,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晃年满八岁时,子爵经常在家庭教师上完课后,把他叫到辽阔大宅内设置的武道场。不是穿护具拿竹剑对打的花架子练习,而是素面素身、以木刀对砍的实战格斗。稍有差池便可能丧命的危险练习,子爵带着赌命上过战场者的狠劲,彻底训练晃。起初,晃总是浑身瘀青,也发生过跛脚、头破血流的情形,却不曾抱怨。

  等到练习后,变成是子爵苦笑着喊来老交情的医生替自己包扎伤口时,晃主动提出要结束训练。

  在大宅内进行的奇妙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十三岁那年。

  晃成为相貌俊秀,却如能剧面具般漠无表情,令周遭众人摸不透心思的少年。

  身为大宅的总管,里村默默守护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对里村一人敞开心胸,喊他「总管爷爷」,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十三岁时,晃遵循子爵的指示报考陆军幼校。

  最后,他在全体考生中拔得头筹。

  5

  「『那么,总管爷爷,我去一下。』……那天,晃少爷若无其事地对我这么说,便走出大宅。」

  里村老人仿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眯起眼道。

  「啊啊,这位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军人,我不禁暗想。晃少爷拥有不为外物所动的过人胆识,还具备能一眼看穿事物本质的敏锐观察力。不,绝非是我护短,子爵请来大宅担任家庭教师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都异口同声称赞:『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出人头地。从军应该能当上大元帅。』岂料,居然遇到那种情况……」

  里村老人脸色一沉,倏地闭上嘴。

  普莱斯焦躁地插话:

  「根据纪录,『有崎晃』在陆军幼校念到二年级就退学。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里村老人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普莱斯。

  「你在调查晃少爷吗?我以为你是来采访有崎子爵的事迹……」

  「不,我不是在调查他……只是觉得或许能替子爵的日本生活写篇有意思的补充报导……」

  普莱斯答得结结巴巴。为了掩饰失言,他又连忙道:

  「请继续说下去。」

  *

  ——有崎晃应予退学处分。

  收到陆军幼校寄来的退学通知,有崎子爵瞥一眼内容,嗤之以鼻。对于通知单上「请派人接回」的指示,子爵也只丢出一句「别管他」,就懒得再追究详情,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站在里村的立场,不可能放下不管。

  于是,里村自告奋勇去接晃回来。

  领命前往幼校,当面从校长口中得知原委后,里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退学原因据说是和同学互殴。

  虽然已十五岁,毕竟是小孩跟小孩打架。动不动就为这点事退学,会剩不到半个学生吧?

  里村战战兢兢地询问,校长扭着长长的八字胡,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次受到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和他打架的四人都被勒令停学反省,不用担心。」

  里村再度哑然。

  一对四的打架。

  处罚和晃少爷打架的四人,这一点能理解。但为何只有晃少爷退学,其余四人停学反省?

  里村神色大变,提出质疑。校长这才苦着脸,不太甘愿地说明详情。

  事件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教官巡视校园时听到骚动声,冲到武道场后方一看,四名学生翻白眼躺在地上呻吟,浑身是血的晃站在一旁,表情极为冰冷。

  「脸上沾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臂与胸口数处受伤,似乎是对方拿刀刺伤他。」

  像是要阻止情急想起身的里村,校长略抬单手继续道:

  「那把刀其实很钝,晃的伤都不严重,大多是擦伤。该担心的,反倒是那几个学生。」

  遭四人包围的晃,撒出藏在手心的沙子,模糊他们的视野,再痛击他们的要害——睪丸。此刻四人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身手太厉害遭到退学?」

  「这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具备军人精神的问题。」

  校长不快地皱眉解释。

  「他们都是孩子。打架,这没什么。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有时打架反而能让彼此成为莫逆之交。不过,前提是要堂堂正正地迎战。偷偷藏着沙子,趁机伤害对方双眼?还攻击睪丸?简直卑鄙之至!身为军人,这种伎俩绝不可取。本校好歹是在教育效忠天皇陛下的军人,卑鄙的家伙不适合当本校的学生——好了,就是这样。」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的身影出现,卷起袖子的胳膊好几处都贴着OK绷。

