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方吹来的微风会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
寒冷已经被赶走,只留下些许残渣,阳光柔和而温暖。
从边境镇那雏菊盛开的山丘上,已经走了半天以上而来到的这片旷野,也不例外。
没错,一片旷野。
只见杂草丛生,林木繁茂,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大道通过,考虑到村庄与村庄、镇与镇的距离,开个旅馆镇也不为过。
这片旷野上,有一个东西,不,是有一个人在动。
是一名奇妙的冒险者。
这人身穿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初出茅庐的冒险者,装备多半也比他像样些。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默默走在大道上,来到旷野上之后,大剌剌地践踏草木行进。
仿佛有什么路标可看似的,他的脚步毫不迟疑,十分果决。
他时而往右,时而往左,拨开草丛行走……大概花不到五分钟吧。
他停下了脚步。
那儿仍然什么都没有。
只是,没错,草丛里,踏出的鞋子底下,发出物体碎裂的声响。
蹲下去摘起一看,是一块烧焦得很彻底的焦炭。
这块焦炭甚至抵受不住两根手指夹住的力道,化为一片黑色脏污。
那是某种东西燃烧而成的灰烬。就不知道原本是木头,还是人骨……
── 荒唐。
他忿忿地摇了摇头。
已经十年了。
烧焦的人骨,暴露在野外的风雨中,不可能还保有原形。
即使真的留了下来……又会是谁的呢?
「……」
风萧萧吹过。
季节递嬗。一阵温暖柔和的风,告知春季的来临。
吹得草轻柔摇摆,在旷野上荡出涟漪。
听得见些许水声。
转头一看,看见循着记忆找到的地方,有着水池。
不经意地朝天空一看,清澈得令人厌烦的蓝,一望无际。
少许白白的云晕开了似的,十分稀薄。
「……那又怎么样。」
他粗暴地扔开手上沾到的炭,砸在地上。
他知道,这不是姐姐的骨头。
他知道姐姐怎么了。
他知道姐姐的血与肉化作了什么。
也知道这里预计兴建冒险者的训练场。
「……回去吧。」
知道他曾是这个村村民的人,除他之外只有三个。
牧场的那两个人作何感想,哥布林杀手并不想去问。
「嘻嘻嘻嘻……!」
女神官开开心心,脸颊松弛。
虽说不分春夏秋冬,冒险者公会始终热闹,但到了春天,仍是格外热闹。
冬眠完的怪物也开始出现而威胁到各个村庄,也有冒险者在冬天用完了积蓄。
而且既然天气温暖了,也就有许多年轻人立志要大捞一笔而前来叩门。
「好的~下一位,十五号来宾,请到三号柜台~!」
「喂~委托来啦,委托!听说下水道跑出了吃水肥的怪物啦!有没有谁有空的!」
「武器护具准备好了吗?药水有吧。法术背好了吗?六尺棍……好,我们上!」
「不好意思啊。老朽的村子里,跑出了熊。是啊,是灰熊。」
职员们跑来跑去,冒险者们大声嚷嚷,委托人的说明满天乱飞。
虽然不能说全都像庆典一样欢乐,但若说不是充满活力,那就是撒漫天大谎了。
处在这样的喧嚣中,女神官笑咪咪,满心雀跃,止不住脸上那花朵绽放般的笑意。
她坐在等候室里每次都坐的长椅上,手握锡杖,更不想遮掩松弛的脸颊。
妖精弓手本来拄着脸,看着人潮,还是忍不住把视线挪到她身上。
「你心情可真好……」
「因为我也过了一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嘛。让人叫一声学姐也不过分了喔?」
「啊啊,原来已经过这么久啦?」
「是的!而且,我想可能也差不多可以从第九阶升上第八阶了。」
她说得满脸得意,挺起平坦的胸膛,但毕竟还是团队中最年少的。
妖精弓手也并非不懂这种夭妹般的心情,所以开心地甩动长耳朵。
── 这种时候,我应该可以摆一下姐姐架子吧?
「不过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喔?要知道后卫是全队的核心。」
「好的~我明白。」
妖精攻守优雅地摇动挺直的食指,女神官乖乖点头答应。
妖精弓手轻轻帮她梳了梳一头金发。女神官嘻嘻笑了几声,眯起眼睛。
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只是一旦说出这种话,大概又会被矿人道士挖苦。
「不过,还真的很热闹啊。」
所以妖精弓手也有意识地,将视线移到聚集在公会大厅的冒险者们身上。
说得精确点,该说是冒险者志愿者?不……
「志愿」不好。
妖精弓手在内心订正为「冒险者希望者」。希望。嗯,这个字眼好。
这些冒险者希望者朝着柜台大排长龙。
有战士、有魔法师、有僧侣,有斥候,各种种族、性别与年龄都有。
共通的就是他们那满怀梦想而燃烧的眼神,以及身上所穿的装备。
从毫发无伤到即使价格标签都还贴着也不奇怪的新品,到除锈过的二手装备都有。
从品质看得出多半是新手,但每一件装备都打磨得闪闪发光。
「唔。」妖精弓手摇摇长耳朵说道。「是不是该叫欧尔克博格跟他们看齐?」
「哥布林杀手先生,讨厌亮亮的东西。」
所以大概很难吧?
女神官说着,忽然脸一红,尴尬地扭捏起来。
「怎么啦?」即使妖精弓手问起,她也只说声「没有」,撇开视线不回答。
妖精弓手头上转起好几个问号,歪了歪头,但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
这也难怪。
她们已经是冒险者当中的先进。而且是两名貌美少女,其中一名更是上森人。
这些冒险者希望者,在等候时间中,视线不时瞥向她们。
「哇……好标致的两个大姐姐啊……」
「是不是等当上冒险者,就可以和那样的女孩混熟啊?」
「森人啊,好好喔……」
妖精弓手小小哼了一声。他们以为讲悄悄话瞒得过森人吗?
