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来、来了,『美国』!

  那天的第四节课,错误的认知再次为小学三年级的全班同学带来冲击。事情发生在某个初夏的日子,积雨云远远堆积在蓝天的彼方。

  清濑朝野伸出双手,摆出有如要推开站在面前的导师般的姿势。

  「我从来不做那种事。」

  她如此明了地断然表示。

  接着不等导师回应,穿着泳衣的她便带着笑脸转身离开,扬起一头比谁都长的秀发,白皙赤脚啪哒啪哒地走向位于泳池畔阴影处的长椅。

  枇杷跟班上同学一起默默注视着那道背影,那就是美国,不愧是美国……嗯,果然莫名其妙。

  长椅上本来就坐着一个男生,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病人。听说他几天前得了重感冒,上吐下泻的症状有如鱼尾狮喷泉般。他好像还在发烧,面色如土,眼结膜炎也很严重。病情让人忍不住质疑你干嘛来上学。

  朝野大概也有些在意对方的状况,聪明地尽量拉开双方的距离后才坐下。

  朝野所说的「那种事」,似乎是指游泳课。

  班上同学全都身穿缝着名字布条的深蓝色学校泳衣;像斗篷一样的松紧带式浴巾依照座号整齐地挂在扶手上;每个人的头发都塞在紧紧的泳帽里。大家围着泳池,按照身高笔直地排成一列。

  就在老师吹哨并喊出「来,首先是伸展运动!」口令时。

  朝野一人利落地脱离了团体。她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加入旁观的一方。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老师甚至像是故障般停格在手支撑膝盖、准备伸展的姿势。朝野望着仿佛时间突然停止的众人,一脸纳闷地歪头。枇杷忍不住想,觉得疑惑的人……不,应该说感到傻眼的是我们才对啦,清濑朝野。

  说起来,从更衣的时候开始,朝野就带给了大家一连串的惊叹号。

  毕竟她的泳衣实在跟大家差太多了——红色、粉红色和橘色相间的细条纹,肩带是蝴蝶结系法,而且还是上下两件、露出肚脐的款式。有位女同学战战兢兢地询问:「那样游泳时不会掉下来吗?」没想到得到的答覆竟是:「我没有游过泳,所以不知道。」据说那是她在庭院草坪开日光浴派对时经常穿的泳装。枇杷远远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对于「泳衣」的概念不禁有些动摇。

  此外,她的浴巾没有松紧带,只是一条普通的毛巾,而且她也没戴泳帽。

  结果到头来,这个人却说自己从来不进游泳池。

  包括枇杷在内的全班同学,应该都认为「只有生病或受伤的人才能不上游泳课」。例如发烧或是可能透过池水传染疾病给别人之类的原因。而且必须由父母在联络簿上注明,游泳课时才可以旁观。

  没想到有人完全忽视那些手续。

  况且,大家基本上都很期待游泳课,迫不及待想赶快下水,谁知道居然有人会自愿放弃游泳的权利。

  那天是那个夏天的第一堂游泳课。从美国回来的朝野于四月转到这个班级,所以这当然也是她的第一堂游泳课。

  由于气温和水温都超过了标准值,因此第四节依照预定上游泳课!一听到导师这么宣布,教室里马上响起天真无邪的掌声和欢呼声,枇杷也高兴地大叫「耶——!」。至于当时朝野露出了什么表情,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认为不上游泳课比较好的人,至今从未出现过。班上同学都想进游泳池,也认为那样才是正常的。

  然而,美国再次颠覆了大家的常识——

  漆成绿色、有点刺脚的地面,龟裂的水泥墙,加了很多消毒水、波光荡漾的蓝色泳池。

  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映入眼中的一切是如此生动鲜明。

  「呃……那个,清濑同学,一般是不可以这样的。」

  担任班导的女老师总算想起该做的事,走向朝野。老师弯下腰将脸凑上前,温柔的低语声连枇杷都听得见。

  「没关系的,很多同学也不会游泳,所以一点都不丢脸喔。」

  「问题不在那里。」

  黑发柔顺地滑落到白皙的手臂上。枇杷也听见了朝野的回答。

  「我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可是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我会旁听参加,但我不会进入游泳池。」

  「别这么说嘛……和大家一起游泳吧?」

  「不要。」

  「可、可是……」

  「我绝对不下去。」

  两人小声地在真正的病人旁边进行争论。

  「老师!她是美国人所以没办法啦!而且你们再争执下去的话,我们游泳的时间会愈来愈少!」

  一个只想快点下水的男生半是抗议地嚷嚷着,掌声随即像是赞同他的话语似地响起,女生们也吵着大声附和。导师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朝着一起上游泳课的隔壁班大叔老师使了个眼色,大叔老师点头回应。

  「好——!那么请看老师这边,从伸展运动开始啰——!」

  他一登上跳台,就华丽地迅速脱掉运动服。

  气势磅礴、松垮肥满的肉体顿时展露在眩目的阳光底下,学生们无不为那松垮至极、濒临崩溃的姿态感到震惊。大家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枇杷也「噗呵!」一声笑出来。

  「来,预备!一、二,大家一起!三、四,不要笑!二、二,成年发福!三、四,不是闹着玩的!三、二,血管阻塞!三、四,真要命!来,接着大幅度转动身体——好!因为血栓,每天都像,俄罗斯轮盘!」

  大叔老师努力以肥满笑话博得笑声,一边带领大家重新开始热身运动。导师和朝野仍在不远的阴凉处继续小声说话。枇杷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美国的事我不清楚,所以还是别管吧……班上弥漫着这样的气氛。

  朝野转学过来已经三个月,却迟迟无法融入班级。

  不只气质不一样、随身物品不一样,总觉得就连气味也不一样。虽然她的爸妈都是日本人,可是感觉脸的轮廓也很明显地不一样。她的肌肤格外光滑,鼻子挺翘,大眼明亮有神。她长发飘逸、身上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言行也和大家很不一样。对老师说的话或决定的事,她的反应都跟大家不一样。朝野基本上不说「是」,也不说「请」之类的话。

  叫她把工具箱放进桌子抽屉左边,她却回答「我的工具箱太大,抽屉放不下」,改放到了椅子底下;她甚至还以「我没有双背带书包」为由,擅自背着花俏的粉红色和淡蓝色小型背包来上学;学校明明规定要将防灾头巾当成坐垫使用,她却说「我没看过那种东西」而没准备。她总是将「我不想吃」、「那好奇怪」、「我不想做」、「不知道」、「不要」——等话语挂在嘴边。

  这三个月来,枇杷和其他同学都只敢远远地观察朝野。

  那家伙很任性呢……虽然大家都这么想却又觉得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是远从外国回来的转学生,即使在很多方面跟大家不一样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拿朝野格格不入的状态无可奈何。朝野无法融入环境不是她太任性的缘故,而是自由国度·美国本来就是那种感觉,会有所不同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啊。既然清濑朝野想那么做,那样就好了。

  在这万里无云的炎热夏日里,不想进入凉爽的游泳池八成也是「美国」的一种风格吧,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

  枇杷想着想着,彻底忘了这名旁观者的存在。

  游泳课一开始,她就玩得不亦乐乎。枇杷从去年起有在外面学习游泳,于班上算是会游泳的一员。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花有如宝石般美丽。她完全忘却消毒水的味道,开怀大笑,不小心喝到水就大声喧闹。在潜水测试中,她勉强超过了十公尺深的线。所有人围坐在泳池畔练习踢水也很有趣。两个班级加起来有好几十人的学生尽情踢着水面,比赛谁能踢出最高的水花。男生们嘻闹着将浮板夹在两腿间玩,浮起的浮板四处乱飞,好几次打到枇杷的头。她觉得对方似乎是故意的,就拿浮板将那些家伙打到水底去。

