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黑暗之路 上 第四章 将军的宾客

  列车较预定时间慢了三十分钟抵达加尔哈。因为很少如此准时,站长和站务人员忍不住面面相觑。

  一行人绕到货物提领口,葛德、祖克与赛杰下马,D乘马守在三人后方。

  在边境一带,即使到了车站也不能松懈,刚抵达就惨遭强盗集团袭击,被烧成火海的车站多不胜数。祖克将证明文件交给站务人员,取得提货许可。

  穿过圆礼帽到及膝斗篷,从短外套到领结都是朱红色的男人。

  年级看起来不大,但鼻下蓄着髭须,右手握着附有黄金把手的蓝手杖。

  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和手,仿佛涂了奶油般白亮。

  这个精心打扮的男人不断吸吮着左手大拇指,经过三人面前时,将手移到帽沿,微一颔首。

  三人未加理会,一来是觉得他令人作呕,二来也是由于抵达村庄至今,为了准备载货马车和其他杂事一直没睡。

  男人也不在意,又开始吸吮手指,但前进没五公尺就停下脚步。

  左边是货物提领口,D在那里。

  礼貌男静静地转向D。

  两人视线相交。

  某处出现惊讶的叫声。

  那是因为阳光突然阴翳。

  D的头发飘飘荡荡,红色斗篷的尾端剧烈翻飞。

  是风。

  银光闪过灰色天际。

  祖克、葛德和赛杰发现了,连站务人员也——

  狂风、闪电和雷鸣之中,他们理解那是场战斗。

  马背上的D、地面上的礼帽男,以及连接两人的空间,迸出肉眼看不见的火花。

  “从哪里来的?”D问。

  宛如向罪犯讯问罪行的审问官。

  “从远方。”

  礼帽男轻笑回应。

  犹如不信自己有罪的清白被告。

  “要去哪里?”

  “去远方。”

  “若是去盖斯凯尔的领土,的确很远。”

  “你知道的事还真多。”

  礼帽男饶富深意地笑了。

  “那辆列车有血腥味。”D直视他说。“你左手也有——你是将军的‘宾客’?”

  礼帽男大感惊讶,但旋即佯装镇定。

  “本爵爷还在想这次的邀请会遇上什么英杰呢。既然阁下晓得‘宾客’的传说,那么你就是——D?”

  “对。”

  天空银光染白D的脸孔。

  心神俱迷的惊叹响起,那是发自站务人员和三名输送队队员,众人的心魂皆为一瞬间的美夺去。

  不,还有另一个人——

  他迷醉地仰首望D。

  “就向鼎鼎大名的D自我介绍一下吧,爷儿我乃是舒马男爵。”

  “久仰。”

  D的声音在雷鸣中响起。

  “阁下也许知道,‘宾客’并非只有本爵爷,你迟早会遇上其他人吧——可以借过吗?”

  “着是车站的路。”

  “既然如此——”

  舒马男爵重新转回前方收票口,准备跨出脚步。

  全身依已意移动——然后又停止。

  闪光将两人映成银白色——

  雷鸣。

  男爵轻轻举起杖尖。

  D没有动。

  预料外的战斗必须由某人的死亡画下句点,众人对此皆深信不移。

  就在此时——

  车站入口附近响起铁蹄与车轮的声音,接着忽然转成尖锐的刹车声,然后静止。

  洪亮、但不像肉身活人的声音在狂风闪电中出现。

  “舒马男爵抵达了吗?南部边境第三区管理官盖斯凯尔将军派马车来迎接您了。”

  站务人员花了好几秒才理解出话里蕴含的可怕意味,因为他们的心神全被D和舒马男爵的对峙所夺。

  “喔。”

  男爵全身松弛下来。

  他笑容可掬地朝D伸出手杖。

  “有人来迎接了,这次就先到这里——”

