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LAST WALTZ 舞会之夜

  1

  「找到心仪的男士了吗?」

  听到背后耳语般的询问,加贺美显子慵懒地回头。

  户部山千代子,男爵夫人,旧姓大崎。她们在学习院女子部认识后,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千代子白皙的脸蛋浮现和蔼的笑容,等待回答。她的宽下巴这几年变得浑圆。

  显子扬起一边眉毛,以眼神反问对方的意图。

  千代子脸颊染上酡红——这是她从以前就有的毛病,支支吾吾回答。「谁教你一直心无旁骜地盯着那小型望远镜……」

  听到这话,显子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小型望远镜,于是默默收进皮包。

  「我懂。」

  千代子打圆场般匆匆接着道。

  「毕竟是久违的化装舞会,难免会好奇其他人都是什么打扮。」

  娇小的千代子踮起脚尖,左右张望。

  「前些日子的典礼非常隆重,天皇陛下一身陆军军装,皇后陛下则戴了顶宽缘大帽子……」

  看着人群低喃的千代子,忽然回望显子。

  「你坐的位置比我靠近天皇陛下,真羡慕。」

  见老友噘起嘴唇,打心底嫉妒的模样,显子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的典礼——

  指的是在帝都宫城前广场,由政府主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

  庆祝神武注40建国二千六百年的这场典礼,包括外国宾客在内,共有多达五万人参加。外国使节除了满洲国皇帝溥仪以外,还有美国大使J·格鲁、法国大使C·安理、德国大使E·奥图、意大利大使M·因德利,他们都与夫人联袂出席。由美国大使格鲁代表致贺。

  身为「皇室藩屏」的华族注41,有义务参加典礼。座位是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顺序安排。典礼上,显子以娘家五条侯爵家一员的身份入座,与用「男爵夫人」身份参加的千代子相比,座位更靠近天皇陛下,但仍不到能直接聆听陛下玉音的距离,根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这阵子,原本预定在东京举办的奥运及世界博览会陆续中止,社会氛围极为滞闷。

  在此一氛围中举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成为众人抒发积郁的绝佳机会。实际上,世间完全笼罩在节庆的气氛中。

  位于赤坂灵南坂,有着美丽白墙的三层楼美国大使馆——俗称「赤坂白宫」,睽违许久举办化装舞会,也要归功于这节庆般的氛围。

  踮脚专注环顾舞厅的千代子终于累了,大大吐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打量显子,微微侧着头问:

  「显子,你今天那身打扮是什么主题?」

  「没什么。」

  显子简短回答,轻轻耸肩。

  样式简单的束领深紫长礼服,搭配附坠饰的宽脖带。由于是化装舞会,她姑且准备可遮掩双眸的小面具,但若说一如平常,服装上确实没有特别之处。

  相对地,千代子放下头发,一袭长袖和服,脚边放着可扛在肩上的木桶。那身装扮,似乎是以歌舞伎戏码《汐汲》为蓝本。与其说是化装,更接近扮演,但要计较,舞厅里的参加者中,也有不少人扮成小丑、天使、恶魔,或行夫走贩。

  「会不会打扮得太年轻?」

  千代子看看自己,蹙起眉道。

  「好久没办化装舞会。几年啦?五年,还是十年?几乎都快不记得,忍不住像年轻时那样,开心地打扮出门……」

  千代子说到一半,细细端详显子,难以置信地赞叹:

  「不管经过多少年,你一点都没变,仿佛只有你的时间停止。老天爷真不公平。」

  显子忍不住撇下嘴角。

  其实,今天出门前,家里的女佣才说过一样的话。她站在镜子前做最后检查,帮忙更衣的女佣情不自禁脱口:

  「夫人总是这么美,让人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

  不论同性或异性,像这样夹带叹息的赞美,她早就司空见惯。

  怎会这么有眼无珠?显子每每如此暗想。

  她究竟几岁了?

  年过三十后,显子便停止计算岁数。超过三十五,根本已是徐娘半老。她只是将过去的青春,或与青春同在的美貌遗骸,以浓妆艳抹虚饰,加以防腐、维持罢了。硬要扮演过时蛇蝎美人的有闲贵妇——那就是自己。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的怠惰观察者,不管他们再怎么称赞,她都不会开心。

  「你的脸色比平常明亮,换了化妆品吗?」

  传来一阵讶异的话声,唤醒沉思中的显子。

  「不,不对。不是化妆品。」

  千代子兀自断定,凑上前。她压低音量,故作神秘地问:

  「你一直专心看着望远镜,我猜猜,是跟中意的男士约好碰面吧?」

  显子——

  只能再次撇下嘴角。

  家里的女佣也问了一样的话。

  「夫人今天和哪位男士约好了吗?」

  更衣途中,女佣忽然在显子耳畔细语。她心头一惊,对镜抬头,疑惑地凝视背后的女佣。

  「抱歉,夫人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似乎有些雀跃……」

  「可是,唯独显子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可是,唯独夫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有趣的是,不管是女佣或老友千代子,都立刻否定自己提出的疑问。

  没错,不可能。

  至今为止,显子在社交界留下数不清的艳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区区幽会,显子没道理魂不守舍——不论对方是什么来头。

  千代子突然小声留下一句「失陪」,匆匆踏进舞厅,约莫是看见熟人。

  目送扮成汐汲的千代子,待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显子再度从皮包取出望远镜。

  平时宛如睁眼瞎子的两人都指出她的异状。即使她自己没发现,看起来依然与平常有些不同吧,但是——

  他不可能现身。

  显子的唇畔浮现讽刺的笑。她暂时移开望远镜,转向旁边的墙壁。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遥想往昔的时光,显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在那之后,居然已过二十个年头?

  实在难以置信。二十年前的约定浮现在显子脑海,与当时相比,一切都变了。我变了,那个人大概也变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不信。

  显子没出声,仅掀动嘴唇悄声呢喃。

  人不会变。不论是相貌、想法,连名字都可能不断改变。即使如此,人还是不会变。

  告诉我这件事的,就是那个人。

  2

  小姐。

  自从懂事以来,显子就极度痛恨这个称谓。

  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是旧清华注42侯爵家当家。为拥有千年荣耀历史的古老世家,与最近粗制滥造的急就章华族泾渭分明。

  千年。

  说出来是没什么。

  然而,在岁月绵延不绝的家世中,究竟有何积累,外人绝对无从了解。

  如同无声无息堆积的雪,五条家层层累积着上千年的各种陈规陋习。

  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从每一季节的发型,到举杯拿筷的规矩,全琐碎地规定好,束缚着家族成员。那是耗费千年光阴,先人不断摸索、淬炼出的「五条家规」。稍有违背,立刻会遭到严厉斥责。

