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5 拷问姬的故乡

  伊莉莎白傲慢地跷脚坐在王座大厅。

  她与乌云密布的天空面对面地坐在王座上,前方浮着苍白色的光球。棹人虽然没有询问详情,不过缓缓旋转的球体正映照着远方某个位高权重的人物身影。然而,总是显示在正面的那张脸庞有如透过雾幕观看般朦胧,甚至连五官都难以判别。

  谜样人物以欠缺人类气息的低沉声音低喃:

  「由于吾等正在讨论将『皇帝』移送至王都一事,因此并未以完整状态加以封印。另外,库尔雷斯擅长拉拢人心,而他的长官又与收监一事有关,所以他从长官那边套出情报,借此掌握了严格保密『皇帝』的所在地,甚至连开锁方式都知道了。还有,以我为首的大部分最高祭司都因为祭礼而前往王都,教会内部的警备也因此变得不足……这次的事件,是各种缺失与坏运接连出现的结果。」

  「真是开玩笑,简单说就是人祸吧。场面话就免了,进入主题吧。」

  「教会正式请求伊莉莎白·雷·法纽杀害或是逮捕『皇帝』。」

  球体如此回答后,伊莉莎白冷哼一声发出嘲笑。她将腿抬起换脚跷高,然后带有讽刺意味地吊起唇瓣。

  「又要命令余擦屁股吗?你们总是如此呢。你们的神纹风不动地坐着,而且不会拯救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高高举着的权威。你们对绑在神之名义下的狗挥舞皮鞭,然后在一旁看好戏。」

  「吾等并未拥有足以与那些家伙抗衡的武力,因此只好拜托你了。不过,此事并没有否定『神』总是常伴吾等左右的事实。神虽会给予吾等试练,但祂的祈祷却会长伴吾等与所有神之子。」

  「亏你敢这样鬼扯!你这个骗子!在你们的教义下,现在跟恶魔缔结契约堕落为异形的那些人,还有余这个『拷问姬』也是神的创造物吧。吾等身上何处有神的祈祷?亏你敢一边抱着如此压倒性的矛盾一边这样讲!」

  「神的祈祷如今依旧长伴在你身边。神大慈大悲,只要你察觉到这一点,神立刻就会给予惩罚让你赎罪,然后流出血泪吧。我从小就认识的女人伊莉莎白,吾等盟友雷·法纽家族的当家之女啊……你应该也很憎恨恶魔才对。」

  伊莉莎白的眉毛突然挑了一下。她不开心地紧紧抿唇,棹人从旁边小心翼翼地窥视那张脸,却被瞪了一眼,所以他连忙端正自己的姿势。

  声音不在意伊莉莎白的沉默,以淡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别忘了吾等刻在你剑上的文字。『从事此等行为之际就让你自由行动吧。愿神成为你的救世主。不论是起始或是过程跟终结,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教会也在『皇帝』身上施加了层层枷锁。今天吾等发动了所有枷锁,七天后就会解除。麻烦你在那之前处罚他。」

  声音用全然不变的语气告知期限。这里面没有威胁般的语调,也就是因为这样,棹人感受到冻彻心扉般的恐惧。他在伊莉莎白身旁动着脑筋。

  (七天吗?有办法在这段期间内设法解决那个「皇帝」吗?做不到的话,究竟会有什么下场?)

  那时将会有多大的灾厄降临至人世呢?

  对方不再继续说话,在最后留下有如刀刺的命令。

  「在遭到处刑前成就善举吧。」

  光球失去光辉,喀的一声发出轻响掉到地板上。棹人将它捡起。球体是用薄纸所制,完全搞不懂它是从哪儿发出光芒的。

  虽然感到困惑,棹人仍是抬起脸庞询问伊莉莎白:

  「欸,刚才那是——」

  「是教会的最高负责人之一,哥多·德欧斯传来的通讯。他仍旧是个让人感到恶心的老头啊。」

  伊莉莎白摇摇头。她不再表示任何意见,而是凝视着虚空。棹人总之先对那张侧脸提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欸,『皇帝』去了哪里,你心里有底吗?」

  「有。」

  答案间不容发地传回来。棹人姑且抚胸松了一口气。是否晓得「皇帝」的所在地,任务的难易度会因此而大有不同吧。

  伊莉莎白透过崩塌的壁洞望向远方般眯起红眼。她前方的灰云发出钝重光辉,在发出躁动声响的黑树林上方无尽延伸。

  「『皇帝』回归故乡了,回了余的城堡啊。」

  为何「皇帝」要回归伊莉莎白的故乡呢?

  为何「皇帝」会用充满怜爱的声音呼唤伊莉莎白呢?

  棹人等待着后续话语,然而伊莉莎白并不打算继续说些什么。棹人也没有硬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意思。两人就这样站着互相眺望墙上的洞。

  现场出现一阵漫长的沉默,带着雨的气息的风从外面流入室内。不久,伊莉莎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发出短促的咂嘴声后,她用让椅子倒向后方的力道猛然起身。

  「————————要走喽。」

  「————————喔。」

  棹人对带着愤怒的低沉话语点点头。

  下个瞬间,伊莉莎白斥责:「这是随从该做的回应吗?」然后锐利地一脚扫倒他。

  ***

  伊莉莎白的故乡就在高耸墙壁的另一侧。

  就算在大贵族雷·法纽家曾经拥有过的广大领土中,这座城郭也是特别的地方。因为「拷问姬」沾满血腥的传说正是从这片土地开始的。

  城镇以雷·法纽家壮丽的尖塔石灰城堡为中心,背对险峻山脉以扇形向外扩展。城镇利用邻接山地的地形,以设置幻兽召唤台的墙壁围住外侧,借此巩固防御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如今那道墙壁有了其他的功能。

  紧闭门扉的墙壁将城镇封锁在内部。只要跨越墙壁一步,那儿就是死亡的领域。

  高耸墙壁如今正发挥它身为城市巨大墓碑的机能。

  据说「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曾经封闭大门,让拷门器具出现在大街上,亲自对城郭所有居民下毒手。虐杀之宴持续了三天三夜,在那段期间,痛苦惨叫有如雄壮乐曲不断响彻在整座城市中。

  以虐杀这座城镇为契机,她渡过「串刺荒野」与「山岳村的死亡之舞」,继续堆积出更多的尸体。

  (……知道得愈清楚,就愈是深深觉得她恶劣到了极点啊。)