  到了自由时间,她们那一组的成员挑战了水中翻筋斗。

  让鼻子进了好几次水后,她终于顺利沉入水中构到底部,成功地转了一圈。这时——

  「……噗哈!喂喂,有看到吗?我刚才做到了喔!」

  从水里探出头的枇杷,原本是打算对同一组的同学说的。

  可是大家都还在水中翻滚挣扎,枇杷面对的碰巧是旁听学生坐的长椅。

  朝野愣愣地望着枇杷。

  会对着朝野笑,真的只是偶然。枇杷瞬间有种「糟了」的感觉,就像突然对陌生人搭话那样尴尬。她连忙转往其他方向,想若无其事地掩饰失败。

  「我看到啰——!」

  没想到,朝野居然对着自己用力地挥手回应。

  「水中翻筋斗成功了呢——!枇杷好厉害喔!」

  朝野啪啪啪地送上掌声,认真回应她,而且她还叫自己枇杷。朝野突然直呼自己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她是美国人嘛,而且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样一来她也能帮忙证明自己翻筋斗成功了。

  「谢、谢谢……」

  这时,一个朋友从枇杷眼前「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笑着表示:

  「我也做到了喔——!枇杷,你有看到吧?」

  在那张浸湿的笑脸后方,朝野一脸尴尬地停止拍手。

  她似乎发现枇杷原本其实不是要跟自己说话了。只见她立刻收敛起笑容,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错误般刻意别过脸,将拍着的手藏到了背后。

  消失了……枇杷心想。刚才帮自己鼓掌的那张灿烂笑脸和高兴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不自然,而是真的发自心底感到开心。她平时如果可以像那样笑就好了。若是那样的女生,我就会想找她一起玩了,就算直接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这时枇杷忽然想到,朝野会不会一直都在关注她们这群女生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接上话?或许朝野其实很想加入她们,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做也说不定。

  朝野一个人盘腿坐在阴影下,假装兴致盎然地研究自己的指甲。

  枇杷鼓起勇气。

  「……朝野——!」

  她尽可能用和刚才一样热情的语气呼唤对方的名字。其实应该要叫「清濑同学」才对,但枇杷姑且试着配合她的美式风格。朝野惊讶地再度抬头望向枇杷,同组的朋友也错愕地看着她。

  枇杷在大家的注视下迅速游到池畔,上岸后一路留下脚丫的印子走往长椅。

  「一起来玩嘛!我们来玩水中翻筋斗!」

  「……咦?」

  朝野的一双大眼睛张得更大。枇杷抓住她的手腕,心想反正她穿着泳衣,又有什么关系?游泳池这么好玩,就算起先有点抗拒,只要痛快地下水玩一次就没问题了吧。就这样拉着她加入大家。

  「跳下去吧!」

  枇杷用力一拉。

  「欸,等一下。」

  朝野不断摇头。

  「我做不到。」

  「怎么会做不到!」

  「不行啦,因为……你听我说,我真的一次也没游过……」

  「没关系没关系!来,走吧!」

  「不要!怎么可能没关系!我真的不要!放手!」

  「有什么关系,没问题啦!很好玩喔!」

  「放放放、放手……不要不要不要!」

  虽然硬把她拉起来了,但朝野固执地不肯前进。枇杷不禁觉得有点扫兴,不过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没道理就此放弃。

  「来嘛!」

  「不要啦啊啊啊!」

  听到两人的声音,周遭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老师也看着她们。等一下,气氛是不是变得有点奇怪?这样下去,自己看起来就像在做坏事一样。

  枇杷有些焦急,更使劲地拉了拉朝野的手。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要让她一起跳下游泳池,不然就糗大了。只要让朝野乐在其中,大家便能明白自己的本意。否则自己就只是个欺负人的小孩了。

  「一·起·玩·嘛!」

  她用力拉扯,像拔河般有节奏地将朝野拉到泳池边缘。

  「不·要·啦!啊啊啊!」

  这时,枇杷和奋力压低身子、试图逃回长椅的朝野之间,产生了某种力学作用——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呜……!OH NO~~~~!」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转呀转地旋转起来。彼此将全身重量往后倾斜,以几乎踩在一起的脚为轴心,在夏天的游泳池畔像陀螺般打转。

  随着速度愈来愈快,力道也跟着增强。朝野脸后方的景色以极快的速度横向流逝。枇杷看着朝野的眼睛,朝野也回望着枇杷的眼睛,两人不由自主地透过眼神对话,心意相通。猛烈的旋转,让她们张开的嘴里流出了口水,无法好好说话。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突然松手,后果应该会很惨吧?

  就在下一秒,枇杷湿润的手滑了出去,两人牵着的手因此分开——

  「呜哇啊啊啊啊!」

  枇杷当下往后飞了出去,背对着跌进泳池,激起一股比今天任何瞬间都还要高大的水柱。

  朝野更惨,她穿着可爱的泳装在游泳池边难看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露出的皮肤严重擦伤,还「砰!」地撞上跳台,撞掉了两颗摇摇欲坠的乳牙。看到滚落的牙齿,男生们莫名发出「哇、哇塞——!」的叫声,鼓噪起来。

  「喂!你们在做什么?很危险啊!」

  枇杷没看到发生在朝野身上的惨剧。她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鼻子灌进了一大堆水,凄惨地沉入池底,好不容易才「噗嘎……」一声,像只死掉的鲨鱼般浮起。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老师,既然要阻止,就请早一点……)

  然而世事难料,两人竟然因此玩上瘾了。

  她们面对面牵手拉着对方,将重心往后倾,尽情加速旋转。两人不停提升速度,握着彼此的手直到离心力的极限,然后再毁灭性地甩飞出去——那种速度感和刺激教人欲罢不能,别的游戏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旋转着旋转着,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没来由地想笑,还差点尿裤子。一旦体会过这种乐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不可思议的是,就算跟其他朋友玩,也没办法像跟朝野玩时一样全力加速。游泳池边偶然引发的旋转事件,让两人体会到仅适合彼此的最棒玩法。

  两人发疯似地对此成瘾。一有空便会「要玩吗?」「来玩吧!」地互相使眼色。不管是下课时间、放学后;在学校、公园、家里、儿童馆、图书馆前的草地;礼拜六,礼拜天,无时无刻都在玩……

  朝野在那之后依然死都不肯进入游泳池,但却成了枇杷最要好的朋友。

  交到枇杷这个朋友后,朝野总算自然地融入了群体和班级。隔年升上四年级,在大家的推举下朝野当选班长,五年级连任班长,六年级则当上了学生会长。毕业纪念册投票专栏的「人气王」、「将来最可能出人头地的人」、「最受欢迎的人」和「最可爱的人」全都由朝野夺得。顺带一提,枇杷得到的是「最可怕的人」第二名,第一和第三名都是和枇杷要好的女生。她们不禁感叹「为什么是我们?」,发现朝野嘻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哀叹的身影,三人喊着「那我就变可怕给你看!」,凶神恶煞地冲向她,朝野则大笑着逃跑,没人追得上她的脚程。那是发生于小学谢师宴的事。

  朝野的与众不同渐渐转变为醒目的美貌。而大家公认的「美式风格」其实只是单纯的「任性」,但那样的个性在她升上国中交出傲人成绩后,众人便改以「独特的资质」等赞美之词来形容。

  就算朝野看的方向和大家不同,也不再是问题,因为大家都会转而注视她所看的方向。随后,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变了。

  不变的只有枇杷是朝野挚友,且朝野也是枇杷挚友这个事实。她们一直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过这不代表她们不会吵架。

  「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枇杷!」

  「我们绝交吧,就这样,永远不要再见。」

  「等一下啦!」

  枇杷迅速转过身,准备就这么迈步离去。她看也不看朝野一眼,只想尽快离开,然而——

  「枇杷!喂!我叫你等一下!」

  她还来不及踏出一步,就被抓住了。不耐烦的情绪随即达到最大值,她咂了下舌,用力甩开朝野从后面抓住自己手肘的手,肩上背着的运动包因此滑落。课本、笔记本、讲义、发回的考卷,还有没关好的铅笔盒内的物品,全都凌乱地滚到地板上。

  朝野想帮忙把那些东西捡起来。

  「……不要碰!」

  枇杷尖锐的声音让她连忙收回手。

  枇杷将双手的拐杖靠在墙边,一跳一跳地移动,在单脚裹着石膏的状况下勉强蹲下身,把散乱一地的物品统统塞进包包里。数学小考卷、单字本、自动铅笔、橡皮擦和萤光笔……好多文具都是和朝野一起买的——要快点扔掉才行!全部!枇杷如此心想。

  这时,两人就读国中三年级。

  A班教室除了她们以外没有其他人。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校舍里,听得见自操场传来的社团活动吆喝声。

  朝野本来也要去网球社练习,虽然是考生,这时期退出还太早。但她却赖着不走,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开枇杷身边。

  「你干嘛那么生气?」

  她不知所措地蹙起眉。朝野就连微倾着头的样子都有如偶像般闪闪发亮,可爱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真的会揍你喔?」

  枇杷的火气加倍,在心里诅咒道:给我变丑!愈长愈胖,然后变得虎背熊腰!

