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要说是午餐时刻还早了点,算是晚了点的早餐。
公会内的酒馆里,正在大吃蒸马铃薯泥的矿人道士歪了歪头。
「要我来?」
「对。」
他面对的是穿着脏污皮甲,带着廉价铁盔的男子 ── 哥布林杀手。
坐在矿人道士对面的他,却没有用餐的迹象。
哥布林杀手忍着头痛似的手按头盔,从缝隙间喝了一口水。
「可以拜托你吗?」
「这,是没关系啦。」
矿人道士舀起一匙薯泥吃下。
矿人这个种族,本来就是美食家兼杂食家,酒豪兼大胃王。
他们的信条就是,只要不难吃而且分量又多,那就是好。如果还能美味,就更是好极了。
妖精弓手说这是「粗糙」,却被反驳说:「只是你们森人太纤细。」
不管怎么说,他吃到这盛得小山一般但洒了盐的薯泥,显得心满意足。
「马铃薯吗。」
「咕嘟……对啊,因为今天我就是想吃马铃薯。」
矿人道士津津有味地吞下口中的食物,「恶」的呼了一口气。
「你不吃吗?」
「因为等一下要去剿灭哥布林。」
「是吗?」矿人道士抓起哥布林杀手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
「也好,喝吧,陪我喝一杯。」
「唔。」
矿人道士眯起眼睛,看着哥布林杀手喝葡萄酒。
「我和那个小伙子,法术的型态就不一样吧。」
「详细情形我不懂,但多半不同。」
「我倒是觉得与其找我,不如找别人比较好啊。」
「不行。」
哥布林杀手缓缓摇了摇头。
「我所知道的人之中,最有本事的施法者是你。」
「……」
矿人道士的手停住了。
他没规矩地用本来不断送往嘴边的汤匙,来回搅动薯泥。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这句话真是让人无法抗拒呢。」
矿人道士以怨怼的眼神,瞪了哥布林杀手一眼。
「你干脆去找那个魔女小姐还谁,讲上这句话不就得了?」
「怎么可能」哥布林杀手说这句话的声音很低沉。
矿人道士倒也不是坏心眼到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就算是玩笑,还是有点恶劣啊。」
「如果不方便,拒绝也无所谓。」
「说什么傻话?除非对客人看不顺眼,不然矿人才不会拒接工作。」
矿人道士粗鲁地这么说完,又大口大口吃起薯泥。
他也不管嘴边的胡须沾到薯泥,硬灌似的把薯泥扒进嘴里。
没过多久,他就像往桶子里倒酒似的吃完了饭菜,把汤匙一抛。
「不过,嚙切丸,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这是吹什么风?」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奇怪。
他是战士,对法术所知不多。既然需要清楚法术的人,就去找这样的人。
然而,这个问题想必不是在问这个。
只要看看矿人道士满是胡须的脸上投来的眼神,连哥布林杀手也还看得出这点。
「我是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喝了口葡萄酒,沾湿嘴唇。
「他是冒险者。」
「原来如此啊。」
矿人道士呼吸粗重地哼了一声,把矮小的身体靠在椅背上。
他那像是满满一个酒桶的重量,压得椅子咿呀作响。
「要是那个长耳丫头听到你这话,大概又会生气吧。」
「是吗?」
「当然是了。」
「是吗。」
矿人道士把空了的盘子推向哥布林杀手,挥了挥手。
飞快叠起的盘子,已经有五盘,还是六盘?
女服务生 ── 这位则是有肉趾的兽人 ── 轻快地把盘子放上托盘,端去洗盘子的地方。
「也好,我就接。接是接了,不过你可要等等。」
「无所谓。我已经先叫他下午来一趟。」
哥布林杀手这么说完,往手上的杯子里倒水。
他摇动杯子,目光落到起伏的水面。
「……你觉得他会来吗?」
「谁知道?要打赌也成。」
矿人道士笑吟吟地双手手掌互搓。
模样就像魔术师要变下一个戏法时那样吊人胃口。
「那,我再吃个几盘就走,顺便当散步呗。毕竟,你也知道。」
他双手响亮地拍了拍自己那大鼓般的肚皮。
「俗话说八分饱最刚好。」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把喝干的杯子放到桌上。
「……」
训练场 ── 由于才建设到一半,有一半像是在原野 ── 上,可以看到少年的身影。
如果把不情愿的感情直接画成一幅画,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
他气呼呼、闹别扭,没规矩地盘腿拄着脸颊,抬头看着把他叫来的男子。
「……你,不用去剿灭哥布林吗?」
「要。」
披戴脏污皮甲与铁盔的男子,慢慢点了点头。
「我打算把你托付给他后就去。」
「我倒是不记得有被你托付给谁。」
「是吗。」
「对。」
「抱歉。」
他这种平淡的态度,让少年觉得看不顺眼,满心不爽。
── 真亏那些人能和这种家伙组团队。
换做是自己,肯定办不到。
那个女神官也好,森人也罢,还有蜥蜴人也是,还有……
「喔,有在啊。很好很好,看来有前途喏。」
现在正慢吞吞从草原上走过来的矿人也是。
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只见他笑咪咪地,拿着挂在腰间的酒瓶就喝。
他的确是银等级,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魔法师。
可是,若要问到是否因此就想请他教导,那又是另一回事。
是另一回事,但 ── ……
「……」
少年听到自己咬得牙关作响的声音而惊觉过来。
「好,那,可以拜托你吗。」
「小意思。我才要跟你说,没术师跟着,你可别搞砸了。」
「那当然。」
「还有,下次请我喝个酒。」
「知道了。」
眼前的两名男子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完成了沟通。
自己完全无法插嘴,让少年觉得怨怼地瞪着他们。哥布林杀手面向这样的少年说:
「那你要乖乖听话,别给他添麻烦,认真学。」
这句话像是哥哥或姐姐会对弟弟说的。
哥布林杀手似乎把少年的「哼」当成答应,转过身去。
他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匆匆走开。
「啊,喂……!」
「过来吧,要陪你的人是我。」
少年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正要站起,矿人道士就牢牢抓住他的肩膀。
这短小但粗犷又厚重的手掌强而有力,抓得少年隐隐生疼。
「坐下坐下。站着学的东西,和坐着学的东西,不一样。这是要动脑子的。」
「……好啦。」
坐下总可以吧?少年嘀咕着,重重坐到草原上。
风扰动草木送过来的,是冒险者们练习的声响。
还有来来去去的工人搬运建材、挥动工具的工作声响。
天空很蓝,阳光暖得会让人冒汗。少年舒了一口气。
矿人道士见状,以缓慢的动作盘腿坐下,笑吟吟地说:
「好了,我虽然不是你那些法术的专家,不过……你啊,会用几种法术,能用几次?」
这是少年最不想被问到的问题。
「『火球』……只有一次。」
少年小声说完,噘起了嘴。
「……你明明就知道吧?」
「蠢材。」一记指骨敲了下来。
「嘎!?」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这样想就错了。」
少年按住被狠狠敲上一记的脑袋,无声地呻吟。
脑袋剧烈胀痛。这是魔法师的拳头?
