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队伍在灰色山丘上缓缓前行。
夏日的天空布满了层层堆叠的乌云。沉重的天空涂满浓淡各不同的灰色,看起来彷佛下一瞬间就会像坨泥巴坠向地面。云的内侧传来雷鸣声,一部分隐约发光。但是不知为何嗅不到降雨前的湿气。在这片阴天笼罩下,枯草遍布的灰色山丘上,葬礼的队伍在雷鸣的追赶中缓缓前行。
菲莉默默让出道路,未经犹豫便跪在路旁。她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垂下头开始为死者祈祷。丧礼的队伍走过她的面前。
队伍的成员都穿著遮盖全身的黑色长袍,手中握著锁链,锁链下端吊著小提灯。橙色光芒在这片灰色的世界中随步伐摇曳。那火光肯定会将死者的灵魂确实引导至墓地吧,一定也能驱赶在这途中诱惑死者的恶灵。
从头到脚盖著黑布的队伍成员看起来彷佛他们自己才是死者。这时,队伍中突然有一个人绊到了脚而跌倒。黑布随之掀起,露出底下那张稚气未褪的少女脸庞。菲莉连忙站起身,伸手帮忙搀扶。就在这时,菲莉瞧见了棺材里头。棺材似乎是送到墓地安置后才会用铁钉钉死,棺盖现在半开著。
看见棺材内部,菲莉眯细眼睛。
棺材里头几乎是空的。
里头只躺著一小块缠绕著染血绷带的肉块。苍蝇发出振翅声飞在周遭。少女以颤抖的声音道谢,试著站起身。她的脸颊爬满了泪水。一位老妪──也许是她的祖母──靠近两人,伸手帮忙搀扶少女的肩膀。老妪察觉了菲莉的视线,以枯哑的嗓音低声说:
「她是这孩子的好朋友。在湖畔失去行踪,最后只有肝脏被冲回岸边。像这样死去的孩子已经好几个人了……真是凄惨啊。」
老妪低下头,迈开步伐。少女也摇摇晃晃地回到葬礼的队伍中。不知谁敲响了手中的钟。钟声与雷鸣彼此重合,沉郁的声响在这片灰色的世界回荡不已。
灰色的送葬队伍渐行渐远,留在原处的菲莉自言自语:
「…………水马(Each Uisge)。」
她拿起刚才平放在地上的手杖,紧紧握住。
随后菲莉朝著送葬队伍的反方向,也就是村落的方向迈开步伐。
* * *
在长满鲜绿牧草的平原上设有白色的围篱。围篱中的羊群们挤在同一个角落,不断发出咩咩声。大概是害怕雷鸣,它们躁动地不断蹬著草地。附近的空气中充满了细微的羊叫声与浓烈的野兽气味。托罗从皮包中探出脸,抖动著鼻翼,打了个喷嚏。
为了让羊群直接进入,围篱旁有一栋朱红色建筑物。
菲莉沿著围篱的外侧,朝著那砖瓦建造的牧羊小屋前进。现在关闭的左右两扇木门前方,身穿连身工作服,很适合大胡子的粗犷男人不知正搬运著什么。
他在地上摆出好几根铁钩。握柄有如枪一般长,前端附有造型凶恶的倒钩,怎么看也不像牧羊所需的农具。男人像是在检视铁钩的品质,一根接一根将铁钩拿到手上。菲莉靠近正聚精会神工作的男人。
「不好意思…………请问──」
就在这时,男人脚边那抹黑影有所动静。菲莉不由得瞪大双眼。
那是一头年老的黑狗。身形壮硕有如一条小牛的老狗撑起身子,直盯著她。尽管在过去曾遇见无数形形色色的野兽与幻兽,但菲莉还是在老狗站起身之后才察觉它的存在。在讶异的菲莉耳畔,库施那吹了声短促的口哨。
『还真是稀奇,就连我也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感。不晓得在人类身旁担任卫兵几年了,真是了不起的侍卫,堪称老兵的榜样啊。』
「您好。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喔。」
菲莉低下头对著老狗轻声说道。老狗嗅了嗅菲莉伸出的手掌后,稍稍放松紧戒。但它显然并未完全松懈,而是将视线挪向菲莉脚边的影子。
『哦……能察觉我的存在吗?』
「请别担心,库施那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老狗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放松了力气。它将头搁在前脚上,再度于主人身旁趴下。男人用那双大手摸了摸老狗的头,以嘶哑的声音对菲莉说:
