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可恶的叛徒樱桃!什么天使啊?阴险奸诈、鸠占鹊巢的伪善女!)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在黑暗的夜路上狂奔。

  (是说、是说……她偷了我的家!抢了我的容身之处!警察先生……那家伙就是犯人,就在我家里。来人啊!不管是谁都好!)

  枇杷不知为何右手握着自己的筷子就跑出来了,她刚才完全没想到要把它扔掉。脑中只有怒意和震惊的情绪在翻滚沸腾,她无法接受事实。

  (大家是怎么了?被樱桃那种人欺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出去,未免也太扯了吧?这要是民间故事,早就竖起一家全灭的旗标了啦!话说,什么木瓜医生、芒果医生啊!看你们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你们是健治和秋枝吧!再说为什么要把小孩取名为希有为和枇杷啊!太有挑战性了吧!就算是果农也不太可能取这种名字吧!)

  枇杷不甘心又悲伤,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在柏油路上狂奔,脚下的橡胶鞋底啪哒作响。她忍不住眼泪盈眶,泪水模糊了视野。于是便用挂在脖子上那条几乎接近抹布的毛巾擦擦眼角。

  她确实没有工作。

  明明老大不小了,还成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假装自己是小孩子,过着不负任何责任的生活。

  枇杷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不正确。

  可是,自己好歹有派上用场不是吗?而且他们之前不都容许她那么做吗?她有帮忙打扫,也会洗碗盘;虽然煮饭不怎么样,但不论是洗衣服、拔草,还是邻里互助会轮流分配到的早晨倒垃圾工作她都有在做,那真的很辛苦也很麻烦;宅急便她也收了好几次;也曾帮家人到区公所办理户籍移动,或是去申请银行和保险的变更地址文件,并将一切打点好让家人只须签名即可。哥哥不也说有枇杷在生活更轻松吗?樱桃也说厨房总是亮晶晶的,让她很高兴,煮起饭来更有干劲。

  那些全都要当作没发生过吗?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假装忘记那些事,把枇杷排除掉吗?

  如果「为家人做家事」这样的存在意义不被承认的话,那枇杷真的就没有容身之处了。这个世上没有地方是她可以待的。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朝野!)

  她在翻腾的胸中声嘶力竭地呼喊挚友的名字。

  (听我说!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不觉得很夸张吗?我被赶出家门了喔!不觉得很过分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啦!)

  双脚不顾一切地在黑夜中奔跑,极其自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路——每条都是以前常走的路。这条从小学三年级起,走过无数次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前进。枇杷东弯西拐,以最短路径斜穿过市区。

  这种时候枇杷最想倾诉、最想倚赖的对象当然非朝野莫属。

  可爱的清濑朝野是她唯一的挚友,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彼此无所不知的好友。对枇杷来说,只有朝野能让她倾吐重要的事情。

  (朝野,朝野,我被骗了!被那个叫樱桃的家伙摆了一道……!)

  骗人?朝野瞠大一双大眼睛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拢起柔顺长发的她,肯定会板起美丽精致的五官,跟枇杷一起大骂吧。

  『那算什么?差劲透顶,真不敢相信。她彻底惹火我了!』

  ——她一定会这么说。朝野绝对会这么说。

  『枇杷,我们去平常那家餐厅吧。喝喝饮料,然后再仔细研究对策。绝对要她好看!』

  你会说的,对吧。

  「……呼……呼、呼……呼……」

  冲出家门后,枇杷持续跑了约十五分钟左右吧。

  她气喘如牛,迅速确认左右有无来车。通红的脸上汗水淋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十字路口,来到一条两旁并列着大小相似的独栋房子的道路上。家家户户的围墙、篱笆和车库有如一堵墙似地逼近枇杷眼前。

  她在单行道上前进,不久便看到一个与平房占地别无二致的平面计时停车场。只有那里能够一眼望见夜空——不知名的夏季星座、闪烁着灯光穿过黑云上方的飞机,与鱼板型的半月。

  奇怪?她错愕地停下脚步。

  (这里有这么窄吗?)

