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 皇帝的契约者

  伊莉莎白的城堡盖在荒废的山丘上,可以从四周俯视茂密的森林。它使用了粗糙石材,压迫感十足,盖得又坚固,与其说城堡,不如说是要塞。

  在其中一室之中——绝对不适合用来休息的冰冷房间里——伊莉莎白躺在材质高级,外形却朴实无华的床上浅眠,额头上浮现细汗。

  小雏使用冰水弄凉的布片仔细地拭去那些汗水。

  棹人靠在坚硬岩壁上望著伊莉莎白的模样。

  与平常那副自尊心强又傲慢的模样相比,如今的她实在是太虚弱,简直像卧病在床的孩子。然而,呼吸看起来似乎是比先前平稳许多了。

  小雏眨了眨翠绿色眼瞳,回头望向棹人。他无言地动动下巴,请她前往走廊那边。两人没发出声音地来到外面。

  等小雏背着手将门关上后,棹人开口问道:

  「伊莉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说起来非常没出息,虽然现存的医疗技术与知识都登录在我体内,但我并没有专门用来治疗跟回复的机能,所以对判断的准确度没有自信。」

  「足够了,肯定比我还可靠。告诉我伊莉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的……伊莉莎白大人体内的魔力量感觉像是急遽减少了。」

  小雏如此说完,棹人早有料到般点了头。

  自从接受了魔术的初步指导后,棹人就变得比以前还能感受到别人的魔力。平常伊莉莎白总是释放著锐利得宛如要折磨自身、感觉也像蔷薇棘刺的不祥压力。然而如今的她,简直像是里头空空如也的人偶。

  「伊莉莎白大人能自在操控连恶魔也相形失色的魔术。然而另一方面,那副肉体是在经得起严苛使用的前提下完成的,所以维持它也得消耗魔力。因此我认为现在的状况会伴随著相当程度的痛苦……啊!」

  室内忽然传出小小的呻吟声,小雏跟棹人连忙赶回房间。伊莉莎白将脖子转向旁边,急促地喘著气。小雏慌张地冲到她身边。

  「伊莉莎白大人,非常抱歉。我现在回来了。」

  小雏一点一点地让汤药流进那微微张开的口中。棹人将布浸入冰水,紧紧扭乾后交给她。小雏向棹人道谢后,擦拭伊莉莎白纤细的脖子。

  不祥的图形也在那儿脉动著。剧毒般的赤红侵蚀白皙肌肤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像皮肤表层下被造出多余的血管似的。

  (……这种痛苦的方式真不像她啊,伊莉莎白…………可恶。)

  棹人因自身的无力而紧咬唇瓣,一边回想她沉眠前所发生的事。

  ***

  「——————『断头圣女』!」

  伊莉莎白在棹人与小雏的支撑下,就这样朝眼前的「大王」大吼。

  虽然浮现湿黏汗水,她仍召唤了拷问器具。红色花瓣与黑暗卷起漩涡,白色圣女守护三人似的出现。她合起手臂然后打开,四角形利刃飞出。「大王」没有防御,只是拉动手中的锁炼。一具随从兵被拖向前方。

  他成为「大王」的盾,就这样被斩飞脑袋。

  轻易到滑稽的地步,仍然被拘束服裹住的头就这样滚落在地板上。

  「——————什……!」

  在棹人大感惊愕之际,小雏行动了。她以流畅的动作从他身边突然消失,摆出低到极限的姿势滑进「大王」的死角,然后将枪斧斩向斜上方。利刃虽然紧逼而来,「大王」却连一眼都没望向它,就这样再次拉动锁炼。

  一具随从兵被拖到前面,脑袋遭到砍飞,人头落地。

  在血雨之中,跟在「大王」身后的人们连叫都没叫半声。

  他们有如迫不及待锁炼被拉动的时刻,左右摇晃著身躯。

  「——————啧!」

  急袭遭到防御,小雏没有深入追击,而是拉开距离。「大王」困扰地笑了。

  「真是急性子的小姐呢,让我想起了以前。所谓的年轻也很让人头痛啊。」

  「大王」忽然从圣女跟小雏身上移开视线。她从层层相连的指环中拔出两个以锁炼跟死亡随从兵的项圈连在一起的指环。「大王」摇晃沉重的克里诺林裙衬,然后弯下身躯触碰尸体的拘束服。布从指尖处融化,手臂得到解放。

  「大王」拿起随从兵被肿瘤覆盖的丑陋手掌。

  「真是辛苦你了呢。」

  温柔地如此低喃后,她将指环套上尸体的无名指,然后亲吻下去。活著的随从兵一齐发出呻吟声,就像对此感到羡慕似的。不过就在下个瞬间,「大王」有如失去兴趣,忽然丢开尸体的手臂,然后站起身。

  就算在这一连串毫无防备的动作中,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说伊莉莎白呀,我至今仍是无意与你争斗哟。在我的针支配下的『总裁』也说过吧——说我虽然怀抱著激烈的敌意,但毫无半点杀意。」

  「哈,少开玩笑了。谁会相信这种事,你这个妖妇。」

  「哎呀,是真的哟。因为如果要跟还有余力召唤『断头圣女』的『拷问姬』以及弗拉德制作的机械人偶厮杀,我也得展露自己跟恶魔融合的模样才行呢……那副姿态有点丑得可笑。你想嘛,我如果不美丽,对部下们来说也很不好呀。」

  「大王」从丰满的胸口取出乌鸦羽扇,用它遮住嘴角。她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在这个甚至可说是天真无邪的动作之后,「大王」深深地叹了气。

  「不过,我比自灭的弗拉德更加精打细算,也是讲求合理性的生物。毕竟我是女人呀,事到临头不会有丝毫犹豫喔。你想嘛,弗拉德甚至拒绝融合,不过我已经跟恶魔一体化喽。可是,之所以希望尽可能不要展露出丑陋的模样,也是因为——身为女人的坚持嘛。」

  懂了没?语毕,「大王」将阖起的扇子指向伊莉莎白,但她没做出回应。

  即使如此,「大王」仍有如听见回应般微微耸肩。

  「那张可爱脸庞看起来挺不服气的呢。我说伊莉莎白呀,你差不多也该停止想趁虚而入进攻了。现在我之所以没有不计形象地试图杀掉你们,是我的坚持也是慈悲喔。因为现在你们身边还有重要的『拖油瓶』。对吧,机械人偶小姐?」