  「欸~!那我就揍回去!」

  朝野的水灵大眼里映着窗外晚霞鲜明的色彩。因为太过漂亮,看起来反而不像是眼睛。枇杷回望着那双眨了眨的天空色眼眸,心想朝野的确是会揍回来的那种人,不过自己也会用拐杖戳她就是了。

  大约一个礼拜前,枇杷的脚踝韧带啪地断裂。

  她从六岁开始学跳芭蕾。事发当时,她正在舞台上排演至今为止最重要的角色。她在着地时不小心滑倒,舞台生涯就那样结束了。结果她当然无法上台,医生还说如果之后想继续跳芭蕾,就得接受复健手术。尽管枇杷有那个意愿,父母和芭蕾老师却抱持不同想法。他们站在练习场附有横竿的镜面左侧——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劝她「现在是时候收手了」。

  你并没有足以成为职业舞者大放异彩的天分,而且最好避免在高中入学考前这么重要的时期住院动手术。考虑到将来,现在正是结束的大好时机,所以你就放弃芭蕾吧。那样正好。

  ——什么叫「那样正好」啊?

  枇杷很喜欢芭蕾,希望可以永远跳下去。她的梦想不是成为有名的职业舞者,而是一直跳芭蕾。总觉得跳舞时,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般幸福。

  被劝退的枇杷哭了,一切都在那一瞬间毁了。发出断裂声毁坏的不只有韧带,连同梦想也破灭了。

  她在舞台上排演的角色真的是个要角,她一直很期待正式上场,可是现在已经不能跳了,她再也得不到那么好的角色。

  (就放弃吧,我要放弃芭蕾,反正他们也说『那样正好』。)

  她花了一个礼拜做出这个决定。这段期间,朝野一直很担心闷闷不乐的枇杷,朝夕相伴等待她开口。

  朝野的妹妹也跟着同一个老师学芭蕾,所以目睹了枇杷受伤的瞬间,还有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冰敷无力且红肿的脚的模样。就连在横竿前与老师说话,低头流泪的样子也被她撞见了。

  想必朝野应该从妹妹那里听说了大致的经过。想到这里,枇杷省略了细节,只简洁地告诉她结论。

  「我不跳芭蕾了。」

  朝野则是回应:

  「为什么?不可以。」

  她这么说道,干脆利落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猫熊?黑白两色。番茄?蔬菜。明天?礼拜三。不跳芭蕾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枇杷的意思和苦衷。

  于是,枇杷再度将伤势相当严重、放弃动手术、父母不准她继续练习,还有原本就没天分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从头解释了一遍,不过——

  「欸~?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那样肯定不行啊!」

  「……奇怪?难道你听不懂日语?你果然是美国人吗?」

  「我听得懂,但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为你很喜欢芭蕾啊——!我就是知道嘛——!」

  居然还给我「嘿嘿嘿——!」地笑。

  枇杷当时真的有股冲动想痛扁那露出洁白整齐牙齿的脸庞,虽然她最后没有动手,但她决定断绝友谊关系。

  枇杷重新背好包包,抓起柺杖走出教室。朝野依然纠缠不休,从后头追到走廊。

  「欸,枇杷,楼梯很危险的。包包我来拿吧。」

  「……」

  「欸欸,我在叫你耶。别生气啦,我不想要你生气。」

  朝野向拄着拐杖、只能一小步一小步下楼梯的枇杷伸出双手。枇杷继续无视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中间的平台。朝野绕到前面拦住她的去路,想拿走快从枇杷肩膀滑落的包包。

  「来!我们就此休战!重物就给我拿吧!」

  朝野硬是抢过了提手。

  「你不要闹了!」

  就在枇杷用力挥开对方的那一瞬间,朝野失去平衡,接着一脚踩空,往后摇晃——

  「哇啊啊!」

  枇杷不由得放声大叫,以为朝野会掉下去。

  幸好,拜优秀的运动神经所赐,朝野尽管背对着楼梯差点跌下去,还是啪地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扶手。

  「……哇,吓我一跳,好险……!」

  她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像只猴子似地以单手斜挂在那里,然后她使劲地以手撑起身体,仅仅两步就回到了平台。

  「……真的、不是开玩笑,刚才实在超~级危险喔?」

  朝野步步逼上前来,美丽的容貌有如面具般,这是她发火时的表情。因为五官端正,更显得魄力十足,好可怕。枇杷当然不是故意的,她无意推她下去。还好她没受伤,刚才全都是自己的错。

  可、可是——

  「……是你太没神经了嘛!」

  枇杷也有自己的想法。朝野这样不是很过分吗?明明想跳却再也跳不了,她却说「不可以」,那是要我怎么办啊?自己明明不想放弃,可是却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为什么她要这么简单地否定我的努力?这样我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朝野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

  「没神经有什么不对吗?」

  她逐步逼近枇杷,像只聪明的猫头一般偏着头。拄着拐杖的枇杷无法后退,朝野端正的美貌贴近至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我就是没神经,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可以把我当成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一面镜子。来,好好看着我。」

  「……啊!」

  「我觉得你还能跳,我知道枇杷喜欢跳舞,也很喜欢跳舞时的枇杷。这是映在镜子里的事实喔。看着这样的我、这样的自己,你有什么感想?你只知道生气?只会逃避吗?」

  她接着说道:

  「枇杷要一直忠于自己才行。」

  「喂!你干嘛?」

  拐杖不仅被抢走,还被她扔到墙脚去,令枇杷大吃一惊。朝野像道墙似地堵在她面前,使得她无法过去拿。枇杷举着用石膏固定的脚,恶狠狠地瞪着朝野。

  「……刚才的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受伤的人吧!」

  「可以啊,因为我没神经嘛。你不敢面对还想跳舞的心情,不敢认同自己,可是镜子里映出的就是你。不管是害怕、抱怨,还是做出决定的全都是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介入。你想跳就跳啊,那样一来镜子里的枇杷自然会跟着跳起舞来。你生气的话镜子里的枇杷也会生气,你害怕她也会害怕,就只是这样而已。」

  朝野冷不防抓住枇杷的手臂,一把拉了过去,枇杷因此差点跌倒。朝野抓好她挣扎的双手,再度拉扯她。这该不会是在报复刚才的意外吧?枇杷产生了从这里被推下去的恐惧。就算哭着求饶,朝野也不会放过她吧。

  「不要啦!很危险!」

  枇杷拼命想要重新站稳身子,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用背部肌肉撑起上半身。朝野趁机拉住她一只手臂,让她流畅地转了一圈。

  「你看?只要慢慢来就做得到,你可以的,现在放弃还太早啰。」

  「可以什么?」

  朝野又让她转了一圈,再转一圈。

  「看,你能跳嘛。这个叫什么?那个很漂亮的……Pi、Pite……Piro……」

  「……你该不会是想说*pirouette吧?」(译注:脚尖旋转。)