  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吓到了,枇杷不禁眨了眨眼。

  停车场只停得下三辆车,而现在那块空地没有任何人使用,只有面向人行道的自动贩卖机灯光照亮了道路。

  都看过好几次了,还是每次都被吓到。无论看过几次,依然会被这里的狭窄程度给吓到,这件事本身也让枇杷很惊讶。她被自然而然地跑到这里来的自己吓了一跳。她不仅吃惊、疲倦,还很痛苦。

  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呜。」

  穿着运动裤的膝盖跪到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枇杷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喊。

  不停地呼喊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反正无论她再怎么喊、怎么哭,就算呼唤对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来。枇杷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任何人。

  「……留下来嘛……呜!」

  留下来啦,笨蛋。

  「……为什么?为什么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啦,朝野!……喂……!喂!喂……!我在、叫你欸……呜!」

  泪如雨下的枇杷低垂着扭曲的脸,泪珠从鼻尖滴滴答答落到柏油路上,形成黑色的圆形痕迹。如果不瘫跪在地,两手撑在前面,她好像就要在这空荡荡的世界、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崩毁了。好想吐。

  再怎么哭泣、怎么呼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无法明白。

  朝野到底去哪里了?

  在阳光照射下,穿着可爱泳装欢笑的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把我丢在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了?你一个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枇杷在过去曾是朝野家的地方前面蹲下。对喔,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一年过去了,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漫长的光阴就在她难以置信、完全无法接受的情况下流逝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枇杷参加了研讨会的聚餐,当时大家聊的全是求职话题。尽管大家说景气逐渐好转,但四年级还是有几个人找不到工作,枇杷也是其中一人,聊天的气氛相当沉重。教授回去后,她又跟着三年级的学生到连锁居酒屋赖到清晨。

  枇杷根本不晓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知消息,是在三天之后。

  那天下午,写腻了履历表的枇杷在客厅桌上打开笔电,准备继续刚开始动笔的毕业论文。这时,朝野传来了一封简讯。她们好久没联络了。

  自从朝野顶着额头上的黑色记号现身的那一晚,已经过了将近两个礼拜。她还以为朝野是顾虑还在忙于求职的自己,才会许久没联络;或是跟前男友顺利复合了。也可能正好相反,她说不定彻底死心了。不过可以肯定她现在也很忙吧。因此,枇杷姑且将没消息当作好消息,没有主动联络对方。

  顺带一提,朝野当然早就获得众人憧憬的知名大公司内定。毕业于一流大学、成绩优秀、在国外长大、语言能力出众、拥有超人一等的端丽容貌,加上父亲的人脉——朝野仿佛「前途无量」四个字化身而成的人。

  枇杷一直觉得很奇怪,那样的朝野居然会为了恋爱这种小事烦恼。不如说,连工作都还没找到的自己,才需要跟朝野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才对。

  枇杷打开朝野传来的简讯,标题是「致各位朋友」。搞不懂她的意思。如果是有关失恋的丧气话,之后再去家庭餐厅听她当面说吧。

  枇杷从头开始阅读那篇长文,起初还以为「这一定是在整人」。

  她思忖着,不知为何起身离开了椅子。

  这怎么看都是个恶劣、低级,应该归类为最差劲的玩笑。这种事到底是谁发起的?

  想到等一下会被人狠狠嘲笑一番,枇杷就无法做出反应。鼻腔深处窜过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也发不出声音来,她就那样呆站在客厅里。自己究竟停止呼吸多久了?这时,铃声响起,不是来自手中的手机,而是家里的电话响了。她没由来地觉得那道铃声和平时不同,听起来异常奇怪,是极为恐怖的声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自己当时反射性地不想接起那通电话。可是铃声响个不停,枇杷只好勉强拿起话筒。她用平时的声音应答,发现打来的是多年不见的国中同学。

  「喂、喂,枇杷?你收到简讯了吗?你知道详情吗?那是骗人的吧?是骗人的对吧?喂喂,绝对是骗人的吧?欸,告诉我那封简讯是假的啦。喂,你有在听吗?喂,喂,喂?」

  ——就这样,世界变调了。

  虽然变了。但是,枇杷依旧想不通。

  她完全无法接受。像这样独自被扔下,令她动弹不得。她无法习惯、难以置信,也无从理解。所以今晚她才又像这样跑到这里来,垂泪哭泣。

  (朝野,朝野,朝野,朝野!)

