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话 飞龙与少女

  一只蝙蝠飞翔在古老且广大的森林中。

  季节正值初夏。恣意伸展的茂密枝叶有如屋顶般覆盖在头顶上,沐浴在来自天空的阳光中闪耀著翠绿的光芒。长满青苔的粗壮树干林立的森林阴暗而幽静,充满沁凉的湿气。自茂密叶片的隙缝间洒落的金黄阳光有如雨点笔直洒落,彷佛要证明当下确实是夏天。每当风吹过枝丫,光便在沙沙声中翩翩起舞,轻盈滑过森林中层层堆叠的叶片与青苔或色泽鲜艳的蕈类。在这光景中,一只蝙蝠任凭阳光拂过翅膀,愉快地在林间飞舞。

  细长尖爪般的骨头之间张著的翼膜迎风改变形状。以没有这能力的其他鸟类难以办到的动作强劲地拍打空气,得意地转身向后。

  银铃般的轻笑声回应他。

  蝙蝠的眼前站著一名外表莫约十来岁的白皙少女。那单薄而欠缺色素的身躯在这幽暗的森林中有如一朵绽放的花。蝙蝠觉得她好漂亮,漂亮得让蝙蝠直想跟森林中所有的野兽们炫耀。她是就蝙蝠所知,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日正当中却依然幽暗的树林中,她悠然向前步行,歌唱般说道:

  「托罗,不可以一个人跑太远喔,一定要待在我追得上的地方。」

  甜美的嗓音。每当听闻那声音,蝙蝠──托罗总是会有股像是害臊又像是喜悦的心情。他连忙飞往少女的身旁,少女以微笑和一句「欢迎回来」迎接他,覆盖著她头顶的白色头纱微微摇曳。有著镂空花朵图样的布料下,剪短的头发也是雪白,更下方的肌肤同样白皙。各种色调与质感不同的白色构成了少女身影的一切。

  托罗于自己的脑袋里翻找著词汇。她的头发彷佛绸缎,肌肤则有如果实,充满韧性而坚强,柔软而水嫩。总之就是一片白。在她那稚气未褪的圆润脸庞上,在纤长睫毛的环绕下,有著一双蜂蜜色的眼睛,与托罗的眼睛颜色相同。

  那双眼睛总让托罗好骄傲。

  因为这共通之处相当于证明了她就是托罗的主人,也是托罗的母亲。

  托罗是少女亲手创造的烧瓶侏儒的亚种。在她细心的作业下,于七百四十八天前诞生于这个世界。让蝙蝠的精子在烧瓶中腐败后加上少女的血,让他得到了肉体。但是,烧瓶中的侏儒一般而言注定无法活著离开烧瓶。尽管如此,他现在却自由自在地在广大的世界中飞翔。

  这让托罗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托罗之所以能得到自由──一想到那理由,总是让他有点五味杂陈。

  「还有,要小心点喔,托罗。」

  突然间少女低声说道。托罗知道,每当她以这样的语调说话,就是这世界的幻兽发生异状时。少女紧握著合花楸木制成的长而牢固的手杖。看似新娘头纱的薄布下,是一套朴素的贯头衣加上长裤,脚踩厚实皮靴,肩上背著一个大皮包。身穿那袭有如旅行尼僧的服装,她踩著习于行走山林的步伐走在层层堆积的落叶上。微微眯起那双明亮的眼睛,谨慎观察四周。

  「完全感觉不到幻兽的存在。地面上也没有『妖精环』,就连一般的动物也不见踪影。明明森林在夏日阳光下这么有精神,但是……他们究竟是为何逃走了?」

  她沉思著这个问题,但在下一瞬间急忙抬起头。

  ──────风起。

  强风拍打少女的脸颊。

  云朵般巨大的黑影从少女的头顶上高速经过。那黑影无情地摧残著树梢,掠过森林正上方。坚硬鳞片覆盖的巨大腹部撞上叶片便发出有如冰雹的啪啪声响。那巨大的身躯没有上臂,向两侧宽广伸展的是一对翅膀。每当那对翅膀拍动,遭到撕裂的空气便随之高声惨叫,令整片森林动摇。少女自枝丫树叶的空隙间瞥见那黑影的头部长有大小不同的角,形似蜥蜴的眼睛瞳孔细长。

  「──────飞龙(Wyvern)。」

  少女低声喃喃说道。同时,飞龙甩动的尾巴折断了上方的树干。

  「………………啊!」

  折断的树干起初看起来只像一个黑点。但是那物体在划破空气的同时坠落,一瞬间便抵达少女的头顶上。托罗毫不犹豫地冲向她的正上方,伸展双翼。就在少女与蝙蝠要被压扁之前,半截树干静止在半空中。

  摇晃的叶片拂过托罗的鼻尖。少女吐出刚才哽在喉中的一口气。

  「…………太好了。」

  她缓缓伸出手,接住耗尽体力而落下的托罗。将托罗的身躯抱在怀里,她仰起头对著静止在半空中的树干微笑道:

  「是你吧,库施那?谢谢你。」

  听见少女口中那名字,托罗感觉到全身的毛倏地倒竖。托罗仰起头,只见折断的树干上缠绕著无数的黑色。黑色自少女脚边的影子朝天伸出,彷佛百头巨蟒将树干固定在半空中。黑影彷佛生物般微微弯曲蓄劲,将树干拋向远处后,向上方「笔直」拉长。轻盈的落地声响起,那家伙站到了地面上。甫一张口,阴郁低沉的声音与快活的语调交织而成的矛盾话语便从中冒出。

  「唔嗯,看来没受伤真是太好了,我的鲜花啊。怎么,无须道谢喔。毕竟我永远都是你无敌无畏的骑士。嗯?话说那边的小不点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脸不开心?若没有我即时相助,你现在可就变成压平的蝙蝠肉饼了喔。来啊,还不秀个更开心的表情给我瞧瞧,快点快点。」

  托罗全力板起了脸回应那家伙的捉弄。那家伙有如稻草人修长的肢体包裹在细如长筒的黑色衣物之中──质地高级,但裁缝工匠绝对无法缝制的晚礼服。在这片树林中,这装扮无论是人是兽都太过奇异,但更奇怪的是那家伙的头部。

