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话 狼或人

  镜面般的满月下,有如剪影的黑色城堡内回响著女性的哭泣声。

  听见那悲伤已极的声音,菲莉停下脚步。就夏末而言太过冰凉的风吹拂著她白色的头纱。

  她的视线从皎洁灿亮的圆月往下挪,注视著矗立于山中的黑色城堡。牢固城堡有陡峭山壁守护背后,看起来并非为了舒适居住,而是为了抵抗侵略者所建造的堡垒。环绕城堡四周的厚实城墙弹开山中强风,彷佛拒绝他人造访般将那强风送向站在门前的旅人。

  打著圆钉,升降锁链卷起的城堡正门现在沉默有如古井井底。在那厚重的木门另一侧,哭声持续回荡。若是一般的旅行者大概会以为城堡中有位以泪洗面的女性吧。想像著她也许失去了心爱的丈夫或子女,那哀戚的哭泣声也许甚至会让人一时之间感到同情吧。不过,菲莉很明白。

  那不知歇息的哭泣声并非出自人类。

  「…………报丧女妖。」

  菲莉喃喃自语。她脚边的黑影抽长升起,转变为有如稻草人般的修长人形。一双兔耳彷佛寻找著哭声来向般左右转动,库施那对菲莉问道:

  「报丧女妖是属于妖精种的幻兽吧?这哭声还真是不禁令人为之动容啊。不过她们究竟是为何哭得如此悲伤?」

  「据说报丧女妖会在当地的古老家族中有成员死期将近时哭泣。她会为了即将死去的人而哭泣……究竟是谁正面临死亡呢?」

  没有人能回答菲莉的低语。她注视著城堡好半晌,突然挪开了视线。荒凉的山丘上有一条苍白如蛇腹的蜿蜒道路。不时隐没在树林之间的道路一路通往山脚下,延伸至数百条的小径与阶梯状的葡萄田。有如一块块地砖般的广大葡萄田的另一头,一栋栋以薄木板制成的白色民房如羊群般紧紧依偎。在那之间有数点不时微微晃动的火光。

  「…………那是火把的光吧。有不少人现在还醒著。看来传闻并非道听涂说。」

  「嗯,看来是这样……不过,还是要去一趟才行。」

  菲莉表情阴沉地点头,缓缓迈开步伐。

  背对著哭声回响的城堡,她走进山中。也许是平时就常有人经过,山间的道路十分平整,尽管在夜里,只要小心行走就不怕跌倒。自头顶上茂密枝叶的空隙流泻的月光化作无数的圆点照亮灰色的道路。那一束束的光亮在黑暗中有如无数的银针。

  菲莉并未加紧脚步,仰赖著那些微弱的光源而前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奇异的声响。

  在无人的林间山路,突然间传来了悠悠拍手的声响与忧伤轻柔的挽歌。那声响与节奏规律的脚步声彼此重叠。那听来有点古怪的节拍让菲莉蹙起眉心。脚步声轻盈而急促,步幅感觉格外地短。彷佛黑暗中有一群孩童正列队行走般。

  菲莉停下脚步。不久后,在平缓蜿蜒的道路前端,出现一群远比人影要矮小的娇小身影排列成异样的队伍。

  「那是──…………库施那。」

  「知道了。」

  库施那剎那间明白菲莉的用意,伸长了黑影。柔软而强韧的黑色藤蔓支撑著她的脚底,菲莉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吃惊的托罗从皮包中探出头来。菲莉爬上树后便轻抚著托罗的头,屏息注视著下方的道路。

  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经过下方。

  头戴红帽,身穿黑衣的小矮人们成群结队,那队伍的中心处高举著一具棺材。虽然他们的身高娇小有如仔猫,但脸庞都像是成人般。他们步伐整齐地前进的模样,就像是人类的送葬队伍的缩小版。

  庄严的队伍无声地前进。为了不让他们听见,菲莉压低声音。

  「…………是妖精的葬礼。」

  月光照亮了他们郑重其事地高举著的棺材。棺材中装著一具木雕的男性人偶,但是人偶的脸部被敲烂而无法分辨五官。皎洁的月光近乎残酷地照亮了那遭到残酷破坏的脸庞。

  最后妖精们的送葬队伍远去,库施那将菲莉抱在怀中,从树上跳下至地面。揽著不知正沉思著什么的菲莉,库施那纳闷地喃喃说道:

  「居然是『妖精的葬礼』,这下子又撞见稀奇的光景了……话说,他们应该没有所谓的寿命才对啊。」

  「那不是他们的葬礼。妖精们有时不知为何会制作与近日内注定会死的人物相像的木雕人偶,用那个人偶举办葬礼……不过,刚才的人偶没有脸。」

  究竟是为什么?菲莉喃喃低语,自库施那的手臂中回到地面上。也许是因为感到不安,托罗溜出皮包后伏在菲莉的头纱上。菲莉的白皙指尖再度轻抚著他的头。库施那的粉红色鼻头微微颤动,耸了耸肩。

  「哎呀呀,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幻兽的『死的预兆』居然两种同时出现……这下可以确定是不祥的兆头啦。那谣言也没办法不当一回事了。」

  「是啊,库施那。有什么不太对劲。也许真的……」

  菲莉点头。她之所以改变了原本预定的旅途路线而来到这村庄,是因为在附近的城镇听闻了某个传闻。

  「也许真的有幻兽在这一带杀人。」

  传闻中,居住在荒凉山丘的领主的领地中,年轻女子接连失去行踪。

  谁也不曾亲眼见过的犯人,据说是巨大且凶暴的野兽。

  * * *

  沿著网格般将葡萄田分割成一块块的阶梯一路往低处走,菲莉抵达了村庄。

  浮现于夜色中的是以薄木材加工建造的民房,以及铺设了细石的道路,可以感觉到这村庄的生活有著金钱上的余裕。似乎也没有遭领主课加重税,是座看起来相当富足的村落。不过,村里充满了异样紧张的气氛。

  环绕著村庄的老旧高大栅栏的入口处站著一名手持火把的青年。在夜里也提高戒心看守著出入口的模样,彷佛村里有重要人物死去,或者是附近有流行病开始蔓延。

  菲莉走近以狐疑的眼神看著她的青年,从领口处取出银制膏药盒让他看见。他的视线在菲莉年幼的容貌与古龙的纹章以及趴在头纱上的蝙蝠三者之间游移,惊讶地睁圆了眼。

  「那个纹章、头纱还有……蝙蝠?……你是幻兽调查官?为什么来到这里?」

  「不好意思在夜里打扰。请别太介意我头上这孩子。我虽然不是幻兽调查官,但身分是拥有同样权限的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在旅行途中听闻有年轻女性接连失踪的传闻,认为自己也许能有所贡献而来到此处。请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有啊,当然有啊!幻兽调查官……呃,调查员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幸运了。我们其实也一直在怀疑那怪物也许是幻兽的可能性。来,请往这边走。」

  高举著火把的青年领著菲莉进村。他带著菲莉来到一间依然灯火通明的仓库般的平房。他说这里原本是村民们共用的猎人小屋。

  走进小屋后,首先看见的是挂著复数猎枪的墙面,除此之外还挂著猎物的毛皮或角当作装饰。在提灯的光亮中浮现形状复杂的阴影,散发著温热的光泽。

  目睹菲莉的出现,围绕著桌子的男人们疑惑地抬起脸。在处理猎物用的平台下小睡的男人也跟著爬起身。带领菲莉来此的青年向聚集在猎人小屋内这群年龄不一的男子们告知菲莉的身分。在听得出好意的骚动声中,一位体格特别精壮的年轻人代表众人迎向菲莉。

  「初次见面,我叫飞利浦。我代替身为村长的父亲,担任这些人的代表。其实领主之子雷纳德大人才是最大的指挥官,不过他现在人在城内。你愿意的话,明天我就介绍他给你认识。这次真的很感谢你的到来。」

  「非常谢谢您。我是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事不宜迟,可以告诉我这座村庄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好……野兽的祸害是从数个月前的夜里突然开始。」

