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决定将变态——朝野的前男友·昴公开处刑。
被筷子顶着的昴这么开口:「照片我会还你的,刚好我现在也带在身上。」他还说自己很后悔四月时犯下的行为,一直想着必须还给她才行。
距离清濑家旧址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有个大公园,那里设置有寄物柜。听昴说他是先将随身行李放在里面,再特地到公共厕所换上水手服的。不管是这次和上次,他都做出了同样的变态行为。
走到寄物柜之前,两人始终保持沉默。枇杷刻意走在离昴有段距离的后方。每当昴不知所措地回头,枇杷就拿筷子全力刺向他的背或屁股,让他继续前进。她已在心底暗自发誓这辈子绝对不再使用这双筷子。一路上他们好几次与正在慢跑的人和附近居民擦身而过,不过没有任何人跟他们搭话。
枇杷让他从寄物柜拿出随身物品。
「……我绝对不会逃跑,能不能让我换个衣服?拜托,替换衣物在这个包包里而,我去厕所换一下马上就出来了,之后不论你要带我去哪里、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我拒绝。」
「……我好歹是有工作的人……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到处晃,很有可能会对我的职涯造成问题。」
「是谁抛弃那种常识的?」
「……是我……」
「没错,是你自己。」
「……」
枇杷抢过放着皮夹和手机的包包当作人质,带着仍穿着恶心女装的昴来到熟悉的家庭餐厅。她不想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跟变态说话,移动到有旁人在的地方比较安全。
一踏进明亮的店里——
「欢迎光……」
面熟的年轻男服务生顿时哑口无言,反应实在有够露骨,看来他是被戴着凌乱假发、身穿水手服的昴给吓到了。枇杷心想,这也难怪,毕竟在昏暗的夜路上看到就已经够恐怖了,曝晒在灯光下的他,对于目击者而言肯定是极具冲击性的景象吧,一定恶心到让人瞠目结舌。
「对不起。」
枇杷诚恳地道歉。抱歉,我把这种怪人带进店里,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如你所见,有两位。」
「……光、临……」
「真的是两个人。」
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
他们该不会被拒于门外吧?就算这样,带着一个变态的她也无从抱怨吧?还好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就用足以消除枇杷不安的轻松态度转过身,重新挂上笑容,从结帐柜台后面拿出菜单。
「禁烟座可以吗?这边请!」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和往常一样替他们带位,不过途中受尽了其他客人的瞩目。有什么好看的啊?还是说果然很值得一看?
有人大吃一惊地凝视着昴;也有人拍拍朋友的肩膀指着他笑;还有人冷冷瞥了一眼后就赶快转过头,一副不想扯上关系的样子;更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枇杷看。莫非是将她归类为「变态同伙」?自己完全只是同行而已。
她忽然担心起自己的模样,于是低头察看。眼光犀利的无尾熊T恤、高中时代的运动裤以及厕所拖鞋,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握有一双筷子(和变态的包包)。脸上当然没化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这副平时她不特别放在心上的造型,此刻突然让她有些不安,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拨了拨过长的刘海。
……欸,我这样不奇怪对吧?看起来或许很邋遢,可是和这个摆明异于常人的家伙完全是不同等级的对吧?别看我这样,好歹在开始找工作之前都有持续练芭蕾舞,对于体重管理也很严格。虽然后来没去上课了,但外表应该没什么变化……咦?我应该没问题吧?从客观角度来看,我跟这家伙完全不一样吧?不一样对吧?这种事看就知道了吧?
枇杷不经意地转过头,再次确认后头那家伙的变态模样,好仔细看看两人的不同之处,借此肯定「自己是正常的」。
「……这算什么卑怯行为嘛!」
她好想将看到对方的这一秒全力甩到夜空彼端,最好掉落在地雷区被轰成渣。实在是有够惹人厌的家伙。
「啊,被发现了……?」
昴将拿掉的假发卷成一团,当作毛皮包包夹在腋下;并奋力将水手服衣领塞进内侧,假装成凹凸不平的V领衬衫;裙子也用两腿夹住,试图让它看起来像和服裤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你是白痴吗?这怎么看都是水手服啊。这样做不但无法降低变态度,反而像在昭告天下你就是变态,可疑的氛围有增无减。
「太夸张了吧你……」
这家伙简直是变态中的无耻之徒。以一个变态来说,他的行为实在太没气度了。如果变态到能够乐在其中的话,倒还有点可取之处。再说,光是身为变态就够惹人厌了,他竟然还是变态界中最卑贱低微的那一类。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枇杷打从心底感到恶心。
「给我道歉……道歉,向所有不幸跟你生在同一个时代的生命道歉,向所有目睹你的存在道歉,向地球道歉,向宇宙道歉。最重要的是,生你的父母也太可怜了!」
「……偏偏在我最痛的伤口上洒盐……?」
枇杷一边在位子上坐下,一边将两手伸向半空中,接着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右手的中指抖动了一下。
「……而且还打算将我强制关机……?」
看来你挺清楚的嘛,空气Ctrl+Alt+Del。
走在两人前方的服务生大约和他们同年,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姿态将菜单放到桌上。
「我马上拿冰水和湿纸巾过来……那个——」
服务生准备离开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他微微一笑,脱下工读生的假面具说道:
「真是太好了呢。」
他亲昵地眯起眼,扬起下巴对枇杷笑道。
「啊?」
「你朋友……终于来了呢。」
枇杷思考了几秒钟,才终于听懂他的话。
虽然是懂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嗄啊?」
——竟然说是我朋友?我跟这种人是朋友?