  小姐,那样不对。请遵守家规——

  从出生到死亡,不管做什么,都无法逾越家规一步,无法逃离先人的阴影。

  想到这里,显子就觉得快窒息。多么无趣,两个姐姐为何没半句怨言,反倒主动把家规往身上绑?显子实在难以理解。

  小姐。

  每一次呼唤,无趣仿佛就一点一滴攫住显子,令她毛骨悚然。她好想逃到没有任何人喊她「小姐」的地方。懂事之后,她一直这么渴望。

  十四岁的秋天,显子初次离家。然而,理由并非报上写的「与接送前往学习院女子部的俊俏私人司机历经地下恋情的结果」。文中的叙述,仿佛是「显子主动诱惑青年司机」,引发轩然大波。虽然开口的确实是显子,但与当时情况有些差距。

  总是一起坐车的姐姐们,不知为何当天都不在。两人都感冒了吗?还是有事?显子早就没有印象,只记得她枯坐在后座,回过神已脱口而出:「带着我逃走吧。」司机伴(没错,回想起来,他的确是个白皙美青年),露出困惑的神色。他透过后视镜看显子,发现显子严肃注视着他,顿时下定决心。

  可惜,第一次离家出走,两人刚要从东京车站上火车,便被逮个正着。发现弃置在站前的高级房车,站务员起疑,通报警方。最后事情闹大,甚至登上报纸,标题诸如:「侯爵家么女竟是轻佻女子」、「蛊惑男人的十四岁妖妇」。

  从此以后,显子受尽周围异样的眼光。

  到她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已成为常态。

  当时,「大正摩登」新浪潮席卷社会。后来称为「摩男」、「摩女」的短发洋装年轻男女挽着手在街头阔步,旧时代的老古板看了直皱眉。街上的他们那特立独行的服装举止,在浸身典雅的显子眼中,根本肤浅至极,距离洗练和优美十万八千里(得知「摩男」、「摩女」是「摩登男孩」、「摩登女孩」的简称,她忍不住苦笑)。即使如此,他们的表情依然开朗明亮。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显子觉得好刺眼。纵然肤浅、粗俗,甚至一点都不美,他们却满怀希望。至少他们与无聊绝缘——显子不禁暗想。

  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宅子(几乎都会在途中被抓到带回去,但几次里会成功一次),一个人上街时,显子总会去一个地方。

  那就是舞厅。

  横滨刚出现瞄准一般民众的舞厅。以喜好舞蹈的年轻人为中心,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去过几次后,显子认识其中一些人。

  与他们交往,不必说明身份、出身、家世,甚至是本名,轻松自在。阿健、小真、淳、麦克、乔治……以昵称互称的他们,决定称呼偶尔会忽然现身舞厅的少女为「小显」,从不过问她住在哪里、平常做些什么。显子居住的世界,家世就是一切。家世决定彼此的措词、姿态、举止,充满一步也无法逃离的苦闷。接触聚集在舞厅的人们截然不同的「规矩」,显子觉得新鲜极了。

  显子从来不在舞厅跳舞,只坐在墙边的桌位。虽然不停有人邀她共舞,但每次显子都托着腮帮子耸耸肩,默默摇头。

  「一开始会有点紧张,就像第一次抽烟那样。」

  混熟后,小真吃吃笑着对显子这么说,但——

  显子来这里,并不是想跳舞。

  自「鹿鸣馆」注43声名大噪,舞蹈成为华族妇女必备的才艺。显子从小跟着家里聘雇的外国舞蹈教师正式学舞。在显子眼中,凭空冒出的舞厅里展开的舞蹈,包括不时走音的乐队演奏在内,实在粗俗到她不屑参加。对显子来说,舞蹈应该更优美、更纤细。就算舞厅很小,她仍不想与那些会背撞背、脚踩脚的人共舞。

  在一旁看着就好。

  也许粗俗到令人说不出话,也许毫不洗练,但在舞池中的人,每一个都严肃到家。他们配合乐队演奏,一本正经地踩着步子,交换位置,像老鼠般转个不停。即使撞到别的舞者,或踩到舞伴的脚,一起跌倒,依然会立刻爬起来继续跳舞。这些情景十分吸引显子。

  没有终点,毫无生产性,仅仅消费无意义的热情。这是显子生活环境里绝对看不到的「事物」。原以为待在这里,至少不会感到无聊。

  然而,凡事皆有表里。有美丽的一面与丑陋的一面,抑或自由的一面与无趣的一面。

  一天,显子在成为好友的小真邀约下,溜出舞厅,到夜晚的街上散步。明明是小真主动邀约,不知为何她却沉默寡言。一会儿后,她唐突地说: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然后,小真就消失了。

  显子四下张望,这是闹区外围的小公园前,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小巷的地方。附近的路灯照不进来,公园深处笼罩着黑暗。

  「……小姐。」

  暗处有人出声。

  显子转向声源处,几名男子拖拉着脚步般鱼贯现身。一眼望去,西装与和服各半。每个人都敞开胸襟,衣衫不整。有人挥舞着时下流行的细拐杖,有人戴着平顶麦杆帽,将深蓝碎花纹和服后衣摆夹进腰带,一派「和洋折衷」打扮。

  显子眯起眼,立刻猜到他们是谁。

  是这阵子流行的小混混。

  一群肤浅、粗俗的恶徒。一个人什么事都不敢做,但只要成群结伙,就气焰高张的胆小鬼。一旦自由的风潮在世间扩散,一定会有这种嚣张跋扈的人。

  显子再次左右张望,发现一件怪事。这群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包围她,堵住她的逃生路径,像是早就定好计划。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显子咬住下唇。

  被出卖了。小真把我卖给这伙人。

  她心里有底。

  最近小真身上经常散发一种奇妙的甜香,眼神有时也怪怪的。那八成是鸦片。为了买鸦片的钱,小真把我……

  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显子的嘴,想把她拖进暗处。

  情急之下,显子狠狠咬住捂住嘴巴的手指。

  痛死啦!

  背后的年轻人惨叫一声,松开手。

  她用力一撞,推开背后的男子,逃离包围网。

  臭婊子!

  可恶,给我站住!

  传来老掉牙的辱骂,显子全力冲刺。目标是有灯光的方向,她很快来到设有路灯的大马路。行人讶异地觑着显子,一发现紧追在后的流氓,便偷偷靠到路边,摆摆手避免扯上关系。

  一群窝囊废!

