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染上淡蓝色的天空,有一抹烟细细地伸长出去。
追寻烟雾的源头,是来自山丘上的一座小牧场。
更正确地说是在牧场外边,一座红砖造的小屋里。
烟囱冒出滚滚的白烟,笔直地在天空拉出一条线。
一名少女,在小屋设置的炉灶边呼呼地喘着气,同时擦拭额头的汗水。
少女拥有经充分日晒的健康肤色,以及充满女人味的丰腴肢体,然而并不见发胖迹象。
「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用披在工作服肩上的手帕擦掉脸上煤灰,牧牛妹满足地眯起眼。
她生气勃勃的眼眸,正通过小窗望向小屋里,那吊挂起来的许多猪肉。
烟不停熏着肉,油脂缓缓渗了出来,并发出令人难以按捺的香味。
熏制猪肉——也就是培根。
以橡实和雏菊喂养的肥猪做为原料,像这样熏制成培根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虽说光是吊挂在小屋内的肉就有一大堆,但熏制作业得在一天内完成。
何况事前还得备好能连续熏上几天的量才行,简直是超重的劳动。
正因如此,如果是以前,一旦到了这个时期『他』总是会默默来帮忙才对。
「哎,有其他工作就没办法啦。」
幸好牧牛妹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呵呵笑并自言自语着。
毕竟那个人就是这样。最后一定会回来,并且一回来就会过来帮忙。
正因为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怀疑,她才能理所当然地深信着。
「嘿、咻。」
大概是蹲着看火太久了,她站起身,舒服地伸展一下紧绷的肌肉。
只见她直接伸出双臂,丰满的胸部摇晃着,关节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然后又呼地吐了口气。
望向地平线另一端,漆黑的茂密森林里透出了白光。
黎明了。太阳升起。又是崭新一天的开始——但话说回来,最近日出的时间也越来越迟了。
迎接白色的曙光,越过丘陵伸展出去的街道以及两侧宽广的麦田都闪闪发亮。
被风吹起波浪的麦田,简直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麦穗随风摇曳的细微声音接连响起,听来有如波涛。
不过牧牛妹要看的原本就不是麦田海,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没多久早晨就正式来访,牧场的鸡开始英勇地啼叫起来。
伴随着鸡鸣,街上民众的炊事也纷纷展开,远方街道升起了几道白烟。
不,单纯以做早饭而言,炊烟的数量未免太多了。
像这样迎来阳光以后,景色会变得怎么样呢?街容简直就像涂上了色彩般鲜明清晰。建筑物顶端的旗帜飞扬,象征龙与众神,在吹拂过的风中招展。
其中一阵风袭至牧牛妹身旁,彷佛抚摸她的脸颊般掠过。
「呜哇……」
冷冰冰的触感,让她忍不住颤抖身子。
虽说汗湿的肌肤吹风应该很舒服,但这种温度太凉了,应该要称之为「寒风」。
就连从地平线辛苦升起的太阳,不知为何,光芒看来也黯淡许多。
秋天到了。
这是收获的季节。夏季结束,为了过冬而不得不进行准备的时期。
牧场的工作也变多了,镇上同样忙碌不堪。
既热闹,又华丽,世上最美的季节之一。
虽说以牧牛妹的角度来看,这世界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她知道,既然大家都很忙,那「他」一定也不在话下。
明明很忙,却必定会回来帮忙自己,只要等他回来——对了。
「用刚熏好的培根,来做炖菜吧!」
得先让他填饱肚子,好好休息一下才行啊。牧牛妹如此心想。
光是想象就让她兴奋起来,从牧地走回家的脚步也随之变得蹦蹦跳跳。
因为秋天——也是祭典的季节嘛。
§
第五只哥布林被收拾掉,是正午时分的事。
石块咻一声划过天空,命中小鬼的眼窝,打碎头盖骨直击脑部。
发出声响颓然倒地的哥布林,就像叠骨牌一样在地上躺得东倒西歪。
被阳光照亮的坑道入口,以尸横遍野这句成语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唔。」
一名战士,丝毫不大意地从岩石后方窥探。
他身穿脏污皮甲与廉价铁盔,腰间有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模样寒酸的这名男子——正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所收拾掉的哥布林,以排除哨兵为开端,已经有五只了。
即便如此,相对于小鬼们所造成的危害,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企及。
哥布林们占据了村里唯一的财源——矿山,已长达半个月之久。
那么,在宛如野兽下颚张开的横坑深处,究竟还有多少躲在里头呢。
——他们抓走了女人。不过幼童要成长为战力的时间还不够。
哥布林一旦取得人质,我方能采取的手段也受限了。
更何况村人未来还要使用矿坑,原本就无法灌毒气或水进去。
——称得上战力的,总不至于多过十只。
边这样思索,他边迅速以双手将石块套上投石索。
脚边有挖矿后堆积如山的碎石,在这里根本不必担心弹药用尽。
只要留意战场环境,投石索就等于拥有无限的子弹。
「怎么样呢?哥布林杀手先生。」
在他身边以双手紧握锡杖的,是名稚嫩的少女。
尽管打扮朴素却穿着纯洁的圣衣,这名个头娇小的少女——是女神官。
哥布林杀手对她瞥也不瞥一眼地问:
「什么怎么样。」
「呃、那个,就是战况、战局之类的……」
「还不知道。」
说完,哥布林杀手的石弹又破空飞出。
「GOORB!?」
大概是来检视哨兵尸体的吧,刚爬出来的一只哥布林脑袋也被砸碎了。
「六。」
小鬼毙命仰倒并滚落坑道。哥布林杀手则淡然地计算数量。
没什么大不了,就只是藉此把敌人的同伴引出来。
不过小鬼之间本来就没有情谊可言,说是「同伴」或许并不正确。
刚刚杀掉的那只哥布林,想必也是抽到下下签,才会被派出来侦查吧。
话说回来,用倒地的敌方尸体或伤员为饵,陆续钓出深处的敌人并杀死——
这是人数居劣势的哥布林杀手常用战术之一,里头丝毫没有半点慈悲可言。
就这样,在六具哥布林的尸体面前,他不带情绪地将石块套上投石索。
「但,令人不痛快。」
「……你的意思是?」
「装备太好。」
「……啊。」
经这么一提,女神官也猛然发现。
尽管粗陋,死去的小鬼们全身都穿着防具,还手持武器。
剑、鹤嘴锄、棍棒、标枪或短剑。包含小鬼自制和抢来的,两类混杂着使用。
「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掳走了三个女孩子。如果不赶紧……」
女神官喃喃说着,面露极度焦虑之色,然而在她身上,已丝毫没有躁进的样子。
自从成为冒险者,已经半年了。
首度冒险九死一生后过了半年。这当中她几度濒临死亡,苦战了半年。
尽管如今还是第九阶的黑曜等级,也越来越不能称之为新手了。
就算听到哥布林掳走了村姑,她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然而,这是否也代表自己越来越没有同情心……?