  她忍不住频频呼唤朝野的名字,仿佛这样可以唤回那张消失的笑脸。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她这么想时——

  「……唔!」

  颈后的寒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枇杷立刻抬起哭泣的脸。她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她吓得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双方正巧对上了视线。有个家伙站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阴影处,悄悄窥视着蹲在清濑家旧址前哭泣的枇杷。

  连忙躲回电线杆阴影处的家伙身穿水手服,从电线杆后方隐约露出了一截飘起的百褶裙裙角。虽然对方试图躲起来,但枇杷看到了,一清二楚。刘海剪齐的超长直发,八成是假发。由那可悲地从电线杆露出的结实身形来看,此人绝对是个男的。

  「……啊……」

  ——是那个变态。

  她感到头脑深处分泌出不可思议的液体。

  脑子宛如麻痹了一般,枇杷活像匹野兽似地弯腰起身。就像突然进入体重减半的奖励关卡,又像被吊在半空中,身体非常轻盈。她一点也不害怕。不知为何她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感觉任何事都做得到。现在的她不受血缘、法律或是道德束缚,什么都能做。

  那正是她认识的变态。

  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变态。

  是抢了她照片的那个变态。

  没错,终于让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你这个家伙啊——

  「呜呜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啦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丹田发出怒吼声,对着半月叫道,心情愈发热血沸腾——

  「找到你啦混帐啊啊啊啊啊啦啊啊啊啊!」

  「唔……!」

  枇杷爆炸似地飞奔过去,变态也急忙从电线杆后方窜出,试图逃离冲刺而来的枇杷。在夜晚的住宅区,变态拖着一头彗星般的假发,身穿可疑的水手服装扮,打算扬长而去。枇杷不顾一切地追赶在后,男人的脚程虽然快,但自己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要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追着逃之夭夭的男扮女装变态,可是距离似乎慢慢拉开了。于是枇杷下了个赌注,毕竟再追下去迟早会被甩开,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绕到前面堵人。

  她从小就跟朝野一起在这附近到处玩耍,每条巷子的详细地理位置她都了若指掌。枇杷频频确认逐渐远离的变态前进方向,接着心一横,侧身钻进两户人家之间的狭窄缝隙。

  将视线从那家伙的背影移开需要勇气,但自己有胜算。她在一片漆黑中踩着碎石子前进,中途来到一条狭窄的私有道路上,然后又转进两户人家之间的夹缝里。虽然多少发出了一些声响,不过反正谁也不会出来察看。

  最后——

  「……唔喔!」

  不出所料,她成功地从狂奔的变态眼前跳了出来。也许是被突然自围墙缝隙间冒出来的枇杷吓到,变态短促地惊呼一声。即使差点跌倒,他还是连忙改变前进方向,准备弯进T字路口的右边,但枇杷连这点都预料到了。那里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巷子。

  「受死吧,可恶的变态!」

  「……唔!」

  「把照片还来啊混帐!」

  她完全不打算放过这等待已久的机会。面对将自己逼到墙脚的枇杷,变态似乎认为可以像上次犯案时一样——用被派出所以「指压」形容的神奇暴力行为压制她。他转身背对墙壁,伸出长臂想抓住枇杷的手,不过——

  「我早就看穿你的拳法啦!」

  不,其实她并没有看穿,只是今晚枇杷碰巧握着一个在对付指压高手时方便至极的道具——世人称之为「筷子」。没想到,她之前模拟的作战方式——不「辗过去」改「捅下去」,会化为现实。

  「呜啊……!」

  我夹!枇杷的筷子前端在空中锁定住变态的手,全力横扫而过,紧接着瞄准变态的大拇指袭击而去。

  吃我这招!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一:握住筷子!她将并拢的两根筷子尖端全力戳过去,手劲相当扎实。变态按着被刺中的右手呻吟,背靠着墙。

  枇杷当然不会手下留情,果断地刺向变态的脸。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二:用筷子插东西!不过很可惜,变态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了,筷子尖端刺中了墙壁。接着,枇杷改让左右两手各握一根筷子,咔!咔!咔!地紧追在后。变态拼命扭动身体想躲开筷子的攻击,但今晚的枇杷正处于奖励关卡状态,她以一介失业者而言算得上灵活的身手穷追不舍。这时,左手的筷子掠过变态的太阳穴附近,使得他的假发滑落到肩上。枇杷举起右手的筷子,在变态眼前几公分处停下动作。右眼还是左眼?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三:举筷不定——!我可不是在跟你玩喔!我真的会戳下去的,你这混帐!虽然枇杷没有说出口,但在极近距离下狠狠瞪着对方的眼神似乎有传达出她的决心。