  「大王」对小雏闭起一只眼睛,用下巴比向棹人那边。

  小雏手拿枪斧,摆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全身充满更加强烈的紧张感,就像利刃即将掉落的断头台。在这样的她面前,「大王」舔舐唇瓣后轻声嗫语。

  「我说小姐呀,或许因为你还年轻所以不懂,不过爱慕之情应该要隐藏起来,而不是要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哟。特别是面对女性时——不然,马上就会被喜欢别人的男人的坏女人抢走喔。」

  「大王」对棹人拋了一个性感的媚眼,然后移动白皙藕臂。嵌在那只小指头上,没跟任何随从兵连接在一起的指环释出锁炼。它飞快地奔向棹人。

  锁炼缠上他的脖子。轰音瞬间发出,那条锁炼也被斩断了。

  小雏挥出的枪斧将锁炼连同地板一同斩断。

  「——————去死,母狐狸。」

  小雏猛然放大瞳孔移动双足。一口气投掷出的枪斧一边旋转一边朝「大王」前进。然而「大王」再次拉动锁炼——一边折断那根颈骨——一边硬是让随从兵站到自己面前。

  穿著拘束服的胸口被斩断,喷出华丽的血花。棹人他们的视野瞬间被染红。

  在那之后,手臂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伸过来抓住「断头圣女」的头发。

  「你看,气昏头了吧?真可爱呢,小姐。因为似乎很难拿下你,这次就用这个当代替品吧——不过下次会如何呢?你最好再学习一下对挑衅视而不见的方法哟。」

  「大王」发出银铃般的轻笑,使劲握住「断头圣女」的头部。在不知不觉间,那只手臂变得远比人类之物还要巨大,化为只由骨头构成的恶魔之物。

  头部遭到压迫,圣女脸上的皮肤开始从上方剥落,露出内部丑恶的机械结构。

  现场响起「叽叽」的铁块磨擦声。

  「那我就收下喽。」

  「大王」用异形单臂就这样喀一声折断圣女的脖子。失去头部的身体倒向旁边,化为蔷薇花瓣。

  在乱舞的红色之中,「大王」红晕上颊,用乌鸦羽扇搧脸。

  「哎呀,好讨厌喔,我居然露出这么难看的模样。请各位务必当作没看见这只手哟。」

  「『大王』……菲欧蕾!」

  「你像这样叫我的名字,听起来真有快感呢,伊莉莎白。至今为止被你杀掉的恶魔们,全都是可怜兮兮地呼喊著你的名字吧——今天我这样就满足了喔。」

  将单臂变回贵妇人之物后,「大王」如此点了头。

  她也在后来死亡的随从兵无名指上套上指环,接著感到厌倦似的突然背对伊莉莎白等人。然而,「大王」只将脸转向这边,明艳动人地扭曲唇瓣。

  「那就下次再会喽,公主殿下——那边的帅哥,也请你稍微变强一点哟。」

  「大王」大摇大摆地开始走下阶梯。被锁炼拉著的随从兵有如温顺的家犬跟在后方。当这群令人厌恶的队伍总算消失在视野中时,伊莉莎白极不愉快地低喃。

  「……真是丑恶的女人啊。不过,余也无法追击。现在,余的确——————」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大人!」

  「到极限……了。」

  伊莉莎白有如丝线被切断一般,当场颓倒在地。红色字样在那片雪肤上激烈蠢动著。

  小雏与棹人慌张地扛起她,将她搬至入口大厅。

  请小雏参照登录的知识启动移动阵,三人勉强返回城堡那边。

  「拷问姬」初次在恶魔直接出现在眼前时————逃亡了。

  ***

  如今,伊莉莎白在城堡一室里持续沉眠。

  就在两人重复聊胜于无的治疗时,伊莉莎白的呼吸再次平稳下来。确定她的状况稳定后,棹人将他因疲劳与苦恼而动摇的视线移到小雏的背部。

  接著,他再次望向身体深深沉入床铺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

  棹人低声轻喃后,先闭上眼皮,然后深锁眉心。

  棹人回想至今的事情。伊莉莎白大快朵颐料理的纯真表情;站在身边的小雏脸上的沉稳微笑;「大王」从乌鸦羽毛的缝隙中露出来的嗜虐嗤笑。那个表情突然跟父亲打算杀掉棹人时的表情重叠。这两个表情恐怖程度虽然天差地远,但基本上是有共通点的。

  他们都认为棹人是虫子,一只就算踩扁也无所谓的虫子。

  最后,棹人跟红发少年的幻影面对面。他朝担心地凝望自己的身影喃喃低语。

  「我知道喔,诺耶……现在还不用焦急,即使如此……」

  睁开眼皮的同时,棹人放松严肃表情。

  他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起身,并朝小雏搭话。

  「欸,小雏,这里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因为执事跟女佣两人都在忙这边的事,工作也因此累积个不停。我去整理一下那边的工作喔。」

  「棹人大人,既然如此,之后由我来——毕竟才刚发生『总裁』入侵的事件,您一个人会很危险。」

  「不,没问题的。我一个人就行了,让我去吧。」

  「可是……」

  「————小雏。」

  「……遵命。如果发生什么事,请您立刻呼叫我。我小雏就算要一边守护伊莉莎白大人,也会刻不容缓地立刻赶往心爱的您身边。」

  小雏脸上仍然挂著无法接受的表情,却还是点头同意了。看样子她似乎是看到棹人难受的表情,觉得他可能想独处,所以做出这个体贴的决定。

  (…………抱歉啊,谢谢你。)

  棹人一边在心中表达感谢一边来到外面。然而她虽然猜对了,却也猜错了。

  (我确实是想一个人独处——不,是非这样不可。)

  背着手关上门后,棹人短短地吐出气息。

  他垂下脸庞,然后抬起来,接著用下定决心的表情迈开步伐。途中他顺路来到厨房,得手某样东西后快步走下楼梯,前往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有著霉味,回荡著类似呻吟的声音,是一个像是迷宫的空间。