只是她认为比起因为是上森人而受瞩目,更希望众人看重她的银等级……
「去年,我也在那边排队呢……」
相较于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强调挂在脖子下的识别牌,女神官则握紧了胸前的手。
她的胸前,有着一块识别牌在摇动,证明她已经从白瓷升上黑曜,也就是从第十阶升上第九阶。
「当时,没有这么多人。」
虽然当时的她,也是像那样听着周遭的谈话而吃惊。
训练场的开设,已经计划良久。
过程中接连发生哥布林王展开的袭击等诸多动乱,计划迟迟未能推进,就这么拖过了一年。
而这个计划现在突然有所进展的理由,她们两人都知道。
「信,你已经看过了吗?」
「看了看了。当然看了!」
妖精弓手为了回答女神官,迅速从口袋中拿出折起的信。
想必是多次翻开来看完又折起来吧,只见信纸上的折痕非常清楚。
「你都随身带着?」
「毕竟是朋友寄来的信嘛。你不带着吗?」
「我放在房间,交给地母神看管。」
因为是朋友嘛。女神官缅腼地笑逐颜开。
朋友 ── 千金剑士。几个月前,和她们一起在北方的小鬼堡垒中并肩作战的冒险者少女。
她失去同伴,自身也遭到凌辱,但仍拼命咬紧牙关坚持。
相信她在钻过重重死线的过程中,心境也有了变化。
千金剑士说,她要回到当初有如离家出走般离开的故乡。
而她们后来就一直和她互相通信,结果……
「说是要捐款给新进冒险者呢。她动作可真快。」
「是啊,真的很快。」
信上说她不选择以冒险者的立场,而是要站在支援冒险者的立场来奋斗。
一板一眼,严谨守礼又细心的笔致,原原本本地体现出她的个性,令人欣赏。
她简洁地说起自己和家人也已经勉强和解,希望再见见大家。
「只是爱逞强这点,还是老样子。」
「呵呵……」
妖精弓手嘴上这么说,但只要看看她是如何珍惜地折起信纸,她的真心也就不言可喻。
女神官的心意也是一样。
就曾经目睹小鬼阴险而残忍的行为这点而言,女神官和她并无不同。
就只差在千钧一发之际,救援是否及时赶到,就只有骰子掷出的数目大小差别。
正因如此,知道她仍然「还能逞强」,对女神官而言是无上的激励。
这表示尚未气馁。
无论是自己,还是她。
「……一开始得到什么样的教导,果然很重要呢。」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好像没那么有意义。」
虽然我无意否定她的努力。
女神官狐疑地皱起眉头,妖精弓手朝她轻轻挥了挥手。
「不管教了什么,会做傻事的人还是会做吧?」
「可是如果没有人教,就连什么事情不能做都不知道。」
举例来说……举例来说,没错,有好几个例子。
例如不要只顾着聊天,让前锋与后卫之间拉出空档。
例如不要因为只有一条路,就疏于警戒后方。
还有例如,不能因为对手是哥布林就小看它们。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的那场冒险,让她学到了非常非常多的教训。
「啊啊,我也不是要否定你的意见啦。只是……」
也不知道妖精弓手是如何看待女神官忧郁的表情,只见她轻轻挥了挥手。
「那些不听别人说话的人,就是绝对不会听。举例来说,没错,像矿人就是。」
「喂,我可听得见啊,长耳丫头。」
从妖精弓手背后的长椅椅背后头,慢慢冒出一个影子,一个低沉的吼声吼了过来 ── 她大为得意,笑吟吟地摇动长耳朵。
「我就是要说得让你听见,要是你没听见,我可伤脑筋了。」
回头一看,看见的是抓着长椅椅背瞪她的秃头矿人道士身影。
现在还是大白天,他却红着一张脸,多半是因为已经喝了点小酒。
但既然是矿人,喝酒反而是正常的。
被他恶噗一声喷了一口酒气,妖精弓手轻轻咳了几下。
「明明是森人才不听别人说话吧。」
「哎呀,我们耳朵可比矿人要好喔?」
「看吧,铁砧就是连玩笑话都听不懂。」
「谁是铁砧啦……!」
「你摸摸自己胸口不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吵吵闹闹。一如往常的拌嘴。
女神官起初还会听得慌了手脚,如今则觉得连这些吵闹声也令她心旷神怡。
姑且不论是不是愈吵感情愈好,她认为这的确是个好团队。
对于冒险者公会的人们,也都已经习惯。
每当这一年来已经十分面熟的他们经过,女神官都会点头打招呼。
「呵、呵呵,好热闹,呢。」
「别玩得太疯,不然在菜鸟面前岂不是挂不住面子。」
长枪手带着美艳微笑的魔女,虽然皱起眉头,但仍出声打招呼。
「看吧,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像那样交流,才能培养好的默契……」
「啊啊够了,不要拿你那些歪理来瞎扯发酒疯的借口,你这个守序善良的。」
重剑士与女骑士一边拌嘴,一边在走廊上昂首阔步。
「各位好!」
「早安,各位。」
「嗨,祝你们今天也好运。」
少年斥候、圃人少女督伊德,以及半森人轻剑士,也一副不想沾惹的态度跟了过去。
「喔,这不是哥杀先生那边的人吗?早啊!」
「等等,你喔!好好打招呼啦,不然我多不好意思!」
年纪相近的新手战士轻佻地打招呼,被见习圣女轻轻顶了一下。
一如往常,毫无两样。
「哎呀哎呀,今天各路朋友也都一样要好,实是万幸啊。」
这时晚了众人一步出现的,是个缓缓探头的高大身躯。
是全身有鳞片覆盖,身披奇妙装束的蜥蜴人僧侣。
他愉悦地看着两人争吵得喋喋不休,转了转眼珠子。
他似乎判断可以晚点再介入,决定悠哉地旁观。
他转头面向女神官,以奇怪的手势合掌行礼,仿佛认为这是当然要尽的礼仪。
「天气暖和多了,大家似乎也舒展开了身子。这暖意对贫僧而言也是可贵。」
「毕竟冬天你就好辛苦呢。」
女神官从喉头轻轻发出嘻嘻两声,他就重重点头说:「正是」。
「可怕的龙也敌不过冰河。大自然与世界运行的真理,实在可惧。」
看外表就知道,蜥蜴人非常怕冷。
就不清楚这是因为他们生在南方丛林,还是因为继承了浓厚的爬虫类性质。
无论原因为何,上次雪山上的探索,就让这位蜥蜴僧侣吃足了苦头。
「不过听说也有冰雪龙之类,会喷吐冰雪的龙喔?」
「我们的亲属中,没有这样的种族啊。」
他正经八百的口气中,有着一种不让人听出是真心还是说笑的轻快。
蜥蜴僧侣转动脖子,目光在挤满了新手冒险者的公会内扫过一圈。
「那么,小鬼杀手兄呢?」
「啊,是的。说是昨天要出门一趟,今天会晚点到。」
「喔喔?这可真稀奇。」
「是啊,真的很稀奇。」
虽然我觉得应该差不多要来了。女神官嘀咕着这句话,但内心仍然赞同。
哥布林杀手。
那个奇怪的冒险者,竟然会在假日出门,实在令人无从想象起。
毕竟照牧场那位小姐的说法,他连休假日都心无旁骛地准备各种武具与装备……
像前阵子的庆典上,他虽然受到柜台小姐与牧牛妹邀请,却仍一心一意加强镇上的防守。
他本来就会默默地独自跑去剿灭哥布林,让人不能丢下他不管。
真受不了他。这也就难怪女神官会发出这种语带亲近的叹息。
「这个人真叫人拿他没辙呢。」
就在这时……
冒险者公会的喧嚣中,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是一名冒险者推开弹簧门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大剌剌,粗暴而随兴。
穿戴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即使是新手冒险者,模样多半也比他像样些。
但他胸口所挂的识别牌是白银。证明他是第三阶,银等级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出声一喊,新人之间就发出一阵窃笑声。
专杀小鬼的人?专杀最弱怪物小鬼?