  显子愤愤啐道,继续往前跑。男人的叫骂声渐渐逼近背后。她上气不接下气,脚也很痛。恶臭的喘息拂过后颈……

  显子紧急转弯,冲进巷弄。

  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险些就要撞上,显子的脚一绊。即将扑倒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背后扶住她。

  她猛然回头,只见一名修长清瘦的男子。穿灰色三件式西装,搭配同色软呢帽,压低的帽缘底下的脸没入阴影,看不清楚。约莫二十五、六岁,以日本人而言,五官深邃端正。可是,一别开视线,就想不起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非常不可思议。

  「真会找麻烦……」

  随着粗重的喘息,传来一阵声响。

  带头追赶显子、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堵住巷口,背后是众多人影。比刚才更多。显子望着反方向,发现盲目冲进来的巷子,竟不幸是条死巷。

  显子无意识地挨近软呢帽男,像要躲在他身后。

  「你是那丫头的朋友?」

  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嘲讽地问。

  「不,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最好别趟浑水。留下那丫头,快滚吧。」

  男子按住软呢帽,纳闷地回望显子,旋即彬彬有礼地说:

  「我送您回府上。」

  小混混听得目瞪口呆,仿佛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然后,他们发现遭到忽视,脸色骤变,大吼着「王八蛋」,横眉竖眼地扑上来。

  软呢帽男扶着显子的腰,跳舞般流畅转身。

  黑影猛然冲过身旁。

  回头一看,抡起拳头的年轻人倒栽在路上。软呢帽男根本没出手,是小混混绊倒自己吗?那年轻人呻吟不断,甚至没有要爬起的样子。

  原本脸上挂着贼笑观望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几名小伙子伸手掏出怀中的短刀。

  「来,我们走吧。」

  软呢帽男从容地说,领着显子走出去。

  大批小混混依然堵着唯一的入口。男子步向他们,手伸向深深压低的帽缘,抬起头……

  男子什么也没做,只是摘下帽子,抬起头——然而,那一瞬间,男子散发的气息为之一变。小混混同时睁大眼,仰望显子身旁的男子。

  他们「看见」男子背后展开一对隐形的巨大黑翼。

  噫,几个人发出惨叫。

  随着两人步步逼近,小混混慢慢后退。一个人开溜,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拔腿逃跑。

  小混混消失后,男子再次戴上软呢帽,压低帽缘,若无其事地催促显子。

  在大马路走一小段后,男子带着显子到一辆黑色轿车旁。

  男子向司机低声交代几句,回头对显子说:

  「我有工作在身,无法同行,但司机会送您回府上。」

  接着,男子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显子伫立原地,好强地抬起眼。

  「谢谢你救了我。」

  她冷冷道谢,对着面貌依旧看不真切的男子问:

  「但你打算把我送去哪里?你知道我是谁吗?」

  「五条侯爵家三女,显子小姐。」

  男子微微扬起嘴角,打趣似地回应。

  「难道不是吗?」

  显子一愣,立刻回神,出声反驳:

  「那么,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我是谁,却说『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撒这种无聊的谎?」

  「我没撒谎。」

  男子微微苦笑。

  「刚刚碰面时,我完全不晓得您是谁。」

  「什么意思?」

  显子蹙眉低喃。

  「刚刚碰面不知道,怎么现在又知道了?你有千里眼吗?」

  「不用千里眼。」

  男子轻轻摇头。

  「看到那双从未操持过家务的纤纤玉手,您属于何种阶级便一目了然。而您的和服花纹内穿插的特殊『祗园银杏』图样,是五条侯爵家纹。再加上,最近我因工作需要,有机会翻阅华族年鉴,恰巧看过您的芳名与芳龄——说开来根本没什么,只是简单的推理。」

  「咦?可是……这……」

  「另外,您故意挂在嘴上的轻佻话语……」

  男子竖起指头。

  「是近来女子学习院流行的说法——如果您真心要隐瞒身份,最好再想想更像样的伪装。」

  显子惊讶得阖不上嘴。

  白嫩的手、和服上的家徽纹样,还有华族年鉴?

  这么一提,确实如此。可是,在一团混乱中瞬间掌握状况,找出正确答案,真的有人办得到吗?更像样点的伪装……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显子没见过这种类型的人。他与受到古老规范束缚的华族阶级不同,显然也异于流连舞厅的新时代年轻人。难不成眼前这个人,是唯一能够将她从令人窒息的无聊中拯救出来的人?

  见男子嘴角浮现笑意,显子回过神。她发现对方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待。

  她扬起下巴,在对方催促前主动上车。

  男子关上车门后,显子想到一件事,轻敲后座车窗。接着,她打开车窗,询问依旧将帽缘压得极低、遮住双眸的男子:

  「你是谁?」

  「我?我是谁吗?」

  男子似乎有些诧异。

  「只是个无名小卒。」

  「你没回答我。」

  显子咬住嘴唇,随即昂首说:

  「没关系。那么,尼莫先生——我记得拉丁文里,无名氏是nemo吧?这也是凡尔纳注44的科幻小说中潜水艇舰长的名字。我想为今天的事正式向你道谢。我们何时能再见面?」

  男子默默无语,嘴角弯成嘲讽的形状。但他发现显子意外严肃地等待回复,便收起讽刺的笑,变得一本正经。看起来就像摘下面具,第一次露出真实容貌。

  男子微微弯身,凑近车窗,仿佛要坦承秘密,悄声细语。

  「虽然是这副外表,我其实是军人。接下来,我将投入军务,暂时离开日本,无法回应您的期待。」

  「暂时?到什么时候?」

  「看状况。」

  男子苦笑,但拗不过显子紧迫盯人的认真目光,再度开口:

  「您能够保证绝不会再乱来吗?」

  显子点点头,急忙接着道:

  「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与我共舞。没关系,不是立刻也无妨。等你回到日本,等我变得更成熟。届时,不是今天这种古怪的舞蹈,而是配合优美的音乐,我们共舞一曲。」

  瞬间,男子寻思般微微侧头,旋即展露笑容:

  「我答应您。」

  他说着,打手势要司机出发。

  3

  无聊。

  都是二十年前以上的老掉牙爱情剧了。

  显子透过望远镜看着舞厅,怀着挖苦的心情低喃。

  她调整望远镜中央的旋钮,对准焦距。视野随着「嚓、嚓」声响变化,远方的世界变得更近。

  望远镜捕捉到一名穿礼服大衣的男子。及膝的双排六扣外套,配上花俏的条纹长裤。那是今天舞会的主人,美国驻日大使格鲁。一旁还有据说是那位培理提督亲戚的爱丽丝夫人及女儿艾希小姐。为了应付不断前来招呼致意的宾客,格鲁夫妻有些分身乏术。

  将望远镜稍微往左移,窗边有个一手端着酒杯,正大摇大摆地说话的褐色西装男子。那是德国驻日大使奥图。褐色西装配卍十字臂章并非扮装,似乎是近几年的德国「纳粹制服」。奥图大使嘴巴大张,神气活现地谈天说地,不时豪迈大笑,幸好这里听不到他的声音。正与奥图大使亲昵交谈的燕尾服帅气男子,是意大利驻日大使因德利。一手拿着酒杯应和的因德利大使,侧脸从头到尾笑容不绝。许多日本宾客围绕在奥图大使周围,听他说话。在会场当中,那一区显得格外热闹。

