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3章 幻想的构造与意义之场所力学

  1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运送到何处的。我只能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带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在朦胧的意识中,我只知道自己被抬到车上,而车子似乎开上了高速公路。后来这辆车行驶了好几个小时。如果只是要把我埋到山上,应该没有必要开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似乎有某个明确的目的地,想要把我带到那里。

  这段期间,他们完全没有对话。我躺在袋子里,被当成物品对待。车内播放的广播不断报告著各地的结婚情报。地方电台有时候会有纯粹只念出逝世者姓名的节目,这似乎是大性欲赞会版的广播。我差点被逼疯。

  不知道已经距离东京有多远,当我的感觉开始麻痹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了。我才刚听到有人踏进车里的噪音,马上就连同袋子被粗鲁地扛起来,带到建筑物里。通过几道自动门后,我被带到一个有水流声的凉爽房间。有几个人正在忙碌地对话,声音却很模糊,我无法听清楚。

  我被放到某种台面上,又听到类似金属零件挂上台面的敲击声。哔的一声,刺耳的信号短暂响起,我的身体就马上感觉到一瞬间的重量──我好像被吊起来了。经过水平移动和几次的微调,台面开始渐渐下降。

  背部传来冰冷的感觉──是水。我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却只听到固定器具发出喀沙喀沙的声响,根本动不了。高度不断下降,我被慢慢放进水槽。

  「喂,住手!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吗!」

  不清晰的粗野声音回应道:

  「放心吧,这不是刑求。你暂时憋气。」

  台面没有停止,继续下降。水淹到仰卧头部的耳朵附近,我按照指令,深吸一口气后开始憋气。我的全身都浸泡在水中,受到摇晃。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被拉起来,可以重新呼吸。药品的刺鼻气味深深窜入我的肺部。

  后来我又被送到别的水槽,重复进行沉入水中,再被拉起的过程,最后连同袋子一起被热风吹乾。这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抵抗,只感到强烈的睡意。

  接下来我被移到阴暗的适温房间,房门一关上就是一片沉重的寂静。周围或许都是吸音墙,我完全无法推测房间的大小。不论睁开还是闭上眼睛,眼前都同样黑暗。浮现又消失,在空中飘荡的杂讯是视野中唯一的东西。

  睡意逐渐胜过了紧张。明明不知道接下来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重重的疲劳感却覆盖了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我的全身慢慢失去力气,意识开始断断续续。

  下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视野已经染上一片纯白。突然从一片漆黑的房间移动到这里,让我感到混乱。哪些部分是真的?全部都是梦吗?各式各样的疑问在我的脑中闪现,我得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回想起睡著之前到现在的一连串事件。

  「哎呀,你醒啦。」

  我咬著牙拚命整理情报的时候,旁边传来这个声音。这个柔和的声音是我以前很少听过的类型,给人甜腻又圆融的印象。

  我的大脑终于开始建构出世界的模样。我似乎躺在床上。而这里是个看似病房的地方。

  「呵呵,已经十二点了喔。你真贪睡。」

  这声音彷佛温柔地搔弄著耳朵,说话的人是个女性,穿著经常出现在游戏里的那种护士服。她的五官稚气未脱,身材却相当丰满,给人很典型的印象。就算没有被谁看见,她这类型的角色还是会让人因为害臊而决定以后再攻略。

  「啊,你在想些色色的事吧。」

  「我没有。」

  我立即否认,为了掩饰而马上问道:

  「这里到底是哪里?你是谁?」

  我装出很严肃的声音这么问,她便露出带著些微苦涩,却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笑容。

  「你有点太焦虑了。一步一步来,慢慢理解吧。」

  说著,她静静抚摸躺著的我的头。因为她向我弯腰,那巨大的物体便自然而然地逼近到眼前。这个人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我一瞬间产生这个念头,却又马上否定。我不能被微微传递过来的体温和甜蜜的香气欺骗。这是陷阱。

  「对了,你应该饿了吧。我马上把饭菜端过来。」

  她这么说著走出房间,过不到五分钟就端著托盘回来了。看到可口的热汤冒出蒸气的样子,我就像是突然回想起来似的感觉到饥饿。

  「口水都流出来啰。」

  听到这句话,我用袖子擦嘴巴。袖子没有沾到水分。

  「呵呵,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感觉很容易被坏女生欺骗呢。」

  她轻声笑著,把桌子摆到床上,然后放上饭菜。我板著一张脸来抗议她骗我,她就笑得更开怀了。

  「来,快吃吧。要冷掉啰。」

  我非常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屈服,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饥饿。我尽量维持一张臭脸,拿起筷子喝味噌汤。我原本以为味道会像医院伙食一样索然无味,尝起来却是很正常的调味,非常好喝。

  「啊,你看,滴下来了。真是的。」

  说著,她用餐巾纸擦拭沾到汤的衣服和我的嘴巴。看来她完全是对我有意思。她的身上带著一股香味,让我的脑袋开始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这时候,病房的滑门突然打开,一名穿著白袍的女性发出安静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你的动作很快嘛,高砂小弟。看这个情况,你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推起眼镜这么说完,这名看似医生的女性笑了。

  「……请等一下。可以请你说明一下状况吗?」

  「好了好了,别这么心急。」女医生在圆椅子上坐下,无奈地这么说,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笔来,继续说道:「现在的你最需要的就只有静养。对了,你正在用餐吧。最好还是趁饭菜还没凉的时候吃完。」

  我感到有些尴尬,但还是按照她的建议,继续吃饭。因为先前被拘束了一阵子,我的身体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不时会弄掉食物。女护理师和刚才不同,事务性地处理我的问题。她在医生面前有所顾忌,不敢表现得太亲密的模样也非常吸引人。这样还对我没有好感就是诈骗了吧。

  我吃完饭后,女医生又暂时写了些什么,然后转动椅子,重新面对我。

  「好了,该从何说起呢……对了,首先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春冈。请多指教。」

  「主治医生吗……」

  「对。事出突然,你应该很惊讶,其实你现在正在住院。你被紧急抬进这里。不过你不必担心,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偶尔会这样。」

  「不……我记得我是被绑架过来的。」

  「从你的角度看来或许是那样。可是等到你的病彻底痊愈了,你一定会打从心底感谢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们。」

  「……我得了什么病?病名是什么?」

  「为了避免刺激患者,院方基本上不会一次提供太多情报……但既然你想知道,我也无权阻止。你的病──叫做『恋爱缺乏症』。」

  「我要回去了。」

  我这么说著作势站起来,医生就按住了我的肩膀。

  「等一下,你会有这种反应也无可厚非。你听我说,人类这种生物的精神是以爱为前提来维持运作的。有情人的人能透过对象的认同来获得安全感,没有情人的人则是藉著渴望这种关系的动力而获得活著的踏实感。可是这个前提一旦被某种外在因素颠覆,精神就会变得不安定。这会导致人做出暴力行为,或是散播夸大的幻想,甚至深深陷入自寻死路般无可救药的思想──你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这就叫做恋爱缺乏症。你无法相信这种疾病的存在,就是因为你罹患了这种疾病。」

  「这实在太蠢了,你们想怎么讲都行吧!」

  我再度站起来,但这次医生并没有阻止我。

  「虽然身分曝光会让我更难参与运动,但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屈服。就算要用强硬的手段改变长相和姓名,我也一定要将反恋爱……」

  我如此怒喝,正要走出病房的时候,有个温暖的东西碰到我的手了。

  「你要走了吗?……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呢。」

  牵起我的手阻止我的是刚才的护理师。她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传递过来,让我爆发的愤怒迅速溶解并消失,彷佛在空中缓缓落下的甜蜜舒畅感渐渐扩散到全身。

  看到停下脚步的我,医生点了点头。

  「虽然思想上还处于洗脑状态,但你的身体似乎还记得人类的温暖。应该再过不久就能痊愈了。」

  我忍不住顺从护理师的引导,回到床上。她帮我盖好棉被的手一离开,我就有种身体里的火焰突然熄灭似的感受,心跳开始加速。我涌起一股想要马上重新抓住那只手的冲动。

  「你是个健全的高中生。果然是环境不好的关系吧。而且你的个性太认真了,恐怕经常因为自省而过于责怪自己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身为人的魅力?你错了。你其实具备了十足的吸引力。看看你的脸,不是长得很端正吗?」

  这只不过是迷惑我的鬼话。即使我能理解,鼓励自己的赞美还是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无法反驳,只能闭著嘴巴聆听女医生的话。

  「好了,让我这个医生继续说明剩下的事吧。我要谈谈你今后的治疗方向。为此,首先必须更详细地说明『恋爱缺乏症』。」

  说完,她从病房的角落拉来一面白板,用工整的图画和文字开始讲解。

  「恋爱缺乏症不容易治愈。这是由于它的症状会使患者更加远离恋爱的非线性效果。也就是所谓的恶性循环。而它的第一个症状是『自信』的丧失。不论是要开始恋爱或是使恋情有所进展,都需要相信并推销自己。为此,就算没有根据也好,自信是必要的。自恋反而是一件好事。而随著恋情的进展,自信也会变得更加坚定。如果一个人经历过一定程度以上的充实恋爱生活,即使有一段空窗期,也能马上找到对象吧?反过来说,一直不受欢迎,甚至罹患恋爱缺乏症的人就会不断丧失自信,最糟的情况下还有可能致死。这样的案例并不少。

  这次的治疗就是要改善这种状况──帮助你恢复自信。」

  我总觉得有点头绪,不禁感到坐立难安。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动摇,女医生扬起单边嘴角,露齿一笑。

  「没什么,你不必担心。在日常环境下克服恋爱缺乏症会伴随著很大的困难。可是我们带你来到的这个地方是治疗专用的设施。这里不会有任何障碍。」

  看来他们并不打算伤害我。这时候与其作无谓的反抗,不如按照对方的要求行动,快点脱离这个地方。

  「……我到底该做什么?」

  「看来你总算愿意接受治疗了。这样一来,我们也比较轻松──因为没有必要用药了。

  那么,我来回答你的疑问吧。简而言之,你该做的事情就只有过著正常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样上学、念书、和朋友聊天,放学和放假的时间,我希望你能出门散心。你不需要有压力。罹患恋爱缺乏症的你可能难以置信,但普通人只要过著普通的生活就能交到男女朋友。我希望你能找回这种普通的生活。」

  这番话让我非常错愕。普通人只要过著普通的生活就能交到男女朋友──岂有此理。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会──

  「呜呜……呜呜……」

  「糟糕,恋爱缺乏症发作了。小结!」

  被称为小结的护理师靠近抱头呻吟的我。一感受到她的体温,在我脑中无限回圈的自我否定便烟消云散,使冰冷的心慢慢回温。

  「没事的,请慢慢调整呼吸……没错。呵呵,做得很好。」

  过了一阵子,我恢复平静后,她露出高兴的微笑,轻抚我的头发。我甚至开始认为她毫无疑问是喜欢我的。

  「呼,幸好你平复了。我的说法有点太偏激了,我向你道歉。总之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烦恼,在这里过著顺从一切的生活。你就好好放松吧。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跟我或小结说。」

  女医生这么说完,递给我一本小册子,交代我「在有空的时候读一下」,就这么离开病房。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护理师。经过一小段尴尬的沉默,她有点害臊地苦笑,开口说道: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接下来负责照顾你的护理师,叫做染谷结。如果你愿意叫我小结,我会很高兴的。」

  一开始就要我以名字来称呼她也是她喜欢我的证据。

  「……你好。」

  为了不暴露我内心的动摇,我降低音调这么回应;她似乎是察觉了我的心境,用手摀著嘴巴,文雅地窃笑。为了逃离让我想要为她奉献一切的支配力,我开始阅读刚才拿到的小册子。内容似乎是这里的治疗流程简介。

  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又突然打开了。

  「不好意思,请问……高砂他在……」

  一个女生刚开始态度客气地走进病房,一见到躺在床上的我便用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

  「阿砂!」

  她用不适合医院的大音量这么喊道,然后毫不犹豫地往病床扑过来。

  「我听说你住院了……所以好担心。」

  她用颤抖的细小声音这么说,抱紧我的身体。我的脑中同时涌出不知道她是谁的疑惑和自己受到重视的满足感,而后者渐渐掌控了我的思绪。

  我们暂时维持这个状态,身为护理师的小结便作势把她拉开。

  「那个……高砂先生还需要静养。最好不要接待外人……」

  「我是高砂的青梅竹马,叫做吉敷晃。我不是外人!」

  这么说著,自称晃的她不愿意放开我。见状,小结也加重口气了:

  「他才刚醒来,就算是青梅竹马,这么过度的接触也……」

  「才不会过度呢,我们是青梅竹马,这点接触──不算什么吧?阿砂。」

  她口中的「阿砂」应该是对我的昵称吧。我想大概是来自「高砂」的「砂」。情况渐渐演变成争论,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我有青梅竹马吗?

