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邪王星团 一 来自遥远星球的贵族

  三张惊惧的面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围在厨房餐桌旁,另三张相貌异于常人的脸庞。

  D、普罗周伯爵、米兰达公爵夫人——和他们同桌的,只有阿迪鲁·代亚里斯一人。考量到彼此间的战力,这样的布阵实在过于悬殊,甚至可说是超乎现实,但奇妙的是,这三人并非是阿迪鲁和她两个孩子的敌人。

  马休和苏并肩站在通往客厅的门口,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浮现战栗与刚强交错的复杂表情,但却也潜藏着一分无法言喻的神往之色,这乃是因离他们最近的那名俊美猎人的力量使然。

  两人皆素闻其名。而他传说般的高超剑技,也得到孩童想像力的强力烙印,印灼在他们精神和脑海深处。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最令他们激动雀跃的——是他举世无双的美貌。

  就连米兰达公爵夫人这位极尽妖艳的月光美人,与其相较之下,亦同样望尘莫及。非但有程度的差异,甚至就连等级也截然不同。纵然不是全神凝望,但只要略望一眼,头脑便逐渐融化,世界就此歪斜。面对D骇人的美貌,两人的潜在意识命他们将一切丑陋摒除。

  “到里面谈。”听到D的这声命令,姑且不论普罗周伯爵,就连堪称贵族典型的公爵夫人也都乖乖依言而行,虽然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也许这都是D的美貌使然。

  孩子们沉浸在那诡奇的陶醉之中,几欲连适才普罗周伯爵和米兰达所说的惊骇事实也给抛诸脑后。

  阿迪鲁也一样。为人母的责任感和矜持,让她勉强克制自己不去偷瞄D的美貌,维持正常的意识,但双手却紧拉着新的罩衫和披在上头的长袍前襟。因为当D出现时,她正酥胸微露。

  阿迪鲁之所以能对贵族们的故事表现出正常的反应,也许就是因为这分羞耻心。

  深夜时分,她和孩子们遇袭的恐怖真相,是一位从遥远星球归来的贵族身上所发生的故事。

  五千年前,北部、西部、以及东部边境区的一切,全归一名贵族所有。

  罗伦斯·法尔休雅。

  “人称『绝对贵族』。”

  普罗周伯爵那称得上温和的面容,此时形如恶鬼。

  “他是贵族中的贵族,不论力量、财富、身分,都无人敢与其抗衡的大贵族——他身上穿戴了一切足以和他名号匹配的行头。”

  大部分的贵族都特别厌恶在边境区执行任务,但他却自愿前往,而且在边境中号称最恶劣的极北之地,对人类遗留的神秘远古城馆进行改造,甚至还建造了一座占去北部边境泰半领土的巨大城堡,势力伸向原本便属其他贵族管辖的东、西、南三方的边境区。

  战事当然就此爆发,但东方和西方的管辖官撑不到五十年便宣告不敌,只剩一个南方的贵族集团顽强抵抗。

  “那便是我、米兰达的丈夫哈涅斯公爵以及盖斯凯尔大将军。说来令人汗颜,但光靠一人之力,根本毫无胜算。他自身的力量、创造那些奇特强力武器的能力、以及后来拥有的部属,都远远凌驾在我们之上。有人传说他身上流着『神祖』的血脉,此事未必只是无稽之谈。在将他放逐后,负责调查其残留的机械和兵器的官员,为了探究其制造原理而废寝忘食,最后终于精神错乱,冲进阳光下,结束了生命。

  他创造这些东西的目的何在,无人知晓。只知道他不分贵族还是人类,只要是活人,他便拥有近乎疯狂的恨意。也许是某件事造成他潜藏的凶残因子显现在外。后来从他的城堡地下,发现五百万具用各种方法虐杀的人类和贵族尸体。”

  “普罗周伯爵,你记错了吧。”