  「带他回去吧。」

  校长像要赶走脏东西似地挥挥手。

  返回目白大宅的路上,晃的态度异常沉稳。虽然十分沉默,但他素来如此。里村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出声问道:

  「晃少爷,我给您的刀子还留着吗?」

  「总管爷爷,这话问得太奇怪了吧,我当然留着。」

  晃随即从胸前口袋取出一把小型折叠刀。刀柄缀有螺钿,非常精美。这是晃进入陆军幼校就读时,里村送给他当纪念的。

  晃握着一挥,磨过的刀刃反射阳光,倏然一亮。

  「瞧,我总是随身携带。」

  「既然您带着……」里村叹道:「被那四个同学包围时,怎么不拿出来?」

  要是取出小刀,纵使没实际派上用场,也可能吓得对方打退堂鼓。毕竟对方有四个人,先拿出刀子不算卑鄙。

  晃又挥一下,变魔术般灵巧收起小刀,薄薄的唇角微露笑意:

  「总管爷爷,你不懂。如果是一对一还好,一旦成群结队,他们就会突然不怕死。那所学校就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倘若我拿出刀子,一定会有人死掉。杀人是最坏的选择,当然自杀也是。所以,我才会始终空手对付他们。」

  6

  ——遭陆军幼校退学后,有崎晃负笈英国。

  打完这一行,普莱斯发觉香烟已熄,便停下手。

  他从罐子取出一根烟点燃。

  吸了一口,环视四周,办公室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人。

  墙上的钟显示已过凌晨三点。

  难怪大伙都走了。

  普莱斯苦笑,目光扫过杂乱堆放大量笔记的桌面。只顾整理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情报及其他资料,不知不觉弄到这么晚。

  忘记和家里联络。

  八成又会挨艾伦的骂。

  妻子生气的脸浮现脑海,普莱斯不禁缩起肩膀。别看她那样,其实有时脾气大得很。光想象这次会怎么挨骂,他便一阵忧郁。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普莱斯叼着烟,视线移向正在打的报告书,满足地眯起眼。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悄悄设立的神秘间谍培训组织,通称「D机关」。

  招募非军方人士培养间谍,难以想象日本军队会有这种「突破传统」的另类间谍机关。实际上,即使是此时此刻,D机关成员也不断盗出各国机密情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回日本——

  在一向轻视情报战略,不把间谍当回事的日本陆军内部,有个男子凭一己之力在打隐形的情报战。

  结城中校。

  关于他的情报仅止于此。不,连「结城」这个姓氏,及「中校」的阶级,都无法确定。

  「Fnu Nmi Lnu」

  名字不详,无中间名缩写,姓氏不明。

  据说,对间谍而言这是最好的墓志铭……

  (若是这样,未免太可怜。)

  普莱斯在烟灰缸摁熄香烟,无声一笑。

  拿起打好的成叠报告书,慎重拂去微微沾附的烟灰。

  他翻页,再次检视要点。

  有崎晃,遭日本帝国陆军幼校退学后,负笈英国。

  之后他过着何种生活,详情不得而知。

  但是,每隔半年他会寄一张明信片给里村老人。

  内容单调固定。

  不过,从邮戳可发现,那些明信片寄自伦敦、巴黎、柏林、开罗、伊斯坦堡等世界各地的不同场所。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国一次。

  为了出席紧随明治天皇之后过世的有崎子爵丧礼。

  睽违数年,晃已成长为高挑的青年。二十二岁的他,面孔黝黑,五官深邃英俊,稍嫌过瘦的纤细体格,让里村联想到磨得锐利的刀子。

  身穿英国订制黑西装的晃,自然而然吸引丧礼会场所有妇女的注目。那个青年是谁?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但想必都没得到答案。说来奇妙,随着晃逐渐成长,几乎再也感觉不到他与有崎子爵的共通点。况且,晃吩咐过里村等少数认识幼年的他的人,不得泄漏子爵与他的关系。