  少女称为库施那的那家伙,有著人类般的身躯与兔子的头部。

  托罗也记得数种半人半兽的幻兽。但是这家伙的特徵与托罗所知的每一种都不同,简直莫名其妙。而且那轻浮的举止与对主人的态度,总是令托罗心中怀著几分不满。像现在也是,与主人的距离似乎太近了些,又好像不会……仔细一看还是太近了。

  「嗯?怎么了?怎么了?还不快住手,别扑向我的脸。检查我的鲜花有没有受伤到底有何不对……等等,这理由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你仔细听好,我绝非心理变态之流。」

  「你们两个的感情还是一样好呢,真教人羡慕。」

  「绝非如此!话说,有时实在令人怀疑我的你眼睛长在哪里。嗯?」

  突然间,库施那的动作静止了。粉红色的鼻尖屡次抖动,长耳朵直指向天空。那对长耳灵敏地朝著左右转动,他哼笑道:

  「我是察觉了,但你『察觉了』吗,我的鲜花啊?」

  「嗯,我知道了。得加快脚步了。」

  「要我抱著你跑?」

  「不行。也许有人会逃进森林里,万一撞见你,人家会被吓到的。」

  「说的也是。我就先躲起来比较好吧。有什么事会再现身。」

  库施那话一说完便迅速融入少女的影子中。少女蹬向地面跑了起来,托罗则在她身旁使劲拍打著翅膀。前进一段时间后,空气中开始参杂著物体烧焦的气味。少女更加快速度,以紧张的语气喃喃低语:

  「……得快点才行。」

  头纱下的双眼注视著森林的前方,她低声接著说:

  「再不快点,也许会有人死。」

  * * *

  穿过森林时,飞龙已经振翅离去。不过在距离森林没多远的村庄中暴虐的痕迹历历在目。目睹眼前的情景,少女喃喃说道:

  「……好过分。」

  村庄燃烧著。四周有石墙环绕的村庄规模不算小,在民房聚集的平原另一头有一大片沿著山坡开辟的麦田。然而,现在以森林里的木材建造的厚实房屋有几栋正熊熊燃烧。

  村民对著建筑物泼水,在火势减弱后便折断柱子让建筑物崩塌。让火焰被封闭在瓦砾之中,先用濡湿的布条拍打后,再将水泼向依然闷烧的地方。村民们像这样不断重复同样的作业直到废墟不再冒烟。那预防延烧的一连串手法不知为何显得异常熟练。

  紧接著,少女的视线挪向麦田。在初夏的翠绿之海中也有数个彷佛蠹虫咬穿布料般的洞口。该处的植物彻底炭化至可见到地面,但恐怕不是最近被烧毁的。

  在那附近看不见拍打麦穗拚命灭火的村民们。少女感到不解。

  「来过好几次了吗?况且那孩子明明那么愤怒,损害却不严重。」

  盛怒下的飞龙如果真起了杀意,村中民房和整片麦田恐怕都已经陷入火海,村民肯定也无人能幸存。

  为何飞龙没有烧尽一切?更重要的是,飞龙为何袭击村庄?

  按捺下涌现心头的疑问,少女笔直跑向村庄。

  * * *

  穿过无人看守的村门,少女在村中缓步前进。

  走在路上的村民们脸上挂著沉重的疲态。

  看著不远处化作焦黑废墟的民房,母亲紧咬著嘴唇将孩童紧揽在身旁。少女对母子投来的狐疑视线低头行礼,朝著瓦砾的方向迈步,在依旧飘荡著燃烧余味的微热空气中前行。男人们踩著濡湿的地面进行作业,他们的说话声传到少女耳畔。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那家伙一定还会再来啊。」

  「不能再继续拆房子了。尽可能多储备一些水吧。」

  「那样真的够吗?那田里用的水该怎么办?啊~~可恶,混帐东西。根本没办法下田工作,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完蛋。」

  「喂,你冷静点。」

  「要怎么冷静啊!我们会被他折磨到死!」

  惨叫般的怨叹声。少女更加走近骚动的中心,几位村民发现她的到来,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他们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纳闷地看著这位外来者。少女再度低头行礼,来到不直接参与工作而向众人发出指示的老年男性的背后。她停下脚步。

  「这还能用,搬到那边去。可恶,这下该怎么办……嗯?你是……?」

  在他转头的瞬间,少女将手伸进自己衣服的领口,掏出一条细锁链。

  ──────铃铛般的清响声。

  伴随著那细微的声响,银色膏药盒有如坠饰挂在少女胸前。膏药盒的表面刻著长有数百根短角的古龙纹章。少女对著双眼圆睁的年老男性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是旅行中的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我想您应该是阿堪西亚村的村长,所以向您请教。村庄似乎是受到飞龙的烈焰侵袭?」

  「那纹章……还有头纱……喔喔,您是幻兽调查『官』啊。人家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您能在这时赶上真是万幸。虽然我们已经联络了卡纳莉镇,但迟迟没有回音。没想到以叫不动闻名的官员大人居然直接造访本村。」

  「不、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常驻于卡纳莉镇的调查官。」

  面对口中说著有些失礼的评语同时面露喜色的村长,少女──菲莉以带著几分歉疚的低沉语气回答。

  生存在这世界上的「幻兽」,意即「拥有独特的生态,不属于一般食物链──同时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调查幻兽的生态系统、向国家报告,同时也处理对一般民众而言最切身的问题──幻兽造成的兽害,这些都属于国家认定的专家「幻兽调查官」的职责。然而菲莉虽然正是村民们引颈盼望的专家,但同时也有所不同。

  「听闻由于海怪频繁出现,现在卡纳莉镇的调查官正为了处理来自商会的驱除要求而分不出身。那个,我与国家指派的幻兽调查官不同,只是拥有同样权限的契约调查员。不过,与幻兽有关的人类与幻兽双方所受的灾害,在我权限范围内都能予以处理……您明白吗?」

  「调查……员。呃,请问和常驻调查官到底有什么差别?」

  「是的,幻兽的栖息地点相当广,种类也复杂繁多,因此资讯的收集仍然十分不齐全。目前拥有充分专门知识的调查官培育速度仍然赶不上需求。国家的辅助政策是,与国家认定的魔术师或炼金术师的家族订立契约,赋予同等的权限。因为和每天处理当地问题的国家调查官不同,那个……确实对当地特有幻兽的专门知识方面较为薄弱。但是我拥有代代相传的知识,愿意尽心尽力帮助各位。」