不,是矿人的拳头吧。该死。少年咒骂着,种族差距终究难以颠覆。
「呜、呜呜呜呜……好、好痛啊……要、要是脑袋敲破,你要怎么赔我!」
「魔法师的脑袋怎么可以那么硬?敲破才刚好。」
「……矿人一般不是都当战士的吗?」
「也有僧侣。矿人就是智慧和精神都很强。」
「是、是听说过矿人出了知名的贤者啦。」
「那是小说。」
矿人道士深深叹一口气,像要告知秘密似的轻声说「你听好了」。
「你拥有的法术不是只有『火球』。」
「啥?」
少年不由得连脑门上的剧痛都忘了,抬起头睁大眼睛,就看到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
「明明就是『卡利奔克尔斯』、『克雷斯肯特』和『雅克塔』。」
「啊。」
「是把这三个真言组合在一起,才会变成『火球』,你懂不懂啊?」
「不,这当然……」
少年把「是这么说没错」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这是当然的。
他所学的魔法,就是将三个具有真实力量的辞汇,组成一项法术。
这也就是说,即使只看每一个真言,「当然」也都拥有力量。
但话说回来,这些力量还是远比法术要弱。
然而。
听人指出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理所当然」,还觉得「原来是这种小事啊」的家伙……
── 就只是个笨蛋。
矿人道士察觉到少年绷紧了脸颊,露出牙齿一笑。
「好,你脑袋也软点了吧。那,你就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发出火。加以膨胀。掷出。」
「看,这样一来,选择就增加到了四个。」
「四个?」
「也就是说,你可以施展『火球』、点火、让东西膨胀,或是投射什么东西。」
只是如果掷出火球,当天的法术就要打烊了。
听矿人这么说,少年把视线落到自己的手掌。他掐指数起。
── 四个。
本来以为只会把『火球』砸出去的自己,竟然足足会施展四种法术?
「……我说啊。」
「啥?」
「这么简单就算数,可以吗?」
「这是换个方式想……也不算啊。是在清点手上的牌。」
矿人道士这么说完,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叠游戏用的牌。
会是在变戏法吗?只见他粗短的手指俐落地闪动,切牌后摊开成扇状。
「就算只凑得出不值钱的牌型,手上有牌这点还是没什么两样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牌收成原来的一整叠后,就像变魔术似的消失。
矿人道士对这戏法并不炫耀,但又像是要揭穿谜底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还记得那个标致的小姐吗?那个魔女。」
「……嗯。」
少年回想起那名肉感美女的模样,红着脸点头。
「我知道。」
「那个小姐,会念印夫拉玛拉耶来点烟管。」
「……咦?真的假的?」
也难怪少年会忍不住惊呼。
要是在学院做这种事,肯定会被教师痛骂一顿,说不该浪费法术。
所谓的法术,就是具有真实力量的言语。是改写世界定律的神秘,操作世界协调的技法。
不该轻易动用 ── 而且老手冒险者不是常说吗?
── 不要大意,杀敌不要犹豫,不要用光法术,别去碰龙 ── 他们是这么说的。
「也是啦,不该这样乱用法术,这我懂。可是啊 ── 」
矿人道士说声我想想,在尚未想通的少年面前双手抱胸。
「假设下雨天,你没有打火石,树枝树叶都是湿的,但想生火,这种时候就用得上。」
「……这,是没错啦。」
「可是只要有知识,也就可以省下法术,自己生火。」
只要把树枝树叶搭好,就可以生火。而且挖出来的树枝往往还是干的。
又或者只要木柴堆架得当,也可以一边燃烧,一边烤干湿掉的树枝来当燃料。
知识120%足以弥补法术的不足。高度熟练的技术,更会令人分不出是技术还是魔法。
矿人道士说,这说穿了就只有过程不同。
过程就是选择,而选择就是……
「说穿了,就是手上有的牌。」
「……」
「还有啊。」
少年双手抱胸,沉吟良久,矿人道士拔出了腰间的酒瓶,拔去瓶塞。
飘来的酒精香气,是来自矿人特有的火酒。
「所谓施法者的工作,可不是咏唱法术喔。」
他随口抛出的下一个题目,让少年连连眨眼。
「是运用法术。」
「……?这是哪里不一样了?」
「你要是没发现这点,那就没搞头啊。」
解谜正是魔法师的本事。
随时都得意洋洋炫耀真相的人所说的话,能有多少分量呢?
