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就是他们的巢穴吗?」
冰冷有如刀割的雪中,少女的美貌丝毫不见衰减。
与其待在铅灰色天空下的北方山脉,出现在华丽的舞会,想必还比较适合这位千金小姐。
她将美丽的波浪状蜂蜜色头发绑成两束,英气逼人的五官,透出她的自豪。
隔著胸甲仍显丰满的胸部与苗条的腰,连束腰都不需要。
挂在腰间的刺剑也施加了精美的雕饰,从经得起鉴赏这点而言,给人的印象与剑的主人相同。
她的脖子上,挂著全新的白瓷识别牌,在雪的反射下照得闪闪发光。
她是冒险者,率领四名伙伴组成的团队,花了几天时间达成了雪中登山的壮举。
眼前,雪山的山腰上,开著一处像是虫蛀出来的黑色洞穴。
只要看看入口那令人皱眉的大堆秽物,这里是巢穴的事实再明白不过。
至于是什么生物的巢穴,既然是新进冒险者挑上的对手,不用说也知道。
哥布林。
光是想到哥布林,千金剑士心中就燃起了火焰般的战意。
她已经没有家世,没有财富,也没有权势。仅有的依靠就是自己的才能与同伴。
实实在在的冒险。
而冒险的第一步,就是要驱除袭击北方寒村的哥布林。并且要俐落得无以复加。
「好,大家准备妥当了吧!」
她手按强韧的腰,以强调胸部的傲慢动作,以刺剑指向巢穴。
「就让我们对哥布林进行断粮战术吧!」
这是几周前的事。
查出小鬼们的坑道,在洞口前架起防御用的栅栏,是有效的方法。
他们搭起帐篷,烤火取暖,做好伏击的准备,到此也并未犯下什么错。
「那些小鬼们会去攻击村庄,说穿了不就是存粮不够了吗?」
千金剑士透出满满的自信说道。
「它们是一群傻瓜似的生物。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饿得受不了,冲出洞来。」
实际上也真的如此。
他们等待小鬼看到突然有栅栏封堵洞窟入口而想出来破坏,杀了几只。
几天后,少数饥饿的个体冲出来时,他们也施予迎头痛击,又杀了几只。
说进行得一帆风顺,并不为过。
不冒危险,以最低限度的劳力,漂亮地完成委托。
这是所有刚出道的冒险者都会有的梦想,就像梦想能够成为白金等级的勇者一样。
然而,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就不会叫作「冒险」。
这里是北方,甚至靠近冰河的极寒地带——有言语者所能生存的领域之外。
呼出的气息才刚变白,立刻就结成冰而灼伤皮肤,冻结的睫毛每次眨眼都会碰出声响。
装备冰冷彻骨而且沉重,体力一天一天流失,几乎全无娱乐可言。
五名冒险者中包含千金剑士等两位女性,不过男性们当然守礼自持。
因此他们想透过用餐来排遣无聊,并补充体力。会有这种趋势,也是无可奈何。
但从装备、栅栏,到各种防寒用品,让他们行李骤增,每个人所能搬运的粮食也就极为有限。
虽然一行人之中也有人懂得狩猎,也未必能够稳定猎取到五人份的猎物。
况且箭矢之类的道具都是消耗品。即使把射中的箭回收使用,仍会产生耗损……
于是,最先用尽的是水。
糟糕的是她们起初直接挖起积雪就吃,吃坏了肚子,更加元气大伤。
一行人并不笨。所以无论多费事,后来都会用火融化了雪再摄取。
接著必然导致燃料不足。
粮食匮乏、无水可用,连取暖都有困难。
于是千金剑士所拟订的大胆计画,就这么轻易地瓦解了。
但如今才说要停止剿灭行动,却又太过荒唐。
毕竟敌人是哥布林。是最弱的怪物,适合初学者的对手,适合做为第一次冒险的目标。
面对这样的敌人却不战而败,临阵脱逃,不可能得到他人的肯定。
一旦遭人贴上「被哥布林打得落荒而逃的冒险者」这样的标签……
既然如此,就得有人下山去,调度补给物资回来。
狭小的帐篷中,脸挨著脸凑在一起的冒险者们,视线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就是以轻银剑为杖,冷得发抖,仍毅然环视众人的千金剑士。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任谁都不想认为是自己害的。
「你去啦。」
圃人斥候(Rare Scout)这句话尖锐得几乎刺穿心脏。
明明千金剑士提议断粮战术时,说听起来很有趣而最赞成的人就是他。
「这阵子不都我在干活儿吗?每次都叫我去打猎物来。」
「……也对。我也赞成。」
圃人说自己无法接受这种待遇,穿著厚重外套的魔法师也重重点头表示同意。
「坦白说,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提案。照这方法,连施展法术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这点我也一样。我已经愈来愈腻了。」