  随便进入的话不但会迷路,最后还有可能就这样死在路边。然而棹人以前——活用他那因生前经验而具备的与痛楚一起记下便不会忘记的自身特性——将必要范围的地图刻到身上,因此路径与痛楚都一起记忆在他的脑中。

  他溜进目前没被使用的空房间,紧紧关上门扉,也扣上了门内的锁。眺望扩展在四周的石壁再三确认空无一人后,他将手伸进口袋里。

  他从那里面取出被手帕裹住的透明石头跟水果刀。

  「…………那就做吧。」

  棹人如此低喃后,张开掌心。他唰的一声将水果刀深深插入自己的血肉中。他微微咬住唇瓣,仍将利刃猛然横向一划。

  响起「唰」一声割开血肉的声音,血液华丽地飞溅至地板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棹人把正常人应该会皱眉的伤口摆到眼前,一边冷静地衡量手上那片血泊的累积量。

  判断量已经足够后,他从手帕里取出透明石头,接著将它放到掌心上。

  石头底部沉入蕴含丰富魔力的红色之中。同一时间,内部的苍蓝蔷薇蓓蕾得到水分般绽放,黑色羽毛的量也渐渐增加,却没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不是这样吗?不,不对。枝条已经堆起来了,接下来需要火种。)

  棹人嘴巴开开阖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有只冰冷手掌突然放上他的肩膀,他连忙望向旁边。然而那边空无一人。即使如此,肩膀上的感触也没有消失。

  伴随著错觉,低沉平滑的年轻男人声音在他耳底响起。

  『————这里只要这样低喃就行了啊。』

  「——————成形(La)。」

  黑色羽毛有如暴风雪在室内飞舞而起。

  应该只存在于石中的羽毛优雅地累积在地上,苍蓝色蔷薇花瓣开始静静地混杂在其中。蓝与黑一边跳著没有轨道的华尔滋,一边缓缓描绘出带有意图的动作。花瓣与羽毛同时互相融合旋转,产生出细长的圆筒形。

  那片布幕掉落。

  一名男人站在后方,有如变戏法似的。

  那个男人身穿附带领花的丝绸衬衫,配上以银丝描绘出图形的黑外套,模样看起来像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用齐肩的乌黑秀发配上红眼的中性美貌回望棹人,那副美丽容颜跟伊莉莎白的五官十分相似。

  棹人一边确认自己的料想无误,一边向他发出声音。

  「好久不见了啊——弗拉德•雷•法纽。」

  弗拉德•雷•法纽,「皇帝」的契约者。

  被伊莉莎白杀掉的最恶之敌发自内心表现亲爱之情似的微笑了。

  ***

  『要说好久不见嘛,是好久没见没错,不过要说是初次见面,也是初次见面呢。那么,应该要如何打招呼才好,连我也感到迷惘呢……唔,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弗拉德无谓地竖起食指,对棹人如此问道。这个男人还是一样,言行中会让人感受到奇特的纯真感。然而那道声音听起来却很远,就像隔著一层水幕。

  定睛一看,他的身体连同衣服都呈现半透明状。

  (如我所想……这家伙不是实体,却拥有确切的意志。)

  棹人无言地确认这个事实。没有回应让弗拉德耸了耸肩,环视四周后弹响手指。他的脚边卷起黑暗与苍蓝花瓣。就在棹人心想对方要变出什么东西时,他召唤出一张由兽骨组成、上面铺了毛皮——它也没有实体——的美丽椅子。

  弗拉德用狂妄的态度坐在虚幻的椅子上。

  『虽然知道你不是有办法注意到这种事情的人,不过应该招待客人到有椅子的房间喔。哎,就算你准备了椅子,如今的我也没有实体而无法使用,所以这也是一个「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的要求呢。毕竟我知道【我】过去的所做所为。』

  「……你有生前——虽然不晓得可不可以这样说——的记忆吧?」

  『嗯嗯,有的。我也记得希望让你当继承人,结果被拒绝的事。而且被杀掉的事情也是。这么一想,我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应该选择再稍微冷淡一点的声音才对不是吗?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太好心了呢。』

  唔——弗拉德开始沉思。棹人将紧张感与气息一同呼出后,提出问题。

  「到那边为止的事情都晓得吗……不过,现在的你跟以前——生前的你似乎并不同。欸,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这个提问本身就有问题了!召唤者连自己叫出来的东西真面目为何都不晓得,实在是愚蠢至极!——我是想这样说啦,不过反正你也有稍微猜测到吧?说看看吧,我来替你对答案喽。』

  弗拉德自大又愉快地动了动下巴催促棹人。棹人凝视他一会儿后,答道:

  「按照我的预测,你是弗拉德•雷•法纽的灵魂——的劣化复制品。」

  『被当成劣化品虽然令人不悦,不过你答对了!想不到居然会出现完美的答案呢!我视为后继者的少年在短时间内就有所成长了!虽然我是被拒绝的立场,却莫名感到开心呢。这也是所谓的父母心吗……话说回来,你察觉到的根据在哪里啊?』

  「从你那颗石头上感到的热度跟灵魂在我的身体——人造人(Homunculus)体内蠢动时所产生的热度很像,所以我猜测被封入石中的东西应该就是灵魂才对。」

  『原来如此,第六感挺准的。然后呢?』

  「不过,如果完全没料想到的死亡就在面前,而你又能让灵魂紧急避难,就算是临死前,你应该也会继续那种让人不爽的言行,表现得一派从容吧。」

  就算失礼也该有个限度——棹人的话让弗拉德不悦地吊起唇角。然而正如棹人所料,弗拉德并未试图反驳,这是因为他无法胡作非为吧。

  弗拉德的死状跟他喜欢的生活方式完全相反,就算讲得再好听也不能说是优雅。

  棹人一边把玩掌中的石头一边继续推测。

  「既然如此,这东西就某种层面而论应该跟死者本人毫无关系——也不具备同等能力,是复制品之类的东西才对……我是这样想的。要完全重现虽然不可能,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似乎能掌握这世界的魔术。」

  『没错,过去的【我】把重点放在后继者身上,摸索著让自身影响也能流传至后世的方式。现在的我虽然只能说说话,不过只要留存下来就能跟后世产生关联,【我】是这样判断的吧。就算跟死去的【我】本人毫无关系,成事者依旧是我——连我也觉得这种思考方式是怎样啊?哎,大家觉得有趣就好了。』