又或者,这样得知的真相,又有多少价值呢?
因此魔法师要笑。要笑着说。
说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
「那些以为只有朝敌人丢些火球闪电什么的,才叫做魔法师的家伙啊,根本是外行人。」
说完,矿人道士露出了鲨鱼似的笑容。
哥布林杀手连连击打打火石,溅出火花,点亮了火把。
松脂燃烧的臭味,混进了弥漫在洞窟内的湿气、霉味,以及已腐败秽物的臭气。
这样等于是告诉那些小鬼说,有冒险者来了,然而……
不可思议的是,哥布林多半不会对火把的气味有所反应。
反而会敏感地察觉到女子、小孩,又或者是森人之类的气味,一拥而上。
想必是分不出火把与腐败臭气的差别,哥布林杀手心想。
同时也觉得,最好还是能把铠甲的金属气味给去掉。
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将来不会碰到鼻子灵的哥布林。
「呜恶恶……这绝对,不公平吧……」
因此,森人的气味就非得彻底消除不可。
妖精弓手弄脏了脸,欲哭无泪地说着丧气话。
她露骨地皱着眉头,露出厌恶的表情,在装束上涂抹泥巴。
长耳朵没精打采地垂下,缓缓摇动。
「为什么就只有我非涂不可……」
「因为你会让那些哥布林兴奋。」
被他一句话挡回来,妖精弓手环抱自己苗条的肩膀发抖。
自从和这个古怪的冒险者一起行动以来,她已经多次见到「兴奋的小鬼」造成的牺牲者。
只要想到曾经数次差点命丧小鬼之手,她就一点也不想去想象自己沦落到同样立场的情形。
既然不想这样,也就只能采取对策。
妖精弓手一边丧气地抱怨,一边把堆积在巢穴入口的秽物抹到装束上。
「上次用的香袋怎么了。」
「……我的钱。」
妖精弓手以含糊的表情撇开了目光。
「……没了。」
即使是血脉从神代延续至今的上森人,对此也无可奈何。
平常就对剿灭哥布林任务避之如蛇蝎的她,会愿意同行,原因想来也就出在这里吧。
虽然站在哥布林杀手的立场,也只有感谢,并不想多所干涉。
「箭也包括在内。」他小声说了。「资源管理很重要。」
「所以我才讨厌钱啊!」
「是吗。」
「用了就会没有耶!」
「是吧。」
「可是又不会长出来!」
「也是。」
「我怎么想都不服气……!」
「是吗。」
她说出主张时,气得耳朵剧烈起伏,但哥布林杀手只当耳边风。
重要的是哥布林留在洞窟中的壁画。
墙上以黑褐色的涂料,画着来路不明的、简陋的连环图式动物象征。
他和先前小鬼圣骑士那一战中抢来的烧印仔细比对,确定没有类似之处。
「只是普通的图腾。」
哥布林杀手刮了刮用活物的血所画的印。
干掉的血纷纷剥落,在护手的手掌上留下黑褐色脏污。
「里头有萨满。」
「哼~?」
妖精弓手也不怎么在意,放下背上的弓,缓缓搭上箭。
「数目呢?」
「不到二十吧。」
哥布林杀手从堆积在洞窟前的秽物量,做出了估计。
「行吗?」
「当然要上。」
妖精弓手挺起平坦的胸膛主张。
「要是因为只有两个人就被看扁,那怎么行?」
两个人。
没错,这次来闯这个小鬼巢穴的冒险者,只有两个人。
哥布林杀手与妖精弓手。
矿人道士被他请去指导少年。
蜥蜴僧侣和女神官则说另有别的事情要办。
只以战士与猎兵这两个人,应付二十只小鬼,并非明智之举。
但哥布林就是会出现。
而他是哥布林杀手。
委托内容极其单纯 ── 甚至可说十分定型。
村外出现了哥布林。本以为无关本村,也就置之不理,结果肆虐了起来。
农作物被偷走。家畜被抢走。出村子摘草药的少女受到攻击,被掳走。
请救救我们 ── 酬劳是脏污且生锈的,好几代之前的货币一袋。
但他没有理由置之不理。
委托定型。酬劳便宜。那又怎么样?
敌人是哥布林。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理由呢?