接著轻佻的半森人(Half Elf)女战士也边打著呵欠边附和。
如果千金剑士的记忆正确,他们两人对断粮战术的确都不表欢迎。
可是当她说明这个方案比较安全后,他们也只回了句「这样啊」,随后就答应了。
况且千金剑士本以为这几天的行军过程中,已经和身为半森人的她培养出了感情。
千金剑士以觉得受到背叛的心情朝她看去,对方便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哼了一声。
「再说我们自己也被这战术耗得筋疲力尽,就没有意义了吧……大和尚怎么看?」
「……无妨,我觉得谁去都行。」
矿人僧侣一边把玩著知识神的圣符,一边简单应了几句。
「不过矿人、圃人,手脚都短;半森人,则是比较瘦弱。我是打算麻烦凡人(Hume)没错。」
被黑发遮住的眼睛,露出狡猾的光芒,望向千金剑士。
如果要派去单独行动,战士比法师适合。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主张「应该由你去」。
「……也好。就让我负责。」
千金剑士一个字都不回,一直默默听到现在,才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应该是最合理的选择。」
没错,是因为很合理,自己才去。绝对不是因为这整个计画错了。
千金剑士一边反覆如此说服自己,一边踩著沉重的脚步,沿著漫长的山路下山。
她以传家之宝的轻银剑当手杖,忍耐不住寒冷与沉重而脱下的胸甲则已经塞进背包。
冒险者的武具竟然沦为无用的包袱,这种屈辱让她咬紧了嘴唇。
而且,若要说起好不容易返回村庄后,她是否受到欢迎……
「喔喔,冒险者小姐,您回来啦!那么,情形如何?」
「这个嘛,其实……」
「该不会是,有哪位受了伤吗?」
「不是,我们……还没开打。」
「竟然……」
「……然后,可以请各位分一点粮食给我们吗?」
答案是否定的。
究竟村长——以及村民们,怀著什么样的心境呢?
当成救命绳而找来的这群冒险者,竟然过了好几周,却什么都还没做!
不仅如此,还要求分给他们更多食物、燃料与饮水……
如果村子有余力长期养活五名武装的年轻人,哪里又有需要每次都逐一去委托冒险者?
他们连要过冬都很困难,对冒险者提供的支援自然会有所保留。
即使如此,她还是得到村民提供了聊胜于无的物资,相信这已称得上是幸运了。
「……」
但增加的行李,让千金剑士的回程脚步变得更加沉重。
每在雪上踏出一步,都有后悔像渗进来的泥水一般,在脑海中涌现。
是不是该做更周全的准备?
是不是该邀其他冒险者一起组成团队?
不,是不是不该坚持断粮战术,先撤退再说……?
「不可能!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即使她任凭一股冲动脱口而出,也没有任何人回应。
如今她已经在风雪呼啸的白色黑暗之中,受来临的夜晚所困。
行李增加,以及无视疲劳的行军,即使对千金剑士来说也是残酷的。
「……就为了区区哥布林……」
她对冻得僵硬的手吹气,千辛万苦之下,总算还是搭好了帐篷。
光是遮挡住风与雪,就已经差很多,然而……
「……还真、冷啊。」
冰冷彻骨的夜晚空气毫不留情。她抱著肩膀发抖,笨拙地排列柴薪。
「『特尼特尔斯(雷电)』。」
她弹响手指,发出一道细小的雷电,点燃了柴火。
千金剑士因为家传绝技,学会了前锋中少有人学习的雷魔法,但……
在这种状况下,发出闪电又有什么用?
顶多只是每天用能够施展的法术生火取暖罢了。
就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是用上从村子里讨来的少许柴薪,才能进行的奢侈享受。
「……」
她抱住膝盖,缩起身体,像是要逃开呼啸的风雪声。
直到几天前,她都还有伙伴陪著。
如今却孤零零的。
再爬几小时,就能抵达有同伴等候著的地方。有同伴在等她。大概。
可是,她实在没有气力去到那儿。
——我累了。
就只是这样。
她凭著纯粹靠听来的知识,松开腰带与装备的扣具,整个人往后一躺。
火焰的热度从体干慢慢晕开,让心灵渐渐放松。
以高明的手法,潇洒地剿灭小鬼,转眼间不断升级,最后爬上黄金,或是白金。
不靠双亲的力量,只靠自己的才能求得功名,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不对。相信这一定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家世还是钱财,都绝非一朝一夕能够获取。
必须花上几十年、几百年,代代累积下来,才能有所成。
怎么会以为只凭自己一个人,就能立刻发挥同等的实力?
——得跟他们道歉才行。
是对伙伴,还是对家人?