  弗拉德事不关己似的悠哉回答。看来他虽然惨遭杀害,却不打算憎恨伊莉莎白跟棹人。棹人如此判断后,悄悄解除紧绷的紧张感。他直勾勾地望著弗拉德的眼睛,如此询问:

  「那么——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诉我,关于『大王』的事。」

  『伊莉莎白败北了吗?』

  棹人屏住呼吸。棹人判断弗拉德拥有的外界记忆只到他本人死亡那时为止,所以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掌握这个事实。即使在魔力遭到中断的石头里面,弗拉德也能听见声音吗——棹人如此心想,但在他皱起眉心之前,弗拉德就浮现了真的很惹人厌的笑容。

  『直到现在的此时此刻为止,我都几乎没有掌握外界状况的能力。这只是单纯的推测啊。在我死后,如果跟「大王」接触,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吧。那个女人远比我毒辣。在战斗时,手段的下流程度比个体素质优秀还要重要——她虽然不如我,却比我强。』

  弗拉德乾脆地如此承认。他怀念昔日似的眯起双眼。

  『菲欧蕾是我跟恶魔订下契约前就认识的友人呢。我们曾经一起炒热舞会气氛,让男女为之著迷。我跟她感情虽好,观念本身却是南辕北辙。我会考量支配后的事情,尊重与同胞之间的羁绊,准备后继者,整备【军队】——虽然因为伊莉莎白反叛而使军队溃散,我也变成阶下囚就是了——菲欧蕾却是不考虑之后的事情,换言之就是她【只重视】自己。』

  「大致可以想像啊。」

  『她反抗我的方针,拒绝把我救出教会。然而她还是考虑到长年的交情,所以对自私的行动有所节制。不过当我被杀掉后,她就不会再客气了吧。那个女人——如果是比自己还低阶的恶魔,她就能把针插进脑中将对方变成傀儡。』

  棹人眯起眼睛。「总裁」脖子上刺著一根仿造大脑造型的装饰针。

  「是那根针……」

  『一旦被扎针,就算拔掉也没意义。她的针只对「皇帝」无效。跟自身位阶相近的恶魔——像是【王】、【大君主】、【君主】这一类的恶魔,就算是她也无法自由自在地操控,不过如今几乎所有恶魔都会以她的棋子之姿——轻易吐出心脏吧。面对她擅长的【活祭品咒法】,伊莉莎白会很不利。』

  就棹人所知,恶魔对自己本人的生命有著莫大的执著。他们虽然残虐地杀害人们,却都很讨厌遭到同样的下场。正因如此,恶魔们至今才无法使用必须牺牲自身心脏的「活祭品咒法」。然而「大王」菲欧蕾却将同胞当成活祭品,让「活祭品咒法」变成可以利用的招式。

  残存下来的恶魔数量有多少,她就能使用多少次禁咒吧。

  (…………可恶!)

  棹人咬住唇瓣。弗拉德愉快地望著他那副苦恼的表情,一边继续说道:

  『那么,话说完了吗?关于菲欧蕾,我已经没有其他有用的情报了。我可以回去了吗?就这样享受闲聊虽然也很开心……』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真是不错的一句话,那就听看看吧。』

  弗拉德浮现邪恶笑容,棹人握紧拳头。

  弗拉德如今并未处于跟「皇帝」订下契约的状态。然而,这个男人就算只有个体,也是足以称为恶魔的存在。弗拉德•雷•法纽总是会趁虚而入人心。

  棹人知道拜托他有多愚蠢,却还是开了口。

  「可以教我魔术吗?」

  『——————哦?』

  弗拉德皱起眉心,就像在说他很意外似的。他将身躯深深靠向使用野兽肋骨做成的椅背,将双掌贴在一起。

  『出乎意料啊,还以为你一定会问我要如何从【活祭品咒法】中拯救伊莉莎白呢。』

  「关于此事,我会等伊莉莎白清醒,听她对解咒的判断后再决定。现在问你,然后你教我的是杀死伊莉莎白的方法的话,我会很困扰。」

  『真是失敬啊,我不可能会说这种谎吧?』

  「你可以信任吗?」

  『是真的,怎么能用你这种货色的手杀死我亲爱的伊莉莎白呢?既然我已经失去折断那根纤细脖子的手臂,我就希望她能活下去,尽可能多受折磨啊。愚蠢地、悲哀地、无可救药地活下去,直到不久后跟我一样身受火刑为止啊。』

  「你这家伙的兴趣真差劲。」

  弗拉德用舌头舔舐自己的唇瓣后,棹人狠狠批评了这句话。弗拉德微微耸肩。

  『自己这样说虽然有点那个,不过有高尚兴趣的人是不会跟恶魔订下契约的喔。他们自身的存在就既邪恶又丑恶……那么,为何要向我学习魔术?我觉得这件事只要接受伊莉莎白的指导就行了吧?』

  「在『大王』面前我就只是拖油瓶,所以有必要赶快变强……而且……」

  『而且?』

  「我无法对伊莉莎白『抱持期待』。」

  『哦?』

  弗拉德突然愉快似的瞪大眼睛,棹人直视那对红眼。

  自从造访异世界后,棹人在至今为止的日子里学到一个事实。

  「拷问姬」是最恶劣的罪人,也是残酷的女人。就算是视为心腹之人,只要有必要她就会丝毫不留情面。只要棹人有意愿,伊莉莎白就会使用类似拷问的手法教会他魔术吧。然而,手段本身她应该会有所取舍才是。

  她对棹人虽然无情,却并非邪魔歪道。

  (如此一来……我恐怕无法成长到可以派上用场。)

  暗之魔术会伴随痛苦,而恶魔之力渴求痛苦。

  而且,棹人的身体很习惯痛楚。

  当这三项条件摆在一起时,棹人觉得这其中似乎有著重要的意义存在。

  为了探索是否真是如此,需要弗拉德的力量。

  这个男人以前曾将身为普通家庭教师的玛丽安奴——棹人亲手杀掉的女性——教到足以成为死灵术师(Necromancy),所以就算是伊莉莎白不会伸手触碰的门扉,弗拉德也会开开心心地开启吧。