  然后,他的笑容消失。

  因为D依旧不变。纵然世界剧变,这名美丽青年仍会坚持击毙敌人。

  战斗仍在进行中。

  男爵举起手杖,脸上涌起极度绝望的愤怒。

  接下来的数秒间,迎接两人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然而,上天并不容许此事发生。

  伴随奇怪的呼喊,人类从天而降。

  男人们全身绑着生物内脏制成的气球。不用瞧便知他们满脸凶相,从服装、枪械和刀剑等武装就能一眼看出他们是强盗集团。身体前后装着小型螺旋桨,似乎是用来控制飞行方向。

  边境车站经常出现这种从空中偷袭的盗贼,车站平常也会有固定的对空监视,尤其当载运大量物资的列车到站时,对空监视更是格外慎重。

  不过,这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两人的对决吸引,因此无人发现异常。

  当车站我顶的监视所人员回过神来,将穷乡僻壤很难见到的火药式机关枪朝向天空的刹那,已被跃来的一名强盗刺杀。

  杀人犯与跟他一同落下的另一名贼子,将气球绑在机关枪和弹药台上,从液化气瓶灌入具有强烈浮力的气体。

  这些浮起的武器乃是重要战利品,将被拖住在远方山里待命的输送马车。

  空中强盗不断投掷手榴弹,车站和站务人员被炸得四处飞散。

  “到货车里!”

  站长大嚷。敌人的目的是物资,应该不会连载货的车辆都炸掉。

  站务人员也开始反击,用弓箭和压力枪漂亮击落数名暴徒,但因敌人来得太突然,加上数量过多,所以节节败退至车站内。

  此时,降落在列车顶的强盗们便以极为迅速的手法装设输送用的气球,列车就像模型般轻飘飘地浮上半空。

  D和男爵的头顶也落下大量箭雨雨敌人。

  奇妙至极的现象发生了。

  强盗们着陆后直接颓倒于地,胸腹间不知何时竟插着刚刚射向D的铁箭。

  D兀自立马不动,左手持缰,右手抓住必杀之箭,手腕一翻又掷回攻击者。

  “果然名不虚传,”男爵微笑。“简直就像大人跟小娃娃打架。不知本爵爷的表现比之如何?”

  手持刀剑于棍棒的强盗们从月台两边冲来。

  贼子们一脸嗜血的丑陋凶相气势,但在相距五公尺处倏然停步。

  他们惊惧的脸孔逐渐泛白,冷汗涔涔流下,再加上从货车顶跳下的三个人——简直就像被人五花大绑。

  “怎么?你们给我过来。”男爵唤道。

  无赖们依然不能动,不,是不想动。他们全都停止呼吸,仿佛离开那里一步,就会当场身亡。

  男爵抬起手杖,指向右侧两人。

  “过来。”

  被指着的强盗们就像木偶,或者中了催眠术,摇摇晃晃地前进。

  他们前进两、三步后,手杖突然向前伸出,又立即回缩,一共三次,距离不到十公分。

  强盗们发出鸡一样的叫声,手捂着喉咙向后仰倒。倒地后,鲜血才自指间喷出。

  伤口确实在手杖的延长动线上,然而,他们离手杖尖端至少有三公尺以上,怎么看都不可能接触。

  手杖移至左手——他指着右侧的男人。

  “过来。”

  男爵的声音犹如无法抵抗的暗示。

  右侧两人也东倒西歪地前进,其中一个手持铁棒的男人勉强停步,将铁棒高举过顶,发出一声狰狞嘶吼,用力向下一挥。

  铁棒长度将近两公尺,他与男爵间的距离也差不多如此。下一刹那,棒尖 弹出黑色锁链,卷住了男爵的手杖。

  男人拼命一扯。能够轻松操控铁棒和锁链,男人也算一名庞然巨汉。他三倍于擦汗个常人的身躯上,肌肉纠结偾张,显得非常结实。锁链紧逼成一直线,男爵文风不动。

  男爵乍地一挥手杖,物理上不可能的现象发生了。

  两人位置不变,但拉紧的锁链却起了个大波浪,缠住男人的手腕和铁棒。

  男人的手腕连同铁棒一齐折断,过了一会才爆出惨叫。

  剩下一个人。男爵对着中邪般无法移动的那人唤道:

  “去。”

  咒语解除,男人朝铁轨逃离。

  列车已经浮上半空。

  他一边奔跑,一边调整腰际的液化气瓶和螺旋桨,钻入列车底部。

  那不知是针对D,或是贵族特有的自恋表现?男爵道:

  “看哪。”

  手杖忽然划出一道弧线。

  拉起列车的气球绳子尽数断裂,拖着绳子的强盗们鲜血狂喷。

  逃逸的男人当时原本正要起飞,但他变成像是在空中支撑掉落的列车,于脚被压回地面的瞬间,化为撑起地球的泰坦巨神①。当列车与地面贴合时,悲鸣骤然消逝。

  接着,响起另一个声音,手榴弹从D的左方天空坠落。

  D在改造马上翻身闪避,举起左手弹开吹来的灼热碎片,同时右手一挥。

  白木针空中飞扬,贯穿正大胆进行第二波攻击的男人咽喉,手榴弹也在半空四散。白木针连续刺穿三人,强盗们只好咒骂窜逃。

  D依然伫立与闹哄哄的月台,祖克三人向他本来。

  他们似乎也经历了一场奋战,全身衣服绽裂,沾满血迹、尘土与火药屑。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哪。在这样的混战之中,竟然没有下马,就在瞬间解决近十个人耶。”

  “你真的没事吗?喂!”

  D没有理会他们愉悦和惊讶的声音,朝月台另一端望去。

  舒马男爵正要穿越车站收票口,他伫足回望D,单手扶着帽沿轻轻颔首,然后便消失了。

  “D,那家伙是贵族吗?”

  祖克目不转睛地问。

  “对。”

  “怎么可能?他在阳光下行走啊。”

  葛德嚷道,泛黄的头巾如今已染满鲜血。

  “偶尔也有这种贵族。”

  “在白昼行走的贵族——那岂非天下无敌了?”

  赛杰口里嘟囔。

  “他好像说是盖斯凯尔将军邀他来的啊。怎么一回事?将军不是早就……”

  葛德似乎很不愿意说出口,祖克往他的手肘戳了一记。

  “对方可是贵族耶,会复活的嘛。他们才不受时间限制。”

  “是吗?看,马车开走了。那家伙是要去找盖斯凯尔将军吗?”

  “无论如何,他跟我们的方向不同,至少可以安心了。”

  祖克吁了口长气,站务人员走来,希望他们轻点损坏货车里的行李。

  “这得花上一整天哪。D,不好意思,可能要请你多等一会了。”

  祖克一脸抱歉地说道。

  ☆ ☆ ☆

  三辆货车被抢走了两辆,幸好余下一辆的物资比另外两辆加起来都多。

  他们雇用工人将物资装进租来的马车,准备出发时,已经是下午了。

  “下一个村子是‘杰尔津’吗?看来日落前是到不了啦。”

  驾驶座上的祖克老大不高兴地说。

  “总之要快一点。”

  坐在旁边的赛杰一边说,一边监视四方。这个沉默的男人罕见地看着天空道:

  “距日落还有三小时,到村庄也超过三小时。今晚在外扎营,明天一早将物资送到如何?这样之比预定日期慢两天。”

  “混帐王八蛋!你难道不知村民们等得有多急吗?我们运送的药品即使只慢个一小时,说不定被毒甲虫刺伤的婴儿就魂归西天了。再敢在那瞎嘟囔,小心我把你给轰出去。”

  面对青筋暴起的祖克,赛杰立刻闭上嘴巴,怎么看都不像在边境讨生活的男人。

  在车顶听这两人对话的葛德咧嘴一笑,走下后方连廊,对殿后的D说道:

  “赛杰他啊,真是个怪家伙。人不坏,做事牢靠,在边境应该也死不了,但就是少了点人情。老爱讲什么大道理,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吧——哎哟!好像变快啦,看来祖克这小子是决定今天一定要到杰尔津哪。”