千金剑士自己也不晓得,但心中萌生了实实在在的谦虚,闭上双眼。
半梦半醒。精神一松懈下来,疲劳随即涌遍全身,会打起盹来也是必然的。
正因如此,她才未能立刻发现迹象。
啪一声,湿润的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
似乎是风掀起了帐篷,一样物体落在营火旁。
千金剑士起身,手脚撑在地上,细细打量。
「……?会是什么呢?」
是耳朵。
并非凡人的耳朵——而是被人残忍地硬生生扯下的、半森人的长耳朵。
「咿、呜、呜、呜啊啊……!?」
她翻过身坐倒在地,发出尖叫往后退。
紧接著,刺耳而吵闹的哄笑声,回荡在帐篷四周。
帐篷被人用力往外一拉,倒下来盖在她身上,则是在下个瞬间。
「啊,不、啊,不要啊啊啊!?什么!?是怎么了……!?」
千金剑士陷入半狂乱状态,被帐篷缠住身体,打滚挣扎。
火堆延烧上帐篷,冒出焦黑浓烟,立刻熏得她剧烈咳嗽流泪。
等她好不容易爬出帐篷,脸上已经全无平素的美貌可言。
绑起的金发乱成一团,眼睛与鼻子尽是眼泪与鼻涕,脸上沾满了煤灰——……
「咿、咿!?哥、哥布林……!?」
况且还得面对这些骯脏怪物的嘲笑,令她吓得放声尖叫。
黑夜里呼啸的风雪中,千金剑士早已被小鬼们完全包围。
一群手上拿著简陋的棍棒或石器、身上只围著寒酸毛皮的——怪物。
但真正令千金剑士恐惧的,并非这些哥布林的身影。
而是他们拿在手上、令她眼熟的圃人、矿人、凡人的,头。
在远处被攫住头发的半森人,全身松弛瘫软,被它们在雪地上拖行。
白色的雪中,只见淡红色的痕迹就像用笔抹上颜料,不断拉长、晕开。
「啊……呜……!」
千金剑士抗拒地摇头,头发甩得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是在千金战士缺阵的时期遭到突袭?
还是他们在她离开的期间进攻洞窟,结果反遭痛击?
千金剑士用连连发抖的手拿过剑,想甩去剑鞘,然而——……
「这、这是,为什么!?拔、拔不出来……拔不出来……!?」
这是她的失误。
把沾满雪的剑就这么放到火堆旁,又立刻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融化的水沾上剑锷与剑鞘,再度暴露在酷寒当中,必然就会结冰。
千金剑士眼眶含泪,四周被哥布林团团围住。
她用力咬紧嘴唇,心想既然剑没得用,就打算以动得不太灵活的舌头,试图唱出咒语。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
「GRORRA!」
「嗯、噗!?」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慈悲到等她念完。
石弹毫不留情砸在脸上,千金剑士当场倒地。
所谓小鬼的慈悲,是为了嘲笑害怕的猎物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而存在的。
她工整的鼻子当场塌陷,滴出的血弄脏了雪地。
「GROOOOUR!」
「不、要!住、住手、啊!?咿、咿!?住……不、要啊啊啊!」
她的头发被抓住,大声哭喊,剑被抢走,发出尖叫。
最后只见她的脚挣扎著在空中乱踢。
比双手手指加起来还多的哥布林一拥而上,淹没了千金剑士的身影。
到头来,被断粮战术残害的到底是哪一方呢?
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这些小鬼的大本营,他们是属于挑战的立场?
又或者,是因为没做什么准备就贸然和对方比拚耐心?