跟累积的经验成等比所膨胀的不安,在她纤瘦的胸膛深处沉淀着。
因此女神官闭上眼,双手紧握锡杖,对慈悲为怀的地母神祈求。
她为死去的哥布林们祝祷,并祈望那些等待救援的女子们平安无事。
「提出委托前花太多时间了……喂。」
原本默默等待她祈祷完毕的哥布林杀手,这么说道。
「能搜刮哥布林们的尸体吗。」
「咦?」
她忍不住抬起头,眼前还是那副一如往常毫无表情的铁盔。
「我要回收那些家伙的装备。」
「咦,呃,那么……」
女神官无法立刻回话,视线在尸体跟铁盔之间往返了好几遍。
当然不是由于害怕或嫌脏的缘故。
即使是小鬼,大体还是大体。
尽管并不打算谴责他的行动,但自己的身分毕竟是神官,能允许对尸体不敬吗?
「做不到就掩护我。」
「啊,好的。」女神官用力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
哥布林杀手根本没回话,下一秒就冲了过去。
被抛下的女神官「唉」地深深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但看来还不算十分习惯。
明明风的温度已经降得很低,额头还是渗出了汗水。自己真有这么紧张吗?
这时要是平日的伙伴——尤其是身为森人的她也在的话就好了。她心想。
即便组成了小队,也不可能每次冒险都一起行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感到很无奈——……
「唉……」
她忍不住又叹了好几口气。
迫使她去思考、去实行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然而只要哥布林杀手先生一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哥布林哥布林……
虽说就算找他商量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也并非毫无商量余地吧。
「等等,这样不行,不可以。我得集中精神。」
女神官猛然回神,慌忙地用力摇着脑袋。
现在没空去思考不相干的事了。
她将锡杖夹在胁下,握住事先准备好的投石索,再深呼吸一次。「你、你那边没问题吗——?」
「嗯。」
朝远处出声问,那头传来尽管微弱却很可靠的答案。
哥布林杀手还是一如往常,以大剌剌而敏捷的动作走向尸体。
「唔……」
正如所料——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推敲了。
铠甲、头盔都不需要。他自尸体腰带连鞘取下剑,再抽走短剑,拾起掉落的鹤嘴锄。
从哥布林的尸堆抱起装备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GORB!GRROOORB!」
「哥布林杀手先生,敌人来了……!」
笔直朝这边跑来的哥布林杀手,与女神官以生硬动作掷出的石子交错而过。
而他背后,一只哥布林已伴随着腥臭的吐息,自矿山飞奔而出。
敌人同样试图以同伴来引出对手。想必是打算把那些尸体当成诱饵吧。
石子打在哥布林的肩头上,让他「嘎」地惨叫一声。
「好。」
如果会错过这时机,就不是哥布林杀手了。
只见他一边用难以想象是全副武装的速度奔驰,边以右手抽出某样东西向背后击出。
他反手抽射的物体,是原本佩在腰际的剑。
「GBBR!?」
头也不回地投掷出去的剑,发出咚的钝重声响,贯穿小鬼的咽喉。
小鬼仰躺倒地的同时,哥布林杀手已再度抽出另一把刚刚才掠夺来的剑。
「七。还有?J
哥布林杀手唰一声冲回岩石后的掩蔽处,将刚抢来的装备啪一声扔在地上。
「依我看……」女神官对洞窟入口定睛凝视。「应该是没有了。」
「好。」
女神官回答时,哥布林杀手正专心拣选从死去哥布林那抢来的武器。
他拿起空剑鞘穿过腰带,将手中的剑插回去,再顺手用腰带系住短剑。
哥布林们也可以视为武器库,这是他平日彻底实践的战斗教条之一。
「要移动了。」
「咦,移动……」
花了一点时间将装备整理好的哥布林杀手站起身。
女神官以蹲姿仰望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眨着眼。
「我记得这座矿山,应该只有一个入口才对呀?」
「正确来说是到半个月前。」
哥布林杀手抓起抢来的鹤嘴锄,尖端朝她伸了过来。
「咿呀!」
这种大剌剌的做法,跟采取攻击时的动作很像。
忍不住发出叫声的女神官翻起白眼,用埋怨的目光瞪着他的铁盔。
「刚、刚才那样太危险了吧,哥布林杀手先生。」
「看。」
「叫我看……」
女神官虽然困惑,还是把脸凑过去,仔细观察那把鹤嘴锄。
这项工具似乎使用已久,既旧又脏,原本大概是弃置在坑道里的吧。
被胡乱挥击而变钝的前端有红黑色的痕迹……此外还有泥土沾在上面。
『……?』
女神官用白皙的指尖轻轻搓下泥土——还是湿的,看来是最近才沾上去的。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个,该不会是……!」
「嗯。」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将鹤嘴锄扛在肩上。
他知道小鬼们并不具备精炼金属的技术。
他们并不会为了采矿而挖洞——至少现在还不会。
结论只有一个。
「如果是我,就会挖横坑奇袭。」
§
果不其然。
哥布林杀手动身前往的目的地,是原先为矿山岩壁的地点。
然而该处正好已被挖通了新的横坑。
彷佛被虫蛀开的孔洞中,哥布林们正翻爬而出。
他们每只都一样沾满了泥巴,疲惫不堪,睡眼惺忪……这正是天赐良机。
「GUAAUA!?」
「八。」
哥布林杀手不经意扔出的鹤嘴锄砸个正着,率先终结了一只的性命。
尽管前端变钝,致命的尖嘴依然粉碎了那家伙的胸骨,贯穿心脏。
在突然毙命的同伴面前,哥布林鬼吼鬼叫地骚动起来,乱了方寸。
这也不能怪他们——毋宁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对他们而言,『大半夜』断断续续地被人袭击,甚至还得为了奇袭开挖新的洞穴。
不但无法入睡,疲乏困倦之际,身后还有盛气凌人的高阶小鬼在颐指气使。
即使把神官丫头当成事后的奖励,只怕轮到自己用时,早也跟其他俘虏没有太大差别。
种种窘境,令对手的士气不低落也难。