  办完丧礼,晃遵照子爵的遗言卖掉大宅,所得的钱大半分给佣人,剩余捐给慈善团体。

  晃分文未取。

  不知为何,有崎子爵指定晃当遗言执行人,却只字不提该留给他的财产。

  有崎子爵家的财产全部处理干净后,晃来见里村。

  「总管爷爷,这些年多谢照顾。」

  一问之下,原来晃要搭当晚的船回欧洲。

  「今后您有何打算?」

  里村惶恐地问。里村获赠的财物足够他提早退休也不愁吃穿,晃今后却必须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恕我冒昧,能不能让我援助您一点钱?里村忍不住提议,晃一笑置之。

  「我不是小孩了,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可是晃少爷,话虽如此……」

  见里村不肯答应,晃归国后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终于稍稍和缓,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总管爷爷,我在那边已混出名堂,不用担心。」

  在那边?混出名堂?

  里村困惑地眨眨眼,于是,晃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语: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

  普莱斯把报告书往桌上一扔,靠着椅背,双手交抱脑后。

  没错。

  挖到「独家新闻」,普莱斯感到十分庆幸。

  之所以会发现那件事,纯属偶然。

  契机是妻子艾伦念错汉字。

  看到以日文书写的乔迁通知,艾伦念成「已迁居SANJUU」。那样意思不通,实际上应该是「已迁居三重(MIE)」。

  的确,三重也能念成「SANJUU」,但用在这里得念「MIE」……

  为妻子解释到一半,他赫然一惊。

  凭一己之力统率另类间谍组织「D机关」的结城中校,肯定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那么,按照常理,他必定曾就读陆军幼校、士校,或陆军大学。可是,翻遍校友名册也找不到「结城(Yuki)」这个姓氏——

  普莱斯一头雾水,该不会是他看漏?

  汉字通常有好几种念法。反过来说,同一个读音也会有多种写法。

  注意到这一点,普莱斯重新检查校友名册,终于找到目标对象。

  有崎晃,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陆军幼校,却在二年级遭到退学。

  「有崎」(Arisaki)也可念成「Yuki」。

  目前的驻日外国记者中,恐怕只有普莱斯会觉察。不,说起来,对日本人而言,姓氏的读音或许才是盲点,所以很容易疏忽。唯有身为外国人,却用汉字「阿龙」签名的普莱斯这种日本通,才会发现此一独家新闻。

  不过,这只能算是情况证据。

  于是,普莱斯锁定最了解有崎晃的人,也就是长年担任有崎子爵家总管的里村老人。他打算借着采访有崎子爵过往事迹的名义,伺机探听有崎晃的个人情报,结果——

  从里村老人口中问出的有崎晃身世,正如普莱斯想象的结城中校童年时代。只要有明治新政府成立的功臣兼陆军少将有崎子爵的人脉,步上军人之路应该不会太困难。明明是高级军官,却没列在士校与陆军大学的校友名册上,这下也解释得通——

  普莱斯听到一半,几乎已确信这次的采访「中奖了」。

  最关键的是,返国参加有崎子爵丧礼后,晃对里村老人说溜嘴的那一句: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听到里村老人最后透露的这则插曲,普莱斯如遭电击,还能够强装镇静离开实在太厉害……

  普莱斯靠着椅背,对不断从烟头袅袅升起的烟眯起眼。

  公爵。

  英文是duke。

  第一个字母是D。

  ——连上线了。

  这次他打从心底确信。

  不仅仅是长年担任远东特派员的新闻记者直觉。

  里村老人的客厅有一张老旧的合照。

  借来一看,便听老人说褪成暗褐色的照片角落,那个小小人影就是刚去英国留学的晃。一同合照的少年们穿着伊顿公学的制服。有崎子爵似乎把遭日本陆军幼校退学的晃,送进英国的名门公学。