其中当然也有人并未发笑。
五年来,他拯救的村庄很多。也有些冒险者是来自这些村庄。
他们很清楚有个独自剿灭哥布林的冒险者。
相信也有人是听过了诗歌。听过那虽然荒唐无稽,却生动描写出小鬼杀手在边境活跃故事的诗歌。
然而,会有人发笑,也是无可厚非。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尚未经历过剿灭小鬼这回事……
即使经历过,顶多也只是驱除掉几只跑来村庄外围的小鬼。
即使真有过闯入洞窟的经验,仍有一件事不变。
那就是哥布林乃是最弱怪物的事实。
哥布林杀手则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点头应了声「嗯」。
「大家都到了吗。」
「是欧尔克博格太晚来了!」
妖精弓手以坚毅而清新的嗓音回答。
她迅速把吵到一半的架结束,优美地伸直食指,朝他一指。
一双长耳朵和脸上的柳眉一样竖起,在在述说着她等得有多不耐烦。
她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双手抱胸。
「那,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剿灭哥布林。」
「我想也是啊。」
矿人道士发出挤压似的哼笑声,捻了捻白色的长胡子。
「一旦交给嚙切丸,当然就不会有剿灭小鬼以外的冒险啦。」
「唔……」
「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会听。」
听到哥布林杀手这句话,女神官偷偷脸颊一松。
比起一年前,他也圆滑多了 ── 至少感觉是这样。
自己又是如何呢?有了改变吗?有了长进吗?
虽然这种事情,也没这么容易知道。
「也罢,贫僧只要能积功德,什么冒险都无所谓。」
蜥蜴僧侣挥动尾巴,拍响地板。
「剿灭小鬼,不也很好吗?况且春天一到,它们的数目想必也会变多。」
「……唔唔唔唔。」妖精弓手沉吟了一阵,死了心似的举起手。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好啦。我就好心陪你去打哥布林。」
「谢了。」
哥布林杀手低声说完,立刻转过身去。
接着就这么大剌剌地,走向有着冒险者排队的柜台。
对于众多新进冒险者那种像是看着异样事物的视线,他全不放在心上。
「喔,哥布林杀手!你又要去剿灭哥布林啦?」
相较之下,熟识的冒险者亲热地打招呼,他就点了点头:
「对,杀哥布林。」
「你还真不会腻耶。」
「我们则是要小小出个远门,去遗迹探险。」
「是吗。」
「任务小心喔。」
「好。」
对于一无所知的新人而言,这想必也令他们难以理解。
妖精弓手留在远处等着哥布林杀手,这时在女神官身旁皱起了眉头。
女神官不由得把嘴凑到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旁,悄悄问了一声:
「……请问他们在说什么?」
「你最好别问。」
的确,即使不问,也大概猜得到。
女神官也「唔」的一声,微微鼓起脸颊,噘起嘴,但也帮不上什么忙。
蜥蜴僧侣与矿人道士都浑不当一回事,也让她莫名地不服气。
「好的,下一位 ── 」
就在同伴等着他的时候,冒险者们纷纷处理完毕,很快地他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义务性平淡应对的柜台小姐抬起头一看,看见脏污的铁盔。
她那原本贴上笑容的脸上,开出了大朵的花。
「哥布林杀手先生!」
「哥布林。有吗。」
「当然有了!我都有好好留着……其实是还有剩就是了。」
柜台小姐淘气地用文件遮住嘴,伸了伸舌头,从架上一一抽出委托书。
熟练的动作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件,都在在显示出她的工作能力多么优秀。
过不了多久,她那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手指,将好几份委托书排到他身前。
一共有五份。
「虽然以规模来说,没有太大或太特别的……」
「委托的件数本身倒是很多。」
「对呀,毕竟春天到了嘛。哥布林似乎也比较有在活动。」
「很正常。」
「要知道这可是新人们接完剩下的耶?」
「他们感觉行吗?」
哥布林杀手问起这个关键的问题,让柜台小姐皱起漂亮的眉毛,保持沉默。
相信她的意思是不知道吧。
若不是特别谨慎的团队,回不回得来就得看骰子说话。
天上的众神所掷出的那司掌宿命与偶然的骰子,连众神都无法随心所欲。
柜台小姐朝哥布林杀手身后的新进冒险者队伍瞥了一眼。
该不该把其中几件挪给他们呢?
她想了一会儿,察言观色似的看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可以拜托您吗?」
「无所谓。」哥布林杀手答得毫不犹豫。「已经接走的也给我看。」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您了。」
所谓冒险者,是一种责任自负的职业。
而冒险者公会,绝非互助组织。
不同于其他职业公会,既没有学徒制度,也没有立场强制冒险者做这做那。
而是保证公会所属冒险者的身家清白,中介委托,若行径太过火则逐出公会。
这绝非轻松的工作。
也不可能逐一针对刚出道的新人,凡事都细心照料。
何况要帮他们剿灭哥布林失败这种事情善后,又如何有办法去做呢?