不管答案为何,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早就无须赘言。
这群冒险者,已全军覆没。
§
千金剑士隐约听见火花爆得劈啪作响,眨了眨眼睛。
身体暖洋洋的,但脖子上的钝痛——一种火烧似的痛——告诉她现实。
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被怎么了。无数记忆有如闪光般浮现。
「……」
千金剑士默默翻开毯子,坐起上身。她似乎待在床上。
仔细一看,是在一栋圆木搭建的建筑物中。飘散在空气中冲鼻的气味,则是酒之类的——……
当时明明被塞进秽物堆里,嗅觉却没失灵,是她的不幸之一。
她推测出自己多半是在酒馆二楼,旅馆的一间客房内。只要这不是她的妄想。
与此同时,她从除了暖炉外没有其他光源的昏暗房间,角落的暗处……
认出了一个坐著不动的人影。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佩剑不长不短,一面小圆盾立在墙边。
除了挂在脖子上的白银以外,模样实在太寒酸。然而,她的嗓音已经不再颤抖。
「……哥布林。」
细小的说话声。从她嘴唇泄出的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而是自言自语。
「嗯。」
但这个人回应了。他的嗓音低沉,粗鲁:
「是哥布林。」
「……是吗。」
千金剑士短短应了一声,再度倒回床上。
她闭上眼睛,凝视眼睑下的黑暗,然后微微睁开。
「……大家呢?」
「死了。」
他回答得很平淡。这句话简洁而冰冷,只告知事实,几乎到了慈悲为怀的地步。
「这样,啊。」
千金剑士微微思索。对心中不起一丝涟漪的自己思索。
她本以为至少会流个眼泪,但令她惊讶的是,心中风平浪静,完全没有波动。
「……我得救了……不,都结束了?」
「没有。」
木头地板发出咿呀声。
是他站了起来。
他把盾牌绑到左腕上,检查头盔的状况,然后就踩著大剌剌的脚步逼近她。
「我有几件事想问。」
「……」
「在能回答的范围内回答就好。」
「……」
「可以吧。」
「……」
这个异样的男子似乎把千金剑士的沉默当成答应,淡淡地说下去。
遭遇到的哥布林数目、规模、种类、遭遇地点、方位。
她无精打采地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都差不多。洞窟旁边。北边。
男子微微「唔」了一声,并不针对她的回答补充什么。
霹、霹。暖炉溅出火星,彷佛要填补没有对话的空档。
男子起身拿起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柴薪。
过了一会儿,他面向暖炉,和问起之前几个问题时一样,静静地开了口。
「你们做了什么。」
「……断粮战术。」
千金剑士这么回答,嘴角微微抽动。
微微。轻微。小得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是笑了。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听到他平淡地应声,她点了点头。
封堵洞窟入口,等那些小鬼饿了,再逐一解决。
和同伴一起。以高明的手法。活跃。提升等级。然后。然后。
「……我本来以为,会顺利。」
「……是吗。」
他把同一句话又说了一次,点了点头。
最后他再度用火钳搅了搅暖炉内,然后随手一扔。
留下铁碰出的喀啷声,站了起来。地板弯折作响。
「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他的脸。
有铁盔遮住,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仔细想想,这是他所说的第一句——像是在安慰人的话。
他似乎已经对千金剑士失去兴趣,大剌剌地走向门口。
千金剑士对他的背影呼唤:
「……你,等一下。」
「什么事。」
破碎,且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彼岸,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样事物。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古怪、另类。脖子上挂著银色的识别牌。剿灭小鬼。矛盾的印象。
但,这让她脑海中,回想起了以前听过的诗歌。
那是一段已经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和同伴们一起在街上欢笑时的记忆。
被誉为边境最优秀的冒险者。
「……你,是哥布林杀手?」
「……」
一瞬间的沉默。
他不回头。
「别人这么叫我。」
他以仍然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答,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门砰一声关上。只剩滚落在地上的火钳,还留有他待过的痕迹。
千金剑士茫然仰望天花板。
皮肤和衣服都被人清洗过,换上了朴素而简陋的衣物。
她悄悄压抑,不让丰满的胸部随著呼吸而动。
帮自己擦洗身体的是他,还是别人?连这个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已拋弃家族,也没有同伴。贞操也被夺去。没有钱,也没有装备。
——不对。
她的双眼早已寻视到。
房间的角落。男子——哥布林杀手,一开始所坐的位置。
被撕裂得残破不堪的皮甲,以及她被弄脏的背包。
颈子传来一阵钝痛。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背包底部,为防万一而设置的夹层,那些小鬼似乎没看穿。
刺剑本来是种成对的武器,另一手要再握住一把防御用的武器。
夹层里藏的,是另一把从老家拿出来的宝剑。
一把以雷槌对红色宝石锻造而成的——轻银短剑。
§
「情况怎么样?」
「似乎清醒了。」
哥布林杀手来到楼下,淡淡地回答声调中透出担心的女神官。
酒馆——上次会议时聚集的村民,现在并不在场。
待哥布林杀手等人归来时,周遭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
既然小鬼都已经杀光,也就不必熬夜警戒。
因为受黑暗、寒冷与恐惧折磨,每天发抖的日子已经结束。
若说有唯一一个例外,应该就是村长了。
不幸的是,由他去迎接归还的冒险者团队,结果却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更早听到了这则报告。
『那些哥布林似乎另外建立了巢穴。』
也难怪村长会茫然若失地半张著嘴。
毕竟是北方的寒村,而且才正要过冬,这样的情势下,不可能还有余力。
结果却发生这种情形。
洞窟里的哥布林已经剿灭,委托执行完毕——就算对方这么回报也不奇怪。
意思是又得跑一趟公会,再次提出委托,还得支付酬劳才算数吗?
又或者村庄会就这样走向灭亡?
