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月光是公平的,但只有那条道路有如青蓝色的长蛇一般浮现在眼前。
周围一片黑暗。
草叶摩擦声不绝于耳,有风正在吹拂。
那条道路是主要的干道。
白昼时来往的行人车马很多,可以一旦入夜,这里便会变成西部边境名产——型态变化人、完素变换虫徘徊游荡的诡异王国。
今晚似乎有不幸的旅人犯了它们的领土。
在坐落于主干道旁的公共马车停车处的前方,有五、六个怪异的行影围住了一个高挑的人影。
停车处里备有用来防范变故,可以射出螺钉的火药枪跟短矛、长剑,但人影并没有要去拿取那些武器的模样,只是任由那些行影用散放着绿色磷光,极度饥饿的视线盯着他。
成群的归依行影并没有立即攻击他,也许有人会认为是因它们被植入了贵族的精神,所产生的残忍心性之故——要让猎物害怕至死;但就在此时,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推翻了这种想法。
“怎么了,不过来吗?”
也就是说——在等待的,并非是妖物们,而是那个人影。
“那么,就让你们好动手一些好了——来吧。”
当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另一种光芒侵入了黑暗之中。
殷红光芒飞闪而来。
在这一刹那,两个人影自左右两边跳出杀过来。
其中一个是元素变换虫。它形似巨螳螂的身体在空中瞬间完成硬化变形,从有机质变为无机质——变成了钢铁。
月光从地面迸现。
无论何种攻击都能挡下的肉体被斩碎得有如菜渣,喷洒出像是油脂的液体,一面摔落地面。
同时,在正对面着地得吸血蛾人,也不停地从翅膀上喷溅黄金鳞粉,纵裂为两半。它们的如镰利爪跟吸血口器,连碰都没有碰到目标物。
“来吧。”
回应第二度的邀请,雷兽叉开六只脚站在地面,把状似盔甲得头部抬向天空。
蓝白闪电击中人影的身体。空气离子化,大地喷冒白烟,闪电轰击了人影好几次。
人影高举着右手,手中握着弧度优雅的黑刀。那刀所散放出的光泽,不象这地区的旅人或战士、武术家的武器所能拥有的。那刀从被举起的瞬间,到笔直朝向天空为止,一直不停地吸收着闪电。
即使雷兽被那到刺入了胸膛,恐怕它仍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闪电绕附刀身上,宛如要读取它的意识似的从刀尖往雷兽的头部串去。
怪物痉挛。因为这个怪物虽然不用自己的躯体攻击,而是操控空气中的放电现象,让对手遭雷击而死,但却没有防电的能耐。
更加蓝白的光芒缭绕刀身,人影举刀挥落。虽然他的手臂已经伸直到了极限,但将雷兽头部斩成两半的刀身,仍只外露了三十公分而已。
“剩下两只———虽然想叫你们放马过来,但我等的人好像已经来了———滚吧!”
人影如此下令後,僵在原地等待死亡的幸存者,低声嘶鸣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到道路两旁的黑暗中,速度快得简直像是用了瞬间传送一样。一挥刀甩落刀身上附著的鲜血,人影缓缓地转向後方。
在自北延伸而来的主要干道的北边,逐渐浮现出了一骑人马的形影。
尽管月光皎洁明亮,但唯有这名马上的骑士,身上缠绕著比夜晚更加深浓的黑暗。
在帽沿宽广的旅人帽下,骑士绽放著奇异光彩的双眸注视著人影。
人影跨过脚畔的雷兽屍体走上前来,令人产生了这种感觉———黑暗中的一角出现了蓝色的领域。因为有若深海之色的斗篷,遮覆了人影自脖子以下的地方。他的腰间发出“喀答!”一响,大概是把刀收回了鞘。
马上的黑衣骑士问道:“你是博拉珠?”
“没错。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猎人,非常准时呢。”
虽然他这麼说,可是他并未做出察看手表或什麼东西的动作;不过,骑士出现之时的确正是他所指定的时间。
“顺便一提,你出现的瞬间,我的身体发抖了。如果不是那样,刚刚那两只怪物也不会逃得了。”
换言之,似乎是马上的骑士一路行来,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让地上的高手察觉他的气息。
黑衣骑士说道:“当我走入这条主要干道时,你就已经察觉了———虽然你打算掩盖这件事。”
也就是说,地上的人影老早便知道马上骑士的存在,却撒了谎———说了客套话。
不知哪一边说的才正确?