  普莱斯凑近褪色的照片,目光忽然受站在少年晃背后的人物吸引。

  他再看一次,证实心中猜测后,差点失声惊呼。

  虽然对方脸上贴着黑色山羊胡变装,但肯定不会错。

  站在少年晃背后宛如监护人的胖嘟嘟大块头,正是曼斯菲尔德·卡明格海军上校,被称为「C」的人物。

  他是英国秘密情报部,即MI6的首任部长。

  「C」这个称号,源于他总是用绿色墨水签上名字的缩写。

  身为MI6首任部长,卡明格尽力提供情报活动必要的暗号、手枪、刀子、相机、隐形墨水等谍报用特殊工具,及便于情报员携带的无线电等一般配备。今日世界幕后不断上演着情报战,若说英国之所以能领先一步都是拜他所赐,绝不为过。

  有崎子爵谁不好找,竟然找卡明格当少年晃在英国的监护人。

  在普莱斯的想象中,「C」一定是看出少年晃的资质,于是放到自己旗下培训。真是这样,有崎晃等于是直接追随英国最传奇的情报头子接受训练。那么,他会从世界各地寄明信片给里村老人,也不难理解了——

  这是日本与英国关系良好的当时,才可能发生的情况。

  有崎子爵与「C」的渊源不明,但明治政府派子爵到欧洲时,两个不算传统的军人,说不定有过某种接触……

  普莱斯在没有旁人的办公室,任思绪驰骋,边想着历史是多么讽刺。

  如今日本与英国为敌,身为英国人的普莱斯,正在追查统率日本间谍组织的结城的过去。

  普莱斯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摇摇头。历史的讽刺,正是如此。他再度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喃喃自语:

  ——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训练出来的间谍。

  7

  普莱斯是在报社的孟买分社担任特派员时被挖角的。

  暂时返国期间,英国外交部突然找他过去。

  踏进对方指定的伦敦办公室,等待他的是穿制服的现役海军上校。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普莱斯遭到严格的审问。最后,对方忽然露出前所未见的温和笑容,伸出手对他说:

  「欢迎加入MI6。」

  后来,他才晓得对方是MI6的长官,通称「C」的人物。

  普莱斯一度辞去报社的工作(理由是「玩股票赚很多钱」),在「C」的手下接受间谍训练。一年后,普莱斯重回报社(理由是「玩股票赔很多钱」),被安排到香港担任远东特派员。

  之后,他巧妙运用台面上的报社记者身份与间谍的地下脸孔,游走于远东地区。

  之所以来日本,也是因为日英同盟瓦解后,双方外交关系急速恶化,MI6需要日本的最新情报。

  普莱斯是真的深爱日本这个国家。清洁的街景,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他甚至考虑过退休后直接定居日本。

  但是,在热爱着十年前那个日本的普莱斯眼中,现今的日本是名副其实的「敌国」。

  作为报社记者,普莱斯从初抵日本就不断撰写善意的报导传回母国。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甚至批评「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送出报导前,普莱斯会先主动提交给日本的特务警察审阅,举凡对方有意见之处都二话不说就修改。因此,日本政府及宪警视普莱斯为「亲日派记者」,对他的监视也较宽松。

  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地下间谍活动。

  十年来,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布下个人情报网。

  从港湾作业员、财阀秘书,到宫中的女官,这些被称为「资产」的内应搜集的情报,普莱斯以不同于新闻报导的方式不停送回英国,想必连驻日英国大使都不晓得他是MI6的间谍。

  以往,包括日军的编制、配置、移动、陆军在中国战线的作战、海军舰队的预定行动,乃至日本的舆论、少数派意见,普莱斯私下传递各式各样的情报给英国。

  然而,这次的「独家新闻」——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关谜团的唯一突破口。其中的意义,远非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报成果可比……

  想到这里,普莱斯蹙起眉。

  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

  感觉上,截至目前为止,他的调查几乎都毫无偏差。

  那就是有崎晃,等于结城中校。

  只是,正式做出结论前,得先确定一件事。

  有崎晃的现况。当下,他究竟在哪里、做什么?