  「对,就是那个。你看,你做得到哦。」

  朝野再次拉起她的手,试着让她不便的身体旋转。枇杷心想,你在说什么啊笨蛋!不只用想的,她还开口骂了出来。这充其量只是缓慢地乱踢乱蹬而已。

  「Pirouette才不是这样!要将身体轴心更往上提……」

  枇杷在脑海中想像的瞬间,被石膏固定住的脚自然地准备以单脚脚尖站立,反射性伸直的脚踝阵阵发疼,但很快就抬到了膝盖的高度。轻轻举起的手仿佛忘记重量似地,伸向空气间的缝隙,然后她合拢肩胛骨,有如被钢丝吊起般抬起头,再踮起那只穿着室内鞋的脚跟——枇杷轻巧地转了一圈,只用单脚旋转。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接触肌肤的空气在身体周围轻盈流动。她在跳舞,现在正在跳舞,同时她也感觉到幻想中的芭蕾舞裙慢了一拍才轻柔落下。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涌上,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然而,裹着石膏的脚无法着地,枇杷差点就要跌倒——

  「嘿!」

  朝野稳稳地接住了她。

  晚霞的光芒也照进了楼梯平台,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的朝野眼阵又映入了鲜明的色彩,闪烁着晶莹澄澈且强烈的光芒。朝野露出笑容,凝视着枇杷。

  「你看?你做到了。」

  「……真的,我做到了。」

  「只要两人联手,什么事都做得到呢。有一天我们或许会成为最强搭档?变得所向无敌?」

  「……我们时候要跟别人战斗啦?」

  「对手是谁都没关系,没有人能赢过我们的!绝对!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们之后会交男朋友、长大成人、结婚、生小孩、出人头地变得有权有势,然后自由自在地旅居世界各地!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枇杷也是这么想的吧?」

  眼神坚定不移的朝野嘿嘿傻笑着,因此枇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想着我大概没办法像你一样出人头地,却忍不住笑意,怎么样也说不出口。朝野见状,美丽脸庞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嘿嘿——!果然如我所说吧!慢慢来就好,继续跳舞吧!」

  朝野夸张地行了个礼,牢牢握住枇杷的一只手。她抓住枇杷制服连身裙侧面,帮忙支撑她的身体。

  (什么嘛,早知道从一开始就麻烦朝野了。)

  了解到这点的瞬间,枇杷神奇地取回全身的平衡,仿佛某种力量轻地将她抬起似地,体重好像也变轻了。只要朝野陪在她身边,帮她支撑摇晃的身体,或许就连地球的重力都能抛至脑后。

  枇杷无声地将指尖缓缓伸向空中,以中指轻触遥远时空的另一端。

  呈现美丽的一面,让我们——锦户枇杷和清濑朝野,看起来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美丽,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枇杷抬起下颚,将体重靠往交给朝野的那只手上。有如被吊起一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完美*Arabesque……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编注:古典芭蕾的基本舞姿之一,单脚站立,另一脚往后伸直。)

  裹着石膏的脚没办法伸直,但她还是尽量挺直背脊让脚往后抬高,勉强以室内鞋当成足尖鞋站起。

  那短短的数秒宛如永恒。

  朝野专注于支撑枇杷的身体,让她忘却所有的重量。枇杷心里只觉得好想快点往上跳。

  她之前因为着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敢跳了,可是现在却想跳得不得了。她想跳得比谁都还要高、还要轻盈。就算再次跌倒也无所谓。只要朝野在,一切都无所谓。哭也没关系,相信永远都会平安无事。

  「……对不起,朝野。」

  「算了啦,我不介意。」

  「我决定不怨天尤人了。我想要再努力看看,我想继续跳舞,也无法放弃。」

  「对啊,我就知道你哪里都没坏。只要没坏掉,就能一直跳下去喔。」

  「说绝交是骗你的,要怎样你才会忘记?」

  「我已经忘了啦……那么,偶尔就好,你能不能为了我而跳?让我也成为你团团旋转的世界的一部分。」

  朝野和枇杷由于某种奇妙的缘分,从小学三年级相遇后到国中毕业都一直被分在同班。

  即使优秀的朝野在高中入学考后与自己升上了不同高中,两人依旧是朋友。就算朝野交了一个就读同一所高中的男朋友,枇杷为了自己支付芭蕾舞学费而开始打工赚钱;就算彼此交到其他朋友,进入不同大学,即使成年之后,她们还是一样要好,两人之间的友谊一点都没变。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段好长的岁月。枇杷和朝野一同在这个市镇里共度了一段时光。

  「我一辈子都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因为我溺水时,枇杷一定会来救我。」

  朝野在成年之后曾经这么说过。某次她们在闲聊时,朝野不知不觉便谈到了这个话题。

  「而且,我不会游泳都要怪你造成的心理创伤?所以你有责任要救我。」

  枇杷笑着以一句「那算什么啊」带过。不过从朝野的神色看来,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枇杷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也坚信——就算不能跳舞了,朝野也会支撑自己。她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有段时间她都相信着两人能一起这样走下去。

  ***

  枇杷一次又一次地回答:

  「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

  枇杷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清濑朝野。

  ***

  「枇杷,让你久等了。」

  清亮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没抬头,只是「嗯——」地应了一声。

  枇杷和朝野约好在家庭餐厅碰面。她今天还带了笔电过来,不过电脑状况有点奇怪,从刚才开始就跑得很慢,开着的word档也当掉了。

  她试着重新启动,手指在触控面板上滑动着。

  「怎么这么慢啊欸欸?」

  枇杷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叫声。

  因为,过了约定时间许久才姗姗来迟的朋友,那张熟悉的美貌出现了变异,令枇杷一时无言以对。

  「……」

  「……」

  朝野什么都没说,两人默默对望了好一会儿。该笑吗?还是不能笑?事态的严重性实在难以评估。

  「那、那是什么啦……你在干嘛啊?噗哈哈!」

  结果,实在是太好笑了,枇杷忍不住指着朝野的脸,捧腹大笑。一般人看到应该都会笑吧?

  「对不起。」

  可是,在包厢座对面坐下的朝野完全没笑,垂下眉毛,一脸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

  她那对柳眉的正中央画了个又黑又圆、直径有两公分大的涂鸦。以佛像来比喻的话,就是白毫。应该说简直就像颗大黑痣。也有如给杀手猫准用的记号——「欸、啊,是的!只要打这里就必死无疑!」那份突兀感让人难以忽视,要强忍住笑意实在很困难。

  「对不起喔,我迟到这么久……」

  「不不,不是迟到的问题!是脸啦!你的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呃……奇怪?」

  枇杷注意到应该正在关机的电脑无预警地出现异状,发出「滋」一声后,画面瞬间变成全蓝。

  「惨了,状况有点不妙。」

  然后电脑突然就关掉了。没办法,只好从安全模式重新启动,再正常关机了。

  「怎么了?电脑出问题吗?」

  「嗯,刚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枇杷将电脑从桌面移到座位旁。现在不是管电脑的时候,她重新打量朝野的脸,再次「……嗯哈哈!」地笑了起来。电脑出状况不重要,她现在更想听听那张脸是怎么回事。然而——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什么?」

  「电脑是被我连累的啦,因为我现在被破坏神给盯上了。」

  朝野低下头,沉重地吐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眉心那颗漆黑的圆点让一切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不过没想到连枇杷的东西都会遭殃,我也有点吓——啊!」

  「啊!抱歉,不小心就——」

  枇杷忍不住对着朝野眉心的黑点,用手指用力弹了一下。「……很痛欸!干嘛啦?」

  「不是啦,因为你在胡言乱语,我想说按下那个开关或许就会恢复正常。」

  「不是啦!这不是开关,枇杷……!」

  「啊,是吗?我还以为——」

  「这是破坏神造成的!」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的破坏神到底是什么?」

  「……嗯,对。」

  朝野神情紧张地指向枇杷。

  「就是那个,我就是想谈那件事。问得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好了,所谓的破坏神,就是一个正在攻击我,极为残酷又不可思议的——」

  「啊、等一下!」

  「啊呜!」

  枇杷又忍不住朝着对方额头上的黑点弹了下去,啪的一声,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弹强劲又有力。朝野按着眉心疼痛不已。都怪那个目标太刚好了,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

  「……好、痛……给我等一下……!未免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么痛?你的指甲该不会是钢铁化了吧?」

  朝野抓住枇杷的手,像要检查似地摸着她的手指。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拿捏好力道而已。」