黑衣骑士说了:“说出工作的内容吧。”
“不下马吗?有好酒喔。”
没有回应。
人影并没有不愉快的模样。
“那我就说了,希望你能护送我到格拉哈治村去。”
那是由此往西两百公里,位於边境尽头的村庄。虽然说是尽头,但在它的後方还有数千公尺高的险峻山脉,清一色耸立著。
黑衣骑士出声说道:“你并非没有能力独自前往。”
蓝色人影回答:“我不能那麼做。”
金发柔润欲滴,眼眸碧蓝,蓝色人影拥有惊人的俊美相貌。月光为那俊丽增添了神秘感,彷佛周围的万物也为之失色。
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马上的骑士。
“那村庄里有不欢迎我拜访的人在,一靠近的话大概马上就会出来攻击我吧。老实说,我没有一个人去的自信。D啊,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
“说出需要我同行的理由,对武艺没自信之类的藉口就不用了。”
“一个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另一个我不能说。在那村子里等著我的敌人是一个贵族,希望你帮我杀掉他———别再追问下去了。”
D无言地凝视著奇妙的委托人。他会要求杀死贵族或许合情合理;然而不说出理由却违反了规矩。
D的态度从刚才起便隐约有些怪异。
他掉转了马头。
“等一下!”
蓝色人影———博拉珠出声叫住D.“虽然不想丢亲人的脸,但由不得我了———格拉哈治的贵族的名字,是福蓝多.博拉珠,是我的父亲。”
马头再度转了回来。
“拜托你不要问我为何要杀死我父亲。”
博拉珠用生硬的语调讲著。
“我必须杀死我父亲,我的目的只有这个,不能和其他不相干的家伙动手削弱了力量。吸血鬼猎人要接受贵族的委托这种事,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吧,但拜托你勉强接受———能答应我吗?”
一片沉默。尽管是D,也不得不沉默以对。
吸血鬼竟然会请求要消灭他们的猎人的帮助?而且他要对付的竟然还是自己的血亲?!这不但是前所未有的事,而且根本就荒诞不经。
不知俊美无比的骑士脑中,闪过了什麼想法?
“好。”
D答应了。从马上发话,对著幽蓝的人影说。
“真是感谢。”蓝色人影说道:“我很少离开城堡,所以我想路上就由你来指挥。”
“好。”
“谢谢了,那麼报酬是———”
博拉珠说出口的金额,是完全超出常理百倍的数字。
“这是订金。”
他从斗篷内侧取出一个小布袋朝D扔去。D用左手接下,对里面看也不看就直接道:“好。”
那里面是贵金属,拥有等量黄金的百倍价值。
“那麼———和我在一起的期间内不可以吸食人血。若你打破了禁忌,我会当场消灭你。”
博拉珠爽快地说道:“我知道了。”
语气隐约与黑衣人有些相仿。
“那麼,没报上正式的名号不免有点失礼。我是西部边境统制官福蓝多之子巴龙.博拉珠。”
客观来看,这无疑是趟匪夷所思———甚至还会惊天动地的旅行。
要跟吸血鬼猎人一同旅行的委托人,竟然是猎人应当猎杀的吸血贵族。
当然,贵族能活动的时间只有夜晚,这便是男爵所说的D知道的其中一个理由。在白昼时,他搭乘了蓝色四头马车移动至此;马车在他与妖物群交手时,就停在稍远处的森林中。
四头改造马似乎已输入了听令於D的指令,顺从地跟著D行动。
然而不论谁看了,都知道这是贵族的交通工具。白天时它在道路上行动,让路人、旅人吓得睁大双眼,呆立不动,有的人从道路上逃开,有的甚至还会拿起武器摆好架式。
而且,那像是向导的年轻人,有著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的天上美貌。
路旁人群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共同闪过了一个念头。
——那是贵族和他的仆人。
贵族的仆人中也有活生生的人类,大多是在要加入他们的前一刻被停止吸血,陷入了一种催眠性服从状态的人,心中虽然意识清楚,却对贵族衷心忠诚服从———换句话说,里面也会有“背叛者”出现。D看来似乎就是这一种。然而,这样想著的人们,脸上却有困惑的暗影摇汤,想必是由於D的美貌之故。
若是普通的作法,会在白天时行走小路,晚上行走主要干道,不,应该是白天时於森林深处的某地休眠,只在夜晚行动。如果要配合贵族的习性,这种作法才合理。
不过,D却在白昼中光明正大地行走主要干道,而在夜里停下来休息。
“为什麼不在晚上也前进呢?”