  这些都是伊莉莎白本人给予棹人的情报。

  接下来就要前往那个地方了。当棹人表示自己想要那里的情报时,伊莉莎白丢了一本由教会编撰整合的︽拷问姬纪录书︾。掌握了一连串逸事后,棹人大感愕然。伊莉莎白对这样的他轻轻发出冷哼。

  「你以为余是何人?余可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

  「虽然狩猎恶魔,却是世间少有的罪人,就算死掉也不是善人喔。」

  如今,棹人与伊莉莎白,还有小雏就站在这个可怕传说的起源之地。

  化为黑色焦土的大片废墟就在他们眼前。

  据说在虐杀后,在城镇这边因为不知该如何处理大量尸体,就在城墙内放火,任凭火燃烧了七天七夜。大火熄灭后也没有回收尸体,就这样封锁了受到诅咒的城镇。

  棹人一边眺望从焦黑瓦砾缝隙间微微露出来的人骨,一边如此低喃:

  「有够惨的啊。」

  「算是啦。据教会所言,这里可是『被神遗弃之地』呢。」

  伊莉莎白事不关己地如此低喃后,棹人简短地点了头。

  这绝对不是过度夸大的表现方式。腐朽的住家、堆积如山的瓦砾,以及残留在瓦砾之间的拷问器具与无数人骨,令人联想到的正是描绘地狱的宗教绘画。以屋顶被烧垮的红砖屋为背景,无数骸骨被铁桩贯穿的模样宛如献给恶魔的供品。

  在这些光景之中,唯有石灰城堡没有劣化也没有蒙上煤灰,美丽地伫立在那儿。

  简直像在堆满灰烬与泥巴的地面上,事后放了一座玩具城堡。

  制造出这幅异样光景的当事者——伊莉莎白轻声啐道:

  「啧,连余也觉得这种空气很讨厌啊。千万不可以大意喔,『皇帝』已经回归了,所以余也不晓得这里埋伏了何物。不过,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明白了,接下来小雏会维持战斗模式。棹人大人,为了不让您尊贵的身躯受伤,请退至我的身后。」

  「啊,嗯嗯,抱歉。」

  棹人点点头后,乖乖地移动到她的后面。小雏露出微笑低下头。

  「请放心,小雏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一定会守护您的。」

  她温柔地如此低喃,手上携带着巨大的枪斧Halberd。

  这把武器描绘着凶恶的剪影,长度远比她的身高多出许多。顶端的枪头部分骇人地粗大,斧头部分则是装着反翘的厚刃。它应该也相当重,小雏却安静又清纯地带着它,就像拎着一只茶会用的茶壶。

  那是有如在开玩笑的恶梦似的光景。打从刚才晕眩感就不断袭向棹人。

  毕竟这里正如伊莉莎白所言,空气实在太糟糕了。大气里蕴藏着讨厌的热度,就像过去的火焰仍在地底闷烧。尸体虽然腐朽不然就是变成了灰,有时却会觉得有浓厚的腐臭味掠过鼻尖。人的遗憾与情感如肉块腐败,化为污泥堆积于此。棹人不由得这样觉得。

  而且,从污泥中发出的明确杀意与憎恶,全部都指向了一个人。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整座城镇都在无声地咆哮,无法断定这绝对不是幻听。

  毕竟这里是死亡城市,伊莉莎白的故乡,「拷问姬」的起点。然而,伊莉莎白本人却完全无视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重压,光明正大地迈步前进。

  (你究竟在想什么?)

  棹人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然而,他也不明白该如何询问,又要问些什么才好,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提问。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应付「皇帝」才行。

  他跟着她走在路上,路面堆积出一层混合了灰烬的污泥。

  街上随处可见虐杀的痕迹,地面上排列着惨遭活埋的骷髅,就像田间的蔬菜一样。烧完的大树枝干上,三具人骨用铁丝跟狗骨头一起吊在那儿。这种处置的目的是让野兽在受害者左右两边乱动挣扎,借此以兽爪进一步折磨受害者吧。

  品味实在是太低劣了——棹人皱起眉毛。其中一具骷髅忽然缓缓抬起脸庞。

  「……啊?」

  「嗯?怎么了,棹人?」

  「呃,那个。」

  骨骸缓缓移动脖子,将空洞眼孔移向伊莉莎白。棹人揉了揉眼睛。然而无论确认几次,应该垂着脸庞的人骨都在看这边。就在这个瞬间——

  ————————喀叽叽,喀叽,叽叽叽。

  烧剩的废屋后面传出没有感情到令人悲哀的声响,大量人骨同时跃到道路正中央。他们的嘴里长出从屁股贯通的长枪枪尖,背骨上排列着荆棘。他们用手臂、腿部都被斩断的凄惨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快乐地转圈跳舞。

  甚至会留在骨头上的残忍拷问痕迹让棹人屏住呼吸。看到他停下脚步后,其中一具人骨朝他接近。只剩一半的手指有如寻求依靠般伸出,棹人不由自主地抓住它。就在同一时间,人骨挥起被狠狠反折的手腕。在那瞬间,现场发出轰音,人骨散向四周。

  发生了什么事——棹人慌张地望向旁边。小雏将翠绿色眼眸瞪大到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步,用完全挥出枪斧的姿势低喃:

  「——不准碰棹人大人,你这贱种。」

  「啊!好的。」

  棹人慌慌张张地重新躲回小雏的身后。人骨们前仆后继地袭向这儿。然而,身为首要目标的伊莉莎白却连一眼都没望向成群的人骨们。

  「真是的,吵死了啊。」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踩响高跟鞋走路。每踏出一步,路面就会迸出黑暗跟赤红花瓣,铁桩也随之炸裂。然而就算被钉死在地面上,人骨们还是会分解躯体,让完好无缺的骨头组合在一起继续逼向他们。就算小雏挥动枪斧,伊莉莎白动手驱赶,尸体仍是无穷无尽。

  伊莉莎白杀掉的人数居然如此多,这个事实令棹人打从心底感到一股凉意。

  新的骨头有如加入大游行似的冲向这边,伊莉莎白终于发出咂嘴声。

  「这种一丁点一丁点小家子气的攻击打算持续到何时?啊?你应该很清楚骷髅战士Skeleton这玩意儿就算花上百年也无法杀掉余吧?快点出来如何?还是你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别说这种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话喔。」