  「我才想问你呢,为什么装得好像是阿砂的监护人?」

  「我是负责照顾高砂先生的染谷,当然有义务保护患者。他的病情刚刚才发作,要是受到太大的刺激……」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是想要欺骗年轻的阿砂吧。」

  「才不是呢!」

  我呆呆地望著这场白热化的战斗,开始幻想晃和我是在同一间托儿所认识的损友,甚至渐渐开始以为这是事实了。

  「他的精神这么好,没问题啦。阿砂,我们去附近散散步吧。」

  晃这么说著牵起我的手,把我的身体从床上拉起来。

  「啊,等一下!」

  晃不听小结的这声劝告,拉著我快步走出了病房。

  ○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紧实的肉体、颜色偏淡的短发──最耀眼的是那张开朗的笑容。我过去从来不曾遇见像晃这种类型的女孩,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呃……你今天好安静喔。身体……其实还有点不舒服吗?」

  走在前方的她回过头这么说道。她稍微弯下腰,以从下往上的角度看著我的脸。好近。

  「我好像睡了很久,头脑还有点混乱。不过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喔。那还是活动一下身体,加速复原比较好吧。」

  晃如此合理化把我带出来的行为,兴高采烈地快步往前走。我加快脚步,勉强跟上她。

  离开医院后走了一段路,我们进入市街。街景令我感到陌生。

  我一面觉得景象有些熟悉,却又觉得到处都带有一点异样感。该说是全部都像假货吗?就是欠缺了一点真实感。可是和晃一起走在这个白日梦般的景象中,我却觉得很开心。

  比街景更异常的是待在里面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偶尔可以看到男人,却每个人都带著女人,一副痴迷的傻样。

  这时候,我发现这些男人都有个共通点──他们的脖子上都带著白色的项圈。项圈紧紧套著脖子,上面的蓝色LED灯偶尔会闪烁。

  我马上伸手触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戴著某种东西。我透过窗户的玻璃确认自己的身影,发现我的脖子上也套著和街上的男人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用手指去抠这个东西,晃便噘起嘴巴说道:

  「那个不能拿下来啦。医生不是交代过吗?」

  她抓起我扯著项圈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脚步变得更快了。

  市街备齐了生活所需的大部分设施。便利商店、银行、邮局、面包店、家庭餐厅、几间咖啡厅、稍微高级一点的餐厅、书店、超市……虽然全都很乾净整齐,却还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我往远方望去,四面八方都被冬天的枯黄山林围绕著。景色缺乏特徵,很难推测出这里是哪里。

  偶尔有私人车辆在道路上行驶,却看不到公车等大众运输工具。附近看起来不像有车站,也听不见列车运行的声音。而且,路上完全没有交通标志。

  「你怎么了?东张西望的。感觉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

  晃这么说道,一边大笑一边拉起我的手。

  「很小的城市对吧。我们小时候经常到处玩呢。你还记得我们做了几个秘密基地吗?」

  「不……」

  「嗯,我也完全不记得了。啊~好怀念喔。」

  晃这么说著注视远方,她的侧脸微微显露出隐藏在无尽活力中的其他情感。眼神中带著忧愁,柔韧纤长的睫毛与她开朗的个性正好相反,稍微膨起的下唇带著淡淡的色彩。一直被她握著的手不时轻轻地互相摩擦,每次都会略为改变位置。这种痒痒的触感就像是被直接搔弄脑袋,让我感到甜蜜又麻痹。

  「啊,糟糕。」

  说著,晃突然停下脚步,放开手并低下头。前方有个戴著眼镜、气质沉稳的女性走了过来。比我年长……也许是大学生吧。

  「高砂学弟──你已经没事了吗?」

  她的沉静声调中带著惊讶。

  「我听说高砂学弟病倒了,很担心呢……医院又谢绝访客。」

  「啊,不……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距离感,吞吞吐吐地回答,晃就插嘴说道:

  「学姊,高砂刚刚才醒来。要是太刺激他的话……」

  晃若无其事地说出她刚才根本就没有接受的建言。可是学姊似乎是个好人,很坦率地听了进去。

  「你说得对,吉敷学妹。谢谢你的提醒。」

  学姊这么说著行礼,柔顺的黑发便随著重力从肩膀往前方滑动。回到直立姿势的她把往前滑的头发撩起来,挂到耳后。这段非常流畅的动作莫名地让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高砂学弟,请保重身体。慢慢休息,快快好起来吧。」

  她这么说完便转身离去,却在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脚步,接著转过来看著我。

  「……没有高砂学弟在的社团,我一个人好孤单。虽然这么说很任性……我还是希望你早点回来。」

  她只说了这段话,又对晃行了一礼,淡淡地笑著向我挥手,然后离去。

  看来她似乎是我在社团的学姊。我明明不认识留著黑色长发又戴著眼镜的文雅学姊,却在互动的过程中产生「奇怪,该不会真的有吧……」的感受,最后甚至开始以为我曾经因为下一堂课是自习而偷溜到社办,却不小心撞见等一下要上体育课却想避开人挤人的更衣室而跑到社办换衣服的学姊,我拚命道歉,学姊却说自己也有错,害羞地笑著向我道歉。

  「我……不太喜欢笹丸学姊。」

  看来学姊似乎姓笹丸。我没办法忽视晃的这句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咦,为什么?她又没有什么惹人厌的地方……」

  「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你这个『高砂学弟』可能就是不懂吧。」

  晃突然用烦躁的语气这么说,丢下我快步走掉。她的脚步变得更快,让我几乎要用跑的才能追上去。

  2

  上街散步过后,我了解到几件事。

  第一,这里受到大性欲赞会的掌控。虽然隐藏得很巧妙,但可瞒不过长年在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切磋琢磨的我。书店门口放著偶尔会以性交为特辑的女性时尚杂志,但这很明显是大性欲赞会的公报。连公共机关都会穿上圣诞节服装的现象也是大性欲赞会有出手干涉的证据。走在街上的女性全都很温柔,促使我们遗忘我们的出发点和大前提──「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讨厌自己」。

  第二,这个城市是封闭的。晃绝对不想去,所以我事后才一个人去调查;我在城里最大的街道不断地走,车道就愈来愈少,人行道也消失,到了路上随处都是裂痕的地方,我碰到一道夸张的高墙。这道水泥制的墙大约有四公尺高,没有地方能抓握,不可能爬上去。而且当我靠近墙壁,项圈便开始发出警告的哔哔声。后来我回到医院时,被担任护理师的小结臭骂了一顿。恐怕是有自动通报的系统吧。

  还有最后一点──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特徵。不论优点或缺点,普通的城市总会有些令人留意的元素。这里完全没有那种自然的瑕疵。一切都是及格分、平均值的样子,看似自然,实则不自然。这使人隐约有种诡异的印象。

  这座城市有可能是大性欲赞会所建立的。而建立这座城市的目的是治疗「恋爱缺乏症」的患者──也就是叛乱分子的洗脑。他们会抓住像我们这样察觉到大性欲赞会的企图,投入反恋爱运动的人,然后关进这里。他们会在城市里配置那个人可能喜欢的异性,使用各种手法进攻,引诱目标谈恋爱。直到洗脑彻底完成为止,目标都不能离开城市。这里收容著男性,其他地方或许也存在性别相反的设施。

  不是单纯进行「处分」,而是采取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法──理由与恋爱这种疾病的传染性有很深的关系。把抓到的革命家变成恋爱至上主义者,就能连带洗脑其同伴。意志力还不够坚强的人之中,有些不忠之徒看到条件与自己差不多的同志变成「现充」,就会认为自己或许也办得到。而且已经化为现充的同伴会交到异性朋友,降低办联谊的门槛。结果会导致反体制团体的崩溃,所有人都向恋爱倒戈。就是因为想造成这种效果,大性欲赞会才会特地付出高额的成本,建立这种设施,把反恋爱主义者送到这里来。

  被送进这个设施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知道了──就像藤枝。他原本能在班上毫不害臊地用大音量看著虚拟YouTuber的影片偷笑,现在却已经交到其他学校的女朋友,班上的女生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他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恐怕是因为他曾被收容在这个设施,接受矫正吧。

  就连具备相当强烈的反恋爱思想的他也在短短的一、两周内成了现充。这个设施的力量相当骇人。可是我绝对不会屈服。我就是为此才在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一路锻炼到现在的。恋爱只不过是一群无趣的家伙沉迷的娱乐活动。我们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高砂先生,差不多到熄灯时间了喔。」

  我躺在床上整理思绪时,小结走过来对我说道。她的温柔声音、甜蜜香气、柔和微笑都是假货。我在内心这么念道,平淡地回应:

  「还好吧。」

  听到我这么冷漠地回答,小结却轻声笑了。

  「你就只会说这句。我知道了,你在想色色的事吧~」

  「怎么可能。」

  「真的吗?」

  「真的。」

  我拚命克制自己,免得被她牵著鼻子走。可是她对我封闭内心的态度不为所动,继续拉近距离。

  「是吗?那……我只能直接问你的身体了。」

  小结这么说著翻开棉被,将自己的耳朵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发香轻轻飘起,搔弄我的鼻腔深处。我的脑部彷佛要直接融化。

  「奇怪,心跳果然很快呢。我说中了吧?」

  耳朵贴在我胸前的她直接转头面向我,这么说道。距离非常近,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脸映照在她的眼里。

  「又变快了。呵呵,真可爱。」

  这么说完,她才终于离开我,把棉被盖好再轻拍我的头。

  「晚安,明天见。」

  她把电灯关掉,走出病房。在她离开后,胸口彷佛还留著余温,使我暂时无法入眠,只好在阴暗的病房中凝视著天花板。

  ○

  隔天早上,小结叫醒我,让我换上陌生学校的制服。然后晃就像昨天一样来到病房,拉著我去学校。制服缺乏特徵,女生的剪裁却完整展现了身体的线条,设计得很精美。走在路上的女学生都各自对制服加上了一点变化。裤袜的有无、深浅等各式各样的造型都有,应该是要回应任何要求吧。没想到大性欲赞会的手法这么细腻。

  说到晃,她则是在制服的裙子下穿著运动裤,非常缺乏女性魅力。但也有人会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个性吧。