在旅行开始後的第三天晚上,男爵这样问了。
“赶路吗?”
“没有。”
“无聊吗?”
“没有。”
马车的内部,必定装备了连D也不知道的娱乐设施。贵族们最後的科技力量,在时间方面姑且不论,几乎都已经将空间的秘密纳入掌中。
“既然如此就忍耐吧。”
“带头的人是你,这可不是抱怨,只是考虑到彼此的肉体条件的话,夜晚上路的作法比较不会出差错吧?你应该也比较方便监视我。”
D微微一抬旅人帽的帽沿後看向男爵。瞳中的神色就连吸血贵族也会心生战栗,却又不自觉地被吸引。他问:“你想要我监视你?”
男爵的嘴角边似乎掠过微笑。
“没有。”
“话先说在前面,不要认为我相信你。”D以如冰的口吻补充著。“我的首要工作是将你送至格拉哈治村,而若是知道你要来的敌人,必定会选白天作为攻击时间。”
原来如此,很合理。“
男爵浮现俊美笑容。笑容尽管美丽,却是鬼气逼人。
“你好像还不太相信我,请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吧,吸血鬼猎人D.”如此说完後,他又追加说道:“不过———”
此时从两人所在的森林北面———从主要干道的方向,像是马车奔走的声音传来。
在那之後迟了一会,有引擎声跟著追了过来,不只一辆。
“连马车在内共有五辆。”
男爵说了。
“大约在前面一公里。”
虽说马车和引擎的声音颇为喧嚣,但只有贵族之耳隔著这样的距离还能听得一清二楚。
“能让我去吗?”男爵说著,他已经站了起来。
D应道:“随你的便。”
D应该是知道这附近没有人家才会这样说的,而且考量到贵族的能力的话,即使他这麼说好像漠不关心、不负责任,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男爵的蓝色斗篷消失在夜色中後,D压低帽子,把上半身靠在大树根部摆出睡觉的姿势。
正在主要干道上疾奔的,是一辆雪白的双头马车。
优雅的外形一看就可以知道是贵族的东西———在它的车夫座上,有个年轻男子正在死命挥鞭。
尽管如此,但他的脸部毫无表情,宛如惨白的能具面具一般,即使听到了从不到五十公尺的後方传来汽油车辆的引擎声,眉毛也一动也不动;之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被风压倒而竖起的上衣衣襟内,露出的颈子上的两个变形伤口———獠牙的咬痕。他既非人类也非贵族,只是听从给予“贵族之吻”的主人的傀儡———齐札雷哻.
明明已经躲开了驿站小镇,却被在小路上玩乐的一群粗暴年轻人发现,落入了被追杀的窘境。或许他那不甚灵活的脑袋正在为此事懊恼。
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像线一样,连接了年轻人与车身。
“敌人来了,你在做什麼?”
在车轮疾驶的如雷轰响中,那声音宛如在他耳畔呢喃一般,压入了年轻人的耳中。
“我的力量没办法把速度提升得比这更快了。”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著。
“接下来要是不靠小姐———”
“你希望我坐在仆人旁边,抓著韁绳赶马是吗?”
话声淡淡地说了,随即含著笑意说道:“我知道了,请让开吧。”
年轻人不置可否,往右挪移,紧接著马车的顶盖倏地打开,纯白的人影出现在虚空之中,月光赋予了白银色的光泽。
人影移入了刚才车夫所占据的位置同时,年轻人往後一倒。白色人影———由声音听来显然是女性,伸出一手按住他那只剩一片薄皮吊著脑袋的颈部切口,好把出血口封住。金褐色的眼瞳爱怜不已地看向当场死亡的年轻人那边。
“连你都走了的话,接下来就只有靠我处理了。好啦,下一个仆人,要上哪儿去找呢?嗯……”
她轻快地抖抖肩头,接著枪声从背後响起,追杀的其中一人发射了火枪,数朵火花配合著那枪响在马车四面爆出。
马车突如其来地往右一倾。因为那雪白倩影忽然一甩韁绳做了个急转弯。
马匹弯了过去,车身却遇到了难关。
连接马匹跟车身的连结器,螺丝自动射了出去,松开了马儿。
车身打横摔倒,车轮扬起沙尘,辗碎了草原上的草四处散洒。车身震撼了大地,滚了两三圈才安静下来。
不到五秒,四盏灯光从主要干道那边滑了过来。
在离马车约五公尺的前方熄掉引擎,从扁平状的小汽车上下来的,是手执武器的一群年轻人。虽说是小汽车,其实也只是在用易加工的木料和轻合金框架组成的车身上,加上轮胎跟引擎而已;换句话说,只是一辆小型汽车。每辆引擎都像被经年累月地使用过,因油烟而变得乌漆抹黑。
“死了吧?”