「既然古里姆放行了,你应该不是坏人吧……你是什么人?」
「突然造访很不好意思,我是旅行中的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关于您女儿的事件,我深感遗憾。」
菲莉取出膏药盒,向男人显示纹章后深深低头行礼。男人像是理解了她的来意,点了点头,对她伸出手。菲莉紧握住那只皮粗肉厚的手掌。
「我叫巴纳德。既然你特地来找我这连葬礼都不参加的混帐父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家女儿是怎么死的了?」
「是的。听说是在湖畔失去行踪,只有肝脏被冲回湖畔。应该是水马吧?」
「是喔……原来那怪物叫这名字。」
「您亲眼目击过?」
「不,看到的不是我……不过,有个幸存者。」
巴纳德一脸阴沉地摇摇头,开始诉说从幸存者那里听到的事情。
在某个炎热的午后,六名少女与一名少年前往湖边戏水。听说一行人在岸边遇见了一匹可爱的小马。小马像是希望有人骑上它的背,挨近众人身旁磨蹭。少女答应了那可爱的邀请,一个接一个骑上马背,小马愉快地低鸣。但在这时,少年发现了一件怪事。为什么一匹小马能让六个人乘在它背上?定睛一看,原来那匹马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地拉长。
那绝对不是什么幼马。少年发现这回事,拔腿就想逃。但小马昂首嘶鸣,挡到湖畔方向让少年无法逃进森林中,奔驰在水面上追赶在少年身后。同一时间,六名少女们在惊惧之中哭喊却无法离开马背。直到少年抓住垂到湖面的树枝爬上树,小马这才放弃他,跳进湖水中。
在那之后,六个肝脏被冲上湖畔。
因为少年口述的内容太过荒诞,村民们谁也没相信。虽然村民也曾听闻幻兽造成的灾害,但都是外头的传闻,这一百年来一次也没在本地现身。但是,巴纳德的女儿为了寻找在森林走失的小羊,因为距离不远便拒绝了老狗的护卫,前往湖畔后也同样下落不明。
隔天,肝脏被冲上湖畔。
「是我们太蠢了。无论是我们家或村里的人,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有那种怪物。女孩们的死状确实异样,但大家都觉得应该是胡闹过头而溺水,尸体被狼啃了吧。小伙子也是因为目睹伙伴们死去,一时之间胡言乱语而已吧。只剩下肝脏听起来是不太对劲,但根本没人想过同样的事件会再度发生……如果那时候我愿意相信,女儿也不会丢了性命。」
「请别责怪自己,这是人之常情。幻兽带来的灾害时常因为事态超乎常识,起初不容易明白原因在于幻兽。再者,水马也并非多么著名的幻兽。」
如此解释后,菲莉蹲下身。不知何时她脚边摆了一本书。她白皙的手指拾起那厚重而陈旧的书本。巴纳德虽然一瞬间感到纳闷而皱起眉头,但最后没多说什么。她熟稔地翻开泛黄的书页。
「幻兽书,第二卷第五十六页──『水马』──『第一种危险幻兽』。」
菲莉紧张的语气念出「第一种危险幻兽」这字眼。
菲莉翻开的水栖马的条目中,设有许多子项。其中只有水马被认定为「第一种危险幻兽」。
「『栖息于水中的马,水栖马中最危险的种类。出没于海洋或湖泊,时常以鬃毛美丽的模样现身,将乘上马背的人拖进湖中猎食。但因为讨厌肝脏而留下肝脏不吃,剩下的肝脏会被冲上湖岸。』在同种族中以凯尔派(Kelpie)最为闻名,但凯尔派是栖息于急流处,凶猛性与危险性都偏低的幻兽。而水马则是『第一种危险幻兽』,也就是存在本身就相当于兽害的幻兽。只要您向我提出请求,我就能立刻予以处置。」
「不了,不需要。」
巴纳德的回答让菲莉愣愣地眨了眨眼,纳闷地歪过头。菲莉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对巴纳德问道:
「请问是为什么?」
「女儿的仇,由我来报。」