哥布林杀手不明白。
「欧尔克博格也真是一板一眼说。」
妖精弓手走在前面,朝哥布林杀手瞥了一眼,眯起了眼睛。
「因为只要还有望救出人质,那些毒气啊水啊火啊的你就都不会用。」
虽然知道太迟或已经救出之后,就一点也不留情。妖精弓手发出铃铛似的嘻笑声。
「来,这个拿去。先填填肚子吧?」
她说着朝哥布林杀手扔去的,据说是森人间不传之秘的点心。
他转动铁盔,看向已经像松鼠一样小口小口咬起来的妖精弓手。
「……一有你在。」
「怎样啦?」
「一有你在。」哥布林杀手寻找合适的用词。「就很热闹。」
「……你这是在夸我吗?」
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了哥布林杀手一眼,像只小鸟似的快步凑了过去。
她狐疑地,微微垂下长耳朵与眉毛,以试探的眼神看向铁盔内。
「你是不是在说我吵?」
「我说话没有别的意思。」
「……是喔?」
妖精弓手兴味索然地应了这么一声,转过身去,头发像尾巴似的流过。
她看似随兴地匆匆走向洞窟深处,然而……
「哼哼~」
即使从身后看去,也看得出她的一双长耳朵正心情大好地摇动。
当然了,他们并非都在悠哉。
既然不是菜鸟,当然不会连这里是敌人的阵地这点基本认知都没有。
哥布林杀手从头盔的缝隙间,把点心塞进嘴里,一边爽脆地咀嚼,一边拔剑。
妖精弓手敏锐的听觉每次捕捉到声响,长耳朵就会频频颤动。
说笑 ── 虽然都是妖精弓手在说 ── 也是一种维持精神稳定的方法。
证据就是没走多久,妖精弓手已经停下脚步。
「很快啊。」
「是没有被监视的感觉啦。」
不需要言语。
哥布林杀手已经举剑备战,妖精弓手身上的气息也变得有如拉紧的弓。
「掳走了少女,就会有冒险者来,这点也很定型。」
有史以来,哥布林和冒险者就战得没完没了。
这也不限于小鬼,所有不祈祷者都是这样。
但历经这令人想起来就昏天暗地的漫长岁月,相信哥布林也学到了教训。
冒险者会来。
一定会来。一定会来杀我们,抢走我们的东西。所以,要杀了他们。
不反省自己的行为,不收敛,这正是哥布林之所以是哥布林的原因。
「从哪边来。」
「右。」妖精弓手闭上眼睛,耳朵颤动。「五六只吧。还掺杂武具的声响。」
「前面呢。」
「目前没有。」
这表示哥布林对付两个人,不打算夹击?
哥布林杀手「哼」了一声,将剑在掌上反转 ── 改为握持剑刃。
「它们以为突袭是它们才会的技能啊。」
下一瞬间,哥布林杀手就像用柴刀劈柴似的,将剑往土墙上砸去。
「GROOOORB!?」
被挖薄的泥土脆弱地崩塌,化为土沙,往水平坑道的另一头倒塌。
最前面的一只搞不清楚情形,瞪大眼睛愣住。
它们以为自己会对这些糊涂的冒险者展开包围攻击,女的则加以凌辱,抓来当孕母。
哥布林杀手立刻往它头盖骨再补上一击,击溃了它的这种图谋。
「一。我们主动攻击。要上了。」
「这么窄我会很不好射耶。」
但妖精弓手说归说,转眼间却已经射出三箭,越过哥布林杀手,射中了三只。
「GROB!?」
「GOOBBR!?」
三只分别是咽喉与左右眼中箭的小鬼倒毙,哥布林杀手踏上它们的尸体。
「四……」
握柄沾满了脑浆的剑,根本不能用。
哥布林杀手踢倒额头连着剑的小鬼,一把抢起它做为武器的铲子。
「……五。」
第五只扑上来。哥布林杀手击偏它十字镐的一击。
紧接着将绑着盾牌的左手所握住的火把,往哥布林脸上砸了下去。
「GROORRORBRO!?」
肉烧焦的声响与令人厌恶的臭气。他任由颜面受到烧灼的哥布林大声喊叫。
反正突袭失败的消息都会传回去。它发出哀号已经晚了五秒。
哥布林杀手毫不留情,以机械般的动作,拿铲子铲下了小鬼的头。
「GROORB!」
根本没被碰到就已经在呼喊的,是最后一只。
这只哥布林抛下手中的锯子,抱着头蹲下。
它口水乱喷,悲惨地哀求两名冒险者。
── 是陵墓里没杀干净的?
哥布林杀手抛开折断的火把,捡起了这脏成黑褐色的锯子。
他将锯子穿过腰带,用手夹住。接着取出火把,用余烬点燃。
「好了。」
「GOR!?」
这只哥布林被哥布林杀手踹开,发出哀号坐倒在地。
但它立刻以哀求的声音与动作五体投地,脑袋往地面磨蹭。
这是在求饶 ── 就不知道是多少有些智能,还是盘算过利害得失,又或者是知道投降的概念。
包括它待在这一批的最后面来看,是否表示它在这些小鬼中,地位要高了些?
不,它的体格比其他哥布林小了一圈。该看成是小孩吗?