“不晓得,对方是贵族,不可以大意。”
“与其杀掉,不如抓起来还比较有用咧!听说只要带去”都城“的研究所,就能够卖到高价。”
西部边境跟其他地方相比,是在贵族灭亡後鲜有贵族暗中活动的地带,日推月移,没有亲身体验过那种真正恐怖的人会增加,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群年轻人还不知道,一旦面对贵族时,刚刚说的那些话会变得根本毫无意义。
被单纯想要金钱和名誉的欲望所驱使,他们走近了死亡的门扉。
马车的门打开,随著铰鍊咿轧作响,朝上打开的侧门缓缓描绘出了半圆形。
从那里浮现了一个雪白耀眼的形影,静静地降落在马车旁边,化成了一个黑发飘摇,身著纯白礼服的女孩。
纤细端整的柳眉,宛如圣诞夜夜暗的黑瞳,琼鼻以及丹唇,它们的精妙美感,鲜明得彷佛连嘴唇上的一道道皱纹都会烧烙在视网膜上,但少女全身的轮廓却正散发著白灿燐光,不,说是火焰比较恰当。从她身上喷涌的鬼气,让有勇无谋的年轻人们呆立在原地。
一个人一手拿著长剑走上前,那是一个特别凶恶,首领模样的年轻人。
只不过是贵族而已,他虽然这样想,双脚却无论如何都会发抖。像是为了要摆脱颤抖,他“呀啊!”地一吼之後,冲了上去。他从父母那边听说过贵族的不死能力,虽然刺伤心脏以外的地方无法消灭他们,但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效果。他盘算著———先刺向肚子吓她,就能利用那个破绽宰掉她了吧!
女孩的身躯动也没动,剑身刺入纤细的腹部。
“呜哇!”年轻人往前一摔。
完全没有刺入的感觉或是什麼触感,长剑就这样没有受到肉体抵抗似的,插入少女体内直到没柄,接著他自己也猛地穿了过去。
“你在做什麼啊?”
年轻人的鼻子狠狠地撞上地面,含含糊糊地嚷嚷著什麼,不过还是迅速爬了起来;而这句无疑是嘲讽的话从他背後传了过来。
他愕然转身。
女孩的身影忽然消失後,又出现在和他一样转了身的同夥面前,约三公尺的地方。
她左手抱著仅有一片薄皮向後吊著头颅的断头年轻人———就是车夫,右手盖著他颈部的切口。
“你、你这家伙?!”
“欢迎。这次可是我本人呦。”
声音清澄无比,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头上的月亮出声说话。
没察觉到那话里隐藏的讯息,除了首领以外的年轻人都举起了火枪。
轰隆枪声与火焰搅乱了夜气,由於装填了许可量以上的火药,重型来福枪向上跳起了近九十度。
因为中弹的冲击力而凄惨颤抖的人,是车夫的屍体,少女拿他来做盾牌,但尽管知道原因,看起来还是觉得像他自己走到火线前面挡著一样。年轻人们瞬间被恐惧的风拂过,停下扣动扳机的手指。
“因为我想要替代品。”
看不见的少女出声说了,宛如无头死屍在说话一样。
“我只需要你们其中一个人———剩下的就没用了。”
在屍体的脖子上,一下子竖起了雪白的纤细物体。因为盖住切口的五指松开了。
有液体反射月光灿烂喷起———就在看到这景象时,它在空中散开,如黑色纱幕般沾到这群年轻人的全身,将他们污染成黑色。是血,是车夫的血。这种情形,与其产生车夫担任帮浦的心脏应该已经停止跳动的疑虑;不如理解成虽然脖子被割断了,但心脏仍在跳动,或许比较好。
被染成黑色的年轻人们茫然呆立了一会儿,之後忽然发出死前的惨叫,倒了下去。
沾到他们身上的血,并非普通的血。应该是被少女的手触摸过的效果,那血变成了某种药水,一旦进入人体内便会与体内的血液发生化学变化,转变为一种未知的剧毒。
他们的骨骼、皮肉融解腐烂。讽刺的是,平安无事的地方只有最初沾染到黑血之处。
首领茫然望著,变得像是附有眼鼻和手脚的布袋,烂成一团的同伴们。
“敬请过来吧。”
少女招招手。把已经没用的车夫屍体扔到脚边。
对首领而言,幸运的是少女的招手动作只是半开玩笑的———尚未含有任何拘束力。
还有逃过一劫的方法。他把手中长剑抵到脖子上,然後在女孩的目光或声音传来之前,一口气割断了颈动脉。
“怎麼会?!”
