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若是没死 我会活下去

  即使死了 我仍会活下去

  是的 不需要惊惶

  在海洋的那一头 大海鹿

  正张开一朵朵色彩绚丽的伞

  ——来自远方岛屿的阿莱基诺(注1)

  1

  雨后黄昏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水面满布潋滟波光;交错飞过防波堤的海鸥、在货柜场工作的人们,都被阳光镀上金边。

  开往安布里列岛的渡轮刚离开R市港口的码头,正缓缓朝着港湾的湾口前进。

  凉介坐在船内餐厅其中一桌,从他的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逐渐远离的港湾风景,也能看见一部分甲板及船侧的通道。甲板上的水洼因阳光照耀,仿佛洒落的碎片般闪闪发光;耀眼的光纹反射在驾驶舱上,随着船身晃动,反复聚拢,又迅速破碎离散。凉介的视线被光纹的节奏掳获,刹那间,晃动的光影和诞生于海洋初始的生命印象重叠。

  「你有在听我说吗?」

  隔着桌子坐在凉介斜前方戴着眼镜的男子,瞅着凉介的脸问。他是负责统筹岛上工务的工头。

  「拜托,如果你在工地也心不在焉就完了。我跟你说话时,拜托你专心听清楚。」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的工头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后,抚着嘴边稀疏的胡须。

  船刚驶离港口,餐厅里的客人寥寥可数。除了一个啜饮着烧酎(注2)、状似渔民的男人,以及几个上了年纪、正以岛上方言热络交谈的妇人之外,就只有凉介和工头了。

  「菊地凉介,二十八岁……」

  由于引擎的震动,不仅桌子,连放在桌上凉介的履历表都跟着晃动。工头像是要压住履历表般,手指贴着凉介所写的文字一行一行地确认。

  「大学中缀。持有普通汽车驾照。前一个工作是餐厅厨师。对了!就是这个!打电话给你时想问你却忘了。你是什么厨师?中华料理?」

  「不是,是……西式料理。」

  「喔,那……我很爱吃鳕鱼子意大利面,你会做吗?」

  「会。」

  「蛋包饭呢?」

  「会。」

  「唔。那,法国菜?嗯,一下子想不起来法国菜有什么。呃……法式田螺?」

  「那道菜必须使用法国特产的蜗牛才行。」

  「咦?那,岛上的蜗牛不行吗?大概这么小,岛上很多。」

  工头用手指圈了个大小给凉介看。「不过,贝类比较好吃,毕竟是小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完后,又把手放回履历表上。

  「另外,因为不确定工程什么时候完成,所以没有办法马上回来,你有先跟家人报备过吗?」

  「没有……」

  「咦?」

  「我没有……家人。」

  工头把履历表拿在手上,眼镜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视过一遍。

  「这里写的紧急联络人呢?」

  「那是我母亲的电话,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过世了?」

  「是的。」

  「令尊呢?」

  「他很早就……」

  「兄弟姐妹呢?」

  「没有。」

  工头仰头注视着餐厅的天花板,喉咙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凉介再度望向窗外,光纹依旧在驾驶舱同样的位置跃动着。两只停在通道栏杆上的海鸥同时展开双翼,往大海飞去。一个背着卡其色军用背包、长发随风飞扬的男人,经过他们座位旁的窗前。

  「菊地先生,那,有还不错的人吗?」

  咦?凉介发出疑问。

  工头竖起小指,「女朋友?」

  「没有。」凉介摇头。

  工头双臂交叉环抱胸前,「这岂不是太孤单了吗?」

  凉介不置可否,只露出有点困窘的笑容。工头可能懒得再找下一个话题,一迳眨着眼沉默不语。这时候,刚刚经过窗外的长发男人进入餐厅。男人看了看四周,指着自己的鼻子便直直往凉介和工头的桌子走过来。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咦?」工头半抬起身子,打开放有履历表的资料夹。

  「嗯……立川先生?要在安布里岛打工的?」

  「没错!」

  男人放下军用背包,以响遍整间餐厅的声音打招呼:「你好!」工头连连发出「欸?欸?」的声音,诧异地比对履历表和眼前的立川。

  「我说立川先生,你给我的照片有点不同吧?你照片上的头发短多了。」

  「啊,那是四年前拍的照片。」

  「什么?不是规定要用三个月内拍的照片吗?」

  「不好意思。不过,的确是我本人。」

  「根本不同嘛!岛上的人不知道会怎么说……你那头发可以剪一剪吗?」

  「啥?要我剪?」

  立川脸色大变,凉介仿佛听到他在心里咒骂「你这个死老头讲什么屁话?」工头虽然有一瞬间神色紧绷,却连忙摇摇头。

  「不,算了,不剪也没关系。虽然没关系……不过……」

  「怎样?」

  工头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立川粗暴地拉出椅子,因而中途打住了。

  「你好,我叫吉米。」

  立川很自然地向凉介伸出手。凉介虽然有些困惑仍然和他握了手。

  「我是菊地凉介。」

  工头再次核对了立川的履历表。

  「吉米?」

  「这是我在夜店当牛郎时取的名字,本名超普通的。」

  「立川一藏。」

  可能没想到工头会立刻喊出他的本名,立川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呃,与其说普通,不如说是诡异。我的名字很怪吧?一藏,又不是落语家。」

  对于初次见面的凉介,他仍然一股脑地问「很怪对吧?」

  「唔……立川先生二十三岁,定时制高中(注4)肄业。对了!你们两位都是中途缀学。还有,英文四级检定……」

  「喂!你搞什么啊!不用连这些都念出来吧?」

  立川脸上的笑容消失,猛地抓住工头的肩膀。「对不起!」工头僵着脖子,拼命挤出声音道歉。

  「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耶。」

  「真的很抱歉!」

  工头俯首道歉,但不知为何,他一低下头瞄到立川的履历表,又开始喃喃地念了起来。

  「八王子型男俱乐部、月光城男公关……」

  「你这家伙!」

  在工头一旁的立川嚷着,挑起一边眉毛。

  「哎呀,抱歉,不知不觉就……呃,不过,也真巧,你们两个都是中途辍学,工作地点也是经常换……」

  凉介和立川互看了一眼。

  「总之我希望你们一直在岛上待到工程结束,不要中途就不干了。话说回来,定期往返的船只有星期一这班,就算想回也回不来,哈哈哈。」

  工头大笑着露出牙龈,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先不说这些,还有一个人没到。究竟怎么搞的?明明已经打电话跟我说收到船票了,应该上船了才对。」

  「也就是说,这次总共有三个人来打工?」

  立川不是问工头,而是问凉介。「好像是。」凉介低声回答。

  「大概在船舱里睡着了吧,虽然无所谓啦……算了,我们三个先干杯吧!不照规矩来很伤脑筋耶。真是的!」

  凉介觉得工头故意叹气给他们听,他的神情仿佛在宣告,事情从一开始就进行得不顺利,一切都要怪没来集合的那个人。

  「搞什么嘛!那家伙!」

  立川以不满的眼神瞥了走向餐券贩卖处的工头一眼。凉介再度看向窗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港湾,一眼望去,只见蓝黑色的广阔海洋以及横向延伸出去的海岬轮廓。光线更加微弱,橙色的夕阳不见踪影,反射在驾驶舱上的光纹也消失了,只留下大片蓝灰色的天空。

  「还是回去好了,如果那家伙是工头的话。」

  凉介没有附和立川。他继续望着海岬,只应了一句:「是吗?」

  「而且,日薪不是少得很吗?」

  「嗯,确实不多。」

  凉介委婉地应答之际,工头端着放有几罐啤酒的托盘回来了。

  「我们干杯吧!」

  三人把下酒菜摆到桌上,拿起啤酒,形式化地干了杯。立川还是照样不理会工头,工头没辙,只好跟凉介攀谈。只不过,凉介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周围的客人逐渐增多,餐厅里开始热闹起来,只有他们这一桌始终弥漫着一股拘束的气氛。

  「不过,也太奇怪了。该不会没搭上船吧?」

  工头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脚,看了好几次手表。立川拿出手机,开始按上面的按键,不知在操作什么。凉介则完全被窗外的天空及大海的景色所吸引。工头突然站起身来时,正好是三人已经完全无话可说的时候。

  「啊,我们等你好久了!」

  听到工头这句话,凉介和立川跟着回头看。

  「不好意思,真抱歉。」

  走近他们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穿皮夹克的女子。

  「因为刚好看到夕阳,实在太美了,一不小心就在甲板上看得出神。」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没上船就完了。」

  工头一脸放心的神情,递给她一罐啤酒。她伸手接过去,笑道:「迟到先罚一杯?」

  「欸?」

  立川开始坐立不安,带着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像浮上水面的金鱼一样张着口,连连发出「欸?欸?」的疑问。

  「为什么是女的?」立川问。

  凉介当然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打招呼。女子回给凉介一个微笑。五官很端正的女生,凉介心想。只不过,她的耳朵,以及稍微有点高的鼻子,各戴着稍嫌多了些的耳环和鼻环。

  「你们好,我叫本宫薰。」

  「喔——你叫阿薰?鼻环还真劲爆。你在玩乐团?」

  立川拨了拨头发,斜着肩前倾面对薰。薰摇头否认,只简单回了一句「请多指教」。

  「这么一来三个人都到齐了,太好了。」

  「我太惊讶了,那个,阿薰也跟我们一起做土木吗?土木耶。」

  立川似乎忘了前一刻还很不愉快,嘻皮笑脸地问工头。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土木还有其他工作。」