  飞利浦如此起了头。他说野兽的袭击始自明月照耀的某个夜里。

  一位少女前往森林中摘取为了拜访祖母所需的花朵,就这么一去不回。

  在少女失去行踪的森林中,遗留有染血衣物的碎片以及无数的爪痕。数天后,另一个少女消失了。现场同样留下了类似狼的野兽爪痕。同样的事件每隔数天到数周不断持续著。直到某一天,一对兄妹在从镇上归来的半路上遭到袭击,获救的哥哥终于目击了野兽身影。

  他说那是一匹与狼很类似,长著狰狞尖牙的巨大野兽。

  在这之后,村民们为了猎杀野兽而用尽了各式各样的手段。在村民们的请求下,领主也从城里拨出人员与武器,由领主的儿子带队指挥,负责处理野兽造成的灾害,但野兽彷佛看穿了村民们的所有计策般从未在众人面前现身,也从未踩中陷阱。

  然而遇害者人数仍然不断增加。

  「不久前,村外小屋被撞破,那户人家女儿的房间里只剩下血迹……不知那头野兽究竟要戏弄我们到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看来至少野兽拥有判读人类的行动并出其不意的智能。感谢您提供宝贵的消息。除此之外……虽然这对各位而言也许难以启齿,但如果可以,我想请教野兽的齿型以及遇害者身躯损伤的相关状况。」

  「呃,这个喔……你想问的是咬痕吧?但是女孩们的尸体一具也没找到。」

  「没有找到尸体?」

  飞利浦这句话让菲莉微微挑起眉梢。不在猎杀现场大啖猎物血肉而特地带走的野兽不多。虽然也有可能是为了搬运到幼兽待哺的巢穴,但所有的遇害者都被带走未免太不合常理。

  飞利浦也摇头说理由谁也不晓得,随后真心诚意地请求:

  「所以我们认为女孩们也有可能还活著,正四处搜索。我希望幻兽调查员大人也能参与我们的搜索。如果对方是幻兽,我们一点知识都没有。也许野兽留下的某些痕迹只有你能察觉。」

  「我明白了。请让我也一起参加野兽的搜索行列。我会祈求各位遇害者的平安,尽我的一份微薄之力。」

  「真是太好了。这就拜托你了……不过,今天也已经晚了。接下来就只剩守夜人的轮班而已……虽然这村里没有旅舍,希望你不嫌弃来我家过夜,不知道你觉得如何。妻子和父母一定也会欢迎你的。」

  「感谢您的好意。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不知可不可以……」

  「是什么事?」

  飞利浦歪过头。菲莉一瞬间闭上那蜂蜜色的眼眸,再度睁开。她的脸庞转向任凭来自山头的冷风吹入室内的窗口。从那敞开的对开木窗,可看见远方有如剪影般的高耸尖塔。静静地眺望那情景,菲莉问道:

  「请问城里的哭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野兽与城堡有任何关系吗?男人们显得莫名其妙。但是其中一人,戴著陈旧布帽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城里的声音……我记得雷纳德大人说过,是住在城里的妖精发出的哭声。但我记得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听得见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诡异了,我记得很清楚。」

  「已经这么久了吗……我明白了。真的很谢谢您。」

  菲莉深深低下头。回答的男子尚未摆脱疑问般缓缓点头。

  在男人们的目送下,跟随著飞利浦的脚步,她离开了猎人小屋。在村中迈步前进时,半边身躯融入黑暗的库施那出现在菲莉身旁。

  『你刚才说过,报丧女妖是在人死前才会哭泣吧?』

  「对,照理来说是这样……在家里有人不久后就会死去时……然而这里的报丧女妖却已经持续哭泣了好几个月……『妖精的葬礼』的人偶也没有脸。」

  菲莉轻咬住下嘴唇,低声说出结论。

  「看来是因为某些原因────扰乱了他们的『死亡预告』。」

  那究竟代表何种意义,现在的她还不明瞭。

  * * *

  男人们说在上午时要进行小规模的「狩猎」。但菲莉向众人说明她认为现在还不到毫无头绪地地毯式寻找野兽的阶段,并未参加「狩猎」,而是前去拜访各遇害者家属询问年轻少女消失后的状况。也到了最近遭到野兽闯入的民房,得到家主的许可进入现场观察事件的痕迹。测量爪痕的长度,并将体格、叫声、足迹的大小记录在纸上。

  结束一连串的情报搜集后,菲莉在脑海中整理著条件。她一面咀嚼村民赠送的面包一面快步走在路上。

  「和狼相较之下显然体格太大了……而且也有两脚站立的目击证言。太过熟知人类的行动模式,不过鸣叫声与习性几乎与狼相同……符合这些条件的『幻兽』是……」

  菲莉一面思索一面结束用餐,转而前往狩猎归来的村民齐聚的聚会所。

  走进聚会所内,菲莉的表情倏地紧绷而僵硬。蜂蜜色的眼眸在剎那间失去情感。

  聚会所的地面上,排列著大量狼的尸体。

  聚会所内的墙面和天花板涂著白色灰泥,虽然宽敞但装饰简朴而有种空洞的印象。也许是祭典时会用上,天窗镶著已经骯脏且工艺拙劣的彩色玻璃。地面铺著大小不一的扁平石板,石板间的空隙则以石膏填平。现在地面上摆了一张偌大的毛毯,上头堆叠著多达数十匹狼的尸体。

  有的尸体头部残缺,有的则是肺部被猎枪射穿。来自天窗的金色或红色的灰暗光线流泻在狼群们发白的眼珠与直直伸出的舌头。

  在那令人作呕的浓烈血味之中,菲莉迈出步伐来到飞利浦身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野兽,我们只要发现有狼就猎杀。如果在这之中恰巧包含了那头怪物就好了。」

  「聚集在这里的尸体全部都与一般的狼体格相同,野兽不在这之中。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益的杀戮?」

  「因为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也许这之中有某一只到了夜里就会变大攻击年轻女孩。毕竟这么久都抓不到,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吧?」

  「兽型能自由伸缩的幻兽没有前例。况且如果真有那种能力,在人类入侵地盘的时候他就应该变形了。」

  「专家的意见是很宝贵啦,但我们不想留下任何一点可能性。」

  「难道您真的认为,杀戮这些普通的狼会让事态有任何好转吗?」

  「没有益处也无所谓。就那样束手无策坐等女孩们一个接一个被掳走,我们已经累了。能做的事全部都做。虽然我们希望你帮忙找出那野兽,但别阻止我们要做的事。或者是你早点抓住那头野兽。」

  飞利浦烦躁地拋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加入正要搬运尸体的男人的行列中。当男人们在吆喝声中一同拉起毛毯,满溢而出的血在地面上画出数条断断续续的红线。好几双的靴底将落在地上的兽毛与肉块踩碎塞进地面的隙缝中。

  飞利浦手拉著毛毯,头也不回地对菲莉说:

  「雷纳德大人今天比较晚。在午后的狩猎开始之前会帮你介绍,你再多等一下。狩猎……你不愿意的话,至少参加巡逻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需要有牺牲品吧。」

  『说穿了只是泄愤罢了。放弃思考把目标放在杀光森林中所有的狼,就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些有益的事。哎呀呀,人总是愚昧啊。同时因此无辜遇害的,无论哪个时代总是些手中没有武器的弱势。』

  「……他们的想法我明白了,那么我也得做我该做的事。我们走吧。」

  菲莉对著脚边窃窃私语的黑影如此低声说道,跟在搬运尸体的男人们身后走出聚会所。

  狼的尸体被装到运货马车上,运向自森林通往城堡的道路。每当马车颠簸震动,血就滴落在路面上。马车在道路半途停下,男人们再度抓著毛毯将尸体卸下。在距离道路不远处,有个地方的树似乎因为暴风而倒了一片,男人们将尸体搬进那形似广场的空间。

  在广场上,有一个为了丢弃尸体而挖掘的深坑。

  在坑中过去的尸体已经层层堆叠。下层的狼尸腐败的身躯在层层尸体的重量挤压下失去原型,只剩毛皮。若事先剥下毛皮还能换几许金钱,但现在正值葡萄的收获期,再加上狩猎本身也需要人力,村中似乎无法拨出人手负责。狼群们就这么不为了任何实质理由,也并非为了任何金钱利益,尸体一层又一层堆叠在坑中。