「……欧尔克博格。」
「嗯。」
听到妖精弓手颤抖的嗓音,哥布林杀手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只年幼的哥布林,正要从腰带拔出毒短剑。
这只年幼的哥布林带着首饰。
是透过掠夺得来的首饰。
用椎子开了孔,穿过铁丝串起的,是用锯子切断的 ── 全新的年轻女子手指,一共十根。
哥布林杀手对这个担心受怕、讨好,背后藏着短剑的小鬼,淡淡地说道:
「杀光。」
「对了。」
「唔?」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呢。」
「喔喔,这么说来,也许真是如此。」
蜥蜴僧侣说完,摇动尾巴在地上轻轻一拍。
中午过后的训练场。
如前所述,虽说设施已经半完工,但仍有许多地方露天。
新手冒险者与工人也都三三五五地,各自在草地上摊开午餐。
毕竟不是每次都会有人送餐点来,而且就算来了,活动身体就会肚子饿。
「毕竟即使用上祖灵或众神的力量,也无法连空腹都治疗好啊。」
「纯水和食物的神迹,都是有的喔?」
虽然我尚未蒙赐这些神迹。听女神官这么说,蜥蜴僧侣佩服地「喔喔?」了一声。
「宗派不同,神的恩典也会不一样啊。」
「就是啊。只是……我今天已经不太能再祈祷了。」
要说他们两人来训练场做什么,答案就是负责治疗兼修行。
毕竟不是只有训练中的新进冒险者才有危险。
反而是进行建设工程的工人,面临的危险还比较多。
当然如果是些小伤,靠包扎就能应付,但若是骨折等重伤,不只会无法进行工程,后续往往还会造成影响。
光是以小愈对众神恳求治疗过,都会有很大的不同。
随后两人一起选定了原野的外围,做为用餐的地点。
女神官在草地上膝盖并拢坐下,解开午餐的包裹。
里头装着面包、乳酪与稀释过的小瓶葡萄酒,再加上几许干果。
「嗯?」蜥蜴僧侣以打座姿势,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你吃这样够吗?」
「够的。」
不用提到朴素俭约的美德云云,她本身就吃得少。然而……
「这个,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女神官撇开视线,缅腼地脸颊泛红。
「从当了冒险者以后,我似乎就胖了点。」
「哈哈哈哈哈。这没什么,是因为有在锻炼。」
蜥蜴僧侣张开大颚,愉悦地放声大笑。女神官搔了搔脸颊。
「而且,你也知道,镇上的饭菜也很好吃,所以……」
「不不不,神官小姐还是胖一点比较好吧。因为本来实在太瘦了些。」
「神官长大人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啦。」
看来即使身为神职人员,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还是难免会在意。
何况她身边还有牧牛妹、柜台小姐、魔女等许多充满魅力的女性,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女神官「唉」地叹了口气,迅速对地母神献上餐前谢恩祈祷。
蜥蜴僧侣则面对餐点,用奇妙的手势合掌,然后翻开了兽皮包裹。
「啊」女神官睁大眼睛,接着微笑地眯起。「三明治,是吗?」
「呵呵呵呵呵呵。」
这大概是满面的笑容吧?蜥蜴僧侣眼珠子转了一圈,得意地拎起这个物体。
切成厚片的面包上涂了奶油,夹着炙烧牛肉,这很正常。
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几乎要从面包上满出来的乳酪。
肉几乎被乳酪埋没,由此可见显然乳酪才是主角。
一般的三明治,肉才是主角,乳酪只是陪衬,但这情形完全逆转了。
「喜欢什么东西,爱怎么夹来吃就怎么夹来吃,这才正是自由的体现。」
「我也不是不懂啦。」
女神官看着蜥蜴僧侣像个孩子一样说得得意洋洋,勉强压下了笑声。
「可是,吃饭还是吃喜欢吃的东西最好吧。」
「唔,食即文化,若是少了文化,可就没这么好了。」
蜥蜴僧侣话一说完一口咬上了三明治。
他一口咬下了大半块之后,顺势咀嚼了两三次,然后吞下。
「喔喔,甘露!美味!」
「呵呵,你真的很喜欢乳酪呢。」
「唔。光为了这个,贫僧就很庆幸与凡人的世界有所交流。」
女神官的目光,漫然追着他开开心心甩动着拍打地面的尾巴移动。
她也张开自己小小的嘴,把撕成小块的面包一小块一小块含进嘴里。
一仔细咀嚼,面包立刻透出强烈的谷物滋味。再和着葡萄酒,一起吞下。
「你在故乡,是吃些什么样的东西?」
「贫僧一族,既是战士,也是猎人,所以都是吃猎捕到的鸟兽。」
蜥蜴僧侣很快就吃完了第一个三明治,伸手去拿第二个。
「年少的战士找年少的战士,战士找战士,高层的人找高层的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吃饭。」
他一边大口咬着三明治,一边用另一只手掌拍了拍草地。
「就像这样,坐在地上或地板上。」
「不会大家一起吃吗?」
「因为要是国王或队长泡在士兵的国度里,就会让其他人不自在。」
「是这样啊?」
「但宴会则另当别论。战胜的当晚,广场上会烧起营火,众人都排排坐在一起。」
女神官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不曾见过的异国光景。
丛林之中,聚集在大树下的许多蜥蜴人,各自举起酒杯饮酒,喧闹。
人群的正中央,摆着整只烤熟的野兽,勇猛的战士们扯下肉欢呼。
莫名的只有一个人咬着乳酪欢天喜地……则应该是她擅自做出的想象。
然而,至少……
「感觉,非常热闹呢。」
「那当然。」
蜥蜴僧侣自信满满地挂保证。
「我等另外还会采玉蜀黍或马铃薯之类的东西……」
「啊,如果是马铃薯,跟乳酪也很搭喔?」
「喔喔?」
蜥蜴僧侣探出整个上半身,眼神粲然发光,张开双颚逼近过去。
女神官会忍不住「呀!」的一声尖叫,微微退缩,也是无可厚非。
「这件事,请务必详述!」
「呃、呃,我是在神殿长大,所以曾经做过这道料理……」
把马铃薯切一切,加上由牛奶、面粉与黄油调成的酱料,洒上乳酪,放进窑里烤。