  菲莉的解释和年幼的外表让村长脸上掩不住失落。再加上振翅飞在少女身旁的蝙蝠,同样让他感受到一抹难以言喻的疑问。不过,他似乎觉得事到如今也无法多挑剔什么,短促地点了头。村长扯开嗓门,对周遭喊道:

  「各位放心吧,幻兽调查员大人大驾光临了。啊~~虽然不是之前联络的那一位,不过她同样愿意了解那条该死的飞龙对我们造成的危害……嗯,这可是求之不得。没错,正是求之不得的幸运!我得暂时离开这里。这个嘛……亚伯、依威尔、托马斯都过来。来来来,请往这边走。」

  村长唤来数名男性,带著菲莉离开了火灾的废墟。

  在他的带领下,菲莉前往坐落于麦田附近山丘上的村长宅邸。这座建筑有著从森林远眺也十分醒目的鳞片状屋顶,似乎同时也是迎接贵宾的场所。

  村长亲手为菲莉推开大门,她低头行礼后走进屋内。地上铺著数层有著华丽刺绣的布织品,她与村长一同坐在橡木制成的桌子旁。

  在男人们眼前振翅飞翔的托罗找到了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心满意足地倒吊在鹿角下。村长夫人连忙端来饮料后,名为依威尔的男人首先开了口:

  「飞龙每天都飞来村里,吐火烧毁房子或田地后又飞走。」

  「不只这样!还会把家畜抓走!虽然到下一次冬天还有时间,但这样下去绝对撑不过冬天!那家伙就是打算把我们活生生折磨到死!」

  名为托马斯的男子一面喷著唾沫一面控诉。看来村长似乎召集了村内地位较高的家族的当家们,要告知菲莉各自遭受的损害。

  菲力从皮包中取出了一叠纸,开始记录详细的受损状况。向牧场主人询问损失的家畜头数,又向麦田的主要管理者询问麦田的损伤。最后菲莉静静点头。

  「损害状况我大致了解了。这次事件确实可认定为幻兽──龙种飞龙造成的兽害。若各位向我提出申请,我就能捕捉飞龙或处理这次的事态。」

  「喔喔,这真是求之不得。我这就代表全村向您提出请求。如此一来我们终于能得救了。」

  「在那之前,那个,我有件事想请教各位。」

  菲莉将整叠纸的边缘敲在桌面上整理对齐后搁在一旁,语气平淡地切入正题。她那双明亮的蜂蜜色眼睛扫视在场所有人,微微歪过头。

  「各位是不是对那只飞龙做了什么?」

  「─────────────咦!」

  瞬间鸦雀无声。在那显然不自然且尴尬的沉默中,村民纷纷将视线自菲莉脸上挪开。然而,尽管置身于这股彷佛正强求她别多过问的气氛,菲莉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最后像是敌不过菲莉的坚持,村长咳了一声开口说:

  「您指的是什么,我们不太明白。」

  「至今飞龙不曾没由来地袭击人类。他们并非蛮横粗暴的种族。」

  「呃,这个嘛……也许只是那只飞龙习性特别吧?」

  「幻兽书,第三卷第一百八十五页────『阿堪西亚村的飞龙』。」

  菲莉突然吟咏诗句般流畅地轻声说道。同一瞬间,她脚边的影子吐出了一本书。在软衬料质地的桌巾遮掩下,菲莉佯装自脚边的皮包取出那本书,将陈旧的古书举到眼前。泛黄的纸张上头写满了手写文字。她没有任何迟疑就翻开要找的条目,开口说:

  「虽然内容我全都记住了,但为防万一还是对照资料吧。『特徵是将积存于体内的浮游用的气体高速喷出,再以嘴喙前端的突骨互相碰撞点燃以喷射火焰』,除此之外还标明了『已登录』。国家与栖息于地脉的龙种长老们订有契约,不得随机猎捕或驱除龙种,且所有个体都登录在国家的档案中。他是其他幻兽调查员已经确认并且向国家报告,认定为本地特有幻兽的独特个体,应该没错吧?」

  菲莉抬起脸,蜂蜜色的双眼再度映出村长的表情。

  「一般而言,离群的飞龙属于危险个体。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国家认定,理由是村中有能抑止飞龙的人物。应该没错吧?」

  「这……」

  「她现在人在哪里?我想与她讨论这次飞龙失控的情况。」

  「您说的她是指……」

  「这本书中是这么记载的──『缎带的少女』。」

  菲莉说出这字眼的瞬间,村民们惊讶得彷佛突然遭到石块投掷的鸟群。其中名叫亚伯的年轻男子靠近她一步。

  「你突然在说什么……那本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借我看看。」

  他的手伸向菲莉的肩膀。但在转瞬间,一道黑影缠住了他的手腕。在亚伯双眼睁大的同时,黑影转变为人类手掌的形状。手掌连接到一条细如长管的纤瘦手臂。亚伯惊恐地缓缓抬起脸,目睹眼前光景而哑然无言。

  「哎呀,该不会她娇柔可爱的模样让你心生误会了?不好意思啊,有个棘手的护卫随侍在旁喔。」

  不知何时,在亚伯眼前站著一位以厚实黑布遮掩脸部的异样人物。外表看起来勉强算得上人模人样──一双兔耳藏在高顶帽中,服丧似的以黑布盖住脸庞──库施那在自己面前竖起一根指头,以夸张动作左右摇晃。

  「啧﹑啧!这可不行啊,年轻人。我可没有准许你随便触碰她,毕竟就连我都会挨那小不点的骂。但你却想摸就摸,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难道不是吗?」

  「好痛、好痛啊!」

  「库施那。」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只是一时冲动。没办法嘛,人类的手臂和妖精那火柴棒般的手臂也没什么差别。」

  阴郁的嗓音快活地回响在客厅,库施那松开了亚伯的手。面前的厚实黑布摇曳著,他将菲莉笼罩在白色头纱下的肩膀往身边揽。

  「人类,你要明白,我的主人可不是怀著恶意的人有资格触碰的花朵。」

  「我只是想把各位的证言当作参考,理解飞龙情绪失控的原因。既然我已经接受兽害申请,无论理由为何,我的责任都不会改变。为了各位,也为了那孩子,我必须阻止灾害继续扩大。但我还是不能对那孩子失控的原因一无所知。」