  「讨厌!动作轻一点啦!」

  「好好,知道了,是我不对。都这么大了不要大声喧哗,这里可不是美国。」

  「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哪里,我都会因为好友弹额头的破坏力大叫好吗!」

  「哇——你好吵——」

  枇杷笑着挥开大呼小叫的朝野的手,帮她将桌上的菜单打开。

  「来吧,聊天前先点些东西。你要点什么?我只点了饮料吧。」

  「……我也那样就好。」

  朝野露骨地警戒着枇杷的动作,一边按下桌旁的按钮。

  服务生很快就过来了。

  「我要饮料吧。」

  「请问是一份吗?」

  「对,一份饮料吧。」

  「……啊。好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行礼之后,拿着点菜单离开了。朝野一手压着刘海遮住额头,一边说道:

  「枇杷要喝什么?」

  朝野似乎打算去拿饮料。听到枇杷回答「我还不用」,她便起身踏着轻快的步伐独自走向饮料吧台区。

  朝野穿着软木鞋底的凉鞋,绑在纤细脚踝上的细鞋带非常可爱。

  她踩着那双可爱凉鞋,每走一步,滚着荷叶边的裙摆便轻飘飘地随之扬起,可以亏见笔直的长腿膝上相当高的部分。

  朝野一手拿着装入冰块的杯子,似乎正在犹豫该喝什么才好。每当她微微倾身,一头直发便在背后柔顺地散开,仿佛能听兑「沙沙」声响,在白色灯光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饮料吧附近坐了一群年轻的男性客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朝野。只见他们分毫不差地随着朝野身体倾斜的角度摇摆,那幅景象十分有趣。

  注视着朝野的不只有他们,几个貌似高中生的女孩也指着朝野窃窃私语;独自用餐的老爷爷以热情的眼神紧盯着她;看起来像女强人的女上班族翻阅着厚重的笔记本,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会偷瞄她。

  每个看到朝野的人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再次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景象,从以前就屡见不鲜。相较之下,枇杷则是一副摆明就是在地人的愚蠢打扮——她将头发随意扎成一束,穿着凤梨图案的黄色夏威夷衫搭配磨损的牛仔短裤。枇杷手撑着脸颊,以眼神守护着美得有如公主的朋友。

  朝野太过突出。她美丽而耀眼,让世人无法视若无睹。

  「柠檬没了。」

  朝野一手拿着冰红茶,有些不悦地回到座位。那张脸在枇杷眼中是那么清新动人,赏心悦目。无论是闪耀着珍珠光泽的细致妆容,或是垂落的长直黑发,都只能用超凡脱俗来形容。

  正因清濑朝野如此美丽,眉心那颗愚蠢的黑点才会更显得惊心动魄。

  「哈哈哈!」

  枇杷指着那里,再次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朝野生气地瘪起嘴说:

  「……算了,想笑就笑吧,可是不准你再弹额头喔。」

  「不会啦不会啦,对不起。不过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喝了一口冰红茶后,朝野轻轻抬起纤长的睫毛,故弄玄虚地转动眼眸,正面对上枇杷的视线。

  「所以说——是破坏神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语带严肃地低语。

  「破坏神不是盖的,真的不容小觑。」

  「破坏神不是盖的?不容小觑?」

  「你正经一点啦。」

  朝野向前倾,胸口压到桌缘,美丽的脸庞凑得更近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跟她闹着玩的枇杷见状不禁闭上嘴巴。

  「……噢。」

  「来到这里之前,我的额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朝野一脸正经地说起事情的始末。

  与枇杷约在餐厅碰面的朝野出门前有些匆忙,因为急着化妆,结果在画眼线时出了点意外——她不小心将眼线斜撇到眉心去了。就在她「啊!」地惊呼一声时,又糊里糊涂地撇了另一条线上去,使两条黑线交叉。看到叉叉记号,朝野感受到了某种非常不祥的预兆。

  (讨厌!怎么是叉叉!真的好讨厌!太不吉利了!对、对了,只要在这里稍微补上一笔……!)

  「啊,我知道了。」

  枇杷忍不住插嘴。

  「因为讨厌叉叉,所以你就加上一条线,将它画成米字了对吧?」

  「不,不是啦,我成功地写了一个『肉』字。」

  枇杷不禁「噗呵!」一声喷出了口中的冰咖啡。再怎么说都太蠢了吧?不会补太多划了吗?何况还是「肉」字,感觉叉叉还好上一百倍。

  「就是这样,我自己在额头写上了肉字之后,总算暂时平静下来了。」

  那样还能平静下来也是满厉害的。

  「我看着镜子笑了笑,准备用卸妆液把它擦掉。可是,不论我再怎么拼命擦都卸不掉。我不禁纳闷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便仔细检查了眼线笔,才发现那竟然是细的油性签字笔。」

  「……噗哈!」

  枇杷不小心呛到,根本顾不得取笑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喂,枇杷,你还好吧?」

  枇杷心想,我才想问你「还好吧」,无奈她咳得太厉害,完全无法说话。

  「嗯,也是啦……这件事果然会让人吃惊得呛到吧。我当下也超惊讶的。」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虽然枇杷很想这么说,但是她还无法开口。

  「我着急得不得了,一阵手足无措。认真地想着『不管怎样,肉!只有肉不行……!』实在是别无选择,我才狠下心整个涂黑,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朝野以双手遮住眉心,然后再说着「啪~~」地掀开。听完事情的经纬后,那个黑色记号看起来更是愚蠢至极。

  枇杷突然有些疲惫。

  「……是喔……!」

  总算停止了咳嗽,枇杷靠向椅背瘫坐在椅子上。

  「什么『是喔』,你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吧?」

  「这件事为什么跟破坏神有关啊?破坏神的因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吧?谁会把油性笔放在化妆包里啊?不可能嘛。所以怎么想都不是我的错,肯定是受到试图毁灭我的势力的伟大意志……换句话说,就是破坏神干的好事。」

  「不对,是你太白痴了。」

  「才、才不是呢!我不是白痴!枇杷好过分喔!」

  「才没有什么破坏神咧。」

  「有!绝对有!有就是有!我就是知道!因为最近我真的运气很差,诸事不顺,做什么都失败……呀——」

  朝野突然叫了一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往她看去的枇杷吓了一跳。只见朝野的白色针织衫胸口出现一条鲜艳的橘色横线,而且沾到的范围相当大。

  「那是什么?什么时候沾到的?」

  「不知道不知道,讨厌啦这是什么……呃,天啊——我知道了——是桌子……」

  朝野嚷嚷着,将原本抓住桌缘的手心秀给枇杷看。她一看到便反射性地大叫「好脏!」,接着往后躲开。

  朝野手上被黏呼呼的橘色油脂弄脏了。大概是坐在这里的前一组客人弄脏后没有清理吧。不是茄汁类的意大利面,就是汉堡排的多蜜酱汁吧。朝野刚才为了和枇杷说话而往前靠,所以胸口才会碰到桌缘。

  「先擦掉再说!」

  「啊啊没救了啦,针织衫全毁了!人家很喜欢的说……」

  「比起绝望,先去洗手间把手洗一洗!」

  就在两人手忙脚乱时

  「久等了——!两位点的餐都到齐了!请慢用——!」

  服务生带着爽朗的笑容现身,在桌上留下一盘热腾腾的料理后便转身离去。枇杷本来想跟服务生反应桌子的脏污,可是那道料理的出现让她讶异得发出「欸?」的一声,分散了注意力。

  「为、为什么?怎么回事,我们什么都没点吧?」

  「……」

  朝野抓起留下的帐单,打开来看。

  「……*焗烤烩饭……!」(编注:饮料吧Drink bar,与媚烤烩饭Doria音近。)

  说完便直接趴到桌上。

  「因为我说了两次饮料吧,所以店员听错了……!」

  变成那种姿势的话——

  「朝野!不行!衣服!」

  「喔哇啊啊,对喔!」

  刚才的污痕更加黏答答地沾到衣服上,朝野活像个弹簧坏掉的玩具般跳了起来,就那么倒在沙发上。因为惊吓过度,她像是死掉似地动也不动。

  「……喂,你……你还好吧……?」

  枇杷战战兢兢地向她出声搭话。

  「……算了。」

  朝野摇摇晃晃地起身,抬起画着黑色记号的脸庞。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释怀了,只见她以湿纸巾粗鲁地擦掉沾在手上的油。