  每当毛毯倾斜,新的尸体落入坑中,就传来腐肉被压溃,骨头被挤碎的恶心声响。菲莉以阴郁的表情凝视著大批苍蝇同时窜起的情景。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表情,卷发的男人来到她身旁解释将尸体扔在这洞中的理由。

  「我们打算等这个洞装满了,再放火烧掉。想说在那之前野兽也许会被这个气味吸引,跑到这里来。」

  「我想在那之前不好的疾病会先从洞里传出来……得尽快解决才行。」

  菲莉握紧了合花楸木的手杖,对著那一脸困惑的男人行礼,离开此处。菲莉移动到广场的侧边,趁著人们不注意时悄悄溜进树林之间。她走向森林的深处,在幽暗冰凉的树荫中前进。

  菲莉的厚实皮靴鞋底踩过腐败叶片层层堆积的柔软地面。拒绝人的接近并欢迎植物种子的地面因为鲜少有人经过而不易步行。但菲莉找出兽径后,踏著习于行走山林的步伐沿著兽径前进。

  「居然离这么远了还能感觉到空气不对……真的得尽快解决才行。」

  『真是糟透了啊。臭得难以忍受。森林的恶意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遭到人类屡次侵犯,无辜的狼群屡次流血的幽暗森林中,充满著彷佛紧贴著肌肤的敌意。在树林之间充斥著尸臭味与怨恨的诅咒声,就好像置身于那个狼尸层层堆积的坑底。

  菲莉轻抚过留有弹孔与血迹的树干,继续前行。彷佛她自己也是一只动物般沿著兽径前进。突然间,她停下脚步。

  头纱上的托罗发出警告声。同一时间,幽暗树林间亮起了发光的眼睛。

  她的周围开始发出低嗥声。

  突然间,灰色的狼群已经将菲莉团团包围。

  「──────各位的首领是谁?」

  菲莉毫无惧色地问道。但狼群只是以低吼声回应,压低头部摆出准备直扑猎物的姿势。那看似细瘦却强而有力的脚弯曲,眼看就要蹬向地面。在这瞬间,森林中的黑影描绘出不祥的消瘦人影,单膝跪在菲莉身旁。摇晃著那双可爱的兔耳,库施那浑身散发出惊人的威压感震慑狼群。

  狼群立刻蹬地向后跳开拉开一段距离,迟疑地低声嘶吼。发现菲莉的头纱上有只张牙舞爪的蝙蝠,让它们更加困惑了。

  就在狼群就要离去前,菲莉对著一只年轻的公狼伸出手。见狼再度低吼,库施那轻声咂嘴。

  「库施那,别动。不会有事的。」

  菲莉如此制止他,伸手轻抚年轻公狼的头。他的低吼声渐渐平息,姿势也放松了警戒。突然间,狼惊觉有异般摇动耳朵,高高仰起头。同一时间,所有狼都转向同一方向。

  在他们的视线所指之处,彷佛要遮蔽阴郁的漫天乌云,黑影般的树枝茂密交错。在那后方微微隆起的地面上,一匹年老的灰狼立于该处。它的身影虽然彷佛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同时也散发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的威严。

  菲莉静静向前迈步。摇曳著白色头纱,她对著灰狼深深垂下头。她并未抬起脸,就这么对狼群的首领说道:

  「人类惧怕掳走女孩的野兽,正在森林中狩猎。这样下去,您的一族恐怕将被猎杀殆尽。请暂时躲到山中深处人类无法造访的场所。我向您保证,我会在数天内解决这个问题。」

  ………………………………………咕呜呜!

  历经漫长的沉默后,留下短促的低吼声,灰狼转身离去。无数沙沙的脚步声环绕著菲莉。敏捷地蹬地飞驰,狼群奔驰离去。

  他们化作一阵灰色的风,消失在森林的深处。

  菲莉轻吐出一口气,僵硬的身躯随之放松。库施那伸手轻捻笔挺的胡须。

  「还真有一手。这样一来无谓的死伤也会减少吧。」

  「太好了。能让他明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这么大的森林的狼群首领,一定能理解人的话语。不过,偶尔也有完全不听人说话的孩子就是了。」

  「…………我的鲜花啊,你该不会想说你其实没什么自信吧?」

  「嗯,其实我也说不准,不好意思。好痛!」

  库施那用影子轻弹少女的额头。磨蹭著发红的痕迹,菲莉为了走出森林而迈开步伐。她朝著树林较稀疏的方向前进,突然间停下脚步。

  在她的眼前有一颗染血的灰色毛球落在地面上。前脚被轰飞的仔狼已然丧命。菲莉跪在地面上,轻抚著那凌乱的毛皮。

  「………真可怜。抱歉,没能赶在你死掉前解决。」

  菲莉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开始静静地为仔狼祈祷。

  睁开眼睛后,她开始空手挖掘地面。任凭泥土和血液沾染身上衣物,她温柔地抱起了仔狼的身躯,埋葬在坑洞中。目睹那情景,库施那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这么做真稀奇。动物的尸体放著别管不就好了?』

  「如果是平常,就算我不做任何事也会有小动物和虫吃掉这孩子的身体,让他正常回归自然吧。但现在如果村里的人发现了这孩子,一定会把他扔进那个坑洞里……那个堆满尸体的坑洞里,只装满了怨恨和悲伤,那样未免太让人难过了。」

  埋葬仔狼后,菲莉再度短暂祈祷。只拂去染血的衣物上的泥土后,她再度迈开步伐。踩断树枝的声响从她身旁传来。头纱摇曳,菲莉转头一看。下一个瞬间,自林中冲出的人影将她按倒在地面上。

  「────────!」

  「你快逃!马上就离开!」

  冲上前来将菲莉压倒的青年如此叫道。戴著高级皮手套的偌大手掌盖住她的小手。隔著手套还是感觉到对方的尖锐指甲陷进自己的掌中,让菲莉睁大了眼。但在下一个瞬间,突如其来的一阵猛烈力道弹飞了他。

  菲莉站起身,看见数道蛇一般的黑影将一名青年吊在半空中。青年身穿骑马用的吊带裤与皮背心,加上打磨光亮的靴子,虽然并非豪华的正装但显然出自富贵人家。菲莉连忙抓住了正不断抖动的黑影的边缘。

  「库施那、库施那!不可以!」

  「我的鲜花,你大可放心。我只是非常冷静且精准地勒紧他的全身,绝不有碍性命。」

  「什么冷静,你这个很痛的!啊,托罗也停下来啊!」

  在库施那不情不愿地松开黑影的同时,刚才从头纱上摔落的托罗像是要给予最后一击般冲向青年。蝙蝠的翅膀猛拍向脸,有著一头黑色卷发的青年向后退开。戴著皮手套的手连忙压住凌乱的长发遮掩耳朵后,他再度定睛打量菲莉。与那黝黑肤色十分相衬的明亮灰色双眼中,浮现了明显的焦急。

  「你……你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现在马上就逃走!」

  「…………那个,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你是幻兽调查员对吧?求求你,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波及到你!」

  「雷纳德大人?」

  突然间听见人声呼唤,菲莉与青年抬起了脸。看来菲莉不知不觉间已经很靠近山间道路了。放声呼唤的老人似乎正牵著载货马车从城堡的方向要回到村庄。

  他挺直了背脊,一头雾水地看著站在树林中的两人。老人口中名为雷纳德的青年倏地站起身,像是要掩饰可疑行迹般假咳一声。

  「啊,嗨。怎么了吗,乔治?」

  「也没什么大不了……刚才我送城堡里厨房要的牛奶过去。不过雷纳德大人应该正在带队指挥狩猎吧?我想现在大家都在找您喔。」

  「没什么,嗯,只是听飞利浦说幻兽调查员来到村里。我在森林里找到她,因为森林里太危险,想带她走到外头……对了,乔治,可以把这个人带到村门口吗?她说她要离开村子了。」