哥布林杀手告知「我们会继续讨伐」时,村长的确由衷松了口气,然而……
村子里的粮食状况并无法就此得到改善。
他们团队围坐的圆桌上所放的,仍然尽是盐渍蔬菜之类的朴素餐点。
这些盘子之间放著一张羊皮纸。
是在攻略洞窟之前,他们请猎师写下的,雪山这一带的地图。
哥布林杀手一就座,就把地图转到对自己来说北方朝上的方向。
「欸。」
妖精弓手半闭眼睛看著他转动地图,以刺人的口吻开口:
「放她一个人,没问题吗?」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哪会知道?」
妖精弓手不由得皱起眉头,哥布林杀手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平淡、野蛮,而且冰冷。说话几乎从来不放粗嗓子的他,这么说了:
「你好可怜,同伴都死了,但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我应该这么说吗?」
「………………就算这样。」
妖精弓手气势被削弱了,张开嘴,又闭上,然后才总算接了下去:
「用词总可以委婉点吧。」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很简短。
「意思不会变。」
——说到这里。
女神官轻轻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次……他就没说出这类安慰的话。
在遗迹救出受伤的森人冒险者时也是一样。
每次每次,他都一定不会说。
微微透出的血的滋味,苦涩得几乎令人想哭。
她瞥了一眼,但哥布林杀手连注意到这视线的迹象都没有。
「你的伤势如何。会影响到移动吗。」
妖精弓手唔的一声噘起嘴。露骨的话题转换。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况且既然让他操心——即使是当成和剿灭哥布林有关的考量——她也没办法再抱怨。
「……没事。还有一点痛就是了。再说也有人帮我治疗过。」
「是吗。」哥布林杀手摇动铁盔点了点头。
「那么,关于装备的补给……怎么样。」
「呣。」
蜥蜴僧侣重重点头,轻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麻布袋。
他好不容易把长尾巴缩起来坐到椅子上,压得椅子咿呀作响。
「眼前,粮食方面没有问题。只不过是请村民拿出储粮,收购起来可贵了。」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不过你还真的都不考虑回本呢。」
妖精弓手半傻眼半死心地叹了口气,用手拄著脸颊。
说到跟他的交情将近一年,这点自己也差不多。
的确会习惯——只是,非得拉他去冒险不可的决心却也与日俱增。
「喔喔~长耳丫头竟然担心钱啊?这可和平常相反呢。」
也不知矿人道士对她的这种心情是否知晓,只听他从喉头发出笑声。
光是补充做为触媒的酒还不满意,结果又在会议桌上喝了一杯。
将无臭无味的高度数蒸馏酒,连著瓶子埋进雪中酿成蜜状——他正大口大口喝著这样的酒。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只觉得这光景令人光看都会宿醉。
「那当然啰。」她瞪了矿人道士一眼。「因为剿灭哥布林的酬劳有够便宜的。」
「只是话说回来,这次倒还包含救助那位冒险者的委托。」
「也是啦,不然五、六个银等级闲著没事跑来剿灭哥布林,也很罕见。」
「我还只是黑曜石等级就是了。」
女神官心虚地说完,含糊地笑了笑。
只剩自己一人独自存活。她本来认为自己已经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可是……
不免仍会思考,那位千金剑士与自己之间,究竟有著多少差别?
虽然不清楚这是出于命运,还是出于巧合……
每每想到天神那让人看不见的骰子所掷出的点数好坏,女神官心中就会多增添一些淤积不去的事物。
「不管怎么说,药倒是调度到了。」矿人道士说著又喝了几口,再倒,再喝。
「那孩子的姊……」哥布林杀手一瞬间变得支吾。「……药师听说还不成气候。」
「虽然没办法做药水(Potion),但药草不管我们要多少她都会提供。」
矿人道士邋遢地满脸堆笑,捻了捻胡须。
「我看啮切丸你乾脆讨个那样的老婆比较好吧?」
「谁知道。」
「……那个。」女神官觉得坐立不安,并非有什么想法,却忍不住出声。
先是对话被打断的矿人道士与哥布林杀手,接著其余两人的眼光也都聚集过来。
「呃,我是想说……」