  他不经意问起,里村老人的态度顿时一变。谈论晃的少年时代,老人似乎万分怀念,露出喜孜孜的表情,但提到现在的事,话立刻明显减少。只见他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一脸僵硬。

  老人显然有所隐瞒。普莱斯以不会遭到拒绝的程度兜着圈子发问,从对方暧昧的回答推测出几个可能的情况。

  一,这几年里村老人并未与晃交谈。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见过晃。

  三,现在的晃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

  四,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末期,是晃改变的关键点。他在德国发生什么事?

  这些已是极限。

  里村老人对晃的现况含糊其词,不肯明确答复,虽然是被特别叮嘱过,那么——

  只好逆向进攻。

  普莱斯返抵自宅,重新审视他带回来的报告书。

  一九○六年,有崎晃赴英国留学。

  一九○九年,英国秘密情报部脱离陆军情报部,成为独立谍报机关。

  首任部长卡明格海军上校,对于间谍人才的挑选与教育、运用,贯彻独树一帜的做法,完全不容置喙。

  黎明期的MI6,是否曾有疑似晃的东方人?

  遗憾的是,卡明格上校早已逝世。只能直接询问MI6总部。

  反过来说,若无法确认这一点,辛苦取得的独家新闻也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透过普莱斯惯用的管道,查起来太费时。

  委托驻日大使,利用外交邮袋当然能缩短时间,但基本上大使并不晓得普莱斯的真实身份,他想极力避免接触。

  ——动手吧。

  普莱斯下定决心,瞥向放在壁龛的旧式收音机。

  虽然伪装成收音机,其实是MI6配给的高性能无线电报机。可借由发出特殊频率的电报证明间谍的身份,对方收到便会开始行动。平常使用恐怕会有遭日方探知之虞,只允许特殊情况使用。

  外国记者全在日本警方的监视下,不过,他们在家时宪警应该不会随便闯入,否则会引发外交问题(趁无人在家时闯入的例子倒是不少)。虽然日英关系恶化,毕竟尚未发展至战争状态。只要没掌握明确的证据,「亲日派记者」普莱斯的住处就不太可能遭到搜索。

  深夜。

  等艾伦熟睡后,普莱斯偷偷钻出被窝,着手作业。

  他用螺丝起子卸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壳的铁盖。接着,松开不显眼处的小螺丝,拿弯嘴钳与夹子,把露出的电线连结成迂回电路。

  到此为止只需五分钟。

  利用速成的特殊电报机,打出预先拟好的密码文,再将收音机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躺回艾伦身旁。

  所有步骤应该能在三十分钟内完成,风险极小——

  原本应该是这样。

  普莱斯刚开始发电报,后门就一阵骚动。

  听见艾伦的尖叫,他回头一看,宪兵队已穿着鞋子直闯家中。

  瞬间占领此处的军服男子们背后,缓缓走出疑似队长的人物。

  他冷冷扫过一脸茫然的普莱斯与桌上的电报机,面无表情地转身,命令部下:

  「这是从事间谍活动的现行犯。逮捕这家伙!」

  8

  怎么会变成这样?

  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普莱斯至今多次面临危机,还曾在禁止采访的基地周围遭到盘查。每次他都勉强找理由敷衍过去(「不小心在电车上睡着,醒来已到终点站,对不起」),或者主动交出相机,在盘查者面前撕碎手边的笔记。当然,那全是为了掩饰间谍工作。平时他按照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导,被视为「亲日派」,在外务省也有不少朋友。若是轻微的嫌疑,找他们帮忙说情应该能以「误会」解决,但是——

  这次是当场人赃俱获。

  除了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还被逮到正在打密码文,罪证确凿。再怎么狡辩恐怕都不管用……

  恶名昭彰的日本宪兵队侦讯方式,果然名不虚传,极为凶狠。

  只要一否认,就有人在耳边怒骂,踹椅子害他摔倒在地。盘问者轮番上阵,不容他休息片刻。

  名为侦讯,实际上是拷问。

  没有拳打脚踢或拿竹剑直接殴打,大概是顾虑到普莱斯是外国人。摔倒造成的瘀青,事后出问题便能坚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与外界的接触完全断绝。

  接受没完没了的盘问,数度几乎晕厥,普莱斯仍拼命动脑筋。

  宪兵队会在那个时间点闯入家中,肯定是得到相当准确的情报。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能够想到的对象,只有一人。

  结城中校。

  那本该是普莱斯在追查的人物。双方究竟是何时立场颠倒?