  就算遭到人骨妨碍,棹人他们仍是沿着道路朝东方爬升。三人来到了通往城堡的大街。

  或许是为了让马车往来,平缓坡道上仔细地铺设了红砖,道路也弄得很宽敞。排列在道路左右两旁的是被熔剩的金属制招牌,仍保有骨架的气派住家,以及还剩下一些鱼鳞状屋顶的商店,上头还蒙上一层灰。就连整座城市都已经腐化老朽的现在,大街上仍残留着昔日盛况。可是,依旧可以窥见人民日常生活的这个地方如今站着一道诡异的黑影。

  一副丧服打扮,身材修长的女人有如在悼念大量死者般伫立着。

  她用黑色蕾丝遮去面容,让乌黑亮丽的长发披在身后,静静地低垂着脸庞。其全身从绢丝手套到长裙,甚至连完全覆盖喉咙的高衣领都是以黑色统一。异样纤瘦,有如禁欲清教徒般遮掩的身躯只有那对胸部丰满硕大,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性感魅力。有着宽帽沿的帽子上方装饰着白百合,数量多到似乎会散发出香气。

  只有那些宛如供奉在坟前的寂寥花儿在她一身漆黑的打扮中散发出娇艳光辉。

  伊莉莎白停下脚步,不开心地询问她:

  「那边穿得一身黑看起来就很可疑的人,你就是进行这种麻烦攻击的死灵术师Necromancy吗?」

  「——面对自己曾经虐待、蹂躏、杀掉的人类,你也没有半点犹豫呢。」

  就女性而言显得略为低沉的声音,用奇妙的柔和音调击响耳膜。伊莉莎白皱起眉毛,探索记忆般眯起红眼。

  棹人也在后面露出困惑表情。伊莉莎白鲜少对敌人浮现愤怒或是不耐烦以外的表情。女性用让人联想到小河川潺潺流动声的独特说话方式继续说:

  「意思是你对吃完肉后剩下的骨头没兴趣吗?」

  「嗯嗯,余是想这样说啦……那个声音跟那种说话方式,你该不会是——」

  伊莉莎白如此低喃后,女性并未回应。她从积在路面的灰烬里拉起长裙裙摆,然后拉高到足以看见鼠蹊部的位置。是没穿内裤吗?肌肤裸露到只差一点点就会走光的地步。裙子里有人骨掠过裸露肌肤,就这样掉落至地面。

  它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然后组装成原本的形状。女人温柔地轻抚朝这边爬过来的人骨骷髅,就像在疼爱猫儿似的。棹人不由得哑口无言。

  手脚被反扭至背部的人骨们一边做出桥式动作一边在路面来回爬行。恐怕是因为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身体就遭到长时间固定,所以甚至无法走路吧。

  身形娇小的骨头全是属于孩童所有。

  骨头发出喀哒声响在路面爬行,朝伊莉莎白袭击而来。从那些牙齿的缝隙间流漏出惨叫般的声音。然而,伊莉莎白毫不犹豫也不带慈悲心地横向扫出腿。

  「烦人啊!」

  高跟鞋的鞋尖击碎孩子们的胸骨,骨头轻易地碎裂四散。在锐利踢击的风压推动下,女人的帽子掉到路面,被黑色蕾丝遮掩的脸庞露出来。

  拥有厚唇与凤眼还有爱哭痣,给人朴素印象的美女微微一笑。

  「许久不见了,伊莉莎白小姐。」

  女人让蓝灰色眼眸泛出水光,深深地低下头。抬起头后,她捡起帽子拍去脏污,这次将它斜戴在头上让脸庞出来见人。女人很怀念地眯起眼睛,让唇瓣绽放出笑容。

  「小姐您还是一样呢,我都讲过多少次了,急躁的个性最好要改一改喔。」

  「你是……玛丽安奴吗?」

  伊莉莎白的声音中初次掠过动摇气息。女人开心地点点头。伊莉莎白前所未见的反应让棹人不由得询问:

  「玛丽安奴?」

  「是余以前的家庭教师。为何你会在此?你应该只是一个平凡的、教养虽好容貌也不坏,却因为洁癖太严重而嫁不出去的普通女人。这样的你为何会成为死灵术师?」

  「小姐,您是真心这样说的吗?目睹那种残虐光景,您真的认为一个平凡的女人能继续维持原状?」

  女人——玛丽安奴唱歌似的回应。她移动被黑色绢丝手套里住的单薄手掌。

  修长手指每上下移动一次,散落在石板路上的人骨们就会轻轻弹跳,就像被丝线操控。玛丽安奴一边表演甚至可以说是滑稽的骸骨之舞,一边继续说道:

  「嗯嗯,大名鼎鼎的『拷问姬』网开一面让我逃出城市,所以我本来应该移居某个荒郊野外安稳地活下去才对吧。不过我做不到这件事。我曾经教导过的您——那个虽然任性却惹人怜爱,本性又很率直的小姐开开心心地变出拷问器具做出虐杀行径。这样的地狱绘图出现在眼前后,我打从心底有了一个想法。」

  玛丽安奴抬起脸庞。她用看着悲惨之人的哀伤目光望向伊莉莎白。

  「我错了,『这是』我的过失。我如果能以家庭教师的身分做得更正确,如果能引导您,您也不会在双亲亡故之后像这样大大地偏离做人之道吧。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是我无法拯救小姐害的。」

  「少说蠢话。哪里是你害的啊,别自以为是喔,玛丽安奴。打从小时候起,你那种既非毒害也称不上良药的教育就从未影响过余残忍的本质。无论你做什么,都只不过是轻风过耳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哪有什么意义啊。」

  伊莉莎白静静高举黑色指甲。是打算呼唤拷问器具吗——棹人屏住呼吸。然而伊莉莎白什么都没有召唤,只是指向远方。

  「离开吧。虽不知你为何事到如今还出现在余面前,不过别再让余看见你那张脸。你在余幼年无法外出时照顾余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这次余也放你一马吧。不过没有第三次了。快快消失,在远离余的某处安稳地横死路边吧。」

  (伊莉莎白要放走对自己刀刃相向的人?)