也难怪柜台小姐的脸上,会露出这种略带忧郁的表情。
「要是训练场盖好,您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
哥布林杀手对这句话并不回应,默默翻阅委托书。
以内容而言,每一份都很常见。
村庄附近形成了哥布林的巢穴,麻烦帮我们驱除。
有些地方的家畜与农作物已经受到损害,有的地方还没。
有的地方已经有人被掳走,有的地方还没。
哥布林杀手把报告中提到有女性被掳走的委托书,在整叠文件上重新排好。
已经有冒险者前往处理的部分,则挪到底下;损害尚轻微的则放到中间。
总共应该有十件左右,他却若无其事地说:
「我照这个顺序绕一遍。」
「好的,我明白了。请您千万要小心喔!啊,还有药水之类的……」
「要。」
哥布林杀手朝背后的同伴们瞥了一眼。五,不,加上备用的就是六。
「治疗、解毒剂、活力。各六瓶。」
「好的!」
他从杂物袋里取出十八枚金币,排到柜台上,柜台小姐便雀跃地拿出货品。
为了剿灭哥布林,准备十八瓶药水!
远观的新人们之间的交头接耳声,就像涟漪重合在一起似的愈来愈大声。
也不知道该说是谨慎还是胆小,总之实在太离谱。
甚至也有人露骨地嘲笑,但想来这嘲笑当中也带着嫉妒。
毕竟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由于购置了像样的武具,资金已所剩无几。
未必还买得起一瓶药水。当然若是全团队的钱包合计,那又是另一回事。
但他却买了十八瓶。不只是一人一瓶,甚至还多买了一套备品!
看到他就像炫耀似的,若无其事地用这种方式购物,相信旁观者也不免觉得不是滋味。
「呃,好的,这样就是十八瓶……吧。麻烦您点一下!」
「好。」
「那么,路上小心!」
只是哥布林杀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在柜台小姐面带笑容地目送下走回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麻绳。
他在长椅上重重坐下,接着把十八瓶小药瓶排开。
他先从三种不同颜色的药瓶中,拿出治疗药水,用麻绳打结。
接着,在解毒剂上则不只打结,还另外各多打了一个结。
然后在活力药水上,又再各多打一个节,也就是三个结。
他把麻绳缠绕上去,让各种药水瓶上打出不同的绳结数。
── 以前都没看他做过这样的工程呢。
妖精弓手看得津津有味,摇动长耳朵,眼神发亮地凑过去看他手边。
「欸,欧尔克博格?你在做什么?」
「这阵子,经常在危急的情形下喝药水。」
哥布林杀手对飘来的森林香气也若无其事,机械式地持续动手干活儿。
「我要让这些药水用摸的也不会弄错。」
「啊,我来帮忙!」
「麻烦你。」
女神官殷勤地自告奋勇,哥布林杀手起身,让了个位子给她。
她让平坦的屁股坐到他让出的空位上,开始细心地绑起绳结。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则说声:「我要了!」擅自拿走了已经绑好的一组三瓶。
「长耳丫头,我说你喔。」矿人道士叹了口气。「难道就不能多少客气一下?」
「哎呀,怎么了吗?」妖精弓手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摇动长耳朵。「我可没矿人那么爱占便宜喔?」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把从钱包拿出来的三枚金币,用手指弹到长椅上。
「唔。」矿人道士被她抢先一步,也同样把三枚金币排上长椅。
「其实不必。」
哥布林杀手的目光 ── 严格说来是铁盔 ── 仍然朝向手边,简短地说了。
「这可不成。」矿人道士坚决地摇头。「愈是自己人,钱和物资愈要算个清楚。」
「是吗。」
「不过,你还真的是很会想各种花招啊。」
「这类花招很有效。」
「啊,我绑完也会付钱。」
「……嗯。」
「来,贫僧也……」
蜥蜴僧侣从置物包拿出金币放到椅子上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略显奇异的事。
「请、请问……」
没错,有人以看似有所顾虑的态度,对这支团队说话了。
蜥蜴僧侣一看,是名看上去就初出茅庐、一身崭新装备的战士。
那是个个子很小的少女 ── 从她那微尖的耳朵就知道,是草原民族 ── 圃人。
她穿着一身全新的装备,修长的脚上套着无底袜,但仍不失圃人本色,脚踝以下都是赤裸。
圃人少女神情紧张,她的一群伙伴则在背后战战兢兢地窥看。
她的目光在这支团队成员身上扫过一圈,想找个最好搭讪的对象开口,却莫名地找上了蜥蜴僧侣。
「请问,各位,在做什么呢?」
「唔。」
蜥蜴僧侣似乎想表现出亲和力,慢慢眯起了眼睛。少女吓了一跳。
「我们是在把这药水啊……」
他用长了鳞片的手指,轻轻拎起瓶子。水声噗通地响起,是治疗药水。
「做上记号,以免紧急取用时不慎出错。」
「做记号……」
「毕竟,并非每次要用到时,都有空逐一瞧个清楚呐。」
啊啊,原来如此 ── 少女露出佩服的表情,连连点头。
「话说在前。」
哥布林杀手看也不看她一眼,低声补充。
「所有东西都做记号,也会记不住。」
「啊……讨、讨厌啦。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情呢……哈哈。」
少女表情一僵,一副就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做上记号再说的样子。
妖精弓手发出铃铛般的笑声,让她立刻红了脸,低下头。
「最好只挑紧急时会用到的东西。还有……」
哥布林杀手把最后一组,也就是自己的一份绑好后,依序收进杂物袋。
他仔细选好一个不会不小心压破的位置,松了口气。
「小心哥布林。一开始接些驱除老鼠的就好。」
「咦?啊,好、好的……懂了,我明白了!」
听他这么一说,少女连连鞠躬道谢,急急忙忙跑回同伴们身边。
插图03
从他们立刻围成一圈窃窃私语的情形看来,同伴间的关系似乎不坏。
接着更分成两组,分别负责绑绳结与确认委托的工作,也显得很有默契。
「信步白垩的伟大圣羊啊,请引导他们,走向永世流传的斗争功勋之一端。」
蜥蜴僧侣以奇怪的手势合掌,为他们祈求武勋、功业,以及光荣的死法。
有的冒险者爱说人闲话,也有的冒险者为了活下去,贪婪地努力收集知识。
没有哪一种比较好或比较不好。也没有哪一方对,哪一方错。
不是听别人的话就会成功,不听别人的话也未必会失败。
然而,可是 ── 啊啊。
「但愿他们能活下来呐。」
「……天晓得。」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像是努力挤出来的。
即使只是驱除老鼠,会死的时候就是会死。
即使顺利成功,随着等级陆续上升,委托内容的威胁度也会愈来愈高。
若是安全,就称不上冒险。
哥布林杀手把绑完的备用药水也收进杂物袋后,慢慢站起。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钱在这里。」
「……好。」
女神官立刻站起,翻找行李一阵,拿出金币给他,而他收下了。
接着说声「刚接的」,将整叠委托书交给她。
「哇……」
从文件的厚度,猜得出剩下的所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都被他包了。
女神官为了忍住浮上来的笑意,尽力将注意力放到文件内容上。
── 真是的,还叫别人一开始接驱除老鼠就好呢!