枇杷好想用力抓头,但发痒的不是头皮,而是脑,应该说是意识本身。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啊。
但这都是她自作自受。枇杷还来不及纠正,服务生已转身离去,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包厢座愤恨不已。
自从朝野去世后,枇杷每次一个人来这家店都会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总是像这样假装不是独自前来的客人,而最后当然谁也没来。即使结帐时觉得很尴尬,她依旧无法停止这种行为。
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那只不过是种仪式,或者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只要不断地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表现得煞有其事,好像就能说服自己的内心,也可以暂时逃离朝野再也不会出现的现实。所以她一直抱持着——我跟朝野约好了,只是在等迟到的她过来——这样的心情坐在店里,也觉得朝野不久便会说着「枇杷,让你久等了」,如同去年以前的日子那样理所当然地出现。
店里的人无从得知枇杷的苦衷,一定把她当成奇怪的客人了吧。或许还帮她取了绰号,比如「独乐乐」、「运动裤落单者」或「妄想健康法」之类的。搞不好现在在工读生之间掀起了轰动——『那个独乐乐等的人终于出现了!』『等一下会来的朋友真的存在耶!』『原来她在等的人是个女装变态——!』『什、什么——!』……光是想像就让心情荡到谷底,烦死人了,尖叫「你误会了——!」,但送水和湿纸巾过来的不是刚才那位服务生,而是一位女服务生。结果枇杷什么都没说。
「锦户小姐。」
「……」
「刚才的『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
枇杷不禁抱头。不要从桌子对面靠过来讲悄悄话啦,别摆出一副我们真的是朋友的样子。
「那该不会是在说我吧?可是——」
「……就说了不干你的事。」
「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家店,这到底——」
「给我安静,便渣。」
「便渣……?咦?便便的渣……?」
枇杷无意向昴解释缘由(不是指便渣),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体会着不得不跟这种人被归类为同一挂的屈辱。
不过,她无论如何都得跟这家伙把话讲清楚。拿回照片后,就把他送去警察局,并不能解决事情。
「……喂,听好了,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变态。」
「……是。」
「我该怎么做才好?」
「做什么?」
「要想将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把这视为对我的杀害预告吗……?」
「嗯。」
枇杷深深点头,一脸认真。
杀害预告,就情感而言几乎是这样没错,但表现方式有点不同。正确而言,说得更精准一点应该是「我想知道如何彻底抹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个变态强盗联系起来的关系」。她想将这家伙的存在从「自己的世界」消除,顺便也把自己从「这家伙的世界」消除。
枇杷会认出变态就是昴,是由于去年在朝野告别式上见过他的缘故。虽然她当时没有从正面仔细看清楚长相,但对他高大的身材和体格,以及单眼皮的眼睛印象深刻。至于昴为什么认识自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除了这家伙是变态以外,也因为这家伙是昴,所以她单纯地不想与对方扯上关系。
「该不会四月那起强盗事件,也是在知道我是谁的状况下干的?」
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肯定吧。
「真的很对不起。」
「……不懂。你是怎样?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我真的从头到尾都无法理解。」
「我那时脑子大概怪怪的。」
「不只『那时』,现在也是吧,看就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会把照片还你的,可以让我拿一下包包吗?」
昴接过包包,从里面拿出智慧型手机,然后自手机包的缝隙间抽出抢来的朝野照片。
「……对你做了那种事,我真的很抱歉。」
他低下头递出的,确实是那一夜被抢走的朝野照片——眉心有个黑色印记,最后一天的朝野。
枇杷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刚过十点,今天还没结束。
「太好了……」
她松了口气,无力地蜷缩起身体。总算在今天之内拿回来了。今年的今天两人能待在一起了。
仔细想想,枇杷人就在朝野眉心印上黑点那天的场所。她凝视着朝野看上去和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朝野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多,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如果可以,她希望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要是能去任何时空,枇杷不会去那天以外的其他地方、其他时刻,她只会选择最后一次见到朝野、她头上顶着黑色记号的那一天。
好想回到那一天。
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能再看到你的笑容。好想唤回消失的朝野,如果可能的话——
「……朝野……!」
她就这样闭上眼睛,祈祷似地将照片用力按压到眉心。不管怎样,最起码照片回到手中了,真是太好了。今年的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朝野在一起。
她不想像去年一样留朝野孤单一人,再也不想跟朝野分开,不想放开朝野的手,不想让她去任何地方。
「……对不起,差点又要跟你分开了……」
明明变态就在眼前,而且这里还是家庭餐厅,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可能刚才大哭一场后,泪腺变得松弛了吧。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打扮虽然老土,但果然很方便。这种时候也能很快擦掉眼泪,遮住泛红的眼角。
「锦户小姐。」
「……」
「我可以对你下跪磕头吗?」
「……」
枇杷沉默地一把抓起扔在桌上的筷子,不需要将尖端对准他,意思似乎已传达给对方了。总算避免了下跪的窘境。
「……我在此衷心向你表达歉意,真的很抱歉。」
昴坐在位子上,像在做脸部拓印一样低下头,接着他反覆搔抓凌乱且汗湿的头发。枇杷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竟然做出那种……在夜晚的街道上攻击你的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差劲,真的非常后悔,从下手后便一直后悔到今天。害你跌倒……我好担心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不断想着自己竟然让锦户小姐那么害怕……心想你一定正在找照片吧……等等。」
他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深深低头致歉。那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演技。枇杷觉得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而假如这是演技,实在精湛到被骗也值得了。
「……我没受伤,不过有去报警就是了。」
「对不起,就算你永远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将脖子上的湿毛巾拿下来放到一旁,再次望向昴——这个脸色苍白的悲哀变态男、朝野苦苦哀求着想要复合的前男友。
就是这家伙。
「也就是说,简而言之,你是女装强盗惯犯吗?根据你的回答,我还得再去报警。」
「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那种事。我只不过……该怎么说呢,从很久以前就盯上你了。」
听到答案,枇杷全身瞬间窜过一股恶寒。虽然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期待会听到什么动听的答案,不过这实在太超过了。
「奇怪……哇……超可怕的……我刚才抖了一下……」
「不,与其说是盯上你……在朝野的……那时候,我看到了,你在殡仪馆从她妹妹手中收下了照片。我当时想着,我也想要那张照片!不行的话至少让我看看,只要一眼就好……她妹妹叫了你枇杷,所以我就猜想,你应该就是朝野经常提起的『老家的挚友枇杷』。可是我实在不敢自报姓名……所以,那天我就跟踪你回家了。」
「……真的假的……」
从脚尖一路窜升到头顶的恶寒又循着相同路径返回。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你家在哪里。」
「……我都快尿失禁了……」
光看外表就颇具冲击性了,实际上更是个比外表危险许多的家伙。她或许低估了这男人的潜力。比起盯自己的变态,不幸偶然遇上的变态还好一点。
「后来我去你家附近好几次。本来想正常地跟你打声招呼,自我介绍,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张照片,但我就是做不到……一想到你会怎么看我,我就……在我犹豫不决时,朝野的家人搬走了,房子也拆掉了,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一想到朝野的痕迹将从我眼前彻底消失,我就快疯了。她的痕迹一天一天变得愈来愈淡,让我更加走投无路。然后,那天我看到你一个人漫不经心地骑着脚踏车……便想『就是现在』、『这可能是个好机会』、『想得到相片就只能趁现在』……」
「……你病得会不会太重了一点……?」
「我想也是。嗯,我的确病得不轻……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无从辩解。」
「……那你的打扮……并不是因为有特殊癖好,只是为了不被我认出来?」
「不,真要说起来是癖好没错,或者说是更……这个嘛……对了,类似宿命吧?」
枇杷看着昴,「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他还会继续恐怖的告白吗?朝野……你怎么会跟这种人交往多年……喂,说真的,为什么?这男的到底哪里好啊?