  随着这个笑声响起,米兰达公爵夫人接过话题。

  “尸体是四百万具,其余一百万具则是一息尚存。只留下头颅和心脏。将位于四次元界的无形筒槽所供给的生存剂,透过一根管子送进体内,让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药品中含有让人死不了、又不会发狂的剧痛成分、稳定精神的奈米机器、以及让精神跪倒在绝对的孤独和绝望中的『虚拟现实』。罗伦斯·法尔休雅就是因为这样,才得到『绝对贵族』的称号。”

  纵使法尔休雅气盖山河,但面对南方三杰联军的实力,还是左右支绌,战事延烧千年之久。整个边境化为一片焦土,血雨造就了血河红湖;在咒法科学的交战下,连地心也为之腐朽的大地,多亏米兰达公爵赐给了『梦』,才勉强保住生气。

  “当时真是战得天昏地暗啊。好像正好是某个古代的纪念日。我们借用岩浆和光道(LyeLine)的力量,大出法尔休雅的意料之外,但没想到他竟用流星冲撞地球来作为报复。”

  外太空飞来的物体,是被距离地球三亿公里远的小行星地带遥控的铁质小陨石。这颗以秒速二十公里冲进大气圈内的陨石,尽管遭受宇宙炮台的攻击,仍是穿透五百个防御网其中之一,撞向所有边境区的正中央。

  半径五百公里的大地涌向高空,高山凭空消失,海水灼热沸腾。死亡人数高达三千万人——为何无法事先得知陨石来袭的事呢?虽然此事引发的骚动不小,足以在贵族之间召开法庭,但很快便做出了结论。只有无边黑暗与放射线的宇宙,对贵族而言,感觉好比父母般的慈爱。贵族不认为这片广达无垠的空间会背叛他们,因此他们不认为有进行观测的必要。面对自己最亲爱的父母,有谁会想窥探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呢?

  然而,现实催促他们对宇宙展开彻底的观测,终于在五天后,发现飞来了一颗直径一万公里的陨石,不,是行星。

  从它的形状和速度来判断,应该是在恒星周围环绕的一颗小行星,属于阿尔法人马座,但却没能立即做出因应之道。『绝对贵族』也许只是突破其他天体的重力圈,解放其中的一颗行星,便可用来毁灭其他星球,让他那荒谬的计划付诸实现。

  绝望像一只黝黑的手臂,攫住这三名贵族。

  这时候——

  “『神祖』大人挺身而出。不知他是如何颠覆那无法改变的宇宙法则,尚差九百万公里便将撞向地球的行星,突然改变方向,往宇宙深处飞去。自从觉悟世界即将毁灭,我们便一直茫然不知所终,而此刻『神祖』对我们下达命令,要我们生擒罗伦斯·法尔休雅。”

  这正是五千年前地球灭亡前的最大之谜,在地球灭亡当天,法尔休雅却在自己的居城里举办酒池肉林的盛宴。

  或许他已安排好逃离的手段。然而,面对未带一兵一卒,直接潜入居城内的这三名贵族,他竟是单枪匹马在大厅迎敌。

  同是不死之身的贵族所展开的恶斗,战况无比惨烈,最后,哈涅斯公爵被击毙,盖斯凯尔大将军也身受重伤。

  正当勇猛无双的普罗周伯爵也自认难逃死劫之际,一名人类穿过他们三人先前入侵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手中的两把剑交叉成十字,抵在法尔休雅的前额上。

  “就像这个样子。”

  伯爵手指交叉,重现当时的模样,双眼撇向一旁。

  “这就是我们最害怕的形状。正因为这样,它才会彻底从人类记忆中抹除——哈哈,你们似乎都已遗忘了。在如此单纯的形状面前,没有『绝对贵族』和『下级贵族』的存在。也许就连『神祖』大人也……不,总之,法尔休雅被十字抵在额头上,整个身子后仰,我和盖斯凯尔俐落地将他制服,顺着先前入侵的洞口将他带出城外。”