  「算了!我要吃煽烤烩饭!」

  她一手紧握汤匙,将它像变身道具一样高高举起。

  「不用那么自暴自弃吧。跟店员说是他误会了,请他取消点单啦。」

  「没关系!反正都送来了!与其让他们倒掉,不如我把它吃掉!够了!可恶的破坏神!我要开动了!可恶、可恶!你是想让我变胖吧!竟然给我来这招!可恶!可恶!啊啊!说了这么多不过其实还满好吃的!我喜欢白酱!我喜欢起司!太棒了!破坏神有够差劲的!」

  朝野用汤匙不停将煽烤烩饭往嘴里送,一边苦着脸抱怨,有如被处以喂毒之刑。

  「呜~真好吃!停不下来了!不要,谁来阻止我啊——!拯救我脱离破坏神的魔掌——!」

  「既然那么讨厌就别吃啦!」

  「即使如此还是想吃,这就是破坏神的恐怖之处啊——!你看,我就说有吧?你现在体会到了吧?拜托!谁快来救救我!来人啊!」

  朝野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烩饭,一边嚷嚷着不明所以的话,使得枇杷不禁担心起来。

  (她一定是……压力太大吧……)

  虽然她不打算理会破坏神之说这种蠢话,但枇杷也知道朝野最近的状况不是很好。

  事实上,今天两人会约在家庭餐厅见面,也是因为朝野传来了SOS简讯。

  『怎么办,昴不肯原谅我。我好难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救我,枇杷。』

  后面还附带流泪的表情符号。

  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约在老地方碰面吧——如此这般,她们说好今天在这里见面。

  然而,依约现身的朝野眉心画着愚蠢的黑圆点,而且看上去还挺有精神的,所以枇杷也努力以平常心对她。

  (果然……她不太有精神啊……)

  朝野穿着脏衣服,大口吃着根本没点的烛烤烩饭,有些泪眼汪汪,感觉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那家伙也真是的……朝野的任性和随心所欲又不是现在才开始,而且她都这么后悔了,为何不原谅她呢?比朝野还好的女孩子可是很难遇到的哦?那家伙到底懂不懂啊。)

  所谓的「那家伙」,指的是昴。

  直接称他为昴,让人以为两人很熟似的,但其实枇杷一次也没见过那家伙。他是朝野的男朋友——不,现在是「前」男友了。

  朝野和昴是高中同学,一年级时开始交往,大约在三个月前分手,因此朝野这阵子总是很没精神。

  在某次常有的争吵后,朝野因一时冲动而提出分手,枇杷曾听她这么说过。之后他们真的就这样分手了,吓到的人反而是朝野,希望复合的也是朝野。她好几次哭着说,她当时认为昴应该不想分手,所以才会把分手当成最后手段好控制一切,不过这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不仅在枇杷面前哭了,独处的时候肯定哭得更惨。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边哭边苦苦哀求却还是无法获得原谅,就这么拖到现在。

  世上八成只有一个人不会原谅这么可爱的朝野,而那个人偏偏就是她喜欢的对象,枇杷觉得朝野好可怜。

  「……喂,枇杷。」

  朝野从烩饭上抬起头,顶着黑圆点唤道。

  「嗯,什么事?」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比平常温柔许多。

  「吃完以后,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好啊,怎么了?」

  「……我传了封很长的简讯给昴,从他的回信看来他好像更生气了。」

  「唉——唉……」

  「我希望你也看看那封简讯,然后再跟我一起想要怎么回好不好?我一个人的话,会愈想愈钻牛角尖,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等一下我们一起想吧。」

  「嗯……唉,太好了,枇杷愿意听我诉苦,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朝野这么说完后,一手拿着汤匙对她露出微笑。那笑脸莫名平静,而且非常美丽,只不过两眼看起来有点无神。

  说真的,枇杷不晓得朝野在看哪里,而且她的嘴角还大剌剌地沾着白酱。

  枇杷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告诉她:

  「那里沾到了。」

  「咦?」

  「……不要用手,用纸擦啦,又不是小孩……」

  「怎么样?擦掉了吗?」

  朝野用纸巾擦拭嘴角,突然「嘿嘿」地笑出声。

  「还嘿嘿咧,装什么可爱。」

  「嘿嘿,我最近在想啊,小时候其实满幸福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干嘛没头没脑地说这种话。」;

  「好想回到小时候喔。跟你相约一起上学,一起念书,一起玩……还有做自然科学实验、工艺啦,团体跳绳比赛之类的。」

  「你尽是想些美好的回忆耶?寒冬的长跑、大热天的运动会练习,还有营养午餐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恶心通心面。那些讨厌的事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有游泳池也是啊,老师一~~直念你喔。」

  「啊,对喔,还有那件事……啊,不过游泳池也有一个开心的回忆喔。你记得吗?那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我们不停转圈圈还跌得超惨的,后来就迷上那个游戏了。」

  「嗯,对啊,我记得。」

  「结果之后被禁止了呢。因为太危险而出事,你还因此小指骨折。」

  「对对,在那之前你还肩膀脱臼。是说玩到脱臼实在有点……不过骨折的我也半斤八两啦,那种游戏当然会被禁止了。」

  「呐……总觉得我们两个超白痴的,竟然玩到受了那么重的伤。」

  「嗯,真的很白痴。我的左手小指到现在还有点弯呢。」

  「可是啊,你不会好奇现在玩的话会怎么样吗?」

  「你说会怎么样,是指?」

  「我们的体重比当时重,而且我因为打网球增强了脚力,大概可以转得更快。」

  「喔,要玩吗?我随时都可以奉陪哦?不然现在就去那边的停车场……」

  「慢着慢着!不要不要!骗你的啦,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朝野笑着用力摇头。

  「现在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何况我还被破坏神附身了,不晓得会摔得多惨。啊,对了,说到破坏神,还不只有额头的事——」

  「欸!喂!又~要回到这个话题吗?」

  枇杷不希望朝野好不容易展露的笑容消失,故意夸张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她不想再看到朝野像刚才那样一脸闷闷不乐,希望她能够一直保持笑脸。

  「别再提那个了啦。」

  「可是,你听我说嘛,就是啊——」

  「好了!话题到此结束,菜单给我。」

  「可是枇杷,上次真的也——」

  「看你吃烩饭,害我也想吃点东西了,叫个甜点来吃吧?」

  「可是——」

  「再说下去我就不陪你商量简讯的事啰。」

  「……」

  枇杷原本打算如果朝野再说下去就要离席倒杯饮料,结果她就那样垂下目光,没再开口,继续将烩饭送进嘴里。

  「很好,笑一个,朝野!」

  「……嘿嘿!」

  她开玩笑地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枇杷当时觉得那样就足够了。

  ***

  结果,桌上「另一人份」的冰水和湿纸巾动都没动过,就那样摆在原位。

  枇杷离开位子,付清一人份的钱,对着面熟的服务生轻轻点头致意。今天她也做了莫名其妙的事,真对不起。

  她推开玻璃门,外面已是一片漆黑的深夜。她走出店门,忽然想到——

  破坏神的事。

  早知道就好好听她说了,自己应该认真听的。那时自己怎么会强迫朝野闭嘴,还认为「那样就足够了」呢?

  转呀转,在梦里不停旋转—— 结果是自己放开了拉着的手,将对方一个人扔在连方位都不晓得的地方。自己对朝野做了那种事,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换作是朝野,她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朝野一定会稳稳地撑着自己,永远不松开牵着的手。直到自己能再次转圈跳舞为止,她都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待自己愿意重新跳跃的那一刻。

  自己没办法和朝野一样,没办法像朝野帮自己一样为她做些什么。

  朝野明明不愿意。

  明明说她不想旋转的。

  ***

  八月十七号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照片还没拿回来,也完全找不到那家伙。能在今天结束前解决吗?