  周围风景的荒凉度陡然升高。

  那是没有任何绿意的平原道路,到处是直径足有一百公尺的大洞,奇岩堆积成艺术品般的金字塔。

  随处升起的白烟是毒性瓦斯,周围散落着大量的鸟兽白骨。

  “风向不好,好像会吹到我们这。”

  返回车顶的葛德朝驾驶座说。

  祖克回道:“安啦,这点小烟。就算不小心吸到,也不过减少几个月的寿命。”

  “那倒也是。”

  葛德表示同意。

  “今天不一样。”

  一个令人陶醉的悦耳男声传来。

  浑然忘我的两人——不,是三人,急忙转头审视大道两侧。

  平时只会在地表流动的薄薄一层白烟,突然卷起隐没土色大地的雪白漩涡,朝他们扫来。远方的森林、山脉也笼罩在白烟之下,唯剩外围轮廓依稀可见——但也立即消逝无踪。

  “搞什么?”

  葛德与赛杰张眉努眼。

  祖克大吼:“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在一分钟就穿过去了。”

  可以忍耐这种瓦斯攻击的,也只有改造马而已。

  “喝!”

  祖克高喊,手挥缰绳催速。

  尽管瓦斯的前进速度不快,但由于载货马车相当沉重,情况对他们很不利。

  葛德大叫:“要追上来啦。”

  后方道路已是一片白茫,瓦斯宛如生物般追上了马车。

  “快点!”

  “不行,要追上了。”

  赛杰看着后方,绝望地扯着嗓子说。

  他旁边突然冒出一股人气。

  “——D?!”

  驾驶座除了正驾驶外,两侧还可以乘载护卫和副驾驶。

  D从急驰的马匹上跃了过来。驾驶座猛然摇晃,D将两人挤到角落,握缰岔腿而立。

  马匹蓦地变了。

  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放蹄狂奔。

  “喔——”

  车顶上的葛德紧抓住把手连声惊呼。

  “好快、好快!这匹马——是超级神驹咧!”

  “不,是驾驶厉害啦!”

  马车将狂追不止的白烟远远抛在后头,迅速拉开距离,最后转入两侧被山壁包围的峡谷。

  D依旧策马急驰。缰绳一换到他的手里,六匹改造马就像被训练成胜利至上的名驹,猛力蹬地。

  只不过踏上一颗小石子,马车就癫狂欢腾般地弹跳。

  “停车!”

  葛德杀猪般地大叫。从D掌控缰绳开始,他已经握着把手超过一小时了。内脏随马车蹦跳,脑浆起舞,全身骨头喀拉作响,就这样维持了一个多小时。

  另外两人也紧紧揪着扶手,竭尽全力才没掉下马车。

  三人哭爹喊娘之际,马车穿过了峡谷,道路开始微微下倾,村庄房舍在绿树间隐约出现。

  马车载着三个大男人的震天哀号,笔直冲进杰尔津村。

  村庄栅栏白天也是敞开的。

  尚未回神的村民呆立当场,马车就这么穿过大道,一口气冲进中央广场。

  马蹄和石子相撞后迸射火花,车轮嵌入泥土里。

  一切骤然归于平静。

  祖克一把推开正准备叫嚣的赛杰,起身朝车顶的葛德问道:

  “没事吗?”

  “没事个屁,混帐王八蛋!”

  “您老说得是。”

  祖克从驾驶台往下朝四周一看,内心暗叫不妙。

  团团围在四周的村民全都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别说锄头、铁锨,还有镰刀跟长刀——甚至连弓箭都有。

  众人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仿佛在说“负责人在哪”,但D已不见踪影。

  祖克朝村民大声辩解:“我们是运送物资的。”

  “你说什么!你这个飙车狂!”

  一名农夫挥舞镰刀怒喝。

  “咱家老婆子给你们吓得腿都软了。”

  “如果母鸡吓得生不出蛋来,你们要怎么赔啊?说!”

  年轻农夫龇牙咧嘴。

  “糟啦!”