  「请稍等一下,我还没有要回去啊。您到底在说些什么?」

  「拜托你别这么说。总之回去就对了,明白了吗?」

  「雷纳德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大家那边。听好了,你快点回去。」

  青年虽然走向老人所在的道路,但屡次欲言又止地回头望向菲莉。最后他像是放弃了似的仰头看天,冲到道路上,沿路奔向村庄的方向。留在原处的老人对菲莉投出了询问意图的眼神。菲莉再度强调自己还没有要离开。库施那在她耳畔以不悦的语气耳语。

  『那年轻人……应该是领主的儿子吧。突然是怎么回事?居然敢对我的鲜花毛手毛脚,全身骨头没折断到一根不剩算他幸运……不过,居然要你逃走啊。看来事有蹊跷。』

  「那个人的眼神感觉很善良就是了……嗯,我想你说的没错……况且我也已经知道事件背后藏著某些秘密了。」

  就算还没有要离开,难得遇见了就送你回村吧──老人和善地如此说道。菲莉接受他的好意,坐到载货台上回到了村中。向老人道谢,在森林的入口处下了载货台后,她再度仰望天空。直瞪著以灰色天空为背景,耸立于山间有如一道黑影的城堡,接著说:

  「因为野兽那样聪颖,而报丧女妖仍旧哭泣啊。」

  * * *

  下午的狩猎最后连一匹狼都没找到。兽群的消失虽然让男人们感到几分诡谲,但还是无法完全舍弃这也许是某种吉兆的可能性。他们在雷纳德的指示下,格外缜密地设定了巡逻的路径,神色不安地结束了这一天。

  太阳像是被山林吞噬般自天空消失,偌大的明月升起后,村庄便沉入了有如清水般澄澈的夜色中。男人们举著火把开始在铺著细碎石子的白色道路上巡逻。虽然他们为防范未然而每天竭尽心力,但牺牲者依然不停出现。菲莉举著村民给她代替火把的提灯在村中巡逻的同时,不断思索著这一点。

  「上个女孩是在数星期前被抓走的。就时间来看差不多该出现下一个遇害者了。」

  『是啊。尽管调查员来了,恐怕也不会因此停止吧。如果真能停下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牺牲。』

  菲莉短促点头回应库施那这番话。她以眼角余光观察著男人们可趁的时机,渐渐远离原本预定的巡逻路线。

  在四下无人之时,菲莉以上衣袖子遮住提灯的光亮。

  她让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跑向森林的入口处。

  虽然月光不若昨天那般明亮,但视野依旧相当好。月光投落无数圆点,洒在灰色道路上。她重新取出提灯,让橘色的光芒泼洒向四周,在光芒包围中迈步前进。库施那在她耳边低声忠告:

  『我的鲜花啊,这样真的好吗?野兽的尖牙恐怕就如你所说,正寻求著下一位牺牲者。而现在就有一位年轻女孩独自走在森林里啊。』

  「这倒是没关系。用不著担心。」

  『还真有自信啊。我的你只是一朵孱弱的花,有何根据这么说?』

  「因为在夜里你是最强的。」

  『……原来如此?唔嗯,虽然相信我是理所当然,但可别轻忽大意了。如果你有个万一,那可就太迟了……唔嗯,那样未免也太迟了。』

  「嗯,谢谢你,不过没问题的……况且我还有托罗陪在身旁啊。」

  托罗自皮包中探出头来,菲莉轻搔著他的下巴。托罗像是要让她安心般使劲点头。库施那轻哼一声,再度融入黑影之中。

  好一段时间,菲莉默默步行。提灯的灯火为四周的树照出鬼魅般的影子,她领著那些影子在树林中前进。狼群们离去之后的森林异样静谧,只有树叶与枝丫的摩擦声轻柔地扰动空气。然而在这片声响中,渐渐浮现了异样的声音。

  柔和而悲伤的挽歌与步幅狭小的脚步声,自道路的另一头渐渐靠近。

  库施那立刻以黑影包覆提灯遮蔽光芒,将菲莉的身子推到树上。她屏息静候,与之前相同的「妖精的葬礼」来到了眼前。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徐徐前行。菲莉不让妖精们发现,悄悄地确认了棺材中的人物容貌后,低声说道:

  「…………果然还是没有脸。」

  今天人偶的脸同样被敲烂了。恐怕这队「妖精的葬礼」就如同报丧女妖的哭声,每天晚上都不断重复发生吧。因为无法正确执行将死之人的葬礼,妖精们的送葬队伍就只能夜夜出巡。

  在他们通过之后,菲莉回到地面上。紧抿著嘴唇整理思绪后,轻拉库施那的长黑袖。

  「…………库施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怎么啦,我的鲜花?只要我的你开口,心愿要许几个都无所谓。」

  菲莉在他的长耳边窃窃私语。像是要打断她的话语般,传来了其他的脚步声。来自城堡的方向,急促蹬地的蹄声快速靠近。

  菲莉拂去包覆提灯的库施那的黑影,高高举起橙色的灯火。

  黑暗中浮现了一匹棕毛的马。在那几乎能感觉到结实肌肉脉动的极近距离,马扬起前腿激起烟尘而停了下来。有如雕像般壮美的马身在菲莉眼前跃动,向四周散发浓烈的体臭。马因为急促停止而情绪躁动,披著深红外套的马上骑手拉扯缰绳,开口问道:

  「这副头纱……您该不会就是造访村中的幻兽调查员大人?」

  「是的,我就是。我是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

  菲莉低头行礼,回答他的问题。马使劲一甩颈子,被那口水喷得一头一脸的托罗也使劲甩了甩头。骑手为了安抚马匹而抚摸著马的侧颈,板起脸说:

  「虽然您是幻兽调查员,但一个人走在夜里的森林里可是很危险的。谁也不知道野兽何时会现身……不过,没和您错过真是太好了。领主大人知道您开始调查野兽,就说希望能与您亲自见面详谈。」

  骑手的话语让融入黑影中的库施那有所反应。但菲莉没对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闭上眼睛,而又睁开双眼。她迅速恢复镇定,歌咏般说:

  「这还真巧────我也正好想拜访领主大人。」

  林间道路尽头处的荒凉山丘上,有一座报丧女妖号哭不止的城堡。

  住在城里的领主之子要她逃命,而她接受了领主的邀约。

  * * *

  在厚实石墙阻隔的室外,报丧女妖悲恸的哭声不断回响。然而在城内大厅中充满了几乎令人窒息的静谧气氛。

  听著隔著石墙而显得模糊的悲泣声,菲莉坐在昏暗的餐桌旁。

  摆在冰冷石地上的长餐桌上铺著有镂空图样的豪华桌巾,金属制的烛台以等间隔摆放。蜡烛的微光照亮了手掌大小的金餐具与酒杯。为了之前已经在村庄用餐的菲莉,里头放的是浇上蜂蜜的水果与甜味的葡萄酒。在烛光中闪烁著水润光泽的水果与澄澈的红酒美得不像真的。

  而城堡的主人整个人靠著椅背坐在菲莉面前的座位上。

  「哎呀,有个机会与您像这样分享意见,我非常高兴,幻兽调查员小姐。能与您这般拥有常人没有的知识的客人共进一杯,光是如此就很荣幸了。」

  「非常谢谢您的招待。我也觉得能与您见上一面是我的荣幸。事不宜迟,关于这次野兽造成的祸害,可以请教您的见解吗?」

  领主雷欧纳德公有著一头白色卷发,与身上那袭镶著宝石、以金线刺绣的豪华上衣十分相衬,是位充满了贵族般雅致气氛的人物。

  关于这次严重的兽害,他似乎怀著与村民们不同的见解。因此才特地邀请身为幻兽调查员的她前来城里一趟。在来此之前,骑手已经如此告知菲莉。

  雷欧纳德公点头回应她简短的回答。他的身段柔软,举止沉稳,与一般贵族常见的傲慢印象颇有差距。雷欧纳德公神色凝重地开始陈述他自身的见解。

  「我认为那已经不是幻兽造成的事件了。」

  「……所以您认为,野兽其实并不存在?」

  「不,野兽确实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村民们那样屡次深入森林进行狩猎,那只凶手早已遭到猎杀也不奇怪。听说在陷阱捕捉到的猎物之中,有数匹体格比一般的狼更加壮硕,初期的兽害恐怕就是它们造成的吧。」