  棹人之所以从伊莉莎白眼皮底下保护弗拉德的灵魂,就是为了得到情报跟知识。「皇帝」契约者的记忆就舍弃之物而言,是一项过于贵重的东西。然而如果不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棹人是不会想召唤弗拉德的灵魂的。

  他对情况的严重度判断得很冷静,同时对自己本身则是既轻率又残酷。只要不像玛丽安奴那样陷入疯狂,又只接受魔术指导,那就只会影响到自身。

  在如此判断的基础上,棹人继续提出要求。

  「你曾经对玛丽安奴做过的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不过,既然你希望我当后继者——就应该比伊莉莎白清楚『正确利用我的方式』。」

  『————嗯嗯,我知道喔。』

  弗拉德浮现野兽的笑容,却瞬间抹消这个表情。

  弗拉德始终维持著绅士风范,以稳重语调跟声音说: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见跟伊莉莎白同等,甚至在那之上的素质喔。你知道人的痛苦,却又拥有瞪视伤口的冷静。然而你对憎恶的反应又很强烈,也正好拥有洁癖的一面,是一个可以在负面成长上抱持期待的人物。不过,你对于夺取他人的举动似乎有所抗拒,如此一来就很难有什么了不起的成长吧。但是——难得你拜托了我,我就在你面对的事物中先挑一项来教吧。』

  弗拉德说出「亲切话语」,同时摊开双掌。他明显有所企图。

  虽然棹人有察觉到此事,仍是点了头。「大王」带有轻蔑的话语在他耳畔复苏。

  ——那边的帅哥,也请你稍微变强一点哟。

  (那家伙说的没错,我有必要变强——以后无论在何时何地,行动时都要设想最恶劣的情况才行。照现在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悲惨地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事物。)

  棹人回想「大王」的种种嗜虐言行。那个女性明显是站在剥夺者那一方的人。就算跟其他恶魔比较——连恶魔们的性命都拿来利用的菲欧蕾等级显然不同。

  这样下去,他又会变成被虐者那一方,然后被夺走一切吧。

  这种事棹人绝对敬谢不敏。为了超越预料中的苦难,必须有可以下注的筹码才行,但棹人手中的筹码就只有他自己。他将这些筹码都推到了面前,却还没从筹码表面移开手指。

  或许是察觉到棹人的警戒,弗拉德用谄媚的声音接著说:

  『既然有办法召唤我,就表示你学了启动魔道具的方法吧?接下来是应用篇。在自己身上弄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并以那股痛楚为印记,试著聚集在血液内循环的魔力。习惯聚集魔力后,在自己体内混合那股热能与痛苦。如果能在掌心上实际感受到明显的魔力,就用语言给予触发器。这样魔术就会成形了吧。』

  棹人望向仍然握住石头滴著血的手掌。他反手重新握住石头,有如要加重伤口痛楚似的开始聚集魔力。那里渐渐有了热度。

  感受热度与痛苦相叠之际,从生前就很熟悉的「疼痛」立刻伴随了可以微微感受到重量的实感,却尚未成形。

  棹人在脑中想像跟热最接近的存在——火焰。

  「——————成形。」

  如此低喃后,空中出现金黄火焰。虽然它立刻就消失,弗拉德还是鼓了掌。

  『干得好。完完全全的初学者以这种速度提炼出痛苦的人可不多喔!不过遗憾的是,能用这种方式使用的魔术很有限。本来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从人的痛苦中制造出魔力本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是要吃恶魔的肉,就是——』

  说到这里时,弗拉德再次舔舐唇瓣。他让声音带有甘醇甜美、入口即化的蜜糖声响,一边如此低喃。

  『要召唤恶魔。』

  「棹人大人————!您在哪里呢————!」

  现场突然传来小雏的声音。同一时间,弗拉德的身体也轻易地开始崩解。看样子他似乎在对方发现前自行选择了撤退,真是乾脆。

  那副身躯从脚尖渐渐化为黑色羽毛与苍蓝花瓣。幻影花瓣和羽毛一边转著圈子,一边被吸入石头里面。

  「棹人大人——!」

  远方微微传来小雏的声音。不久后她也会过来地下通道这边找他吧。该怎么办才好呢,棹人感到迷惘。

  (自己走出来比较好吧,不过手掌的伤口想遮也没用。)

  略微烦恼了一会儿后,他将没包布的石头直接放进口袋,然后把水果刀放到地板上。接著他粗鲁地用手帕缠住手掌,用牙齿将它绑紧。

  「棹人大人,您在哪里!」

  「我马上过去!」

  棹人要望向弗拉德的幻影般瞬间回头,然后粗暴地踹向地板。

  后方只留下腥臭血痕。

  ***

  「棹人大人,太好了,我好担……那道伤口是怎么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啊?咦?」

  只是用手帕缠住藏到身后这种程度的手法瞒不过小雏的法眼。在一楼走廊上会合后,她立刻如此尖叫,接著抓出棹人绕到背后的手。

  缠在那只手掌上的手帕已经被染成深红色,鲜血不停滴落。

  该找什么藉口才好呢——棹人不由得仰望天花板。然而小雏什么也没说。

  (嗯……咦?连我为什么受伤都不问吗?)

  小雏默默无语,凝视满是鲜血的手帕。棹人才刚这样想,那对宝石制的翠绿色眼瞳就突然从眼角溢出大量泪水。

  「咦,等一下啦啊啊啊啊啊,喂,小雏,你为什么哭啊!」

  「伊莉莎白大人遭到伤害,心爱的棹人大人尊贵的身躯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伤……受伤……所以人工泪当然会溢出来……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都是我没有硬要跟过来害的……虽然身为您的恋人同时也是盾牌,我却……」

  「不是啦,你一点错也没有!我只是在整理菜刀时,那个,手稍微滑了一下……就算你在身边我还是会出这种包,所以请你不要道歉,是我的错!」

  「不,没有这种事。我如果在您身边,就会当场拿起您的手加以阻止,然后折断意图做出粗暴之举的臭菜刀……呜呜!」

  「小雏,菜刀在这种情况下是无罪的喔。」

  要无机物负起责任是不行的——棹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段期间,小雏也一直注意不要触碰到伤口,一边不断轻抚他的手掌。

  她那温柔又悲伤的手势令棹人感到罪恶。就在他打算再次开口时,小雏猛然惊觉,表情一变。

  「对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包扎伤口!治疗道具都集中到伊莉莎白大人的房间了,所以去那边……对了,在那之前我得先告诉您一件事!」