哥布林杀手中意的虽然是『黎明』,但『大半夜』的效果也不容否认。
若非如此,便失去发动战术的意义。
对受奇袭后军心大乱的哥布林们,哥布林杀手迅速采取行动。
「枪一、鹤嘴锄一、棍棒二、弓无、法术无。」
相对地这边只有两个人。哥布林杀手断言道。
「要上了。」
「好、好的!」
拼死在后头赶上的女神官,听完用力点头。
拱手让出奇袭所抢得的先攻优势——他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紧跟着如箭矢般冲出去的哥布林杀手,女神官也举起锡杖。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大地之力,保护脆弱的我等』……!」
她对他手中的盾施加隐形的力场,将回过神的哥布林掷来的标枪弹飞出去。
是『圣壁(proTEcTion)』的奇迹。
「GRRORG!?」
「九……十。」
过程中,哥布林杀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挡开对手的标枪后,哥布林杀手的剑刃一闪,持鹤嘴锄的小鬼咽喉应声被割裂。
女神官没有传来半句交谈,只是努力配合哥布林杀手的攻势。
这是半年来的成果。她单手握着锡杖,并取出投石索做射击准备。
「GOORB!?」
哥布林杀手的回击砍断了小鬼手里的标枪,紧接着用剑劈入失去武器的对手头盖骨。
对脑门吃了一剑后崩倒的小鬼,哥布林杀手连看也不看,径自将脚边的鹤嘴锄踢飞起来,用手接住。
尽管他并不爱用双手武器,但盾牌是绑在手臂上。挥动起来不成问题。
「下一只。」
哥布林是弱小的怪物,最低阶的怪物,不值得害怕。
体格像孩童、脑中只有坏点子的喽啰。世间一般都是这么形容他们。
——原来如此。一点也不错。
仅限于在户外从正面对付少数的哥布林,哥布林杀手会同意这样的传闻。
因此那些在村子里能赶走小鬼的壮丁,会想成为冒险者也是很合理的。
以生涩动作从一旁挥来棍棒的小鬼,被鹤嘴锄连手臂一起钉死在胸口上。
自小鬼伤口溅出的肮脏血液,发出噗咻声响在空中化为飞沫。
「GOOROGOROGB!?」
「十一。」
他觉得拔出武器也是浪费时间,索性放开鹤嘴锄直接将尸体踢倒。
才将目光转向剩下的一只,一颗石子就刚好飞过去。
「嘿,呀!」
「GBBOR!?」
尽管攻击者的叫喊听来很脱力,但伴随钝重的打击声被命中额头的小鬼根本撑不住这一记。
「十二。」
小心起见,他又用剑捅入致命的一击,直到痉挛的小鬼完全不动后才放松力道。
到此为止,哥布林杀手呼了一口气。
哥布林与冒险者的战斗,人数永远都是前者居多。
不论怎么把局势安排得对己方有利,在数量相差悬殊的状态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正当他觉得,好不容易又完成一项工作时——
「那个,哥布林杀手先生。」
小跑步跑过来的女神官,有点胆怯地从行李中拿出水袋。
「要喝些饮料吗?」
「拿来吧。」
「好的。」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以家畜胃部制作的皮革水袋。
拔开栓子,大口大口将饮料从头盔缝隙灌进去,滋润喉咙。
为了因应演变为长期战的情况,女神官在水袋中装了稀释过的葡萄酒。
「一定要好好补充水分才行唷。」
「嗯。」
至少看在女神官眼里,他还是有用自己的一套方式,将身体保养到万全状态。
然而若以女神官的标准,那只称得上「最低限度」罢了。
——他有在避免让别人担心,虽然这么说也有点怪……
不可否认,照顾这样的他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
咕嘟、咕嘟,女神官望着从头盔缝隙饮用葡萄酒的他,心里这么想。
「刚才很准。」
这时,他突然喃喃说了一句,女神官一时无法理解而微微歪头。
思索了一下他所指为何,马上就想到是关于掷石的事。
「因为我有练习呀。」
她双手在纤瘦的胸口前紧紧相握,用力点着头。
自己开始熟练于某种杀生技术——这点她也不是未曾迟疑过。
但只要想到能间接帮上其他人的忙,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试炼吧。
至少不要在面临危机时束手无策,变成其他同伴的包袱。
她起初是以自卫的心态开始锻炼,没想到最后还真能派上用场。
哥布林杀手一口气灌下饮料后,将栓子转紧。
「干得好。」
——哇!
不经意抛来的这句话,让女神官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她的双颊猛然燥热起来,不知为何觉得脸好烫。
——刚、刚才,他是在夸奖我吗!?
尽管不好意思刻意再向对方确认一遍,但这的确是很难得的事。
不过哥布林杀手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淡淡的口吻继续说:
「数量减少很多。含乡巴佬(Hob)在内,大概剩两、三只。」
「大哥布林(Hob)吗……」
还是感到有一丝可惜,女神官微微压低声音。
「因为没有图腾。」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随手将水袋递回来。
「你也喝点。」
「咦,啊……」
女神官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接了过来。
她用接水袋的同一只手的细白食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唇。
「……好、好的。」
将水袋凑近嘴边时,不知为何心里小鹿乱撞,但哥布林杀手视若无睹。
他正以哥布林破烂的衣物擦拭短剑上的血脂,系回腰带上,然后走向还插在尸体里的剑。
他踩着尸体拔出武器,检视剑刃是否完好,接着果然又是擦拭完后收入鞘内。
之后检查杂物袋里的物品,检整装备,全都做完一遍才点点头。
「准备好没。」
「啊,好了。」
「那么,要进去了。」
大哥布林一只,手下两只,合计十五只。
剩下的哥布林会有什么下场,不必说也知道。
不可思议的是村姑们都平安无事,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对于『曾被哥布林抓住』的女孩而言,到底该如何才能掌握幸福呢?