  为了不被屋内的喧闹声盖过,菲莉拉高了音量。突然现身的异样男人,再加上似乎意指那只飞龙的「那孩子」这个字眼让场面更加混乱。但是,最终村长像是放弃了什么般摇了摇头,再度开口说道:

  「其实……这件事实在太过丢人,我们也不想让外人知道。」

  这座村里原本有著名为「缎带的少女」的圣女,代代相传管理著飞龙。「缎带的少女」──在遥远的过去,一头飞龙失去了原本当作住处的神木而闯进附近森林时,一名少女将附加了咒语的缎带绑在飞龙身上,藉此平息飞龙的愤怒。那位少女的后裔正是「缎带的少女」──她平常就住在森林,与飞龙共同生活,与村民间鲜有往来。圣女与村民间原本视彼此为「好邻居」,维持著遭遇困难时互相帮助的关系。然而某一天盗贼团袭击了村庄,要求的不只是钱财还有年轻女子,于是村民们便向盗贼团透露了圣女的住处。

  飞龙在圣女被掳走的当下,不知为何并没有攻击盗贼们,但在那之后就不时来此烧毁庄稼与房舍。

  「我想您应该会觉得很过分吧。我明白,我们也这么认为。然而这对我们也是非常痛苦的选择。虽然我们也联络过卡纳莉镇的自警团,但是实在无法指望他们出手相助……光靠我们要对抗盗贼团未免太过危险……这种事我们实在办不到。希望您能体谅。」

  「…………我明白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吧。谢谢您的报告。」

  菲莉并未责怪村民,而是低下了头。也许村民们十分害怕外来者的评价吧。目睹菲莉的反应,村民们纷纷松了一口气。然而菲莉露出沉痛的表情继续说:

  「如果有一天各位的母亲或姊姊突然被掳走,各位有办法忍受吗?」

  「啥?」

  「在诸多龙种之中,飞龙拥有的智力算不上高。不过飞龙拥有的知性与其他动物相比,可说是十分丰富,也能明白人的情绪。他们的思绪与人类相当接近。」

  村民们不禁面面相觑。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位女性、身为一位外来者,少女似乎不打算责怪他们。然而,她却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继续说著谁也未曾预料的话。

  「那个……请问您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那孩子,也就是飞龙。我是幻兽调查员,其他人的问题……无论是她的痛苦或是各位的痛苦,以及当时是不是真的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不过是一名旅行者的我无法断言。然而只有这句话,身为一名幻兽调查员的我非说不可。」

  村民们脸上的纳闷之色更深了。然而,菲莉继续她那近乎愚昧的真心倾诉。

  「他们的心灵与人相近,有时也会深深受伤。请各位千万不要忘记这件事。与幻兽相处时不能忘记他们看事情的角度,如果忘了这件事──」

  库施那从少女手中接过书并阖上。他就如同一开始现身时,转瞬间融化消失在菲莉脚边的黑影中。托罗拍著翅膀从鹿角下飞到她的头纱上降落。菲莉静静摇头,站起身。

  「──那真的教人非常非常难过。」

  菲莉深深低下头,起身离席。她对著村长夫人行礼后迈步走过走廊。自高挂著编织成圈的树枝当装饰的玄关走到屋外,关上背后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

  环顾眼前的农村光景,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麦田另一头的棱线已经逐渐染上黄昏的色彩,橘色光芒也洒落在森林的树冠上,彷佛著火般绽放著金色光彩,数以万计的叶片在风中摇曳而光芒闪烁。清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余灰扑向她,但从下方伸长的影子将之一片也不留地击落。

  『打起精神来,我的鲜花。对幻兽怀抱太多同情,是我的你的优点,不过同时也是缺点。』

  「谢谢你,库施那……说的也是。现在没有时间消沉,在那孩子来之前得做好准备。」

  菲莉喃喃低语,蜂蜜色的双眸坚定地望向空中。

  愤怒的飞龙肯定明天也会造访吧。

  在那之前,她有些事非得先确认不可。

  * * *

  使劲将翅膀往下方一压,飞龙就这么威风凛凛冲上天空。

  每当他振翅,森林中的树木便以他为中心被风压得向外侧弯腰。虽然飞龙距离村庄还有好一段距离,但已能轻易感受到那股非比寻常的力量。菲莉虽然目睹了如此情景,却叹息般摇摇头。

  她像是看著迷路的孩童般,以沉痛的视线注视著飞龙。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

  以寿命长达数百年的龙种来说,眼前的飞龙只不过是个孩童。

  任凭白色头纱随风翻飞,菲莉紧握住合花楸木的细手杖。她的脚底下踩著燃烧而崩塌的民房留下的焦黑地面。她现在独自站在村庄入口处的废墟,万一遭到火焰喷射也不至于波及其他民房的位置。村民们全都按照她的指示躲在房内,托罗也在村长的家中等待。在场的人就只有菲莉一个,不过她身旁还有另一道人影相伴。

  现在那人影没有遮掩那双兔耳,库施那大大方方地随侍在她身旁。他自豪地抚过那对修长的耳朵,又搓揉著笔挺坚硬的胡须,对菲莉问道:

  「要留情吗?」

  「不要伤到性命。」

  「还有吗?」

  「可以的话,别让他受伤。」

  「知道了。你还是老样子,人很好啊。」

  两人结束了简短扼要的对话。库施那就这么双手抱胸,不时动著兔耳,视线悄悄瞥向菲莉的侧脸。她的表情紧绷而认真。库施那轻哼一声,伸出手。

  将手掌搁在菲莉那头白发上,摩娑著头顶般绕著圆挪动手掌。

  「哇啊,库施那?」

  「我觉得这样的你很不错喔。唔嗯,很不错,这样的你很不错。但是别这么苦恼。没有人的请求就无法对飞龙出手,接受人的请求就必须剥夺飞龙的自由。真是矛盾啊。况且理由居然那般不值一提,完全是人类那一方的问题。」

  库施那说完耸了耸肩,再度轻捻胡须,以认真的口吻继续说:

  「不过,为了其他龙种,也不能放任他继续迷失下去。唉,不过那些自视甚高的龙种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群时常惹麻烦却又绝不主动解决麻烦的自大贵族罢了……别在意,负责动手的是我,尽管把烦恼全拋在脑后。不然就站在后头,为我高歌一曲也无妨。」