女神官尴尬得视线低垂,扭扭捏捏。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结果还是挑了不痛不痒的话题开口。
「当然,要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一如往常地冰冷。
他将上半身探到桌上,白了填满地图周围的杯皿与饭菜一眼。
「拿开。」
「好喔。」
矿人道士似乎正中下怀,抓起一把盘子上的蒸芋头,扔进嘴里。
妖精弓手本来要留到最后才吃,发出「啊」的一声表露不满,但还是动手收拾餐具。
矿人道士心想要是被她倒掉酒来回敬,那可受不了,赶紧留住蒸馏酒瓶与杯子。
蜥蜴僧侣看著两人较劲,伸出舌头赞了句:「有趣、有趣」,帮众人往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最后由女神官不发一语地仔细擦拭圆桌。
「好。」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重新把地图在桌上摊开。
接著从腰间的杂物袋抽出只是用木头夹住木炭的文具,在洞窟的记号上打了个×。
「那个洞窟,显然不是那些家伙的居住区。」
「应该是礼拜堂之类的吧。」妖精弓手舔了一小口葡萄酒。「虽然我还没办法相信。」
「然而应该是事实,这点我等非得承认不可,只是话说回来……」
蜥蜴僧侣咻一声吐出舌头与气息,闭上了眼睛。顷刻后,他睁开单边瞳眸,看了女神官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她全身一震。
「神官小姐怎么想呢?」
「咦、啊……啊,是的。」
女神官赶紧在椅子上坐正,死命握紧膝盖上的锡杖。
受到关心了。这个意图明确地传达到能让她察觉。
——我得转换过来才行。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沾到酒水的嘴唇,让嘴唇确实湿润。
「我的意见也和哥布林杀手先生一样。呃……是三十……?」
「三十六只。」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补充。「我们解决的数目。」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地方可以让足足三十六只睡在里面。」
「的确,像是酒啦饭菜啦,那些家伙的物资,里头几乎都没有。」
哥布林是笨蛋的同义词,但并非毫无智慧。
他们之所以并未拥有制造技术,纯粹只是因为靠掠夺就足够。
相较之下,起居用的洞窟——生活环境,就没这么简单。
如果是去占领豪宅或遗迹等已经存在的居所也还罢了,如果要挖洞……
小鬼也有小鬼的考量,会分出储藏库、寝室、垃圾场等处。
何况小鬼原本就会把东西啃食得满地狼籍,那个洞窟里却连这种飨宴的痕迹都没留下。
里头就只有石造的祭坛、状似礼拜堂的广场,以及做为活祭品的少女……
「因此,它们另有大本营。」
哥布林杀手这么断定,然后在地图上圈起了一个位于更深山上的记号。
「照当地居民说法,爬到更高的高地,有座古代遗迹。」
「……十之八九就在那儿吧。」蜥蜴僧侣重重点头。「那么,是什么样的遗迹?」
「矿人的堡垒。」
自己的种族被叫到,矿人道士「唔唔」沉吟两声,喝了一口刚才护在手中的酒。
「神代的矿人堡垒啊?从正面攻城会有点棘手。啮切丸,要放火吗?」
「可燃水(汽油)倒是多少有些。」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里拿出装了黑色液体的瓶子给众人看。
「可是,那不是岩石砌成的城吗?实在不觉得从外面点火会烧起来。」
「从外面……」女神官纤细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思索。「……那么,如果从里面呢?」
「不失为良策。」
蜥蜴僧侣立刻开口表示肯定。
他让爪子在羊皮纸地图上滑过,一边仔细检查行军路线,一边点头。
「可是,我们要怎么进去呢?从正面,应该会很难……」
女神官流露出思索的沉吟声,妖精弓手随即高高竖起长耳朵,凑了过来。
「潜入是吧!」
她满脸喜色,独自连连点头,长耳朵也跟著摇动再摇动。
「嗯~嗯。这可不是愈来愈有冒险的样子了吗?感觉很好!」
「冒、冒险……是吗?」
「那当然了。」
妖精弓手回答的声音开朗、活力充沛又坚毅。
想来这既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同时也是刻意强颜欢笑。
没有法律规定处在黯淡的状况,就得连心情都得跟著黯淡。
「岩山深处、峭壁上的高地、耸立的堡垒中!居高临下的首脑!潜入敌境,克敌致胜!」
这若不是冒险,又会是什么呢?