  伯爵说到这里歇了口气,静静凝望着阿迪鲁和她的两个孩子。

  “那名勇敢的人类,是从法尔休雅的城堡中逃脱的男子,原本被关在城里当作实验材料。当他在街角深受腹痛所苦时,我给了他解药。当时为何我会那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准备从容赴义的缘故吧。他向我道谢,说他一定会报答我这分恩情。我们笑着告诉他,如果你真有这分心,就到法尔休雅的城堡来吧。之后我们全然没把男子的事放在心上。但他却未曾忘却自己许下的承诺。

  当我们在法尔休雅的领地外围道别时,为了报答男子的这分用心,我们请他说出自己的心愿。他思忖了半晌后说道,他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由于这项能力偶尔才能发挥,所以看他那幅模样,似乎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微不足道的旅行学者,但刚才他击退法尔休雅的剑技,也是仿效自身藉由预知能力所看到的光景。如今,他难得能持续发挥这项能力,而预见了这颗坠落地球的流星。于是他对我们说道,法尔休雅被放逐至宇宙后,总有一天必定会重返,到时候两位如果尚存在于人世,希望能保护他的家人乃至于后世子孙。我们同意他的请求。接着,一切诚如此人所言,『神祖』大人并未在法尔休雅的心脏打入木桩,当他宣布要将法尔休雅连同供他活命的雄伟设施一同放逐至宇宙时,我便深信他一定会重返地球。

  如今,罗伦斯·法尔休雅回来了,我们将重新点燃战火。这也是为了信守承诺,依照约定,守护那位勇者的子孙。法尔休雅曾撂下狠话——我不会忘记这仇恨。我必将重返,将你们两人……不,还有哈涅斯的家人,以及那个我永远不能忘却的狡猾人类之后世子孙,以恶魔也想像不到手段,报此血海深仇。”

  先前一直恍如化石般静静聆听的阿迪鲁,此时终于开口。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叫温斯洛·代亚里斯。虽然感觉就像昨天才相遇,但他肯定是你们五千年前的祖先。”

  普罗周伯爵所言不假。否则无法解释今晚发生的怪事。

  虽说是五千年前的祖先,但年代过于久远,甫闻这个名字时,阿迪鲁脑中仍丝毫没有半点记忆。

  高大到头顶着天花板的巨大贵族,以及长得百媚千娇,但却冷若冰霜的女贵族,从他们口中说出自己为了遵守与某人的约定,而前来保护代亚里斯一家不受『绝对贵族』和其手下的伤害一事,就阿迪鲁看来,他们不要来搅乱一家人的生活,反而还比较谢天谢地。

  当这个堪称奇谈的故事说完后,阿迪鲁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听得一头雾水。”

  这三人似乎也早预见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也难怪。不过,一切都是事实。除了和我在平流层交手的蜘蛛男,以及刺穿米兰达公爵夫人心脏的水妖女外,还有其他等着对你们下手的妖魔,你只要先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就行了。他们甚至还击毙了盖斯凯尔大将军。你会怀疑我们说的话,是人之常情,但若是再不采取行动,你的孩子们性命堪虞。”

  伯爵这番话,直接刺中阿迪鲁的弱点。她思忖了片刻。

  “我明白了。”

  她颌首道。

  “不过,我该怎么做?”

  “总之,先离开这里。”

  “离开农场?可是……”

  “你们母子三人继续待在这处远离人烟的地方,就像在满是饿狼徘徊的荒野上,赤身露体,敞开双臂等着受死一样。”

  “可是这里……”

  这里是阿迪鲁十年辛苦的结晶,她很想放声呐喊,但最后还是将这分激动吞回了腹中。

  前三年,还有丈夫可以倚靠。他工作勤奋,而且还是这一带臂力最强的男人。

  以铁锹击碎硬土,待适当的季节到来,四处便会长出壮硕的乳吹草和大苹果,结实累累。等秋去冬来,丈夫会出外打猎。他长枪的神准枪法,在村里的祭典中从未落败,让专业猎人也退避三舍的地下兽牛和针鬼兽,对他来说有如探囊取物,令造访村里的肉铺老板和毛皮商人也为之瞠目结舌。