  「你干嘛盯著我看?」

  走在我身旁的晃用怀疑的语气这么问我。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穿著运动裤。」

  「因为很冷啊。」

  说著,她把稍微下滑的运动裤往上拉。裙子的褶线也跟著晃动。这种充满生活感的景象也别有一番风味。

  「而且我喜欢的人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你喜欢谁?」

  「秘密。嘿嘿~」

  晃跑著绕到我前方。

  「你很好奇吗?」

  「……不会啊。」

  「啊,你刚才停顿了一下。明明就很好奇。」

  听到自己的青梅竹马有喜欢的人,没有人不会感到好奇。这么黏我,又没什么女性魅力的晃有喜欢的人……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青梅竹马」不过是她的设定。这是大性欲赞会准备的各种属性之一,晃只不过是一个演员罢了。

  「那是什么脸啊。你果然很好奇。嗯~我绝对不告诉你。」

  就算我那么想,以爽朗的态度轻松地开我玩笑的晃却充满了魅力,让我不忍心冷漠地对待她。

  我走进和城市一样毫无特徵的校舍,走向没有值得一提之处的教室。晃也跟我同班,但位子有一点距离。她在上课前坐在我的隔壁闲话家常,钟响才回到自己的位子。

  过了一阵子,班导来了。一个女学生在差点来不及的时机冲进教室,坐到我隔壁的位子上。

  「喂,水判土,太晚到了!」

  看起来很严格的年轻女老师这么说,才刚坐下的她便答道:

  「不不不,这是安全上垒吧。又还没开始上课。」

  「班会也是课堂的一环!……受不了,真亏你能每天都迟到。」

  「我有什么办法嘛,早起很痛苦耶。而且天气这么冷,根本离不开被窝。对了,冬天乾脆少上第一堂课吧~」

  毫不愧疚地如此应战的她打扮得像是所谓的「辣妹」。发色很接近金发,妆容非常完整,衣领是敞开的,还戴著非学校指定的大型蝴蝶结。她把裙子往上卷短到极限,露出白皙的紧实大腿。

  老师叹了一口气,放弃继续说教,开始宣布例行事项。叫做水判土的辣妹松了一口气,然后马上转向旁边,把椅子往我这边挪过来。

  「欸,你已经没事了吗?我听说你突然病倒了。」

  我依然面对讲台,小声回应她。要是连她都盯上我,那可吃不消。

  「……是啊。医生说我已经可以上学了。不过我现在暂时要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来回……」

  「啊~太好了。要是砂仔不在,我忘记带课本的时候要找谁一起看嘛~拜托你啦,兄弟!」

  说著,她使劲拍打了我的背部一下。老师听到这个声音,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但我别开目光装傻。

  过了不久,早晨的班会结束了,距离第一堂课还有一点空档。坐在教室前排的晃迅速往这边走过来──不过,她搭话的对象并不是我。

  「垒,你今天怎么又迟到啊~」

  「才不算迟到咧,在最后一刻赶上了啦。」

  看来晃和这个辣妹感情很好。我偷偷听著她们热烈地聊些我不懂的话题,逐步整理情报。位子在我旁边的这个辣妹似乎名叫水判土垒。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来,她是个迟到的惯犯,学习态度也不好,但成绩却不差的地方反而令师长感到头痛。

  她与性格耿直的晃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感情相当好。或许是能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没有的特质,才会互相吸引吧。

  晃很开心地和垒聊天,没有把话题带到我身上,却会不时偷偷瞄我一眼。这时候,垒突然笑了一下,又再次用力拍打我的背部。

  「哎呀~听说砂仔病倒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耶。」

  这阵冲击让我眼眶泛泪,咳个不停。

  「阿砂……高、高砂,你没事吧?」

  晃赶紧靠过来,轻抚我的背。晃跟我独处的时候会叫我「阿砂」,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她好像会改口叫我「高砂」。

  「太夸张了吧~我又没有打得那么大力。」

  「垒太粗鲁了啦!」「不,晃没资格说我吧。」

  我过去的人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跟女生一起打打闹闹的感觉。自己是社会的一员,和朋友开心地打成一片,而且对营造气氛有贡献──这种自我肯定的感受在心中油然而生,让我的内心慢慢感到温暖。

  课堂才刚开始,垒就把她的课桌并了过来。

  「喂,你在干嘛?」「我没带课本啦,借我看嘛。」

  她这么回答,不等我同意就把我桌上的课本拉过去,放在两个并排的课桌中央。

  过了小学高年级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经验。国中的时候,隔壁桌的女生宁可在没有课本的情况下上课,因为答不出问题而到走廊上罚站,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看课本。后来我莫名其妙地在班级会议中变成众矢之的,被迫在所有人面前道歉,此后我就完全无法相信人类了。

  面对久违的体验,我不知所措。垒不理会我的反应,说著「我看不清楚啦,坐近一点」,不断缩短距离。虽然比不上担任护理师的小结,她的身材却也相当丰满。而且因为衣领是敞开的,我的意识就是忍不住集中到那个部位。可能是没耐性,垒一边听课,一边频频扭动身体,每次我们的手互相摩擦,我都会感受到她的体温。清爽的香水味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呃~那么下一题……高砂!你来回答。」

  我正在发呆的时候,突然被点名了。我连老师问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总之我先站了起来……

  这时候有人轻轻戳了我的大腿。我往下一看,垒在课本上写了一段文字。我别无他法,于是念出她所写的文字。

  「微中子与带电轻子构成SU(2)双线,透过W±及Z玻色子行弱交互作用……」

  「很好,你读得很仔细。」

  逃过一劫的我一坐下来,垒就在课本上画了一个表示奖励的花形符号。我在符号下面写上「谢谢」,她就用圆润的字迹写了「不客气」。

  或许是很喜欢在课本上涂鸦的感觉,垒后来又补上了许多图画和文字。涂鸦的时候一定会弯腰低头,露出白皙的后颈。每次看到这一幕,我的喉咙就会莫名地有种微微缩紧的感觉。她的胸部压在桌上而变形的样子也让人难以抗拒。

  为了不让她发现我心动的感受,我假装正在认真听课,面向黑板。虽然我完全听不懂课堂的内容,但光是看著老师平淡地将艰涩的语句写在黑板上,就能安抚我激动的心情。

  这时候,面向前方的我碰巧和晃四目相交。回过头来的晃马上把脸转回前方,抄下黑板的内容。后面有什么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吗?

  在这之后,晃也会不时转过头来。她应该是想看垒有没有醒著乖乖听课吧。为了消除她的担忧,我努力持续和垒笔谈或是互相画图,免得垒睡著。

  一到下课时间,晃就跑过来了。

  「欸,垒……你刚才在做什么?那个……跟高砂一起。」

  晃用愈来愈小的声音这么问,辣妹就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看这个,画得很好吧。」

  垒笑著这么说,递出满是涂鸦的课本。

  「这有什么好玩的……」

  晃一副傻眼的样子,翻阅著课本。

  「的确……现在再重看,或许没什么好玩的。」

  垒又自己改口说道。这样一来,就只是我的课本被弄脏罢了。

  「也对,如果没有在不能说话的课堂上跟砂仔一起涂鸦的情境,可能真的没什么好玩的。」

  垒随口这么说,正要结束这个话题,听到这番话的晃就挑动了一下眉毛。

  「唉……垒平常就被老师盯得很紧,就算只是表面的态度,也要装得认真一点比较好喔。而且……高砂也不可以当共犯!」

  「咦~我成绩很好,没关系啦。我上次不也考得比晃高分吗?」

  「你这种地方真的很让人火大!」

  晃这么说完,开始对垒使出搔痒攻击。女生之间这样嬉闹真不错。平常我根本无法在近距离之下观赏这种景象。因为如果有女生在我离开座位的时候在附近嬉闹,我回来时她们就会突然安静下来,跑去别的地方。事后我都会心想:「我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吗……?」受到罪恶感的苛责,夜晚也难以入眠。不过现在却不同。

  「砂、砂仔……救我。」「都是垒不好!你绝对不可以救她,高砂!」

  即使我是配角,她们也会把我拉进她们的互动之中。就像是允许我待在这里,给我一种安全感。真希望这段时间能一直持续下去──这种想法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但我马上加以否定。这一切都是虚伪的。我根本没有青梅竹马,隔壁也没有坐著会轻松向我搭话的辣妹。一切都是要将我推入恋爱至上主义之泥淖的陷阱。像这样融洽地互相打闹的女高中生只不过是幻想。

  「拜托,我已经……不、不行了!」

  垒这么说著靠到我身上。她的头碰到我的脸颊,头发擦过我的鼻尖时,我用来告诫自己的重重字句便一瞬间消失。

  「喂,不要跑!」

  晃伸手拉开垒和我,但垒却紧紧抓著我。她的各个部位理所当然地压到我身上。我得拚了命才能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某种特别柔软的触感。

  「高砂,不要一脸好色的样子!」

  晃的矛头转向我了。但这点小事,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过去的我根本不可能像这样跟周围的人和乐融融地度过下课时间。我一来到这座城市,这个愿望马上就实现了。

  把晃火冒三丈地说些什么的声音当作背景音乐,我尽情地享受垒的身体传递过来的体温和柔软触感。

  告知下课时间结束的铃声一响,晃就无精打采地回到位子上。垒似乎也没有带这堂课的教科书,所以依然是跟我并桌的状态。

  这堂课是健康教育。或许是大性欲赞会的版本,课本比普通学校还要厚将近两倍。有些内容相当深入,经常可以看到不像是教科书的露骨插画和照片。

  「呃~今天要教的是性交的体位。体位受到人类的身体构造限制的同时,也代表了代代相传的文化。这是各位同学将来都会用到的实用知识,但老师要先强调,它也是一门深奥的有趣学问。」

  课本上搭配图片介绍了各式各样的体位,但不是很好懂。于是老师用教室前方的投影萤幕播放蓝色与粉红色的3D无脸人偶互相缠绵的影片,进行解说。

  「接下来是这个。呃~这个是……老师十六岁时在管乐社的乐器仓库失去贞操的时候用的体位,真怀念。对象是三年级的学长,但他毕业后好像在大学的社团交到了女朋友,马上就拋弃我了。」

  老师举的实例很赤裸,同学们却都听得很认真。要在大性欲赞会里往上爬,这类知识或许很重要。

  我主要的知识来源是二次元的静态图片,所以对这部分的内容没有什么概念,但经验丰富的辣妹应该会透过实际体验去理解吧。我这么想著望向身旁的垒……发现她完全没有在看前方的投影萤幕,注视著窗外。她的耳朵是一片通红。

  我想问她怎么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

  「呀呜!」

  垒发出吓了一跳的声音,身体抖了一下。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老师重新开始讲课后,垒找机会对我小声说道:

  「……你干嘛突然碰我?」

  「没有啦,我不是刻意要碰你……只是想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因为你看著窗外,耳朵又很红。」

  「……我没有特别不舒服啦。只是觉得我没必要上这堂课。」

  老师接著开始说明下一段影片的体位时,她又别开目光,转头望向窗外。

  「是喔,你对这些东西已经很熟悉了啊。」

  「…………」

  「真不愧是辣妹。有实际体验的人的确不需要看CG。」

  「……砂仔,你等一下死定了。」

  垒这么宣告的同时,我的脚趾窜起一阵剧痛。我似乎被用力踩了一脚。我差点叫出声,但要是又被老师瞪就麻烦了,所以我勉强忍住。

  后来垒还是对课堂心不在焉,一直看著窗外。她一度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却马上说「我不知道」,依旧看著窗外。