「我没想到锦户小姐会知道我的长相。」
「……因为我在殡仪馆看过你。你看到我的同时,我刚好也看到了你的脸。
当时有一群人看着你说你是昴。」
「原来如此,我懂了……对了,不先点些什么的话对店家不太好意思吧。啊,服务生——!」
「按按钮啦!」
枇杷看都没看菜单就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吧。由于让昴从这个位子离开,恐怕会给店家和客人造成困扰,因此她决定自己去拿饮料过来。
她随便倒了两杯不怎么想喝的咖啡,用双手端回座位。看到昴在玩她的筷子,枇杷当下决定回家之前一定要先扔掉那双筷子。
「锦户小姐只带着这个出来吗?」
「……我有我的苦衷啦。先说清楚,我连皮夹都没带,这些全让你请。」
「当然,你尽量点吧,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全部都算我的。」
「……经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杯咖啡好肮脏……」
「不过啊,锦户小姐不带皮夹只带筷子出门,还满奇怪的呢。」
「!」
好险她没心情喝咖啡,不然铁定会因为冲击过大而喷出来。眼前一阵晕眩。他刚才说我「奇怪」?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
「……哎呀……我比不上你啦……?」
「应该说我觉得你太没有戒心了。」
「嗯,被一个强盗犯这么说,的确很有说服力……」
「锦户小姐常常半夜在住家附近晃来晃去对吧?」
「嗯……那是因为我想抓住你……」
「我不是想卖你人情,不过我这阵子好几次跟在你后面时,看到了很多怪人。」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得到变态金牌奖……」
「喂,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还有像是色狼的家伙,我不只一、两次故意现身把人赶跑。那种时间你还到处乱晃,每次都让我觉得『真危险啊~』。」
「……我不记得自己有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对了,没想到你抢走照片以后还继续跟踪我啊……咦……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真的很后悔,心想一定要把照片还给你才行,所以一直在找机会。还有,看到你那么粗心大意的样子,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
「完全可以不用管我好不好……不对,既然这样,你刚才为什么要逃走?还逃得很拼命不是吗?」
「被发现时,你的气势太过恐怖,我不由得……」
「……哎呀哎呀……能让你感到害怕,该说是光荣还是……」
「不对,等一下,我说错了,请容我更正。不是因为你气势惊人,而是因为看到你在哭,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过分。」
「……一直没注意到你在跟踪,我实在太大意了。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被逮捕呢?我都拼命拜托警察帮我捕捉水手服变态了。」
「大概是因为那天之后,我就没再穿成这样了吧。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我才会穿上……嗯,让人精神一振呢!」
「……」
枇杷觉得要是沉默下来就算输了,因此一直拼命试着接话。
不过已经到极限了。
「让人退缩」已不足以形容,现在自己抵达的境界应该是「无止境地退缩」。她恨不得远远逃离,往后退到极限,不停后退,像是发射出去的火箭般环绕地球一圈。回到位子上后紧接着再踏上第二圈安可之旅,就这样不停地绕着地球旋转,好远离这家伙。
「对了,我可以针对这副打扮解释一下吗?」
「……不必。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我不想让大脑接收更多关于你的情报……」
「这并不是单纯的女装。」
「就跟你说我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是Cosplay。你知道是Cosplay谁吗?我可以说吗?」
「还问我可不可以,你都已经露出非说不可的眼神了不是吗?」
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偷偷重新戴好假发,拢了拢虚假的黑色人工毛发。
「这是在Cosplay朝野!」
「……解散!」
「不,集合!」
「撤退——!」
「锦户小姐。」
「辛苦了——!」
「看清楚。这个。你看,张开眼睛。这个。没错吧?是朝野的Cosplay。」
「不——要——!好可怕——!这种我真的不行啦!对不起我不行了!算我输好吗!」
「我们高中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所以我就以那个为形象装扮。假发的刘海是我自己剪的喔。」
「我要回去了!」
她受够了,甚至不想留下任何感想。只想忘掉一切,当作从没发生过。她想回家倒头就睡,就此划下句点。若不这么做,她会受不了。她猛然站起,才想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她被赶出来了,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枇杷无可奈何地又一屁股坐回位子上。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就算离开店里,她也无处可去,毕竟她连皮夹都没带。现在能待的地方就只剩下这个变态不停忘我地高谈阔论的桌子。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的?果然是樱桃吗?要怎么处置那个嫂嫂呢?哥哥也很过分,还有爸爸妈妈也不可原谅。简直欺人太甚,为什么非得将她这个女儿赶出家门不可?这样的暴行合乎天理吗?她感到胸口一把火又冒了出来。
「……啊啊啊,真是够了!」
枇杷抓狂地乱搔头发。
「搞什么啊!每个人都这么自私……!莫名其妙——!搞不懂啦——!」
重新燃起的怒意和矗立在眼前的变态都令人心情沉重,两者皆让枇杷不可承受。如果放到天秤上测量,肯定会把天秤压坏。她被迫背负如此庞大的重量,感觉双脚几乎都被压得陷到地下去了。
「冷静一点,锦户小姐。请你先听我说,我说的Cosplay其实是相当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我现在已经——」
昴板起脸,表情格外严肃地宣称。
「我就是朝野!」
「噫噫噫噫噫噫——……」
「咚」的一声闷响传来。
枇杷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发觉那是自己一边发出悲鸣,往前一头趴倒在桌上时额头撞到桌面的声音。这段期间,变态依旧滔滔不绝地畅所欲言。
「说起来,我和朝野初次见面是在刚上高中不久后的某天早晨。因为快迟到而急着下公车的我——」
***
因为快迟到而急着下公车的我,是个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没错,在那天之前,我只是无聊地度日,简单来说就是个无趣的家伙。
(惨了,要迟到了——偏偏挑在爸妈都去旅行的日子闹钟才坏掉,今天早上实在有够不走运!)