  而法国驻日大使安里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面奉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面偶尔悄悄投以观察的视线。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安里大使的表情略带怨恨……

  显子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透过望远镜偷看的舞厅群像,宛若世界的政治缩图。

  去年秋天,以欧洲为舞台,战火再次爆发,德军势如破竹,攻无不克。

  德军锐不可挡,今年六月传来攻陷巴黎的消息。法国向德国投降。面对此一欧洲情势,意大利加入德国,表明参战——有点像趁火打劫的小偷。

  日本也以陆军参谋总部为中心,高唱口号「小心没搭上车」,与意大利一起和德国结成军事同盟。短短一年前,德国才瞒着日本极机密地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等于在外交上「暗算」日本,现在却仿佛从未发生那件事。另一方面,美国表明暂不干涉欧洲情势的立场。美国往后的动向,可能对战局产生重大影响,受到各方瞩目。

  不过,以各国大使为中心的男士们的政治勾心斗角,并不关显子的事。

  她左右移动望远镜,逐一对焦在舞厅的众人身上。

  会场的中心,再怎么说都是争奇斗艳的女士们。除了各国大使馆的相关人员外,还有获邀出席舞会的华族及财经界妇女。其中有几个正值芳龄的年轻女孩,应该是跟着父母前来。近年这类舞会难得一见,她们似乎是第一次参加,戴着长手套,搭配低胸礼服颇别扭。微泛红晕的脸上,充满初次踏进舞会的兴奋与期待……

  显子手一顿。刹那间,她恍若看见首度参加舞会的自己。生平头一遭获邀出席宫廷舞会。出门前,显子在镜前检查仪容。当时镜中的身影忽然掠过视野——

  她移动望远镜,重新将少女的身影捕捉到视野中。

  显子忍不住苦笑。类似的礼服,类似的发型,侧脸确实也很相似。但转过身的年轻姑娘,不出所料,与记忆中的自己天差地远。镜中十六岁的显子浮现嘲讽自己的笑,那女孩却流露坦率天真的表情……

  显子陷入一种奇妙的感觉。

  在那之后,真的经过二十年——不,更久吗?

  吃过小混混的亏后,显子不再成天往外跑。好友小真的背叛——「出卖」一事,随着时间过去,深深打击她。只为换一点买鸦片的钱,居然卖掉好友,她怎么狠得下心?显子不明白。

  拉开距离,冷眼旁观后,显子发现一件事。

  流连舞厅的新人类,根本不自由,也没摆脱无聊。

  在往昔的规范逐渐失去意义的世道中,他们几乎要溺毙。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价值的?固有规范崩坏的社会里,一切都代换成可交易的货币价值。在小真眼中,与显子的友谊是「买鸦片的小钱」程度的问题,毕竟只是「不晓得从哪来的小显」。来历不明的对象可以轻易背叛,连友情都能换钱。

  说穿了,聚集在舞厅的新人类,与那群小混混形同一枚硬币的表里。不知如何自处,像害怕的孩童般窥探周围,一发现同伴,立刻成群结伙,喜孜孜地打造起自己人才适用的新规矩……

  跟不经思考,只懂按老规矩行事的华族阶级毫无差异。

  参透此一事实,显子再也找不到理由上街。看似自由的事物、看似远离无聊的事物,全是虚像。等于是规矩尚未建立前的未分化状态,既不洗练,更不优美。那么,根本没必要浪费时间。即使没有任何新颖之处,令人窒息,又无趣得要命,活在经千年历史淬炼得无比优雅的世家规矩中,还是有其价值。至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人会为一点小钱出卖她。

  显子穿戴上过去痛恨的华族这套衣裳。

  明治开国时,模仿西方贵族制建立的日本「华族制度」,唯一的目的便是希望「打造皇室的屏障」——守护皇室,共兴共荣,并作为国民生活的龟鉴,辅佐皇室。但女子不能继承爵位,也不能成为政治人物、军人、学者或官僚。

  反过来说,只要接受此一事实,在华族的范畴内,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显子的行为益发奔放。

  过一段时间,显子突然被告知将与陌生人订婚。

  父亲五条直孝侯爵擅自决定的订婚对象,是加贺美正臣陆军上校。据说,他是陆军幼年学校直升陆军士官学校,并从陆军大学毕业的「土生土长的陆军菁英」。照片中的加贺美相貌扁平,令人联想到蜥蜴,一双细长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思绪。三十九岁,比显子年长二十岁以上。

  显子瞥照片一眼,面露冷笑。侯爵板起脸,拿她没辙似地摇头说:

  「还有人要你,应该心怀感激。」

  狭隘的华族社会里,没人不晓得显子的风评。与司机私奔、三番两次离家出走,甚至与小混混发生纠纷,这些传闻理所当然遭到加油添醋,流言蜚语化成一尾大鱼,在华族社会里悠游。

  「为了家里,你明白该怎么做。」

  听到父亲这句话,显子浮现讽刺的笑,默默点头。显子的存在,妨碍到两名姐姐的婚事,及五条家招赘。然而,显子根本没把结婚当一回事,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原本这么想,但——

  显子不禁纳闷。加贺美上校的老家极为富有,在曲町拥有豪宅。撇开两人年纪相差甚远,这桩婚事实在不坏,不像轮得到「没人要」的显子来捡。

  婚事决定后,显子听到许多有关加贺美的传闻(提起流言传播的速度,没有赢得过华族社会的共同体)。曾经离异。年轻时相亲结缡的对象,婚后两个月逃出家里,跳轨身亡。理由似乎是察觉加贺美正臣其实爱好男色。

  「前任夫人好像是发现老公跟别的男人偷情,大受打击自杀。」

  有人以消息通之姿向显子耳语,也有不少人目光中充满同情。

  至于显子,反倒一阵空虚。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想着,不禁苦笑。军人中有许多同性恋,这是常识。不管是军队或女校,置身聚集同性之人进行纯净培养的团体中,理所当然会对同性更感兴趣。毕竟周遭全是同性,也是情有可原。加贺美只是这种倾向比较强烈罢了。

  显子说服父亲,积极推动这桩婚事。

  以结果来看,这桩婚姻是正确的。

  婚礼当天,初次与显子见面的加贺美正臣,第一眼看到她,便挑起眉,洞悉一切般扬唇一笑: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在新人并坐的高台上,加贺美向显子耳语。此后,不管显子在哪里做什么,他从不过问干涉。只要求出席公开场合时,一定得待在他身边。

  对加贺美来说,与显子的婚姻,是抵挡视同性恋为异端的人们的隐身衣,也是平步青云的手段。跟拥有千年历史的清华家五条侯爵缔结姻亲关系,在多是「乡下人」的陆军高层眼中,有再好不过的加分作用。