  「水判土,你也认真一点吧……你的其他科目明明成绩很好,就只有健康教育特别糟。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要不要老师帮你补习……」

  「……不用了。」

  我以为垒是知识丰富才对课堂没兴趣,但看来并不是这样。垒后来不再看著窗外,趴到桌上睡起觉来。

  ○

  放学后,田径社的晃前往操场,回家社的垒邀请我一起回家……但我决定前往据说是我所隶属的文学社。昨天和晃一起散步时遇到的那个学姊让我非常在意。

  在杂乱地挤满各种文艺类社团办公室的社办大楼,文学社的社办就位在一楼。门是锁著的,但我从离开医院时拿到的一串钥匙中找到对应的钥匙,打开了锁。

  原本上了锁的社办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都摆著书架,架上排列著百科全书、国内外文豪全集等各式各样的书本。家具全部都是看起来历史悠久的深色木制用品,营造出沉稳的氛围。

  书架的一角就像普通的学生社办,放著教科书。我取出其中一本,书上残留著长期珍惜使用的痕迹。我看了封底,上面用漂亮的楷书一笔一画地写著清晰的姓名──笹丸缘。昨天,晃也称她为「笹丸学姊」。这就是她的全名吧。

  社办正中央放著一张桌子,桌子周围有几张椅子。我拉出其中一张椅子坐下,回想今天发生的事。

  虽然健康教育的内容非常露骨,国文课本里全都是恋爱小说,动不动就要求男女两人一组,从许多地方都能感觉到大性欲赞会的影响,但基本上还是普通的校园生活。除了晃和垒这两个主要跟我相处的女生以外,其他人也都对我很温柔,陪衬的男学生们也表现得像空气一样。

  他们是怎么维持这种情境的?待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是有自我意识的人类。可是在这个地方,我和其他的患者都被当成恋爱喜剧中的「主角」,不过是这世界的其中一个齿轮罢了。不论是晃还是垒,都只是在扮演根据我的喜好所设定的角色。

  这乍看之下是非常诡异的世界。然而,普通的社会──恋爱至上主义社会不是本来就具有这样的性质吗?每个人都维持著与他人之间的平衡,努力遵守秩序。其中的个体会被压抑,为了某个巨大的目的而接受全体的管制。这当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形式,但就因为融入了名为「恋爱」的教义,每个人才会重新回归到「社会」的大型组织中,最终创造出一个庞大的怪物。里头所有人都扮演著讨某人欢心的角色,而大众会暗中被迫支撑社会的中心人物。现在监禁我的这个设施只不过是把这个原理具象化而已。不论是明是暗,以恋爱为中心的社会都会创造出这种结构。

  我盯著桌面的木纹这么思考,无意间抬起视线──就看到一张注视著我的女学生脸庞。是昨天散步时遇到的笹丸学姊。

  「哇!学姊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三分钟之前吧。高砂学弟,你想事情想得很认真,我不好意思跟你说话。」

  「不,还是出个声吧,这样会吓到我的!」

  听到我这么说,学姊用手摀住嘴巴,轻声笑了。

  「其实我有打算稍微吓吓你。成功了呢。」

  就算怀著这种坏心眼的念头,看到她温柔地笑著坦白,我就忍不住消气了。不只如此,我甚至有种搔到痒处般的舒畅感。非现充基本上都对这类平凡无奇的恶作剧没什么抵抗力。我们平常不是被视而不见就是受到美其名为「捉弄」的霸凌,这种没有恶意的小玩笑就是能感动我们的内心深处。

  「算了,没关系……」

  为了不让学姊发现她的举止意外地温暖了我的心,我搔著脸颊别开目光。

  「所以……你刚才在想什么?」

  学姊正面注视著我,这么问道。

  「没什么,什么都没想。」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想。你的表情非常认真呢。」

  我试图敷衍过关,但学姊似乎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正在思考要如何逃避她的追问时,忽然注意到一点。我有什么必要隐瞒?为何要有所掩饰?在我眼前微笑的女生不过是要引诱我谈恋爱的陷阱。根本不用跟她客气──我受到这种冲动的驱使,把心里所想的事老实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企图。我绝对不会屈服于这种手段。为了反恋爱的大义,我不惜豁出性命──我带著这样的觉悟,直言不讳地说出一切。

  「……就是这么回事。我想要改变这个状况。我不能屈服于恋爱。」

  我一气呵成地说完,就感觉到彷佛喝醉的晕眩感。我没有察言观色,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完全不加修饰,倾吐最真实的心声。我很少体验这种行为,心里带著不安与恐惧,却又混杂了一点奇妙的快感。

  听完我说的话,缘学姊收起了刚才的温和表情,露出认真的神色。她已经无法贯彻「温柔的美女学姊」的设定。如果什么都不说,我或许能享受和这个虚构角色互动的乐趣,我当然会对此感到可惜。但我不能输在这种地方。

  「原来如此……嗯,你可能真的病得不轻。」

  缘学姊这么说,僵硬的表情转而露出轻柔的笑容。

  「可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学姊不可能理解的。」

  我冷淡地这么说道,但她依旧保持笑容看著我。她接著缓缓吸气又吐气,慎重地摘下眼镜,放在桌上。这应该是学姊要跟我讨论复杂话题时的习惯吧。平常一直戴著眼镜,不愿意对任何人展露素颜的学姊只有在社办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这种非常投我所好的脉络差点让我沦陷,但我努力撑住了。怎么可以把眼镜摘下来呢──虽然这不是我的宗旨,我却在脑中反覆想著这句话,等待学姊开口回应。

  「我或许真的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常常思考类似的事。你说的『恋爱至上主义者』或许也包含了我,但其中也有各种复杂的纠葛。你想想看──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对反恋爱充满热情的吧?你以前大概也跟一般人一样,想交女朋友吧。这个样子,说穿了就是恋爱至上主义者。」

  「…………」

  「这两种立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有个灰色地带,双方就隔著它,和缓地连结著。就是因为如此才有流动性。有些人会在这两者之间徘徊。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些人之一。」

  缘学姊暂时停顿在这里,把手肘靠在桌上,用上半身前倾的姿势注视著我,微微一笑。这个举动与她端庄的第一印象不同,是她的另一面。认为她只是在扮演学姊角色的我对她所展现的双面性格感到讶异。

  「身边的一切看起来全都像是假的──无意义的装饰损害到本质,社会却莫名其妙地靠著这种矫揉造作的诡异方式运作。我也觉得你所说的这番话是不争的事实。可是把这种价值观当作无可奈何的事,说接受它才算是长大成人,逼迫他人接受的人,我觉得是最差劲的。你试图摸索出不同道路的态度让我很有好感。」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方法不是只有一种。可以从各式各样的角度切入。像你这样,正面面对的态度也很好。可是,你不觉得也有别的方法吗?」

  「……那学姊是……」

  「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可是我希望你记住,对这个社会抱持疑问的人不只有你们。」

  说完,学姊马上阖起双手,拍出响亮的声音。

  「好了,艰难的话题就到此为止。我们回到平常的社团活动吧。」

  后来我们不再触及这个话题,始终闲聊著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文学社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与文学有关的活动,随便聊天打发时间就是平常的活动内容。

  「太阳差不多要下山了。我们回家吧。」

  我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时间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啊。」

  我有点惊慌地这么说,缘学姊又笑了。

  「明天见……如果你能忘记我今天说的话,那就太好了。」

  说著,她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被学姊眯起来的眼睛注视著,我的话便堵在喉咙,只能大力点头回应她。

  3

  时间的流逝快得令人惊讶。我在医院被护理师小结治愈,上下课的时候与青梅竹马晃一起闲聊,上课时被坐在隔壁的辣妹垒捉弄,放学后则和缘学姊一起度过悠闲的时光。这段日子是我过去的人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充实」。一切都为我而设的这个地方非常危险。就算想要贯彻批判性的态度,一个不注意就会差点被拢络。我努力想要抵抗这种压力,但对不习惯「受到温柔对待」的我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某天的放学后,结束社团活动的我走向校舍出口,看到晃用背部靠著柱子等待著。

  「阿砂,你要回去了吗?」

  夕阳以倾斜的角度从玻璃窗照射到室内,使鞋柜拉出长长的影子。晃的半张脸被橘色的阳光照亮,清晰显露出五官的凹凸。因为是社团活动后,她的头发比早上更贴齐头部,看起来比平时更乖巧。

  「嗯,是啊……」

  我明明可以对她视而不见,直接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回应她。听到我的回答,晃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这个反应让我更不忍心对她冷漠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久没有这样了。」

  我们肩并肩走出校门,晃就转换成独处时的轻松态度,对我说道:

  「我好久没有这么早结束社团活动了。阿砂,你平常都是一个人回去吧。我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寂寞。」

  「不会啊,我都已经高中了……」

  「真爱逞强。你小学的时候讨厌一个人回家,还曾经为了等我跟朋友聊天完,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呢。」

  听到她大笑著这么说,我渐渐开始以为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实际上我在国小高年级的时候很难交到新的朋友,以前的朋友都在新的班级交了别的朋友而跟我疏远,只能一个人踢著石头从学校回家。有人提供了捏造出来的灿烂故事让我取代想要抹灭的回忆,我就会忍不住想要相信它。

  「……我不记得了。」

  「还装傻。那个时候的阿砂多可爱啊~」

  我总觉得在这个时候作出反应就会进入「容易发生在青梅竹马之间,属于沟通的一环且并非认真吵架的争论」,于是决定转移话题。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

  我带著叹息这么说,晃就突然收起笑容,放慢走路的速度。可是下一个瞬间的她又再浮现开朗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这么郁闷,病情是不会好转的喔!不要封闭自己,要更开朗一点才行。你不要什么都想自己扛,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啊。」

  我没有回应这番话,低著头走路,就被晃拍了一下背部。

  「欸,我们可以绕个远路吗?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晃带我来到的地方是一片河岸。太阳已经快要西沉,连成线状的好几道云朵飘浮在混合著红色与紫色的天空中,呈现一幅不真实的景色。河堤上有一条步道,有时会有跑者经过。我和晃并肩坐在面向河边的河堤斜坡上。

  「好久没来了呢。我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常常绕路来这里玩。有时候还会用压扁的纸箱来滑草。」

  我咬著牙忍耐记忆差点被改写的感觉。我真正的家附近并没有河岸,小时候的娱乐就只有在室内玩电视游乐器,或是看漫画而已。经常出现在故事情节中的「河岸」的确有种诱发怀旧情怀的魔力,但这并不是我自己的回忆。这只不过是刻板印象所创造出来的「少年时代」的其中一部分幻影罢了。

  「的确有过那种事。我们还带著满身的泥巴回家,请你妈妈帮忙洗衣服呢。」

  「啊~好怀念。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想,还曾经两个人一起洗澡呢……」

  我的嘴巴自然地开启,说出与我的理性思考相反的话。想像接二连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在我身旁羞涩地低下头的晃忽然让我感到爱怜不已,使我胸口一紧。

  「算了,那个年龄的男生和女生……都没什么差别吧。」

  「啊哈哈……也对啦。」

  后来,我们的对话暂时中断。远处传来小学的钟声,我也能听到越过上空的飞机声响与某处的脚踏车铃声。微风轻轻吹拂河堤上的草皮,使水面泛起波纹。

  该说什么好呢?我很烦恼,偷看了晃一眼。这时候的她似乎也刚好看著我,我来不及别开目光,和她互相注视。

  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和小时候的容貌如出一辙。她还保留著一些让我回想起童年岁月的纯真气息。然而,那纤长的睫毛、精致高挺的鼻梁、光润的嘴唇都让我清楚知道,她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小女孩,而是和我性别不同的成熟女性。偶然与我四目相交的那双眼睛惊讶得睁大,瞳孔又黑又湿润。社团活动后的她身上混合著汗水与止汗剂的气味,随著风微微飘来,紧紧揪住我的心脏。