巴纳德如此说完,拿起刚才摆在地上的铁钩。他从中选了三把扛在肩上,迈开步伐。菲莉紧追在他身后。
「那太危险了。此外身为幻兽调查员,我也无法建议被害者私自复仇──」
「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调查员小姐,你一定是打算尽可能别杀那家伙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就像那样。」
「……的确,我个人并不喜欢杀害幻兽。然而『第一种危险幻兽』属于必须尽速移至没有人烟的『保存地区』或是予以『驱除』的对象。水马并非规定上建议迁移至『保存地区』的稀少幻兽,而属于『驱除对象』。况且现在也已经造成了严重灾害。我会将各位居民的安全放在最优先,负起自身的职责。」
「这样啊。那调查员小姐,万一我死了你就宰了那家伙吧。」
「无论是我或您下手,结果都一样。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觉得啊。这是我的问题。」
巴纳德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莉。那双眼中清楚浮现了对眼前这位固执少女的愤怒。菲莉用蜂蜜色的眼睛平静地接下燃烧般的视线。
「女儿、重要的家人被杀的仇恨,没办法托付给别人就能放下。拜托你体谅我。如果现在把敌人让给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您的女儿肯定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孩子吧。兽害的遇害者比起为自身复仇,大多更希望遗族能平安活下去。尽管死去的她不期望您为她报仇……您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我啊……我就只是恨那家伙。」
巴纳德喃喃说著。他脸上表情并非憎恨,而是飘过一抹空虚。他如此独白:
「杀了我女儿的怪物,我就是恨到无法忍受。」
幻兽没有人类的道德观,习性较接近动物的种族更是如此。
他们总是倏地现身,顺从天性啃食名为人类的肉块。正因如此,在童话与传说中总不缺少人类与幻兽交战的故事。
对于女儿惨遭猎食的父亲心中的憎恨,菲莉没有再多说什么。
巴纳德打开了仓库门。仓库内的横梁上绑著一条绳索,绳索下则吊著一只背部刺著吊钩的小羊。颈子已被割断的小羊身躯下方流了一滩发黑黏稠的血泊。巴纳德挥手驱赶苍蝇,将小羊的尸体从吊钩上取下,以厚毛毯包裹,放在一声不吭地跟进仓库的老狗背上,用细绳固定。老狗并未因血味而兴奋,默默扛起尸体。
随后巴纳德背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沉重背包。左肩扛著铁钩,右肩扛起皮包,在老狗的伴随下迈开步伐。甚至没有将因雷鸣而胆怯的羊群赶回小屋,他踏上通往村庄的道路。菲莉默默地跟在他背后。
「你要跟来是无所谓,但可别碍事。虽然我不晓得你一个小姑娘要怎么击退怪物,但调查员小姐要工作就等我死之后……如果你碍事,我没办法手下留情。拜托你千万别这样。」
巴纳德以阴沉的语气如此断定,同时菲莉脚边的黑影有了动静。低沉阴郁的嗓音伴随著同样的语气询问:
『我的鲜花,你这下打算怎么办?在那人类开始愚蠢的复仇之前,我也是可以先找到水马做成串烧。』
「不行。那个人是认真的。现在如果我硬是要出手,我觉得他真的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减轻兽害遇害者的精神负担也是调查员的职责……对『驱除对象』的惩罚,就依照他的要求。如果他遭遇危险,你再马上出手帮忙。」
『这样应该比较好吧。万一仇敌被夺走,那男人说不定会想杀你。到时候我就会杀了那男人。不过就是区区一条毒虫,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我的你肯定不愿意吧?』