就算他们想小心,根本也已经没有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可以接了嘛。
虽然不明白他是否意识到这点,但是……啊啊,真受不了。
「怎么样。」
他的「怎么样」这句话,在这个情形下,是意味着「我要去,你们要去吗?」
对于他这个不管讲几次都不会改的毛病,也已经不由得习惯了。
女神官刻意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哪有什么怎么样,我们当然要去,所以才会在这里啊?」
「唔……」
「而且,要是我们不管,你就会一个人跑去嘛。」
「反倒是欧尔克博格,你对周遭也太不放在心上了。」
妖精弓手感同身受地忿忿不平,呼吸都变得粗重。
「被他们乱说一通,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没有。」
然而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十分简洁。他缓缓摇动铁盔。
「再说我根本不清楚,他们到底对我有什么期望。」
「你是嚙切丸嘛,那当然是期望你剿灭哥布林啰。」
「这还真错不了。」
矿人道士用丹田发声大笑,蜥蜴僧侣愉悦地用尾巴拍了拍哥布林杀手的背。
妖精弓手变得孤立无援,开始别扭地撇过脸:「算了。」
女神官「别气别气」地安抚她,喘了一口气后,她们开始忙碌地检查行李。
── 装备没问题,杂物没问题,粮食没问题。也别忘了带上冒险者工具组。换洗衣物也带了。
「嗯,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上路。」
凡人战士、森人猎兵、矿人术师、凡人神官、蜥蜴人僧侣。
这五名无论职业、种族与性别都充满多样性的冒险者,就这么离开了公会。
── 冒险者团队,一起旅行的伙伴。
女神官脑海中浮现出这几个字眼,微微加快了步调。
即使走在喧嚣之中,还是觉得有种奇妙的相连感。
就在这时……
「喂,别挡路!小心受伤啊!」
「呀!」
一名少年顶开女神官,从他们身旁溜过。
他一身长外套翻飞,手上拿着大把的杖 ── 会是魔法师吗?
女神官差点被撞个正着而脚步踉跄,哥布林杀手伸手用力一拉。
「不、不好意思。」
「不会。」
女神官重新戴好帽子,哥布林杀手对此一副没有兴趣的模样,往前迈步。
相较之下,忍无可忍的矿人道士则举起拳头,转身用丹田发声,朝少年大吼:
「小子,不会小心点吗!」
「少啰嗦!是你们不该慢吞吞的挡路!小心我拿火球砸你们!」
少年一边回骂,一边更不停步,直冲进公会里。
他直线飞奔而去的模样,也的确像颗火球。
「真是的,这年头的年轻人喔……」
「哇,矿人,你这说法很老气耶。」
「只有你没资格说我。」
矿人道士半闭着眼睛,瞪了妖精弓手一眼。
不,严格说来,是瞪着她一身猎人装束上平坦的胸口一眼。
「反倒是你,就不能长出点符合年纪的东西吗?铁砧女。」
「你,你……!你、你这个酒桶!」
妖精弓手满脸通红,长耳倒竖,扑向矿人道士。
一如往常的热闹。看着眼前乒乒乓乓的打闹,女神官眯起了眼睛。
── 可是……
女神官忽然转身看向后方 ── 看向冒险者公会。
即使隔着大批人潮,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大型建筑物。
「也罢,新人多了,总会有些或轻或重的叛逆分子……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没事。」
蜥蜴僧侣把脖子往下探过来,女神官赶紧摇手,又转身朝向前方。
她往前走。跟上同伴的脚步。和同伴一起。可是。
那个气喘吁吁飞奔而过的红发术师身影,总是频频在脑海中闪现。
── 会觉得眼熟,是错觉吗?
「ORAGARARA!?」
「前方,哥布林七!然后剩下六!」
回荡在洞窟内的哥布林惨叫声中,掺杂着一个坚毅而清新的喊声。
妖精弓手奔跑在窄得气闷又潮湿的通道内,射出瞄得精准的一箭。
接着整个冒险者团队,从这个眼窝插了一枝箭而倒地的小鬼尸骨上一跃而过,继续往前飞奔。
「好。」小声回应的是哥布林杀手。
打头阵的他,才刚反手握住右手剑,就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往前方投掷出去。
「GRAB!?」
「GRROB!GRARB!」
掷出的剑刃,埋进小鬼的咽喉。
拿着生锈铁剑的小鬼,在被自己的血溺毙的同胞身旁嘲笑。
那个冒险者是傻瓜。他丢掉武器是想做什么?