妖精弓手挥舞拳头大肆主张,对哥布林杀手投以话中有话的视线。
「也是啦,虽然敌人不是什么大魔王……以剿灭哥布林来说,的确有点不一样。」
「跟所谓的潜入,也不尽相同。」
哥布林杀手呼出一口气。
「敌人认知到了冒险者的存在。不能贸然接近。」
「你有什么主意吗?」矿人道士问了。
「刚想到。」
哥布林杀手转过头去。
他的表情被头盔遮住所以看不出来,但视线是朝向两名神职人员。
「伪装会违反你们的教义吗?」
「这个嘛,会不会呢?」
蜥蜴僧侣说著,眼珠子转了一圈。
爬虫类的瞳孔朝女神官直视,坏心眼似的眯起。
看到他的视线,女神官也刻意放松了脸颊。
——不能总是要大家顾虑著我啊。
「我、我想,应该得看时机和场合而定?」
「好。」
哥布林杀手把手伸进杂物袋翻找一番,把抓到的物体扔了出来。
这物体应声滚到桌上、地图上,然后倒下。
是那块魔眼图案的烙铁。
「难得它们特地留下线索。没理由不将计就计。」
「哈哈——原来如此。」
蜥蜴僧侣心领神会,一拳捶在裹著一层厚实鳞片的手掌上。
「意思是要我们扮邪教徒?……唔,应该能行。」
「对。」
「贫僧是信奉邪神的龙人,随从有战士、矿人佣兵……」
「那,我就扮暗人(Daker Elf)吧!」
妖精弓手像猫一样笑咪咪地对女神官说了。
「得把墨水涂到身上才行。对了对了,你要不要也接上耳朵?这样就跟我一样了!」
「咦、啊、咦。我、我也要,在身上涂墨水吗?」
女神官忍不住视线游移,妖精弓手轻巧地绕到她身前,露出满脸笑容。
「总比淋上哥布林的内脏要好吧?」
「总觉得比较的对象不太对……」
那样才好,这样才好。不,这有点不对。可是还是浮夸点好。
哥布林杀手朝两名嬉闹的少女瞥了一眼,转回来面对男士们。
蜥蜴僧侣微微眯起眼睛。
「真是两个好女孩儿啊。」
「嗯。」哥布林杀手点头。「我知道。」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如果用黯淡忧郁的心情把气氛弄得严肃就能赢,他会这么做。
然而,现实没这么简单。
笑得出来。保持开朗。他们一行人全都知道这有多么宝贵。
「那么,关于易容可得好好加强才行吶。」
「一旦被拆穿是冒险者会很棘手。不说装备,服装必须换过。」
「甭担心。」
矿人道士恶噗一声呼出酒味,呵呵大笑。
「只要多收集些布条,就由我来缝个几件。」
「喔喔?术师兄可真多才多艺啊。」
「好吃的饭菜、酒。好的音乐和歌曲。漂亮的衣服。再来就是,有个好女人,人生就会开心。」
矿人道士又自己斟了杯蜜一般浓稠的酒,闭上眼睛。
「一个人生活,自然会学好烹饪、乐器、歌唱和裁缝。要女人,我在镇上也有熟的妓女。」
「哎呀,原来术师兄尚无妻小?」
蜥蜴僧侣意外地一问,矿人道士便露出笑容回答「是啊」。
「我想再单身逍遥个一百年,是个到处闲晃找消遣的家伙。」
「呵呵呵。」蜥蜴僧侣伸出舌头,用舔的品尝烈酒,说道:
「术师兄看来非常年轻,著实令人欣羡。」
「不过,年纪比你们大就是了。」
矿人道士举起酒瓶示意询问,蜥蜴僧侣便点点头,递出杯子。
接著是哥布林杀手。他也「唔」的沉吟一声,乖乖递出了杯子。
酒液再度填满。
「所以,怎么说呢,你们也要好好享受人生啊。」
管他小鬼还神什么的都好啦。矿人道士说著品起酒来。
他的视线所向之处,有著发出欢声、相互嬉闹的两名少女。
「笑、哭、生气、享受——那个长耳丫头,对这一点……就很拿手。」
「……」
哥布林杀手默默将视线落到杯中。
油灯的橘色照映下,廉价的铁盔从杯中回看自己。
他将液体从头盔缝隙间一口气倒进嘴里,喝光。感觉喉咙跟胃像是有火在烧。
他呼出一口气。彷佛走过漫长的路途,回过头去,再看看前方,前进的时候似乎又到了。
「……没有,这么简单。」
「嗯。不简单吶,当然不简单。」
「不简单是吧……说得也对啊。」
三名男子说完这几句话,默默相视微笑。
两名少女忽然看到他们这样,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怎么啦?」
「请问怎么了吗?」
矿人道士摇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哥布林杀手看准空档开了口:
「那么,关于哥布林。」
「喔,啮切丸要开始啦。」
矿人道士一口喝完,擦去胡子上沾到的水珠,端正姿势。
「带头的应该就是像圣骑士的家伙呗……虽然前提是真的存在。」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也没对付过。」
「……就不知道,此人有几分智慧。」
「至少,他模仿了我的把戏。」
哥布林杀手从杂物袋取出一块铁片,在手掌内把玩。
是被妖精弓手的血弄得又红又黑的——箭头。
他忿忿地握紧。
「再考虑能把三十六只小鬼用过就丢,敌人想必很多。」
「其实我们每次遇到这些小鬼,也都是既狡猾、数目又多啦。」
收获祭那次勉强解决,但那是掌握地理地形等情报,做足了准备才办到的。
假使和牧场那次同规模,我方只有五个人,要在对方的领域应战有其困难。
蜥蜴僧侣听著同伴们的谈话,沉吟一声,然后严肃地说道: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
他用尾巴拍打地板,伸出手,把爪子插到地图的标记上。
「就算顺利闯进了敌人的堡垒,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嗯,关于这点……」
就在哥布林杀手说出「只要闯得进去」这句话时。
咿呀——
木头发出的弯折声,让冒险者们立刻握住手边武器。
他们屏气凝神。酒馆老板早就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咿呀声转变为轻快的脚步声,从楼上顺著楼梯下来,有人于是松了一口气。
「……哥布林?」
是个沙哑的、宛如呼气的嗓音。
那位千金剑士,抓著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缓缓下楼。
她在单薄的睡衣外套上满是补丁的皮甲。手上拿著发出危险光芒的——银色短剑。
——若是真银(Mithril)……颜色未免太浅。是魔法武器之类的吗……?