女神官也只能全凭想象了。
§
「真要说起来那家伙的话本来就太少了嘛!」
说完,妖精弓手以手中酒杯啪啪啪地用力敲打酒馆的桌子。
「对吧,对吧?我说得没错。就是这样,他会说的词就只有哥布林哥布林!」
配合杯中葡萄酒液面剧烈起伏,一对长耳朵也跟着上下颤动。
原本晶莹剔透的白皙小脸如今染上赤红,伶俐的眼眸也泛起润泽。
这是上森人不该出现的丑态——也就是说,她喝醉了。
华灯初上。尽管是边境小镇,但今天冒险者公会内的酒馆依然充满愉悦的热闹气氛。
大半客人的工作都刚好告一段落,或者也有些人是在出发冒险前来此处用餐。
为了凭吊死去的同伴,为了激励受伤的同伴,互相加油打气的人此起彼落。
在这当中,一脸气呼呼到快要冒烟的妖精弓手身影,并不算太显眼。
不过,如果要对她的糗样幸灾乐祸,又是另一回事了。
身为与她有过几次照面的冒险者——长枪手则用一只大酒杯豪饮麦酒说道:
「那家伙木讷寡言,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嘛。」
「问他有没有空?结果还是回答『哥布林』,这也就算了。」
也只能算了吧。妖精弓手对着看不见的某人频频点头,明明那个方向根本没半个人。
「欧尔克博格本来就是这样。关于这点我就不跟他计较——可是!」
啪——她再度敲击杯子,连酒都喷洒出来,在妖精弓手贫乏的胸前染上了赤红的酒渍。
「通常应该要回我『来帮忙』之类的才对吧?怎么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咧!」
「也就是说——」
长枪手把装满坚果的盘子从妖精弓手面前拿远一点事先避难,然后说道:
「你被甩了吗。」
「才没有!」
只见她夸张地扭动身子,杯中又洒出了大量的葡萄酒。
长枪手则灵活地低下头闪过了喷溅而出的酒沫。
大概是对于被他躲开感到很不爽吧,妖精弓手「哼」地嘟起嘴,把杯子凑到唇边。
「话说回来,把任何事都联想到那个方向去就是你们这些凡人的毛病!」
「不过,你想邀他去冒险却被甩开了,不也没错吗?」
「吵死了矿人!」
自得其乐笑着的矿人道士这回变成了攻击目标。
然而,托身材矮胖的福,妖精弓手的杯子又落空了。
天赋异禀的森人如果不是拿弓箭,准头也会变差吗?或者说是因为她烂醉的缘故?
矿人道士还是顶着平常那张红通通的脸庞。只见他捻了捻白须,刻意夸张地开口:
「真要让我讲句公道话,你这家伙才应该主动开口说『我来帮忙』呗。」
「每次每次都要我提,一副好像我巴不得想帮他忙的样子!」
「难道不是吗?」
「才不是!」
忿忿不平的妖精弓手瞪着眼,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永远只会哥布林哥布林。衣服都脏了装备也不给人家看。根本是一成不变……」
她的模样就像被惯坏的小孩在闹别扭,矿人道士只能万分无奈地摇摇头。
「才一杯葡萄酒就醉成这样,真受不了啊,但不用多花酒钱倒也不错。」
「偶尔发泄一下情绪又何妨呢。」
这么回话的家伙,是正捧着一大块奶酪、似乎啃得十分享受的蜥蜴人。
身为圣职者的蜥蜴僧侣,也只有在这时会让严肃的面孔短暂放松。
「甘露,甘露。只要有美食和寝床,这世上就再难起什么纷争。」
「还少了一样酒呗。不过,下酒菜要点什么还是很容易吵起来就是了。」
「所谓俗世,总无法尽如人意呐。」
蜥蜴僧侣彷佛感慨万分地表示,同时双眼滴溜溜地在店内扫视。
「看来小鬼杀手兄还带了神官小姐同行……嗯,无怪乎有人会如此焦躁?」
「竞争者,太多了,吧。」
以优雅姿态品酒的性感美女——魔女,嘴角微微地扬起。
她边从长枪手的盘里夹走餐点,边以意味深长的斜眼瞟向一旁。
「嗯?怎么了吗,我完全听不懂呢。」
感觉到目光后,坐在隔壁的柜台小姐轻笑着说。
尽管她至今还穿着制服,但值班时间已经结束了。
想必是在回家前顺道来酒馆一趟吧。柜台小姐的脸庞也因醉意而发红。
「哎呀,很从容……嘛。」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呀。」
柜台小姐把玩手中的杯子,试图蒙混过去。
在不停摇动的杯子中,葡萄酒表面扬起了缓缓的涟漪。
「我打算好整以暇,等找到好时机再进攻——之类的吧。」
「可是,已经五年了……对吗?」
被这么一说,柜台小姐无言以对,只能以嗳昧的表情将杯子凑到嘴边。
自从分发到小镇的分部后,柜台小姐就负责支持身为冒险者的那个人。
对于他默默执行任务的身影,柜台小姐不知不觉便潜心关注起来。
目送他出发的背影,苦等他归来的时刻。
虽然若要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戏剧化的发展,其实也没有……
所谓情愫与思念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像这样日积月累产生的。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人的求爱表现其实很直接嘛。
柜台小姐不经意瞥过去,眼前是每当想说些什么就会被魔女阻挠的长枪手。
长枪手热烈追求自己这件事,柜台小姐基本上还是懂的。
他的外表俊秀,个性豪爽,对女性也很体贴,虽然有点轻浮是美中不足之处。
优秀、强悍、性格温柔、阳光。经济能力也好,尽管有些粗线条但并不傲慢。
就客观角度看,是个不坏的男人。柜台小姐自己对长枪手也并不怎么讨厌。
虽然之前曾一度——有段时间瞧不起哥布林杀手的事就姑且不论了。
只可惜。没错,就算是个好男人,跟是否会爱上对方依然是两码子事。
何况就算对方爱上自己,未必就得有所回应……
「哼嗯。」
——不过,如果照这样子来看,对她而言我姑且也算是情敌没错吧。
女人之间的友情是虚幻的,这句话常常听到,但柜台小姐却不是很了解。
长枪手的队友——那位摘下平时所戴帽子的魔女,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容。
「辛苦,你了,对吧。」
「彼此彼此。」
两位女性相视一眼,露出苦笑。她们亲密地朝彼此点点头,在场的一位男性则毫无所觉。
「不过魔神才刚被打倒而已,最近跟恶魔有关的委托又变多了啊。」