  阿迪鲁总是无比放心地望着丈夫挥舞锄头的肌肉闪烁着晶亮汗珠。

  十年前的某天,村里盖了一座酒场。那是愚昧的村长为了将村庄升格为城镇,特地从北方的城镇找来的店家。如果光有美酒倒还好,但它还具备了光鲜亮丽的衣裳、莺声燕语、年轻的胴体以及懂得有效发挥肉体魅力的不轨图谋。

  带着农作物到村里贩售的丈夫,开始一有机会就往外跑,之后便再也不肯返家。至今已算不清楚他到底换了几个女人。

  附近——话虽如此,至少也有数公里远——的人们和村民起初也都会责怪那些在酒场上班的女人,但不久后,他们纷纷将矛头指向丈夫。

  阿迪鲁和孩子们一再前往那弥漫着胭脂白粉和廉价香水气味的房间,哀求丈夫回家。

  对方那浓妆艳抹的脸庞,总是带着讪笑说道:“我是无所谓啦,可是这个男人啊……”

  听村民说,丈夫终日窝在女人的房间里,偶尔走出房外,便是向朋友讨些零花买酒。

  阿迪鲁并未放任他不管。她曾进入女子的房里,将他从床上打醒,用来福枪的枪身将他痛殴一顿后,强行带回家中。

  但一切都只是白费力气。

  当她发现丈夫挥鞭打在一面哭泣一面苦苦求饶的马休身上时,阿迪鲁感到有某个东西从心底失落。那是丈夫将刚长成的大苹果摘下,先拿给儿子品尝,以及将苏顶在肩上的笑脸;也像是忙完一整天的农事后,泡在铁桶里泡澡,那满是汗水、宽阔而结实的背膀。

  从那天起,她决定独力将孩子养育成人。

  她也曾雇用男丁帮忙,但每到最后,总会面临将这些半夜前来求爱的男人赶出门外的窘境。

  现在她已拥有一名优秀的男人。当年一个七岁男孩的力量,无法完全取代她的丈夫,但他一路望着母亲的身影长大成人。

  原本他那光是拿着铁锹便摇摇晃晃的身体,三年后已开始能胜任吃重的农田工作,又过了三年,阿迪鲁发现那些最吃力的工作,已经可以不用她动手。

  阿迪鲁还记得那一晚,她独自在厨房里望着双手。一双粗壮而且粗糙的手。她伸指弹向手掌,发出坚硬的声响。想到自己每天就是用这双手摘花为家中装饰,就觉得满面羞红。

  一双手从左腋伸出,温柔包覆住她的双手,阿迪鲁一时之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是年轻男子的手。远比阿迪鲁的手来得柔软,但却更为结实。这时她才知道,儿子已年满十三。

  从那之后,阿迪鲁下田的次数逐渐减少,相对地,苏也开始学会各种家事。

  每当他们两人从田里回来,桌上总是摆满了美味的佳肴,就连邻居们也会看准时间,佯装恰巧路过,想受邀一同享用。破损的衣服,隔天必定已缝补妥当,晒衣场总是飘荡着怡人的肥皂香味。

  阿迪鲁自己心里也明白,孩子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如此平静祥和的日子,应该还会再持续一阵子。

  但万万没想到,如今自己竟身陷如此窘境。和围在餐桌旁的这三名贵族——虽然其中一人只算是半个贵族——面对面交谈。

  他们告诉阿迪鲁和她的孩子们,先前那贫苦但充实的生活,已宣告结束。

  阿迪鲁很想双手使劲往桌上一拍,大喊一声“我不要!”

  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闯入别人的生活,自顾自地宣告一切都已结束。原因只是——五千年前和祖先的约定。竟然还要我尽快离开农场。

  “我明白了。”但她最终回答道。

  在开口回答之前,她已做好再度失去某样东西的心理准备。

  “快去打包行李。接下来会是个漫长的旅行。”

  听对方这么一说,马休和苏脸上显现迷惑的神色。他们心里一定比阿迪鲁更想放声呐喊。但他们还是应了声“是”。

  对于这突如其来,而且极不合理的命运安排,顺从是为了求生,这个道理,兄妹俩早已了然于胸。

  正当马休欲转身朝门内走去时,他蓦然回身。

  “妈,爸爸怎么办?”