少女的声音中头一次充满了憎恶与动摇。
“要把他就这样当作仆人吗?还是再去哪里找找比较好呢?不,要是还没死透的话,就用他吧。”
少女像是想出了好主意似的,欢欣雀跃地往趴著的首领身边走去。即使已经死亡,只要透过“贵族之吻”,就能够将他变成活死人,轻易地为她办好必需的杂务。
轻轻松开他紧握的长剑後,她一把抓住首领的脖子,要将他翻面朝上。
此时,她并未注意到在他附近,散落著折断的车轮轴。
首领微微睁开眼。
“真是太好了,从现在起敬请多多指教喔。”
白皙的美丽容貌迅速接近他的颈子,下一瞬间———“呜啊啊啊啊!”超乎寻常的惨叫从少女口中迸出。
吸食无法抵抗的濒死之人的血———到了最後的最後,她粗心大意了起来。
彷佛是要诅咒雪白礼服胸部上的丰满隆起,卡在车辙里的木制车轴刺入了正中央。首领在要断气的一瞬间,挤出最後的力量,把有著锐利断口的那根车轴刺入了少女的胸口。或许是对那惨叫心满意足,他随即断气的脸上,浮现了阴森的死亡微笑。
“该死———该死的!”
手一按到胸前的车轴,少女放声惨叫。
其实伤口并不深,因为年轻人的体力已经消失殆尽;但纵使如此,少女仍然无法拔出。
啊,看吧,原来车辙是两层,木轴穿过车辙内侧的轮子後凸出,而那轮子已经碎掉,有一部分往左右伸出,构成了一个十字。
发不出声音痛苦翻滚的身躯,突然被翻仰了过来。
还来不及惊讶,车轴便被拔起。
“你是———?!”也许是因为十字符号的效果还残留的缘故,少女气息奄奄地问道。
“我是巴龙.博拉珠男爵。”
语毕,蓝色人影一面将车轴折成两段远远扔开,一面问:“你在这里做什麼?”
少女以手按住绽开著鲜红蔷薇的礼服胸襟,松了一口气;因为认出了同类。
她郑重地曲身行礼。
“我是南部边境管理委员会理事格鲁涅乌斯.朵雷克公爵的孙女蜜丝卡,因有事而需前赴格拉哈治村。”
“这真是……”
大概是从低声喃喃自语的男爵脸上读出了什麼,她央求道:“莫非您也要去那里?若是方便,能否让小女子一起同行呢?”
“这个……”男爵犹豫不决,因为他并非单独行动。
“不可以是吗?”
绝望在少女的脸上有如黑蜘蛛的脚一般扩展伸开。此时她突然转身,因为她注意到了男爵正在看著什麼东西。
距离约十公尺的巨树旁,D站在那里。
“这一位是?”
少女———蜜丝卡忍不住发问,因为D凄怆的身形与典雅的美貌太不和谐的缘故。那外表除了贵族以外绝不可能是其他生物。
“是我信赖的护卫,名叫D.”
如此介绍後,男爵问道:“怎麼样?”这是在问蜜丝卡要同行之事。
在D回答前———“D———怎麼可能?!”
少女愕然地脸色大变。
“吸血鬼猎人”D“———这名字我听说过无数次了,他是我们的宿敌呀!”
“他正在和我一起旅行,换句话说就是同伴。”
男爵的话让蜜丝卡的脸色惊疑不定。
“———是你的仆人吗?”
“很遗憾不是,我还没碰过他一根指头。正如先前所讲的一样,他在保护我一同前往格拉哈治村。”
“怎麼可能———”
蜜丝卡以手掩口低声说著。
“怎麼可能!贵族会和猎人一起旅行……真无法相信。”
男爵问:“刚才那件事的答案———怎麼样呢?”