  睽违十几年,耳朵深处又响起「C」的话。

  ——聪明的野兽明知遭到追捕,也能引导猎人步向毁灭。

  这是热爱格言的「C」爱挂在嘴边的比喻。结城就是聪明得可怕的野兽吗?果真如此……

  猎人的毁灭。

  那意味着什么,普莱斯光想象就寒毛直竖。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的内应名单。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可知与普莱斯接触过的人已依序带至宪兵队,受到严厉审问。这样下去,普莱斯在这个国家辛苦累积的成果将会全部消失。唯独那种情况,无论如何都得避免——

  倏地,一般凉风拂过脸颊,他不禁抬眼。

  炫目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思索着。

  宪兵队本部,顶楼五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窗口,传来吵得恼人的蝉声。

  果然,只剩下那条路。

  「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他抬起头,对盘问者说。

  始终缄默的普莱斯头一次主动开口,盘问者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我投降。我会全盘托出。」

  他面色凝重地保证,对方如释重负,递上一盒CHERRY牌烟。他道声谢,抽出一根点火。

  目光追逐着袅袅升起的烟,普莱斯感到十分讽刺。到头来什么也不剩,就和这根烟一样。他试着深吸一口,却丝毫不觉美味。

  他再次确认口袋里的遗书。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折起的便条纸上如此写着,是他刚才趁隙偷偷用英文潦草留下的。

  ——只要有这个……应该有办法善后。

  普莱斯下定决心,把变短的烟从嘴上拿开,装得神志茫然,边窥探四周动静。

  待会儿扔掉烟时踹开椅子起身。距离窗边一步半。室内包括盘问者在内的三人,都没站在会妨碍突发行动的位置。

  普莱斯屏息准备行动,门突然打开。

  一名穿陆军军服的年轻男子踏入房间,瞄普莱斯一眼,大步走近盘问者。对方制敌机先,普莱斯一步也无法动弹。

  年轻男子一阵耳语,盘问者面露惊愕。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盘问者才勉强点头。

  「你被释放了。」

  盘问者转向普莱斯,极为不快地说。

  「门口有人来保释你。」

  释放?有人来保释我?

  普莱斯一头雾水,当场愣住。虽然想站起,但或许是紧张忽然解除,双腿发软动不了。

  「磨蹭什么,还不快滚!」

  盘问者不屑地怒吼。

  左右有人架住普莱斯,硬是把他从椅子拉起来。

  他转身一看,敞开的窗子可见耀眼的蓝天。门在背后关上,再也听不到恼人的蝉鸣。

  9

  床上躺着一名瘦削的男子。

  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清醒过,一直沉睡。据医生诊断,今后他睁眼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听着说明,普莱斯凝视床上的男子,感到一阵茫然。

  实在太荒谬……不该是这样。这就是他?那么,究竟是为何……

  身旁传来话声。

  「对,今天天气很好,夏天到了。」

  仿佛对方有反应似地频频开口,忙着照顾沉睡男子的人物——

  就是他带普莱斯来这里的。

  当普莱斯像被扫地出门般自宪兵队本部获释后,看到门口的瘦小老人,不禁哑然。

  之前听说有人来保释,他以为是英国大使或妻子艾伦。为何里村老人会帮遭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办理保释?

  里村老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见到普莱斯后深深一鞠躬,催促他坐进等候的车子,几乎是毫无说明,便直接带他到这座盖在郊外山丘上的疗养院。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物,以眼神示意他看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

  「这就是晃少爷。」

  老人小声介绍。

  晃少爷?

  普莱斯蹙眉。

  这名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就是有崎晃?

  不可能。

  普莱斯无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应该正以现役陆军军人的身份率领D机关,活跃于谍报行动……

  蓦地,他如遭迎头痛击。

  弄错了吗?