然而,就在我准备冲进校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响起诡异的咏唱声,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呜,什么都看不到……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差点腿软时,一道光芒有如耀眼的箭矢般破开黑暗的天空落下,笔直地插在我眼前!从光芒中翩然落下的是——呃,呜喔!好险——!
咚!
「好痛痛痛……等等,这是怎么回事?骗人的吧?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普通人会跑到战场?」
「那、那是我要问的吧!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唔,没办法了……!等一下再解释!你先躲到我后面!」
「是说……欸,你该不会是……」
这个语气颇为高傲的女生是……清濑朝野……对吧?咦?真的假的?隔壁班的超级美少女、网球社的女神、刚入学就受到全校瞩目的那个清濑朝野?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真的是现实吗?
「呵,好像已经来了呢……!好!过来吧!」
一道巨大的影子自黑暗中缓缓升起,即使在黑暗中仍显得格外漆黑,敌人全身散发出混沌无比的存在感。我吓得直发抖,但清濑朝野则毫不畏惧地举起网球拍,另一手拿着蕴含神圣力量的球。她将我护在身后,同时摆出姿势,高声宣布:
「让我来——制裁你的罪行!」
……可是,等一下。
那个『你』指的到底是谁啊?
***
朝野极救了世界?
枇杷稍微想像了一下朝野与神秘敌人战斗的英姿,没想到还满适合的。
「……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枇杷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对吧?就是像这样啦!哒哒!咚咻咚咻!碰!呜喔喔喔喔喔喔~!迪啦啦啦啦、碰——!滴噜噜噜噜……呜嘎啊啊啊~!……然后这样咻咻——!嘟噜噜噜噜……」
昴大约走在枇杷一公尺前,剧烈地舞动手脚,大概是想卖力演出「想像中的战斗氛围!」。那副狂乱的模样,吓得每个跟他擦身而过的人忍不住垂下目光。
枇杷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边思索着。
至少比起迷上这家伙、跟这家伙交往、跟这家伙分手、不断恳求这家伙复合的现实,这乱七八糟的故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战斗,拯救世界,还比较有说服力。像朝野那么特别的人,正适合那样特别的命运。
「……可惜朝野输了,就如你所知。」
「我不知道啊。」
「你必须知道。」
盛夏的夜晚潮湿闷热,就像在温水中游泳一样。为了不溺水,枇杷在黑暗中奋力挣扎着前进,相信昴也一样。
「……朝野消失后,世界的平衡正在逐渐瓦解,朝着危险至极的方向前进。
世界需要朝野,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路灯发出苍白的光芒,照着寂静冷清的住宅区。黑暗的路上鸦雀无声,和变态走在一起反而有种安心感。
「事情就是这样……需要有人继承朝野,所以就由我来代替她,完毕。」
枇杷穿着满是空隙的厕所拖鞋,如果踩到蚯蚓或其他虫类的话就太恐怖了。现在这么暗,就算看着脚下大概也闪不掉,于是她决定干脆不去在意,大步向前行。
「经我这么解说后,锦户小姐明白了吗?」
「……够了,你快点走啦笨蛋。不要每次说话都转过头来,脸太靠近了,真的很恐怖欸你。」
结伴走在夜路上,让枇杷有种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很不得了的地方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现在还来得及回头……怎么办?要怎么做?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事态仍不断在进行。两人继续向前迈步。
「唉,就算被当成笨蛋也无所谓啦……我只是想说明一下,让锦户小姐了解我的立场。」
「说好听点是立场,其实就只是扮女装的原因吧。」
「我不想被说是男扮女装,我并不是要扮演女性,只是想变成朝野而已。我刚才也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暗中保护你,所以我认为自己有资格继承朝野。」
「嘴上说不打算卖我人情,但你还满强调这点的嘛。」
「那好歹是个不可动摇的事实。」
「不管理由为何,你都不必穿成那样吧?」
「感觉不一样啊。透过让外表更加相似而逐渐融合为一……我将更深入地成为朝野……」
「根本一点都不像好吗?就算你自以为扮演得很逼真,在我看来你不过是穿着女装罢了。」
「就说不是女装……算了,随你怎么说吧,我在锦户小姐面前已经放弃身为人类的各种权利了。」
「哦,不愧是强盗犯,讲的话份量就是不一样,深度也不同。」
离开餐厅之后,他们已经走了有二十分钟以上吧。
在这闷热的盛夏夜里走了颇长的一段路,虽然枇杷不太想承认,但她已渐渐习惯昴的变态行径了。或许也是因为离开餐厅前让他换了衣服,现在外表至少变得比较正常了。
此时的他穿着T恤配短裤这种独身男性常见的家居服。
「我家在那。」
昴指向马路对面。眼前是一栋铺着磁砖的细长建筑物,似乎就是昴独居的公寓。
「哦……变态强盗住的地方竟然这么高级啊……」
「一楼有便利商店,要去逛逛吗?」
「不用。呃……奇怪?为什么你住得这么近啊?我也真呆,就这样傻傻地跟着你走过来——」
枇杷突然想起朝野曾经跟她抱怨过的话。她停下脚步,不解地歪起像刚洗完澡般挂着毛巾的脖子。
记得朝野说过昴住的地方很远,要去找他玩相当不方便。虽然他们曾想过干脆一起住,但爸妈不同意。她还说如果昴从家里独立出来后,能住得近一点就太棒了。
「嗯,我老家满远的喔,在新百合。」
「对,就是那里,新百合之丘。」
「我大约是在去年秋天搬来这里的。四月时,我的上班地点换到了池袋,这样反而方便。」
「哦……」
秋天吗?那时朝野已经……如果他早一点搬来,朝野肯定会很高兴吧。不知为何,昴好像看穿了枇杷的心思。
「我会在秋天搬来这里,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朝野从前对我说过:『要是你能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租房子就好了』,我才决定住这里的。」
「……咦?可是……」
等到秋天不就为时已晚了?这样的想法也传达给了对方。
「嗯,我当然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
枇杷实在想不通。既然愿意做到如此地步,他那时为什么要——这次对方似乎没有察觉。
昴什么都没说,他朝两边看了看,等车流中断后才大步穿越马路。枇杷在后头以小跑步跟上,忍不住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火大。
昴打开自动锁,踏进开着空调的凉爽玄关,他检查了没上锁的信箱,挑出邮件并扔掉广告传单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不出所料,在等电梯和搭乘电梯时,气氛都很尴尬。昴刚才提议时间很晚了要送她回家,于是她省略了细节,顺势说出自己现在不能回去的事。
听完枇杷的苦衷,昴说「锦户小姐如果不讨厌的话,要来我家吗?」,她立刻回答「不要!」,但绞尽脑汁依旧想不出其他可以去的地方。虽然她想过干脆向昴借钱随便找个地方待一晚,不过又觉得跟对方借钱与留下来过夜好像差不多。这么想是错的吗……或许吧,结果还不得而知。
在单身男性的房间过夜,而且还是曾经袭击自己的变态强盗的房间。
枇杷当然有些反感,但既然对方是和朝野交往多年的人,感觉应该不会发生一般世人印象中会有的危险。就算单独进到房间里,他一定也不会对自己出手才对——思及此,枇杷赫然回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三个月前她不就被袭击过一次吗?居然还傻呼呼地跟着对方回家,看来自己的判断力变差了。
还有这家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干嘛带自己回家?