“会成为累赘的。”D说了。“在能力范围内帮助她。不过,之後她可别抱怨明明见到女性有难,却不帮助自己之类的话。”
“知道了。”男爵死了心,用力一点头。“就是这麼一回事,尽管抱歉但也只能告辞了。你最好在天亮之前到达没有人的地方。容我告辞。”
“贵为贵族的您,竟然要对半吸血鬼这种东西言听计从吗?”
蜜丝卡毅然直言不讳,用灿烂生光的双眼瞪著D.“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个请求———希望您能送我到安全无虞的场所。”
听到这个令人吃惊的要求,男爵头痛了起来。身为贵族无法对淑女的困难视而不见,但他有个重要的目的,为了完成它,D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蜜丝卡用像是愤怒的表情凝视著男爵。
男爵说道:“那麼,接下来便请容我护送你至安全地带吧。”
蜜丝卡的表情恢复了活力,就像有星星光辉散漾开来一样。这就是贵族。
“只是,就只有今晚而已,天亮之後,我的旅行极为危险,就算有他跟著,恐怕也还是你一个人行动比较安全。绝不是对你见死不救,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了解了。”蜜丝卡板起脸孔说道。
果然!男爵的表情一暗。
“我能理解您的立场与窘境,然而,我却无法原谅!竟然为了自身的方便而抛弃弱女子,身为贵族的尊严一辈子都会指责你的!”
男爵沉默不语。对他而言,这些话虽然在预料之中,但效果却强烈得超乎想像。
数秒内,他懊恼得几欲呕血。
“只能在今晚护送小姐,虽然大概会被贵族的礼法嘲骂一辈子,但我已有心甘情愿接受的打算了。”
蜜丝卡的脸色再度一变。
※※※※
在那之后奔驰了约莫一个小时,望见了一处极其深黑的森林。
重新拴上马匹的马车,载着蜜丝卡进入那里后,男爵出声叫唤道:“天一亮,我们就要告辞了。”
“承蒙远道相送,不胜感激。”
像在朗诵声明文一样得回答传了过来,之后蜜丝卡得马车便陷入了沉默的深渊。
男爵带着苦笑,靠近站在自己马车旁的D.“贵族也好,人类也好,都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女子杀了四个年轻人。”D说了。
“那应该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吧。”
“我并非是在指责,即使是贵族也必须保护生命;然而,若贵族的年轻人做了同样的事,人类充其量也只能生气了事而已。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女孩,真的不能带着她吗?”
“她或许是刺客。”
“哪有可能!”
“无法保证不是,这世上什么事都会发生。”
“这倒也是。”
“有问她为何要去格拉哈治村吗?”
“没有。”
摇摇头后,男爵说:“恩,大概是碰巧吧。”又说道:“果然,分开才是正确的。”
他才刚释然,“叽!”的一声,铰链响了起来。
蜜丝卡的马车车门打开,一个白亮光芒降至地上。是蜜丝卡。她对两人瞥都不瞥一眼,朝主要干道得方向,踏出了有如在水中行走的脚步。
“那是?”男爵眯起了眼睛。
“待在这儿。”
留下这句话后,D开始朝发光得蜜丝卡追去。
她的速度并不快,D一转眼便追上了‘但在此时,简直就像被D所带起的风给推开,她轻快地飞到了十公尺远的前方,D仿佛是在追逐一个肥皂泡。
在月光照不进去,郁郁苍苍,枝繁叶茂的森林一角,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D已经停下脚步伫立。在连鼻头都看不到,名副其实的一片漆黑中,他的双眼,一如在白昼的日光下,能清楚看到这个世界。
“一下子就骗出来了嘛,该死的妨碍者。”
蜜丝卡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那位先生之所以对我冰冷绝情,一定是因为你灌输了他毫无必要的讯息之故;要不是这样,真正的贵族是不可能抛弃有难的女性。掺杂了下贱者之血的该死假货——我就在这里亲手解决你!”
“有难的女性是吗?”D静静说着。“会说要杀死猎人的女性——想必是个纤弱少女吧。”
“住口!”