  「枇杷,帮我准备一下筷子等餐具。」

  「嗯——」

  脚踏车前面的篮子底下要是有长枪之类的东西就好了……枇杷相当具体地进行反社会想像。而且最好是金属、圆锥状的锋利武器。

  这样一来,如果今晚能顺利找到犯人,就可以降低让他跑掉的可能性了。枇杷的捕捉想像生动地从「辗过去」变成「捅下去」。

  「枇杷?」

  「……嗯——」

  「喂,帮忙拿一下啦。」

  樱桃手上拿着长筷,穿着*Marimekko的围裙,低头俯视躺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输入「金属」「取得」「方法」「自行」「长枪」「加工」等关键字进行检索的枇杷。(编注:芬兰的生活杂货品牌,以缤纷的花纹闻名。)

  「你有在听吗?」

  「有啦,听到了,我去拿。」

  枇杷起身将全家人份的筷子和筷架从厨房拿到餐桌上,只有身体乖乖照办,脑中尽想着今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在今晚从那个变态手里拿回被抢的照片。在今天结束以前,绝对要拿回来。

  「小碟子也拜托啰。」

  「嗯——」

  四个一组的碟子上画着日本的四季风景。父亲用的是夏季,母亲是秋季,哥哥是冬季,樱桃是春季。只有枇杷用的不成套,是个内侧光滑,外侧粗糙的朴素器皿。

  枇杷的碟子原本也是属于某组当中的一个,不过其他三个已经没在用了。父亲之前用的碟子如今变成玄关的钥匙盘,母亲的成了厕所肥皂盘,哥哥的则是窗边的盆栽装饰。只有枇杷固执地继续将它当成小碟子使用。

  其实,枇杷的碟子在几天前掉进水槽破掉了,但*松冈修造的热血劝说——「破了就要丢掉吗?用疯狂瞬间胶黏看看吧!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要丢掉!」在她心中骚动着,于是她将碎片搜集起来试着黏接回去。因为这样,即使满身疮痍,这家伙仍独自坚守着原本的岗位。(编注:日本前网球选手,以热血的发言在网路上窜红。)

  她准备和其他器皿叠在一起端去餐桌时——

  「哇,那个已经到极限了吧?」

  用上所有炉子,正在煮着各种料理的樱桃看到后这么表示。

  「还能用啦,这个就好。」

  「可是,那样不会漏吗?」

  「……是会漏,不过没关系。」

  「你真顽固耶。」

  枇杷一边思考关于长枪和变态的种种,一边迅速将家人的餐具在桌上摆好。靠门的桌边内侧是枇杷从小的固定座位,不过现在成了樱桃的位子。哥哥和樱桃这对夫妻亲密地坐在一边,与双亲面对面而坐。至于仍在待业中的枇杷则是坐在主位上。

  樱桃双手捧着一个大盘子来到桌边。

  「你看你看,今天是『枇杷egg』喔——」

  「啊,为什么?好丰盛喔。」

  盘子上整齐摆着对半切成锯齿状的水煮蛋——这道前菜的做法是先将蛋白和蛋黄分离,再用拌有火腿的美乃滋复原,最后撒上荷兰芹装饰。樱桃第一次做这道菜时,枇杷相当中意,所以从那时起,锦户家便称之为「枇杷egg」。

  「哼哼,这其实不怎么费工夫呢。枇杷喜欢吃对吧?」

  「嗯……」

  喜欢归喜欢,可是枇杷有比晚餐菜色更放不下心、更重大的事情需要思考。她正处于能否找到变态、逮住他,再把被抢的东西夺回来的关键时刻。

  「咦?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呀,好高兴喔,我超喜欢的。」

  「对吧!今晚我想让你开心,做了很多好菜!主菜是照烧鸡肉!还有大碗的茶碗蒸喔!再来是酪梨、花椰菜和葡萄柚做成的沙拉。以及香烤醋渍白葱和放入整颗番茄的味噌汤~!怎么样怎么样?」

  「……呃……是说,为什么啊?」

  樱桃列出的全是枇杷喜欢的菜。不过,记得以前她曾说过一餐最多只能有一道蛋料理,现在却破例推翻了这个主张。今天又不是枇杷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啊。

  「没为什么呀。偶尔这样也不错啊!」

  「是很好啦……对了,爸爸他们呢?怎么都不在?」

  枇杷在自己那间热得像三温暖的房里打混摸鱼的期间,原本应该在家的父母不知到哪去了。

  「听说去咖啡厅了,妈妈和希有为也一起。」

  「嗄?咖啡厅?都快到晚餐时间了耶。他们留你在家煮饭?」

  「我想差不多就快回来了。」

  「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没关系没关系,亲子间有时候也会想好好聊聊嘛。」

  看着一句怨言也没有,手脚利落地忙来忙去的大嫂身影,枇杷忽然同情起她来。她慢慢走近对方,像个背后灵一样站在樱桃身后,不站在旁边是因为考虑到可能妨碍她做菜。樱桃可能是对突然贴到自己背后的小姑行为感到困惑,僵硬地转过头来问「怎、怎么啦?」。枇杷露出门牙展现灿烂笑容,这是她表达亲爱之情的方式。

  「假如你跟我们家有什么不和的话,我会站在你这边唷。」

  「啊哈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虽然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我们没什么不和喔。」

  「我是说万一啦,假使有天发生这种事的话。樱桃像这样跟我们住在一起,帮我们煮饭,其实我还满开心的。就算并非永久,我还是觉得这样挺不错的。而且老实说,你煮的饭比妈妈做的还好吃。」

  「……唉呀……听你这么说,真的不枉费我煮这么多你爱吃的菜了……」

  「你想留多久就留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啊,真的吗~?」

  「真的真的。」

  这时,电锅正好响起悠然的旋律。

  「喔,饭煮好了。」

  枇杷拿出五人份的饭碗,同时玄关传来了声响。爸妈他们似乎从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回来了。

  结束不知为何充斥着枇杷爱吃的菜色的晚餐后,锦户家的餐桌上只留下了清空的碗盘。

  枇杷想尽快让家人就寝,于是比平常更迅速地要把碗盘收到水槽。只要在餐后泡个茶,同时宣布「盘子我来洗」,全家团聚的时光便会就此结束。爸妈会回到寝室,哥哥和大嫂也会回二楼的房间去才对。

  然而——

  「枇杷,不用急着收,你先过来这里坐下吧?」

  哥哥咚咚地敲了敲桌子边缘。

  枇杷直觉气氛不妙,干脆地回答:「我拒绝!」,准备把叠好的碗盘端到厨房,不料T恤下摆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套着运动裤的屁股就这样坐回椅子上。

  「听话,坐下就对了。」

  「啊?干嘛?T恤都被你扯坏了喔?」

  「……你今天晚上还穿着十年前小田原阿姨送的澳洲纪念品呢。」

  「啊?对啊,那又怎样?」

  枇杷穿着的XL号T恤,正面印有一只眼神凶恶的无尾熊,配色宛如色盲检查表。衣服洗了无数次后,眼睑描线和黑眼珠部分的轮廓剥落,造成原本可爱的脸出现设计上不该有的犀利眼神。哥哥一脸感慨地盯着衣服看的视线前所未有地烦人,而且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平常明明不太爱说话,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找我谈话?枇杷回望亲哥哥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跟胸前的无尾熊一样。

  这时,坐在对面的樱桃说了句「我去泡茶」准备起身,却被母亲以一句「我来泡」给制止了。「不不,我来。」「不不不,让我来。」「不不不不,还是我来吧。」——两人就这么开始了小短剧般的你来我往。如果枇杷此刻自告奋勇说「那我来吧」,是否会变成类似*驼鸟俱乐部的搞笑桥段「有请。」「有请。」呢?当她想试试看时——(编注:日本的搞笑艺人三人组,其中一个搞笑段子便是互相推辞礼让。)

  「茶就麻烦妈妈泡吧……」

  父亲一句话便轻易化解了胶着状态。樱桃静静地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母亲则朝着厨房走去。