  「根据遭到袭击的幸存者们的证言,村民还没抓到过体型与他们记忆相符的野兽。」

  「人的记忆本来就无法完全置信。因为恐惧让记忆中的野兽膨胀到比实际更巨大了吧。」

  雷欧纳德公如此说完,和缓地微笑。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将那口感柔顺如天鹅绒的葡萄酒送进口中。传闻中用这片土地上种出的葡萄所酿造的酒有独特的芳香与丰醇口感。但菲莉坚持不碰桌上的酒杯,只是将握紧的拳头搁在膝盖上。雷欧纳德公将酒杯放回桌上,以几经深思的语气继续说:

  「我也有诸多过错该反省。起初在谜样的野兽现身时不该放任骚动扩大。虽然我也不时从有往来的其他贵族口中得知幻兽造成的兽害,但这块土地上原本就没有幻兽定居,实在不太可能有幻兽在此处出没。」

  「虽然案例确实稀少,但并非全然不存在。特别是肉食性幻兽为寻求猎物而突然自远方出现的案例,有复数的纪录存在。况且目前兽害依旧持续并未歇止,不知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虽然很遗憾,但事件的犯人──────恐怕是领民们吧。」

  他深感羞愧般摇著头,白色卷发随之摇晃。将闪烁著戒指光辉的双手交握,雷欧纳德公露出阴郁的表情继续推测道:

  「将年轻女性的死一律视作『野兽的犯行』,藉此将过错全推给野兽而得以免罪的结构已然完成。其中有些女孩也许是无法忍受村中无趣的生活而利用这谣言逃出村庄,有的也许是心怀恶意袭击他人,因此所谓的牺牲者才会接连出现。我不打算将自己的领地内的丑闻当作幻兽的兽害公诸于世,甚至衍生更多的祸害。因此才没有向幻兽调查官报告。」

  「请恕我冒犯,不具专业知识的私下断定非常危险。况且您不是派出您的儿子带领村民在森林中狩猎吗?」

  「因为现在领民们还没恢复平静。我计划在不久后结束狩猎行动,了结在领地内流窜的野兽谣言,重新恢复秩序,望您体谅。有时最恐怖的其实是人。我不会让虚幻的野兽就这么深植在这块土地上。」

  雷欧纳德公如此说道,以充满决心的眼神望向菲莉,菲莉则平静地回应他那绿色眼睛的注视。他的口吻虽然并非高压威吓,但充满了绝不退让的意志。

  「很不好意思,我希望调查员小姐尽早离开。在我的领地上发生的问题,我会自己做个了断。不好意思,难得您不远千里而来,但我希望您在这座城堡休息一晚后,于明晨启程离去。」

  雷欧纳德公深深垂下头。他展现与一般身分高贵者截然不同的诚挚态度对待菲莉。见菲莉一语不发,他以体恤的口吻继续说:

  「啊,当然幻兽调查员小姐也有生活上的需要。请不用担心。我会付给您两倍于国家的报酬,而且专人送您到领地外的城镇。如果您已经决定了下一个目标,抵达该处所需的旅费也由我负担吧。毕竟是因为我们这边单方面的问题请您离开,我认为这应是理所当然的补偿……不知您意下如何?」

  菲莉沉默了好半晌,蜂蜜色双眸凝视著他。雷欧纳德公回以柔和的微笑。在蜡烛的火焰下,那双绿色眼睛泛著金色光芒。最后菲莉轻声说:

  「您说的对……我想少女们的失踪应该不是因为幻兽。」

  雷欧纳德公点头回应菲莉的结论。自火焰流下的蜡液一点一滴沾湿烛台。

  再度充满了沉默的房间中,只剩下报丧女妖的哭声不断回荡。

  * * *

  置身有如紧贴著肌肤般冰凉的黑暗中,菲莉睁开了双眼。

  躺在四根支柱与珍珠色帘幕围绕的豪华床上,她缓缓撑起身子。伸手摸向描绘著诡谲黑影的帘幕皱褶,慎重地往左右两侧拉开,菲莉凝神倾听。定期前来检查她是否已经入睡的女仆的脚步声已经不再响起。

  菲莉迅速穿上靴子,戴好头纱,拎起皮包,抓住手杖。倒吊在一旁衣帽架下的托罗静悄悄降落在她的头顶上。菲莉有如猫一般压低了脚步声,迅速从房门溜进了宽敞的走廊上。走廊上的拱型天花板画著灰狼的雄伟壁画,一来到此处,报丧女妖的哭声比之前都更响亮。菲莉环顾四周,发现在高处窗口那厚实的曲面玻璃外,长发的女性正攀附在该处。

  身穿绿衣披著灰色斗篷的女性放声哭泣。总是流著泪的双眼有如著火般泛红。与居住在这座城堡的报丧女妖四目相对,菲莉喃喃低语︰

  「────我明白,很悲伤对吧。」

  报丧女妖没有回答。对著号哭不止的她行礼后,菲莉迈步跑过走廊。

  她踩过深红的厚重地毯,顺著雕刻著狼头的扶手跑下阶梯。抵达一楼后,她步入前来时一度经过的东侧回廊。随著风跑过粗壮石柱并排的回廊,她冲进了中庭。走到冰凉的石砖上,菲莉停下脚步。

  天空万里无云,皎洁明月灿然发亮。

  在这四面环绕著厚重石墙的正方形空间中,充满了生意盎然的植物。

  修裁成方型的矮木形成一座小迷宫,在地面投落复杂的阴影。在墙面附近则是任凭植物伸展枝丫,减轻石墙的压迫感。在月光下这一切都失去了鲜明亮眼的绿色,染上一层寂静的灰色。其中只有沾著露珠的蔷薇们依旧保持惹眼的鲜红。虽然中庭是个狭小封闭的空间,但设计上让来访者有种置身于宽敞森林中的错觉。

  扫视著这片就这座肃杀城堡而言「太过不自然」的休憩之处,菲莉喃喃说道:

  「我想大概就在这附近……拜托你了,托罗。」

  托罗振翅从白色头纱上头飞起。他释放蝙蝠的超音波加上烧瓶中的侏儒的感应力,寻找著「感觉不太对劲」的地点。

  托罗飞过蔷薇丛,在迷宫中四处晃荡,钻过枝叶交缠形成的拱门。最后,他在一面隐藏在植物后方的石墙前方停了下来。厚重的古老石墙上爬满了心型叶片的藤蔓。托罗振翅停留在半空中,转身面向菲莉。菲莉点头,从胸口处取出银制膏药盒。缓缓掀开那刻著古龙纹章的盒盖,露出里头翠绿色泽的软膏。菲莉用指尖沾起些许药膏,轻抹在左眼皮上头。

  睁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世界随之变化。

  「………谢谢你,托罗。原来在这里啊。」

  石墙有一部分彷佛向墙内凹陷般消失了。但是换用右眼一看,石墙依旧挺立在眼前。这是只存在于视觉上的幻术,隐藏著秘密通道的入口。

  菲莉让托罗回到头纱上,穿越那虚假的石墙。秘密入口的后方是一块走没几步就会撞到墙的狭小空地,似乎是中庭石墙与其他建筑间的空隙。被高耸石墙切割成四方形的夜空朝著裸露的泥土地面洒下如雨的月光,同时也照亮著在右手边最里侧的古井。

  菲莉走到井边,伸手扶在生苔的井边。她首先用右眼看向井底,看见井底有一潭彷佛已在此静度百年的黑色水面反射著月光。但是换用左眼一看,就看见乾燥的空间中有一道漫长的螺旋阶梯通往井底。

  摇曳著白色头纱,菲莉毫不迟疑伸出脚踩上阶梯。呼吸著充满霉味的冰凉空气,她表情纹风不动注意著别让自己踩空,慎重地踏出一步又一步。

  喀、喀、喀、喀!