  「没错没错,我本来就想问这件事。」

  「有机会再说。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露出「反正时间还多得是」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接着把盛有炸鸡的碟子推到薰的面前。薰回应了一声「谢谢」,却没有伸手去拿,坐在隔壁桌开始喝起啤酒。

  「过来一起喝不好吗?」

  立川招了招手。薰皱皱鼻子,微笑地婉拒说: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刚刚那句话,薰模仿得唯妙唯肖,惹得工头抚着淡淡的胡须哈哈大笑。立川看了工头一眼,嘟哝着:「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工头似乎因此想起了什么,原本打算摊开桌上一份文件,看样子可能是薰的履历表,不过,他看了看凉介和立川,却中途打住了。

  「对了,你们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尽早结束,赶快睡觉比较好。」

  「为什么?」

  薰一反问,工头旋即看向开始变暗的大海。

  「今晚浪似乎很高,出了海湾后,应该会摇晃得很厉害。」

  凉介、立川和薰三人面面相觑。

  「真讨厌。我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立川嘴角上扬,笑着说:「等一下我帮你搓搓背放松一下吧!」

  「真遗憾,我们不是同一个房间。」

  工头连忙解释:「真抱歉,菊地和立川两位在二等舱,和其他人睡大通铺。本宫薰在头等舱,睡单人房。」

  瞧!我说的没错吧。薰和工头互看了一眼。立川「啧」了一声,「什么跟什么嘛,真无趣。」然后夸张地耸了耸肩。凉介喝光啤酒,凝视着远方岬角逐渐亮起的点点灯光。

  三月的海上,覆盖着更显阴霾的天空。船朝着西南方往安布里列岛前进。

  2

  引擎的震动也传到了铺着地毯的二等舱。裹着毛毯的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仿佛要超越浪涛般的强劲动力。

  船在摇晃。忽左忽右剧烈晃动。随着每一次的摇晃,乘客挂在船舱壁上的上衣便跟着倾斜。墙角贴有标示出安布里列岛位置的简要航路图,不知是谁的夹克袖子在岛上来来去去。

  依照那张航路图的标示,船将沿着安布里列岛航行,依序停靠最接近本岛的安布里岛、毛壳岛、寸先岛、根洗岛。从R市的港口到安布里岛大约要十一个钟头,接着驶往各个岛各需花费约两、三个钟头。

  「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鸟地方?」

  睡在凉介旁边的立川从毛毯里探出头来。有几个男人在船舱另一头围坐着喝酒,不过,四周的乘客都已经躺下休息了,所以立川压低了声音。

  工头在餐厅的预测没错,结果连介绍彼此认识的见面会都草草结束,薰丢下一句「我大概快吐了」就仓促地回船舱。留下来的三个男人虽然点了些咖哩饭、猪排盖饭,不过,才吃到一半,船就开始剧烈摇晃。到了即将进入外海的湾口,船开始遭受到东海的浪涛侵袭,连应该已经习惯搭船的乘客也面面相觑;凉介等人则抓紧桌子,勉强把饭吃完。餐厅跟着停止供餐,工头也回他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餐厅外的通道及甲板上满是飞溅而起的水花。立川原本想看看大海到底凶猛到什么程度,但通往甲板的门上却挂着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

  而后船就一直处在剧烈摇晃的状态。只要烧酎一泼出来围坐的男人们就相视而笑。不过,一旁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扭曲着脸,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每当船被大浪掀起又落下时,就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凉介也觉得吃不消。他的胃仿佛整个被翻过来般难受,止不住一股恶心的感觉。

  「呃……前辈,」立川皱着眉头问。他称呼年纪比他大的凉介「前辈」。

  「你是透过正常管道来的吗?」

  凉介正咬着牙拼命与反胃欲呕的感觉对抗,没听清楚立川说了什么,因此重复他的话反问:「正常管道?」

  「就是网路什么的,是不是透过那一类的管道找到这个工作的?」

  「仲介,新宿那里的仲介。」凉介一说出专门仲介人力的公司名称,立川立刻点头,「我就知道。」

  「我也一样。那里介绍的工作大多很要命,不是清理核电厂,就是当新药的白老鼠,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他们不会对你的身分问东问西的。对了,之前有个通缉犯不就是透过那里找到工作的吗?」

  立川说出媒体曾经喧腾一时的杀人事件凶手的名字,凉介「喔」了一声搪塞过去。

  「总之……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立川从枕头上抬起脸,看着凉介。

  「到那么远、简直就跟世界边境没两样的离岛去做土木耶。为什么要特地在东京找人?雇用这一带县里的大学生不就好了吗?」

  「说的也是。」

  「光是负担我们来这里的机票费用就不能小看。还有刚刚那个阿薰,为什么会找一个那种辣妹来呢?说起来,我就搞不懂怎么会经验不拘,而且还男女通吃。我们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啊?」

  「不测?」

  「也就是说,根本是去岛上进行人体实验之类的,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凉介听到这句话微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前辈。」

  「我想,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有意思。」

  「什么嘛!你还真有胆!」

  立川重新躺下,「啊——好想吐,」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晕船实在很痛苦,逃也逃不掉。况且,到了岛上……更无路可逃吧?」

  「嗯。」

  「我说,前辈,你曾经当过厨师?」

  「嗯。」

  「为什么不继续做厨师呢?而且还特地跑来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临时工。难道你捅出了什么娄子吗?」

  「对……」

  「什么?」

  立川再度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追问:「你捅了什么娄子?」凉介注视着立川的眼睛,选择用词。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什么嘛,连前辈也和他们一个样。」

  原本在喝酒的男人们站了起来,各自铺床准备就寝。凉介把毛毯拉到脖子上,向立川道了声晚安。立川还想继续刚刚的话题,低声又问了一次「你捅了什么娄子?」不过凉介没回答,只好作罢。

  不久,舱室的灯光熄灭,只留着一盏小小的紧急照明灯,大通铺的男人们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引擎的震动传到背部,每个人都随着船身剧烈地上下左右晃动,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片刻之后,仍陆续传出男人的鼾声。不知不觉中,立川也在凉介旁发出睡着的鼻息。

  凉介凝视着黝暗的天花板。

  「你捅了什么娄子?」立川的话仍在他心中盘桓不去。凉介的手指隔着内衣,从左胸下缘轻轻抚过。直线十公分左右,只是一道稍微隆起的伤痕。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他至今仍忘不了刀刃划过胸口时的痛楚与惊惧。

  大学中辍后,凉介开始在地下晚餐俱乐部的厨房打工。他并不是对料理怀有特别的理想,只是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和过世的父亲一样,围上围裙,站在厨房里面了。

  完全没有厨房经验与知识的凉介,刚开始只能担任清洗工作,但每换一家店,他的厨房专业就向前更迈进一步,这是因为他仿佛舍弃感情般专心埋首于眼前的工作。尽管被上司或同事咒骂,说他闷不吭声、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凉介仍继续从事厨房工作。即使没有机会在饭店或一流的餐厅工作,凉介仍然备齐了专用的刀具,在公寓的厨房以自己的方式学习做菜。

  为什么会握着其中一把刀,划过自己的胸口呢?.

  他想自杀。

  凉介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有这样的冲动。因此他极力避免心思变得敏锐,佯装对痛苦和空虚迟钝无所觉,对他人竖起一道无形的墙,忍耐着度过每一天。正因为有这股想要消失的冲动,所以他扮演暧昧的自己。这是凉介为了活下去,不知不觉中学会的方式。

  然而,那一天夜里,他怎么也克制不住完全裸露的自我。喝醉酒肯定是导火线。被上司叫去,指责他「整个厨房的气氛都被你搞得乌烟瘴气」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丢下他一走了之的女人、几乎从来不曾响起的手机必定也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远比这些事情更重大的肇因,或许是这个令他觉得永远不被接纳的世界,以及完全无可奈何的自我厌恶。

  凉介在厨房脱掉内衣,盘腿坐着,接着用刀刃刺进左胸,然后把刀子往右横过,鲜血立即泉涌而出,持着刀的手到膝盖之间顿时濡湿成一片。

  日光灯下,鲜血宛如颜料般闪烁着红艳的光泽。及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那剧痛几乎令他忍不住发出呻吟。刀子从凉介手上滑落。他旋即用手压住伤口,却为时已晚。涌出的血流到厨房地板上,不断扩散,他企盼的自我毁灭近在眼前。然而不知为何,相较于刀刃刺穿胸部的疼痛,这时候的凉介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却更为强烈。

  他按住伤口,一面以淌着血的手指拨电话求救;在迷乱的意识中,凉介的心如火焰般疯狂。

  明明一直渴望着死亡,却又疯狂地想活下去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自杀的父亲最后也曾有过如此矛盾的心情吗?