大概是一直被魔女纠缠,只好死心了吧,长枪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麦酒。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稍微搭理一下比较好。柜台小姐也有点同情对方,于是响应长枪手关于冒险的话题。
「虽然根据上头那些高官表示,应该是勇者讨伐时的漏网之鱼。」
「就算敌人那边的上司已经被干掉了,底下的家伙也无法就地解散吧。」
说完长枪手将一粒坚果扔进嘴里,啪哩啪哩地嚼碎它。
「当恶魔也挺辛苦的嘛。」
「为了雪耻,只好化身为人、用尽各种手段。总之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蜥蜴僧侣用奇妙的姿势合掌,并对长枪手深深鞠了个躬。
「这回真的很感谢你鼎力相助。」
「哪儿的话。既然有人委托,我当然没道理拒绝啰。」
长枪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偶一为之,像这样的冒险也不赖。」
正如蜥蜴僧侣所言,这次他们五人要讨伐的对手,是幻化为人的恶魔。
委托本身平凡无奇,只是要拜托他们调查正在小镇内蔓延的新兴宗教。
小镇尽管不大,却建有至高神的神殿,结果里头的神器却遗失了。
委托内容也包含把神器找回来——但假使要问「有哥布林吗?」答案是NO。
也就是说,这并非剿灭哥布林的任务。
『既然如此我去杀哥布林。』哥布林杀手这么表示,女神官也低头致歉。
就算妖精弓手逞强地表示『那我们就三个人上吧!』依然无法否认战力严重不足。
结果正当众人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长枪手主动出声了。
就这样幸运地由五人组成一支临时小队,前往镇上展开了调查工作……
果不其然,被他们发现了掳人、贩毒、窃盗恐吓等罪行,证据确凿。
况且连至高神神殿遭窃的神器——眼睛形状的青色金刚石都一并搜出,就更加没有狡辩的余地。
于是众人趁诡异仪式举行时,闯入新兴教团大本营,将教祖逮捕后没多久——
『UUUUUUU…………!AKAATERRRAAAABBBBB!』
被金刚石之眼照到的副教祖,果然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恶魔首脑的真面目。
最后,褪去画皮袭来的怪物,与冒险者们展开激烈交锋。
「总之,最后是我的箭给了那家伙致命的一击喔!」
「是是是。报告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而且已经受理了。」
对妖精弓手如此主张的证言,柜台小姐仔细抄写下来,整理成正式的资料。
妖精弓手还不肯罢休地用各种手势动作一遍遍回溯战斗经过。
对这位年龄随随便便都超过自己两千岁的年长妹妹,柜台小姐觉得怎么看也不会腻。
「不过,你会不会有点喝多了?」
「还好啦。没——事没事。才一杯葡萄酒。放心,放心——」
如此回应的妖精弓手已烂醉如泥。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也罢,就让她体会一下宿醉的经验吧。
柜台小姐露出苦笑,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她醉倒了就把她扶上二楼,自己也再来一杯。
她倾斜杯子,用舌尖愉悦地品味葡萄酒,心中突然想起刚才的一句话。
——『竞争者太多了』是吗。
果然和能一起去冒险的女神官不同,处于只能等待状态的她非常不利。
不过到底谁有利谁不利,丝毫不管这些的「他」极为粗线条,反而是好事。关于这部分,柜台小姐自己也有些反守为攻的措施,一直想加以实行。
——只不过,要踏出那一步还是满让人恐惧的……
冒险者与职员这种关系,意外地令她感到自在。但,两人的关联如果就到这一步为止的话………………
在视野一隅,长枪手正对她喊着「你有什么烦恼吗!」结果又被魔女随口制止住了。
唉——柜台小姐不自觉叹了口气,就在这时。
「——?」
公会入口的双开式弹簧门,叽一声被推开了。
紧接着是一阵大剌剌又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妖精弓手的耳朵颤一下竖了起来,就像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般,将脸转往声音方向。
果不其然,在那里出现的是名身上装备看起来未免太过廉价的冒险者。
就连新人——白瓷等级的冒险者看了都会窃窃私语,那家伙的模样就是如此寒酸。
然而聚集在这间公会里的人,却绝对不会认错这特异的存在。
正是哥布林杀手。
「手续之后办。你去休息。」
他漠然地说道,女神官则跟在他后头。
女神官难耐睡意,只见她摇头晃脑并不停揉着眼睛。
神官们所行使的神迹,是直接对天上诸神请愿,可谓名副其实的『奇迹』。
这么做对精神上的磨耗并不亚于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士,令人怀疑这名痩弱的少女是否真有办法撑得住。
「……好的。呃……」
「怎么了。」
「晚安,哥布林杀手先生。」
点头回应完哥布林杀手的话,女神官就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上楼了。
确认她不安稳的步伐完全踏上二楼,哥布林杀手才迈出脚步。
然而看到他笔直走向公会柜台,可就不能再坐视不管。
「等一下,欧尔克博格,这边这边!」
尽管喝醉,眼力依然惊人的妖精弓手认出了对方的样子,毫不掩饰地高声喊叫。
由于她站起身时杯子随手胡乱挥动,洒出来的酒都倒进了长枪手的下酒菜。
长枪手无奈地咬着逐渐被葡萄酒泡软的坚果,害魔女轻笑出声。
被叫住的哥布林杀手则走向餐桌,对妖精弓手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一阵子。
「干么。」
结果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对看一眼,很自然地耸了耸肩。
即便刚结束冒险,那家伙还是完全没变,这该说是教人放心吗?