  棹人再次感到吃惊。他又回想起以前曾经见过的伊莉莎白年幼时的身影。他试着将眼前这名有些神经质,看起来却很温柔的女性摆到瘦骨如柴的女孩身旁。

  家庭教师跟任性的大小姐——棹人可以极为自然地想像出这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就是因为曾经有过如此光景,伊莉莎白才会对她大发慈悲吧。然而,伊莉莎白的这番话似乎没有让玛丽安奴本人理解。

  她将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手指用力到连骨头都浮现了。

  「小姐走上这种歧途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所以我——」

  「适可而止吧,玛丽安奴!好好听别人说话!」

  「这样的小姐!」

  玛丽安奴的指骨发出嘎吱声。有如回应她激昂的情感,人骨从她脚边高高弹起。骨头们一齐舍弃人形,高高地组合起来造出一座巨大高台。那座高台一边发出嘎吱声,一边倒向伊莉莎白。

  她耸了耸肩。不过在下个瞬间,骨头爆炸般从内侧撒出。

  高台里面扑出一只青白色的马。

  「什……!」

  伊莉莎白瞪大眼睛,棹人也无言以对。散放出磷光的马匹跟威风凛凛的铠甲就是应该已经死亡的「骑士」。然而,看来那似乎并不是真正的「骑士」。

  眼前的「骑士」躯体是由腐肉所构成,马儿胸部的血肉分解融化,肋骨裸露。头盔的缝隙溢出腐汁跟蛆虫。就「复活了」来说,那副躯体看起来实在是太脆弱了。即使如此,马蹄每踹地面一次,就会跟本尊一样有雷电在四周奔驰。

  铠甲一边驾着马奔驰一边从半空中抓取雷电突击枪。

  「『碎骨锤Bone Mill』!」

  伊莉莎白挥出长着许多棘刺的平坦大锤。它挖去「骑士」的腐肉,击碎骨头,轻易地让「骑士」四分五裂。然而在消灭之前,「骑士」的突击枪大大地击碎地面。以腐肉造就的躯体虽然脆弱,攻击的锐利度却不可小觑。

  玛丽安奴猛然弹起低垂的脸庞,浮现陶醉笑容。

  「这样的小姐,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了!」

  她红着双颊发出欢喜叫声。玛丽安奴一边激烈地喘气,一边用纤细双臂紧紧压扁自身那对丰满的胸部,就像要压抑住兴奋感。

  伊莉莎白脸庞明显一僵,迅速地退向后方。棹人也感到背部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在两人面前,玛丽安奴的双眼散发出炯炯光辉。

  不管怎么看,这个女人都很奇怪。

  玛丽安奴更激烈地压扁胸部,陶醉地低声嗫语:

  「小姐背负了早就无法偿还的重罪。小姐已经不会被任何人所理解,也不会被他人所爱,只能在诅咒与憎恨下难看地死去。只有我能拯救这样的您,只有我会试图拯救这样的您吧。这就是无法阻止您的我所背负的新义务。就是因为这样,我下定了决心。」

  玛丽安奴湿黏地舔舐厚唇,溢出的唾液滴落至她的下颚前端。

  「决定要亲手杀了您!」

  「『骑士』吗……你还真是得到了一项不可思议的招式啊。虽然不晓得你打着什么主意,不过反正你也只是那个男人派来的傀儡吧?『皇帝』转让了多少力量给你?」

  伊莉莎白无视热烈告白如此提问,玛丽安奴却只是静静地回了一个微笑。

  骨头发出敲响打击乐器般的声音,再次组合出高台状物体。火炬般的苍蓝火焰在它的中心处打转。在这幅类似诡异仪式的光景之中,有着异貌的「骑士」在火焰灼烧下诞生于世。高台陆续结合,同样制造出「骑士」的复制品。

  接着在高台前方造出一整排小了一圈的箱子,肉蛙从里面跳出。无数湿答答的手脚敲击红砖,毒液与腐汁飞溅至四周。

  异样军队就在面前,玛丽安奴想拥抱般展开双臂。

  「一切都是因为爱————————————————————————!」

  「你……疯了啊。」

  因爱情而湿润的异样声音回响四周时,伊莉莎白用忍受头痛般的表情低喃。玛丽安奴不知为何害羞地双颊更加潮红,大大地点头。

  小雏目不转睛凝视那副身影,一边谨慎地举着枪斧低喃:

  「……是为什么呢?虽然对她感到反感,却也产生了很强烈的亲切感。」

  「拜托,这个就免了吧。算我求你了。」

  「不,不是的,这是误会喔,棹人大人!对于误入歧途的主人所感受到的心痛,以及令精神失常的思念,小雏我都能够感同身受。不过为此而弑主却是傲慢至极。即使如此,还是要对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了主人而气绝身亡,这才是随从的本分吧。说起来,所谓的爱就是自我牺牲,为了棹人大人,我做好了随时都能开开心心去死的觉悟。」

  「小雏,前面!」

  大群肉蛙一齐跳了起来。它们互相压扁彼此的柔软腐肉,逼向棹人他们这边。在那瞬间,小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凭空消失。她来到前方挥出枪斧。

  「——居然打断我跟棹人大人充满爱意的对谈!」

  前头的肉蛙腹部猛然炸开,腐肉与毒液朝背后的蛙群落下。小雏有如在尸骸上跳舞般前进,让身躯转了半圈后来回挥舞枪斧。周围的肉蛙被一扫而空。

  轰的一声再次挥动枪斧,挥去沾在利刃上的毒液后,她倏然而止。

  「——只不过是区区腐肉……」

  小雏压低姿势猛然奔出。她朝擦身而过的「骑士」的马挥下大斧,马的身躯被斩成上下两半,奔跑了一会儿后,下半身崩倒在路上。「骑士」与马的上半身一同跌在石板路上,不安地东张西望。

  「——就不要……碍事啊!」

  小雏斩飞那颗头颅,坠落下来的「骑士」头部被她一脚踹得远远的。

  小雏踏着跳舞般的华丽步法回到棹人面前。她旋转枪斧在空中弹开腐肉,啪的一声重新将它抓好后,对棹人露出微笑。

  那是宛如天使的笑容。

  「失礼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为了棹人大人,我做好了随时都能开开心心去死的觉悟。如今也一样,我不会让敌人触碰您尊贵身躯的半根寒毛,请您无需担心。」