  「这样不对。因为这是我决定的。」

  「还真是劳碌命啊。虽然这才像我的你,但不得不说你还真是笨拙的生物啊。」

  「还有,我唱歌不好听喔。」

  「啊哈哈!别担心,好听、难听不过在听者的一念之间。无论是否五音不全,我都能听得有如天籁,哎呀!」

  这时一抹黑影从菲莉的皮包中窜出,扑向库施那的脸。偷偷躲在里头的托罗用鼻尖顶开皮包上盖冲了出来。他使劲振动翅膀,拍打著库施那的脸。

  「托罗你真是的。我不是叫你在屋子里等吗?」

  「快住手,小不点,难道现在是控诉什么靠太近的时候吗?你是怎么啦?居然偷偷跟到这里来。胆小鬼也想逞英雄啊?是不是啊?喂,别抓人啊。」

  托罗对著库施那挤出一张鬼脸,转身飞向菲莉,攀附在开始随风翻飞的菲莉的头纱上,为了保护头纱不被风吹走而用自己的全身压住头纱。库施那无奈地摸摸自己的兔脸,转身面向飞龙。那巨大的身躯已经来到不远处。一阵阵强风扫过库施那的毛与菲莉的头纱。库施那正眼迎向那充满愤怒的视线,活动肩膀关节。然而,他突然改以认真的口吻细语:

  「主人啊,请开口吧。」

  「拜托你了,库施那。」

  这时菲莉闭起双眼。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蜂蜜色的双眸。

  「──────阻止那孩子。」

  「如你所愿,我的鲜花。」

  库施那优雅地弯身行礼,仰起头,轻蹬脚跟。

  剎那间,影子在地面上倏地扩张,向天空迸射。

  数十道黑影有如植物急遽伸向天空,彷佛藤蔓要缠上飞龙的身躯。飞龙在惊惶中全力振翅,往上空方向逃离。冲击波般的强风直扑菲莉等人。库施那不慌不忙地抬腿踢向半空中,两股强风互相碰撞而抵销。在那同时,无数黑影划出灵活的轨迹扑向飞龙。在黑影就要勾上飞龙尾巴的瞬间,飞龙的身体倏地往一旁翻滚并急速回旋,几乎不曾振翅就钻过黑影的隙缝之间。那彷佛视惯性与重力于无物的动作令菲莉不禁叫道:

  「好厉害!飞龙果然能办到单纯就身体构造而言不可能达成的飞行啊。如此年幼也能发挥这样的灵活性……真是令人惊叹的生物呢!」

  「我的鲜花啊,虽然我是轻松写意,但是该怎么说呢……你还真是老样子啊。话说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你发出这样兴奋起来的声音了啊,不是吗?」

  「你知道吗?在加鲁干博士提出的学说中,他们在身旁形成独特的力场──」

  「唔嗯,我明白了。晚一点再听你说,晚一点,好吗?」

  像是要打断两人的对话,喀嚓喀嚓的声音响起。飞龙一度振翅,甩动粗壮的长尾转身向后,朝著直追在身后的库施那的影子喷射火焰。在炫目的光芒中,影子在转瞬间消逝,烈焰过后什么也不剩。

  库施那赞赏般鼓掌。

  「哈哈!不错、不错啊!纵使敬陪末座,但龙种不愧是龙种啊。欣喜吧,飞龙────我要亲自上了。」

  语毕,库施那踩著舞步似的向前伸出右脚。脚底的影子雨后春笋般急遽向上抽长。他单脚踩在影子前端维持平衡。在他支撑不住而前倾时,另一道黑影追上支撑他的左脚。库施那就这么在接连伸长的影子上头有如踩著阶梯在空中轻松迈步。恐怕也没料到对方会凌空步行而来,飞龙烦躁地直盯著他,敲响嘴喙前端的骨突。火花四溅,喷射气体即将著火。在那之前,库施那猛蹬影子。「动如脱兔」的兔头人影高高跃起。目标突然自视野中消失,飞龙放弃吐火,扫视周遭。

  库施那降落在飞龙的头顶上。他俯瞰著瞪大双眼的飞龙,抿起兔唇一笑。

  ─────叽~~?

  「────嗨,小伙子。」

  库施那就这么将巨大的飞龙一脚踢往地面。

  飞龙看似会狠狠摔在地上,但是在他接触地面的瞬间,地面四周如沼地般发黑而下陷。在下方预备的影子化作缓冲,接住了飞龙的身躯。

  飞龙彷佛落入无底沼泽的野兽,剧烈挣扎。但在无数黑色藤蔓的束缚下,他无法自黑影之中挣脱。

  当飞龙失去自由后,家家户户的大门纷纷敞开。大概是之前就从窗口窥看情况吧,村民们冲出了屋外,喜悦地叫道:

  「成功了吗!」「真厉害~~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只混帐蜥蜴!」「之前居然敢侮辱我们!」

  「────不可以!」

  发现人们边欢呼边靠近飞龙,菲莉连忙迈步奔跑。

  尽管身体无法动弹,但飞龙还有其他武器。只见飞龙扬起脖子,瞪向村民们。覆盖著鳞片的胸膛急遽膨胀到比之前都大,证明了他这次一定要焚毁一切的决心。就在毁灭性的烈焰就要喷出口的瞬间,菲莉叫道:

  「不可以伤害人!」

  听见那高亢但微弱的声音,不知为何飞龙倏地咽下了烈焰。

  菲莉来到他身旁蹲下身子,迅速从皮包中取出蓝色缎带,绑住了飞龙的嘴。彷佛中了咒术一般,飞龙的身体失去了力量。

  菲莉温柔地抚著飞龙的头。

  「她是这么教你的,对吧?人类之间的问题由人类解决,要你不可以伤害人对吧?你的一击对人类而言太过沉重,换作是我也会阻止你。你心爱的那个人当时一定也是这么阻止你的,所以你才会放盗贼逃走。」

  菲莉以指尖拂过蓝色的缎带。大概是顾虑到飞龙,编有咒术纹路的缎带有著柔软的内衬。虽然就算缎带磨擦,龙那坚硬的鳞片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圣女肯定是一位善良过头的温柔女性吧。

  菲莉如此想像著那缎带原本的拥有者,继续说:

  「但是你无法原谅了。因为她都已经不在了,村民们却过著一如往常的生活;因为谁也不去救她;因为不管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回来──因为你太聪明,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这条缎带是菲莉昨天在圣女家中发现的。位在森林中的圣女的小屋,大概是被放火而有一半焚毁,但还勉强保留著原型。房内出乎意料地不算太过脏乱,雨水也几乎没有累积。

  菲莉发现留在屋顶上的爪痕便明白了。

  恐怕是飞龙张开翅膀代替屋顶,在该处等候村民们救她回来吧。他肯定等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却等不到她回来。

  谁也没有前去救她,村民们甚至没有这个念头。他们割舍了那样的可能性,被掳走的她就那样一去不回。年幼的他就这么孤单地留在森林里。

  飞龙拥有远比其他动物更丰富的智能,理解人的情绪。人类倘若自己的姊姊或母亲突然遭人强夺,肯定难以忍受,而飞龙的心灵与人类相近。

  因此,有时也会深深受创。

  飞龙彷佛要向菲莉倾诉般发出「咕呜呜」的低鸣声。菲莉缓缓抚著他的头。

  「乖孩子,乖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只是遵照她的教导去相信人,却又遭到背叛而已。但是我还是非阻止你不可。是啊,这真的很教人难过。」

  菲莉停下手,缓缓闭上眼睛。泪珠自她的眼角滑落。菲莉抹去那道痕迹,要安慰飞龙似的再度轻抚著他,低声说道:

  「我真的很难过。」

  欢呼声再度沸腾。目睹飞龙完全放弃抵抗,村民们欢声雷动。在那片欣喜的气氛中,菲莉独自一人流著泪。

  她好一段时间就这么陪伴在那孤伶伶的飞龙身旁。

  * * *

  夜晚降临,白色弯月高高升起。在皎洁的月光下,村内正因为顺利捕获飞龙而盛大庆祝,唯独村长家中充斥著紧张气氛。在摆著空酒桶的客厅,气愤的村长拍著桌子,他面前的菲莉则紧握著手杖。

  「我再次向您声明。这种事我绝对不会承认。」

  「我已经讲过很多次,那不该是您去判断的事吧!」

  村长直瞪著菲莉,但她没有移开蜂蜜色的双眸,情绪也没有因此激动,只是与村长互相凝视。攀附在头纱上的托罗正竭尽所能摆出威吓的表情。

  村长正与菲莉为了如何处置捕获的飞龙而争执不下。

  对于捕获的龙,大致上有两种惩罚。

  假设龙的失控原因不在他自身,本身的危险性较低的情况下,经过幻兽调查官的判断后,龙将被移送至其他地点。然而当龙本身具备高危险性,也没有抑制其力量的方法时,该头龙将被认定为不属于与龙种长老的契约中的「失序龙」,规定上将予以杀害。同时,其尸体将代替补偿金交给受到损害的被害者。

  龙种的尸体相当罕见且昂贵。食用其心脏就能理解动物的语言,其他内脏可制药,鳞片能打造防具,翅膀则是上好皮革。一头龙的尸体就能转变为难以想像的财富,受盗贼侵袭又遭到飞龙吐火的村庄正索求那份补偿。然而菲莉坚持她的见解,毫不退让。

  「他失序的行为原因在于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圣女。他现在尚年幼,因为突如其来的丧失而受到严重打击。尽管如此,他还是强忍住对盗贼的杀意,长时间等待她的归来。对于拥有如此程度理性的存在,我无法轻易认定他是『失序龙』。我坚决主张将之移送。」

  「那您要怎么保证他不会再回到村里!您应该也很明白,飞龙的移动范围非常广大!无论移送到何处,我们都无法放心。难道您要我们永远害怕它来复仇吗?况且我们所受的损害又有谁来补偿?冬天漫长而严苛,如果小麦的收成不好──」

  「很抱歉。我是幻兽调查员,不会因为人类方的问题而认定他是『失序龙』。」

  「人没得吃就活不下去啊!」

  「况且他没有杀害你们,就连一个人也没死。」

  「够了!和你简直讲不通!我会向卡莉纳镇的调查官寻求判断!」

  ────咕呜呜!

  在人们的争执仍持续时,被束缚在废墟的飞龙发出细小的呻吟声。

  飞龙的听力远比人类灵敏。村长与菲莉的争执不下全都传进了他的耳中。察觉自己的命运似乎即将决定,他为了逃脱而试著挣扎,但是从缎带缓缓流向他的魔力阻碍著他的抵抗。

  飞龙尝试至少要胜过这份不安的心情。他可是出身尊贵的一族,「她」也这么告诉过他:你强大且良善。正因如此,他绝对不能认输。但是对年幼的他而言,要控制情绪未免太强人所难。无法按捺心中逐渐高涨的不安,他希望有人能摸摸他的头,但那双手已经不在身边。

  飞龙回想起那双洁白柔软的手掌最后一次触碰自己的记忆。

  那时下著雨,但火焰燃烧著。她让表情凶狠的一群粗暴人类在背后等待,伸出了手。抚过飞龙的脸颊后,她轻声说:「不可以动喔。」明明只要她一句话,飞龙立刻就能将她背后那群人化为灰烬,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抽回微微颤抖的指尖,亲吻他的额头。

  『我不想让你因为人类的过错去伤害人。』

  『别担心,村里的人一定会救我的。』

  她留下那抹微笑,就这么被带走了。飞龙等候著,一直一直等待著。飞龙知道「她」那个种族虽然脆弱且短命,却相当聪明。

  至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说过谎。飞龙虽然不了解「她」相信的村民们,但既然与「她」属于同样种族,那么一定也是良善的生物吧。

  约定一定会实现,村民们一定会拯救她。

  他如此深信,但空等了好几天,从来无人造访。

  搞不好只是稍微离开一下,「她」就会刚好回来。飞龙不想让「她」失望,误以为飞龙根本没在等她。所以他不去水边也不去觅食,持续守护著「她」的家,雨天就张开翅膀,刮强风的日子就守在快崩塌的墙壁旁。

  又过了一段时间,飞龙等了好久,还是没有任何人来。

  就在他的不安即将凌驾于对「她」那句话的信赖时,村民们终于到来。在他们身旁没有「她」的身影。尽管如此,飞龙心中还是充满期待。他们一定马上就会向飞龙保证,他们肯定会动身前去把她带回来,因为他们是「她」所相信的善良生物。用不著担心,肯定就是如此。