  凉介难以成眠。在男人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中,他始终凝视着天花板。

  背部及腋下因为汗水濡湿成一片;可能是船上特有的油臭味,使他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欲呕的感觉。

  凉介悄悄起身,尽量小心不碰触到其他睡着的男人身体,走出舱室,接着立即飞奔到厕所狂呕了好几次。

  洗脸台的镜子有裂痕,漱着口的凉介,凝视着被切割成好几块的镜中容颜。凉介用手指划着凹陷的眼眶,他的耳朵前后长出大量白发,连自己都觉得看起来不像二十八岁。

  想吐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但凉介并不想回到鼾声大作的舱室。他爬上通往甲板的阶梯,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摇晃的梯子。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仍然挂在门上,但凉介毫不在意地推开门。沉重的海风倏地迎面扑来,溅了他满脸水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及脸颊。海风不断拍击着凉介。

  凉介抓住通道的栏杆,往船首前进。不论望向哪一边都是一片漆黑,别说看不见远处的大海,就连近处的海面也看不清楚。船舷的灯光只映照出正下方的浪涛,黑色的水面不断隆起,浪头破碎后消失在黑暗中。

  凉介望着持续卷起而又破碎的浪涛出神,汗水再度濡湿他全身。

  凝视着海水与黑暗的裂缝时,凉介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一跃而下的冲动。身体在沉重的漩涡中挣扎,接着被呑没到海底——对凉介而言这似乎是数秒后即将发生的事。乘客一人跳进海里,在没有人知情的状况下,船的灯光渐渐远去。

  凉介连甲板上的排气口发出的风声都感到惧怕。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黑暗中的某处似乎将传来充满恶意的言语。

  凉介紧抓着栏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离开昏暗的甲板。巨大的船首斜斜昂起。即使水花从头上扑天盖地而来,也绝对不能急躁。打开往通道的门、开始走下阶梯时,凉介全身顿失力气,就这么坐了下来。

  反复着短浅的呼吸,凉介揣想着岛上的状况。

  那个人现在仍在安布里岛吗?

  仿佛自己活着的希望一般,母亲提过好几次名字的那个人。

  自己有机会把收藏在背包中的物品亲手交给他吗?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也会跟着改变吗?

  3

  汽笛声响起时,凉介正在梦里深沉的烟霞中挣扎着。

  他仿佛正追赶着某个人,又仿佛被某个人追赶。

  令船腹为之震动的尖锐汽笛声使得那片烟霞消散得无影无踪。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的震动,睁开了眼睛。

  圆形的舱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从圆窗流泻进来的阳光,使得身体裹在毛毯里的男人纷纷起身,立川也在旁边揉着眼睛。虽然还有人发出鼾声,但已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到了吗?」

  「几点了?」

  睡在墙边的男人伸出手腕,看了看手表。凉介掀开毛毯,迅速站起身来。他从背包里拿出盥洗用具,走到通道上。船的摇晃稍微缓和了些,膝盖不需用力也可以走动如常。

  「大家早安。大约再过三十分钟本班船就会到达安布里岛。由于不巧遇到大浪,所以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预计早上六点过后就会进入南崎港。」

  船上开始当天第一次的广播。凉介才刚离开洗脸台,立川已经站在通道上挥着手。他一只手拨开长发,故意夸张地让凉介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快吐了。你不要紧吗?前辈。」

  不太好。凉介回给他一个苦笑。

  「我们上去甲板吧,说不定可以看见岛。」立川指着阶梯。凉介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已经没看到「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川用肩膀顶开通往甲板的门。

  「哇!太酷了!」

  光线比立川这句话更快映入凉介的眼帘。上了甲板的立川让风吹舞着他的头发,站在栏杆前一动也不动。

  有一座岛。

  分不清是浅蓝抑或铅灰色的天空下,一波波浪潘和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央冒出一座险峻的山岭。

  这和凉介想象中的岛屿完全不同,太过陡峻,棱线锐利。岩石层层堆叠,竞相往山顶耸立。虽然绿荫蜿蜒覆盖,但整面断崖有一半是裸露的岩块。断崖直线落到满是岩石、波浪汹涌拍打的海岸上。

  这真的是我们即将上岸的岛吗?

  凉介纵目四处眺望,心想岛上应该会有村落,然而,除了山顶的电波装置,看不到其他的人工建筑。没有房子,没有道路,也没有港口。

  「很吓人的断崖对吧?」

  工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他蜷缩着身子,嘴里叼着一截短短的烟头。

  「真的假的?要去这座岛吗?」

  立川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问。

  「是的,这就是安布里岛。」

  「可是,根本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

  「过去也曾经有过必须让外人以为这里没人住的时代。」

  「战争时期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不是,虽然我也是听说的,据说这里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我想你们到了岛上之后慢慢就会听到很多事情。嗯,虽然不管是谁刚看到这片景色都会觉得紧张,不过,这个岛也有不少优点喔!」

  「优点?什么优点?」

  立川似乎很在意。

  「嗯,比方说……很幸运地,岛上没有毒蛇。」

  「欸?这算哪门子优点?」

  「这样就可以安心工作了,是一大优点喔。不过,也没医院就是了。」

  啥?立川挑了一下眉毛。

  「万一受伤怎么办?」

  「很抱歉。没有派出所也没有商店,手机也不通。」

  「什么?」

  「所以,千万不要受伤。」工头一脸严肃地叮嘱后,就走回船舱。

  我要找的那个人,究竟住在这座险峻岛屿上的哪个地方呢?

  凉介站在立川旁边,继续眺望眼前这片荒凉的风景。

  船环绕着陡峭的海岬,似乎正往岛的东南方前进。岛上的树丛随风舞动,斜坡的绿荫泅泳于晨曝之中,鸟群在天空翱翔。高耸的断崖上露出两个黝黑的大洞,可能是洞窟吧,看起来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该不会出现大金刚吧?」

  立川这么喃喃自语时,凉介发现断崖的山腰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在一大片连绵的绿荫中,隐约可见黑色的点状物。

  「咦?」

  「什么?金刚吗?」

  凉介用手一指,立川把脸凑过来看。

  「不,刚刚那里……」

  凉介指着断崖上出现黑点的位置,让立川看个仔细,但不知为何,黑点立刻消失无踪。

  「什么?鸟吗?」

  凉介偏着头感到纳闷。确实应该是那个地方没错,没想到才想看仔细点,竟然什么都没有。

  「哇!好酷的景色!」

  薰出现了。她穿着皮夹克及破牛仔裤,紧抓着栏杆。

  「阿薰,这个岛,真够屌的!」

  立川对薰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套。他摇摇头,没来由地摆出胜利的手势。薰敷衍着比了一下回应,然后笑着对凉介说早安。凉介低声回答「早」,随即又看向岛的方向。

  薰站到凉介身旁。

  「有人住在这里吗?」

  她和凉介他们似乎同样介意这一点。「我们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薰的口气有着感叹,却也带着自暴自弃。

  「听说手机不通耶。」

  「什么?真的吗?」

  「真的。也没有商店。」

  薰夹杂着惨叫声笑了起来。这时,汽笛倏然响起,就在凉介等人正上方。三人立即掩住耳朵,只有立川仿佛不肯认输般大叫:「岛——!」

  船一面被浪涛翻弄着一面绕过海岬后,景色为之一变。长长的堤防在潮烟中延伸而出,眼前终于出现错落在斜坡上的住宅及农地。

  4

  安布里岛,南崎港。

  又长又大的堤防尽头,有个小小的港口。船一接近码头时,看似岛民的乘客纷纷走出船舱,开始聚集在设有升降口的通道上。大家都背着多到几乎看不见身子的行李,就像古代往来各地贩卖物品的商人一样。

  从通道上可以看到码头,上面并排停着小货车;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黄色工地帽的男人们正拉着船索。

  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在同一通道上,但是大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着他们。「我最怕这种场面了。」立川耸了耸肩。薰也腼腆地笑道:「我们简直就像转学生。」凉介假装看着周遭,飞快扫视了一遍乘客的脸。他心想,自己要找的人,或许也为了到本岛购物而搭乘这艘船。不过,凉介只是隐约这么想而已,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模样、什么长相,他完全不知道。

  这时候有人跟工头说话。比他们晚到通道上的三个男人,毫无掩饰地笑着。那是带着轻蔑、令人讨厌的笑法。可能是前一天喝酒喝到很晚,男人们身上的酒气仍未散去,其中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对工头招了招手,说道:

  「搞什么?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立川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和凉介交换了眼神。被男人叫过去的工头微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回答。大块头的男人又边笑边说了句什么,重重拍了一下工头的肩膀。那一拍有如殴打般使得工头的身体瞬间下沉,不过工头却按住被拍打的部位,露出谄媚迎合的笑脸面对男人们。注视着这一幕的凉介看不下去,别开了视线。接着又听到他们之中传来这句话。

  「照这么看,这次也完蛋了吧?」

  说这句话的好像还是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凉介回头看了一下,立川则挑着眉瞪视那些男人。男人们似乎也注意到立川的眼神。凉介靠近立川,低声说:「最好别惹他们。」薰也对他说:「真蠢,别这样!」立川一脸不悦,别过脸去看着码头。

  船一靠岸,立即架上了舷梯。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鱼贯下到港口。其他乘客看样子果然都是岛民,和穿工作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以后,便陆续搭上前来迎接的小货车离开。刚才那三个男人最后才下船,背着斗大的行李消失在码头的尽头。

  凉介等人站在距离船不远处,等待工程用的货物卸下来。

  从海上吹来的风时而强劲地扑面而来,但以这个季节来说,算是相当暖和的海风。

  堤防最里面是小型船舶场,拴了十艘左右的渔船。船舶场对面有条蜿蜒爬上绿荫斜坡的狭窄山路,小货车都是往那条路行驶。似乎是通往村落的道路。

  「那些人也是岛民?」

  薰指着正在卸货的男人们,询问工头。可能是刚刚那三个男人说了什么讥讽他,工头显得无精打采。虽然点了烟,他看起来却心不在焉,对于薰的问题也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声「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回答:「啊,没错。」