  后来,加贺美顺利踏上陆军内的晋升之路。

  历任参谋总部长、陆军大学校长,他成为参谋总部第一部长。虽然为期不长,但曾以关东军副司令官的身份派驻满洲(当然是「单身赴任」)。阶级则从上校、少将一路晋升至中将,如今加贺美陆军中将被视为「下任陆军大臣的有力人选」。

  不过,从「结婚是家族之间的交易」的角度来看,五条家的收获反倒更大。

  得到陆军中将这个强力的亲戚后盾,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侯爵在贵族院的发言权大增,现下正顶着那副蠢相坐在议长席上。

  与加贺美的婚姻——彻底的放任主义,对显子十分方便。凡事抓准退场时机,就不会闹上台面,别捅出被报社记者逮到的楼子就行。在华族的圈子里,无论任何流言,说声「丑闻又添一桩」,别有深意地互望一眼,使个眼色,便如此了结。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无止境流逝的时光流沙中,陌生人之间的小小约定,轻易就被埋没、消失了……

  4

  二十年——

  多么漫长的时光。

  显子透过望远镜看着舞厅上演的人类群像,遥想消逝的光阴。

  后来发生大地震。天皇年号从大正变成昭和,世界规模的大恐慌席卷社会。历经两次血腥政变,军部势力逐渐抬头,在中国掀起战争。

  大大小小的记忆交错,甚至弄不清哪些是何时发生的事。

  显子脑海浮现一幕情景。

  只有一次,她看到那个人的照片。

  是一年前——不,更早一些吗?

  当时下着雨。

  外出预定取消,显子无聊地在宅子里闲晃,一时兴起,前往二楼深处的某个房间。那是平常她不会进去的加贺美私人书房——婚后她一步也不曾踏入的「丈夫的办公室」。

  显子开门,环顾房内,忍不住皱起眉。触目所见,是几乎填满墙壁的无数勋章、奖杯,还有大大小小的枪枝收藏。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画作、书法,或是一朵花。显子怀着愈怕愈想看的心情,深入完全不符合她嗜好的房间。

  在墙上发现一幅肖像画,显子走到正面。画中人的军服上别满勋章。

  加贺美也老了。

  显子毫无感慨地低喃。让人联想到蜥蜴的平板相貌,印象依旧。忽地,她注意到画中的男子鼻下蓄着小胡子。结婚时应该没蓄胡,是什么时候开始留的吗?她试着回想,记忆却一片空白。仔细想想,加贺美也年近六十了。是需要符合年龄、符合陆军中将地位的威严吗?但……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请人画的?又不是小孩子,在人前挂上这么多勋章,不害臊吗?)

  显子蹙起眉,耸耸肩转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的文件,不禁倒抽一口气。

  从文件之间露出半张照片。她认得照片上的那张脸。

  是尼莫先生。

  「无名氏」男子——

  她走近书桌,刚要拿起照片,书房的门突然打开。

  回头一看,加贺美站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

  加贺美眯起眼,讶异地询问桌旁的显子。

  「没什么。」

  显子放下原本要拿照片的手,耸耸肩回答。

  「我只是无聊。」

  加贺美哼一声摇摇头,表情像在说「华族的千金小姐就是教人伤脑筋」,大步走近,径自在椅子上坐下。

  「要是没事,可以请你出去吗?」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抬眼瞪向旁边的显子。

  「我要打一通重要的电话。」

  显子默默点头,视线慵懒地落向桌面。

  「那个人是谁?」

  她以为问得轻描淡写,声音却微微颤抖。

  加贺美循着显子的目光,发现露出文件的照片,轻咋舌头。他整理文件,打开抽屉,随手一塞。又关上抽屉,上了锁。

  抬起头,发现显子还在等他回答,他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

  「没什么,是应该早就死掉的人。」

  他语带愤恨,挥手要显子离开。

  显子步出书房,背贴着反手关上的门,轻叹一口气。

  应该早就死掉的人。

  在脑中反刍着刚刚听见的话。

  反过来说,他还活着。

  显子闭上眼。

  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小混混手里救出显子,之后两人再无交集。踏进家门,显子才想到忘记询问对方的名字。自以为冷静,果然还是吓坏了吧。尼莫先生,一个无名氏,根本无从联络起。

  显子只能等待。今天他会不会联络我?每天早上醒来,她不晓得如此揣想过多少次。但不管怎么等待,都杳无音讯。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显子的心渐渐冷却。

  跟别人一样,那只是敷衍的承诺——她希望自己这么想。

  由于无法死心,她曾雇人去调查。

  线索是「军人」,和他说的「接下来,我要暂时离开日本,执行军务」。

  还有一点。

  依显子所知,不论海军或陆军,年轻的军人全顶着一模一样的「大平头」。但那个人的头发很长,乍看认不出是军人。服装、举止、措词,完全不像军人。那种「军人」极为罕见。

  当时,女子学习院正流行雇用「侦探」。显子拜托炫耀雇用过好几次侦探的朋友大崎千代子,介绍「最优秀的侦探」,委托他调查。

  「真伤脑筋,跟军方有关的调查,我可不敢碰。」

  一开始侦探面露难色,听到显子提出的报酬金额后,不太情愿地接下案子。

  然而,以结果来说,侦探只是将不确实的传闻转述给显子。

  传闻内容为「那个时期,陆军情报部曾派人到德国」。

  「年纪、外貌与您委托调查的对象符合。但由于任务的性质,该人的姓名、阶级和经历都没公开。」

  约好在郊区的咖啡厅碰面后,侦探如此报告,将一张剪报递给显子。

  有个标题以红笔圈起,「日本电气技师涉嫌间谍活动遭捕」。报导内容为「横滨建筑物外墙遭人装设伪装成电气盒的窃听器」,并呼吁读者注意「如发现相同的装置,请通报当局」。

  显子抬起头,蹙眉询问这篇报导的意义。

  「这是你在横滨见到调查对象隔天的报导。」

  侦探取出香烟,抽一口后回答。

  「当时连续发生日本军的机密情报泄漏给外国的事件,这则报导揭露了原因。据说,识破真相、揭发此事的,就是您委托调查的对象……唔,不过,这只是传闻。」

  显子哼一声。横滨的舞厅也用来接待外务省及海军省的外国宾客。每当有外国舰队入港,官兵就会来跳舞。这表示他们并非每一个都是纯粹来享受舞蹈的。

  侦探抽完一根烟,深深叹一口气。他搔搔头,先提出声明「其实,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继续报告。

  「据传,您委托调查的对象,紧接着被派遣外国,落入敌手,遭到处刑。有风声说,他是遭到陆军高层出卖。唔,这仅仅是传闻。那名人物是陆军的机密。再深入的事情,我也无从确认。」