  「……我投降……!」

  变态顶着滑落的假发,一屁股瘫坐在地,对枇杷举起双手。

  披散在脸颊上的人工毛发掉了下来。见到那家伙的庐山真面目后,枇杷不禁倒抽一口气,放声大喊:

  「ㄇ——『昴』?」

  变态,不对,昴不停点头,接着他居然——

  「你是……锦户小姐吧,是『枇杷』对吧。那个……你好。」

  我的个人资料完全曝光了。

  ***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朝野什么都没跟枇杷说,就一个人离开了。

  听说她倒在伊豆海边,被住在当地的女生发现——枇杷是在守灵时听到这件事的,也就是收到简讯的隔天晚上。

  『我们的女儿清濑朝野,于8月17日去世了,谨以此形式通知手机通讯录上的各位朋友。很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大家,守灵及告别式的时间、地址——』

  谈论着朝野死因的,大概是她的大学朋友吧。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嚎啕大哭。枇杷很想向他们确认:「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但他们不认识自己,所以枇杷终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一个人走向殡仪馆入口。落日笼罩的紫色天空下,从四处装饰的花散发出浓郁甜美的香气。

  听说是一个人游泳不小心溺水的——一名中年女性如此窃窃私语,大概是清濑家的亲戚吧。她正觉得奇怪,又听到另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在擦身而过时说道:「真可怜,听说是生病。脑子先天有缺陷,她自己隐约也察觉到了吧。」

  枇杷从没听说朝野生病的事,所以那绝对是搞错了。再说,患有那种危险疾病的人怎么可能十几年都在打网球。朝野从小就很认真练球,高中时代还留下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所以,病死的说法不在考虑范围内——可是,伊豆,大海。不可能,绝不可能。

  十项全能的朝野唯一的弱点就是游泳,她绝对不会靠近海边或是游泳池。之前网球社集训只不过是住宿地点位在河口湖畔附近,就让她害怕厌恶得直说「湖畔?怎么办?我不要!」。她本来就很讨厌所有近水的地方,枇杷认为她是真的很害怕。

  那样的朝野有可能专程跑去伊豆的海边吗?枇杷完全无法想像她那么做的理由。朝野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旅行过。就算她一时心血来潮踏上初次的个人之旅,也没有理由选择去伊豆。枇杷既没听说伊豆有她认识的人,也没听她说过想去那里,更别说一个人下去海里游泳了。就算她的死因是不幸被海浪卷走,她会倒在海边的理由仍是无解。毕竟朝野绝对不是那种会在沙滩上悠闲漫步的人。

  朝野守灵当天,枇杷穿的是面试套装。

  因为母亲的丧服尺寸太小了,她穿不下。反正套装是黑色的,跟制服的感觉差不多,她觉得应该没问题。

  守灵在某个听都没听过的埼玉郊外市镇举行,搭电车单程就要一个小时以上。

  看到殡仪馆门口的牌子上以大字写着「清濑朝野仪」的那一刹那,枇杷震惊得无法呼吸,心想早知道就不要穿这样来了。

  比想像中更为现实。全都是真的。

  朝野躺在棺材里,全身围绕在五彩缤纷的花朵中。脸上化着漂亮的妆,头发梳理整齐,怎么看都像是在沉睡而已。上了淡玫瑰色腮红的脸庞没有任何伤痕,表情也非常平静,但是她并不是在睡觉。

  这已经不是朝野了。

  只是一具尸体。过去曾是朝野的沉默肉块,正一分一秒地逐渐腐朽,早已失去生命。

  枇杷靠上前,慢慢探头往棺木里看。真的,这不是朝野。明白这一点之后,她顿时感到血液沸腾。(啊啊……)好想对她说点什么,(为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会变成这样……)枇杷脑中没有任何话语。(为什么……)头脑发麻,思绪停止。(骗人……)动弹不得。(……)被解剖过了吗?脑子被拿出来了吗?(……)可是从旁观察完全看不出来,也不像溺毙的样子。