  「定期船到港口后,大家一起帮忙把物资搬上车,分给每一户家庭,这是岛上男人的义务。」「是喔?那,我们也要帮忙吗?」

  「不用,因为你们都是临时工。如果在岛上定居下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凉介这时仍一一确认穿工作服的男人的长相。因为日晒的关系,男人们的脸和颈项都呈红铜色。不过,没看到任何一个是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

  男人们似乎也很在意凉介等人,在工作短暂的空档不断往他们这里瞄。吊车卸下工程用的货物、开始堆到小货车上后,男人们的视线更加明显。有人甚至停下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正在搬运以蓝色塑胶布打包成捆的货物的凉介等人。不过,每当两边视线交会时,他们便慌张地别过脸去。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薰。凉介心想这也难怪,搬运货物的过程中,薰表示很热,脱下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一件T恤。从袖口可以窥见的白皙手臂,在这个码头异常醒目。再加上薰的右臂有个小小的玫瑰图纹刺青(注5),每当她的手有什么动作,就能从袖口隐约看到玫瑰图纹。

  小货车先将货物运到村落,再回来载凉介等人。工头也和载货车一起先到村落,凉介三人先留在码头。这段时间,薰一个人随兴走来走去,看看船,看看其他人作业的状况,自然而然便走向男人群聚的地方。一个微胖的男人突然靠近薰,对她说了些什么。薰虽然回应了,却满脸困惑地往回走,那个微胖的男人跟在后面。

  「那家伙想干嘛?」

  立川正对凉介耳语之际,跟在薰后面的男人也过来了。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新人?」

  工地帽下胖胖的双颊上浮现一张笑脸。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肩膀斜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包,布包上写着「配送」两个黑字。

  「呃,还有,你是女的?」

  男人追问绕到凉介和立川背后的薰。

  「是又怎样?」

  薰回答得很不客气。男人瞪大了眼睛,「啧」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喂!登志男!」

  穿工作服的其中一个男人怒吼着:「快回来!」其他男人也招着手。不过,叫做登志男的男人再度发出「啧」的一声。

  「你有什么事吗?」立川和凉介站在登志男面前。登志男交互看了看两人的脸,这时载着工头的小货车刚好回来。工头打开副驾驶座的窗户,喊了声「登志男!」登志男笑了笑,耍宝般地扭动身体,往男人们的方向跑了回去。

  「搞什么鬼?」立川狠狠地瞪视着正在作业的男人们。

  「算了啦,又没怎样。」

  薰拨着头发,吐了一下舌头,小声地说:「啧!」

  小货车的驾驶座上,坐着岛上唯一一间民宿的老闾,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即使立川大声打招呼,他也只是点头简单回应。凉介等人被安排坐在载货的车斗上。工头或许认为坐在车斗比副驾驶座轻松吧,他也坐在凉介旁边。

  从码头开始的这段路虽然是柏油路,但路肩崩毁,路面有许多地方都覆盖了杂草。刚行驶没多久,货车就颠簸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凉介等人抓住车斗边缘,工头和他们一起往侧边摇晃时,道歉说:「真对不起。」

  「这里没有平地,就这么一条道路。」

  工头指着耸立的高山。

  「明明是个小岛,但那座安布里岳竟然有六百六十公尺高。从这一头看过去都是森林,不过,东侧就是从船上看见的断崖。反正,想用走的环绕这座岛是不可能的。」

  「岛上大概住了多少人呢?」被薰一问,工头眯着眼睛,「嗯……」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不知道正确的数字,不过应该不到三百人吧?连同调派来这里的老师也算进去的话。」

  「这种地方竟然有学校?」

  「有,虽然已经快废校了……」

  「也有从外地移住来岛上的人是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有……不过年轻人几乎都无法在这里久待就是了。」

  「因为这里也住着很麻烦的人对吧?」

  工头不了解蒸的意思,再次确认:「什么?」

  「就是刚刚下船以前遇到的那些人。」

  没错没错,那些家伙。立川生气地叫嚷着。

  「他们嘲笑着说『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工头可能也认同,「喔」了一声点点头。

  「不用在意那些人。那个大块头叫做睦,长头不长脑,是个分不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男人。」

  「他还说『这次也完蛋了吧?』哟?」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工头对着故意把尾音拉长的薰,拼命挥着双手说:

  「你们真的不要在意。那是因为……说实话,之前雇的临时工实在太糟糕,第一期工程挖掘蓄水池虽然顺利完成,不过因为有人带了毒品来而引起骚动,所以在问题扩大前就叫他走了。所以,就这个岛来说,包括接下来的工程,希望各位像跑接力赛一样,能够顺利衔接下去。总之,请务必不要引起纠纷。我光是要负的责任就已经一大堆了。酒倒是不用客气,有好得不得了的烧酎。」

  工头接着抬头看着凉介。

  「菊地最年长,所以想拜托你来负责统整三个人的意见,不过,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是不是……个性比较怕生?」

  「不……呃。」

  凉介开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摸了摸头。

  「那个,听说你本来是厨师,真的吗?」

  薰像是刚好抓住他们谈话的空档般把上身凑过来。这时小货车正好急转过一个弯,由于路边没有护栏,感觉车子像要掉落斜坡一般。凉介等人急忙抓紧车斗的边缘。

  「算了,之后再说就行了。只要能习惯岛上的生活,也不是非得要谁来统整才行。啊,对了,刚刚不是有个怪怪的人找你们说话?」

  薰照样抓着车斗边,抬着下巴说:「什么?」

  「脸很大的那个,那个人叫登志男。」

  「啊,就是一直『那个那个那个』的家伙,,那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

  「那家伙啊……」

  工头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香烟,用指尖夹住,不停地在头的侧边转着。

  「但他并不是坏人。抱歉,请你们暂时先不要跟他计较,不久就会习惯了。他和睦那些人不一样,说不定反而可以跟你们当朋友。」

  凉介等人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再接话。工头点燃了烟。

  接下来的路程,仍然持续好几个弯道,小货车不断地左弯右拐。凉介等人为了保持平衡低下了头。工头吐出一缕青烟,接着莫名地露齿而笑。

  「话说回来,登志男可是重要人物喔,那小子是岛上的邮差。」

  5

  或许是受到海风的侵蚀,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木板围篱以及墙面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整体外观腐朽老旧。眼前的景色让凉介觉得有如踏入某个不知名的异国开拓者的村落。空地上系着褐色的肉牛。

  徒具形式的柏油路中断,小货车刚进入狭窄的石子路就停下来了。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民宿老板说:「吃早饭,有双带鰺生鱼片。」他依然顶着一张臭脸,指了指以铁皮浪板相连的二层楼

  房。

  工头似乎并不住在民宿,整理好货物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只有来打工的三个人坐在饭厅的桌旁。帮他们准备早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煎蛋、海莴苣味噌汤、酱菜和盖饭。桌子正中央则放了一大盘浅粉红色的生鱼片。「这是昨天捕到的双带鰺,」妇人说道。

  凉介虽然还没有完全从晕船的状态恢复,但是鱼肉清甜爽口,口感相当好,意外地令他胃口大开。立川也没停下筷子,边吃边朝着妇人说:「再多我都吃得下!」唯一扫兴的是当风一吹过来,就飘来牛粪的臭味。薰频频看向窗外的隔板。

  「这是牛便便的臭味吗?」

  薰不悦地皱起鼻子,妇人笑了出来。

  「既然来到岛上,这一点不习惯不行喔。」

  妇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把窗户关了一半,然后盯着薰的脸瞧。

  「话说回来,你父母,对那个都没说什么吗?」

  「这个?」

  薰用手指摸了一下鼻环。

  「为什么要做那么吓人的事?」

  妇人弯着腰似乎等着薰回答,不过看到薰只回给她一个微笑,她便回到厨房了。薰的表情没什么变,和立川、凉介相互交会了一下眼神。

  立川把长发拨到一边,默默地让薰看自己一边的耳朵。立川也戴着红色晶亮的耳环。

  「太好了。」

  薰小声地笑了。接着,立川和薰以恳求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指指自己什么都没戴的耳朵,一脸腼腆地笑了。立川用筷子夹了一片双带鰺,作势要把生鱼片贴到凉介耳上。薰忍不住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要是会长能够对你们满意就好了。」

  妇人把茶壶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喔,」三人都点头回应,却不了解妇人的意思。

  「会长?那是谁?」

  「说到会长,就只有这个岛的自治会会长了。他找你们过去。」

  凉介三人面面相觑。风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再度飘来牛粪的强烈臭味,薰用手掩住鼻子。

  小径交错地穿过家家户户和草丛,一路上全是上上下下的坡道,没有人和他们擦身而过。凉介三人穿上工头给他们的安全鞋,发出噔噔的响声走着。

  「该死,真的没讯号耶!」

  立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朝着各个方向测试,大声嚷着:「怎么可能?」

  「抱歉。据说明年应该就能通话了。」

  「我没办法,下个礼拜我可能就坐船回去了。」

  「才刚到这里而已,别这么说。如果是网路的话,可以利用电话线路想办法。」

  「不行,我只带了手机来。这下子伤脑筋了。」

  薰站在距离立川和工头不远处,环顾四周。

  「这里每一家的姓氏都相同,全都姓平林。」

  凉介点点头,他刚刚也确认过每户人家的门牌。

  工头走到两人中间。

  「除了外地来的人以外,这里的人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不过,大家都同姓,不会搞混吗?」