  显子静静聆听侦探的报告。她当场付清谈好的调查费(钱是变卖家中的五条家宝筹到的),默默离开。

  不久,显子答应父亲擅自决定的婚事。

  尼莫先生死了。

  显子这么告诉自己,硬要自己这么想。然而——

  他还活着,原来他没死。

  显子大步穿越大宅二楼阴暗的走廊。不知不觉间,嘴角浮现笑意,双颊微微泛红。

  「我答应您。」

  蓦地,临别之际他留下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那个人的承诺,将左右显子往后的人生。她有一种近似预感的神秘确信——纵然那是一场无聊的爱情剧。

  5

  舞厅终于准备就绪,乐团开始合音。

  一瞬间的停顿后,音乐响起。

  第一首是狐步舞。雷格泰姆风格的轻快四拍音乐,一派美国大使馆作风。

  马上出现几对临时舞伴,走到舞厅中央。他们配合音乐踏起舞步,显子依然坐在隔壁交谊室椅子上。几名男士来邀舞,显子默默摇头,他们便没烦人地继续纠缠。

  显子望着上演华丽舞蹈的舞厅。

  扮演汐汲的户部山千代子,在高大的外国人牵引下愉快起舞。她满面春风,仿佛打心底享受舞会。跳毕一曲,立刻有别的对象来邀舞。大概是看到歌舞伎角色汐汲的扮装,觉得十分罕见吧。狐步舞、探戈、伦巴,曲子不断变换,千代子马不停蹄继续跳着。偶尔她会停下舞步,深深喘息,引来周围的笑声。

  看一会儿老友卖力的模样,显子唇畔露出淡淡苦笑。彼此都不年轻了,跳得那么起劲,明天早上一定会全身痛到动弹不得……

  显子摇摇头,重新审视舞厅里的宾客。

  会场里聚集形形色色打扮的客人。有些把化装舞会的宣传当真,戴上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有些戴着只遮住眼部的面具。有些扮成小丑或天使,像千代子那样一身和服的也不少。燕尾服在这里算是一种装扮。所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看上去的人。

  显子注意到一名进入舞厅的晚礼服男子。

  个子大概就那么高,侧面也很像——

  她焦急地拿望远镜对焦。

  不对,不是他。

  显子失望地叹息。弯身向德国大使致意的那个人,露出一口肮脏的乱牙。那个人才不会挤出愚蠢的谄媚笑容……

  她左右转动望远镜,依序对焦每一个跳舞的人。

  不对,这个也不是。不是那一个,更不是这一个。

  显子咬住嘴唇。

  他不可能出现。

  显子盯着望远镜,暗暗告诉自己。她无法不说服自己,毕竟二十年来都是这么度过……

  如果能与他共舞,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

  由于在中国大陆的战事延宕,奥运和世界博览会皆已中止。

  时局。非常时期。

  伴随着这些陌生的字眼,政府对国民生活的管束日趋严格。

  国家禁止奢侈——这不是在开玩笑。宝石、昂贵的和服、香水,甚至是水果的贩卖,都受到新制定的法令限制。

  「奢侈是敌人!」

  东京市内各处竖起这样的看板。率先响应政府方针的,是爱国妇女会和隶属于国防妇女会的成员。她们自动自发上街巡逻,纠正那些烫发、戴戒指、涂眼影和指甲油,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握国家大旗的妇女,对同性特别苛刻,最近连她们的孩子都学母亲上街,一看到穿戴华丽的妇人,就团团围攻,叫嚣辱骂。

  有一次,显子在银座遭那些恶童包围。「唾弃烫发!」「唾弃华服!」恶童大声嚷嚷着连自己都不懂的口号,挡住她的去路,像小猴子般跳来跳去。显子停步,冷笑扫视恶童。接着,她拎起裙摆,慢慢往上掀。掀到一半时,恶童停止嚷嚷,呆呆张着嘴巴,紧盯裙摆。掀到膝盖左右,显子停下手。

  她「啪」地一下放开裙摆,顺势推开挡在前方的恶童,高跟鞋踩得震天价响,大步离去。背后传来吓坏的哭声,但不关显子的事。

  禁止奢侈的风潮,当然也波及舞厅。

  前年七月起,舞厅禁止女客进入,男客必须出示记载姓名和地址的证明文件。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更下达「在三个月的宽限期后,所有舞厅一律关闭」的通告,到十月底,舞厅全都关门。根据新闻报导,最后一天的舞厅热闹得「万头攒动」。

  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举行。典礼前晚,街上「奢侈是敌人!」的看板全数消失,大街小巷无不换上「朝气十足地庆祝!」的看板。

  这几天,东京市内有装饰极尽华丽的花电车四处行驶。原本禁止的旗帜队伍、灯笼队伍、花车、神轿如雨后春笋冒出,大白天便免费分发酒。然而——

  这样的庆典,将在今天结束。

  昨天,显子不经意拿起送到宅子的海报,忍不住害怕地扔开。堆得高高的海报上,大大写着:

  「庆典结束了,打起精神干活吧!」

  显而易见,从明天起,取缔将变得比典礼前更严格。即使是外国的大使馆,邀请日本宾客举行舞会,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吧……

  一回过神,千代子不知何时从舞厅消失。跳累了吗?还是忘记年龄疯过头,身体不舒服被扶出去?

  这段期间,音乐不停变换,从狐步舞、探戈到布鲁斯,然后又是狐步舞、斗牛舞。

  一次都没演奏华尔滋。

  二十年前,横滨的舞厅演奏的全是华尔滋。华尔滋落伍了吗……?

  显子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

  快要进入明天。日期一变,舞会就要散场。

  再等一下吧。

  显子告诉自己,再一首就好。再等一首,如果他依然没现身,若无其事地回家就是了。

  显子下定决心,吐出无意识间屏住的气息。

  曲子即将结束。

  音乐变了。

  6

  是华尔滋。

  显子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

  四分之三拍,优美而典雅的圆舞曲。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耳畔响起呢喃般的低沉嗓音。

  ——可以邀您共舞一曲吗?