  短促的脚步声响起时,阶梯也来到尽头。站在石铺地面,菲莉观察左右。左手边有一间摆著桌椅的小房间,右手边则是一条明亮的地下道。墙边插著点燃的火把,但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菲莉先检查过小房间之后,拖著在火光中摇曳的扭曲黑影,走进了地下道。渐渐地,空气中开始飘荡著恶心的黏腻感与气味。

  「…………血和腐臭的气味。」

  菲莉刻意以言语描述那气味。她抿著嘴唇走在有如地下墓穴的空气中。最后,她站在一扇边缘镶著带刺铁边的木门前。她握住代替门把的铁圈,使劲拉开了门。室内的空气随之扰动,在墙边发出声响,令火光摇曳。在房间的中心处,菲莉以外的人影摇曳著。

  苍白的少女尸体悬空被吊在房间内。

  在铁炼晃动的嘎吱声响中,金发摇曳的同时,倒吊的年轻女孩也跟著摇晃。

  少女的双脚铐上了枷锁,以铁炼倒吊在房内。枷锁扣住的脚踝处的肌肉已经失去弹性,一部分已经腐烂而断裂。她的全身上下都是刀伤,变色的肌肤上沾满乾涸的血液。咽喉处被划开一道弧月状伤口,深到露出血管与颈骨。

  遭到杀害的少女,全身的血都被放乾了。

  菲莉缓缓吐出哽在喉咙中的一口气,静静地挪动手。她将托罗从头纱上放下后,突然把他塞进皮包中。托罗还来不及出声抗议,她已经盖上皮包盖并扣上钮扣。同一时间,刺剑的细长刀刃轻轻靠上她雪白的颈子。

  菲莉并未惊慌,依旧面对前方轻声说:

  「…………您来得真快啊。难道已经发现我溜出被窝了?」

  「虽然不大好意思,但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是追著你来到这里,而是有其他事得办,偶然间来此罢了。不过,老实说我很吃惊。你居然有办法找到这地方。我真没想过有人能穿过那面墙又走过那道阶梯。」

  发自内心感到敬佩般,雷欧纳德公低声说道。察觉事态有异,皮包中的托罗开始挣扎。菲莉用手按著他,语气平淡地回答:

  「我的可爱孩子告诉我的。况且人的幻术对我没有效果。涂上四叶幸运草软膏的眼睛,就连妖精的幻术都能识破。」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抵达了我的秘密房间啊。不过常言道,好奇心有时会害死人。话说回来,旅行中的调查员遭遇意外身亡应该不是太稀奇的故事吧?」

  「杀了我之后,你接下来还打算继续这种事?」

  突然间菲莉不再使用敬语。那欠缺抑扬的平板语调,让雷欧纳德公微微蹙眉。

  「你好像不怕啊?这种事是指什么?」

  「为了你自私的目的,杀害这些女孩。」

  蜂蜜色的眼眸直视著尸体,菲莉笃定地断言。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野兽的咆啸声。高亢响亮的长嚎自通风口传来,撼动了地底下混浊的空气。那是令人的动物本能自然感受到恐惧的肉食野兽的长啸。然而森林里应该没有那样的野兽了。菲莉抬起脸,随著她的动作,利刃更深陷进她的肌肤。割裂了她颈侧的皮肤,雷欧纳德公摇摇头。

  「调查员小姐,你真是可悲啊。著实可悲至极。如果你没来到这里而是赶往村庄的方向,说不定还能拯救一名女孩啊。」

  「果然你甚至没办法乖乖等到我明天离去吧。你今晚打算照样杀死下一位女孩,明早不让我有机会在村庄停留,就这么一脸若无其事送我离开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因为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事物,就会束手无策地死在这里。不过,我会好心再让你多活一段时间的。要是太急躁的话,可就白白浪费了你的血啊。」

  雷欧纳德公像是要折磨菲莉,缓缓推进剑尖。红酒般的血珠在菲莉白皙的喉头留下一道鲜艳的痕迹。但菲莉像是没感觉到疼痛,只是以哀伤的眼神注视眼前尸体脸上那副骇人的痛苦神情。

  「伤口有一部分愈合了……这个人,大概在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哦,果然你看得出来啊。如果每天晚上都抓一个来,尽管数量多的是,但久而久之领民还是会死绝的啊。尽可能让她活久一点,开源节流才是重点。」

  「真可怜。肯定很痛苦吧。」

  「你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就是了。你不怕吗?」

  「与其说怕,不如说讨厌。」

  菲莉突然挪动手掌,雷欧纳德公发出警告般将剑锋刺得更深。鲜血流得更多更急,染红了白色贯头衣,但菲莉无动于衷。她只是不断轻抚皮包,试著安抚不断挣扎著想冲出皮包的托罗。

  「因为我身旁有个弱小的小孩子,也有个强悍的大孩子。这些孩子们都需要我,我也需要这些孩子们。」

  她的话语声中充满了奇妙的平稳。菲莉以自然而然的动作转身向后。随著她转身,压在她咽喉的细剑尖端随之划破肌肤。一横红色伤口浮现在白色的颈项。任凭更多血从颈部流淌,菲莉正面凝视著雷欧纳德公。对著彷佛受到震慑而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的男人,菲莉凛然说道:

  「我可不愿意拋下心爱的家人们,一个人死去。」

  雷欧纳德公感到晕眩般伸手按住额头。尽管在这地下墓穴般的场所目睹了那样凄惨的尸体,菲莉的说话声中还是没有一丝恐惧。她究竟有何根据能如此语气平稳地与自己交谈?雷欧纳德公完全无法理解。这时,雷欧纳德公扫视四周。

  「强悍的大孩子……是指什么?你……看起来就只有你一个人和那只蝙蝠啊。」

  「嗯,是啊。你问库施那的话──」

  菲莉轻闭起眼睛,露出置身梦乡般的甜美微笑,夸耀似的轻声说:

  「他正在实现我的心愿喔。」

  * * *

  在夜幕之中,女孩逃进了四下无人的葡萄园。

  白昼的脚步声已经不远。现在忘却了黑夜的天空正转变为深蓝,巡逻队也已经移动到村内。就算不在这时间,远离巡逻路线的葡萄园内本来就没有其他人影。自己正孤立无援的事实让少女感受到心脏彷佛要被捏碎般的绝望,但她还是不断奔跑想逃离直逼身后的死亡。

  沾著露珠的叶片擦过身躯,少女奔跑在葡萄园中。

  沉重的奔跑声直追在身后,野兽的尖牙正从她的背后迅速接近。

  莫约十几分钟前,女孩在家中听见了诡异的声音。彷佛用尖爪搔抓著木墙的嘎吱声,少女起初以为是外头的野猫,但那声响越来越剧烈,最后彷佛震动著整座房屋。惊恐不已的她冲出屋外,撞见了正等在外头的巨大野兽。少女原本想往其他人家的方向逃,但在野兽的追逐下没有机会转向,就这么不顾一切地翻越了栅栏。冲进四下无人的葡萄园后,她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村庄已经太远,放声吶喊也不会有任何人听见。

  在那之后,少女便不断奔跑逃窜,但体力极限已经逼近了。她拚命甩动著因为疲劳而失去感觉的双腿。最后她因为地面上些微的起伏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野兽飞身跃起,扑向少女。就在这个瞬间。

  「──────嗨,小鬼头。」

  听见野兽的惨叫声,少女回头一看。她不由得敛起了眼泪与鼻水,仰起头愣愣地注视著眼前那无法置信的景象。有如上百条蟒蛇般的黑影束缚著野兽。

  野兽疯狂挣扎,但野兽越是挣扎,藤蔓就更加陷入他的身躯。少女甚至忘了逃命,呆滞地半张著嘴。在她的眼前,一抹黑影倏地向上抽长。

  那人影戴著高顶帽,以厚实黑布遮掩著脸部。只见他稍稍挑起帽沿。

  「小女孩,你发什么呆啊?你只管继续逃命就对了。啊,对了。你可以告诉村民们,拯救了你的身影简直美形到超乎想像。不过我也不需要我的鲜花之外的任何人的赞赏,人的审美观恐怕也无法正确品评我的样貌吧。但如果能留下一桩愉快的谣传,倒也满有意思的。哈哈哈!」