哥布林朝着哥布林杀手举着的火把亮出刀刃,发出叫声扑了上去。
「GRAARBROOR!」
「哼。」
哥布林杀手用圆盾,挡住小鬼扑上来的一剑。
接着迅速改用右手握住火把,当成棍棒砸了下去。
「GRAB!?」
惨叫。粉碎的鼻梁穿进脑内的痛,以及颜面被火烧焦的痛。
这只哥布林,就在这些远比它一生所带给别人的痛苦要好得多的剧痛中,断了气。
「二、三。」
他踢倒断气的哥布林尸体,从倒在地上的尸体拔出剑,往前进。
剩下四只,不 ──「咿咿咿呀啊啊啊!」
蜥蜴僧侣从哥布林杀手身旁跑过,发出咆哮与祝祷。
同时以刚力挥动的牙刀,贪求血肉似的切割哥布林的身体。
这世上不可能有哥布林,能在咽喉被一刀割开后还能生存。
「GROAROROB!?」
「四。剩下三只吗。」
哥布林杀手把这只交给蜥蜴僧侣解决,自己已经完成了搜敌。
他在通路前方的暗处,认出了被火把光线照出的朦胧反光。
他毫不犹豫,把小型圆盾举到了面前。
紧接着有个物体伴随着一声乏力的弓弦声,从黑暗中划破空气飞来。
同时左手传来一阵像是被打的冲击,让哥布林杀手啐了一声。
「GRORB!」
「GRAROROBR!」
不用看也知道。盾牌上插着一枝箭的箭身。
剩下两枝箭之中,一枝从团队头顶飞过,一枝被蜥蜴僧侣挡住。
他们早已知道有小鬼弓兵躲在暗处。
若是弩兵就十分可怕,所幸这些小鬼用的是寻常的弓。
「啧……!」
他对太晚警告的自己咂舌。
哥布林杀手一把抓住整枝箭,随手拔出。
对于箭头倒钩会伤到自身装备的情形完全不放在心上。
该留意的,反而是抹得箭头黏答答的恶心污液。
「有毒!」他说着扔开拔出来的箭。
「交给我!」
应声的默契一拍即合。
妖精弓手已经弯弓搭箭,在清澈的弓弦声中,射穿了小鬼弓兵的咽喉。
想用射击对抗森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样就是五。
「六!」
不对,哥布林杀手早已飞快穿过洞窟,和剩下的哥布林交兵。
哥布林杀手朝着大吼的哥布林咽喉随手挺剑一刺,要了它的命。
他踢开尸体拔出剑,并用盾牌重击从前方进逼而来的一只,退往后方。
「喔喔喔喔喔喔!」
紧接着扑上来的蜥蜴僧侣,以牙刀加以屠戮,一共七只小鬼尸横遍地。
接下来好一阵子,昏暗又腥臭的洞窟中,只听得见整队五个人浅而粗重的呼吸声。
「这、这样就,暂时,结束了……吗?」
「大概。」
哥布林杀手对喘着大气调整呼吸的女神官点点头,抛下了火把。
也因为他粗暴地使用这根火把,现在几乎只剩余烬。
虽说全队有着多达三名能够夜视的成员,但没有光源当然不是好事。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这个……」
「不好意思。」
看到他翻找杂物袋,取出火把,女神官立刻准备好了打火石。
「不会。」女神官脸颊微微一松,手上击出火花,确定火把起火后,松了一口气。
像这样镇定下来,仔细看看四周,就发现……
令人气闷的岩屋里,充满了血与脏腑的恶臭,掺杂在小鬼巢穴特有的腐败臭气之中。
「呜恶……」
虽说实在习惯了,但也不可能觉得舒适。妖精弓手捏着鼻子,皱起眉头。
但她仍不忘一手持弓,摆动长耳朵警戒四周,确实不简单,然而……
「我们已经下到很深的地方,所以也没办法啦,但还没开始往上吗?」
「怎么办?数目愈来愈多……」
他们的疲劳已经十分明显。
女神官递出水袋,妖精弓手说声「谢谢」接过,老实不客气地润了润喉咙。
对这村庄附近河畔洞窟的挑战,已经算是回程,但实在没有过半的感觉。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逐渐朝他们接近。
「GROORORB!」
「GRAARB!GROB!GRORRB!」
从地底深处传上来,回荡在洞窟中的丑怪喊声。
不知道这有如蚁巢般又深又密的地洞,是地狱,是深渊,还是迷宫。
哥布林无穷无尽地涌出。相信光是这个现象本身,就足以让新进冒险者气馁。
毕竟这几个小时来,他们几乎不眠不休。
先前数的六、七,只是现在遭遇到的小鬼数目。
这一趟解决的哥布林数目加起来,不会只有十几二十只。
「……还会,再来吧。」
女神官本来就白的皮肤变得更苍白,脸上失去血色,用力咬紧了嘴唇。
她握住锡杖的双手僵硬颤抖,产生一种令人怀疑是不是用力过度而黏在上头似的错觉。
「还行吗。」
「可、可以……!」
听哥布林杀手淡淡问起,她拼命点头,出声回答。
虽说即使她说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光是能让他把自己当一回事,就让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些。
她吸气,吐气。勉力将僵硬得不听使唤的手指张开,重新握住。
「还好委托是我们接了下来啊。」
蜥蜴僧侣一边观察,一边挥去牙刀上的血。
一群哥布林猥琐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逼近。
声响在狭隘又昏暗的多条细小岔路中回荡,仿佛笼罩住了这群冒险者。
「就不知道,这些小鬼还有多少只。」
「……我想是不到三十。」妖精弓手摇了摇耳朵。「但也不会在十只以下。」
「该当作二十吗。就算驱除小鬼再如何初阶,这也超过新人所能负荷的范围了吧。」
相较之下,我方只有五个人。
蜥蜴僧侣「唔」的沉吟一声,脖子转向地洞深处,尾巴在地上一拍。
该不该叫出龙牙兵,该不该动用法术,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实在没辙,这下可有点费事啰。」
矿人将背负的货物 ── 不。
是将背上那全身脏污,满是擦伤,连意识的没有的少女放到墙边,发起了牢骚。
「毕竟咱们还得保护这小姑娘才行啊。」
说是常有的事……也的确是常有的事。
然而这「常有的事」却足以轻而易举地破坏一个人的人生。
说穿了,事情的开端是这样的。
哥布林开始在村外栖息。
年轻人有在小心提防,但一些外出采药草或牧羊的村女,就被掳走了。
还请帮我们驱除这些哥布林……这就是委托的内容。
在这四方世界,无论去到哪儿,都会对这些小鬼造成的浩劫听到不想再听。
在哥布林杀手最先前往的河畔小村,是船家的女儿被掳走。
很难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每天撑着长篙让船往返两岸,身体练得比一些文弱的男人还结实。
所以才会饱受小鬼的暴虐凌辱,却还有一口气在,也还保有理智。
冒险者不会知道往后她要如何活下去,但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她活下去。
「再继续增加,对地上的侵略也会更明目张胆。」