  回头一看,一个戴黑色面具的高挑男子站在身旁。他穿着与遮掩脸庞上半部的面具相连的附斗蓬长衣,戴白手套。

  是他。

  显子直觉认出。

  她默默无语,轻敛下巴点点头。

  随着黑面具男,当天显子第一次踏入舞厅。

  音乐已开始。舞池挤满跳华尔滋的人,但黑面具男一靠近,跳舞的人便退到左右墙边。显子仿佛跟在分开红海前进的摩西身后。

  不,不是的。

  显子立刻发现事实相反。黑面具男留意着整座舞池,正确预测跳舞男女接下来的动作,甚至是再下一步的动作,然后前进。

  他如同行走在无人的荒野,悠然来到舞池中央站定,转身面对显子。

  两人面对面。男子的脸藏在附斗篷的面具底下,看不见。

  男子以流丽的动作摆好姿势。显子左手顺势搁在对方的胳臂上,接着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对方的左手。

  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男人的手十分冰凉,坚硬得像假人的手。

  配合呼吸,跨出步子。

  第一步放低重心,第二步抬起身子,第三步的最后再次放低身子。「升降起伏」,行云流水般的华尔滋三拍子。

  右转步、超转锁转步、翼步、追步向右。

  配合黑面具男的带领,显子轻巧旋转着。

  停步,转折步。抛转倾斜步。

  她仰起头,悬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闪闪发亮。

  被拉起来,下一个舞步。

  从追步到右转步,连到旋转步、锁转步……

  华尔滋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跳舞之际,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可以寻回逝去的光阴。

  显子忽然觉得被巨大黑翼笼罩,是十五岁小姑娘在那个人背后「看到」的同一双羽翼。他张开羽翼的瞬间,小混混害怕得落荒而逃,翅膀底下却是如此温暖舒适,充满安心感。没事的,在翅膀的包覆下,绝不会发生任何讨厌的事——她无条件深信。

  显子完全交由对方带领,不停跳着华尔滋。流水般优美的步伐,以及旋转。

  好想永远就这么跳下去。真希望曲子不要结束,她暗自祈祷。

  然而,世上没有永恒的事物。

  宛如干燥的沙子溜过指尖,曲子结束。乐师停下手,支配舞厅的音乐同时歇止。

  显子停下脚步,重新与对方面对面。她知道自己双颊绯红,微微喘息。放开对方的手,她解除舞蹈姿势。

  显子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面具遮掩的上半部脸庞。

  冷不防地,黑面具男伸出手。

  冰凉的手轻触她的脖子。

  面具男俯身,近到脸颊几乎相贴,在显子耳畔低语:

  「请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记忆中那个人的声音,像一把冰制的利刃深深插进胸口。

  不经意望向男子肩膀后方,下一瞬间,显子发出惊呼,当场瘫倒。

  7

  「听说你在舞会上有些兴奋过头。」

  回到宅子后,在一楼客厅休息的丈夫——加贺美陆军中将,看也不看显子,自顾自开口。

  「刚才我接到联络,你和户部山男爵夫人一起在美国大使馆医务室接受照顾?哼,五条家的千金小姐毕竟不年轻了,趁这次机会学着稳重点吧。」

  显子默默听着加贺美的话,不多理会,直接上去二楼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在梳妆台前的椅子坐下。

  镜中映出显子的身影。

  款式简单的束领深紫礼服。白皙的瓜子脸。玩世不恭地化上浓妆的大眼。嘴角浮现嘲讽的笑。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就和平常一样,不要紧。这样一来,不会有人察觉发生什么事……

  她双手绕到后颈,解下宽饰带。以指尖操作饰带上的银坠,「喀嚓」一声,盖子打开。

  不出所料,是空的。

  藏在银坠里的东西——翻拍帝国陆军机密文件的微缩胶卷不见了。

  黑面具男指尖冰凉的触感,在颈间复苏。

  当时,他抽走银坠里的微缩胶卷。只能这么想。

  显子抬起头,再次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

  没想到他真的会现身……

  今晚的舞会,显子拿着望远镜四处窥看,并不是在找他,而是别人。约半年前,应朋友邀约前往轻井泽秘密俱乐部认识的美青年——桐生友哉,把望远镜交给显子,在她耳边呢喃「请用这个拍下加贺美陆军中将带回家的机密文件」。她就是在找那张白净的脸。桐生以甜言蜜语掳获显子芳心后,教导她望远镜型特殊摄影机的使用方法(「旋转这个钮就能拍照。喏,很简单吧?」),「看到府上前方的邮筒以粉笔画上一条白线,就溜进中将书房,拍下他皮包里每一张文件」,桐生若无其事说着,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条白线是在上野的演奏会,两条线是在歌舞伎座,三条线是在新桥演舞场。所有幽会的地点,使用望远镜都不会引起怀疑。显子曾依照指示,不止一次交出情报。

  今晚的舞会,桐生友哉迟迟没现身。

  其实,显子被放过几次鸽子,但她笑着原谅对方的反复无常。这次没来,下次再一起交给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地现身的他就好,显子还有这点程度的从容。

  今晚显子一直抓着望远镜不放,不是被与年轻情夫幽会的兴奋冲昏头。毕竟是化装舞会,她不晓得桐生友哉会打扮成什么模样现身。为了寻找难以捉摸的情人身影,她紧盯着望远镜。不知为何,她频频忆起二十年前的一场浪漫邂逅……

  当黑面具男现身,邀她共舞华尔滋时,她惊讶极了。

  是他。

  显子直觉认定,暗暗为不可思议的巧合感到诧异。确实,要守住二十年前的约定,今晚是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他会真的现身……

  一片混乱中,对方领着显子踏入舞厅,跳一首华尔滋。她觉得自己又变回十五岁的小女孩。

  一曲舞毕,听到对方在耳畔呢喃,一把冰刀仿佛插进显子胸口。

  「请不要再做这种事。」

  全都曝光了,他识破一切。可是……怎么会……?

  混乱中,她望向男子身后,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幕情景。

  两名壮汉左右包夹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带离舞厅。

  显子忍不住轻声惊呼。是他,桐生友哉被捕了。刚这么想,她眼前一黑。

  倒下之前,有人扶住显子。

  睁眼一看,一名陌生的年轻人撑着她。不管再怎么坚持自己没事,对方都不理会,径自带她到医务室,被迫和跳过头身体不适的户部山千代子一起休息。

  显子瞄准时机溜出医务室,回到谈话室拿椅子上的皮包,发现只有望远镜消失。她不着痕迹地向舞会结束仍流连忘返的人们,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黑色面具的男人。奇妙的是,每个人都露出纳闷的神情,异口同声表示今晚没看到那种打扮的男人。像是从来不存在那样的人,显子看到的是幻影。

  显子茫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把玩着坠饰,自问: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显子的所作所为,是窃取陆军机密情报的间谍行为。

  由于惹上间谍的嫌疑,我会和桐生友哉一样遭到逮捕吗?

  显子蹙眉,又缓缓摇头。

  不可能被捕。显子——贵族院议长五条直孝侯爵的千金、被视为下任陆军大臣的加贺美陆军中将的妻子显子,不可能会因间谍嫌疑被捕。要是闹出这种事,岂不是会搞得满城风雨?骚动太大。况且,如果要逮捕她,应该会在今晚的舞会上,来个人赃俱获。

  桐生友哉呢?