「……你到底是怎样啊?」
昴听见枇杷这么问而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只能用毫无防备来形容、略显疲惫的年轻男性脸庞。
「嗯?就算你这样问,我也答不上来。」
抵达六楼后,昴走出电梯,穿越走道,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这个嘛,你就把我当成第二代清濑朝野就好了。钥匙、钥匙……奇怪,跑去哪了……」
好你个头啦。枇杷很想直接朝他后脑勺巴下去,不过还是硬生生地忍下这股攻击冲动。说来说去,变态就是变态,最好不要给他多余的刺激,何况自己的腕力比不过人家。对了,这家伙还有个让人痛到不行的神秘绝招。
「……喂,那个像指压的招式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候痛得要命耶。」
「那是指压啊。」
「啊?我还以为只是像指压,结果真的是吗?」
「喔,找到了。在这里说话会吵到邻居,请小声一点……」
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枇杷在他的招呼下也赤脚踏进屋内。从玄关穿过走廊后,映入眼帘的是饭厅和厨房,还有一间用拉门隔开的和室。
「……你的房间感觉还不错嘛。」
坪数以一个人住来说算是绰绰有余。尽管地上还散落着几个纸箱,家具也很少,显得有点煞风景,但是并不脏乱。
「因为我的薪水还算可以吧。不好意思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必拘束,当自己家就好。」
房里很闷热。昴用遥控器「哔」的一声打开冷气,脚边马上吹起凉爽的风,室内温度逐渐下降。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虽然我对你的私生活毫无兴趣,不过还是姑且确认一下来历。」
「按摩师,我好歹是有国家证照的。」
「哦……所以你才会指压啊。原来如此,这表示你将专业技能运用在犯罪上,当作凶器。看来你注定成不了大器,指压之神绝对不会原谅你的行为的。」
「……被锦户小姐这么说,我实在无法反驳。」
「国家证照啊,总觉得聪明人都混得不错呢。你是不是还拿了大学和专门学校的双学位啊?可恶的变态。」
「没有,我大一的时候就退学了。」
「咦?」
「之后去上了三年专门学校,通过国家考试,今年才开始工作。」
枇杷靠着和室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口中不断发出「咦?咦?咦?」的愚蠢惊呼。
「退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感觉跟我从朝野那里听到的差好多……」昴不是和朝野上同一所大学吗?朝野就读经济系,昴则是念什么工程学之类的、听起来有点难的理工科系。枇杷记得自己听闻后,觉得两人真是耀眼的精英情侣。
「朝野大概不想跟你说这件事吧。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
「那我自己喝啰,你想要的话就说一声……嗯,朝野很喜欢你,可能是想尽量表现出好的那一面吧。她大概是认为自己交往的对象总是浑浑噩噩度日,大一就退学,听起来很逊,不好意思跟你说吧。」
昴在厨房洗过手,将水装到电热水壶里。枇杷望着他的身影,心想自己还没洗手漱口呢。
「其实我不是漫无目标,而是认真思考过未来,寻找出适合自己的职业,想趁年轻就经济独立,跟父母商量后才决定退学的。考试的时候满脑子只有偏差值,实际入学后才发现做了错误的选择。可是朝野十分反对,她说专门学校的课程很重,没有毅力的我不可能毕得了业,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现在想想,朝野和我的关系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调的吧。被她讲成那样,我也渐渐有种『搞什么?』的心情……」
他把茶包丢进马克杯,倒入沸水。
「话说,明明是夏天,而且还这么热,我为什么要喝热茶呢?」
这句话问倒枇杷了。
「谁知道……」
「对不起。」
「……干嘛道歉?」
「锦户小姐在我家这个情况,果然还是让我有点紧张。茶这么烫,即使我喉咙渴得要命也喝不下去啦。」
「不然先放着吧,放在那边。」
昴点点头,将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放到流理台上,从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他将一瓶递给枇杷,马上就着另一瓶大口喝了起来,眼睛依然盯着枇杷看。
她不是特别想喝水,但既然拿了又被猛盯着看,还是姑且打开瓶盖。看她喝了一口,昴放心似地回到了厨房。
「……锦户小姐骂我是变态和强盗犯呢。」
「嗯,那是事实啊,你就诚心诚意地接受吧。」
「……除此之外的事你都不怪我呢。」
枇杷没有回应,昴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现在正播放着枇杷平时在家常收看的新闻节目,这个节目一结束家人都已就寝,她总会趁机偷偷溜出家门,为了拿回照片在街上四处徘徊。
如今照片拿回来了,不仅如此,她人还在犯人家。然而,世界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照常运转着。这么说来,世界片刻也不曾配合个人方便呢。
「锦户小姐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我想洗手。还有,啊,我没有牙刷。」
「……洗手台在那边。家里应该还有买来囤放的新牙刷。」
「牙线呢?」
「牙线?啊——我没用过那个……要的话我去楼下买吧?超商有在卖吗?」「没有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必需品。」
昴帮她打开浴室的灯。枇杷用洗手乳洗手时,不知为何一直被盯着瞧,让她有些心浮气躁,直接用洗脸台上的洗面乳哗啦哗啦地洗起脸来,借此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即使包装上以具有速度感的字体印着「让男性肌肤水润光泽!」的字样,她也不在意。
然后她用自己那条吸水性降低不少的毛巾擦干水滴,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擦脸的东西都没带……」
该拿我的干性肌肤怎么办?