  男人以阴郁嗓音发出爽朗笑声,有如乐队指挥般挥舞修长指尖。随著他的动作,舞动的黑色藤蔓紧紧绑住野兽的全身。突然间,少女的胸口涌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冰凉恐惧。与背对野兽奔逃时的恐惧不同,那轻易玩弄著巨大野兽的男人令她害怕得转身拔腿就逃,头也不回地往村庄的方向奔驰。目送那背影消失,男人点了点头。

  「……唉,终于走了啊。喔喔,可别动喔。我的鲜花已经下令不准伤及性命。虽然我非常冷静且精准地勒紧了你的全身,不至于有碍性命,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男人弹响指尖,消除脸前的黑布,紧接著他将帽子扔向半空中,弹响指尖使之迸裂。以影子承接从天洒落的黑色雨滴,一双兔耳灵巧地摆动。库施那踩著跳舞般的步伐靠近野兽。凝视那圆睁的灰色双眼,他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是这家伙啊。」

  * * *

  「────狼人。也有人称为人狼。」

  菲莉注视著雷欧纳德公那双睁大的眼睛,如此断言道。

  就狼而言体格太过庞大,有时以两脚站立,拥有洞悉人类行动的智能,同时吼叫声与习性跟狼几乎相同──这正是谜样野兽的真相。

  「在幻兽种之中,特别难以分类的种族────狼人。」

  狼人的资料并没有记录在幻兽书中。并非因为诅咒而由人变成狼,天生就能变身为狼的人类并非没有前例,但要如何定义狼人的存在──究竟该视为人,或是视为幻兽,在幻兽调查官之间的意见依旧无法统一。持有人类的理性与野兽的本能,又同时拥有双方的身体,凭第三者的角度时常难以定义。

  无法轻率决定那究竟属于幻兽或人类。

  回想起昨天白天时遭遇的那一幕,菲莉语气平静地说:

  「你的儿子──雷纳德公子就是狼人吧?」

  「居然能洞悉事实到这地步,该说不愧是幻兽调查员吧。为了当作日后的参考,让我姑且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这么认为的?」

  「白天在森林见上一面的时候,雷纳德公子戴著皮手套。那是为了隐藏狼人的特徵,长成钩状的指甲与手掌的毛。隔著手套,他的尖锐指甲还是陷进了我的掌心。此外在长发乱了的时候,他首先是急著掩住耳朵。尖耳朵也是狼人的特徵。白天他负责指挥『狩猎』并且划定巡逻的范围,晚上佯装回到城里但实际上利用职务之便,针对巡逻的空档袭击村庄……如此一来也能解释村民们的努力为何从未有成果。」

  「哦,既然你明白这么多,那你应该也能理解吧,调查员小姐。这一切都是不得已啊。」

  雷欧纳德公的语气突然间转为柔和,收起了刺剑,向前几步走到菲莉的前方。他以左臂一推少女那不忍卒睹的尸体。血已经彻底放乾的尸体就有如吊在肉贩店面的肉块般,伴随著锁链声沉重地摇晃。

  「许久以前,我在森林里发现并收养了雷纳德。随著成长,他渐渐无法按捺对人血的饥渴。若要保住我儿子的性命让他活下去,就只能狩猎这些女孩……那孩子带回来的猎物全由我管理,尽可能让她们活久一点减少必要的牺牲,同时维持儿子的理智……这一切都是为了雷纳德啊。」

  他神色忧伤地使劲一推尸体,少女在锁链的嘎吱声中摇晃,最终回归静止。

  雷欧纳德公将手掌自死去的少女肌肤抽离,将之按在菲莉的咽喉处。他安抚婴孩般轻抚著那淌著温热血液的白皙喉头,面露微笑。菲莉闭上眼像是试著确认那温柔的指尖触感般。雷欧纳德公柔和地耳语。

  「能不能请你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情呢?然后啊,如果今后幻兽调查官前来调查,你愿意使用你身为幻兽调查员的权限,协助我们父子的话,虽然我不能放你离开这个地下室,但我还是能让你活下去。」

  「你就是像这样────欺骗了他?」

  沉重的沉默再度笼罩室内。

  雷欧纳德公脸上依然摆著那副微笑,手掌搁在菲莉的颈子旁。菲莉静静地睁开眼睛,以眼角余光对他投出询问的视线。

  「人狼因为野兽的本质而有嗜血的一面。但是,并不是非要人的鲜血不可,鸟或野兽的血就够了。况且过去从未索求人血的孩子,会突然间进行如此频繁的狩猎,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雷欧纳德公依然一语不发,只是将力道微微注入指尖。不理会那无言的威胁,菲莉开始提出自从来到这村庄后,就一位幻兽调查员所发现的妖精们的异状。

  「数个月前少女们开始失踪──报丧女妖们恰巧也是从那时开始哭泣。居住在森林里的妖精们夜夜都在埋葬『没有脸孔的人偶』。他们不断重复著一旦预言的对象死去就会结束的行为。换句话说,这里肯定有一个扭曲了死亡命运,一直活到今天的人……在你触碰我之后,我终于确定是谁了。告诉我──」

  突然间,菲莉伸出白皙手掌,使劲扣住雷欧纳德公的手腕。尽管他的手臂因讶异而抖动,但菲莉像是确认著什么般紧握。

  在他甩开菲莉的手之前,菲莉先松开手,那纤细的指尖按向雷欧纳德公那袭豪奢上衣的胸口处。

  他的胸口没有心跳。

  「你的心脏在哪里呢?」

  「不准碰我!」

  雷欧纳德公尖声叫道,与菲莉拉开距离。他在那惊慌中差点连刺剑都离手。他连忙将剑尖再度对准菲莉,撑开紧绷的喉咙叫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只是个幻兽调查员。大家都在哀悼你的死,而你却活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罢了……原来如此,你没有心脏吧。我知道有类似的手法。」

  菲莉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与那平稳口吻不相符的年幼脸庞上,蜂蜜色的眼眸在火把照耀下反射光芒。雷欧纳德公则以凝视著深渊般的眼神迎向她的注视。

  「烧瓶中的侏儒的制作技术……在学习主要与肉体培养有关的技术时,我曾见过某种邪法。取出自己的心脏放进注满人血的烧瓶中,当成另一个生物般养育……如此一来只要心脏还能动,心脏的主人就算原本的寿命到了也不会死去。」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少啰嗦!闭嘴!不准继续揭露我的秘密!」

  「这个房间的入口处设下了错觉的幻术。你很擅长欺骗人的感觉。你一定是对著自己的儿子下了诅咒──若不定期摄取人血就会死的『错觉』的诅咒。若非如此,狼人根本没有理由如此渴求鲜血,也没有理由只对人类下手。」

  菲莉向前一步。对方只是个柔弱的少女,但雷欧纳德公却像是与怪物对峙般倒退一步。菲莉一步一步向前,银铃般的嗓音振振有词:

  「你只给了儿子一小部分的血,用剩下的血每晚为烧瓶中的心脏止渴对吧?若没有血你就非死不可。所以你只能定期掳人补充血液。你是为此利用了身为狼人的他。」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死真有那么可怕?」

  「住口,你这小鬼!」

  「伤害了自己的孩子、人们与野兽,甚至不惜杀害也想逃过一死?」

  「闭嘴!」

  「换作是我──」

  有如新娘装扮的白色头纱摇曳。菲莉在雷欧纳德公的刺剑尖端正前方停下脚步。站在只消对方向前一步,自己的咽喉就会被刺穿的位置,蜂蜜色的眼眸中浮现前所未见的愤怒。她灌注了满腔悲伤与强烈的责难断言:

  「非得如此才能活下去的性命,我不要。」

  坚定不移的一句话。她的话语声中洋溢著一股有如守护幼子的母兽,扎根于自身本质的强大力量。像是受那压迫感所震慑,雷欧纳德公甚至忘了刺出手中的刺剑,倒退数步。直到肩膀撞上身后的墙面,他这才倏地回过神来。大概是终于回想起自己手中的武器,他露出充满愤怒的扭曲表情将刺剑再度指向菲莉。