  「谢、谢谢啊。那、那真是帮大忙了。这、这么一说,伊莉莎白她——」

  小雏过分强大的魄力让棹人变得有些鬼鬼祟祟,一边环视四周。

  以腐肉重现的恶魔们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袭向伊莉莎白,但她完全不把这些敌人当一回事。不只如此,伊莉莎白还让长着利针的铁球朝四面八方奔驰,贯穿恶魔复制品的身躯,将他们卷入其中,大量生产肉球。

  「这到底算啥啊,玛丽安奴?」

  「这是您已经打倒的十三名之一,或是其侍从兵。我在生前得到了一部分他们的血液。我以那些血液为媒介,召唤并且复制他们一部分的灵魂。在临时的肉体上重现那些灵魂所抱持的强烈扭曲,结果就是这些。」

  「你这个死灵术师身上只有临阵磨枪的力量,所以这可不是你能做到的招式。你果然从弗拉德那边——」

  「嗯嗯,我从他那边得到了各种协助,也牺牲了许多人民喔。不过,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您一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为了让区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跟『拷问姬』战斗,这些都是不得已的牺牲。」

  玛丽安奴如此说道后,棹人再次望向那群恶魔的复制品。那些材料恐怕就是人肉。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骨头,却没有血肉。玛丽安奴究竟是从哪里,又是如何弄来这些肉的呢?她这招所使用的肉量,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作呕。

  玛丽安奴祈祷般让黑手套里住的手指互相交缠。

  「嗯嗯,是的。不得已……不得已,不得已不得已不得已!这是不得已的事喔!因为,因为我为了要变成您那样,就只能一再犯下相同的罪孽了!」

  附近的苍蓝火焰配合她的激昂声音奔驰而出。火焰重现过去的火灾般高高窜升,大量「骑士」从里面出现。

  「骑士」冲向伊莉莎白,新出现的大群肉蛙则是挤向棹人他们那边。

  「没完没了,不准在棹人大人面前露出你们那些丑脸!」

  小雏挥出枪斧,而且连毒液飞溅的方向都计算在内。然而散落在周围的骨头却突然变形成盾牌接下这一击。骨头虽然变得四分五裂,肉蛙却勉强留了下来。

  「没事吧,小——」

  「————卖弄小聪明!」

  小雏一声大喝,让鞋底深深陷进逃过枪斧攻击的肉蛙的鼻尖。肉蛙的头部遭到粉碎,飞溅至四周。小雏轻摇女佣服裙摆华丽地着地。

  「让您担心了,真是感激不尽。棹人大人果然温柔……不过,刚才那一招……」

  定睛一望,伊莉莎白那边也发生同样的状况。

  许多骨头贴在她的铁球上。就算身体遭到粉碎,他们还是抓住利针,并且将脚钉进路面硬是停下铁球。棹人也总算发现了这件事。玛丽安奴打算利用伊莉莎白留下来的大量人骨发动人海战术。

  「啊啊,没感受到吗?小姐?肌肤没有因为后悔而颤抖,腹部没有因为火热的苦恼而疼痛吗?被您——您杀掉的无辜人民的尸骸正要杀了您,没有感受到吗?用那些肌肤、用血肉,啊啊,没有感受到会产生激烈疼痛的地步吗,小姐!没感受到被您杀死的人民的憎恶、杀意还有悲哀吗!」

  玛丽安奴紧紧抱住自己的下腹部,宛如歌剧歌手大叫。

  无数突击枪的前端指向伊莉莎白,她焦躁地弹响手指。

  钢铁手臂抓住突击枪。同样数量的「铁处女」包围「骑士」,试图将他们搬运至胸口内。然而骨头陆续飞进开启的胸部。「铁处女」的内部惨遭蹂躏,齿轮也被破坏。玛丽安奴流下滂沱泪水,有如自己被袭击似的吼道:

  「您明白吗,小姐?您杀掉的人民也有普通的人生,也有他们想要守护的日常生活喔。您可以杀掉的人连一个都没有喔,小姐!」

  那副模样不太对劲。陶醉的赤红色彩从玛丽安奴的脸颊上消失,她紧紧按住胸口,有如在表达痛苦地吐出气息,然后扑簌簌地流下泪。

  「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小姐?为何……要做出,那种过分的举动?为什么,为什么您就是不了解呢!小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分裂了吗?」

  棹人不由自主低喃。玛丽安奴的言行实在太不稳定,她因为爱而打算杀掉伊莉莎白,而且为此感到欢喜。同时却也一边哭泣一边逼迫她后悔,强行要她忏悔。

  「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懂呢……我要……我要阻止。做出……这种事,所有人都在哭泣,小姐,非杀不可,不由我……不由我来阻止的话……」

  棹人如今才察觉到一件事。玛丽安奴的精神遭到致命性的破坏。伊莉莎白引起的凄惨光景,以及无法阻止这件事的自责心态压垮了她。

  「……因为,这是我,我的,我,我的小姐,我害的。」

  在棹人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坏掉的普通女人的下场。

  玛丽安奴盖住脸庞,惨叫般发出尖笑。帽子上方的白百合静静地摇晃。伊莉莎白发出咂嘴声,却还是低声喃道:

  「……真可悲啊,玛丽安奴。是余害的呢。」

  在那个瞬间,伊莉莎白停下了脚步。看在棹人眼中像是如此。

  一具人骨的手臂同时抓到伊莉莎白,她一口气被拖进大群死者之中。她残忍杀害的尸骸们,其浓厚的杀意与憎恨完全覆盖了「拷问姬」。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棹人觉得自己好像也听见了死者激烈至极的吼叫声,他不输给那些声音地大叫:

  「伊莉莎白!快出来,伊莉莎白!别开玩笑了啊,喂!」

  「伊莉莎白大人,我立刻过去!」

  小雏也大叫然后冲了出去。在她抵达那边前,骨头们就喀哒喀哒的发出声音,为了让伊莉莎白好好体会自己品尝到的痛苦而蠢动。玛丽安奴再次大喊:

  「明白了吗?您了解了吗?欸,小姐,我的小姐啊!」

  「这种事……余,早就……」

  小小的声音泄露而出。小雏急忙停下脚步,声音同时爆发。

  「明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智断线的叫声传出,锁炼同时爆炸性地延伸。

  锁炼以伊莉莎白为中心,不断喷出。它有如龙卷风卷起旋涡,毫不留情地扫倒众死者。无数骨头轻易被折断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