「绝对不可以。就算我死了也不可以。」
『少说蠢话。如果我要出手,一定是对方对你显露杀意的瞬间,远在你被杀之前就结束一切。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绝对不会。只有这一点就算你再怎么请求,我也不会退让。』
「大笨蛋库施那。顽固,牛脾气,死脑筋。」
『为什么在这时你会毫不犹豫就骂人啊?这样我也很伤脑筋啊。』
菲莉也知道无论再怎么说,库施那都不会改变心意。她只能鼓著脸颊不断投以愤怒的言词。菲莉对著一头雾水而不知所措的库施那,继续低声说:
「老是想耍帅,明明就怕寂寞,整天都在保养尾巴。」
『尾巴就是要绒毛松软比较好吧!』
库施那语气悲痛地反驳。大概是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巴纳德纳闷地回过头来。库施那连忙噤声,菲莉的影子不再起伏而变回原本的平坦。老狗再度凝视著菲莉的黑影。菲莉蹲下身,询问顺从地扛著小羊的老狗: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
「小姑娘,这家伙不会吠。」
听见菲莉对老狗说话,巴纳德头也不回地开口说道。菲莉纳闷地歪过头。她看著老狗,对巴纳德问道:
「不会吠?请问是为什么?难道是声带受伤了?」
「因为那家伙浑身漆黑不吉利,原本预定要被埋在刚落成的墓地,当成守护墓地的守墓犬。但是,我家女儿那时候挺身阻止了。她当时说:在我死之后,我的灵魂来守墓,所以拜托大家放过这孩子,不要活埋它。在那之后,这家伙就成了我家的狗,但大概是那时被吓坏了吧,之后连一声也没吠过。」
「代替狗啊……」
菲莉愣愣地反刍这句话。为了守护墓地,在尚未有死者的墓地活埋动物虽然残酷,但也是常见的习俗。活埋的祭品有时也会选择小羊或猪。愿意发誓取而代之,选择死后也被束缚于墓地的命运,那样的觉悟非同小可。菲莉试著描绘勇敢少女的身影,但浮现在眼皮下的却是落在棺材内的肉片。
「是啊。但是女儿只有肝脏回到我身边……那家伙的灵魂现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成为了守墓人,我连这个都不晓得。」
巴纳德再度以空洞的声音如此说完,一人与一犬就这么安静地沿著道路前行。虽然巴纳德没对狗下指令,但双方不约而同在通往村庄的半路上偏离道路,步入森林。菲莉追赶在他身后。
在灰色的阴天下,森林中阴暗得彷佛夜晚提早降临。越往森林深处走,脚底下的土壤就越是湿软,渐渐开始沾黏在鞋底。冰凉的不祥湿气弥漫在整座森林中,乳白的浓重雾气遮挡在眼前。在到处都是枝丫的白色世界中,一切都显得飘忽不定。在乳白色的雾气中,人影或树干也不容易分辨清楚。尽管如此,菲莉还是努力追逐著巴纳德的背影,但是人影突然从视野中消失。老狗随即四脚蹬地一跳,身影也被雾气吞没。两声水声接连传来。
「…………到湖边了?」
菲莉连忙跑向他们消失时的位置,踩过脚下密布的树根,急著向前。但这时一道黑影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菲莉停下脚步,数颗石子自她的脚边落入白雾中。数秒后传来水声。
「…………谢谢你,库施那。」
『用不著谢。在视野这么差的地方,代替你的眼睛也是我应尽的职责。』
仔细一看,眼前的地面已经崩塌,下方应该就是湖面了。在雾气中凝神注视,可以看见散落著小石子的混浊浅滩。虽然高度落差不大,但如果毫无提防就这么直接摔下去大概会有危险吧,一人与一狗刚才大概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主人啊,请走。』
「谢谢你,库施那。」
菲莉踩在库施那造出的黑影阶梯上,省略了最后一阶而跳进浅滩,厚底皮靴沉沉陷进参杂著水草的淤泥。
她置身于有如云层紧贴湖面的雾气中,寻找巴纳德的身影。
──────哗啦!哗啦!