  「你说要告诉我什么事啊?」

  「伊莉莎白大人清醒了!」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棹人用力踹向地板。

  「啊,棹人大人,请等一等!」

  他冲过庄严石像并排著的通道,没把背后的制止声听进耳中,就这样离开小雏身边。棹人用力踹向从彩色玻璃高窗洒落的令人作呕的图样,然后拐过转角。

  他就这样在走廊上直线前进,猛然打开寝室的门扉。

  「你没事吧,伊莉莎白!」

  「…………嗯?」

  伊莉莎白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

  两人视线交会、错开,眨眼,发出傻气的声音。

  「………………咦?」

  「…………嗯嗯?」

  棹人再次愣愣地眺望眼前的光景。毫无多余之物,充满艺术气息的白皙身体被红色文字艳丽地妆点著。两只细足交叠在一起,中间浮现危险的阴影。蜂腰令人想伸手拥抱,乳房描绘著圆润曲线。

  棹人从下往上看了伊莉莎白那副躯体的柔美后,机械式地开了口。

  「对不起。」

  「杀了你喔。」

  棹人使出浑身之力,「磅」的一声关上门扉。他拭去冷汗,深深吐了一口气。小雏从后方跑过来,抬头仰望那张脸庞然后伸出手。

  棹人被敲了一下额头。

  「好痛。」

  「不可以连招呼都没打就进入淑女的寝室喔,棹人大人坏坏。」

  「呃,真的……很抱歉。」

  「请您在这边等待。伊莉莎白大人,打扰了。」

  小雏微微打开门扉溜进室内,然后手中拿著绷带跟药品走了回来。

  她将伊莉莎白制造的深绿色魔术药涂上棹人的伤口,接著缠上绷带。据说这样做虽然比回复咒文慢,却能在未经缝合的情况下止血,具有令伤口愈合的效果。

  小雏治疗好棹人后,里面传出声音。

  「已经可以了,余分析完了喔,进来吧。」

  「意思是打开门的瞬间立刻就要拷问吗?」

  「哈,如果是平常,余会让你坐上『水刑椅(Ducking Stool)』,不过现在连花魔力折磨你都舍不得用啊。感谢余状况不佳吧。」

  「这种事我哪高兴得起来,被沉进水里要好多了。」

  「……是啊,余失言了。现在恶魔攻过来的话就头痛了,情势恶劣无比呢。」

  棹人一边听对方静静阐述的话语,一边开启门扉。

  伊莉莎白跟方才一样坐在床上,却不是全裸,而是平常那副束缚风洋装的打扮。裸露而出的那部分肌肤果然浮现著红色字样。然而伊莉莎白比棹人所想的更有精神,轻轻抚过刻划在肩膀上的文字。

  「简单说,流动在余全身的魔力被这些字样阻塞了,就像在血管中出现血栓一样啊。因为魔力流动受阻,余为了自己的身体著想才变得无法任意使用魔力。」

  「被阻塞?不是消失吗?」

  「嗯嗯,并不是被夺走。因为如果是这样,就不可能维持住这副有著恶魔血肉扎根的躯体了。余虐杀许多领民,叠起层层死尸,最后才取得这股不必不停收集人类的痛苦也足以维持肉体的力量,事到如今被弄坏谁受得了啊。」

  伊莉莎白迅速将手臂伸向前方,用涂上黑指甲油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肘。红色字样有如血管扑通扑通地脉动。

  「就跟过分清澈的水面看起来好像空无一物一样,余的魔力毫无反应。不过沉眠时字样跟余之血互相争斗,所以魔力多少流通了一些……如果是现在,就算是拷问器具余也有办法召唤,不过威力会下降。真是令人厌烦。」

  伊莉莎白发出咂嘴声,棹人同时回想起刚才从弗拉德口中听来的话语。残存下来的恶魔数量有多少,「大王」就能使用多少次「活祭品咒法」。

  被重复施加的话,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有治疗的方法吗?」

  「不是没有,不过……」

  伊莉莎白不悦地皱起脸。她轻咬指甲,狠狠地说出唯一的方法。

  「要消除『活祭品咒法』,就只能将比余之魔力更强的血液灌入这副躯体,用那股魔力冲掉咒法。」

  「比你的魔力更强的血液?」

  「嗯嗯,没错。比身为大魔术师又是稀世罪人的余力量还强的血液。弗拉德虽然符合条件,但那家伙身体早就回归为灰烬了……除此之外,做为魔术师的技术,胜过余的就只有『大王』吧。唯今之计就只能降伏那家伙,然后利用她的血液。」

  棹人瞪大眼睛。「活祭品咒法」最好能在我方与「大王」战斗前事先消除掉。只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比伊莉莎白的魔力还强的血液——也就是「大王」的血。

  (实在不觉得有这个可能,真的没其他符合条件的血液了吗?)

  棹人如此心想并紧咬唇瓣。伊莉莎白也完全理解这个方法的困难度吧,只见她浮现极为严肃的表情,却又摇摇头站起身。

  「老是在这边设想不祥的预料也没用啊。棹人,要去王座大厅了喔。」

  「王座大厅?为什么啊?」

  「因为那边刚好开了一个洞啊。」

  这句话让棹人露出困惑表情,伊莉莎白令腰际上的那片装饰布翻飞,迈开步伐。

  她让尖锐高跟鞋发出高亢声响,然后如此宣布。

  「要进行魔术的修行喽,棹人。可以预料今后的战况将会变严苛,虽然有小雏在身边,不过她有时候还是会来不及出手吧——只有你一人一直弱下去的话,你会死的。」

  棹人点头同意这句严厉的断言。今后必须由自己保护自己的身体才行。

  而且——伊莉莎白虽然没要求到这个地步——可以的话,棹人希望能得到在那之上的力量。

  (弱者会被剥夺。)

  虽然不希望成为略夺者,却非战斗不可。

  为了守护平稳生活,有时必须付出代价——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种事了。

  ***

  炎箭在天空奔驰,冰箭贯穿大地,雷槌敲击树木。

  虽然火焰的完成度最棒,不过全都进行得很顺利。

  「我……做到了吧?」

  棹人吐出紊乱气息,拭去浮现在额头上的汗水。拆掉绷带、重新裂开的伤口溢出的鲜血弄脏皮肤。或许因为消耗掉血液中的魔力,他产生近似于贫血的晕眩感。虽说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感觉还是挺不舒服的。