  锁炼旋涡朝周围扩展,就像豪华的蔷薇开花。它抚摸地面,殴打瓦砾,将骨头一一加以粉碎。锁炼将她拷问过然后杀掉的人粉碎至体无完肤的地步。小雏凝视有如多头蛇肆虐的锁炼,低喃道:

  「不愧是伊莉莎白大人,干得漂亮。不过,这……不行!失礼了,棹人大人!」

  「呜哇!」

  小雏以全速冲回来后,用公主抱抱起棹人然后发足急奔。在下个瞬间,锁炼也狠狠击打了两人刚才待着的地方。废屋受到波及而倒塌,焦黑木片与灰烬飞散在四周。

  大片尘土散去后,只有伊莉莎白一人站着。

  她宛如毛倒竖的猫,呼——呼——的大声吐气。

  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在她手上闪着光芒。

  玛丽安奴向后退了一步,幸存的数具「骑士」排列在她前方。被他们突击前,伊莉莎白将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插向石板路。

  「『虫穴Hell Hole』!」

  声音传出的同时,地鸣声响起,路面下陷成研磨钵的形状,众「骑士」都掉了下去。

  深洞底部有无数虫子正在蠢动。拥有金属甲壳,散发黑亮光辉的虫子似乎是异界生物。众「骑士」的身躯被虫子们完全覆盖,现场响起用小牙齿咀嚼腐肉的骇人声音。大量饵食让虫子们叽叽叽地发出欢呼声。

  「…………!」

  玛丽安奴缓缓退向后方。然而,锁炼贯穿那附近的地面,蛇一般飞出。锁炼将瘦骨如柴的身躯跟大胸部五花大绑。

  跟伊莉莎白平常的做法一样,玛丽安奴被绑在半空中。她凝视着伊莉莎白,就像在寻求刚才那些叫声的答案。

  在她面前,伊莉莎白用认真表情将双掌放上剑柄。

  「抱歉啊,玛丽安奴。这种事,余早就知道了。」

  玛丽安奴微微睁大眼睛,伊莉莎白笔直地回望蓝灰色的眼瞳。

  「这世上没有半个应该被余杀害的人民,余杀掉的所有人都有权利健康地活着,安乐地过完人生,余杀掉的是无辜的人民,余残忍地、凄惨地、毫无慈悲地、不讲道理地对他们下了手。正如你所言,玛丽安奴啊。这份重罪,就算余死也绝对无法赎清。」

  伊莉莎白用真挚的声音忏悔。然而,她也同时在石板路上吐了口水。谈论且承认自身罪孽,却不对此表示后悔的伊莉莎白斩钉截铁地说道:

  「余理解这一切————并且成为了『拷问姬』。」

  至于这是为何,伊莉莎白并未接着说下去。

  空虚的风摇曳黑发。它将火灾痕迹的余热带到这儿,发出类似怨叹声的低吼。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用全身承受死者们的怨念与憎恨,接着说道:

  「余不会请求原谅,也不会要你试着理解。余确实将惨叫声视为快乐,因绝望而愉悦。你就蔑视、痛骂、诅咒这样的余,然后逝去就行了……抱歉啊,玛丽安奴。」

  「……小姐。」

  「余也立刻会追随你而去。别这样,真的是立刻喔。」

  伊莉莎白微微弯了嘴唇。平时那种毫无防备的稚气表情在一瞬间闪过了那张脸庞。

  伊莉莎白使劲握住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看到这个动作后,玛丽安奴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又睁开后,她用俨然就是家庭教师的沉稳表情低声嗫语:

  「我知道喔,小姐。『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是用来召唤拷问器具跟锁炼的高位触媒。不过它本身就是为了在执行火刑时先将罪人的脑袋砍飞,不让他们受苦而造出来的处刑者专用剑,是赐予宽容的武器。您打算用它杀掉我吗?」

  「正是如此。玛丽安奴啊,余打算像这样斩飞发狂的普通女人的脑袋。」

  「这是不行的,小姐,这样就不像您了。不能只给予一人宽容。您如果至死都不会改正那种扭曲行为,就请您也用刑具杀掉我吧。」

  伊莉莎白的脸庞微微一僵,玛丽安奴露出洋溢强大意志光辉的目光叱责伊莉莎白。

  「以痛苦否定我,将我屠杀后,才能如您所想一般,再也无人能够伤害您。如果您被教会逮捕成为手下鹰犬,却仍保有暴君精神,这就是您应该要有的样子喔。」

  玛丽安奴先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后,用严肃的表情望向伊莉莎白,以教师的身分向她提出忠告。

  「只放过一个人的话,就会在您的决心上面留下伤痕。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伊莉莎白没有回应。然而,玛丽安奴那副严格教师的面容再次换了表情。她露出有如看向任性孩子般的相当温柔的目光。

  「我打从心底爱着您喔,我的小姐。就算事已至此,我倾慕您的心情始终如一,打从您小时候就完全没变过。」

  玛丽安奴柔和地微笑。然后,她打从心底感到悲伤地继续说:

  「只要杀了我,今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爱您了吧。」

  「嗯嗯,会这样吧。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爱余,直到永远呢。」

  伊莉莎白静静地肯定玛丽安奴的话语。玛丽安奴点点头后,有如等待裁决地垂下头。伊莉莎白放开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

  她仰望天空,乌黑亮丽的长发随风飘扬。她露出相当沉静的表情,沉重的沉默降临,两个女人——制裁者与被制裁者都没有动。

  就在此时,棹人周围的空间发出声音冻结了。

  ***

  「…………啥啊?」

  玻璃破裂般的异常声响传出,数秒后棹人总算发现周围怪怪的。

  他视野内的光景冻结成淡蓝色,不只伊莉莎白跟小雏,甚至连随风滚动的骨头碎片跟一粒粒沙尘都完全静止了。棹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过静止物与他之间被一层透明薄膜阻隔,甚至无法触碰。