  “我们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等天一亮,我们再带他一起走。对了,我们要前往何方?”

  “中部边境区。”伯爵答。

  “中部?有这样的地方吗?”

  马休眉头紧蹙,阿迪鲁对他说道:“以前确实存在。如今受到东西南北的鲸吞蚕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们给遗忘了,但还留有一小部分。不过,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有我们建造的要塞。”

  公爵夫人解开了她的疑问。

  “我们预料日后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花了两千年的时间,建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你大可好好感谢我们。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们。”

  “我又没拜托你们这么做。”

  阿迪鲁充满傲气的回答,令公爵夫人微微柳眉倒竖。

  “你要是再用这种恩人的口吻说话,我们大家就分别行动。希望你牢记在心。坦白告诉你吧,我们还没有完全信任你们。”

  “哎呀呀。”

  这位白净的美女耸了耸肩,夹带一声叹息。

  “人类要沦为忘恩负义之徒,五千年的时间便已相当足够。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我一开始便不赞成对你们寄予同情。就算没有你们祖先出手帮忙,我夫君也能活命。今日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单纯只是为了信守夫君许下的承诺。我自己也是法尔休雅欲下手的目标。照理来说,丢下你们这种人不管,专心在领地的城堡内做好迎敌的准备,方是上策。你想逃的话,请自便。你愈早这么做,对我愈有利。为了你好,希望你别以为我们早晚都会去救你。”

  这两名女人交会的眼神,几欲射出火花。

  马休和苏全身僵硬,普罗周伯爵脸上泛着苦笑,就在这时候——

  “有人来了。”

  伯爵和米兰达——不,那母子三人之所以难掩那瞬间的错愕神情,是因为声音理应传来的位置,在不知不觉间蓦然移向了窗边。

  双眸凝望窗外这片幽暗的黑衣青年,其神出鬼没的动作,就连人类所没有的贵族超感应力也同样没能察觉。

  比在座其他人都还要震惊的,也许是马休和苏。他们的视线始终未曾从D身上移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无法移开。尽管聚神聆听母亲和这些怪异访客之间的对谈,但D仿如天仙般的美貌一直在他们眼中绽放万丈光芒。

  他是什么时候移动的?蕴含马休眼中的感叹之色,胜过惊惧。

  “西边来了四个人。骑马。”

  “嗯,没错。”

  公爵夫人微笑道。

  “照这种骑法来看,是人类。”

  “下马了。离这里不到二十公尺。听声音还是毛头小子。”

  “四名年轻人。”

  阿迪鲁和马休面面相觑。

  “他们想做什么?”

  马休双拳互击,一脸茫然。

  “把灯关掉。对方必定是前来报仇。都这么晚了,还在离房子一段距离的地方下马——可见对方是认真的。”

  “嗯,看来,你们还有其他的问题。你们的麻烦可真多呢。”

  公爵夫人望向另一边的窗户。

  “我也该休息了。在那之前,就先陪这些人玩玩吧。我可先告诉你哦,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我身为妻子,得履行夫君和人许下的承诺。”

  她一起身离席,旋即朝门边走去,被吸进细细的门缝中。

  阿迪鲁出神地望着这种破天荒的出门方式,就像被夺走了三魂七魄般,但他旋即朝马休喊道。

  “你快赶去。不可以让那个女人伤害那些孩子们。”

  她态度坚决地向马休命令道。马休一时之间感到踌躇。

  “可是妈,他们……”

  “就算再怎么十恶不赦,也应该要有正当的死法。绝不能让贵族给大卸八块。如果你见死不救,我和你们一辈子都将良心不安。——这是我从你父亲身上学到的教训。”

  马休默默将手搭在母亲肩上,起身欲取藏在各个房间角落里的木桩枪。

  蓦地传来一股惊愕的气氛。阿迪鲁转身一看,发现贵族和猎人已消失了踪影。

  “苏,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站在门口的女儿,一脸惊惧地摇着头。

  “当妈妈说——这是我从你父亲身上学到的教训时,他们两人就冲出了门外——”