  他们一定会将「她」带回到飞龙的身边。

  「啊~~……还真的被掳走了。是因为我们啊,如果我们没告诉那些家伙这个人的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喂,少说蠢话了。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没说会有什么下场。可恶,事到如今还来确认什么啊?不是我们不好,错不在我们。」

  「就算真的是这样,那家伙会不会怎样啊……总不能就这样放著不管吧?」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视线不时瞄向飞龙。听见他们说的话,飞龙有种浑身鳞片剎那间倒竖的感觉。但飞龙还是尽可能别去思考刚才听见的那些话语。他们肯定会去为自己带回「她」。应该是这样没错。要相信「她」,相信他们──人类的协助,所以自己不可以伤害他们。他们是善良的生物,应该是善良的生物没错。然而,村民们的嘴唇弯曲成像是笑容又像是哭泣的扭曲形状,开口说:

  「唉,就算那个人不见了,这家伙还是乖乖的嘛。没牺牲村里的女孩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啊。」

  短暂的笑声响起。但他们很快就敛起笑容。

  他们将脱下的帽子按在胸前,紧抿嘴唇低头盯著地面。飞龙也能明白那言语与表情中洋溢著后悔。但那已经足够了。他们的话语已经足以让愤怒烧尽飞龙的其他感情。

  他已经知道那群粗暴的人类是因为谁才会来到这间鲜少有人造访的「她」的小屋了。

  他们还说村里又有喜事了。村民们有他们的妻女,回到她们等待的家。但是他已经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别担心,村里的人一定会救我的。』

  那时下著雨,那双手颤抖著。现在回想起来,展露微笑的她──

  那时候,也许她正在哭泣。

  虽然他太过愚钝,当时没有察觉,但那肯定是──最后的诀别吧。

  在这瞬间,飞龙昂首发出了哭嚎般的声音。村民们同时转头看向他。已经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飞龙扬起充当屋顶的宽阔翅膀,自这间已经不会再有人回来的小屋高高举起。

  ─────────咕呜呜!

  飞龙再度低声鸣叫。甩开了痛苦的记忆,他看向澄澈的夜空。就在这时,于他的视野一角,黑影无声蠢动。覆盖飞龙身躯的藤蔓有一部分松开,彷佛狗尾般左右摇曳。飞龙疑惑地眯起眼睛,只见黑影凝聚成人的形状。

  阴郁的嗓音搭配快活的语调响起。

  「嗨,小伙子。」

  库施那左右晃动著双耳,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飞龙盯著刚才击败自己的异形,低声嘶吼著询问来意。但是库施那彷佛全不放在眼里,迈开步伐,蹦蹦跳跳地走过飞龙的眼前,哼笑道:

  「唉,还真是难堪至极啊。都是因为你去相信人类啊,真是蠢龙一条。」

  库施那如此嘲弄飞龙。飞龙拚命挣扎著想反击,但就连尾巴都动不了。库施那挺起胸膛开始绕著他的巨大身躯。

  库施那摇动毛绒绒的圆尾巴,嘲笑般继续他的演讲。

  「真是愚蠢到家。早点把村民全部杀光不就得了?就是因为你温吞地折磨他们,才会落得这种下场。哎,也许你也没办法轻易割舍圣女的教诲吧,或者是无法彻底放弃他们把圣女带回来的可能性?哈!简直太天真了。人不过就跟毒虫一样,不早点捻死,就会轮到我们被咬。」

  突然间,库施那的两脚跟倏地并拢,站定在飞龙眼前。他以演员般夸大的动作一拍手掌,发出响亮的声音。

  「──────但是啊……」

  库施那微微歪著脸,转身面对飞龙。黑兔的偌大红眼眯成不祥的形状。背对著弯月,那脸庞似乎散发著邪恶的光芒。库施那抿唇一笑,低声说:

  「相信一位少女可就另当别论。如同陪伴恋人、如同仰望明月、有如玩赏鲜花──如果你有心目中仅此唯一的那个人,想陪伴在那人身旁没什么错。那是与脆弱的种族一同过活的我们、倾心于对方的我们应尽的义务,是在毒虫之中发现鲜花者的宿命。虽然不过是短暂的一时之间,但如果决定赌上性命──」

  库施那高高举起细长的黑色手臂。与弯月重叠的指尖弹出清响声。

  ────────啪!啪!

  「不赌到底,就只是个半吊子喔。」

  束缚飞龙身体的影子发出声响断裂了。飞龙睁大双眼。

  库施那已经敛起笑容。他以几乎冷漠无情的认真口吻用威吓所有听者的低沉嗓音细语:

  「你以为深夜里影子就会消失吧?很遗憾,黑暗全部属于我。夜里的我比谁都强。所以啊────你要明白,这是我的慈悲。」

  飞龙的身体渐渐恢复自由。他缓缓挪动身躯。

  撑开翅膀,强劲拍打空气。但是那甘甜的麻痹依旧缠身。蓝色的缎带依然束著飞龙的嘴喙,但飞龙还是拚命挣扎。配合飞龙的振翅,库施那双手打著节拍,歌唱般继续说:

  「忘不了她称赞你是乖孩子的声音吧?忘不了那双抚摸著你的手吧?只要她说不准伤害别人,你就浑身动弹不得吧?这样没有错,这样才像话。但是你还是搞错了一点。无药可救的蠢材,贵为龙种却是一条不如去死的畜生。现在是你玩弄这群毒虫的时候吗?」

  库施那倏地抬起一条腿,踩在飞龙的鼻尖上。他对著低声嘶吼的飞龙细语:

  「你真正该杀的家伙不在这里吧?」

  ────────────咕呜呜。

  飞龙彷佛回答库施那的问题,拍打翅膀。黑色晚礼服的下襬随风翻飞,库施那背对著弯月而笑。他的右臂划破空气高高扬起,直指向位在遥远彼端,细小如针尖的峡谷。

  「往东边越过两座山头的山谷处,据说那一带从上个月开始时常遭到盗贼掳掠。也不晓得人是否还活著,是否平安无事,不晓得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就算这样也得飞。是你到了今天都还没动身,是你太愚昧了。如果没赶上就去死吧。为自己的愚蠢后悔而死吧。没时间了!快一点快一点!快点、快点、还不快一点!」

  在库施那的斥喝下,飞龙绞尽力气拍打双翼。不理会麻痹,使出浑身解数想飞上天空。四周卷起了强劲阵风。他硬是抬起绑著蓝色缎带的脖子,大颗泪珠自眼眶落下,在月光下灿然发光。

  同一时间,库施那打暗号般弹响指尖。

  ──────啪!