哥布林杀手的决定下得很简洁。
「哥布林就该杀光。」
他不可能会有除此以外的答案。
没错,说是常有的事,也的确是常有的事。
至少对哥布林杀手而言是如此。
「你怎么看。」
「贫僧认为,若是在狭窄的通道里夹击,数目多少就不成问题,只是……」
蜥蜴僧侣以深谋远虑又严肃的声音回答,然后用爪子在洞窟墙上抓出了痕迹。
土很软。由于压得很扎实,不至于崩塌,但要挖洞应该是轻而易举。
「若这些小鬼挖穿墙壁夹击,就有点棘手。还是换个地方妥当。」
「就这么决定。」哥布林杀手一边检查自己的武器,一边说道。「法术还有剩吧。」
「啊,有的。」
最先回答的是女神官。
「这次感觉会是长期抗战,所以我的三次都还留着。」
「贫僧也才刚做出了龙牙刀。」
所以剩下三次。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蜥蜴僧侣的话,够了。
「我呢 ── 嗯,差不多还剩四次,只是……」
矿人道士掐指一一数着,然后看了看轻轻挂在肩上的包包,皱起了眉头。
「……记得一共要跑十个地方没错吧?」
「说起来这种走法根本就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也不理会妖精弓手絮絮叨叨的抱怨,摇了摇头。
「需要时间休息吗。」
「倒也不是这样。」
无论神职人员还是魔法师,要恳求神迹,改写世界运作的法则,都会剧烈消耗精力。
每天数次。除非是白金等级这种超人般的水准,否则这大概就是人的限度了。
因此,让施法者得到充分的休息,对冒险者而言乃是致胜关键之一。
轻忽这点的人,就算死了也没得抱怨 ── 虽然即使小心留意,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哥布林杀手身旁的蜥蜴僧侣猜到怎么回事似的,转了转眼珠子:
「是触媒吗?」
「没错。虽然能补给的时候我都会补给,不过魔法用的道具,可没这么容易找齐啊。」
「好。」
哥布林杀手用哥布林身上的破布,粗鲁地擦去被脂肪弄钝的刀刃。
只要能再砍个一两只就够了。反正对方会自己把武器送上门。
不必在意。
「就用『隧道』。那招应该不耗触媒吧。」
「是没错。可是,为什么要用『隧道』……等等,原来如此。」
矿人道士捻了捻白胡须……未经太多思索就想到答案,让他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我是不是也被嚙切丸传染了啊……喂,长鳞片的,来背我一下。」
「哈,原来啊原来。喏,只靠贫僧背够吗?」
矿人道士深深呼气,叫来蜥蜴僧侣,爬到他背上。
然后从包包取出墨水壶与笔,开始以俐落的笔致,在天花板画出纹路。
搞不懂状况的是妖精弓手。
她狐疑地摇动长耳朵,低声呜呜叫着,仰望矿人道士所画的纹路。
搞不懂。「你懂吗?」她试着问问女神官。「这……」结果被含糊带过。
「欸,欧尔克博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啦。」
她决定乖乖将矛头指向哥布林杀手,而他一如往常,无机质地淡淡回答:
「姑且还是先跟你说。」
「说什么?」
「这是紧急避难。」
「避什么难?」
「人质也救出来了,没有问题。」
说完,哥布林杀手就把一个物体抛向妖精弓手。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仍然捕捉到这个物体,让她轻而易举地握在掌中。
「就让你见识那玩意正确的用途。」
妖精弓手睁大眼睛,歪头纳闷,一旁的女神官则「啊啊」死了心似的叹了口气。
「……就在想你会不会这样。」
他交给妖精弓手的,是水中呼吸的戒指。
这对哥布林而言,也一样是常有的事。
冒险者。
这些人每次都在它们正畅快享乐的时候,大摇大摆闯进来。
这次是五个人。
巧的是里头足足有两个女人,两个都很年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森人。
虽然莫名地嗅不出气味,但一旦亲眼看到,就一目了然。
「GRAORB!」
「ORGA!」
这些哥布林躲在洞底,胸中满怀着龌龊的欲望,肮脏地相视而笑。
我们真的是太幸运了!有两个女人。够玩上好一阵子了。家人也会变多。
就有言语者之间的战争而言,有价值的阶下囚或俘虏,是男性。
原因很简单,当然是因为男性可以做为劳动力。
若是经由正当的战争而捉住的俘虏,就可以透过契约,让对方忠实地为自己服务。
然而,对哥布林而言则不一样。
毕竟男人这种生物,既危险,又爱生气、动粗,很可怕。
就算砍掉手脚,丢进牢里都无所谓,但这样一来,之后也就只能拿来吃掉或当作玩具。
费这么多工夫,却是多么的没用?
从这点来看,女人,那些母的,又是如何呢?
光是让她们怀孕,就能让她们不再逃跑,而且就算她们挣扎,砍掉她们手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好玩。这很重要。而且同伴还会变多。这很不得了。
玩腻了或玩死了,也只要吃掉就好。比起男人,她们是多么方便?
「GROB!GROAR!」
「GROORB!」
这些小鬼一边以种类繁杂而简陋的工具,咒骂着挖开松软的土,一边窃窃私语。
那个瘦丫头,只要轻轻整治几下,一定很快就会安分下来。
森人的脾气似乎就比较暴躁,可是只要折断她一条腿……
不不不,砸碎她手指,让她再也不能拉弓如何?这样很好。
胖得圆滚滚的矿人可有得吃了。可以吃得饱饱的。
对蜥蜴人就把鳞片剥下来吧。只要用细绳串起来,就可以加强铠甲。
骨头、爪子、牙齿这些东西,也非常适合拿来做长枪。
然后那个穿铠甲的家伙,手上的剑、盾还有一切装备,对哥布林而言都非常合用。
这些所谓的冒险者真是天真!
哥布林丝毫不曾想到它们会输。
数量就是哥布林的优势。
而本能上就了解这点,也就是哥布林之所以是哥布林的原因了。
如果哥布林多少得到一点「深思熟虑」……
相信也就不会被人置之不理,老早就被灭绝了。
没挖多久,土墙挖起来的感觉不同了。
仔细倾听,还可以听见一些小小的说话声。
就是这里。
这些哥布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点头,露出猥琐的笑容。
它们各自拿起了各种也可以用于挖掘的简陋武器。
大部分都是用骨头、石块或树枝组合而成的东西,其中也有少数抢来的铲子。
事已至此,更不会有什么策略。
趁同伴被杀的时候想办法偷袭,拿他们来血祭。
这些冒险者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们想得美。
哥布林的脑子里,已经选择性地忘了它们对船家女儿做了什么。
我们二十几名同伴被杀的这仇有多深,一定要让这些冒险者知道!