  显子想起年轻情人那白净端正的容貌,微微耸肩。不可能再见到桐生友哉了。他是什么身份(反正告诉显子的一定是假名)、为哪一国效力、有什么目的?她永远失去得知他真面目的机会。

  显子感到有点遗憾——不过,只有一点点。

  桐生友哉,还有他拜托显子做的间谍行为,对显子来说,毕竟只是打发时间的余兴之一。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

  显子嘲讽镜中的自己。

  你因为无聊,诱惑司机私奔。你因为无聊,不停离家出走。你因为无聊,成天泡在舞厅。然后,一样因为无聊,做起瘪脚的间谍勾当……

  她会对间谍产生兴趣,也是源于一点巧合。

  约莫一年前,显子偶然在加贺美的书房发现那个人的照片。尼莫先生,「无名氏」。一直以为早已离世的那个人,其实还活着。那个人没在外国被捕、被处刑,她涌出兴趣,想知道那个人后来的情况。

  显子想起学生时期雇用的侦探,把他找来。侦探满头白发,和以前一样,对显子的委托语带埋怨:「跟军方有关的调查,我可不敢碰」,但一听到金额,还是不情愿地接下案子。

  三星期后,侦探的调查结果出人意表。

  最近,陆军内部成立新的极机密情报机关。这个录取一般大学毕业的优秀年轻人,培训为间谍的「新」情报机关,在向来蔑称不属于军人者为「地方人」的日本陆军里,是极为特异的存在。

  全是特例的这个情报机关,是某人力排众议,独自打造——似乎就是那个人。

  听到侦探的报告,显子不禁纳闷。

  以前显子委托调查时,侦探说那个人「很可能隶属陆军情报部」,但同时应该也说「派遣到异国,遭敌人逮捕处刑」,还有传闻他是被当时的陆军高层「出卖」。同一个人,可能在二十多年后,「凭一己之力在陆军内部建立新情报机关」吗?总觉得不合常理。

  面对显子的疑问,侦探耸耸肩,声明「毕竟是军方的事,我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接着说下去。

  「关于这特立独行的间谍培训机关,陆军高层似乎相当火大。据传,甚至有陆军的大人物放话『子弹不一定从前面来,自己多当心吧』……」

  D机关。

  陆军内部如此称呼那特立独行的间谍培训机关。

  从此以后,显子对间谍产生兴趣。就在这时,出游偶然结识的桐生友哉怂恿她从事间谍行为,所以她才会答应——

  毕竟只是有样学样。

  这一点显子自己最清楚。

  既然是能在陆军内部力排众议,建立特异间谍培训机关的人,恐怕早就发现,并识破显子的间谍行径。然而,他却放任显子自由行动。为什么?理由应该是显子潜入加贺美的书房,偷偷拍进微缩胶卷的文件,根本不是重要的机密情报……

  想到这里,显子皱起眉。

  那么,为何他今晚刻意现身?

  尽管戴上黑色面具隐藏真面目,但在美国大使馆主办的舞会上与显子共舞华尔滋,亲手回收证物,绝非毫无风险。如果是要回收微缩胶卷和望远镜,还有更多方法。

  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许下的诺言?不,应该不是。不是那样的。她不认为他会执着于那种浪漫戏码,难不成——

  显子脑海慢慢浮现一种可能性。

  那一天,报告完毕,侦探离开前说「我很犹豫是否该向您报告这件事」,又支吾半晌,最后补充道:

  「丢出刚才那句『子弹不一定从前面来』,痛恨到想搞垮那特异间谍培训机关的陆军内部的最右翼人物,据传就是您的丈夫——加贺美中将。」

  显子察觉自己脸色骤变。

  这么一提,近半年来,每次在宅子里碰面,加贺美总是烦躁不堪。对于从陆军幼年学校一路读到陆军士官学校,并从陆军大学毕业的「菁英陆军军人」的加贺美,聚集军方以外的人士打造的间谍组织,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存在。这点事显子也明白,更何况,依侦探的报告,他们不断交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成果。

  加贺美最看重的,是从幼年学校开始,纯粹的陆军军人之间「高洁的关系」,他会想方设法葬送掉陆军内的异物——腐烂的苹果,也不奇怪。这样一来……

  一道黑影掠过脑海。

  难不成今晚的舞会,从头到尾全是设计好的?

  今晚,显子身上的微缩胶卷真的拍到重大机密情报。黑面具男全数取走,机密情报不会外泄。另一方面,如果查出机密情报泄漏的事实与途径,加贺美陆军中将的立场岌岌可危。别说下一任陆军大臣,甚至会被迫去职。

  间谍培训机关尽管交出辉煌的成果,却受到陆军高层荒谬无理的打压。为了对抗而采取的策略——万一这就是那个人的目的呢?这会不会就是今晚突发状况的真相?同时,那个人透过遵守二十年前与显子的约定,并刻意在她眼前逮捕桐生友哉,警告显子别再尝试涉足类似间谍的勾当。

  显子直盯着映在昏暗镜中的自己。

  她还想到一件事。

  今晚拿望远镜寻找桐生友哉的身影,却不断忆起二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人。

  契机应该是休息室墙角的那幅裱框书法。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看到那幅汉诗书法,显子无意识地遥想起过去的岁月。但是——

  显子眯起眼,回溯记忆。

  从医务室回去取遗落在休息室的皮包时,书法已取下。那是不是故意要让显子看见?为了让显子记起过往的岁月、记起与他的约定,才刻意挂在那个地方……

  太荒唐了。

  显子苦笑。今晚的舞会场地在美国大使馆,也就是外国领土。不可能任意更换墙上的作品。

  一旦起疑就没完没了。若真要说,桐生友哉是半年前出现,或许他其实是D机关成员——为了操纵显子,那个人派来的间谍。也可能相反,他真的只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承诺而现身。还是,他真正的目的是要防堵陆军的机密情报泄漏……

  一直深信是现实的事物,如错视画般翻转过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伪装,外行人的显子实在无从分辨。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

  显子低声嘲讽,闭上眼。

  自己的表情,不用看镜子也知道。

  显子微微撇下嘴角。

  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这就是我。绝不会改变的,我的脸孔。

  十五岁的时候,显子就认清这一点。

  「看到」那个人背上展开隐形黑翼的瞬间,显子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她确信若想驱逐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无聊,需要那双羽翼。然而,她也直觉明白,往后自己绝不会为了得到那双羽翼,豁出一切。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不信。

  显子闭着眼,仅仅掀动嘴唇,无声呢喃。

  人不会变。

  随着岁月流逝,包括相貌、想法,连名字都会不断改变。尽管如此,人还是不会变。

  变的,只有世界。

  注40:神武天皇,日本传说中的第一代天皇。

  注41:旧日本宪法中的日本近代贵族阶级。

  注42:古时公家贵族的家格之一,仅次于摄关家(可担任天皇摄政、关白的家族)。

  注43:一八八三年,落成于东京内幸町的洋楼社交俱乐部。当时欧化主义风潮盛行,鹿鸣馆经常举办国内外上流人士的舞会。

  注44: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一八二八~一九○五),法国小说家,科普作家,也是现代科幻小说的开创者之一。代表作有《地心历险记》、《海底两万里》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