在冬季的庆典或一些节日上,餐点多少需要豪华点时,就会做这道菜。
「大家一起坐在大广间,先献上祈祷,然后一起用餐。」
「善哉……!」
蜥蜴僧侣对菜色与用餐方式发出赞赏。
「因为和同胞一起吃饭,可以加深情谊。」
「是的。」
女神官面带笑容点头,然后惊觉一件事,歪了歪头。
「啊,如果不介意,下次要不要我一起做了带来?」
「唔,务必。」
「啊,他们好像在吃很好吃的东西!」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愉悦开朗的嗓音传了过来。
女神官伸长脖子转头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脚。
再上去则是一双娇小但锻炼得十分健康的腿,短裤上面则是贴身的衣服。
大概是流汗太热,只见这位圃人剑士拉扯衣襟,把空气从领口送进去。
「好好喔,是三明治?给我吃一口?」
蜥蜴僧侣唔了一声,把手上的三明治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威吓似的甩动尾巴。
「贫僧的教义,可没有把食物分给别人这一条。」
「咦咦?」
但话说回来,她倒也不是真的那么遗憾,蜥蜴僧侣也立刻转动眼珠子。
「还好啦,我也有饭可以吃就是了!可以跟你们一起吃吗?」
圃人少女这么说完,哈哈大笑地指了指手上的包裹。
这个用红色手帕包得很漂亮的包包,大得令人略感惊奇。
女神官正咬着杏桃干,「嗯」的一声吞下去,连连点头。
「啊,好的,我不介意。」
「贫僧也不打紧。」
「那,我就打扰了!」
她活力充沛地扑到草地上坐好,急急忙忙摊开便当。
那是烤得蓬蓬松松的金黄色松饼。
这些松饼怕不有凡人的脸那么大,一叠就是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竟然有足足五片。
考虑到与圃人的体格差距,仍然显得太多,令人觉得矿人也不过就吃这么多。
她拿出一个小瓶子,拔去软木塞,淋上浓稠的蜂蜜,大口咬了上去。
女神官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你好会吃喔。」
「毕竟我们一天要吃个五六餐嘛。」
虽然冒险中就实在没有这个空闲。圃人少女说着,舔去了手指上沾到的蜂蜜。
「所以就得增加一次吃的量才行啰!」
「啊哈哈……」
女神官含糊地笑了。因为她觉得就算圃人少女照本来的次数吃,每次吃的量大概还是一样。
「对了……记得你目前是单独行动吧?」
「嗯,就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接个驱除老鼠的任务。」
驱除下水道的巨鼠,是适合新手冒险者的任务之一。
但话说回来,这种任务却不受冒险者青睐 ── 因为不像冒险。
并非每个人都是为了和老鼠战斗,才来当冒险者。
是为了和可怕的怪物战斗,闯荡洞窟,从宝箱得到财宝,才会当冒险者。
话又说回来。
正因如此,单独行动就会伴随着困难。
「毕竟菜鸟战士多如牛毛嘛。」
她笑着说,连团队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凑。
和一群合得来的伙伴组队开始冒险是很好,但独自被留下,处境就会很艰难。
── 要不是有哥布林杀手先生。
自己现在会变成怎样呢?
女神官这么想。
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地方,没有被三名同伴找上,自己现在又会是怎样呢?
要是没有和他们一起冒险,现在应该不会待在这里。
冒险的结果,后来的战斗,积累至今的日子。
就是透过每一分每一秒,一再做出的小小决定,才会有现在。
「请问一下。」
当女神官想到这里,口中已经说出了话语。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冒险……试试看?」
「冒险?」
圃人少女被问到,不可思议地歪头瞪大眼睛。
「那个穿铠甲的大哥,叫哥布林杀手的人呢?虽然他今天好像不在。」
「啊,呃……」
「其实呢。」
女神官欲言又止,换蜥蜴僧侣探出头。
他迅速咀嚼含在嘴里的三明治,咕嘟一声吞下去。
「要升级,必须证明自身实力,因此她在找愿意共组临时团队的冒险者。」
「我想,大概会只有这一次……」
「哼~?」
女神官过意不去地眉毛低垂,圃人少女盯着她的脸看,然后双手抱胸,看向远方。
新进冒险者们很容易被人说是乌合之众。
各自休息的这些人当中,无论凡人战士或矿人战士都多得很。
也不知道是练出来的还是与生俱来,其中也有一些人肌肉极为发达。
「话先说在前面,我的本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喔?」她说着微微一笑。
她卷起袖子,露出经过锻炼,但比凡人或矿人要细的手臂。
「你也看到了,我是圃人,而且装备也不好,又只是个普通战士。」
她身穿薄皮甲,剑与盾也是虽然并非劣质,尺寸却太小。
综合武艺、体力与装备来看,比她强悍的战士应该到处都是。
「这样好吗?」
「然而。」蜥蜴僧侣充满威严地点点头。「你有幸运。」
「幸运喔……」
「也可说是缘分……是吧?」
「是的!」
女神官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蜥蜴僧侣的说法。她尽力挺起平坦的胸膛,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时候,你不是问了我们药水的事情吗?所以……!」
我才会找上你。听她这么说,圃人少女搔搔头说:「哎呀,被记住啦?」
「……好啊,嗯。没问题。只是,只有我跟你,可就有点吃紧啊。」
圃人少女先顿了顿,说声「所以」,然后握紧双拳,高高举起。
「我们再多找些人吧!包在我身上!我有人选!」
「啊,我也去!」
圃人一旦起意,行动就好快好快。
为了追上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跑掉的她,女神官也站了起来。
女神官快步跑上前去,临走之际,对蜥蜴僧侣深深一鞠躬。