  「噗!」

  晃突然发出噗哧一声,然后捧腹大笑。

  「阿砂,你那是什么脸啊!」

  被笑成这样,我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感觉。我好想从后方拥抱她耸起的肩膀。我好想就这样感受晃的体温,直到夕阳西下──光是要压抑这股冲动就让我筋疲力尽。

  「你的脸好恐怖喔。不要生气嘛~」

  面对语调轻松地这么说的晃,我尽力平复自己的内心,然后回答「我没有在生气」。我这副乍看之下很冷淡的模样似乎又戳到了她的笑点,让她继续笑了一阵子。

  过了一段时间,她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又陷入沉默。天色开始迅速变暗,快要看不到河面了。

  「我说阿砂,你要跟谁一起过圣诞节?」

  晃有点唐突地开口问道。

  圣诞节──听到这个词汇,我猛然恢复理智。十二月二十四日已经快要到了。为了粉碎可说是恋爱至上主义之精髓的这场活动,我在抗争的途中被抓住,然后被关进这里。我必须尽早逃出这里,重新开始推行运动──

  我违背了这个理念,正常回答:

  「不……我没什么特别的约。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在医院过节了。」

  「呜哇~那样有点悲伤耶。呵呵,这就是所谓的『非现充』吧。」

  就算她这么说我是「非现充」,现在的我也一点都不生气。

  「欸,如果你没有要跟其他人一起过的话……」

  晃暂时停顿在这里,身体往侧边倾斜,轻轻靠在我身上。

  「我……可以去安慰你喔。」

  体温慢慢从她靠著我的地方传来。头发随著重力下垂,温柔地搔弄我的颈部。

  不过晃很快就离开了我。

  「啊,抱歉……会、会不会有点汗臭味啊……」

  她害羞地这么说,在我身旁低下头。四周十分昏暗,也没有行人经过。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本能使全身的血液沸腾。我努力安抚自己,勉强挤出字句:

  「不,不会……怎么说呢?我反而、觉得很好闻……」

  听到我吞吞吐吐地这么说,身旁的晃将头压得更低,把脸完全藏进两膝之间。唯一露出的耳朵变得一片通红,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来。

  「笨、笨蛋……变态。」

  她那闷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煽情。继续待在这里太危险了。这么想的我站了起来,对晃伸出手。

  「天色这么暗,差不多该回去了。」

  抬起头的她摆出有点生闷气的表情。她没有看我的眼睛,拉著我的手站起来。可是,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不放。

  于是我只好牵著她的手迈出步伐。已经沉到地平线之下的太阳将天空的低处微微染成深红色,与蓝黑色的夜空呈现渐层状的色彩。我小时候每天都跟晃一起看著这样的景色吗?那是不可能的──但我的内心已经没有余力如此否定。

  「欸,阿砂,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晃牵著我的手加强力道。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约定。如果我这个时候能用轻松的态度回答「我不记得了」,或许可以逃离这个诅咒,逃离根本不存在的青梅竹马的幻影。但我怎么就是无法下定决心那么说。

  「……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这一点也不像我。呜~不行不行。」

  晃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拍打自己的脸颊,笑著说道。她的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让我在幻想之中愈陷愈深。

  我坚决婉拒晃想要送我到病房的提议,与她道别。我必须尽早离开这里,回到反恋爱运动中──我在脑中不断重复这句话,却都沦为无法深入内心的空洞口号,取而代之的是晃说著「忘了吧」的虚幻笑容。

  回到病房的我想著关于晃的各种事,我来到这个设施之后拿到的手机就收到讯息了。讯息是来自在班上跟我座位相邻的辣妹──垒。

  『我说砂仔,你圣诞夜那天有空吗?』

  即使是演戏,异性询问我圣诞夜是否有空的讯息还是让我不禁有所悸动。只要回覆「没空」,事情就到此打住,但我还是忍不住诚实地转达事实。

  『嗯,目前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就知道。圣诞单身狗,超可怜~w』

  被她这么一呛让我一瞬间感到不爽,但就连这么烦的行为都让我觉得很讨喜,真令人惊讶。

  『要你管啊。圣诞节不就是异教的节日吗?强调这种节日根本是政治不正确。』

  『呜哇,好恶。就是因为会说这种话,你才交不到女朋友啦。』

  看到垒连同贴图一起传送这种讯息,我忍不住看著手机萤幕偷笑。像这样和同学传讯息互亏的情境,我只有在虚构作品中看过,自己也能体验这种感觉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我暂时沉浸在感动中,忘了回覆,她就继续传了讯息:

  『奇怪,你哭了吗?真拿你没办法,圣诞夜的那天需要我陪你吗?』

  是陷阱。这是陷阱。和晃的时候一样,我明明心里知道,这样的提议还是让我真心感到高兴。

  『什么嘛,你也是圣诞单身狗吧。』

  『我跟砂仔才不一样咧!我是「故意」空出时间的。因为我料到某人会像这样哭哭嘛。』

  『意思是你为了我才把时间空下来吗?』

  『少自恋了啦!可恶,砂仔跩个屁喔~』

  垒传了一个表示生气的贴图,但我的脸上却挂著笑容。

  『开玩笑的啦。我很高兴你邀我。等我确定行程再联络你,因为医院可能会有事。』

  我打出这段回覆,就收到了一个表示「了解」的贴图。

  我沉浸在平常没有机会体验的「跟同学畅所欲言」的余韵中,裹著医院的乾净棉被,就在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又收到了另一则讯息:

  『好啦,砂仔其实可以自恋一点也没关系。』

  我不太懂垒的意思,回覆道:『嗯?』

  『没什么啦。笨蛋~』

  垒传了这则讯息,还附上一个用拳头揍人的贴图。

  聊天结束后,我呆呆地重看我和垒的对话纪录时,有人打电话来了。显示在画面上的名字是「笹丸缘」。是学姊。

  『喂?高砂学弟?你现在方便吗?』

  「啊,是,没问题。呃……请问怎么了吗?」

  『我突然有点想听听你的声音。』

  「呃……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讲出这种不算是回应的回应,就隔著电话听到她发出强忍笑意的一声「呵呵」。

  『抱歉抱歉,我其实没有要逗你的。啊,我说想听你的声音是真的喔。』

  「不会,没关系……所以,学姊有什么事吗?」

  『高砂学弟,你圣诞夜那天有空吗?』

  这个开门见山的问题让我一瞬间语塞。我深呼吸一次,然后回答:

  「是,我目前还没有什么计画……」

  『是吗?太好了。机会难得,我想要在文学社办个圣诞节派对。话虽如此,社员也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就是了。』

  我明明可以断然拒绝这个邀请,却怎么也做不到。

  「圣诞节派对吗……」

  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这种活动,却从来没有主办或受邀过。我只记得小学时的第二学期末,班上有办过类似的活动。进行事前准备时,我一直埋头用摺纸做出锁链型的纸环装饰,却做得太长,让大家都很傻眼。当天也有办交换礼物的活动。我还以为大家都会准备整人礼物,结果气氛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抽到我的礼物的女生号啕大哭。这段记忆的复苏让我想要大声吶喊,但我藉著假咳的举动勉强忍住了。

  『对呀,我想带蛋糕去,开个小小的派对。学期就快要结束了嘛,也可以当作忘年会。』

  我这辈子一次也没有参加过这种快乐的活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对这种事情都抱持怀疑的态度吧。我想你以前应该没有办过。可是要批判一件事之前,你不觉得先了解它是很重要的吗?』

  听到这番建言,再加上学姊上次在社团活动时说过的话,我渐渐开始想举办派对。从那段发言听来,学姊肯定也对恋爱至上主义抱持著某种疑问。因为这是出自她的提议,我感到安心。

  「说得也是。我赞成。」

  『太好了。距离当天没剩多少时间了,要快点开始准备……』

  到了这个阶段,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覆其他人的圣诞节邀约。过去从来不曾发生过的状况令我不知所措,但我想到了一个能同时满足所有邀约的解决方式。

  「对了,学姊也认识晃和垒吧?她们两个圣诞夜那天好像都有空,我可以邀她们参加吗?」

  『……她们两个人是个别邀请你的吗?』

  「是没错……学姊?」

  『高砂学弟,既然你会提出这种点子,应该总有一天会被女孩子刺杀吧。』

  「咦?我刚才有说错话吗?」

  『大错特错。我建议你反省一下……算了,你也可以暂时不答覆我,但请你认真考虑要跟谁一起过节。』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耶……」

  『有点鸡同鸭讲呢……算了,这或许也是你的优点。那么,我期待你的正面回应喔。』

  缘学姊又一如往常地和我闲聊了一阵子,然后说「我差不多该出浴室了」,挂掉电话。她先前似乎都是一边泡澡一边和我讲电话,让我忍不住想像那幅景象。

  刚好在这个时机,护理师小结来了。

  「呵呵,你好像很忙呢,高砂先生。」

  她可能听到我和学姊的对话了。我只能用不置可否的回应蒙混过去。

  「呃,还好啦……」

  「所以,你决定好要跟哪个女生过圣诞夜了吗?」

  她完全听到了。我和学姊的对话恐怕从头到尾都被她听到了吧。小结兴味盎然地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这么问我。

  「呃,我还……不知道。」

  「真是罪孽深重呢~乾脆地拒绝人家,对方受到的打击也会比较小喔。」

  「不,她们都只是关心我这个住院的病人,就算拒绝,她们也不会难过的。应该反而会有种解脱的感觉吧。」

  我用自嘲的语调这么说,小结便一改平时轻柔的口气,厉声说道: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她的锐利视线贯穿了我的双眼。我维持刚才说完话时露出的苦笑,整个人僵住。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自卑呢?每次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著一道薄薄的透明墙壁。」

  「我并不是自卑,只是能正确评价自己而已。」

  我别开目光这么说,小结便一口气靠近了我。

  「所谓的『正确评价自己』,就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贬低自己,以免自己受伤的自我防卫吗?」

  「不是的。我的意思只是,我不是那种会自我陶醉的笨蛋。如果这个特质让我变成这个样子,那也无所谓。没有根据的『自信』太恶心了。我不想有那种东西。」

  「真正的自信也是在经验的累积之下不断增加的东西吧。就算最初只是自以为是也好,某种突破也是必要的吧?即使刚开始没有根据也没关系。」

  为什么我们的对话会发展成这种争论呢?不过,我不打算在这里退让。

  「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信了。这也算是一种人生吧。」

  我不屑地这么说,小结就陷入沉默。回顾刚才的发言,连我也觉得自己太偏执了。她应该讨厌我了吧。

  我还以为小结会走出病房,她却又再次迅速地靠近我,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那我就用强硬的手段帮你建立『自信』。」

  她那锐利又甜美的声音使我浑身无力。我完全无法抵抗。她趁机脱掉拖鞋,爬到床上。

  「你……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小结笑著这么说,从上到下仔细打开我的每一个睡衣钮扣。她的手指每次摩擦到我的皮肤,我就会感受到一股凉意,身体不禁颤抖。