  远方传来一声狂叫。

  “亚培的老妈口吐白沫啦。”

  “王八羔子。”

  “别以为咱们乡下人好欺侮。”

  “放火烧死他们。”

  面对蜂拥而上的村民,要是一个不小心,祖克他们三人也无法善了吧。

  “等一下,喂!”

  就在此时,讲话有点漏风的声音传来,村民们身上的杀气顿时消失。

  一个腰杆子弯得跟地面平行,年纪看来简直有一、两百岁的老头子拨开人群出现,手中拿着粗树干所磨成的木杖。

  “好久不见啦,祖克先生。”老人颤巍巍地唤道。“还有葛德先生……另一个是新人吗?上回见面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不u狗还是记忆犹新哪。”

  “你终于来啦,村长。”

  祖克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要卸货吗?喂,大家快点来帮忙啊。”

  村长下巴一比,适才的杀气登时烟消云散,村民们一脸欢欣,连妇孺都挤向马车。

  “别靠过来!”

  祖克叱喝,声音非常粗暴,仿佛对这种场景早已习以为常。人群猛然顿住。

  “小哥,你干嘛这么凶咧?咱们可是来帮忙的哪。”

  “总之你们先退后。”

  祖克卖弄似的伸出腰际手枪,对两位同伴命令道:

  “喂,卸货啦,谁也不准靠过来。”

  ☆ ☆ ☆

  完成卸货,向村长收取费用时,刚好是傍晚。全力急驰也要三小时的路程,D竟然不到一小时就抵达了。

  付了一晚的住宿费,正着手准备扎营时,D悄悄来到三人身后。

  “哇?!”

  祖克大惊,责备地质问他:

  “你……你跑哪去啦?”

  “为什么不借住民宿?”D问。

  一般而言,小村庄会将村民的家开放个旅人充当宿舍,若是相当规模的村落,甚至会有专用宿舍,只要有钱,并不需要夜宿泥土地。

  “别开玩笑了,D。”

  祖克的鼻子喷气声穿透暮色。

  “你虽然是顶尖的猎人,不过对人情世故还真是一窍不通。要是给这些村民可乘之机,马车不用一分钟就会搬光了。你瞧,有两、三个人躲在那间房子和树荫下吧。他们啊,都在打货物的主意呢。”

  之前赶走帮忙卸货的村民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但你看起来倒挺开心的。”

  D瞥了祖克一眼说道。

  “有那么明显?”

  “嗯。”

  “责任上,要给小偷沉重的教训,不过我很喜欢这些家伙。踏出村子一步就满是贵族放养的怪物,这些家伙在这种地方求生,自然要变得阴险毒辣一些。我要是他们哪,早就将剩余物资拿走一半啦,光是这点,这些家伙真是又傻又有良知啊。”

  祖克的眼神愈趋温和。

  “我的父亲也——”

  他尚未说完,赛杰走过来插嘴:

  “可以放我两小时假吗?”

  “可以是可以……你要干什么?”

  “这个村子外面有遗迹,我想去看一看。”

  “啥?”

  祖克吹胡子瞪眼,但还是一瞥迟迟不落的夕阳,命令道:

  “一个半小时内回来。”

  祖克望着赛杰道谢离去的背影,蹙眉说: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转头看D,但身旁一个人影也无。

  ☆ ☆ ☆

  改造马全力奔驰,不到三十分钟就抵达遗迹。

  夕阳余晖下,没有半株青草的荒地无限延伸。

  这里之所以被称为遗迹,乃是因为砂土下可以窥见奇形怪状的东西。

  宛如天线的弯曲金属、让人联想到发电机的巨大圆筒、不论如何左思右想,都无法得知其原貌的复杂机械装置碎片、据说是飞行装置的破圆盘……如果都城的考古学家在此,可能会为这座宝山而大大骚动吧。

  赛杰走近明显由超高温锻造的金属体,用手触摸、观察。在半毁的水晶体周围不断打转,目不转睛地审视。边境的输送业者仿佛忽然变成一个老学究。

  对赛杰来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极乐天堂。

  当他抬头遥望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天际,清啐一声时,背后传来D的叫声:

  “满意了吗?”