这个蜥蜴人的龙司祭是心里有数才这么提起,对此她不可能没发现。
她和他们四个人组成团队,已经长达一年。
蜥蜴僧侣悠哉地挥挥手,要她别放在心上,她就再度一鞠躬。
「喂~快点走啦。等大家吃完,训练又要开始啦!」
「啊,好的!对不起,谢谢……!」
已经跑在前面的圃人少女「喝!」的一声,一脚踹飞了红发少年。
女神官晚了一步跟上,低头哈腰地道歉并说明情形。矿人道士从丹田发声,哈哈大笑。
其间圃人少女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她扑向新手战士与见习圣女。
见习圣女尖声抱怨,说亏他们难得两个人一起吃午餐,圃人少女只当耳边风。
这时女神官带着少年赶到,又低头哈腰道歉……
「哎呀呀,缘分就是人德,人德就是缘分啊。」
蜥蜴僧侣一边咬着三明治,一边看着这所有光景,心满意足地点头称是。
毕竟他们已经共事了足足一年。
他不可能不明白那个少女的本性有多善良。
── 倒是这么说来。
蜥蜴僧侣依依不舍却又大胆地咬上最后一块三明治,心有戚戚焉地想着。
── 这是否该算是这支团队的中心,那个古怪又偏执的小鬼杀手兄的人德呢?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牧牛妹听着金丝雀细小的叫声,从睡梦的深渊中起身。
「嗯……嗯,呜……?」
她用力揉了揉眼角,眨了几次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发现自己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看来自己趴在餐桌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醒来一看,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室内也很昏暗,只剩淡淡的双月月光照亮室内。
朝桌上一看,一杯已经完全凉掉的红茶就放在那儿。
看样子自己是在等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嗯,没留下痕迹吧。」
她伸手去揉松僵硬的脸颊,毯子就从肩膀上滑落。
想必是舅舅帮她盖的。虽说已经早春,夜里还是很冷。牧牛妹捡起毯子,重新披上。
「要心怀感谢……」
其间金丝雀仍然忙碌地啾啾叫个不亭,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牧牛妹迅速点了蜡烛,拿着手持烛台走向笼子。
「怎么啦~?有点冷吗?还是肚子饿了呢?」
她心想,声音会变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也是无可奈何的。
她微微蹲下,朝笼子里看去,就看到金丝雀微微歪着头窥看她的情形。
窗户上有着穿着睡衣的自己,被摇动的火焰照出的淡淡影子。
── 还是在床上睡过比较好吧?
想归想,但就是提不起劲。
── 是不是跟去,才是最好的呢?
她顺势靠到窗边,拄着脸颊,叹了口气。
这个念头太痴人说梦,也太胡来,是一种才刚想到就可以否决的妄想。
她自己确实有在锻炼,怎么说呢,虽然不想承认,但体格也比同年龄的少女要好。
但话说回来,能不能挥动武器和怪物对峙,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要是连自己都跑掉,他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哇,我有够自恋。」
一想到这里,牧牛妹不由得脸上泛起笑意,嘻嘻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一阵喀哒声响起,门打开了。
门开的同时吹进了夜晚的空气,其中还掺杂了奇妙的臭味。
铁锈的香气。泥土、汗水与尘埃,以及血。
不用看脸,牧牛妹也了然于胸。
── 是他的气味。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回答她柔和嗓音的,是一个低沉、平淡而粗鲁的声音。
伸手带上身后门的动作已经尽量小心,但还是伴随着稍大的声响。
牧牛妹转过身去,笑逐颜开,他就狐疑地摇动铁盔。
「原来你醒着。」
「没有,才刚醒。」
「我吵醒你了吗。」
「也不是,所以别担心。反而算是多亏它让我醒了。」
牧牛妹用食指戳了戳鸟笼,说声:「对吧」,金丝雀就「啾」了一声。
「它好厉害的说。你还没进来,它就知道你回来了。」
「唔。」
他低声沉吟,拉过椅子坐下。
至少可以把武器护具卸下吧 ── 这句话牧牛妹不会说。
她轻巧地离开窗边,迅速将挂在厨房的围裙穿在睡衣上。
「你要吃饭吗?」
她一边在背上打结,一边回头看向背后的他,他就低声说了句「是吗」。
「要。」然后静静补上一句。「什么都行。」
「是炖浓汤喔。我都准备好了。」
隔了一瞬间的停顿后。
「……是吗。」
他还是点了点头。
从炉灶再度生火,烧热锅子,到把炖浓汤分装到盘子上,花了些时间。
「啊,你最好擦一下铠甲。」
「是吗?」
「嗯。那边有擦手巾。」
「嗯。」
他乖乖照办,但用力擦拭盔甲的动作有点杂乱。
当然脏污不是这样一擦就能轻易擦去,但牧牛妹满意地认为这样很好。
接着他从铁盔的缝隙间,贪婪地吃起了放到眼前的炖浓汤。
已经是春天,明明不冷还特地做炖浓汤……相信最好还是尽在不言中。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耶。」
牧牛妹坐到他对面,双手撑着脸颊,笑咪咪地看着他。
「你指什么。」
「成天出门。」
牧牛妹抓起布巾,上半身探到桌上,帮他擦去溅到头盔上的汤汁。
「打哥布林 ── 也不只啊,还有训练场那边也是。」
「嗯。」
「很忙吗?」
「……不会。」
他想了一会儿后,一副自己也不太清楚似的模样歪了歪铁盔。
「……很难说。」
哼~?牧牛妹坐回座位,撑着脸颊窥看他的神色。
虽然被遮在面罩下的眼色,终究不可能看见。
「你还是……」