  上衣完全被解开后,小结的手滑到我的侧腹部。一股甜蜜的麻痹感让我忍不住发出「呜」的声音。

  「你的身材不错呢。真浪费。」

  她接著倾斜上半身,躺在我的身上。不只是轻轻触碰而已。胸部的隆起因挤压而变形,虽然隔著她的衣服,我却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柔软和体温。

  「呜……啊……」

  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我只能呻吟,小结把自己的头放在我的头旁边。她的嘴巴比刚才更靠近我的耳朵,在上下唇张开的声音都能听得见的极近距离下,她温柔地说道:

  「……开玩笑的。」

  她马上恢复平常的温柔表情,发出「呵呵」的笑声,从床上爬下来,重新扣好我的钮扣。

  「吓到了吗?因为你畏畏缩缩的,我忍不住嘛。」

  「……我的确、吓到了。」

  我刚才还振振有词地反驳,现在却完全顺从小结,乖巧地答道。

  「你要快点决定喔,等待是很痛苦的。」

  「……好,我会的。」

  「变乖了呢,好棒喔。」

  说著,小结一如往常地抚摸我的头。可是今天,这样的举动却比平常还要令我浮躁不安。

  「差不多快到熄灯时间了。那么,晚安。」

  说完,她往病房外走去──这时候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并回过头来,用半张脸面向我,低声这么说道:

  「我顺便多给你一个选项好了。圣诞夜那一天,如果你没有跟任何人约好,寂寞地回到这个病房……」

  刚才的紧张感又再度复苏,我不禁咽下口水。

  「……要继续做刚才那件事吗?」

  我的喉咙极度乾渴,心脏疯狂跳动。我开不了口,只能紧盯著她的背影。

  「说说的啦。那么,真的要道晚安了。」

  小结这么说道,轻轻挥了挥手,走出病房。我的心跳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后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

  从小一起长大的晃、同班的辣妹垒、有点神秘的缘学姊、护理师小结……我到底该跟谁一起度过圣诞夜呢?那一天已经逼近到眼前。我该做的事就是从中选出一个人,如此而已。明知如此,连小结都这么激励我了,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魅力,非常吸引我。不管回想起谁的脸,我都不忍心舍弃。

  而且最重要的是──某种遗忘重要事物的感受隐约让我感到焦虑,使我的心远离圣诞节的轻浮气氛,飘忽不定。

  ○

  我什么都还无法决定,就到了圣诞夜当天。我感到胃部有一股沉重感,根本没有心情起床。我把托盘上的早餐放著不吃,鲜少露脸的女医生就来到了我的病房。

  「嗨,你过得还好吗?我已经看过你的整个恢复过程,你的个性还真是棘手呢。」

  女医生翻阅著病历,单方面对我说道。

  「话虽如此,你的症状很明显有改善。这一点不必担心。你的沟通障碍和恋爱缺乏症并非无法治愈,我们就一步一步地稳定复健吧。只不过……如果你还是觉得很难受,也可以藉由药物来加速治疗。如果过了今年还没有起色的话,就考虑用药吧。」

  「喔……」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女医生便带著苦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了,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据说你的学校有转学生要来──比你小一个年级。你过去只有跟青梅竹马、同学、学姊、护理师等同年或更年长的人相处吧。她是你的第一个学妹。我衷心期盼你能跟她好好相处。」

  就连女医生的这种奇怪说法也已经让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学妹吗……该怎么说呢?我对比我小的女生不太……」

  「哎呀,别这么说嘛。她是个迷人的妹妹型学妹,一定能推翻你过去的印象。」

  虽然面有难色,我却也忍不住抱持期待。认识新朋友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能和不同关系的对象交谈也很有意思。来到这里以后,发现现充随时都能享受这种娱乐是最让我感到震惊的事。

  「你应该会在上学的时候和她巧遇吧,差不多也该准备一下了,上学要迟到啰。」

  我把吃得下的东西都塞进胃里,然后换上制服,离开病房。平常晃都会来迎接我,她今天却到了平常的时间也没有现身。因为今天就是圣诞夜,她或许是怕尴尬吧。

  我已经习惯新的制服,也愈来愈熟悉上下学的路线了。我刚抵达时认为这座城市充满了异样感,现在却已经相当适应,甚至觉得这里很适合居住。

  「早安。」

  「……早。」

  骑脚踏车上学的同班女生向我打招呼。虽然简短,我也马上回应。就算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互动,还是让我这个彻头彻尾的非现充感到高兴。为什么我过去都没有对大家敞开心扉呢?我太害怕失败,把自己封闭起来,无法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无法为了谁而行动。这样的态度是无法进入人类社会的。受人帮助并帮助他人,圆滑地与他人沟通,同心协力达成一个远大的目标──人类真正的喜悦就在于此。所以,我们才会需要沟通能力。

  我也能改变吗──不,我必须改变。晃、垒、缘学姊、小结都会帮助我。我要在这里重生为一个正常的人类。

  事情就发生在我这么想著,抬头挺胸地走向学校的时候。有个女学生从旁边撞了我的身体一下。她的身高比我矮一些,往后绑成一束马尾的头发随著这阵冲击摇晃。

  啊啊,这就是医生早上说过的「学妹」吧──我们接下来应该会发生争执,从第一印象最糟糕的状态开始,经历各式各样的事件后渐渐培养感情吧──虽然剧本还不错,但好像很花时间──这些念头在我脑中浮现又消失。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却远远超越了我的想像。

  啪!我才刚听到一个重击的声音,视野的右半边就变暗,还有金星在眼前闪烁,让我无法清楚辨识景象。然后我突然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下一个瞬间,我的背部撞到地面,腹部被某种东西重重压住。

  我的头脑花了一点时间才渐渐追上现实。这个女生用力打了我的右脸,然后用扫堂腿绊倒我,跨坐到我身上。

  攻击并没有停止。啪!啪!啪!啪!她有节奏地交互打著我的双颊。每次挨打,视野就会摇晃,让我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不断更新的痛楚削弱了我的思考能力,我却想著一些莫名悠闲的事──啊啊,是暴力型女主角啊,我不太喜欢呢,才刚见面就这样,看来她相当偏激──

  这时候,攻势停止了。渗著泪水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让我慢慢看清跨坐在我身上的女学生的脸。

  「学长,你清醒了吗?」

  我有听过这个声音。就像是用针刺破鼓胀到极限的气球,我昏沉沉的脑袋一口气被拉回现实。

  「奇怪,我下手太重了吗……?喂~你没事吧。」

  脸上挂著笑容,这么说著摇晃我的人毫无疑问是我的学妹──天沼皐。

  4

  「……天、沼?」

  「哦,你终于清醒了啊。」

  说完,天沼喊了一声「嘿咻」,从我身上退开,站了起来。她伸手把我拉起来,还帮我拍掉沾到背部的沙子。我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任由她摆布时,她就先开口说话了:

  「好了,我们快逃吧。现在有机会。」

  说著,她拿出手机,开始进行某种操作。

  「你说逃……要去哪里?你要去学校吧,难不成转学的第一天就要翘课吗?」

  我的这番话让她抽动了一下脸颊。

  「这样啊,看来我打得还不够呢……」

  话都还没说完,天沼就朝我的脸颊赏了一记巴掌,发出啪的一个响亮声音。我脑中的迷雾又变得更淡了一点。

  「你的情况好像很严重呢~算了,总之先准备逃走吧。」

  天沼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然后拉著我的手开始奔跑。我的手腕一瞬间被她拉得发痛。天沼的力道强得让我甩不掉,于是我只好跟著她走。

  「你可能还没办法相信……学长,你差一点就被洗脑成功了。」

  「洗脑?我是来这里养病的……」

  「养什么病?」

  「当然是恋爱缺乏症了。啊,并发的沟通障碍也已经渐渐好转……」

  「那种东西当然是胡说八道,你是白痴吗?而且学长不擅沟通的毛病一辈子也不可能治好,请你放弃吧。」

  天沼继续奔跑,斥责茫然的我。

  「跟只会对自己说好听话的女人聊天,算什么沟通啊?这跟去酒店寻欢的大叔根本没两样。」

  我的脑中开始喷出阵阵火花。视野的边缘染上白色,中央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歪七扭八。

  我们又跑了一阵子,来到这座城市的边境围墙。没有任何道具就不可能爬上这道墙,这里却挂著一条绳索。天沼是先作好事前准备才进入这座城市的吗?

  这时候,就跟我上次来到这附近时一样,我戴著的项圈开始发出电子音。

  「吵死了。」

  天沼说完,从口袋里取出小刀,抵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乱动喔~」

  她这么说著,移动小刀。刀刃的侧面紧贴著我的皮肤,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僵硬。

  「这东西还满坚固的呢。」

  天沼正在和项圈搏斗的时候,警铃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愈来愈刺耳。

  「喂,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这只不过是吓唬人罢了。哦,切断了。」

  天沼把脱落的项圈扔到远处。后来过了短短几秒,项圈就带著尖锐的声响爆炸了。

  「啊,那好像不是吓唬人的种类。」

  如果天沼再拖久一点,那东西就会在我的脖子上爆炸吗?我根本不敢想像。

  「算了,总之平安无事。而且,这样你就知道那些家伙是什么态度了吧?」

  我害怕得牙齿打颤,连回话都没办法。

  「那么,我们赶快闪人吧。毕竟你的位置已经被项圈通报上去,再拖拖拉拉就要被逮到了。」

  说著,天沼带我走向绳索。但我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仍然留有一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等一下!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吗?既然如此,我应该好好联络她们,说我不能跟她们一起过圣诞夜了……」

  听到我这么说,天沼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你真的病得不轻耶。虽然这对你来说有点残酷……看看这个,醒醒吧。」

  说完,天沼把一台平板电脑拿到我的眼前。画面上显示的是晃开心欢笑的照片──她的手牵著一个棕色头发,看起来很轻浮的男生。

  「什、什……么……」

  「这是那个叫做晃的人的男朋友。对方现在是足球社的队长,他们从高一就开始交往了。他们大概一周有三天会到晃的家里,社团活动后连澡都不冲就像野兽一样交配呢。女方甚至还常常要求第二次。这里面还有事后的照片,你要看吗?」

  「呜……啊……啊……」

  「接下来是叫做垒的人。请看,她在这座城市外头是个黑发的乖巧模范生。在管乐社是吹长笛的,正在跟一个打鼓的正经男生交往。听说她先前在第四次的挑战时终于脱离了处女。」

  「可……可是,对了,缘学姊她……对恋爱抱持著疑问啊。」

  「真是受不了你耶~想也知道那是配合对方临时编出来的谎话啊。因为大家都对『能够同理自己的成熟前辈』很没有抵抗力嘛。这也不能怪你。」

  「那……那怎么可能……」

  天沼滑动画面,切换照片。

  「那个叫做缘的烂女人是这个穿著西装的有钱胖大叔的情妇,看她被用力揉屁股就知道了。她好像从国中开始就一直在做这种事,在大性欲赞会里的风评很差,却好像非常受大叔欢迎。是有什么特殊技巧吗?啊,这张照片放大之后还可以看到她的嘴边黏著卷卷的毛耶,真好笑。」

  我无法忍受,不禁吐了出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早上吃得不多,所以只吐了胃液。

  「还震惊到呕吐啊,你真纯情耶~」

  天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俯视著蹲下来呕吐的我。我在这座城市遇见的女生对我说的温柔言词、笑容和暖意在我的脑中飞逝。这一切都是谎言。她们心中随时都想著其他男人。