  他讶然回顾。

  “别吓唬人呀。”

  转瞬间,D已站在他身旁。

  “不到五分后就是贵族的世界,回去比较安全。”

  “是啊,忍不住就看傻了,天哪。”赛杰放眼四顾,遗憾低语道:“果然还是搞不懂哪,畜生!”

  “什么?!”

  D问他。这是多么难得——或者该说接近奇迹的事,不过当然赛杰不可能知道。

  他就像被问到得意科目的优等生般,侃侃说道:

  “这里与其说是遗迹,倒不如说是古战场的残骸。你看,倒在那的是巨型雷达、发电机和战车的残骸哪。主要部分被埋在地底,但只要认真挖掘,不论挖哪都可以找到贵族的武器吧。况且,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战场吗?着可是盖斯凯尔将军和都城一决雌雄的地方呢。啊,真令人精神大振哪!喔——”

  赛杰犹如野兽般咆哮,挥动右手。

  然后,他看了看D,终于回到现实。

  “啊,抱歉,我又闪神了。这不是输送队员该谈的话题呀。”

  他正想移开眼神,却被D的瞳仁牢牢锁住,于是坦言道:

  “——这里应该有收藏当时战史的保管库。”

  接着,他又开始兴奋起来。

  “是传说中的大将军对抗贵族联军耶。究竟是场怎样的战争?结果又是如何?你难道不想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实吗?这场战争也在贵族之间成为了传说,总之,没有人知道真想。在这个战场某处的大理石和绝对金属的建筑物里,事实就藏在那啊。”

  “你——果然是学者。”

  D静静说道。

  “别取笑我了,不过是对历史有点兴趣的输送队员嘛。好啦,我已经放弃了,咱们回去吧。就算跟D在一起,夜晚还是令人有些害怕呢。”

  D向前走去。

  “喂,村子是那边啊。”

  赛杰指着另一边说。

  “跟我来。”

  D说完就继续前进,马匹也愈跑愈快。

  赛杰仿佛中邪般挥鞭疾驰。

  两人朝乌云似的黑暗中心竭力狂奔。

  ☆ ☆ ☆

  赛杰正想追身上前,但双脚被深幽黑暗一绊,登时向前摔倒。

  “该死的!”

  正浑浑噩噩地想要爬起,下垂的目光发现了某件东西。

  “喂——你,来过这吧?”

  赛杰说完,起身拍拍裤子。

  “不妙。”

  他赶忙追在D的后头。

  黑衣青年像是在向黑暗挑战,不断与漆黑同化。假使一个人被丢在这种鬼地方,那就万事休矣了。

  “地上有足迹,是你的吧?会那么赶着去杰尔津,也是为了来这吧?”

  此刻总算明白D当时消失的理由了。

  黑暗之旅不到十公尺就结束了。

  因为D停下了脚步。前方净是一片荒芜与黑暗,无视于此刻的诡异情况,赛杰陶醉地看着黑衣猎人英挺的背影。

  D举起左手。

  既像在测量若有似无的夜风速度,又像在评估天边皓月的重量。

  忽地,左手前方有一个奇异的沙哑声音说:

  “喝!受诅咒的保管库之门啊,开启吧。”

  红黑色的线自手掌心射出,月光下疾走的那道线竟被吸入遥远的黑暗,大幅超越了赛杰的可视范围。

  D若无其事地垂下左手,连一滴水浊都未落下。

  究竟怎么了?赛杰一思及可能的答案,浑身不禁一阵战栗。

  那东西醒来了吗?奇怪声音所宣告的——那个被诅咒的保管库?是真的吗?