她的体质虽然不会长痘痘或是皮肤粗糙,但干燥问题相当严重,如果忽略洗脸后的保养,即使在夏天也会很快发痒、脱皮。
「化妆水之类的吗?」
「还有乳液。」
「那些我家好像有,等一下,我找找看。不过可能有点旧了,我不太懂,你自己确认吧。」
昴从洗脸台下方的柜子拿出一个塑胶篮,里面放着卸妆用品、去光水、头发花香喷雾等东西。
「呃——化妆水、乳液……对吧?是这个吗?」
昴东翻西找后递来的玻璃瓶,是枇杷也知道的知名品牌商品。应该只在百货公司才买得到,价格也不便宜。仔细一看容量几乎没有减少,闻起来也没有奇怪的气味,于是她就直接借来用了。她将透明浓稠的液体倒在手心,抹到脸颊上。男生的住处有这种东西,就表示——
「什么嘛,有女人啦?」枇杷自言自语道,不过昴也听见了。
「嗯,那是前女友留下来的。」
枇杷擦完化妆水,准备抹上乳液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就时间顺序来看,朝野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房间里。所以前女友指的应该不是朝野,换句话说,他跟朝野分手后曾和其他人交往。
……可是——算了,管他的。
枇杷认为这件事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没必要对这家伙的人际关系多做感想,而且她也没有那种资格,所以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带过——
「就在朝野对我提分手,我陷入低潮、沮丧不已的时候,有个女人对我告白,是我以前打工的居酒屋的常客。因为感觉不错,所以分手后我们马上就交往了。她大我三岁,个性沉稳又幽默风趣,住在初台,是杂志编辑,工作很忙却非常照顾我,喜欢喝酒,认识很多漫画家,见多识广,是寺社佛阁迷,老是在旅行,会弹一点吉他,先天贫血,老家在冈山。」
明明没问他,昴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枇杷什么也不想回答。
「我有过那种对象喔。锦户小姐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昴挡在狭窄的门口,一副等她发表感想的样子。为什么?
枇杷一边将充满香气的乳液擦到脸上,无奈地开口:
「问我有什么看法……我只觉得『原来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是指?」
「你是因为移情别恋了,才完全不考虑跟朝野复合吧。」
「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急着提出复合。」
那句话的主词是朝野吧。昴的意思是——因为自己移情别恋,心已不在朝野身上,所以朝野才会急着要复合。
「朝野知道你有新女友的事?」
「知道喔,我全都跟她说了。我告诉她我已经交到新的女朋友了,拜托她别再缠着我。」
「……朝野根本没提到这个,只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她……」
「她不想跟锦户小姐说吧。所有难堪的事她都想对你隐瞒。像是男朋友大学退学;因为想试探对方的感情而提出分手,结果对方竟然立刻另结新欢;还有其实自己正为了拯救世界而战斗等。唉,结果全被我说出来了……你知道这些事情后,觉得怎么样?我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讨人厌吧?」
「……谁知道,不关我的事。」
总觉得话题的走向愈来愈让人不快了。昴似乎想听枇杷说什么。她忍不住想,关我什么事啊?谁管你有没有苦衷。乳液也擦完了,她只想赶快离开这狭窄的洗手间。
「请你责怪我吧,锦户小姐。」
看吧,来了——
「那种事无所谓啦,怎样都好。你跟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啊,对了,给我牙刷。」
「你很想骂我对吧?你看嘛,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明明交往了那么久,女方一提分手后马上另结新欢。不管她再怎么恳求道歉也不复合,结果……总之,都是我害得朝野……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昴挡在门口害她出不去。枇杷透过镜子看着他的脸,虽然他的视线面向前方,却不晓得在看哪里。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喔……要是我当初再次接受朝野的话,结局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昴和朝野复合吗?
枇杷当然好几次这么想过,但是—背脊突然冒出奇怪的冷汗。
她咬紧牙关,强忍住这股急窜而上的不舒服感觉。然而,枇杷想的不只是「这些」。「这些」还不足以解决一切。就是因为不希望事情衍变成这样,她才不想跟这家伙扯上关系。
「锦户小姐有从朝野家人那里……听说她发生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她一个人倒在伊豆的海边。好了,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快点把牙刷给我啦。」
「我也有听说过。可是这件事很奇怪吧?那家伙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去海边啊。和她熟识的锦户小姐一定也明白那有多么不合理。那时,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调查了各种资料,甚至看遍去年八月十七日左右的新闻。照理说在盛夏海边发现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应该不是一件小事吧?就算新闻报导出来也不奇怪才对。可是,我却没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关于伊豆的事,说起来也只是谣言而已。何况要是她真的是溺死的,尸体才不可能那么漂亮。所以我无法不去想,大概,应该说绝对,是我害她——」
「……牙刷。」
「朝野是自己——」
「牙刷!」
「自……好痛!」
枇杷伸出手,狠狠赏了昴一巴掌。昴那张像是在说「嗅?」的吃惊脸孔让她愈发火大,忍不住又用同样的力道再打了一次。
「给·我·牙·刷!」
昴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捂着被打的嘴角。枇杷忍不住心想,这种程度就被吓成这样,这家伙八成没有兄弟姊妹吧。昴这才回过神来,从水槽下方拿出新牙刷给她。
终于啊。枇杷像抢劫似地一把夺走,粗鲁地撕开包装。她一边将垃圾推向昂的胸口,一边简短地说道:
「……真要追究的话,是彼此彼此啦。」
「彼此彼此……谁跟谁?」
我跟你。
她说不出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跟你。
如果朝野过世的原因是昴没有和她复合,以这个逻辑去思考的话——
我也应该受到指责。是谁没能拯救痛苦的好友?是谁毫不知情?是谁没有察觉到?她或许搞错了自己该说的话。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如果自己采取了正确行动,认真倾听的话,结果大概就不一样了吧。是谁没有陪在她身边?是谁扔下无声求救的朝野孤单一人?明明两人联手就能成为最强搭档,活在永恒的刹那之中,但放开手的是谁?轻易放掉从小就牵着的这只手的人,究竟是——