  然而,无论如何,朝野都已经不在了。到处都找不到她,再也见不到她。那个朝野,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那个孩子、那个她,你——居然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角落,就这么消失了。

  (……)

  毫无真实感。

  枇杷甚至不晓得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怔愣在那里。自从收到简讯以为是整人游戏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动弹。一切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就像骗人的一样。她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希望可以当作不曾发生过,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得继续活在朝野不存在的世界里。到底该如何是好?她真的完全没有概念。

  清濑家的叔叔阿姨看起来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是并没有哭。

  「枇杷,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一趟。谢谢你一直跟朝野这么要好,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他们特意过来温柔地向枇杷搭话。

  枇杷问不出口,朝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离叔叔、阿姨忙着招呼别人的地方有段距离之处,朝野的妹妹夕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并排的折叠椅角落座位,一条手帕掉在脚边。枇杷心想,她也不能问夕香。

  如果开口问他们原因,身为局外人的自己将一脚踩进沉浸于悲伤中的家属心里,是非常自私的行为。现在她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比起朝野家人的心情,她是如此微不足道。枇杷将疑问吞回肚子里,捡起掉落的手帕递给夕香。

  还是高中生的夕香一脸苍白,但和叔叔、阿姨一样没有哭。原本学芭蕾的她,后来改跳Hip-hop,还把头发烫成了蓬松的爆炸头,不过为了避免太显眼,她现在将头发整齐地编起,耳朵上的耳环也全都拿掉了。

  看到枇杷的脸,她微微扬起上唇嘴角,低声说了句:「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只见她竖起了食指向空中转动着,应该是指现在播放的曲子。枇杷也有同感,因此以同样的手势轻轻点头回应「对啊」。

  会场一直重复播放着*《年轻人们》这首歌。就曲调而言,这或许是在年轻人的葬礼上常用的曲子吧。但这首歌实在一点都不适合朝野。歌词听上去也满不合时宜的,说什么「然而——为什么——」「还要继续奋斗下去——」之类的,简直是对合眼躺在花床上、再也无法开口的朝野补了最后一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状况根本没有「希望」了。(编注:演唱团体The Broadside Four为日剧《年轻人们》所唱的同名曲,内容是勉励年轻人努力向上。)

  「你果然也这么想。要不要去拜托他们换首好一点的曲子?这也算是为了姊姊。」

  「对啊,这首歌未免也太……该说不适合呢,还是——」

  「一直这样反覆聆听,感觉愈来愈郁闷了,搞不好会发疯。」

  「……你最近吃得下饭吗?还好吧?」

  「谢谢,我没事。亲戚的阿姨们拿了一堆东西过来要我吃这吃那的,我跟妈妈他们一起拼命吃了很多。枇杷才是,脸色好糟喔。那边的房间有准备吃的,你去吃一点吧。好像有海苔卷。」

  「嗯,那我去拿一些,然后今晚就直接回去了,毕竟明天还得早起。」

  「你明天也会来吗?」

  「嗯,我会来。」

  枇杷和夕香握手如此约定。而隔天枇杷也确实依约出席了告别式。

  体型相近的嫂嫂——之后被称为樱桃的人——听说了这件事,晚上特地把丧服和鞋子送到家里来,让枇杷穿去参加告别式。枇杷还向母亲借了珍珠项链和包包。一看到那套面试套装,就会令她联想到守灵的种种,每次在衣架上瞥见挂着的套装,她的胸口就会感受到与看见门前牌子时一样,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郁闷感。自此之后,枇杷再也没穿上那套衣服。

  殡仪馆内流泄出女声演唱的西洋歌曲,以钢琴和弦乐的优美旋律伴奏。出棺前,站在亲属席稍微外侧一点的夕香悄悄靠了过来,对枇杷说:「我请他们换了音乐。」

  「昨天啊,我半夜跟堂兄弟姊妹们开车回家一趟,去姊姊房间找了张不错的CD带来请他们放。比守灵的时候好多了吧?」

  「嗯,我觉得好多了。干得好,夕香,这很有朝野的风格。」

  「啊——太好了……啊,这个,是我在找CD的时候发现的。」

  夕香从制服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枇杷。

  「看看里面。」

  打开后,里面放着一张朝野的照片,是贴在履历表上的尺寸。她穿着面试套装,化着淡妆,头发扎成一束,露出端庄清秀的微笑。

  「啊……」

  枇杷之所以忍不住叫出声,是因为那张相片里的朝野眉心有个黑点。

  但那不是为了遮住『肉』字而自己画上的愚蠢黑圆点,而是被针刺出来的小洞。看着就让人觉得痛,枇杷用指尖轻抚过那边。还好吧?痛不痛啊?很痛苦吗?会不会很难受?