不远处传来清晰的水声。菲莉循著那声音,看见男人与老狗正横越湖泊。巴纳德与老狗抵达湖中的沙洲后放下行囊。菲莉连忙追赶到他们身旁,蹲下身。
巴纳德从行李中取出小铲子,开始挖坑。坑洞的深度足够后,他便将大而平的石头从岸边搬来,放置在两侧。紧接著从皮包中取出包在纸中的石炭与乾燥的木材,一同铺在坑洞底部。用火柴点燃纸张,扔进洞中。
火焰熊熊升起后,巴纳德将小羊的尸体从老狗背上卸下。从铁钩中挑了一根,将握柄刺进羊的尸体。伴随著骨肉撕裂的恶心声响,被刺穿的羊身流落血滴。巴纳德凭著蛮力硬是将铁钩从羊的肛门贯穿到嘴巴,随后将铁钩的两端架在石头上。虽然有些不平衡,他就这么将小羊放在火堆上烧烤。
巴纳德将剩下的两把铁钩放进火中,从皮包里取出鼓风器吹进空气,开始加热。他神情肃穆地烧著羊的尸体与铁钩。
他抹去汗水,以乾哑的声音说:
「要打败怪物用铁的武器最好,我家老头子以前都这么说。这玩意儿是我拜托铁匠朋友打造的特制品,在我女儿死掉的当晚一直到今天,赶工帮我打造的。」
火烤羊尸的味道弥漫在湖面。尚未除去羊毛与内脏,也没彻底放血的羊尸在火烤时的气味近乎恶臭,但那同时也是强烈吸引兽性的气味。羊毛的一部分起火燃烧,自内脏滴落的油脂掉到火堆,滋滋作响。
─────────哗啦!哗啦!
就在这时,细微的水声传来。巴纳德惊觉有异而抬起脸。菲莉也凝神注视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在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没有放松戒备。
巴纳德与她刚才渡过浅滩时发出的水声远比这声音更响亮。刚才的声音就像是有东西正轻盈走在水面上,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彷佛呼应众人的戒心,水声再度响起。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已经毋庸置疑了。有东西正在湖面上来回奔跑。
「……来了啊?」
「……水马。」
突然间,沉默降临。浓密如幻境的白雾帘幕毫无动静。沉默漫长得让人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突然间传来了鼻孔呼气的短促哼声。
巨大黑影像是要撞破白雾般冲向此处,踏过水面的蹄声转变为踢蹬泥地的声响。冲上湖中沙洲的异形直扑向羊尸。在火堆照耀下,异形强劲地蹬向地面。
菲莉不由得屏息注视。
烈焰照出了鬃毛凌乱纠结的丑马身影。
恐怕是因为现在不需以美丽的身影诱惑人吧,化作怪物的水马张嘴就要咬向羊身。巴纳德一把抄起在洞中灼烧已久的铁钩,伴随著飞溅的赤红石炭碎片,将那铁钩直劈向水马的身躯,随后狠狠拉扯。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怒吼著撕裂了水马的皮肤与肌肉。黑血倏地迸出洒落在地面,腥臭味直刺鼻腔。
水马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使劲蹬地。彷佛没受到分毫伤害般充满力道高高跳起,淌著黑血的水马就这么冲进了浓雾之中。
「得手了吗?」
「不可以放松!他还会再来!」
在菲莉吶喊的瞬间,燃烧著愤恨的双眼在雾气中发光。那就有如夜晚中闪烁的星星,拖著红色尾巴快速靠近。
雾气爆炸般迸裂。一匹丑陋的马冲向此处。水马如海藻般纠缠的鬃毛随著奔驰而摇晃,拖著一条长长的肠子,直扑向巴纳德。他侧腹部遭到马头撞个正著,倒进湖中,水花四溅。水马扬起前脚要将巴纳德踢向湖中更深处。一旦被拖进水底,必然有死无生。
就在菲莉向库施那发出指示的瞬间。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间静止了。至少菲莉感觉就像静止。
那是憎恨的嘶吼,也是杀意的嘶吼。
同时也是战吼声。
老狗长吠。菲莉愣愣地注视著那身影。
至今一声也没吠过,有如失去言语的老狗高声咆啸,猛踢地面飞身窜起。他撑开了嘴,利牙狠狠刺进水马的咽喉。水马在剧痛中昂首,口吐血沫,疯狂甩动那粗壮的颈子。但老狗绝不松口,他眼中燃烧的憎恨绝不输给水马的愤怒。