是枇杷。
枇杷明明有可能拯救朝野,却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无法做。从造成这种结果的论点来看,枇杷可以说和昴一样,半斤八两。
她怎么可能不去想?「假如那时候——」的想法不断浮现,又空虚徒然地沉没、消失。从接到简讯以来,这般反覆闪燥的空虚感便时不时会在枇杷心中闪现。至今仍是如此。那之后从未停歇过。自她最后的笑容消失后,就未曾停止。枇杷的情感反覆回溯到那一天,但总是无能为力,只好又被推回现在。要是有方法能从这个循环解脱片刻,枇杷愿意不顾一切紧抓着不放。
「朝野……曾经战斗过吧。」
昴直盯着枇杷的眼睛看。
「你说,朝野为了守护世界一直在战斗,只是最后输掉了……事情就是如此,别再乱想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刷牙,然后将泡沫吐到洗脸台。
「既然你决定照这个设定演下去,那我就奉陪到底啦。」
「……你愿意采用?」
「嗯,抱歉刚才打了你。」
有如躲进洞里般,拼命地逃脱,为了不要溺繁——不管背负多大的重担或痛苦,只能难看地挣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否则他们将沉到无底深渊,再也浮不上来。
「其实……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
「咦?」
「我知道有个攻击朝野的恐怖敌人存在,朝野称那家伙为破坏神。」
——为了设法在朝野离开的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她只能一味地摆脱可怕的想法。
枇杷漱了漱口,转头仰望还挡在门口的昴。
清濑朝野战斗过了,而这家伙是第二代清濑朝野。听起实在很荒谬,枇杷之所以不认为这样会冒犯到死者,是因为她知道这家伙认真无比。
虽然是变态、是强盗,脑子还病得相当严重,但这家伙确实很认真。他是真心打算采用那个设定,而且恐怕跟自己一样拼命。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交了新女友,还那么想要朝野的照片,甚至不惜攻击我?」
「因为我其实还喜欢着朝野。」
昴的回答毫无迟疑,连一秒钟的犹豫也没有。这家伙想必是经过不断地思考,自己找出了答案吧。
「我喜欢的就只有朝野一人。早知道结果会变成这样,我绝对不会分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她。我是真心想跟初台那个人得到幸福,但那只是基于朝野随便将我甩掉、认为我会一直任她予取予求的报复心态,我不过是想让她看看自己也能得到幸福罢了。回顾过往,才发现不论是好是坏,我的人生全都围绕着朝野打转。如果没发生这种事,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吧。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好遗憾、好后悔……」
枇杷不敢正面接受昴的感情。
「……太迟了啦——」
她笑着蒙混过去。如果正面接受,感觉连自己都会被这家伙的遗憾、懊悔给拖累。
「你说得对,太迟了——我真笨——真没用——一切都没意义了。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很没用——生活毫无意义,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全都太迟了,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了。」
「……我开始觉得初台那个人有点可怜。」
「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对她充满了歉意。虽然在形式上是她把我给甩了。」
「是这样吗?从过程来看,我还以为是你甩了她。」
「参加完朝野的葬礼后,我的脑袋就变得很奇怪,她一直在照顾我。即使我说想搬到朝野家附近,她也点头赞成,还帮我搬家。就算我不停哭喊着朝野的名字,她也会安慰我。可是我——跟你说这种话实在很抱歉,但我还是得说,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完全无法勃起了……」
「……噗咳!」
枇杷为了漱口而含在嘴里的水,有一半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唉,你们女性能明白吗?简单来说,症状就是——」
「好恶……我才不需要那种情报!我一点都不想听!简单你个头啦!」
「没关系,我会用间接方式说明的。请试着想像……锦户小姐你正要将一只水獭插进用润滑液弄得滑溜溜的长靴里,可是水獭却浑身软趴趴的,即使你想将它一头放进靴子入口,它却说着『不要不要!』地扭来扭去。最后,润滑液干掉了,水獭也累得筋疲力尽,想睡了~大概就是这样。」
「……你的比喻根本超直接的好不好?啊啊真是够了……!我很喜欢水獭耶,现在却被你玷污了……!」
「让我烦恼的不是能不能勃起这种小事,我只是一味地对此产生罪恶感。一旦要做时,我总会突然回过神来。质疑光着屁股的自己到底在干嘛,简直像个白痴。朝野都那样了,我却顾着自己快活?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像荒野一样,恶恶恶……地直想吐。」
「我现在才想吐啦!」
「可是,那种时候对女性的伤害好像比较大。有病的明明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受打击的却是她。我后来才知道她很受伤。有时候晚上突然醒来,会听到她在身旁无声地静静啜泣。我觉得她这样很可怜,十分对不起她,认为再继续这样下去不行。因此,为了打破现状,我去了商店逛街、还上网路商店浏览——」
「这个故事可真长啊?」
「不,听我说,现在开始才是重点。然后,我找到了。看到整套水手服和假发的那一瞬间,脑中所有的点都连贯起来了。我心想『就是这个!』,终于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我立刻买下它,把水手服和假发穿戴好,看着眼前这面镜子,结果她就在那里,朝野就在那里。『啊啊,找到了!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啊!』想着想着,我激动地哭了,镜子里的朝野也哭了,后来呢——」
昴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交叉双手,摆出华丽的姿势,对着镜中一指——指向枇杷。
「我摆出了『让我来制裁你的罪行!』的姿势后……发现女友竟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那样的我。于是我马上转过身报上姓名:『我是朝野!』她点了点头后,直接走出房间,再也没有现身……事情就是这样。」
疲惫瞬间袭来,太好了,故事终于结束了。
「……是喔。」
「我和初台那个人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
「……哦——」
「那个……我将这么私人,而且还是有关性生活的细节全说出来,你的感想却只有『是喔』、『哦——』而已吗?你这样好冷淡喔。」
总觉得好像和谁在什么场合有过同样的对话。可是除了这家伙以外,我还认识哪个讲话这么忘我的人?