  ──────啪沙!

  蓝色缎带落地,飞龙腾空飞起。那身影转瞬间就化作一抹黑影,直奔弯月般转眼间就远去。库施那眺望著那骄傲地遨游天空的身影,轻吐一口气,将手插进口袋,自嘲般自言自语:

  「────反正人马上就会死掉嘛。」

  察觉异状的村民们纷纷冲出屋外。在人们的惊呼声响起之前,他再度弹响指尖。

  之后此处便什么也不留,只剩下房屋的废墟与坚硬的地面。

  * * *

  隔天早晨。在凉爽的空气中,托罗伏在橡木制的桌子上。他不断发出一般蝙蝠不会发出的哔哔声,向菲莉诉说。菲莉连连点头,配合著他的鸣叫声在纸上留下点与线构成的符号。当托罗不再鸣叫后,就开始将符号翻译成文字。菲莉读过如此传递而来的讯息,深深点头。

  「我接到其他调查员透过烧瓶中的侏儒的感应力捎来的讯息。该个体已经越过山峰,没有意图回头的迹象。虽然属于危险个体,但今后应该不会再威胁各位的生活。我个人因为仍在旅途中,后续处理将会交给邻近的调查官。我会先做好报告,这次的事件各位都辛苦了。」

  菲莉如此说完便深深低下头。在她面前,聚集于此的村民们彷佛失了魂魄,表情呆滞。他们已经无法得到任何补偿了。其中有数名村民怀疑菲莉故意放走飞龙而直瞪著她,但这时托马斯突然喃喃自语:

  「…………啊……不过,也许这样的结果最好。」

  他将帽子按在胸前,感触良多地说道。依威尔对他的背使劲一顶。不过许多村民的脸上也同样挂著近似心安的神情,彷佛附身的邪灵已经远离,露出终于自恶梦中苏醒的表情,不时环顾四周。最后村长站起身,开口说:

  「调查员菲莉•埃赫纳大人,非常感谢您的协助。这次的事件辛苦您了……好了,你们几个还在做什么?飞龙已经不会再来了,开始好好工作吧。可别轻忽大意,冬天很快就会到来。」

  村民们点头同意村长的意见,纷纷离去。菲莉等托罗再度飞到她的头纱上后,对众人低头行礼后离去。她关上背后那扇嘎吱作响的门扉,走下山丘。

  看著在麦田工作的女人们,她再度走向森林。

  就在她即将走进树林时,背后传来高亢的声音叫住她。菲莉转头一看,只见孩童们正朝著她跑来。他们带著雀斑的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地将某个东西塞到菲莉怀中。

  「请问这是……?」

  「爸爸和妈妈说不可以告诉别人。」

  小小的藤笼中装著杂粮面包与乾燥起司,以及封口的牛奶瓶。菲莉露出平稳的表情将藤笼抱在怀中,深深低头行礼,对著不知所措的孩童们轻声说:

  「请帮我转达,真的很谢谢你们。」

  菲莉再度道谢后,一手提著藤笼迈步走进森林。在途中转头一看,孩子们还在对她挥手。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依旧挥著手。

  * * *

  菲莉踩著习于行走山林的步伐,走过层层堆积的落叶。森林中还没有其他生物的气息,不过妖精和野兽,或是小型幻兽很快就会回来吧。菲莉很明白这一点。当她那蜂蜜色的双眸观察著森林时,脚边的黑影倏地升起,库施那出现在她身旁。他用双手抱著后脑杓,愉快地迈开步伐。

  「你什么都不问?」

  「我都知道啊。」

  「既然知道,没关系吗?」

  「因为你不是我啊。」

  「嗯?这什么意思啊,我的鲜花?」

  粉红色鼻尖不时颤动,库施那如此问道。菲莉露出平静的微笑回应他的疑问。闭起蜂蜜色的双眸,像在说悄悄话般细语:

  「你不是幻兽调查员,所以没必要受到规则的束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确实如你所说。我的你不只是顽固,同时也有著柔软的思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当作慰劳?只要你开口,人类可能期望的一切我都给得起喔。」

  「我没什么想要的。」

  「果然是这个回答啊。」

  菲莉冷淡的回答似乎让库施那很是愉快,他哼声笑著。菲莉在他身旁向前迈步,但突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伸手揪住库施那的袖口。库施那歪过头,转身看向她。

  「怎么了,主人?」

  「库施那,过来一下。」

  「嗯?」

  菲莉摆了摆手示意要他弯下身。库施那顺从地低下头,她便伸长了手,来回轻抚那长著柔软兔毛的兔头。

  「乖孩子,乖孩子。」

  「嗯嗯?怎么啦,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在飞龙消失之前,托罗听见那附近的一些声音,把内容告诉了我。」

  「嗯?」

  「所以说,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喜欢人家给你摸摸头。」

  就只是这样而已。少女如此说著展露微笑,再度迈开步伐。被留在后头的库施那在原地呆站了好半晌。他举起硕大的兔掌摀著脸,随后放声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但确实值得赌上性命啊!」

  托罗觉得那笑声著实烦人而板起脸,同时用嘴叼著菲莉的头纱连连拉扯。菲莉说著:「托罗也是乖孩子喔。」同样摸了摸他的头。

  库施那愉快地追上菲莉的步伐,不满地控诉:「喂,为什么小不点也有份?」托罗二话不说便扑向他的脸。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呢──菲莉微笑著如此说道。

  一行人就这么步入森林。

  在他们身后,金色翅膀的妖精翩翩飞过。

  * * *

  自村庄往东边跨越两座山头的山谷中,盗贼的营地遭到袭击。据说突如其来的烈焰烧毁营地,盗贼们慌成一团,其中有几个人丧命,现在那地方依旧草木不生。于是长期于各地流窜的盗匪带来的灾害就此告终。

  虽然不知道是否与那无名火有关,但在同一时间有项十分稀奇的目击报告。领著羊群的老人目睹了在这里应该不存在的庞大身影飞过天空。

  如果老人没有看错,那悠游天空的龙背上坐著一个人影。

  同时也听说他长而壮硕的龙尾上自豪地束著一条蓝色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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