  马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急忙往放置武器的方向奔去。

  当马休冲出家门时,打斗已即将结束。

  诚如D所言,离屋子后门约二十公尺处的路上,巍然而立的公爵夫人正瞪视着D和巨人。她那肤光胜雪的纤纤玉手,各提着两名茫然失神的年轻人。

  人类以外的这三个人——投射出骇人鬼气,尽管身为人类,全身仍可清楚地感应,马休只能伫立原地无法动弹。

  三人一同望向他。

  “你来有什么事啊,可爱的小弟?”

  米兰达语带嘲讽地问道。从唇际间露出的森森利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放开他们!”

  马休道。那声音连他自己也觉得很窝囊。

  “我很清楚,这些人是你的敌人。”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不能对他们动手。由我自己来解决。还有,别再叫我小弟。”

  这名白皙的妖女昂首朗笑。

  “我听说人类喜欢逞英雄,看来,确实是这么回事。可以不用弄脏双手,便收拾自己的敌人,你应该好好感谢我才对。”

  “不行。人类有人类的死法。快放开他们。”

  坚定的决心,令少年全身为之紧绷。

  “哦。”

  公爵夫人的表情转为揶揄的笑脸。

  “如果我说不呢?”

  光是这句话,便令马休战栗不已。他的决心已随之烟消雾散。面对贵族的威胁,人类终究只能俯首称臣。

  米兰达的笑脸再度改变。这次改为嘲笑。

  “你退一旁去吧。”

  贵族温柔而又坚决的命令——马休也实际向后退却。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从公爵夫人的手中,发出气若游丝的悲惨叫声——

  “救……救命啊……”

  马休全身涌满力量。这是上天赐给愚蠢人类的一种资质,虽不太相称,但却极其崇高。——对弱者不能见死不救。

  “放开他!”

  马休将木桩枪架在肩上。

  “你以为用那种玩具杀得了我吗?早在和你祖先订下约定之前的五千年,我便已得到这个生命。区区一根白木桩,休想要取我性命。”

  她自信满满的这番话,并非虚言。刚才——在她和另一名肤色白皙的妖女露西安的战斗中,马休已亲眼确认过。

  虽说是白木桩,但若不能刺穿贵族的心脏,便发挥不了效果。不论是刺中腹部、肺部、眉间、还是头顶,他们都能若无其事地拔出,证明木桩对他们起不了作用。唯一被认为有效的部位是喉咙,这可视为是因循自古流传的传统——要消灭吸血鬼,得先将木楔刺进心脏,之后再斩断其首级。

  木桩对这名女子的心脏起不了作用。

  然而,少年已不再犹豫和恐惧。他瞄准目标的枪口,纹丝不动地朝公爵夫人丰满的胸部形成一道不动的直线。

  “开枪啊。”

  夫人左手拍着胸口。但手中那两名小混混却始终未曾离手。这是何等的怪力——每当夫人的手臂轻盈地摆动,那两人的身体便会剧烈震动。

  尽管如此,马休之所以踌躇不前,是因为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告诉他,眼前这名妖女是前来解救他们的。

  “你不开枪吗?”

  公爵夫人露出森森白牙。

  “那么,我来让你顺利开出这一枪吧。看好了。”

  公爵夫人适才一度将手放下,此时却倏然上扬,像人偶般颓然垂落的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被拉向她面前,她将朱唇凑向那人的颈项。

  “救命啊!”

  那嘤嘤啜泣声,以及在马休挂于胸前的原子灯光芒照射下,一张色如死灰的脸孔——此人是乔佩斯·拉拉库西斯基。

  就在那两根利牙即将刺入他的颈项之际,马休扣引了扳机。

  在高压瓦斯下击发的木桩,时速高达一二O公里——虽然飞行距离远不及子弹,但在这样的距离下,绝不会射偏。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在雪白洋装的胸前一把攫住那枝木桩。是谁从旁出手,不言可知。

  “D,你为何出手制止?”