  薰问工头。她仿佛正在享受天然的日光浴般转了一圈。

  「用姓氏没办法区别,所以都用屋号(注6)来称呼彼此。」

  「『巫号』,那是什么?」

  立川仍紧握着手机。

  「咦?你没听过吗?在学校没学过?」

  「那、那又怎样?」

  发现立川的眉毛又挑高了,工头摸了摸头。「不,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了。」

  「工头……我告诉你,」

  立川挨近工头,肩膀简直快撞上般。

  「我可是定时制高中肄业的。」

  说的也是,不过,这不就好了吗?工头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他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然后用力咳了一下。

  「这个……反正,与其说是屋号,好比说住在上面的人叫做上方,住在道路中段的就叫做道中等等,大概都以这样的方式来称呼。」

  「从以前就是这样吗?」薰问道。

  工头点燃香烟,「好像是。再来就是由会长决定。」

  啥?薰感到难以置信。「有时是依照会长的想法决定喔!」

  「果然,这里的会长,是什么大人物吗?」立川问道。

  工头吐了一口烟,把从民宿抱来的一升瓶(注7)烧酎往前推,接着突然压低了音量。

  「会长就像岛上的头目,只要被他盯上了,就别想待在这个岛上。我们也一样,要是违逆他,工作就不保了。」

  「公家的工作也是吗?」

  凉介很难得发问。工头的眼神一时恍惚起来。

  「公家……怎么说呢?真要追根究底,公家在这里根本就没意义啊。」

  一上坡绕过转角、巨大的苏铁出现在眼前时,工头挺直了背脊。这里和村落其他住宅不同,盖了一栋气派的房子,橙色的瓦片闪闪发亮。大门旁有个牛舍,里面有一头毛色黑亮、嘴角流涎的牛,肌肉结实有如怪物。

  「怎么?到了吗?」

  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凉介等人回头一看,那里站了一个挺着腹部、上了年纪的男人。男人穿着工作服,一颗光头底下是两道粗浓大眉,双目炯炯有神。

  「您早,会长。一大早就打扰您,真是抱歉。他们是新来的临时工,请您多多关照。」

  听着工头对会长毕恭毕敬的说话方式,凉介等人不知不觉也低头行礼。薰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声「头目」。

  不知道会长是不是听到了,他紧抿双唇盯着薰,然后突然朝向凉介。「你的年纪比他们大一点?」会长问道。

  「你就是那个,以前当过厨师的人?」

  「是的。」

  「擅长做哪些菜?」

  「主要是西式料理。」

  「为什么辞掉厨师的工作?」

  凉介垂下双眼。虽然明知不能不回答,当下却找不到适合的言词。会长默不作声紧盯着凉介,「算了,不说也没关系,」他和缓了表情说道。

  「你也有许多苦衷吧?总之,请各位在这个岛上全力以赴努力工作,彼此相互合作。我需要你们为这个岛工作,这个岛也会成为你们的力量。不过,白天都是劳力活,也会有吃不消的时候吧。这里也有人性格粗暴,有合得来也会有合不来的。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逃到我这里,烧酎随便你们喝,晚上就有话直说,不用顾忌什么!」

  会长说完后,用力拍了一下凉介的肩膀,然后摇晃着上半身哈哈大笑。凉介正要回答「是」的时候,会长比了个一起喝酒的手势。

  「我家有个年轻小伙子,希望你能多告诉他一些有关东京的事情。」

  这时候正巧有人拉开玄关的玻璃门,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飞奔而出。「喂!」会长一出声叫住他,他随即挺直背脊,也不知是对着哪个人的方向,随便鞠了个躬又立刻飞奔而出。

  「没把他教好,真是抱歉。那是我儿子,叫做久朗。」

  久朗是个遗传了父亲浓眉的少年,手长脚长,个子比父亲还高。

  「他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所以会离开这个岛。」

  「他就要在本岛开始憧憬的宿舍生活了呢。」

  工头搓着双手说道,会长却摇摇头。

  「不,在进学校以前,一定要先通过元服仪式。」

  6

  山脚下有个无人的小寺庙,祠堂和本堂大半都已毁损,长满了杂草青苔。寺庙后面立着一座座坟墓,墓碑的边角都已磨损得失去锐角。

  通往工地的道路就从这里开始。穿过杂木林后稍走片刻,右侧就是施工的地点,有个新的蓄水池。塑胶管成堆摆放,旁边还停着一台自用车大小的推土机。自愿帮忙的岛民和凉介等三名临时工面对村子里净水槽的方向,从这里继续进行埋设水管的基础工程。预定埋设水管的范围已经用线拉了起来,他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挖掘,一直挖到村落附近。

  这个岛上只靠水井无法供应足够的饮用水,因此居民从很久以前就仰赖雨水。据工头说,输送雨水的水管设施年久失修,漏水量相当大,就算集结岛上的男人(男众)修补也来不及。几年前闹干旱时,甚至严重到必须用船运水,因此后来才计划再设置一个蓄水池,但是管辖的县府官员总是不肯点头答应,据说最后会长冲到县政府的离岛课,拍桌子大吼「不答应的话,我就在这里切腹!」使得官员们大惊失色。

  「他的气势确实会让人吓破胆。」

  立川边用铁锹挖起土堆,边说出他对会长的印象。端饮料来的薰也坦率地赞同。

  「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前辈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是吓傻了吗?」

  「不……我……啊!」

  准备把钩上树根的十字镐拉起来的凉介正打算回答立川,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心!」

  距离他们不远处正在焊接的工头伸长脖子大喊。围坐在他旁边的岛民笑了起来。

  薰从冰桶里拿出毛巾,递给正要用手拭去脸上污泥的凉介。

  「谢谢。」

  除了道谢,凉介依旧什么话都没说,薰和立川互看了一眼。「前辈你果然不爱说话耶。」

  即使立川这么说,凉介还是没有回嘴。薰侧过头,看着岛民的方向。

  「大白天就开始喝,真不错!」

  岛民已经坐在席子上喝起酒来。立川瞥了他们一眼,「酒兴还真好!」接着把铁锹插在土上。凉介手叉着腰稍事休息。他已经筋疲力竭,别说是选择什么用词了,连和两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必须挖掘的沟渠距离是每天都预定好的。从新的蓄水池到村落附近的净水槽,直线距离大约三百公尺长,在这三百公尺的范围内,必须挖一条一公尺深的沟渠,之后再放入塑胶管连接起来。目前的预定计划是一个月内掘好沟渠,所以一天必须挖十公尺。虽然工头表示「大家一起做的话很快」,但问题是小型推土机不适合用来挖土,最关键的岛民又不时在工作中喝酒,而薰负责搬运废土等杂务,所以实际上只有凉介和立川两个人持续进行掘坑的工作。再说,在这种大树盘根错节的地方,一天想挖十公尺几乎不可能。

  不过,出乎意料地,凉介并不讨厌单调的挖土工作。手中握住铁锹,反而更能心无旁骛,让身体记住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疲惫感,比受到不安定的心思撩拨好得多了。他甚至觉得,就这么一直挖下去也不错。

  午后开始工作不久,立川颓然地垂头坐倒。他连脸上的汗都没有伸手去擦,一副累到连骨头都散掉了的样子。推着独轮手推车的薰脚步也开始不稳,仰头长叹说:「每天都这么操吗?」

  「可以休息一下吗?」凉介开口询问正好来到附近的工头。工头回了句「量力而为,量力而为」,便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了。

  「搞什么!连那家伙也喝起来了!」

  立川一脸惊讶,一旁的薰也筋疲力竭地坐倒,「明明跟我说只是负责打杂而已。」

  「对嘛。说起来,阿薰是女人,却被叫来工地就很诡异。」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很适合粗活。」

  薰弯起有刺青的手臂,让他们看隆起的肌肉。立川虽然笑了,却又像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似地移开了视线,然后直接躺在地上,「啊」地大大叹了I口气。

  「我啊,家里一直很穷,从来没有到外岛玩过。本来以为来这里有钱赚又能看到海,应该也不错。真是有够蠢。」

  立川依然躺在地上,用脚后跟敲着地面。

  「我八成又被耍了。因为征人启事上面写说很紧急,这里的工地看样子也急着想完工。要是当时多考虑一下就好了。这果然是陷阱吧?」

  「陷阱?」

  立川缓缓朝向问话的薰。

  「是这样的,在船上时我也向前辈提过,这么南边的岛耶,为什么要特地找像我们这样住在关东(注8)的人来?就算日薪低,加上机票、船票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不就超过了吗?」

  「我对这点也一直感到很纳闷。」

  「你认为呢?前辈。」

  凉介「嗯」了一声点点头,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该说的话才开口。他寄了履历表后,就立刻接到工头的电话。

  「工头说工程以外的事,希望我也能帮忙。要我帮他想一些点子,让更多人愿意来岛上。」「他也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耶。他说希望让这个岛成为年轻人愿意来的地方,说想借用一下我的智慧。可是,这样的话问县境附近的人不就得了?」立川说道。

  凉介歪着头想了想。

  「我认为县境附近的年轻人不会来这里。」

  原来如此。薰说道。

  「既然要离乡背井,八成会选择去东京或大阪吧。县里的人相当清楚离岛的实际状况,应该不会来这种连一间商店都没有的地方。」

  这么说也有道理。立川坐起身拨了拨头发。

  「也就是说,是这样对吧?为了促进岛的繁荣,所以想要问问都市人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找我们来就错了吧?」