  有崎晃,并不等于结城中校。他追逐的是虚构的幻影蝴蝶……所以才会暴露间谍的身份,落入宪兵队手里?

  里村老人熟练地照顾沉睡的男子,边淡淡讲述来龙去脉。

  之前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即将告终时,晃以陆军观察员的身份视察战场,不幸受德军的毒气作战波及,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晃被军舰送回日本,不料,陆军医院拒绝收容,理由是他并非正式的帝国军人。而一般民间医院,则借口「没有前例」或「无法医治」,拒绝治疗。一位替晃诊察的医生摇着头说:「脑部受损,还是开张死亡诊断书吧。」但是,在里村眼中,晃明明活着。他会呼吸,也有脉搏,身体依然温热,只是醒不来,凭什么说他死了?

  老人抱着沉睡的晃,走投无路之际,某人前来拜访。

  ——我在欧洲有幸亲近他。

  如此自我介绍的男人,看起来与晃的年纪差不多。他吊着一只包着绷带的手,半张脸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痕。

  注视在床上昏睡的晃半晌,男人转身向里村提出一项建议——

  「那位先生介绍这间疗养院给我们。」

  替沉睡的男子打理干净后,里村老人轻吐口气。

  「如您所见,这里是慈善家经营的私人疗养院,不对一般人公开,除非有特殊关系,否则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实在不是我能负担的金额。」

  介绍疗养院的男人表示,今后一切费用都由他支付。

  看着惶恐不安的里村,男人提出相当奇妙的条件。

  第一,绝不能问他的姓名。另一个则是——

  「将来有人来调查晃少爷时,要依他教的内容回答——也就是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里村老人噗哧一笑,继续道。

  「而且非常详尽,这便是所谓的滴水不漏吧。我一遍又一遍复述,直到完全记住晃少爷『新的过去』为止。因此,我已深深铭刻在心,连哪些是晃少爷真正的经历都无法区别。」

  宛如浓雾缓缓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展开。

  结城料到将来会有人追查他的过去,早有防范。

  不晓得结城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不仅将自己的过去完全抹消,甚至以自己的过去为诱饵,逼敌方间谍现形。他一点一滴留下假线索,故意让人追踪。让人把「有崎」念成「Yuki」,让里村老人讲述有崎晃的虚假身世……

  一心一意追踪兽迹的猎人,必然会露出破绽。

  普莱斯以为「能够想到『有崎』也可念成『Yuki』的,唯有虽是外国人却精通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注意到这一点的他,只顾追查眼前的独家消息,身后漏洞百出。

  真正聪明的野兽,会误导猎人追踪假造的痕迹,设下毁灭的陷阱,就如同「C」所言。但是——

  普莱斯心下茫然,仍感到有些无法释怀。

  对方二十年前就布下陷阱。在久远得教人晕眩的往昔,结城便预测到未来会遇上这种情况?并且,启动陷阱好逼敌方间谍现形?

  不太对劲吧?

  现下留在日本的外国人极少,凭结城的本领,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也能查出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身兼英国间谍。不对,逼普莱斯现形并非他真正的目的。那么,他究竟有何企图……

  普莱斯心头一惊,探进口袋。

  ——上当了。

  不知何时,遗书已不翼而飞。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以英文潦草写成遗书的便条纸上,普莱斯使用特殊墨水,详细留下他在日本国内拓展的内应网络、接触方法、代号、确认安全的暗语等资料。

  遍及政界、财界、海军,乃至宫中,耗费十年建立的情报网,只有普莱斯能够正确掌握,知道当地内应身份的人愈少愈好。间谍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内应是谁,这是保护内应的唯一方法。

  可是,深夜突然遭到逮捕后,普莱斯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依多年的记者经验,不难想象此事定是暗中进行。另一方面,不晓得日方对他的内应名单掌握到何种程度,必须有人帮忙去警告他们,给他们隐藏、消灭证据或逃往国外的机会。

  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听得出日方已着手搜查那些内应。

  再这样下去,不单累积十年的成果会毁灭殆尽,一旦普莱斯的情报网曝光,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也将彻底决裂。他一个人的失误,将导致两国的外交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严重事态。不管怎样,都得避免走到这一步——