有如要呼应这激动的大叫一般,在D的前方瞬间出现了人形的光华——是蜜丝卡。
没有挪动双脚的样子,但她却转向了D的方向。
“有趣。”
有人说道;但不是D,而是在他左腰附近的沙哑声音。
D左手一动,有东西破空射去,打穿了林木。
女性的声音“啊?!”地叫了一声,随即安静了下来。就在发光的蜜丝卡消失的同一时间。
无声跃至叫声的地点,望见钉在树干上的白木桩后,D背转过身。
有黑色的雾状物体在那前方无声地喷了出来。
D一蹬大地,几乎是在同时,那东西包围住他。
又过来数秒后,五公尺外的草丛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没有中我的障眼法,的确厉害,不过死之雾是防不胜防的。真不愧是吸血鬼猎人D,可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让你疏忽呢。”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白色人影说道,那是蜜丝卡,似乎从一开始就计算到了D会看穿她的幻象。
“我的血只要进入体内就会变成毒素,即使是贵族也会三天无法动弹呢,更何况是像半吸血鬼这种货色。”
随着踩踏草皮的脚步声,她走近D的著地处,右手握着不知藏于何处,刀刃足足有三十公分长的大型匕首。
如她所料,D仰倒在树木的根处。
“虽然可能会被那位先生责备,但我就任命承受吧。”
匕首举起,挥下——它在空中被“喀哒!”一声挡了下来。
“怎么可能?!”
在愕然睁大双眼的蜜丝卡的下方,美丽远胜于她的青年缓缓站起。
D说道:“这是本人了吧。”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血雾没用吗?你——是不死之身吗?”
在D抓住蜜丝卡的左手接触部分,仿佛有低微的笑声响起,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杀了我。”
蜜丝卡呻吟着,语调跟嘴唇都在颤抖。自己的招式被人类与贵族的混血儿破了,对身为贵族的蜜丝卡而言,这是更胜于死亡的屈辱。
原本,D就不是一个会对要谋害自己生命的人留情的青年,蜜丝卡的命运唯有葬身此地而已。
他右手一闪,长剑迸斩,砍向她头上。
从树上跃落的人影被无声斩成两段,数量多达六个。
“还没完呢。”
蜜丝卡凝视着人影说道。她明明应该惊讶,看起来却似乎相当高兴。
D也知道尚未结束,因为在被砍成两段,总共六个的人影,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之前,长剑早已将斩中的一样触感传给了他。
“好象有比我更想收拾你的人来了喔。”蜜丝卡的眼睛望着那六个人影。
人影停止不动。明明已经复活了却不动,恐怕是因为领教过D长剑的威力之故。他们的右手上有光闪烁,那是刀子。
D保持着面对他们的原来方向,一抬左手,空气“咻!”地鸣响。
同一时间,人影们猛然跳扑而来。
D的剑刃斩落的,只有最前面的人影而已。
因为剩下的人影,虽然上下半身一起跳到了空中要扑过来,却宛如丝线被切断的傀儡一般,“碰!”地直落大地。
枝叶摇动,洒下月光。
在这件事的数秒之前,树上响起了“呜!”的一声痛苦呻吟,D并没有漏听;那是由于白木针已经射中了目标。
“人偶游戏结束了吗?”D向高处说道。
蜜丝卡蹙起柳眉。她并不清楚D的意思。
阴森的声音从树上流了下来。
“真不愧是那家伙无论如何都要请来当护卫的男人——能看出我藏身处的,你还是头一个。”
D说:“是傀儡师?”
“正是如此。人称我〔人偶马力欧〕。我先说明,刚才的玩意儿,只是微不足道的试探,不知道接下来,你还能不能看穿我的人偶呢?”
话声像是忘却痛楚似的笑了起来。
D的右手再度射出光烁箭矢,树木摇晃后,同一声音从D背后的树林中冒了出来。
“俊美的猎人啊,迟早会再碰头的。不过说不定下次碰面时,你已经万劫不复了。”
之后树木枝桠间“飕!”地响了一声,便安静下来。
D用手拂开落到眼前的东西。蜜丝卡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东西,她问道:“那丝线是做什么用的?”
说完之后她恍然大悟,往脚边的人影们看去,点了一下头。
“喂。”她出声叫了D之后,注意到了一件事,随即脸色大变。她的右手仍旧被D抓着,在这种状态下,他是如何出剑、射出木针的?
两双眼睛四目相对。
那是打从决定要处置她之后,便未曾改变的冰寒眼神。
“还是……要杀我?”
蜜丝卡退后一步,战栗从头顶传到指尖。她终于了解到所谓的〔解脱〕,是怎么样的意思。
D的剑刃闪烁移动,就在此时——“等一下!”