  薰说完后笑了起来,立川却瘪着嘴一脸不悦。

  「玩笑也开太大了。就算这里是夏威夷,只要手机不通照样出局。谁会来这种鸟地方?根本全是陷阱,就连那棵怪树也一样。」

  道路两旁全是同样的树,繁茂的枝桠垂下大量的气根,从某个角度看,就像是某种生物的触手。

  「那种树也太恶烂了,树根到处乱伸,害我挖的时候超麻烦。」

  立川抓起一颗小石头,朝最近的一棵树丢过去。那是一种名叫细叶榕的植物。

  「我倒是很喜欢,在这种大树下喝酒也不错。」

  薰边打呵欠边说。

  「我没办法。酒一喝下去,我就挖不动了。」

  细叶榕数不尽的气根如触手般随风摆荡。和薰一样,凉介也很喜欢这种树。他很喜欢树枝弯曲的方式以及气根酝酿出来的谐趣野性。

  7

  凉介三人在安布里岛的日子就这么展开了。

  虽然每天早上都有几个男众出现在工地,但他们几乎都是抱着玩票的心态,随便用铁锹挖一挖,中午就围坐在一起喝酒。虽然也有人邀请凉介他们,不过,在工头面前实在不可能加入。只有薰会接受邀请,打杂之际顺便喝个一、两杯。结果,男众开始给薰起了「鼻环妹」的绰号,立川是「长毛」,凉介则是「那小子」、「那家伙」。

  一遇到下雨天,工作量更是大增。男众都没来帮忙,只有他们三个临时工和工头,而且必须穿着雨衣掘坑。光是穿上雨衣就闷得满身大汗,加上雨水流进沟渠,落脚的位置处处泥泞,铁锹益发沉重,种种恶劣的状况夺走了每个人的体力。三人没有交谈,凉介和立川全身都是泥土。不久,立川就坐在雨中说「干不下去了」。薰打算推动陷入泥里的独轮手推车时,整个人跪倒在地,泫然欲泣。只有凉介没叫一声苦,闷着头持续用铁锹挖着土,仿佛激烈的身体劳动让他得到救赎。

  每天结束繁重的劳力工作后,三人轮流在民宿泡澡。凉介每晚都在浴缸里思考。

  来到这个岛的初衷……母亲数次说出口的那个人,是不是差不多该开始去找他了?为了了解过去,也为了今后继续活下去,他亟欲见对方一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否也在前来协助工程作业的男众当中呢?还是他们其实尚未见过面?

  即使一心挂念着这件事,凉介每天仍然只是在挖掘沟渠中度过。一整天的作业结束后,他已经没有体力做其他事。凉介还不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找到那个人。

  这一天,工头病倒了。

  「他好像喝了酒上工,被会长臭骂了一顿哪。」

  叫凉介三人起床的妇人,告诉他们当天停工,以及工头出不了被窝的状况。

  工头住在什么地方、受到谁的照顾,凉介他们一概不知。三个人吃着早饭,对于是不是要去探病一事完全热络不起来,也是基于这个缘故。甚至连妇人也直截了当说「免了免了」,连连摇手表示没有必要。

  「那个人气量比跳蚤蛋还小,不敢回嘴,又爱闹别扭。」

  「不会吧。再怎么说,他好歹是工头耶。」

  「不不不。」

  妇人相当有自信,「那个人,本来就不是当工头的料哪。」

  「伯母很清楚工头的事情吗?」

  薰这么一问,妇人吐了一下舌头。

  「清楚是清楚。算了,就当做我不知道吧。」

  「什么?」

  「总觉得这个岛充满谜团耶。」

  妇人意味深长地「嗯嗯」点头附和。

  「确实是谜样般的岛喔。既然是难得才有的休假,你们不妨到处去走走。」

  「说的也是。」

  立川用橡皮筋束起头发。

  「虽然会长说过晚上可以过去喝酒,但我们只有在这里喝过,所以完全不知道岛上是什么样子。」

  「真的。别的地方完全没去过。」

  薰也附和立川。

  「你呢?前辈。你要睡觉?还是你有带A书来?」

  不,凉介摇摇头,对他们两人笑了笑。

  「我也一起去。」

  牛正悠闲吃着草的人家。树上结着小小绿色木瓜的人家。细叶榕气根随风摆动的人家。这些房子的对面是广阔的海洋、天空、青山。

  三人从挖掘沟渠的作业中抽身,四处走走。即便只是信步穿过住宅,岛上的平静及令人目眩神迷的风景仍环绕着三人。

  薰拿着手机朝各个地方按下相机功能的快门键。她说既然手机无法用来通话,就要转变想法。

  「我负责忠实记录下来。」

  立川绕到薰的前面,摆出各种姿势,却被薰一脚踢开,说:「我不拍这种做作的照片。」听到孩子们的嘻笑声,是在凉介三人进入村落西侧之际。一走下缓坡,就看到巨大的细叶榕树叶随风飘动,再往前则是木造平房建筑的校舍。几个穿运动服的小学生在操场跑步,一名看似老师的女子也身穿运动服陪在孩子身边一起跑。她似乎说了什么让孩子们笑了起来。

  「有学校耶,而且,还是女老师。」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

  薰戳了一下垫起脚尖张望的立川的腰际。

  「因为她好像是熟女耶。」

  「我也比你大两岁哟。」

  石造的正门上镶嵌着「安布里中小学校」的门牌。用来区隔校内和校外的,只有校园内外的高低落差及矮树篱,没有都市中常见的铁栅栏。

  或许是听见立川和薰的声音,一个孩子喊了声「老师」,一边用手指着他们。孩子们一阵骚动,纷纷抓着老师的衣服。老师先对孩子们说了些什么,然后朝凉介三人的方向小跑步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老师。立川立刻小小地「哇」了一声。凉介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因为她的双眸透亮,水灵灵地转盼流光。

  「抱歉,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薰笑着打圆场。

  「各位就是负责水道工程的人员吗?」老师抢先问道,接着低声说了句「辛苦各位了。」

  「那……请问有什么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四处参观一下。」

  立川还没说完,老师脸上已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看似急着回到孩子们身边。这时凉介开口说话,使她停下了脚步。

  「我们临时有了休假,所以才出来走一走。」

  老师微侧着头,看着凉介的脸。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岛上什么都没有喔。」

  「山上呢?」

  「山上……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没有到过山顶。抱歉,我正在上课,先告辞了。」

  「我们才要向您道歉,谢谢。」

  薰低头致歉。老师回礼后往孩子们的方向走回去。这回换立川戳了戳凉介的腰际。

  「原来前辈这种时候话倒是说得挺溜的嘛。」

  「菊地哥果然是男人,我放心了。」

  薰皱了一下鼻子。

  8

  午后,立川和薰喝了一杯后,就各自回房睡午觉。凉介一个人溜出民宿,开始先前就一直计划的行动。他沿路一家一家确认门牌,希望找出那个人的名字。不过,全部的道路都走过一遍,却完全没有在门柱上看见那个名字。

  这让凉介很沮丧。

  该不会完全白忙一场?那个人已经不在岛上了吗?

  一股疲惫感忽然涌了上来,凉介瘫坐在路旁,不知道该怎么办。看了一会儿天空飘过的云朵后,他的脑中浮现上山去看一看的念头。

  说不定村落以外的区域也有人居住。只要从高处俯瞰整座岛,就可以知道了。

  工头曾说过,经过工地后再往前走就是登山道。凉介站起来开始走向山坡。他经过村落,再穿过无人寺庙,进入通往工地的道路,然后抵达施工沟渠旁的登山道。登山道维持一段平缓的上坡,凉介观赏着树林,踏稳脚步一步步爬上山。

  凉介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落脚处几乎被树下蔓生的杂草和藤蔓绊住。这时登山道突然变成急陡坡,几乎必须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凉介气喘吁吁。四周的植被景观和之前截然不同,树林更加茂密,能见度变差。再继续往上爬时,凉介已经分不清哪里才是登山道。雪上加霜的是,覆盖住道路的草洼竟然一分为二,分别往左右相反的方向而去。凉介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

  他正感到进退两难时,背后突然传出沙沙的声响。在他经过的树丛附近,高高的杂草丛正摇晃着,也听得到树枝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凉介伫立在原地不动,注视着摇晃的草木。那个东西正往这里靠近。凉介出声喊道:

  「喂!」

  刹那间,那个东西迅速起了敏锐的反应。杂草丛激烈晃动,那个东西即刻远离凉介。凉介并不打算追上去。那应该不是人类。

  凉介想起在船上远眺这座岛时,出现在断崖山腰处的黑点。

  那是什么?