  搞什么啊,枇杷忍不住心想。怎样都好,你们快睡吧,大家都赶紧去睡吧。她得尽快去抓那个变态才行。

  因为受不了别于平时的气氛,枇杷拿起遥控器,不停切换自己根本不想看的电视频道。

  「……给我。」

  「什么?」

  「给我就对了。」

  哥哥从旁抢走遥控器,关掉电视,餐厅里顿时充满异常尴尬的寂静。

  「到底怎么回事?气氛超奇怪的,这是……欸,难道锦户诊所倒了……?」

  没倒没倒——父亲和哥哥一起摇头。

  「……啊……那该不会是……谁出差错了?医疗疏失之类的?巨额赔偿?」

  没有人出错,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次回答的是端着放了五人份茶杯和茶壶的托盘回到餐厅的母亲。既然如此——

  「……离婚?」

  枇杷直截了当地指向哥哥。

  「为什么啊!」

  「外遇……」

  「白痴!」

  她的手指被无情地拍开。不是就好,但枇杷已经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了。

  「啊——真是的——怎样都好啦,能不能快点跟我说明一下这诡异气氛的原因?现在是怎样?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我好歹也是有行程安排的耶。」

  「不,你没有吧。」

  「有啦。」

  「没有吧,没工作的人。」

  「……有啦!」

  枇杷心想,一定要将哥哥今天恶劣的态度长久留在记忆里。她斜眼瞪着哥哥,只见他不知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唉,既然这样,呃……嗯,对,如果事情是这样就稍微……嗯,有件事要跟你报告,应该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从老爸开始,请说。」

  哥哥看向父亲,父亲「欸」了一声稍微往后仰。这个如小剧场般让人虚脱的一幕,使得枇杷心里的烦躁节节高升,她喀哒喀哒地抖着脚等父亲开口。

  「……这个——嗯,还是请孩子的妈先说吧?」

  「欸?不要不要,怎么会变成我?这种时候还是要请一家之主说清楚讲明白。」

  「不是啊,关于女儿的事果然还是母亲出面比较好吧。」

  「没那回事!跟我无关!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事就只知道自己逃走,把责任全推给我?」

  「我哪有逃走,我只是觉得那样也是个办法……」

  ——没办法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枇杷决定放着还在以手肘互推的父母不管,先去把碗盘洗好。就在她拿起桌上还没收拾干净的盘子和筷子,打算站起来时——

  「我们希望你离开。」

  喀锵——!枇杷不小心手滑,差点像连续剧一样摔破盘子。

  「……啊?」

  「我们希望你离开。」

  不,她刚才有听到。

  重复说了相同话的人,是樱桃。她用力抓住静止在不上不下的姿势转过头的枇杷手肘,让她重新坐下,接着说道:「我们希望你离开。」——第三次。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突然……咦?」

  「枇杷,你听好了,我们希望你离开这个家。」

  离开?什么意思?这里明明是我家耶?明明是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就算同一句话说了四次,枇杷还是无法理解樱桃的意思。

  「就算你说希望我离开……呃,不对不对啊,这不可能,我不懂你的意思,因为这里是我家啊。我是这个家的女儿,而且房间也足够——」

  「这个家最近要改建了。」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嗯,因为我们没跟你说。听好了,这栋房子马上就要进行工程,改建成二代同堂住宅。以后爸爸、妈妈和我们夫妻两代家庭要一起住在这里。你想想嘛,你不久后也会嫁人,就不需要房间了吧?因此,这里很快就不再是你家了。」

  「……欸?因为……啊?什么?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改建、二代同堂住宅、嫁人、不需要房间。枇杷拼命试着理解这些突然冲着自己而来的重要关键字,再次沉吟思索起来,可是完全无法吸收,也没办法接受。她这才发现对方提出的要求极不合理。

  「是、是是、是说!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突然感到恼羞成怒。这算什么啊?

  「樱桃你们不是为了存钱买房才住进这里的吗?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啊?」

  「我和希有为的家就是这里!应该说我们最近这么决定了。住起来后发现这里环境不错,而且以后有了小孩也比较安心。至于枇杷的家……」

  「不是这里吧!」

  哥哥两手指向枇杷。此时在枇杷脑中浮现了「这两个人是怎样啊!」和「还再用那个梗?」的心情。至今仍无法跟上事态发展的混乱一波波涌上。不对,慢着,给我等一下,我真的不懂。这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情境假设?也就是说,现在——简言之就是——?

  「……难道……你们要我滚出去吗……?」

  她感到冰冷的血液一路降到脚底。

  「嗯,我从刚才就一直这么说了。我们就是在谈这件事,也跟你说了好几次『我们希望你离开』。今晚大家会好好讨论,订出一个期限,你可以待到那天为止。」

  「……为什么?嗄?嗄——?嗄啊啊?等一下,爸爸妈妈你们也说点什么吧!这样不会太过分吗?不会太莫名其妙吗?」

  然而父母什么都没说,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喝茶。这表示樱桃说的话都是经过他们同意的确定事项啰。

  「我才不要!这算什么?我要一直住在这个家里!我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啊!而且妈妈你明明知道吧?我根本没人要!根本结不了婚啦!我们永远住在一起嘛!我会帮忙做更多家事的!而且大家那么忙,我肯定很有用啦!一起互助合作嘛!还有,啊!对了,以后我也会付伙食费,我有不少存款嘛!再说我又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工作!近期内就会去工作啦!我想一直住在家里,等爸爸你们老了以后照顾你们的起居啊!而、而且……」

  枇杷不晓得到底该对爸爸、妈妈、哥哥,还是樱桃抗议,又提高了嗓门说:「照理说,我应该有住在这里的权利吧?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哦?和哥哥拥有同等的继承权吧!有一半的遗产是我的吧!这个家的一半也是我的嘛!」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论点不错,可是——

  「爸爸和妈妈都还活着喔。」

  樱桃露出沉着冷静的眼神轻声回应,令枇杷更加火大。

  「枇杷,事情就是这样,你快去找房子,好好工作,独立活下去吧。」

  「竟然叫、叫我活下去……」

  「这都是为了你好哦?再这样下去,不就浪费了有限的青春和健康的身体吗?会永远找不到目标喔。我觉得这种生活不适合你。爸爸、妈妈还有我们都认为继续维持这个状态不好,我们很担心你,所以才决定这么做。」

  「什……」

  枇杷不知所措地呆杵在原地,感到视野渐渐模糊晃动了起来。

  「……那也不必挑今天吧……?竟然在这个日子……?偏偏在今天要我滚出去吗……?」

  没有一个人回话。大家连今天是什么日子——对枇杷来说,今天具有什么意义都忘了。

  「……这算什么啊……?」

  一滴泪水啪答落下。

  她用力把还握在手中的盘子摔到桌上,冲过客厅。

  「枇杷!」

  后方传来哥哥的声音,还有慌忙站起的声响。枇杷头也不回,就那么跑过走廊,穿上置于玄关的厕所拖鞋。她心想,就算你们现在追过来我也不理你,即使你们再怎么拼命道歉,我心里的创伤都好不了。她用力推开大门飞奔而出,即使听见追着她背影而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放慢速度,就在快穿过门廊时——

  「喂——枇杷!在决定好什么时候搬出去之前不准回来哦!」

  「……嗄啊?」

  枇杷忍不住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哥哥从门口传来的话语实在与她的期望落差太大。这种情况,一般不是该说「喂,等等!」之类的吗?

  「就是现在!快锁门!」

  父亲接着说道。

  「也别忘了上门闩!」

  这句话也是父亲说的——我绝对、绝对会记住这笔帐的,老爸!等你老得走不动的时候,给我小心你的小女儿!

  哥哥气势汹汹地关上大门,「喀!」地响起清脆的上锁声。哥哥和父亲,还有母亲与樱桃脸碰着脸透过半圆形的小窗户直盯着她瞧。她身上当然没有钥匙。不如说,她什么都没带,既没皮夹也没手机,但不晓得为什么手里却抓了一双筷子。

  「……嗄啊啊啊……?」

  枇杷只身站在盛夏的夜里。

  看样子,自己是真的被赶出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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