  城外荒凉的山丘四周被茂密森林包围。

  以前「骑士」的野兽被串插的地方渗入了黑血,除此以外都很安静,不过如今特别高耸的树木顶端却烧焦了。

  棹人的魔术威力也有一定的水准。他感受到确切的手感,所以用充满期待的表情回头望向坐在——从宝物库那边新搬过来的王座上——的伊莉莎白。

  「如、如何?」

  「完美。」

  回应简单明瞭。她的夸奖让棹人放松表情,然而他却立刻吞下冲到嘴边的喜悦话语。不知为何,伊莉莎白露出极不开心的表情。

  「伊莉莎白……你那张脸好可怕喔。有什么问题吗?」

  棹人怯生生地询问。她把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撑住脸颊狠瞪他。

  「太没问题了。欸,棹人……你手掌上的伤痕是怎么了?」

  「呃,不……在整理菜刀时稍微切到了。」

  「明明只是稍微,切得还挺深嘛……这个伤口出现得真是时候呢。虽然靠简单的契机就能使用魔术,不过你做得还真完美……总觉得熟练到不像是第一次。」

  伊莉莎白如此说完,棹人感到自己冷汗狂冒,而且也不敢乱开口找理由敷衍。他选择沉默,伊莉莎白有如在烦恼某事似的舔嘴唇。

  「是为何呢?比起其他人,你对痛楚确实习惯到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最难奠定的基础也成形了。你怎么说,棹人?」

  棹人的脸颊流下汗水。

  在下一瞬间,现场响起磨擦玻璃般的尖锐声音。

  「叽咿咿」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猛然抬起脸。白色的某物在森林上方飞行,一边发出刺耳叫声一边飞进王座大厅。定睛一看,乳白色球体忙碌地动著羽毛滞空。

  这种造型实在不像是正经的生物。

  小雏立刻踹向地板。她一边摇摆围裙洋装的裙襬,一边高高挥起枪斧。就在此时,伊莉莎白出声制止。

  「等等,小雏!那是来自教会的紧急联络装置!」

  将枪斧转了一圈将它放下后,小雏垂直降落在地面。

  球体停在伊莉莎白面前。羽毛轻轻从侧面脱落后,球体变回纯粹的宝珠,然后砰一声落至伊莉莎白掌中。它的表面奔出大量文字。

  解读发光的魔术文字奔流后,伊莉莎白瞪大眼睛。

  「它说恶魔袭击了南方的港口城市?而且是『大伯爵』跟『大公爵』一起?」

  「啥?」

  棹人也不由得发出傻气的声音。他可以完全理解这件事,不过在「拷问姬」反叛与「皇帝」两败俱伤后,恶魔们就避免大规模的袭击行动,选择各自蓄积实力。而且负责整合的弗拉德被捕,他们也因此不再联手。

  事到如今,恶魔们却携手袭击人类的城市。

  小雏眯起翠绿眼眸,发出急迫的声音。

  「明显是『大王』干的好事呢……要怎么办呢,伊莉莎白大人?」

  「这个嘛,是她泄漏余变弱的情报,还是两人都被操控呢……不过总之也只能出动了。这是教会直接提出的讨伐要求。」

  「喂,这样很乱来吧!你在说什么啊!」

  棹人如此大吼。这副愤怒的表情令小雏闭上正要张开的嘴巴,向后退了一步。

  他狠狠瞪视伊莉莎白。到刚才为止她还躺在床上,虽然多少恢复了一些力量,离万全的状态却还远得很。然而,伊莉莎白却从王座上站起身。

  「你忘了吗,棹人?以余的立场而论,拒绝教会的要求可是会被处以火刑喔。」

  「即使如此,也有做得到跟做不到的时候吧!去联络教会——」

  「你是傻瓜吗?这可不是如此轻易能得到谅解的事。余状况不佳与教会无关。那些家伙的神只会安坐在那儿,不会动手拯救人们。他们则是在神的名义下对绑著的狗挥动鞭子,然后这世界就会顺利地运行,在神的名义下天下太平。」

  「这样才奇怪吧!之前我就这样想了……趁这个时候让我说出口吧!」

  棹人粗喘著气。伊莉莎白双手环胸,就像在催促他「说来听听」。

  棹人轻轻按住额头,脑内因为激怒反而开始变清晰。他一边冷静地整理想法,一边吐露至今渐渐累积的不对劲之处。

  「你不久后就会被处死,杀死十四名恶魔后会身受火刑。这是你的义务也是赎罪。即使如此,你的罪行仍无法被原谅。抱歉,我也这样觉得。你堆出来的尸体实在太多了。」

  「连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正如你所言。那又如何?」

  「——不过,除了你以外没人战斗很奇怪吧?」

  「…………」

  伊莉莎白选择沉默,棹人将这个反应视为肯定。

  她自己应该也有察觉到这种不公平。恶魔所造成的种种悲惨牺牲,以及一直看著这场战役的结果,至少也让棹人心中不断累积疑问与不满情绪。

  「我明白其他人类敌不过恶魔,能跟他们一战的人,就只有高高地堆出一座尸山取得力量的你吧。不过为何除此之外,谁也没有流血?为何不为了守护人类而赴死?将一切交给明知最后会被杀害却还是挺身战斗的人——让母猪去处理猪猡,而不弄脏自己的手?少开玩笑了!这种事可以被允许吗!」

  「棹人。」

  「这算哪门子的隔岸观火?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连你变得这么虚弱时都————」

  「别侮辱余。」

  利刃般的声音制止棹人。他感受到喉咙被突刺的冲击,所以闭上了嘴。然而就算被震慑而噤声,棹人仍然瞪视著伊莉莎白。在这道视线前方,她浮现冰冷——却又有些沉稳——的表情。

  「余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余折磨杀害的人比谁都多,余是被教会逮捕,受命杀害十四恶魔的女人,而且也是将所有人处刑后,自身也会受到火刑的女人喔。余伤害、虐待、杀害了人们,毫无慈悲心,残忍又傲慢地做了这些事。盘中飧跟用餐者早已逆转。人们有权利将余消耗殆尽,随意杀害。没错,余是这样决定的。」