  「呜呜……呜呜……」

  在河岸边与我畅谈童年往事的晃、在教室及回家后的通讯软体都会和我轻松聊天的垒、让我能够坦然诉说心声的缘学姊──每个人都只是用来奉承我的演员。她们应该会在没有我的地方跟自己的男朋友或情夫热烈地聊著关于我的话题吧。晃和她男友的声音在我的脑内播放──「欸,今天那个恶男也~」「不要说了啦,人家很可怜耶。」「还敢说呢,你明明就很想听。你不是还贴在推特上吗?」「没有啦,因为很好笑啊。」「讨厌,到底是怎样啦。好过分。」

  我潸然泪下,连谴责她们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想就这么消失。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学长,打起精神来吧。不只是她们三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女生都会一边嘲笑像你这样的人,一边跟男朋友亲热。现在才放在心上也没有意义。」

  我又吐又哭,累得全身都虚脱无力。明明可以就此打住,我却忍不住向天沼询问另一个人的真相。

  「小结……护理师小结、一定也是个、婊子吧。」

  我哽咽著这么问,天沼却苦笑著摇摇头。

  「啊~那个人有点不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一直没有找到对象,都那个年纪了却还是处女。好像是因为她明明是大性欲赞会的会员,却还是这副德性,所以才会被分配到那么差的职位。」

  天沼递给我的平板电脑上显示著把浏海绑起来,穿著运动服在脏乱的房间里吃著便宜的大容量杯面的小结。我的悲壮感迅速减弱,同时对她涌现同情的感觉。

  「真糟糕,没有时间做这种事了。」

  天沼这么说,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拉我站起来。仔细竖起耳朵就可以听见远处有警报声正在接近。

  「你已经没有留恋了吧。学长,请爬上去。」

  我被天沼推著,站到绳索前面。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也只会成为她们和男朋友闲聊的笑柄──这个念头推了我一把,让我抓住绳索。

  最近的温室生活使我的体力变差,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爬到顶端,越过围墙。警报声已经逼近到我们附近了。

  我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越过这道围墙,天沼却一下子就轻松翻越了。她接著回收用来爬墙的绳索,这么说道:

  「好了,再拖拖拉拉就要被追上了。快跑吧。」

  ○

  我和天沼在草木茂盛的野兽小径上不断前进。拨开高高的杂草、穿越蜘蛛网的行军考验的不是体力,而是意志力。走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遇到蛇呢?要是在斜坡上滑倒就完蛋了──我甩掉这些杂念,一心一意地迈出脚步。

  「学长,你还可以吗?」

  跑在前方的天沼有时候会回过头来,这么问我。在前面开路的她明明比我辛苦好几倍,我却比她还要吃力。这条路看似无尽,其实我很想马上回头,却还是勉强回答:

  「嗯……我没事。」

  「再加油一下,应该就快到马路上了。」

  天沼说得没错,我们过了一阵子就来到像是山路的坚实路面,从树木的缝隙能隐约看到人工铺设的马路。我们原本是快走,现在开始加快到小跑步的速度。

  我们进入一个停著骯脏卡车,看似采石场的地方。在砂石路上再跑一阵子,我们抵达一条带著裂痕的柏油路。生锈的招牌写著禁止非法弃置,路边护栏被茂盛的杂草吞没,大约被遮住了一半。附近能看到的东西顶多只有架著电线的电塔。

  但我却有一种特别的感慨。被关在那座城市里的我虽然只生活了短暂的期间,却陷入那就是全世界的错觉。没有任何不便,交友关系很充实,每天都能感觉到小小幸福的生活──一切都封闭在城市里,让我无心思考外头的世界。然而,那只不过是错觉。高墙之外还有更加宽广的世界。

  「学长,没时间停下脚步了,我们走!」

  天沼绕到后面,催促无意间停下脚步的我。

  「嗯,抱歉。走吧。」

  前方是一段下坡道路。路上一辆行驶中的车也没有。只有我和天沼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早晨山路回响。我们愈是前进,柏油路上的裂痕就愈少,草木也变得愈稀疏。视野一瞬间扩展,我们看到一个小型聚落。

  「喂,快要到有人住的地方了。」

  「是啊。这的确令人高兴──可是请停下来。」

  在我前头的天沼突然往旁边举起手,挡住了我。因为下坡的速度较快,我差一点跌倒,还是勉强站稳脚步。

  「……前面有声音呢。你有点吵,憋气一下。」

  我乖乖憋气。因为跑得气喘吁吁后憋气,我觉得很痛苦。急促的呼吸声消失后,我也可以听到那些声音了。

  交谈声、引擎声、坚硬物体互相碰撞的敲击声。天沼似乎连对话的内容都能听见。

  「果然没错,我们被超前了。」

  「……是大性欲赞会吗?」

  「对。想从最短的路线从那里逃脱,就会经过这里,所以他们才会来埋伏。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因应,但没想到那群蠢蛋动作这么快。」

  天沼这么说著咂嘴,暂时坐在地上低头沉思,然后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

  「虽然我不太想欠她人情……不过没办法了。」

  天沼低声这么说,打电话给某个人。

  「……是,这个嘛,还可以啦。那边呢?……是啊,没错。所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不知道天沼在做什么,只能乾等。呼吸平复下来后,我终于能整理好脑内混乱的思绪,一一回想起我在那座城市认识的人们。我好想见晃、垒还有缘学姊──我萌生这种念头,下一个瞬间却又想到她们笑著和其他男人缠绵的淫乱模样,让我又感到想吐。

  「……那就这样吧。拜托你了……那是什么话?我有时候也是会低头的……那么,再见。」

  天沼挂断电话,重新面向我。

  「好了,学长,我们走吧……你怎么又脸色苍白了?」

  「……我想起了那些人。」

  「真是的……我能理解你觉得忧郁勃起很爽的心情,但拜托你先专心在逃跑上吧。」

  「忧郁……勃……?很不巧,我没有那种兴趣。」

  「咦,没有吗?学长今后也只会被单方面掠夺而已,先学会这一招比较划算喔。」

  我为什么要接受学妹的性癖改造建议呢?但她的意见很实际,也不是没有考虑的价值。

  「好了,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了,快点走吧。」

  天沼这么说,用绳子把我的双手手腕捆绑在一起。

  「你听好,什么都不要说,乖乖跟著我低头走路就对了。」

  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满脑子疑问,但与其在这里拖拖拉拉,还不如听从她的指示。我默默地点头,天沼也点头回应我。

  「很好,来,我们走吧。」

  转弯后可以看到一条老旧的隧道,前方有一辆车正在等著我们。配色和急救用车辆一样显眼,却看不出是什么车。恐怕是大性欲赞会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车辆吧。

  一名衣著看似警卫的男人拿著拦下车辆用的萤光棒,看到我们结伴出现就紧张起来,向对讲机说话。一群穿著制服的男女从车内陆续跑出来。

  他们似乎认出了我的脸,开始躁动起来。有镜头对准我,还有人在回报消息。他们又接著认出天沼,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得出他们已经放松警戒。

  我们接近到能够对话的位置。一个看似负责人的女人从后面跑了出来。她的脸上挂著开朗的笑容。

  「天沼小姐,谢谢您。没想到您会亲自出马捕捉目标呢。」

  「目标脱逃,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在城市里生活的他体力已经衰退,要追上并不困难。」

  天沼用俐落的语调这么回应时,对方一直挺直腰杆,恭恭敬敬地聆听著。天沼的位阶大概比对方更高吧。

  「我深感敬佩。我以前就曾耳闻东京大辖区恋对连前委员长的千金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奇才,竟有幸亲眼见识您大显身手……」

  「不,我还有待磨炼。逃出城市的人终究会来到这里。你们预料到这一点,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做法比较有效率。熟知地形才能想出这样的策略,这对我们中央人员来说比较困难。」

  跟我说话时完全不同,天沼给足了对方面子。为什么她不能用同样的体贴态度对待时常见面的学长呢?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们拘束并遣返目标了。」

  「啊,是,没有问题。现在……」

  听到天沼说的话,对方慌慌张张地著手准备。她从车里取出几样拘束用的道具时,装在腰上的收音机开始发出一阵杂音。接著,有声音传了出来。

  『应对本部呼叫红连215,东京司令部请求连线,请说。』

  「这里是红连215,了解,请连线。」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脸疑惑。等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有声音传送过来了。

  『这里是东京司令部思对委紧急频道。关于逃亡者的处置──请将T继续交由天沼监视,移送至本部,不予遣返回设施,以上。』

  虽然充满杂音而难以分辨,但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是宫前。

  「咦,可是……」

  『T是很激进的思想犯,不能交给眼睁睁让他逃走的设施。往后他必须进入「地牢」接受矫正。懂了吧。』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突如其来的命令使现场的人们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天沼带著苦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本部果然也恼羞成怒了呢……好过分的命令。一开始把人推给你们处理,目标逃走时又把错怪到你们头上。」

  听到天沼这么说,女负责人或许是平常就累积了不少怨气,高兴地附和道:

  「哈哈,的确如此……不过,让目标逃走的我们也不能否认自己有过失。」

  「追根究柢,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异常者,都是因为东京地区的思想管理不够彻底的关系。本部还像这样把麻烦事都推给别人……」

  「不,哈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天沼演出率先发怒的样子,缓和了对方对异常命令的困惑。现场人员的表情变得很温和。虽然只跟宫前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两人的演技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宫前和天沼平常总是斗嘴,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团队精神。我感到非常安心。

  经过一段对话,天沼顺利依照宫前的指示,负责移送我。

  「我们也想送您前往车站,但所有人都接到了待命的命令。据说可能还有其他的逃亡者……」

  这应该也是宫前放出的假情报吧。或许是不习惯应付紧急状况,现场人员已经没办法作出正常的判断了。

  「不,请别费心。这对疏于锻炼的身体来说是刚刚好的运动。」

  天沼这么说著敬礼,然后刻意用力拉扯绑在我手上的绳子,迈出步伐。

  我们继续往斜坡下走,与刚才的部队距离够远之后,我对天沼说道:

  「你和宫前真有默契。」

  听到这句话,天沼摆出明显感到不高兴的臭脸。

  「你说我和宫前学姊吗……?才怪呢。受不了,你都不知道我要配合她有多么辛苦……她的态度那么霸道。」

  「她就是料到你会这么说,才会演出那种态度吧。她扮黑脸,让你站在现场人员的那一边,才能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虽然就结果来说是这样……但我还是不太高兴。」

  天沼依然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继续走著。虽然我没有深入了解过,但她们两人之间或许曾经有什么因缘。她们各自以不同的立场加入大性欲赞会,现在却在与之背道而驰的反恋爱阵营互助合作,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怎么了?学长,你在想些奇怪的事吧。」

  说著,天沼用力拉扯绑在我手上的绳子。我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喂,这个差不多可以解开了吧。」

  「我可不能帮言行怪异的人解开束缚,因为洗脑可能还没有解除嘛。」

  天沼没有回头看我的脸,大步往前方走去。我只好暂时以双手手腕被绑在一起的状态,继续奔跑。

  ○

  一个无人车站静静坐落在远离山谷聚落的地方,列车滑进了车站月台。乘客就只有坐在最前排的老婆婆。我搓揉著深深残留在手腕上的绳子痕迹,和天沼一起上车。

  老婆婆过了一阵子便下车,车内只剩下我和天沼。在一语不发的沉默之中,我只听得到列车经过轨道连接处的悦耳声音。

  悠闲的风景在窗外流逝。我的精神从早晨便开始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摆荡,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看著这样的车窗让我感到舒适。在一片田野之中穿越树林,有时候会经过排列著许多太阳能板的地方。对我这个先前在整齐的人造城市中生活的人来说,如此不平衡的现实是一幅有趣的景象。