  这时候吹起一阵风,树林及草丛有如掀起波浪般摆动,接着四周恢复原本的模样,回到原先一片静谧的森林。

  凉介背对着树丛,往右侧蔓生的草洼处迈出脚步。

  凹陷的草洼所形成的荒径,似乎是从安布里岳南侧一路往东侧斜坡延伸而上。凉介循着这条荒径爬上去,斜坡的起伏渐趋激烈,走着走着草丛中开始冒出岩石;不久,树林渐渐变少,意想不到的开阔视野在眼前展开。

  村落及蔗田都在脚下,再往前眺望就是天空与大海,凉介仿佛被海天相连所形成的巨大球状池子所环绕。

  这里正是从船上远眺时所看到的陡峻斜坡。凉介现在正置身于那片景色中。

  他的脚下遍布棱棱角角的岩石及杂草。海风直接带来了大海的潮骚,风声呼呼作响,蓝天仿佛从额际将他整个呑没。

  然而,凉介却感觉到自己的肌肤、自己的内在有股即将爆发的不安压迫着他,似乎要将他驱离这片壮阔的景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必须借着铁链才能攀爬的锁场(注9)。岩壁上钉入了锁链,链子的长度仅有五、六公尺,抓紧锈蚀锁链的凉介动弹不得。小石子脱离岩石表面,发出干干的声响往下掉落。

  凉介胸口的伤痕曾有的痛楚,有如针戳刺般再次苏醒。就好像那一天夜里从指间溢出的鲜血,此刻再度滴落长裤一般。

  不该出现的冲动再度袭来。

  如今才后悔自己的漫不经心已经太迟了。

  凉介咬紧牙根。他对于身处这样的险境感到不安,打算回到原路,但是那个念头仿佛沿着脊髓爬了上来,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他的膝盖在颤抖,无法张开紧握锁链的双手。

  明明曾经那样渴望着活下去,所以才来到这座岛,内心那股冲动却狂涌而上。

  凉介注视着下方击打岩块而粉碎的白浪。到那里的距离确实呈一直线,斜坡上虽然蔓生着植物,但只需稍微一鼓作气,就会垂直落下吧?

  那股上涌的冲动攫住凉介。

  往斜坡用力一蹬,

  结束这一切吧!

  凉介的脑袋开始混乱起来。他猛力摇了摇头,单手放开锁链。

  来吧!另一手也放开吧。

  难道有人会为你哀伤吗?

  内心的催促声带着强劲的力量,想假装听不见却清晰可闻。凉介的膝盖颤抖得更厉害,既无法往前进,也无法后退。大量汗水涌出,濡湿了凉介的颈项和胸膛。

  凉介微微开口低语:「飞吧。」

  在大汗淋漓中,凉介下定决心了。蓝色的天空,正见证着凉介最后的行动。

  凉介低头看着脚下。草木如波浪般摆动,风正往上吹来。现在立刻往下跳的话,自己的身体数秒后就会掉落到岩岸,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他把抓住锁链的另一只手也放开,然后踏出一步。穿着安全鞋的右脚悬在空中。接下来就剩左脚了。轻轻一蹬就可以了。

  「飞吧!」

  就在他要使力时——

  一个干干的、足蹄敲打地面般的声响传了过来。眼角有个东西进入他的视野。凉介把头转过去,只见锁场另一端的岩石堆里,出现了一只白底黑斑点的生物。

  斑斑默默注视着凉介。不仅如此,它还倾斜着身体,往这块只要一滑落就会直线掉到海上的岩石逐渐靠近。

  斑斑的双眼闪烁着金色光芒,细小的瞳孔呈一直线闪闪发光。它竖起长长的耳朵,耳朵旁长出两支角。

  斑斑来到凉介身旁。它抬起脸,盯着凉介的脸好一会儿后,突然用鼻尖顶住凉介的腰际。

  凉介的左手碰触到斑斑的额头,触感柔软的毛底下是坚硬的肌肉。斑斑再度用力。它长着双角的头抵住凉介膝盖前端,凉介落脚处已经毫无转圜空间。斑斑脚底的小石子逐渐往下崩落,但它却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凉介。凉介的手触碰到斑斑的身体,他用指尖抚着它的毛,触摸它的肌肤,感觉它的体温。

  凉介这时突然回过神来。他的膝盖停止颤抖,大海的潮声重新传入耳里,在海中航行的小船再度进入视野。凉介重新抓住锁链,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退回,最后终于离开锁场,回到杂草蔓生的地方。

  凉介颓然坐倒在草洼处,斑斑用鼻头磨蹭着凉介的肩和腰。

  「谢谢。」

  凉介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坐在斑斑身旁,望着天空及大海,任由汗水滴落,反复着短促的呼吸。

  这时候,不知为何斑斑又开始撞他。它轻轻用头顶着凉介的背。当凉介被顶得半站起身时,它又继续顶着要凉介站起来。斑斑咩咩地啼叫,是一种带着湿润感的叫声。

  「你是,山羊?」

  斑斑抖动着身体走在凉介前面;凉介亦步亦趋跟在斑斑后面。

  斑斑一面走下草洼处,一面不时回头。凉介心想,这一定是人类饲养的山羊,野生动物绝对不会这样,不久应该就能看到它的饲主。

  然而走下山路、回到茂密的树林时,这个想法跟着消失无踪。摇晃的树丛中有什么生物,使他的想法转变。

  树丛里再度传来沙沙声,斑斑开始啼叫。这时突然出现另一头山羊,是一头全黑的羊。它一看到凉介就用力蹲着前蹄,把头往上仰。

  这头羊和斑斑感觉完全不同,它对凉介有所警戒。从它的脚和背,可以看出它下一步可能会采取难以预料的爆发性行动。它也用角做出威吓的动作。和斑斑在一起时没有的紧张感,在黑羊和凉介之间油然而生。而且,树丛各处都有摇晃的迹象。树丛中四处露出这些生物的头和背脊。约略数算,凉介周围应该有将近十头左右。

  羊群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围着走下山路的凉介。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使得凉介不知不觉中配合这些生物的节奏下山。斑斑一直陪伴在他身旁,黑羊稍后也跟了上来。整群山羊和凉介在一起。

  然而,更往山下走后,黑羊再度大跳跃,像是要躲藏起来般冲进树丛里。树丛剧烈摇晃,黑羊就此消失无踪;羊叫声此起彼落响起,接着森林便恢复平静,整群羊像是变魔术般消失不见。凉介停下脚步,正要伸手抚摸唯一跟在他身边的斑斑。

  然而,斑斑却突然用头顶凉介的腰部,令他猝不及防。这一顶用上了斑斑全身的力气,凉介因而滚落到下坡。斑斑毫不留情地再次冲过来撞他,凉介被斑斑的角顶中,背上一阵剧痛。

  这时道路下方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凉介连忙站了起来,今天刚见过面的女老师站在那里。

  「被pinza顶了!」

  一个小女孩指着凉介笑道。

  「Pinza?」

  凉介不知道小女孩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斑斑飞奔进入树丛。一旁的草木摇晃了片刻后,那些生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9

  据老师说,她带孩子们来登山道观察植物,当做自然科的课外教学。因为已经观察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学校时,便看见山羊用头顶着凉介。

  「Pinza就是山羊,这里的人都管它们叫pinza。」

  老师一面把手帕递给满身是泥的凉介,一面向他解释。

  老师的一双眼眸依然透水似地晶莹透亮。凉介不禁觉得,树木的嫩叶、小巧的花朵等森林里一切柔美的事物仿佛都会溶化在她的眼眸中。凉介无法直视她的脸庞,转而看着斑斑消失的方向,重复说了一次「Pinza」。

  「是的,pinza。」

  「为什么叫pinza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老师歪着头问其他孩子。孩子们拉长声音说「谁知道——」,有的则露出困惑的表情说:「pinza本来就叫pinza。」

  孩子们借机紧抱住老师的腰,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凉介。

  老师一面回应孩子,一面告诉凉介她所知道的有关安布里岳的事情。

  那个断崖叫做东人崖。登山道分为通往岩场的男坡及和缓的女坡。以前举行元服仪式时听说必须登上男坡,不过由于曾发生坠落意外,现在几乎没有人上去了。接着老师以一句「我也是听说的……」开了话头,告诉他山里有细叶榕的原生林,还说断崖上的洞窟据说曾有海盗潜伏。

  「对了,什么时候可以使用新的水道呢?」

  被老师这么一问,凉介低下了头。

  「负责人说在进入梅雨季以前。」

  「您从事水道相关的工作很多年了吗?」

  「不,只是打工。」

  老师有些讶异。

  「之前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

  「是的……直到去年为止都在厨房工作。」

  啊。老师的声音带着佩服。

  「其实我是个爱吃鬼……各位小朋友,这位大哥哥现在在岛上为了水道工程帮我们挖沟渠,不过他本来是厨师喔。我们下次请他来教室,告诉我们有关料理的事情好不好?」

  孩子们听到老师的话立刻一阵骚动。有孩子跳着说「炸虾!」也有孩子一边嚷着「蛋包饭」一边跑来跑去。

  走着走着,眼前已经看得到沟渠挖到一半的工地。老师一面提醒孩子小心行走,一面看着工地现场。

  「进行到这个程度,真的辛苦各位了。」

  这时,一个剃着光头缺了门牙的男童,活力十足地又跳又叫:「老师!」

  「那个……为什么他,本来不是厨师吗?为什么他不做菜,要来挖洞呢?」

  「这个嘛……」老师支支吾吾,凉介也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孩子并不死心,一迳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凉介走在孩子身旁,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

  「其实,不是为了水道才挖洞的哟。」

  「姨?什么意思?」

  「那么,是为了什么才挖洞的呢?」

  一个吸着鼻涕的男孩子拉大了嗓门问。其他的孩子也接二连三地跟着发问。

  「是啊,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咦?大家都不知道吗?」

  凉介故意装傻。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张大了小小的嘴巴,连老师也一副期待听他回答的表情。「那就是……嗯,为了寻宝。」

  「寻宝?」

  孩子们发出「哇」的一声,连连大叫「不可能」、「骗人」。

  「是真的喔!」

  「骗人!」

  「因为这个岛有宝藏啊。」

  「什么宝藏?」

  「就是不知道才要挖呀。」

  什么嘛!有个小男孩说着拍了一下凉介的屁股。也有喊着「宝藏」出神的小女孩。

  到了登山道尽头、接近无人寺庙时,老师对孩子们喊:「大哥哥这么使劲地挖,似乎真的能挖到宝藏呢。」然后很快地小声对凉介说:「我叫吉门,改天请务必到教室来。谢谢您告诉孩子这些事情。」