「哪有什么干么。」
但妖精弓手似乎无法接受的样子。
她啪啪啪地用力拍桌,翻起白眼朝上瞪着他的铁盔。
「既然回来了至少跟我打声招呼嘛。」
「是吗。」
「就是啦!」
柜台小姐微笑望着「哼」一声发出粗重鼻息的妖精弓手,若无其事地挪动椅子。
把空间腾出来后,她顺理成章地招手将哥布林杀手邀来自己旁边入座。
对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的哥布林杀手,柜台小姐笑咪咪地出声道:
「辛苦您了,哥布林杀手先生。任务进行得如何?」
「正要报告。」说完他微微倾斜铁盔。「但你结束工作了吧。」
「有什么关系嘛。」
柜台小姐感到有点生气,因此微微嘟起嘴唇。
「之前都是由我听您报告,所以还请先知会我。」
「唔。」
哥布林杀手绕起手,喃喃自语似的陷入思考。
「有哥布林。」
「那个大家都知道啦。」
长枪手露出悻悻然的表情,吐槽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他以一副「你根本就不懂」的态度耸耸肩、摇着头。
「柜台小姐是想知道,你的任务获得了不逊色于我的成果啊。」
哥布林杀手稍微思索一下才继续说:
「十五只都杀光了。」
大概是期待他会说出什么精采的冒险历程,长枪手一听失望地垂下头。
「喂喂,哥布林杀手。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可聊吧。」
魔女恍惚地眯起眼,并将玻璃杯送到嘴边。
「不可能,没有,对吗……?」
「也是,既然啮切丸出马了,铁定有戏看。」
「毕竟是小鬼杀手兄呐。这次任务是否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些家伙,有装备。」
矿人道士与蜥蜴僧侣心领神会地相视颔首,哥布林杀手也点点头。
「被掳走的女孩都没事。」
「哎呀。」
柜台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
「的确值得庆幸没错……但也太稀奇了吧。」
对她而言,在公会服务五年的资历中,这可是相当罕见的例子。
先不论实战经验,至少间接听来的冒险次数,她是所有人当中最多的。
就算不管这点,剿灭哥布林的任务即使厌烦,也必然会大量接触。
倘若是还没被掳走或是刚被掳走没多久就罢了,但那些女孩可是被囚禁了半个月。
「是被视为食物吗……?还是说,高阶种之类的把她们当作人质了呢?」
「不。」他摇摇头。「她们有受伤,也很害怕。」
「我记得他们是入侵矿山吧。」
「原本会锁定矿山袭击就不寻常。」
「所以说不是为了觅食啰,唔嗯……」
如此这般,能跟上哥布林杀手对话的,就只有柜台小姐而已。
柜台小姐对他淡然持续下去的发言逐一点头同意,并用指尖按着嘴唇陷入思考。
至于一旁的长枪手吵着「我也该去研究哥布林了吗!?」云云,她则毫不在意。
哥布林之所以会掳走女孩,十之八九是为了繁殖。
不过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出于寻求慰藉、玩物,或是泄愤的需求。
正如对人类而言,哥布林是邪恶的存在;对哥布林而言,人类也是无法容忍的对象。
同样身为女性,柜台小姐知道许多她根本不想听闻也不想记住的悲惨结局。
因此这次能平安把女孩救出来,光这点或许就值得叫人高兴……
「……唔嗯,如果报告只有这样,暂时也还无法下定论。」
柜台小姐歪着脑袋,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厘清的部分,令她难以释怀。
这点对哥布林杀手来说应该也一样吧。他淡然地续道:
「口头报告到此为止,之后会整理详细的书面资料。你再确认。」
「好的。不过我的值班时间已经结束了,明天一早会马上处理。」
「无妨。」
「我有意见啦。」
这时,妖精弓手冷不防插嘴。
瘫软地趴在桌上的她努力聚焦火热的视线,从下往上瞪着哥布林杀手。
「……比起报告,更应该先向朋友与同伴打招呼吧——」
如果是哥布林优先还能理解,妖精弓手轻声补了句。
只见哥布林杀手缓缓摇头:
「露过脸就没必要。」
「没必要也应该做。」
「是这样吗。」
「……毕竟,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吗。」
被这么一说,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着。
「我尽量。」
「——那就好。」
大概是终于感到舒坦了,妖精弓手的脸庞彷佛融化般绽放笑容。
就像在展示她心情好转似的,一对长耳朵不住地摇晃。
身为超过两千岁的森人,尽管她始终主张自己是成年人,但旁人恐怕难以苟同。
——假使上森人就是这副德行,她祖先看到了说不定会哭啊。
正当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思索这些事时,柜台小姐迅速展开行动。
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探出上身,将手撑在哥布林杀手的膝盖上。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到让人不禁瞠目,而她的表情则是极度认真。
「对了,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那个、呃,后天,不是要举办收获祭吗?」
「嗯。」
嘶——柜台小姐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为了平息悸动,她用手按着秾纤合度的胸部,这么说道:
「——您有没有安排什么行程呢?」
现场气氛顿时一变。
原本就在同一桌的人不说,连周围饮酒胡闹的冒险者们都竖起了耳朵。
这种氛围,就跟踏入迷宫时那种紧迫、高压的精神状态很相似。
长枪手本来要说「找我找我我闲到爆!」却被魔女用『沉默』强制闭上嘴。
妖精弓手虽然睁着眼,但脑袋还因酒醉而一片茫然,只冒出了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在这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下,哥布林杀手回答了。
「……哥布林。」
「啊,除了哥布林以外的。」
「……唔。」
由于这个答案被对方直接排除了,哥布林杀手只好垂下头思索。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他正感到非常困窘。不论如何,这都是相当难得一见的光景。
在周围客人屏息以待的关注下,只有柜台小姐脸上的笑容从未变过。
过了好一会,哥布林杀手才开口:
「……恐怕,该说没事了,吧。」
「其实,我从午休以后有半天假可以用。」
既然这样柜台小姐决定一鼓作气直接冲了。
——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毕竟这个作战计划是打从祭典的季节来临、当他接下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时就拟定好的。
这种时期能轻易请到假,都是托了自己平日努力工作的福。
喝了酒也有帮助。藉由醉意产生的气势掌握时机,应该不算太差的选择吧。
「可、可以的话,要、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逛逛?」
「……」
「您、您想想,举办祭典的时候,容易引发各种骚动,对吧?」
尽管毫无意义,柜台小姐还是忍不住羞赧地玩着手指,并盯着那顶铁盔。
他总是戴着那顶廉价的铁盔,从不露出底下表情。
因此除了在心脏狂跳的状态下尖起嗓子、拼命跟他说话外,没有其他表达心意的手段。
对柜台小姐来说,当下的一秒宛如一分钟,甚至一小时那么长。在漫长的沉默过后——
「……好吧。」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尽管是淡漠又不带感情的回答,但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
「毕竟平常受你照顾。」
「啊,是、是的。」
柜台小姐回了句也谢谢您并低下头,麻花辫顺势跳了一下,在背后摇晃。
——咦,跟对方道谢好像有点怪怪的吧?