  「发生什么事了?喂,伊莉莎白,小雏!」

  是声音没有传到吗?就算开口呼叫也没有回应。就在棹人心神大乱时,背后忽然传出某人的气息。他连忙回头望向后方。

  「初次见面,无罪的灵魂啊。」

  「初次见面,无垢的灵魂啊。」

  两名女孩身上穿着设计得比小雏那套衣服还古典的女佣服,拎着裙角优雅地行了一个礼。一人单手拿着绑上缎带蝴蝶结的箱子,另一人高举指针停住的时钟。覆盖两人背部的长发是用打结的金丝制成的,眼窝嵌着满是伤痕的紫色宝石。看到用人工产物制造的器官后,棹人领悟到这两人并非人类。

  那两个女孩是人偶。她们面无表情再次动着嘴唇。

  「觉得伊莉莎白会杀她吗?」

  「觉得『拷问姬』杀得掉她吗?」

  「啥啊?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杀掉爱自己的人很难受呢。」

  「杀掉仰慕自己的人很悲伤呢。」

  「的确如此啊。不过,我无法阻止这件事。」

  棹人紧紧握住拳头。棹人并不知道玛丽安奴与伊莉莎白之间的羁绊与因缘。两人的回忆以及她们正在思考什么,他都不晓得,也不明白怎么做才正确。

  这是伊莉莎白要做出选择决定的事。棹人用半吊子的想法去干涉她的选择,这种做法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女佣们却用一致的动作摇了摇头。

  「没人要你阻止。」

  「是的,一句话也没提过。」

  「「因为我们想问的问题并非与伊莉莎白有关,而是关于你的问题。」」

  「……啥?」

  棹人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说起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拿着箱子的女佣机械性地清清喉咙,文静地走向前方。棹人警戒地向后退。然而,女佣解开蝴蝶结,然后打开盖子光明正大地让他看内容物。

  在那瞬间,强烈的作呕感袭向棹人,所以他按住了嘴。

  「…………咕,呜!」

  大量身上长了乌鸦羽毛的蜘蛛在箱子里蠢动。手掌大的蜘蛛一边爬上彼此的身体一边用覆盖羽毛的八只脚来回走动,而且位于中心处的居然是一个小婴儿。棹人正要将手伸向蜘蛛里面救出婴儿时,屏住了呼吸。

  「这家伙该不会是……」

  「哎呀,发现了啊。」

  「没错,明白了吗?」

  仔细一看,长得肥肥胖胖的健康婴儿下半身长着蜘蛛的脚。小嘴巴已经长满牙齿,甚至莫名洋溢着残忍笑容。

  棹人感受到贯穿天灵盖般的冲击,同时理解了一件事。

  「这家伙是,『伯爵』吗?」

  这么说来,先前袭击而来、用腐肉重现的大群恶魔中并没有「伯爵」。

  棹人因厌恶而全身发抖,向后退了一步。女佣们同时开口:

  「玛丽安奴也保有『伯爵』的灵魂。」

  「我们将它放入了人类婴儿的体内。」

  「「这样下去的话,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将会再次成长茁壮吧。」」

  婴儿用肥胖的手轻抚蜘蛛们的背部,就像在疼爱宠物。他用寄宿着狡猾知性的眼眸俯视虫子们,满足地露出贼笑。

  棹人不由得高高挥起拳头,却无法将它挥落。如果眼前的这个东西跟原本的「伯爵」一样,棹人就有办法杀掉。而且不论多少次,棹人都会想将他大卸八块。然而,现在的这个本质虽然相同,却是一个婴儿。

  就算狠狠揍下去,棹人也杀不掉这个东西。掐死婴儿这种行径跟父亲一样。他硬是松开握紧的掌心,缓缓轻抚自己发白的脸庞。

  女佣们观察他那副模样后,先是互望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啊啊,突然要你做出这种事果然很勉强吗?」

  「哎,这里就慢慢来,保持期待喽。」

  「「总之应该可以吧。」」

  女佣突然高举箱子,丝毫没有犹豫地将它摔向路面。

  蜘蛛们产生恐慌,打算从扁掉的箱子空隙中逃走。婴儿一边压扁它们一边爬了出来。女佣用脚尖将那副躯体翻过来后,使劲踏了上去。

  「什……!」

  被灌入非人之物的力量,肥胖腹部变形扭曲,噗滋一声裂开了。形状不同于人类的脏器大量喷溅而出。婴儿在蓝色血泊之中不断痉挛,然后就不动了。这过分的光景让棹人无言以对,女佣在他面前耸了耸肩。

  「是的,像这样压扁了。松一口气了没?」

  「是的,平安无事地收拾掉了。安心了吧?」

  「我并没有那样……不,不是的。确实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啊,可恶,差劲透顶!不过,这本来就是你们造出来的东西吧!为何要做出这种东西!」

  「正是如此。其实就算踩扁这东西,还是能再做出来。」

  「只要将灵魂保管在腹中的死灵术师——玛丽安奴没被杀掉,无论要重做几次都行。」

  女佣们的话语让棹人感到全身血液的温度猛然下降了。他望向婴儿凄惨的尸体。居然要重新造出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这里我们要问一个问题。伊莉莎白会杀她吗?还是不会杀她呢?」

  「如果她杀不掉,我们打算绑走玛丽安奴,让她制造出大量的『伯爵』。」

  棹人将脸庞望向被锁炼囚禁的玛丽安奴。她苍白的侧脸贴着对死亡的觉悟,以及对生命的沉重疲倦。她本来就不是应该成为死灵术师的人。

  「……意思是说她都已经坏掉了,你们还打算继续压榨她?」

  「我们要让玛丽安奴量产『伯爵』直到她脆弱的心灵碎裂,然后放到荒郊野外吧。」

  「嗯嗯,让那幅光景再次重现。好多好多愉快的『残酷剧场』。」

  女佣们朝彼此发出轻笑,棹人的视野因怒火而染成赤红色。

  同一时间,蜘蛛蠢动的模样在他脑海里重播。孩子们陆续发出悲痛惨叫声;诺耶狠狠骂了句「可恶」,一边哭泣一边笑;他的身影被拖向后方,然后消失。

  凄惨的尖叫,以及少年脖子被折断的声音似乎传进耳中。第一个祈求棹人能够幸福的人物就这样被残忍地杀掉了。

  愤怒与杀意充满棹人的脑海。脑中某处响起「喀嚓」奇怪的声音,棹人缓缓抬起脸庞。他将眼睛瞪大到异常的程度,以冻结的声音询问两人。

  「你们认为我会让你们这样做吗?」

  「这种只能称为莽撞的勇气虽然了不起。」

  「但你的对手不是我们喔。」

  女佣们再次拎起单边裙角,弯下单膝行了一个优美的礼。将箱子丢掉的那个女佣伸手指向被锁炼囚禁的玛丽安奴,另一人则是高举时钟。

  「那么,让时间重新运行吧。」

  「判断时间只有数秒,请动作快。」

  「「请你绝对不要后悔。」」

  在那瞬间,两人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变回色彩鲜艳的存在。冷风吹过,灰烬与沙尘飞舞而起。伊莉莎白咬住唇瓣,高高举起手臂。