  「拷问姬」——虐杀多人夺取他人痛苦的女人,用在某种程度上令人联想到殉教者的静谧态度如此阐述。红眸视线贯穿棹人,那是孤高之狼的眼神。

  比谁都高傲、最恶劣的罪人接著说道:

  「不是别人,是余决定的。此事不容任何人责难——不论是谁都一样。」

  棹人打算说些什么,却触及不到那份决心。

  棹人如此领悟后,吞回剩下的话语。而且他也明白一件事。就立场而论,棹人也老是被「拷问姬」守护在背后,所以实在无法悠哉地指责别人。

  (嗯嗯,其实我晓得。我只不过是个愚钝的随从——不是有资格生气的人。)

  棹人不由自主地转开脸,伊莉莎白同时迈开步伐。她摇曳乌黑柔亮的秀发,用尖锐的高跟鞋敲响石板地。

  「要前往该城市了。小雏,棹人,与余同行——自己的身体由自己守护。」

  伊莉莎白如此说完,棹人有如在说「用不著提醒」似的点点头。他紧握渗血的手掌。

  就这样,棹人打算从伊莉莎白身后追上去。

  他的手肘瞬间被拉住了。

  「咦?」

  棹人回头望向后方。定睛一看,小雏就站在那儿。她用清澈美丽的翠绿眼眸目不转睛地仰望他。

  就在棹人打算询问有什么事之前,小雏将枪斧放到地板上,接著缓缓伸出双手。

  「失礼了,棹人大人。」

  「小雏,干嘛——!」

  棹人的双颊被压扁了。

  小雏用手掌夹住他的脸庞,并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那双手虽是人偶之物,却跟人类一样暖和。

  沉默了半晌后,棹人头上浮现问号。

  「呃,小雏你干嘛突然这样?」

  「冷静下来了吗,棹人大人?那么,我想说一件事。」

  小雏吸了一口气。

  她的眼瞳里充满担心与不安,就这样一口气编织出话语。

  「那只手的伤口不是整理菜刀时受的伤,您在隐瞒些什么——而且,看样子那件事也不能对我跟伊莉莎白大人说。」

  「……!」

  「我无意不惜无视您的意愿逼问出那个秘密,不过只有这件事请您不要忘记。不管那是怎样的秘密,我都是您的同伴。如果有什么状况,请您不要犹豫呼唤我。可以吧?」

  这番话简直像是要刻进棹人的脑袋,这让他产生动摇。

  她的体贴令人满心欢喜。棹人生前从未被他人用好意跟善意对待过,也没有被谁——甚至连双亲都一样——庇护过的记忆。然而,小雏却说不管隐瞒的事为何,自己都会守护他。

  即使如此,棹人也不能向她坦承自己现在抱持的秘密。

  (我如果说出来——小雏跟弗拉德肯定会互相敌对。)

  对小雏贯彻沉默态度虽然于心不安,却也没有其他方法。

  棹人像这样保持沉默后,她放缓了掌心的力道。小雏浮现有些寂寞的表情。棹人看到这幅光景后,张开得到自由的嘴巴——有如叠上她的话语般——突然将必须事先告知的事情化作声音。

  「欸……小雏,为什么你这么保护我啊?」

  「因为我爱您。」

  「这我知道,你有对我说过吧?就算这颗心是机械人偶被设定后才存在的事物,你的心也是只属于你的东西。你选择我为主人,而且被我选择的那个瞬间就决定将这份爱意全部奉献给我……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棹人大人……我也一样,能跟您相遇是这世上所能得到最……如果没有它,其他好事就会完全不复存在的唯一幸运,也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不过,为什么会是我呢?」

  「……棹人大人?」

  「我无法给予你任何事物,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你为何决定是我,我无法理解。我没那么有价值。所以……不,就算不是这样,即使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也不能让你被我的软弱拖下水。」

  小雏正要张开嘴,却又闭了起来。她请棹人继续说下去,他深深点头。

  「今后更会是我何时会死都不晓得,比以往还严苛的状况吧。我再说一次,就算我死,你也要活下去。只有这件事我无法退让。」

  棹人如此断言。他无法抓住朝自己伸出来表示「依赖我吧」之意的手。

  小雏细细地吸气,吐气。然后她紧紧抿住唇瓣。

  小雏使劲将力气灌入双掌,棹人的脸颊被压得更扁了。

  「偶说澳以干嘛要压演啊?」

  「首先,为什么会是您呢……要全部说完的话得花上一星期,这样行吗?」

  「呼咦?」

  意想不到的回应让棹人眨了眼,小雏用温暖又洋溢著爱意与慈爱的眼神望向他。她露出微笑,就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为什么会是您,为什么非您不可,我再找机会阐述一次吧。不过现在没时间了,一起去伊莉莎白大人身边吧。」

  「……!小雏,我刚才说的那件事,你的回应是?」

  「我也明白。您所重视的我们珍爱的日子或许正渐渐崩毁……您为此感到害怕。不过,没事的喔,棹人大人,您用不著做出这种设想。」

  小雏轻轻揉捏棹人的双颊,横向拉开变形后,她露出微笑。

  「就是在穷途末路时才要笑。没事的,小雏必定会守护两位。就算您说不要,我也会阻挡在那些敌人的面前。而且,我会守护您的一切。请您务必相信我。没必要说悲伤的话,那种日子不会来临的——永远不会。」

  好吗——小雏笑了。她放开双手深深行了一个礼,然后抬起脸庞。

  在那儿的是已经做好所有沉重觉悟的激烈眼神。

  「我会让那种事远离的——绝对。」

  她捡起枪斧,让银丝所造的滑顺秀发发出闪闪光辉一边奔离现场。棹人独自被留在原地,茫然望向自己的双手。

  现在的自己究竟能不能露出那种眼神呢?

  他缓缓举起手,「啪」的一声拍打自己的脸。

  「————————走吧。」

  脸颊上残留著小雏掌心的温度,封印弗拉德魂魄的石头在口袋里散发光辉。

  他不晓得正确答案为何。

  面对眼前的状况,如今也只能死命挣扎。

  相信最糟糕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即使那只是谎言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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