  「不客气。」

  凉介正低头回礼时,老师停下了脚步。

  「啊,是那个孩子,久朗。」

  孩子们的脸色全都变了,立刻躲到老师身后。

  无人寺庙的墓地站着一个少年。

  是会长的儿子。

  「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老师的声音带着些许质问的语气,和对其他孩子说话时的声音不同。

  「他是会长的儿子。」

  老师嗫嚅着说。

  凉介还没来得及点头回应,久朗已经迅速跑开。他瞄了老师一眼之后,便朝着村落的方向一直往下跑去。

  10

  民宿老板把砧板拿到门口,在路旁处理一条大鱼。看到凉介回来,他仍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只顾着从鱼腹中取出内脏。凉介低头打招呼、打算从旁边走过时,老板抓住鱼尾给凉介看,是一条长达八十公分左右银黑色的鱼。

  「你看,是平鑪鱼。」

  「是。」

  「还有,那个,你们那个来了。工头正在挨骂。」

  凉介不明所以地进了玄关,接着便听到低而粗的声音从走廊里面的餐厅传来。虽然门关着,但凉介立刻就知道是谁在说话。玄关有一双平时没见过的人字拖。没看到立川和薰的安全鞋。凉介坐在玄关脱鞋处,解开安全鞋的鞋带。

  「因为你是我外甥,我才把这个工作交给你。」果然是会长的声音。

  「结果连你也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喝酒,这样梅雨季以前有办法完成吗?」

  「对不起。但是,如果没有把酒拿出来,会有人来吗?」

  工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郁闷。

  「明明是为了这座岛才进行的工程……我也觉得很窝囊。」

  凉介的手停在鞋带上,一动也不动。他心想,立川和薰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总之,上工时别喝酒,工作完成了我再请大家喝。」

  「该拿的不拿出来,根本别指望有人来。」

  工头的声音带着抗议的味道。沉默片刻后,会长低声嘟哝着。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说什么想办法……」

  「重新让男众振作起精神,明天起我会要求他们去帮忙。不过,那三个人你也要想想办法。大家都在抱怨,说怎么又带这种人来?」

  「什么?」

  「没有更像样的人吗?虽然是临时工,不过特地大老远从东京找人来,就是希望能给这座岛注入优良血统。那个叫鼻环妹的吗?那种在自己的脸上乱打洞的女人,你认为岛上的男人会想娶她吗?稍微用一下脑袋!」

  「是。不过……」

  「还有另一个是怎么回事?那个原本是厨师的小子。既然他说会做菜,想说叫他用岛上的特产做点什么,结果问半天也问不出个屁来。那种人不行,那种人一定是彻头彻尾什么地方有自卑感的类型。他的心理有病,岛上不需要这种人。」

  凉介静静地站起来,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走出玄关。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老板的头顶。平鑪鱼已经切成生鱼片排在砧板上。

  凉介经过牛舍,穿过石子路,开始朝通往码头的下坡一路跑过去。厚重的安全鞋踹着路面。太阳已经落到西方的天空,把风和海都融成一片金黄。

  凉介持续跑着,直到接近第一个弯道才停下脚步,在岩石上坐下来。他气喘吁吁,凝视眼下灿烂的景致。

  南方的海洋燃烧着,浪涛宛如一团圃熊熊烈焰。

  凉介注视着夕阳映照在大海的耀眼光芒,少年时代的日子再次苏醒:西晒的房间中独自凝视着父亲遗照的自己、用铅笔把字典里「自杀」一词戳出一个洞的自己、看到同学的讪笑反射性背过脸去的自己……这些影像接连出现,不断连缀,呑噬了整片天空。凉介用手抵着额头,对于不断涌出的过往感到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他。

  「那个那个那个……」

  他转过头,看见一张鼓鼓的脸颊正对他展开笑容。

  「那个那个……那个,你喜欢谐星吗?」

  凉介无法点头称是,也无法摇头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那个,我啊,很喜欢相声。」

  这样啊。凉介终于开口回应。

  「那个那个那个……你很没精神耶。你看,暗号是V!」_

  登志男背着斗大的邮包,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V的手势,然后突然直接就用力把手指插进鼻孔。凉介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翻着白眼大叫「暗号是V!」那是关西(注10)的搞笑艺人常在电视上做出的动作。

  凉介虽然不知所措,还是向他说了声谢谢。

  「啧。那个……你跟我说谢谢喔?大家、妈妈都说,那个,手指戳进鼻孔,脏死了。」

  登志男直视着凉介。凉介什么话也没说,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鼻孔明明是呼吸空气的地方,为什么说脏死了?好奇怪。身体哪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和肮脏的地方啊。啧。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请问……」凉介重新面对登志男,「你是邮差吗?」

  登志男用力地点头。

  「是的。那个那个那个,是大家委托我的。委托喔!」

  「那么,应该可以问你吧?」

  登志男再度用力地点头。

  「是不是有个叫桥田的人,住在这座岛上?.」

  登志男的眼睛先是注视着远方,然后突然把脸凑近凉介。

  「桥田……叫做桥叔的,只有一个人喔。」

  「桥叔?」

  「他是你的朋友吗?我们是好朋友喔。」

  凉介闭上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后把手抚在胸前。

  太阳就在不远处,海鸟像是画圆般在天空展翅飞翔。

  薰住在民宿二楼的房间,凉介和立川则是禁止上到二楼。不过,薰倒是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到凉介他们的房间。凉介终于说出他寻找的人的名字这一天也是一样。吃过晚饭以后,薰换了一件紧身T恤来到两人的房间。她靠着堆在墙边、发出男人汗臭味的棉被,自斟自饮啜着烧酎。

  「原来这种老女人合你的胃口啊?」

  立川带来的成人杂志,不知为何从棉被中露了出来。折起的一页泳装照上,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女人摆出搔首弄姿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的?也有可能是前辈带来的啊。」

  立川噘着嘴慌慌张张地把杂志从薰手上抢回来,放进自己的军用背包。

  这一天……遇到山羊的凉介,在登山道和吉门老师及孩子闲聊时,薰和立川正在学校再过去一点的蔗田里散步。

  「他问我,看到我这张脸,会有人想和我结婚吗?」

  起因据说是会长突然来访。午睡醒来后,薰在民宿的院子里用手机拍着飞舞的蝴蝶,结果满脸潮红的会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冲着她这么说。薰摇头表示并不想结婚,会长笑了出来,说:「岛上的男人也没人会对你有意思。」说完就进到民宿里去。薰不想和会长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所以叫醒还在睡的立川,一起出门透透气。

  凉介并没有把他所听到的会长和工头的交谈内容说出来。但是,薰和立川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该不会是想要增加岛民的人数?」

  「所以要我嫁给这里的人?」

  「没错,生十几个孩子,比方说变成这座岛的庞克妈妈,你会上电视喔。」

  「开什么玩笑!这个岛上根本都是大叔吧。」

  「所以那些家伙才会这么着急啊,你说是不是?前辈。」

  凉介反问:「这里有单身的人吗?」

  「当然有啦。那个老是那个那个那个的登志男不就单身吗?会长的儿子也是。还有,对了,看起来很危险的那几个家伙。」

  「别说了,我要搭下次的船回去。」

  薰拿着酒杯挺起胸。可能是一瞬间看到薰丰满的胸部,立川的情绪突然异常高亢。

  「不是有个在船上就纠缠不休、叫做睦的家伙吗?工头不是说过,跟那家伙搅和在一起的,都是些离了婚、孤家寡人的光棍。啊,这么一说,工头也是。」

  薰直喊着「不要再说了」,一面斜躺下来。立川的身体跟着探过去,几乎趴到薰身上。

  「那些家伙已经几十年没碰过女人,平时只能拜托牛了。话说回来我也是一样,还有一天到晚板着脸的前辈,你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不定大家都哈阿薰哈得要死。」

  或许是刻意的,立川呼吸荒乱地迫近薰。

  「别这样,我不喜欢。」

  不过立川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整个人趴到薰身上。

  「不是叫你别这样了吗!」

  薰冷不防地一巴掌打向立川下巴一带,凉介因为声音过大而吓到,不由得挺起上身。

  「菊地哥你帮我说句话又会怎样吗?」

  薰一手推开立川,站起身来瞪视凉介。她的眼眶泛红,落下泪来。凉介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空气,什么也说不出口。「对不起。」立川向薰道歉。薰摸着头发,骂了一声「猪头!」就这么走出房间。

  立川全身无力瘫坐在榻榻米上,呻吟着:「啊——」

  「我又把事情搞砸了对吧?」

  「嗯。」

  「唉呀,我真是……」

  立川一脸垂头丧气,看着房间角落好一阵子。凉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盯着手上的酒杯。

  「我伤害到她了对吧?」

  「大概吧。」

  「啊——我真是有够蠢的。」

  立川使劲拍打自己的头,发出空洞的声响。凉介放下杯子说:「明天一起向她道歉吧。」「也对,」立川点点头说,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棉被铺好,用毛毯盖住头。

  「前辈,请你关灯喔。」

  立川在毛毯里这么要求。凉介收拾了酒杯,铺好棉被后熄了灯躺下来。

  二楼薰的房间传来节奏轻快的歌曲,大概是用她带来的电脑播放的吧?凉介正这么想着时,听见了薰随着音乐哼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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