  棹人同时踹向地面。

  被告知的判断时间只有数秒。她究竟会不会弹响手指,没时间等待下去了。如果她没弹响,就会因为自己来不及阻止而演变成骇人事态。

  那两人在暗示自己做什么,棹人可以自然而然地理解。他用冷彻无比的清澄思绪理解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而且立刻付诸实行。

  棹人拔起插在路上的弗兰肯塔尔斩首用剑。是有魔法辅助吗?它的刀身意外地轻。伊莉莎白回过头,用那对红眼询问「你在干嘛」。他无视红眼,行云流水地来到前方,而且刻意无视这种行为的正当性。

  (不管我动不动手,玛丽安奴都会被杀。不是被伊莉莎白拷问折磨,就是被利用到油尽灯枯变成废人而死。)

  这两方都是地狱。这个事实缓和了罪恶感,轻而易举地让棹人采取唯一的解决手段。

  「——抱歉。」

  棹人用剑刺了玛丽安奴。

  兼具魔具功能的利刃没遇上多少抵抗就贯穿了女人的身体。

  「…………咦?」

  玛丽安奴惊讶地瞪大眼睛咳出血。棹人正面被喷到那些血的瞬间,有一种清醒过来的感觉。微温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棹人有一瞬间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吞下涌上喉咙的胃酸后,棹人缓缓放开剑柄。他与玛丽安奴对上视线,从正面凝视自己杀掉的女人。

  她露出困惑表情,棹人只有动着嘴唇重复说了「抱歉」。一看到这个动作,她不知为何温柔地在唇瓣上绽放笑容。

  「啊,啊啊……谢……其实,我……这样……就……」

  这句话讲到一半就中断了。她带着和缓的表情就这样无力地垂下脖子。棹人愣愣地反刍她的遗言,同时察觉到某个可能性。

  「……难不成,你……」

  玛丽安奴其实已经不想再增加伊莉莎白的罪了吧。然而,棹人也没时间深思这件事就被轰飞到旁边。

  「唔啊!」

  棹人腹部被踹,以猛烈之势在路面上滑行。他在充满小石子与灰烬的路上不断滚动,撞到瓦砾堆才总算停住。痛楚在全身奔驰,而且激烈到让人担心内脏是否有一部分被踢烂了。棹人一边吐血一边抬起脸庞。

  伊莉莎白站在他刚才待着的位置上。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玛丽安奴的尸体。一段绝对不算短的时间过去了。伊莉莎白突然一把抓住刺进玛丽安奴体内的长剑剑柄,猛然拔出。大量血液滴落,将路面弄得又湿又黑。

  她一头黑发飘扬,缓缓将脸转向棹人。充满冷漠怒意的双眼眯了起来。

  「为何自作主张呢,废犬啊?要是回答得不对,结果你是知道的吧?」

  伊莉莎白踩响高跟鞋迈开步伐,在棹人前面停下脚步。

  棹人呆呆凝视着逼近眼前的白皙手掌。然而指尖抵达之前,他的视线就横向失焦了。小雏抱起棹人跃向旁边。她右臂抱着棹人,左臂不敢大意地举着枪斧,就这样一边刮削路面一边着地。伊莉莎白啧了一声。

  「放下他,木偶。」

  「恕我拒绝,您并不是我的主人。」

  两人以锐利眼神互瞪。或许是判断在单手抱人的状态下无法与对方一战,小雏将棹人放下,站在前面当盾牌。伊莉莎白冰冷地吊起嘴唇。

  棹人开口试图阻止争斗,却只发出咻咻咻的粗大气息,无法好好说话。他拼命将力量灌进疼痛的腹部。

  「你、你们两人都住手。」

  总算发出声音的瞬间,棹人发现周围光景再次冻结。

  两名女佣站在因激烈痛楚与腹部冲击而晕开的视野中。一人穿着被婴儿体液弄脏的鞋子,另一人高举时钟。两人面无表情,用满是伤痕的紫色眼瞳望向棹人。下一瞬间,美丽面容用难以置信的柔软度扭曲了。

  两名女佣浮现彻底坏掉的骇人笑容,就这样再次行了一个优雅的礼。

  「合格了,无罪的灵魂啊。」

  「吾等的主人有请。」

  女佣们心情极佳地哼着歌,抓住无法动弹的棹人肩膀。即使出手抵抗也只是徒劳无功,他硬是被拖走了。棹人被拖离现场,无力地回头望向后方。他们离开了一定程度的距离后,冻结成苍蓝色的光景忽然动了起来。

  「嗯?……棹人?」

  「咦,棹、棹人大人?怎么会,棹人大人去哪里了!」

  察觉到棹人消失后,伊莉莎白跟小雏朝四周张望。距离并未拉开那么远,棹人一边祈求「快注意到我啊」一边凝视两人。小雏望向他那边,就在这个瞬间——

  吼唔噜噜噜噜噜噜,吼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唔,吼唔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仿佛要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卷起旋涡,要遮去两人的视野似的。黑暗发出低吼声,造出柔韧又美丽的肌肉以及滑顺的上等黑色毛皮。

  那些东西立刻化为最顶级的猎犬外形。地狱业火在那对眼眸里火红地燃烧。

  「皇帝」一边用压迫感令周围的空气冻结一边现身了。

  咕唏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呼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唏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朝两人发出极像人类的笑声。

  看到这幅令人绝望的光景,棹人的意识就融入了黑暗。

  伊莉莎白·雷·法纽 Elisabeth Le Fanu

  「拷问姬」。残忍地杀害领民,甚至对贵族下手,因此被判死刑的美少女。受教会「在遭到处刑前成就善举吧」的命令,处罚与恶魔缔结契约的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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