  脚底传来轻微摇晃。

  狂风迎面而来,赛杰因疼痛而别开头去,用手捂着脸。

  不过,他还是透过指缝偷瞧,接着冷不防倒抽一口凉气,那口气在肺部冻结。

  远方黑暗地平线上,闪着银光的云层正朝他们袭来。

  他之所以没有背过身,乃是因为伫立前方的人影依旧不动如山。

  银云已将天地吞噬,地表轰隆作响。

  在D即将惨遭吞没之前,赛杰闭上双眼。

  面对命运,他全身僵硬,还差点因痛苦与恐惧的预感而晕厥。

  然而,或许他内心深处犹自抱持一丝希望:若是与前方的青年在一起,说不定——

  狂风激烈扑打全身——戛然而止。

  赛杰睁开双眼。他很害怕,怕会看见人类不该看的东西出现眼前。

  他看见D的背影。

  顿时涌起一股心安。

  但也只是一瞬间。

  他的视线捕捉到耸立于俊美青年前方的巨大物体。

  那是银色的云。

  云在移动。

  云的表面卷起无声漩涡,尽管如此,范围并未扩大。

  赛杰的视线移向上方。

  银云看似顶到了天际。

  确定D的背脊微一动后,赛杰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

  “这是啥?”

  “保管库。”

  又是那个沙哑声音,但赛杰也没心情多想那究竟是谁的声音。

  “刚才还不到出现的时刻。好,跟我来。”

  D逐渐远去。

  赛杰略微犹豫后也跟在后头。与其独自待在这里和沙场的死灵与妖物对峙,倒不如跟着死人般俊美的青年踏入未知的世界还更加安全。只不过,不知那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D的身影被云海吞没。

  赛杰在漩涡云前伫足,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入侵。

  甚至没有被云雾包围之感。

  赛杰睁开眼。

  四面充满银光,他就在云的正中央,感觉前方的D甚至就像打从一开始便没动过。

  “这里是……云里头?”

  “不然你以为是哪?”

  那个沙哑声音戏谑似的反问。

  赛杰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天花板、墙壁和地板都是漩涡云,云的内侧形成七、八公尺的四方空间,两人如今就在这里。

  “别发呆了,瞧瞧外头啊,保管库内部可不是随便可以看到的哪。”

  他立时就明白了沙哑声音的意思。

  透过云海可以瞧见外侧的光景,而包围赛杰和D的空间就像一个球体不断移动。

  不过,这是多么广大、荒凉的一副景象哪。

  甚至连那座古战场的死亡与寂静都无法与之相比。

  放眼望去净是黑暗的钢铁平原。尽管视野仍是一片幽暗,但赛杰可以清楚瞧见横亘在平原声的巨大废墟和交通工具残骸。

  “这里跟外面不同,是保管库的内部,阻挠入侵者的防御机构造就了这幅悲惨的废墟景象,交通工具是入侵者所使用的坦克与装甲车。”

  沙哑声音轻描淡写地说。眼前默默流逝的光景,比那声音悲惨千万倍不止。

  “来这追寻保管库秘密的人,跟你这种穷酸的考古学者不同,不但有着著名的贵族军团,甚至还包括远从天外飞来的外星人。就目前情况看来,保管库内的战斗一定比外头更加激烈。你瞧,如此凄惨的死亡和破坏。”

  崩塌的结构体蜿蜒至地平线彼方,闪电时而将平原映成一片银白,非人非械的音响同声哀唱。被永世幽禁于暗处的牺牲者们,如今是否安在?

  “流星吗?”

  沙哑声音的彼端,一个白色东西划过黑暗。

  远方地表银光汹涌,霎时间犹如要朝他们奔腾而来,但又立即没落了。

  “不对,是哪的贵族发射的流星导弹啊?小行星地带尽管有基地,但操控者好几千年前就死掉了。不过,没想到还真能将这座保管库的保护罩射出一个洞哩。”

  赛杰也觉得那是历史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复苏伟业。

  “除了创造者的盖斯凯尔将军和……神祖以外,就没有任何人到过前头了。”

  沙哑声音说完,赛杰仿佛看见D在点头。

  注释:

  ①:Titan,希腊神话中统治世界的巨人族,他们试图统治天国,但被宙斯家族推翻并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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