  普莱斯只剩一个方法。

  留下遗书自杀。

  逮捕的事实能够掩盖,但死亡无法隐藏。

  负责侦讯的宪兵队,唯恐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外交纠纷,找到遗书后想必会松口气。「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作为「侦讯过程没有失误的证据」,他们一定会慌忙将遗书交给英国方面。届时,他们绝不可能检查纸张本身。

  普莱斯的死一公开,MI6总部会立刻出动,向大使取回遗书,找出以特殊墨水写下的日本内应名单,分别给予适当的建议或警告,至少能避免外交上出现致命的瑕疵——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才下定决心。

  可是,他错了。

  日方逮捕普莱斯时,对他的情报网一无所悉。身为间谍,普莱斯一直表现得很完美,不可能轻易被逮住尾巴。

  ——不容易找到的东西,让藏东西的人主动拿出就行。

  这也是「C」爱挂在嘴边的格言之一。

  结城向盘问者透露情报,暗示已知此事,引起普莱斯的疑心。最后,甚至料中普莱斯会以死交换,设法延续累积十年的成果。接下来的发展,就取决于间谍的个性,不见得谁都会随身携带机密名单,普莱斯的例子凑巧是「写遗书的便条纸」。

  之后的情况,不用想也知道。

  普莱斯刚要采取行动,穿军服的年轻男子打开侦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八成是结城的部下,一个眼神就制止普莱斯的行动,提出公文让普莱斯获释。然后,趁着架起普莱斯时,抽走口袋里的遗书。

  普莱斯吐出一直憋着的气,感慨地摇头。

  投注十年心血建立的日本内应「隐性亲英派」,这下完全曝光。就算哪天上演一网打尽的逮捕剧码,也不足为奇——

  然而,不会发生那种情况。

  同样身为间谍,普莱斯相当明白结城的意图。

  今后,他们也将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吧。

  不让普莱斯在紧要关头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据。死亡无法隐藏。要是普莱斯自杀,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外交问题。结城有意防止事情走到这一步。果真如此,他应该也会避免大举逮捕目前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掀起无谓的风波……

  忽然,普莱斯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当初疑似结城的男人去拜访里村老人时,曾自我介绍「在欧洲有幸亲近晃」。两人该不会真的在哪里接触过吧?

  然而,普莱斯眯起眼,苦笑着挥除脑中的怀疑。

  即使是事实,也不可能查明。

  ——一个身份曝光的间谍,比死狗更派不上用场。

  如同「C」老挂在嘴边的格言,身份曝光的普莱斯,已没有任何手段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疼爱地摩挲沉睡的晃的双手,普莱斯对着他的背影行一礼,默默离开疗养院。

  走出大门,户外仍洋溢着几乎要刺痛肌肤的夏日阳光。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眯眼,取出香烟点燃,而后步下山丘,茫然思考着。

  尽管平安获释,他毕竟曾被怀疑是间谍,遭到逮捕。邻居都看在眼里,不必等日本政府正式将他驱逐出境,在反英情绪高涨的日本也不可能继续待下去。

  ——没办法,只好先回香港换个身份,然后……

  普莱斯思忖着接下来的任务,脑海突然浮现妻子艾伦在家中忧心等待的模样。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普莱斯叼着烟,撇下唇角。

  倘若陷入困境时,率先想到的是伴侣,表示这个间谍该退休了。

  记得「C」这么说过。

  结城妨碍普莱斯自尽,让他活着获释,再刻意透过里村老人揭开底牌,彻底击溃他的自信,迫使他不得不结束间谍生涯。

  败北。

  这二个字浮现眼前,迟迟不肯消散。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耀眼的蓝天。

  艾伦的祖国比利时正卷入与纳粹德国的战争,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人类无法永久和平,也无法永久战争。」这也是「C」喜欢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

  普莱斯露出自嘲的笑容,以指尖狠狠弹飞叼着的香烟。

  注36:以欧洲为中心的地理概念,指中、日、朝鲜半岛、西伯利亚东部地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