  公爵夫人询问的语音中,带有愉悦之情。

  “保护者和被保护者起内哄,毫无意义。”

  D将木桩抛向马休后说道:“这班人由他处理。”

  “哎呀,连你也想阻挠我?”

  “我没阻挠。不过,若是你伤了他,普罗周伯爵绝不会坐视不管。倘若那场新战局的结果,是伯爵遭人击毙,将会造成我的困扰。”

  “说的也是。”

  她芙蓉出水般的面貌,闪过一丝轻蔑的神情。

  “因为你过人的美貌,害我差点忘了,你是靠吸我们的生血活命的卑贱猎犬。既然这样,你就乖乖在一旁看着吧。有只狗在一旁多嘴,真是吵死人了。干脆由我来让你闭嘴吧。”

  公爵夫人的目光与D交会。D的漆黑眼瞳燃起金色火花。蓦然,火花闪动,缩小变细,没能来得及绽放临终前的刹那光芒,便黯然无踪。

  “住手!”

  巨人发出这声吆喝。因为他感受到D布满全身的鬼气。公爵夫人宛如全身虚脱般,向后退却了两、三步。

  “她虽然对你多所冒犯,但却是此次事件不可或缺的战力。若没有她,我恐将命丧法尔休雅之手。”

  也许是这番话奏效之故,D俐落地断绝妖气,眼望东方的苍穹。

  “就快天明了。”

  伯爵眉头微蹙。

  “夜晚再见。请立即启程。”

  他向马休交待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他巨大的身躯,直到隐没于黑暗中后,才没再传出脚步声。

  茫然目送他离去的马休,猛然回神朝一旁望去,已不见公爵夫人的踪影,只看见白雾朝道路的彼方飘移。

  当他朝倒卧地上的四人奔去时,阿迪鲁也正巧赶来,马休和母亲纷纷看得目瞪口呆。

  虽未遭贵族咬伤,但光是碰触,便不禁怀疑这是否仍为人类的身体。原本年轻气盛的四人组,如今个个都成了枯瘦干瘪、鸡皮鹤发的老人——不,是化为木乃伊,倒卧在黑土上。

  诧异无语的两人背后,传来朝屋子走去的脚步声。

  马休本欲追上前去,但阿迪鲁制止了他。

  “为什么,妈?”

  “他身上也流着贵族的血液。我不希望他待在我们家。”

  “可是……”

  “他的目标是那名巨人。只要巨人想保护我们,他就会跟在一旁。光这样就叫人受不了。”

  母亲的预料没错,还不到两分钟的时间,D骑乘在黑马上的身影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面对这名默然离去的俊美骑士,马休感觉到一股难以自抑的情愫涌上心头,他激动地喊道。

  “我深受感动。这位大哥,你真的很厉害。”

  虽然感觉D仿佛朝这里瞄了一眼,但他仍是不发一语的驾马离去。少年很清楚彼此并非就此永别,但激动的热情仍旧在他胸中激荡,他纵声喊道。

  “要怎样才能当一名猎人?当一名吸血鬼猎人?”

  在母亲以惊愕恐惧的眼神望向D之前,他已消失在幽暗之中。

  仅留下这对母子。

  无法言喻的寂寥笼罩着阿迪鲁和马休。那种感觉,仿如悠悠天地,仅剩他们两人。

  母亲将脸埋进马休胸前,双唇发颤。

  “马休,我们今后该如何是好?除了种田之外,我们什么也不会。但我们却只能抛下这片农田,遵照贵族的指示去做。我好害怕啊。”

  声音改为呜咽。

  一股平静的惊讶将马休攫获。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识母亲这幅模样。她过去总是出奇地冷静。

  “妈,你放心吧。”

  他温柔地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总会有办法的。尽管现在暂时离开,但日后再回到这里不就行了。不管身处什么样的地方,我们都能坚强地活下去。”

  平淡如水的晨曦缓缓渗进世界。

  从那三名男女离去的方向——东方,投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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