他们蹂躏我们的巢穴,要给他们好看!
残杀!强暴!抢夺!
「GOROROB!」
「GRAB!ORGRAAROB!」
整群哥布林大声吼叫,凿穿墙壁,跳进了通道。
它们在咆哮声中,有如巨浪一般地扑向冒险者 ──「蠢货。」
这一瞬间,从解放魔力的卷轴迸出的浊流,则化为真正的巨浪,吞没了哥布林。
撼动地底似的低沉巨响中,白色的水柱往旷野上窜升。
不。
这立刻混在春日空气中的潮汐芬芳,如实地述说着这水柱乃是海水。
这些海水,是从深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深海海底,被召唤过来的。
透过「隧道」往地上窜升的潮流漩涡中,当然也有着这群冒险者的身影。
「呀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哈哈哈哈哈。不得了,这可实在是 ── 」
妖精弓手惊声尖叫地嚷个不停,一旁的蜥蜴僧侣则大呼痛快。
插图04
竖起长耳朵、紧闭双眼的妖精弓手,毫无上森人该有的威严。
狼狈的模样反而让人怀疑她连尊严都漏光了……
「不过,也怪不得猎兵小姐。」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因为贫僧一族和鸟禽为远亲,乃是我等从小到大就受的教诲。」
只是话说回来。
即使可以呼吸,一旦被这样喷上去,肯定会受到伤害。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想必会一视同仁,致命地承接万物。
「要、要掉下去、要掉下去了啊!请快一点!」
身为地母神虔诚教徒的女神官,按住被风掀起的衣服下摆,由衷地祈求。
── 我认为不能以神迹让大地变柔软,是不公平的!
这种傲慢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立刻就被呼啸而过的风连着眼泪一起带走。
「这就来咧!包在我身上!」
还好早有预料啊。
矿人道士不慌不忙,背着被哥布林俘虏的少女,在空中结起复杂的法印。
「『土精唷土精,放下桶子,慢慢放唷慢慢放』!」
结果如何呢?
眼看这群冒险者就要重重落在地上,却开始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舞。
这样一来,自然能够免于摔死,女神官松了一口气。
「已、已经不要紧了唷?」
「不!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行,我说什么也不睁开眼睛!」
或许是因为女神官呼喊起来,声调也有些僵硬吧。
妖精弓手的耳朵与身体都连连发抖,用力闭着眼睛猛力摇头。
「『降下』本来是用来上升或下降用的啦。」
本来是从高处坠落,或是掉进地洞时施展。
「嚙切丸。你和我们组队前,都是怎么搞这招的?」
「固定身体,等淹水后,徒步脱身。」
「喂你这小子。」
「这次是因为没有时间。」
即使被矿人道士半翻白眼瞪视,哥布林杀手仍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重力捕捉住这支团队,引导他们慢慢回到地面。
喷出的海水让四周一片泥泞,笼罩住这一带的海潮味,酝酿出一种异样的气氛。
不知道要花几年,才等得到这里的盐分消退,适合耕作?
「啊啊,真是的……果然得带替换衣物的说。」
女神官一边小心不被泥泞绊倒,一边死心地叹了口气。
她拉起泡湿而贴在身上的衣服下摆,用力一拧。
虽然因而露出白嫩苗条的大腿,但有很多事情都该比羞耻心更优先。
「啊,不过,请不要看过来喔。」
「嗯。」
想当然,对于毫不意外看也没看她一眼的哥布林杀手,她也不是全无怨言,可是……
「想也知道嘛。」女神官轻喃着,「嘿咻」一声,开始脱去外衣。
毕竟这是海水。要是放着不管,炼甲就会生锈。
「啊、啊、受不了,这招禁用。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用第二次……」
妖精弓手茫然若失地瘫坐下来,女神官换衣服之际,视线朝她瞥了过去。
的确,她身上是没有金属类的装备。
── 那,应该就不要紧吧。
毕竟她尚未蒙地母神赐予镇静的神迹,而且太依赖神迹也不好。
如果放着不管,心情就会自然镇定,那当然再好不过。
女神官极其干脆地,决定让妖精弓手晒干。
毕竟是春天的阳光。相信很快就会没事了。
「好了……」
说着转头一看,哥布林杀手又以自己的工作为优先了。
他是哥布林杀手,也就是说,杀哥布林就是他的工作。
「隧道」的效果开始消失,穿到地上的洞也渐渐合上。
相信海水很快就会转而流向洞窟入口,把里面的哥布林都冲出来吧。
这不是问题。
哥布林杀手重新握好即使在急流中都并未放开的剑。
他脚步踏得脚下泥水四溅,大剌剌地往前走。
前方有被卷入急流,和他们一起喷出来的几只哥布林倒在地上。
「哼。」
「ORGAR!?」
一只。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刺穿延髓。这只小鬼发出惨叫,全身痉挛。
哥布林杀手顺势转动刀刃一剜,等小鬼完全不动了,再拔出剑。
「喔喔?还活着吗?」
「大概是点数不错吧。」
不算稀奇。哥布林杀手对蜥蜴僧侣说完,默默地继续进行作业。
寻找哥布林,用剑刺下去,确定死活,活着的话就等到它们死。
很快地剑刃变钝,哥布林杀手随手一扔。
毕竟多得是武器。他随便从一只哥布林手上抢走棍棒,敲碎它的头盖骨做为回礼。
大半的哥布林都死了。
但有一两只活着。
所谓的机率就是这么回事,而哥布林杀手不打算放过漏网之鱼。
「等她恢复理智,擦一擦装备,就出发去下一站。」
「好唷。」
矿人道士大声回答,说着拿出装火酒的瓶子,拔去瓶塞。
「真是的,今天对那些小鬼而言,真是糟透的一天啊。」
来,长耳丫头 ── 他说着就把用来提神的火酒硬往她嘴里罐,呛得她又发出尖叫。
她耳朵倒竖,满脸通红,嚷嚷着找起矿人的碴来。
哥布林杀手完全无视于他们一如往常的吵吵闹闹,低声说道:
「那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