水马拚了命挣扎,将老狗的身躯甩向沙洲。尽管背脊猛烈撞地,老狗依然继续紧咬上下颚。一狗一马就这么纠缠在一块,滚进了湖中。
水声剧烈响起,最终恢复平静。雾帘另一头已经看不见任何动静。
菲莉犹豫了一瞬间,跑向巴纳德。腰部以下浸泡在湖水中的他按著侧腹,摇了摇头。
「我、我没事……别管我,拜托去帮我看看那家伙。我好像骨头断了,动不了。」
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究竟是老狗还是水马,菲莉并不明白。但是菲莉没有多问,拔腿跑向湖中。
菲莉毫不迟疑奔向湖水较深的方向,漆黑藤蔓自她即将沉入水中的脚底处升起,支撑她的身躯。她就这么在漆黑的立足点上奔跑,但她左顾右盼都找不到水马与老狗的身影。托罗从她的皮包中钻出,像是要帮忙寻找般在四周飞翔。
菲莉想更加快脚步时,衣物下襬绊著了步伐,让她差点跌倒。她粗鲁地一把掀起衣服下襬,就要继续奔跑。
「光是看都觉得麻烦!真拿你没办法!这样肯定比较快吧!」
「库施那?」
「况且身为一位淑女,这举止未免太不像话了吧,我的鲜花。」
「别说了,拜托帮忙找到他们!」
库施那把少女的身躯拦腰抱在怀里,奔跑在湖面上。不久后,菲莉发现浅滩似乎有所动静。菲莉朝著在白雾中一瞬间浮现的黑影伸长手指。
「库施那!」
「知道了。」
库施那回应她的指示,飞快奔驰。老狗的身影很快就浮现在白雾的另一头。
老狗浑身颤抖著,张嘴不知把什么吐向地面。那是一块长著毛,形似马的咽喉的肉块。但那肉块随即转为透明而瓦解,变质为形似水母的物体。
菲莉从库施那的怀中跳下,用差点要摔倒的速度奔向老狗。但在途中,她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
老狗的腹部开了一个大洞。
被水马咬穿的伤口深得可看见内脏,大量的血不断流入湖中。
那伤势肯定保不住性命吧。然而,尽管面临死亡的恐惧,老狗却没有为自己哀号。老狗像是再度失去了声音般,只是急促地不断喘气。老狗的双眼濡湿,但不知为何彷佛充满成就感,澄澈而骄傲。菲莉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巴纳德的那句话。
重要的家人被杀的仇恨,没办法托付给别人就能放下。
死去的少女为了保护守墓犬,发誓让自己来担任守墓人。
「你也一样…………………………………………………………憎恨吗?」
老狗的眼眶冒出一颗又一颗的豆大泪珠,眼神倏地变得混浊而失去焦点。突然间,它再度看向菲莉,彷佛发觉了什么似的悠悠眨眼。
老狗的鼻子猛喘气,任凭大量的血不断流失,摇摇晃晃地向前进。菲莉连忙跪坐在淤泥中,抱住了他的身躯。它的血染红了菲莉的全身。
老狗轻咬菲莉的衣角,微微拉扯,鼻尖转向落在地上的水马残骸。那模样像是要向主人报告自己真的办到了,真的战胜了。
这时菲莉明白了。在那逐渐朦胧的意识中,它把菲莉当成了另一个人。
老狗挺起鼻尖好几次磨蹭菲莉白皙的手掌。菲莉目睹那彷佛幼犬对饲主撒娇的模样,一次又一次轻抚它的头。这时,老狗彷佛终于能安心般,轻哼出一口气,绞尽最后的力量似的缓缓摇了摇尾巴。
一次又一次,摇著尾巴。
老狗浑身瘫软倒下。
菲莉缓缓伸出手,阖上那双依然睁著的眼皮。
站在一旁的库施那摘下高顶帽,将帽子押在胸前。追到此处的托罗停在他的肩头,像是提出疑问般把脸凑到他耳畔。库施那低声回答:
「我这样很稀奇?也没什么。只是同样身为从者,觉得应该表示敬意罢了。」
在他身旁,菲莉双手交握,闭上双眼。也不管染血的衣服变得更脏,她就这么跪在血泊中祈祷。许久之后,她轻声说道:
「得去告诉巴纳德先生才行。让这孩子能埋葬在她看守的墓园。」
「我的鲜花啊,你觉得守墓人和这只老狗真的能再会吗?」
「不晓得。现在她的灵魂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但是──」
菲莉伸出手轻抚老狗的头。报仇雪恨的狗的灵魂究竟置身何方,谁也不晓得。尽管如此──
「我想他们一定都已经自由了。」
菲莉为两人的重逢祈祷,再度闭上眼睛又睁开,然后站起身。
四周是一片静谧的湖面,浓雾正逐渐自森林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