这番疑惑快速闪过,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
将身体完全交由此刻在胸中迅速膨胀的喜悦才是正解。
「啊,对、对了!哥布林杀手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吗?」
「不,不用。」
哥布林杀手恍惚地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
一如往常用熟练的动作检查完盔铠剑盾护手,他自顾自地点点头。
「报告结束,今天该回去了。」
「喔喔,这、这样呀。」
柜台小姐虽然有些遗憾,却又因为这很像他的回答而感到满足,心情十分不可思议。
「收获祭那天,正午,广场。这样可以吗。」
「好!」
「明白了。」
点过头后,哥布林杀手转身环视众人一圈。
「你们呢?」
因为这句话而抱头苦恼的,并非只有柜台小姐一个。
她露出一脸「真没办法」的表情,彷佛内心充满了无奈。
至于蜥蜴僧侣跟矿人道士,也双双无计可施地抱头苦思。
他们伤脑筋地耸了耸肩,不过认真替柜台小姐助攻一下也没损失。
「贫僧那天,打算和术师先生边溜达边买些东西吃。」
「没错没错。我早就想跟长鳞片的好好比拼一下酒量,那天是个好机会。」
矿人道士砰地拍了一下肚子,带着一脸笑意摇了摇趴在桌上的妖精弓手背部。
「长耳朵,你也来吧。真要说起来,矿人跟森人长年都是一起混的。」
「咦咦……」她发出不满之声,模样就像刚睡醒的小孩,声音缺乏抑扬顿挫。
「来呗,请你喝一杯绝对没问题。」
「……那我就去。」
「是吗。」
对这三人的反应,哥布林杀手还是像以前一样淡然响应,接着作势离席。
长枪手本来好像有话想说,但只能无声地动着嘴,魔女则代言道:「我们这边有约(date)了」。
「那,我回去了。」
没什么道别的话,就跟之前一样。
从公会柜台附近抓来一位职员做完报告,他便步出屋外。
他大剌剌而不加修饰的脚步毫无凌乱之兆,这点也完全没变。
真是个奇怪的冒险者。
对着那名副其实的怪人背影,所有人都以无言的眼神目送。
「……该怎么说呢。」
蜥蜴僧侣似乎很感佩地叹了口气。
「刚才那一刺(Sting)还真犀利啊。」
「欸,欸嘿嘿……能、能这么顺利真是太好了呢。」
害臊的柜台小姐脸红了,用手指拨弄自己的麻花辫。
至于魔女正随手抚摸着如槁木死灰般的长枪手,以笑容说了声「是呀」。
「你很努力……嘛,嗯。」
「努力归努力啦,但对方是啮切丸可就……」
矿人道士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块铁砧,应该多跟人家学学啊。」
「……吵死人了,少烦我。」
动作十分迟缓地,妖精弓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脸抬起来,狠狠瞪向矿人道士。
「我只是想找那个笨蛋一起去冒险罢了。别把我算进去。」
「但就连这点都失败啦……」
「呜、呜咕咕咕咕……」
「算了,来吧。再喝再喝。」
她的杯子,又被添进了满满的葡萄酒。
妖精弓手白眼睨着矿人道士,最后才微微点头,将杯子凑到嘴边。
柜台小姐观察对方反应,此时满怀歉意地垂下眉尾出声道:
「呃,那个……对、对不起啰?」
「没关系啦,我又没差。刚才不是说过了?我才没那个意思呢。」
妖精弓手双手捧着杯子,浅啜着杯中的酒,同时看向柜台小姐。
「问你喔。」
「是?」
「……我也可以用『除了哥布林以外』那一招吗?」
§
哥布林杀手走出公会,立刻被甘美的香气所包围。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正思索的时候一阵凉风袭过,香气随即被吹散。日落后,白天的暖意就像作梦一样消失无踪。
夜色逼人。仰望寒冷的天空,星星耀眼地闪烁着。
彷佛跟人们约定好会丰收似的,总觉得双月的光辉带有金属般的无机。
「唔。」
入秋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收成后,哥布林袭击村子的事件也会变多吧。
春天有春天、夏天有夏天、冬天有冬天,而秋天也有秋天的战斗方式,如此罢了。
望向小镇,街上已陷入一片寂静。
为了祭典准备的旗帜与旗杆,还有用木头搭建的塔等等,在地面上投射出复杂的影子。
彷佛钻越这些黑影的缝隙,哥布林杀手走了过去。
尽管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小巷,在通过阴暗处时,他还是会反射性地紧握拳头。
就算幽暗中没有东西在蠢动,哥布林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敢保证。
躲在那个掩蔽物后应该不错。假使从那边冲出来的话该怎么对付。
就算随时做好准备,也不见得能派上用场,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哥布林杀手认为自己非常懂得这样的道理。
「啊,找到了找到了。」
因此即便有个声音突然亲密地叫住他,他也毫无惊讶之色。
那是亲切而亢奋的说话声。与夜晚的街道不太相称,不,反过来说这种开朗才是此刻最需要的。
「怎么。」哥布林杀手道。「来接我吗。」
不必确认来者身分,一定是牧牛妹。
「嘿嘿——」笑逐颜开的她挺起胸膛,以轻盈的小跑步朝这边奔来。
「虽然想说那是当然的啰,不过我偶尔也会为了工作来镇上呀。」
「是吗。」
「就是那样没错。」
那顶脏污的铁盔,仔细打量着她点头时的脸庞。
「送货?」
「不是。」
牧牛妹左右摇摇头。
「来做买卖。因为是跟钱有关的事,舅舅(注1)叫我也要多少学一点,所以才派我出来。」
(注1 原译「叔叔」,自本集起修正为「舅舅」。)
哥布林杀手又说了声「是吗」并点点头。
太阳西沉,街道昏暗,人类活动的气息少了,夜色愈发浓郁。而镇门之外的道路更是如此。
「……回去吧。」
「嗯,走吧。」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配合彼此的步调前进。
石板地上拖出长长的黑影,双方都不发一言,继续踏着回家的路。
虽然没有加紧脚步,但反过来说他们也没有刻意放缓速度。
至于没有对话这点,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仍令人感到舒服。
「啊……」
咻。此时恰好有阵凉风吹过,送来了某种甘美的香味。
哥布林杀手一直试图回忆起这是何种气味,却一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伴随着风的吹送,一片花瓣轻飘飘地在空中描绘出弧线坠落。