这是博拉珠男爵的声音。
他踩着草地过来。“我想说该不会打起来了吧?这才跑过来看看,结果果然没错——住手吧D,我不准你对这女孩出手。”
“她对我出手。”
听到D的回答,男爵困惑起来。因为他已经发现倒在脚边的黑色物体,他以为出手袭击的是他们。
他立即看向蜜丝卡,“竟然做了傻事——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做了。”
苛责的话语让蜜丝卡低垂了双眸。
D向前移动。
男爵慌慌张张地说:“算了吧,天马上要亮了,到时就会分开,就别管她了。”
“让开。”D说了。
“我可是雇主喔。”
“为何雇佣我?我若不在了你就会有危险,这女的很清楚这点。”
“拜托只要忍耐这一次就好。”男爵冷静地说着,“况且,你犯了一个身为护卫的最大疏失。”
“疏失?”
“刚才我也被袭击了耶——看吧!”
一翻开左半身的斗篷,便露出了被砍得皮开肉绽的肩膀。由于贵族的再生能力惊人,所以伤口本身正愈合到一半,不过上衣鲜红湿润。
“他们是同时动手的,一直在等你离开我身边哪。没能注意到这点,应该是身为护卫的明显疏失吧?”
这说词完全是牵强附会,但D将长剑回鞘。
“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知道他是在对蜜丝卡说还是对男爵说?但贵族的少女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却是事实。
D说道:“回去吧。”
男爵陷入不可思议的感觉里;因为他自然地听从了D.即使明言过旅行中会遵照D的指示,可是以贵族的心理来说,这应该是难以接受的状况;况且D的言词与态度,离身为受雇者应有的样子,就像行星与行星的距离那样遥远。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生气——不仅没生气,甚至还有了像是〔这样做的话就会安全无恙〕的信赖感。
半吸血鬼理所当然地混有贵族的血统,两者会因此产生一种类似共鸣的感觉;但事实上,对贵族来说,这反而会变成嫌恶半吸血鬼的最大原因。
和我们一样尊贵的血统,竟然掺杂在人类身上?
基于这种感情,对半吸血鬼而言,赠与他吸血鬼的首级,乃是等同最高礼赞的意思;而对贵族来说,击退半吸血鬼乃是最不入流的愚行。
南部边境地区的某贵族城馆中,每年会召开一次类似人类市集的〔首市〕,在陈列的诸多人类、动物的新鲜首级里,最便宜的是半吸血鬼的首级;他们的头颅在买卖时,都是用堆积如山的一大堆作为单位。不过,也可以说像这样的过度蔑视,正好反映了贵族们对半吸血鬼的复杂心情。
而男爵应当也不例外。纵然D是这次旅行中不可欠缺的存在,但要遵从身为半吸血鬼的D的指示,一直给予他不少的精神屈辱;大概蜜丝卡的行为也是肇因于此。
不过,虽然是这样——这个年轻人,是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惊人的存在啊——男爵刻意压下了这个突然浮现的想法。
“是怎样的敌人?”D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用花做成的家伙。”
“花?”
在D追赶蜜丝卡后,马上有像是黄色花粉的粉末随风吹来。
瞬间屏息之后,男爵看到了站在黄色旋涡后面的一个七彩人影。
他遮盖修长身躯的斗篷大大敞开,斗篷下方的身躯之所以呈现七彩花纹,是因为被绚烂的花瓣所覆盖的缘故。粉末——花粉则是由其中的一种花所喷出的。
男爵隐入马车的阴影中。
下一瞬间,另一股杀气从头上袭来。他千钧一发地躲开,肩头被砍伤;之所以能这样就躲过一劫,是拜贵族的超人反射神经所赐。
男爵立刻仰望天空,但即使拥有能望穿黑暗的贵族之眼,也仅能辨别出有个带翼身影,高速地朝南方飞去,而七彩此刻也再度消失无踪。敌人有两个人。
男爵问:“知道是谁吗?”
“是花人中的一个吧。”
“噢。”
“名叫〔红鹅肠草〕(注:为石竹科牛繁缕属植物,两年或多年生草本,高二十至六十公分。生于山野阴湿处或路旁田间草地,花为白色。又名茶丝黄、鸡肠菜、抽筋草等,可入药。),在东部地区是有名的吸血鬼猎人。我遇到的马力欧在西部能排得上前三名。看来似乎要与边境的高手为敌哪。”
“觉得害怕了吗?”
“能进行解雇的只有你而已。”
男爵微微一笑,在这之后直到抵达露营处为止,都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