  又过了一阵子,乘客开始增加,然后列车抵达了转乘站。放慢速度的列车驶进好几道月台的其中之一。这个车站很气派,和我们上车的车站根本无法比拟。我好久没有看到拥挤的人群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鲜,同时又有种怀念的感觉。

  列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为了赶上转车的时间,我马上踏上月台。

  「嗨,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一下车就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差点停止。声音是从比我的视线还要低一些的位置传来的。

  我低下头。站在我的正前方,脸上挂著得意笑容的人影──我忘也忘不了。是女童。

  「啊……什……」

  我哑口无言,忍不住停下脚步。抓住我并把我送到那个地方的元凶就站在我的眼前。她虽然外表年幼,我却对她怀抱著恐惧。

  「呵呵,你还挺有两下子的嘛,竟然能劳烦我到这个地步。不过,到此为止了。」

  说完,她缓缓向我走来──

  「学长,你干嘛停在这里?快点走啦。」

  不过,天沼完全没有紧张感,推著我的背部。

  「这个小鬼是怎样?她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学长认识她吗?」

  「不、不认识……」

  「只是个死小孩啊。受不了,最近的小孩真是没有家教。好了,学长也不要老老实实地搭理她,假装没看到就好了。」

  我被天沼推著,从女童身旁通过。或许是因为煞有其事的发言得到这种反应,女童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以抱著双臂面向前方的姿势愣住了。

  就像上次的濑崎一样,天沼似乎也忘了关于女童的记忆。

  「站、站住!」

  女童终于回过神来,这么呼喊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在连接著通道的阶梯上了。

  「快点走吧,那种小孩的父母肯定也有病。要是被缠上就麻烦了。」

  「……是啊,你说得对。」

  我们快步走向要转乘的列车所停靠的月台。发车时刻差不多快到了。我们走进车内时,铃声刚好响起。我很紧张地担心女童会追上来,她却一直没有现身。

  发车铃声停止后,高亢的笛声在月台回响。到了这个时候,女童才终于快步跑下月台。她的脸色很苍白,一定是在车站里迷路了吧。

  她神色不安地左顾右盼,列车的车门却毫不留情地关闭。女童发现我们的时候,双方之间已经隔著一道坚固的门,于是我们透过玻璃面对面。女童的眼眶瞬间渗出泪水。

  为了捉弄我,她一定是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吧。不习惯购票流程的她好不容易才在人潮汹涌的总站转车,战战兢兢地在与平常不同,座位全部面向前方的车内坐下。明明可以放松一点,却不知道自己要下车的车站什么时候会到,所以完全不敢小睡,专心倾听著广播。开始肚子饿的时候,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打开背包,取出事先在便利商店买的饭团,吃了起来。带著不安吃饭令人难以下咽,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可是她勉强咀嚼食物并吞进胃里,这时窗外的景色渐渐开始转变成远离城镇的山野风情。我真的可以抵达目的地,然后顺利回来吗?这样的念头让她胸口一紧,视野慢慢被泪水模糊。我已经是大姊姊了,可以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她在脑中重复默念这段咒语般的台词,试图抹去不安,但这样的自信却在看到窗外的荒凉冬景时马上烟消云散。因为是平日,周围只有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上班族,看似小学生的自己明显很突兀。会不会有人怀疑我?要是被问问题该怎么办──不安的情绪时时刻刻都在增强。然后她终于抵达目的地。虽然有某种程度的成就感,「跑到很远的地方了」这种无路可退的压力却远比前者更强,令她坐立难安。「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一股空虚感袭向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发现我和天沼就在即将进站的列车里。先前的努力有了回报令她高兴,最重要的是不必独自回去,安心的感觉让女童的表情放松下来,但若是开朗地迎接我,就会迷失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她绷紧神经,等待我和天沼走出来。车门打开,我带著一脸傻样下车,她出声搭话,我果然愣住。她其实很想拍手叫好,但这么做就前功尽弃了。这时候应该严肃面对──正当女童这么想的时候,受天沼催促的我直接从她身旁经过。发生什么事了?她一瞬间无法理解,整个人傻住。我们趁著这段时间大步离开。再这样下去就糟了,我会被丢下──她这么想著回过头时,我和天沼已经不见踪影。焦虑使她全身窜起一股寒意。她跑上阶梯,那里却只挂著写了数字的指示牌,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事已至此,只能每条路都走走看了。她反覆上下楼梯的过程中,时间无情地流逝。这个时候,某个月台响起发车的铃声。如果是那班车呢?她带著血液逆流般的焦躁拚命奔下阶梯。笛声响起,车门关闭。隔著车门的玻璃窗,她看到我和天沼的身影。我们跟著车厢缓缓往侧边滑去……

  我试著想像她的心境,虽然她是我的敌人,我还是──不会同情她。这一切都要怪她特地跑到这个地方取笑我的恶劣个性。

  「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了呢。」

  「一定是想跟别人要东西吧。有些父母会教小孩子装可怜来博取同情,骗走别人的财物。那种类似贫民窟的感觉竟然也已经出现在车站里。恋爱至上主义社会也快要完蛋了。」

  说完,天沼若无其事地走向空位。我带著些微的愧疚感跟著天沼,坐进椅子里。疲劳一口气压在我的肩上,让我累得无力再思考关于女童的事。

  ○

  不断发生各式各样的事,我的脑袋几乎要打结,却在静静搭乘列车的时候渐渐冷静下来。

  在那座城市生活、女生主动接触、天沼现身、真相曝光、逃亡、伪装、在乡下道路奔驰、遇见女童……这些事现在全都失去了真实感,感觉就像是梦境中的情节。

  我的精神已经疲惫不堪。我原本明明很唾弃恋爱,却在那座城市过得乐不思蜀。我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认同和重视的感觉,乾渴的内心获得滋润,让我以为自己也有资格追求身为一个人的幸福。

  但我错了。那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产生这种错觉的演技。她们总是想著别的男人,挂著虚假的笑容奉承我。对我诉说温柔话语的声音都是出自晚上和别的男人相拥时发出娇喘的嘴。

  一切都好空虚。整个世界彷佛都是灰色的。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我觉得世上的所有人事物好像都想折磨我,把我推入地狱。

  我已经没有力气主动做些什么事了。我只想窝在家里,静静地等待时间过去──我只有这个念头。

  「学长,你怎么了?一副快要世界末日的样子。等你回去之后,就要好好努力了。接下来才是真正辛苦的时候。」

  在我身旁无聊地滑著手机的天沼忽然抬起头,对我这么说道。

  「……为什么?」

  我用沙哑的声音这么反问,天沼就惊讶地提高音调,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今晚是情侣们亲密地手牵手逛大街,看到像学长这样穿著暗色衣服垂头丧气地低头走路的单身汉,就会小声互相说著『好可怜喔~』来确认彼此的优越地位的日子耶!然后他们还会一起上旅馆,勤奋地进行相爱的生殖行为直到天亮耶!」

  「……跟我没有关系吧。」

  「大有关系。对你甜言蜜语的那个女生和那个女生,今晚都打算在随便结束和你的行程后跟男朋友『好好相处』。你难道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我的胃重重往下一沉。我又开始想吐了。我一语不发地看著窗外,静静等待恶心感消退。

  「你可以……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吗?」

  「不对吧,学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加入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

  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明明已经加入快满一年,这个名称对现在的我来说却莫名生疏,甚至令我感到怀念。

  「对喔,还有这回事。」

  「你在说什么啊,这才是你的生活中心,是你的生存意义吧!不反恋爱的学长根本只是个不帅又没女人缘的沟通障碍者!」

  「哈哈……你讲话真狠。」

  「你怎么还有心情笑?快点转换心情吧。今天是一决胜负的关键战役──圣诞夜啊!」

  我虽然对语气鲜少如此激动的天沼感到惊讶,却依旧茫然地看著窗外,什么都没有回应。

  「……你怎么了?学长。你的洗脑还是没有解除吗?」

  「我现在没有被洗脑。只不过……远离运动的这段期间,或许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

  「嗄?你在说什……」

  「天沼,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投入反恋爱运动了。」

  我的坦白让天沼哑口无言。在她反驳我之前,我决定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次的事情是让我冷静评价自身理念的好机会。人身自由被剥夺、接受强制的思想改革、像个人偶一样受到玩弄──我们随时都暴露在这样的风险之中。我所受到的伤害大概比你们所想像得还要严重许多。既然会遭遇这种事,我再也不想回到反恋爱运动了──我甚至这么想。

  我当然还是很讨厌现充。今后我应该也不会交女朋友吧。往后我大概会像加入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之前一样,漫无目的地消磨孤独的日子吧。可是,这样也无所谓──跟经历这种事情相比,那种生活还是好多了。」

  我这么说完,天沼就用不同于往常的口气这么回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知道我们有多么……不,现在这不重要。你绝对不能退出,你不是第二名社员吗?你是把社团扩展到这个规模的干部之一,竟然要在这种地方收手……这简直是陷我们于不义。你其实快要染上恋爱至上主义了吧,所以才想要背叛我们,请你醒醒吧!」

  「我真的对我要退出的事情感到很抱歉。这件事,我怎么道歉都不够。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而且,我已经完全脱离洗脑了。我现在反而比去那里之前还要憎恨恋爱至上主义。同时,我也无法再相信『反恋爱』能够成功反击对方。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答案。但我已经没办法再以过去的热情继续下去了。我要是就这么持续抗争,一定也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所以,我才会决定在这个时候退出。毕竟我的长相已经被对方知道,变得难以行动了。可是请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大家的情报。我还是支持你们的运动。我也一样痛恨恋爱至上主义。可是……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待在社团里了。」

  我这么说完,天沼便暂时陷入沉默。我一直注视著窗外,身旁的天沼紧紧闭著嘴巴瞪著前方座位,这样的胶著状态一直持续到车窗外开始出现熟悉景色的时候。来到转车的总站附近时,天沼终于开口了:

  「学长……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什么重要的事?」

  「……你来就知道了。请跟我一起走。」

  天沼这么说完就不再发言。我也已经无话可说。

  在下一个车站下车后,我跟著天沼搭上另一班列车。过了几个车站,我们再次下车。

  这个车站很大。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在车站里来来去去。因为先前在那个宁静的城市生活,这么多的人潮让我有些晕眩。

  也因为是圣诞夜,路上果然有很多紧密相依的情侣。我对此感到可恨的心情并没有改变。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主动发起什么抗争的热情了。

  「我们下去吧。」

  天沼久违地开口说道。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我们穿过人群,来到广场,那里也是一片人山人海。

  而其中一角聚集了非比寻常的人数。我听见高亢的吶喊。

  「你也差不多该醒醒了吧。」

  天沼这么说,把我推向人群。

  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我不可能忘记。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缓缓加速脉动。

  声音听起来很沙哑。我完全无法想像她持续吶喊了多久。披在制服上的白袍到处都有破洞,安全帽已经凹陷,也染上脏污。她这一路上肯定经历过好几场激战。

  明明已经伤痕累累,从安全帽和手巾的缝隙露出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望著聚集在她所站著的雕塑之下的人们。她的纤长睫毛不时闪烁。

  血液在我的全身重启循环。我过去到底都在做什么?火花在我的脑中不断飞散。我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另一头。

  那张脸转向我──我们四目相交。然后她把手巾往下拉到嘴边,对我露齿一笑。

  在圣诞夜的车站,挤满情侣的站前广场,站到雕塑上面用嘶哑的声音宣扬反恋爱的少女只有一个人──领家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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