  「这个跟小纸条和优待券那些东西一起被随便钉在姊姊房里的软木板上。连自己的脸都毫不在乎地刺下去,该说很像她的作风吗……我想这大概是姊姊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倩影。」

  「这样啊……嗯,我想也是。」

  这也是留在枇杷记忆里的朝野,最后的身影。图钉的痕迹和那天黑印记的位置惊人地吻合。

  那天在家庭餐厅里嬉闹欢笑,竟然是枇杷最后一次见到朝野。

  她想都没想过,朝野会就这么消失。

  「遗照在爸爸的强力推荐下,使用了成人式的相片。不过要是有底片或档案,这张求职照也很不错呢。那张妆太浓了啦,而且和服还是黑色加银色的,看起来就很艳丽,有种演歌歌手的感觉。」

  「她那样像演歌歌手的话,我不就……怎么说呢,就是幼虫了吗?毒蛾之类的。」

  「枇杷超可爱的好不好,成人式穿的和服还是清新的黄绿色。这张照片是用剩的求职照,是她特地到据说技术很好、想当女主播的人都会光顾的知名相馆拍的。」

  「搞什么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相馆的事……那家伙是怎样?明明满不在乎地说『求职不过是一种形式嘛~嘿嘿』,结果实际上却很拼嘛。」

  「哈哈,姊姊就是这种人,很爱面子。这个,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收下?」

  「要给我吗?」

  嗯,夕香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带在身边。」

  才这么说完,夕香的眼眶突然无预警地涌出大量泪水。她的表情没变,也没有发出泣声,有如呼吸般自然。

  枇杷从包包里拿出皮夹,将收下的照片珍重地放进夹层。她不打算装饰起来,而是要一直带在身边,她要跟朝野永远在一起。这是她表达自己心意的方式。

  「谢谢——」

  夕香眼泪也不擦,便漂亮地一个转身扬起裙摆,跑回父母亲身旁。姊妹俩长相不太相似,但跑步的姿势却一模一样。

  这时,枇杷忽然注意到有个男子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眼皮厚重得看起来睡眼惺忪,给人朴素印象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伫立在不远处直盯着枇杷看,还心浮气躁地朝夕香跑走的背影瞥了好几眼。

  枇杷心想,那人是谁啊?

  一群同龄的男女团体从神秘男子和枇杷之间穿过。她听到其中一人冷淡地低语:「那是昴吗?」神秘男子吓得肩膀抖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安静地转身离去。那群人露骨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窃窃私语。「他来干嘛?」「亏他还敢来。」

  「真不想让他见到朝野。」

  至此,枇杷大致理解了。

  刚才那个人就是昴。

  朝野曾屡次提议「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一起吃个饭嘛」、「我想让你见见昴」,但因为枇杷从未答应,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本人。

  (……他有来丧礼啊,就算两人最后没有复合……)

  她下意识地想追上逃也似地快步离去的黑西装背影。

  (话说……根本、根本就是你造成……!)

  差点冲上前的枇杷突然停住,因为脚下的高跟鞋尺寸有点小,压迫着脚趾,阵阵发疼。

  可是,还好有停下来,幸好她有停下来。想到这里,枇杷没来由地握紧颤抖的拳头。追上去之后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冲着昴的背影说什么话呢?

  都是你伤害朝野,所以朝野才会——之类的?

  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枇杷打着寒颤,呆站在原地。不能这么想,绝对不能照着这个思路钻牛角尖,不要深究这件事。她坚决地告诉自己,不要那样想,不要那样想。她不愿意那么想。

  自己并不晓得朝野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因为不清楚,所以不能随意猜测。八月十七日,清濑朝野一个人倒在伊豆的海边。

  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可以想的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能从那里偏离,否则就会开始胡乱思考自己根本不愿去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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