「几乎都是你自己在讲啊。」
「什么嘛……你就这样总结喔……」
昴无力地垂下肩膀。看他那么遗憾的样子,枇杷也觉得有些难受。
「……呃,那个……我猜初台那个人就是『罪』吧?因为遭到制裁,所以才消失了啦,肯定是这样没错。」
枇杷搬出一套牵强的歪理。
「啊!原来如此!」
昴拍了一下手,抬起头来,对着枇杷用力点头。
「锦户小姐真有深度!」
「不……你的错乱程度才深奥呢。」
昴原本要将和室里的四脚床让给枇杷睡,但她实在不想躺在刚认识、而且还是男人平常睡的床垫上,于是请他铺了客人用的被子。
两人尽可能靠墙,拉开彼此的距离。关上灯的黑暗房间,笼罩着沉默。
也许是太久没和人聊朝野的事了,枇杷的脑中还在沸腾。即便房间变暗,兴奋的情绪依旧没有减退,大概暂时睡不着了。枇杷平常就较晚就寝,况且今天还没过完。
昴在黑暗中沉默不语。虽然安静,但不晓得他究竟是睡是醒。
人无法入睡,就会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去年夏天以来,枇杷与其他朋友就断了联系,就连和朝野无关的大学朋友也不再往来。所以,目前称得上是她朋友的人,真的一个也没有。刚好大家都成了社会新鲜人,各自有要忙的事,趁现在断绝关系正好。
她很了解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状况。突然失去朝野,让她陷入自责和后悔的空虚循环里,动弹不得。
枇杷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仰望天花板,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螃蟹大迁徙。
每到迁徙季节,螃蟹就会一齐从山上往海边移动,将途中经过的街道地面染成一片甲壳色。能否前进全凭智力、体力和运气。平安抵达海边的螃蟹,还有将下一世代放流到海中的使命等着它们。
而失败者的悲惨样貌则是五花八门。有的筋疲力竭、有的被捕食、还有的被车给压扁,也有卡在排水沟里的。
如果拿螃蟹比喻刚毕业的年轻人,自己大概就是水沟组的吧。不小心跌落后,就再也爬不上去了。无法轻松死去,也到不了海中,只能像这样睁眼仰望天空。
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的不是将来或希望,而是「那时要是……」「可是那样的话……」「果然还是……」「那时假如……」——等等。
那正是锦户枇杷目前的写照,现在的她就是这样活着。
因为羞于让这样的自己被人看到,枇杷在去年暑假结束后便一声不吭地停止求职活动,其中也有朋友前来关心自己,但她却无法明确回答。也没有向研讨会的教授解释,逃也似地仓促写完毕业论文,就结束了四年的大学生涯。
已经到了下山的季节了,可是为什么我跟朝野还是无法笔直地朝着大海前进呢?思绪在脑中盘旋,没有意义地转动着。循环,循环,再循环。
(……其实是我想永远当个小孩子。如果现在还是小孩子,随便我爱转多久就能转多久。可以和朝野一起开心地玩,一起笑,一直在一起……)
「枇杷——」朝野伸出钳子,「朝野——」枇杷也伸出自己的钳子。原本打算紧紧抓住彼此的钳子不放。在最后那一天,枇杷曾向朝野提议玩转圈圈游戏。
朝野明明向自己求救了,她却没察觉到。
枇杷错得离谱。她没有试着帮助朋友,只是像个小鬼一样开心地转圈圈。两人最后败给了离心力,不得不松手,然后被甩飞,抛到了空中。
放开这只手的好友,本来是季节到了就一定能抵达海边的螃蟹,结果却掉落虚无的深渊,再也见不到面了。她从枇杷眼前消失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那我呢……?)
现实中的她们才不是什么螃蟹。
应该说现实中她也不可能掉到水沟里。以现实角度来看,自己到底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里是哪里?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永远像这样无所事事吗?
一旦开始思考就觉得害怕,只能撑住双脚,强忍着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并祈祷它停下来。全都给我停下来。现在的她只想不顾一切地站在原地,反抗世间万物旋转的力量。什么都不想,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枇杷在夜里张大着一双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对了,今晚来到这里后,又发现了自己的另一条罪状,那就是自以为了解朝野的一切。
有好几件事她是听昴说才知道的。朝野没有全部对自己坦白,或许是因为自己讲话很毒,有时让人听了很刺耳的关系,所以她才不敢说出实话吧。因为不想被我这种人的狭隘价值观评断,朝野肯定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没说出口。
(对不起,朝野。)
如果我更认真听你说就好了,要是我这么做,一定—又回到了平常的循环,孤零零地不停旋转。停下来,,停下来,拜托停下来,停下来啦。什么都别让我思考。
这时,距离暗自祈求的枇杷数公尺远的昴,从床上缓缓坐起,于夜晚的黑暗中升起一道高大、漆黑的影子。
他起来了?是要去厕所吧。枇杷不经意地望着他,只见昴悄悄地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窗户,然后就那么站在窗边不动。他的脚有一半跨在外面,似乎正在欣赏夜晚的景色。枇杷听见他呢喃着「其实我有翅膀,偶尔会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喔——」。怎么可能?少胡说了。
昴想看什么是他的事,但冷气送出的凉爽空气正逐渐变温——
「……会跑掉。」
枇杷忍不住从被子里出声搭话。
昴黑漆漆的背影瞬间震颤了一下。枇杷心想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了。昴慢慢转过头,看向她。
「……你说什么?」
发出了愚蠢的声音。
「冷气会跑掉。」
「……啊,抱歉。」
他低声道歉,关上窗户,直接回到床上。两人不再开口,又陷入了沉默。
(反正是他家的冷气,根本不需要和我道歉。是说……)
事情真的变得很奇怪。
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枇杷翻了个身背向昴。
原本以为就算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赶来。但这世上似乎有一个人,就只有这家伙会马上赶来。他明明是攻击过自己的变态耶。不过那也要枇杷相信这家伙施恩于己的说法就是了。
昴——不对,朝野仍为了守护世界而战斗着。与袭击自己时一样,为了守护我们的世界,她穿着那套水手服奔驰于夜晚的街道上。
——若接受那家伙的设定,朝野依然存在于世上。世界没有改变。
枇杷知道,这个世上不只有她一个人希望停留在没有改变的过去世界里。看样子,她和那家伙似乎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电子钟,上面是一连串的零。今天结束了。
今年的八月十七日,现在已成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