牧牛妹喉头发出嘻嘻一笑。
「讨厌那边盖起来?」
他拿着汤匙的手定住了。
「不,说讨厌也不太贴切。」
她「唔~」地刻意装出思索沉吟的模样。
他的情形和以前毫无二致,要掩饰住装出来的烦恼都很辛苦。
「大概,是很落寞吧?」
「……」
「而且,你也挂念那孩子。」
「…………」
「挂念归挂念,却又想不到什么好方法可以多出手帮忙。」
「………………」
「而且这阵子哥布林似乎又在搞些有的没的……」
「……………………」
「不动起来,就会不安得受不了。」
一直不说话的他,放下了汤匙,深深叹了口气。
「……真亏你这么清楚。」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啊?」
牧牛妹终于忍不住而发出笑声,同时朝他眨了眨一只眼睛。
他的视线从铁盔下直射过来。牧牛妹接下这道视线,身体坐正。
「你,都不觉得怎样吗。」
问题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然而,他的意思,以及话里蕴含的感情 ── 肯定只有她懂。
不,即使是她,若被问到是否正确理解,她也觉得几乎会失去自信。
可是,舅舅并非那个小村庄的居民。
剩下的人,就只剩他 ── 还有她。
「这……当然是不会说,都没觉得怎样啦。」
「……」
「像是在池子里玩过水等等,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回忆。」
她记得。
在那间砖砌的小房子里等她回家的双亲说话声。
被太阳晒热的石块那暖呼呼的感觉。
跑在穿过村庄的小径上时吹来的风。大人们耕田的铁锹与锄头声。
用架设得太差而一直嘎嘎作响的汲水桶汲上来的井水那冰冷的感觉。
长在山丘上的小树,以及把宝贝藏进这棵树树洞时心中的雀跃。
两个人一起看着火红的夕阳,在地平线的远方渐渐沉入旷野尽头时的心情。
躺在草原上看着双月与星星看到深夜时,背上的草刺刺的感觉。
太晚回家而被生气的爸爸打了一巴掌时的痛。闹脾气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寂寞。
打盹时楼下飘来妈妈做的早餐的香气。
这一切她都记得。
那已经是一个在哪儿都再也找不到 ── 只存在于他与她心中的世界。
「可是,我想说,这也没办法。」
正因如此,牧牛妹这么说完,无力地微笑。
「什么都是这样。世界还是照样运转,我们还活着,风还是会吹,太阳还是会升起、下山。」
她的食指转啊转的,在空中画着圈。
后来一段似乎很短,却又很漫长的岁月过去了。
十年,十一年。小孩子变成大人。景色也会改变。无论市镇,还是人们,一切都会变。
万物流转、转变,不知停留为何物。就连感情,甚至回忆,也不例外。
又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不变的现象,那就只有万物都会改变的这个道理不变。
── 当然改变是好还是坏,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就得接受改变本身才行呢。」
「……是吗。」
「是啊。」
牧牛妹嗯的一声点点头。
「就是这样啊,一定是。」
「是吗。」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
发生过了很多事。他这么想。
一年。回想起来,从为了去救那个神官少女 ── 说得正确点,是为了杀小鬼 ── 而进行的冒险算起。
与妖精弓手、矿人道士、蜥蜴僧侣的邂逅。和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怪物的战斗。
和攻击牧场的小鬼大军展开的战斗。长枪手与重战士的助力与胜利。
从水之都的地下水道冒出的大群小鬼。与小鬼英雄的对决。剑之圣女。
在秋天的庆典上,也深深体认到自己得到了许多知己好友。
然后在冬天的雪山上,与小鬼圣骑士的战斗。
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有了确切的改变。
不然,自己会想照顾那个少年吗?
人生随时都在面临岐路。
相信他已经什么道路都能选了。
「……」
然而。
然而,可是。
── 要不是中了哥布林的毒短剑而死,我现在还有这个姐姐!
「……我大概,还不行。」
他,哥布林杀手,静静地这么说了。
「……嗯。」
牧牛妹有点落寞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没有确切证据,但,那些小鬼又在行动了。」
哥布林杀手一边思考,一边选择用词,慎重地说道。
偷走工具的哥布林。在训练场周围渐渐开始吵闹起来的哥布林。
会只是因为训练场的建设很稀奇,所以产生兴趣吗?
不可能。
预兆是有的。前兆是有的。
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强迫症,但在他心中就是觉得说得通。
是出于宿命,还是出于巧合,没有定论。
然而,他早已确信自己非得与哥布林战斗不可。
「所以,我觉得,非干不可。」
「嗯。嗯……我知道。」
视线交会。
牧牛妹那因不安而动摇的眼神,以及从铁盔下直视而来的视线。
她的喉咙在颤抖。该说什么呢?该怎么说呢?她好几次开口,又闭上。
「……我会等你喔。」
「好。」
于是哥布林杀手站了起来。留下空了的餐盘。
关门的声响响起,餐厅里再度只剩她一人。
牧牛妹背对蜡烛微弱的光,缩起身体抱住头,趴到桌上。
金丝雀细小的鸣叫声,起不了任何安慰的作用。
接下来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冒险者们从早到晚忙着冒险、训练,又或者是加深情谊。
可以说这肯定是一段有意义的时间。
不会回头的是流动的河水与时光之砂。哪怕是众神,也没办法收回骰子已经掷出的数目。
因此哥布林肯定会出现。无论是宿命,还是巧合。
三天后 ── 事情发生在黄昏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