哥布林杀手仰头注视,那花瓣来自一朵妆点树木的金色花朵。
「啊啊,金木樨。」
牧牛妹也跟着仰头,彷佛十分眩目地眯起眼,用手遮着透过缝隙观看。
「已经开了呀。原来又到了这个季节呢。」
——所以那是花香吗。
终于搞懂的哥布林杀手喃喃说了句「原来如此」。
跟淡黄色的花瓣放在一起比较,原本冷冽的满月看起来温暖多了,真是不可思议。
随后,当他再度迈出步伐时,左手忽然被柔软的物体包覆住。
牧牛妹的右手,牵起了套在皮护手里的哥布林杀手的左手。
她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彷佛很害羞地别开目光。
「那个,望着上面走路,很危险唷……因为现在很暗嘛?」
「啊,你不喜欢这样吗?」
哥布林杀手的沉默究竟该如何解读呢?她倏地把脸凑过去观察。
表情被铁盔遮住的哥布林杀手,过了一会后才缓缓摇头。
「……不会。」
「……钦嘿嘿。」
就这样,牧牛妹径自拉起哥布林杀手的手走了起来。
体温逐渐穿越防具传了过来。紧握彼此的手,哥布林杀手也继续跟随她。
牧牛妹则微微转头,仰望他的侧脸。
「话说回来,那个——」
「怎么了。」
「金木樨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花语。」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个词汇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喃喃着复诵了一遍。
「不,不知道。」
「这样的话,你找时间去调查一下比较好唷。」
那副口吻,与想装大人的小朋友十分相似。
牧牛妹有点得意地「呵呵」一声,脸上绽放笑容,并竖起食指轻轻晃了晃。
「因为我个人认为,这种花很适合你呢。」
「……我会记得。」
哥布林杀手慎重地颔首,牧牛妹也「嗯」地点点头。
——可以趁现在说出口吗?
当下的气氛也够融洽,牧牛妹心想。
就算戴着铁盔,只要用对方法,他这个人大致上还算好懂。
然而偶尔还是有意外顽固之处,所以遇到那种情况就得智取才行。
「……今年的祭典,也快到了,应该说,就是后天了呢。」
「嗯。」
哥布林杀手有点恍惚地点头。
「我也被约了。」
「唔欸!?」
牧牛妹不小心发出怪叫。
「怎么了。」
「咦,没事,呃……是谁约你?约你做什么呢?」
「柜台小姐。公会的。你认识吧?」
听哥布林杀手这么说,牧牛妹默默点头。
柜台小姐。身材姣好,工作认真又很细心,是位成熟的女性。
「没理由拒绝。我试过约其他人,但大家似乎各有安排。」
牧牛妹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啊、啊哈哈哈……」
牧牛妹为了掩饰尴尬,用空着的左手拨弄头发。
——哎呀呀。被别人抢先一步了……
也不知究竟明不明白牧牛妹的心声,哥布林杀手只是淡然地重复问道。
「什么事。」
「……不。没事没事。」
牧牛妹缓缓摇着头。
没有,没什么,没啥大不了的。嗯。没事,没事才对。
只不过是自己煞费苦心的盘算落空罢了。这种情况下,就算把邀约的话语说出来好像也没意义,但问问看不是什么罪过吧。
「其实,我也想找你一起去逛逛——就这样。」
「是吗。」
「嗯。」
他点点头,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地面不知不觉从镇上的石板路变成泥径,两人已通过大门来到郊外了。
春天时这座山丘开满了怒放的雏菊,也是冒险者们与小鬼激战的场所。
如今则化为一大片为了过冬而种植的牧草地,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沙沙地响着。
竖起耳朵,可以听见「哩——哩——」的微弱虫鸣。他身边则是青梅竹马的呼吸声。
尽管气候越来越冷,但还没到吐息会变成白雾的程度。
「……欸。」
「什么事。」
「你们约的时间,是从几点开始?」
「下午。」
终于,牧场的点点灯火从远方映入眼帘。
哥布林杀手的双眼——铁盔——依然向前,静静地这么答道。
牧牛妹听完则喃喃应了句「是吗」,将颤抖的手微微贴向胸口。
「那么……如果我说把上午的时间给我,可以吗?」
「可以啊。」
「咦——?」
本以为会被拒绝的牧牛妹,不由得愕然地望向哥布林杀手的侧脸。
脏污铁盔融入了夜晚的幽暗中,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反应。
而他的回应也一样,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始终很嗳昧。
才刚说他应该算是个好懂的人——结果接受了邀约却没有显露内心意愿?
牧牛妹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就好了。
「真、真的?」
「为何要骗你。」
他如此断定的口吻毫无半点迟疑。
当然他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的男人,牧牛妹早就明白这点。
「可、可是……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
哥布林杀手面对她不安的疑问,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提的人是你吧。」
「唔……那、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没意见。」
「太棒了!」
听了他一连串淡淡的响应,牧牛妹这才终于忍不住大声欢呼。
她轻盈地跳着,连丰满的胸部也随之摇晃,一个转身绕到他面前。
「那就这么约定啰。祭典那天,从早上开始。」
「嗯。」
哥布林杀手似乎被她的气势震慑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歪着脑袋。
「有那么开心吗?」
「那还用说!真是的。」
这种事又何必再问呢,牧牛妹以满满的笑容回应。
「跟你一起去逛祭典,距离上次已经相隔十年之久了耶!」
「这么久、吗?」
「就是这么久。」
「……是吗。」
哥布林杀手这时,用异样严肃的态度点点头。
「……我都不知道。」
炖浓汤的香气微微飘送过来。
这是假装有事要办、其实是出门去接他之前,预先在厨房准备好的。
而家已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