看到这光芒,矿人道士不由得眯起眼睛。他这个金属之友竟然会没看过。
「……那,我也去。」
「不可以。」
听到她的发言,最先出声反对的就是妖精弓手。
「我们是接了你双亲的委托,来救你的。」
妖精弓手以森人式的率直,直视千金剑士的眼睛。
心想,她的眼睛又暗又深沉,就像井底一样。
尽管听到双亲这个字眼,眼里仍然不起一丝涟漪。
她微微倒抽一口气。
「再度冒生命危险之前,先回去好好谈谈才对吧?」
「……我不能这么做。」
千金剑士摇了摇头,一丛蜂蜜色的秀发摇动得闪闪发光。
「……得讨回来才行。」
蜥蜴僧侣双手拢成奇妙的形状,下巴靠了上去。
他阖眼的模样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忍受痛苦。
接著静静地问了:
「……讨回什么呢?」
「一切。」
千金剑士说得斩钉截铁。
「讨回一切,我所失去的一切。」
找回梦想、希望、明天、贞操、朋友、同伴、装备、剑。
那些小鬼从她身上抢走,带进那昏暗洞窟深处的一切。
「……贫僧也不是不懂。」
相信她要找回的是种叫作尊严,或是人生的事物。
蜥蜴僧侣咻的一声呼出一口气,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龙之所以为龙,是因为怀有尊严。没有尊严的龙,就不再是龙……是吧?」
「等、等一下……」
妖精弓手慌了。
她没料到冷静沉著的蜥蜴僧侣会赞同,接著才又想到他其实挺好战的。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一瞬间窝囊地垂下,马上又振作起来似的竖起。
「矿人!你说点什么啦!」
「随她高兴就好啦。」
「呜耶!?」
又一个。妖精弓手的喉咙,发出比平常更不像森人会发出的声音。
矿人道士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把酒瓶里那蜜一般的酒,连最后一滴都倒进杯子里,继续说道:
「我们的委托是到救出她为止。接下来要怎么做,该她自己负责。」
「连矿人都说这种话……!万一她死掉,我们要怎么办啦!」
「你说不定也会死。我说不定,也会死。」
他大口喝完最后一杯,擦了擦嘴。
「活物总有一天会死去。森人应该很清楚这点吧?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没错啦……」
长耳朵垂了下来。
妖精弓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迷路小孩似的表情,看著一张张同伴们的脸。
视线交会——所以,女神官对于说出这句话,极为踌躇。
她低头,咬紧嘴唇,轻轻喝乾了杯中剩下的少许酒液。
若非如此,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就带她去吧。」
然而,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说出这句话。
「我想,若不带她去……」
她会走不出来。
一定得不到救赎。
就和自己以前一样。
还有,大概——也和以前的他一样。
「……我。」
他——哥布林杀手,慎重地……极为慎重地,选择遣词用字,说道:
「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
「……」
「如果有事要拜托我们,该做什么,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啊!」这一下来得比妖精弓手这声惊呼还快。
嘶的一声,令人不舒服的声响。蜂蜜色的发丝落向半空。
「……酬劳,我预付。」
那是刚切下的一束——她的蜂蜜色秀发。
千金剑士又用短剑切下另一束,扔到桌上。
用丝带将长发绑成两束的千金小姐模样,已经残酷地消失无踪。
「……我也要去。」
如今站在那儿的,是个将头发切短、咬紧的嘴唇表露出决心的复仇者。
女神官听见哥布林杀手的铁盔下,发出微微的低呼。
「……哥布林杀手、先生?」
「你会什么?」
哥布林杀手无视女神官的视线,淡淡发问。千金剑士流畅地回答:
「……剑。还有,『闪电(Lightning)』。」
「……」
哥布林杀手的头盔,转向矿人道士的方向。
「就是唤来雷霆啦。就像威力强大的大炮。」他没趣地回答。
「……也好。」
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这么回应。
「可以吧?」
然后问了。
铁盔接著朝向的,是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而看著他的妖精弓手。
她撇开视线,双手用力抓住杯子,低头不语,然而……
过了一会儿,她以手腕用力揉了揉眼角,沮丧地抬起头,小声回答:
「……只要欧尔克博格觉得可以。」
「好。」
哥布林杀手卷起地图,站了起来。该做的事很清楚,每次都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
打从十年前,就一直是这样。
「那么,我们就去剿灭哥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