  「少啰嗦!少啰嗦!不准对我指指点点!你这死小鬼!就算你知道了这些,那又怎么样!你注定要死在这里了。没错,我现在就割断你的喉咙!然后用你的血继续活下去!」

  「很抱歉,你办不到的。」

  「你说什么?」

  菲莉抬起头,白色头纱轻轻摇晃。她像是要仰望天空般,看向阴暗的地下室天花板。嘴角挂著骄傲的微笑。她缓缓闭上眼睛,甜蜜地轻声说道:

  「────因为,那孩子最喜欢我了。」

  下一瞬间,她脚下的黑影炸裂。

  拥有实体,形似布匹的黑色强风以菲莉的白色身影为中心,有如花朵绽放般向四周伸展。被那黑影弹开,雷欧纳德公的背部猛然撞上墙面。屡次受到强风的殴打,他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惨叫。然而尽管置身于暴风之中,菲莉的头纱却纹风不动。彷佛守护幼子的黑狼般,狰狞的黑色在她身旁四周来回奔窜。

  突然间,两条细长手臂自黑色旋风的空隙中伸出。彷佛稻草人细瘦得不自然的手臂,从菲莉背后将她全身连同头纱一同紧紧拥抱。

  此时,地下室的暴风倏地止息。恢复平静的房间内,兔头的异形站在她身后。他无声地将脸凑到菲莉的脸旁。菲莉像是称赞又像是安抚般抚摸著他的头。

  「库施那,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啊,我的鲜花。」

  库施那伸出那黑色修长的手指,抚过菲莉颈部的伤痕。血液微微濡湿指尖的瞬间,那双兔眼倏地睁大为扭曲的形状。他以异样的动作将染血的指尖对准雷欧纳德公。雷欧纳德公倒抽一口气,尽管恐惧不已,但他还是激励自己般叫道:

  「你、你、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啊!听、听好了,反正你们绝对杀不了我!我的心脏放在哪里,谁也──」

  「────爸。」

  听见那努力压抑著情感的呼唤声,雷欧纳德公的表情为之冻结。他以快坏掉的人偶般缓慢僵硬的动作转身面对房门处。在入口处有一只巨大的野兽。以双脚站立的他只有四肢的形状近似于人类,浑身漆黑兽毛在火光中泛著光泽。而他高举的手中正握著一个圆底烧瓶。就像是装在瓶中的模型船一般,远比烧瓶入口大上许多的心脏浸泡在烧瓶中所剩无几的血液内,挣扎般规律搏动。

  「……你这家伙……雷纳德……」

  「爸,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我现在知道爸骗了我,也知道我其实不喝人血也不会死。也知道了……爸并非为了我才不得已只好杀人,就只是……就只是利用了我。」

  「住嘴、住嘴、住嘴!你当时不也是同意为了让自己活命而杀死别人?但你现在知道不是了,就马上要背叛我?你觉得父亲死了也无所谓?什么?你自己明明就不想死,让我去死就没关系?真是无情啊,你这恩将仇报的家伙!」

  「爸。」

  「我这么多年来好心养你这头怪物,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们全都给我认清楚自己的身分!我、我可是……!」

  胡乱挥舞著刺剑,雷欧纳德公嘶吼著。那张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抹过去那贵族般的从容。依然将菲莉紧抱在怀中的库施那对雷纳德问道:

  「小鬼头你打算如何?现在那条毒虫的心脏就在你的手中。」

  雷纳德的视线转向烧瓶。随著他的手掌颤抖,里头的心脏也像是跳舞般摇晃。目睹自己的心脏撞上瓶壁的情景,雷欧纳德公睁圆了双眼。

  看著那彷佛缺氧的鱼一般不断开阖著嘴的难堪表情,雷纳德咬紧了牙,高高举起手臂。然而烧瓶却没有自他的掌中脱离。无论他再怎么挥动手臂,他的指头始终不愿意放开烧瓶。雷纳德最后放弃挣扎,粗暴地放下了手臂。就在这瞬间,雷欧纳德公拋下了刺剑,不顾一切地冲向雷纳德。

  「啊!」

  他从雷纳德手中夺下了烧瓶,一口气跑过了地下道,沿著井中螺旋阶梯往上方逃离。库施那咂嘴,就要伸出追踪的黑影。但他突然改变心意般停止了动作。他那双长耳朵左右摇晃,理解了什么似的浅浅一笑。

  「城的背后是山壁吧。那要逃走就只能从正门穿越森林……既然这样,也无所谓了吧。」

  「停下来!不可以这样!」

  菲莉突然尖声叫道,自库施那的怀中钻出。她跑到正搔抓著自己脸庞的雷纳德身旁,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尽管钩爪从脸颊上拉开,他也毫无反应。雷纳德任凭脸颊不断喷溅著血液,注视著少女的尸体。

  面对遍体麟伤,痛苦神情永远凝固在脸上的少女,他愣愣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我不知道,居然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这不是真的……」

  「你没来过这个房间吗?」

  「我把女孩抓来城堡后就交给父亲……这、这不可能,但是……这全部都是我……我决定为了自己杀人,才会变成这样,是我──」

  雷纳德当场跪地,他用颤抖的巨大手掌包住野兽模样的头部。锐利的尖爪陷进了黑色毛皮底下的肌肤。脸上流淌著鲜血与泪水,他害怕地将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壮硕的身躯在惊惧中瑟缩。他彷佛失去理智般不断重复著后悔与恐惧的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死……我不想死,对不起……对不起……」

  菲莉缓缓抚摸著他的背。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的谢罪。

  雷纳德的哭声在房内回响,迟迟不散。

  * * *

  小心翼翼地将烧瓶揽在怀中,雷欧纳德公策马飞驰。

  心脏强而有力的规律搏动为他注入勇气,他沿著林间道路赶往村庄。在幻兽调查员向国家报告前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打算在那之前在别墅清点财产远走高飞。若要办到这些事,首先最重要的还是血。

  在村里掳走补给用的小孩子后踏上旅程吧──他如此下定决心。虽然他特别喜欢少女的鲜血,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挑剔了。他也十分明白,有时为了活下去也需要做出妥协。

  在早晨已近的森林中有如一阵风奔驰,他重振不择代价的求生意志。

  「我才不会死……没错,我才不会死……我会活下去。把所有的贱民当作垫脚石,永远活下去。」

  雷欧纳德公以那蛞蝓般的厚舌濡湿乾裂的嘴唇。他一甩马鞭,驱策马更加快步伐。但是,当他看向早晨已近而染上一层淡蓝色的道路前方,他不禁皱起眉头,连忙停下马。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尸。

  头部被猎枪打碎的狼四肢僵直,显然已经丧命。为什么白天狩猎时的尸体就这么弃置在道路中间?因为领民的怠惰而咂嘴的同时,雷欧纳德公熟练地操纵缰绳,命令马匹跃过尸体。他再度被迫停下。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尸。

  胸膛被射穿的狼伸长了舌头,露出痛苦的表情。雷欧纳德公打了个冷颤,抬起脸。于是他看见了,在弯曲的道路前方,像是路标般每隔一段距离就摆著一具狼的尸体。目睹那异样的情景,雷欧纳德公为之屏息。下一个瞬间,马有如发狂般剧烈挣扎将他甩下了马背。一屁股跌在地面上,雷欧纳德公不由得惨叫。

  「唔啊!啊,喂!」

  马发出惊恐的嘶鸣声,有如一阵风般奔驰离去。手撑著发疼的腰,雷欧纳德公只好改以步行前进。胆战心惊地跨过路上的狼尸,他瑟缩著背一面前进一面紧张兮兮地扫视四周。但是他突然间震惊地停下脚步。

  白色道路上铺满了狼的尸体。

  像是墙壁般层层堆叠的尸体下方渐渐渗出了红色的血。油一般黏稠的血液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在那片腥红就要触及雷欧纳德公的鞋尖时,他尖叫著冲进了森林中。在恐惧的驱策之下如无头苍蝇乱窜,最后抵达一个看似广场的宽敞空地。

  在广场上有一个大洞。

  活著的灰狼成群排列在洞口边。野兽的视线同时贯穿了雷欧纳德公。他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但野兽们像是对他毫无兴趣般立刻挪开了视线。狼群们彷佛正等候著什么,遵守规矩般摇著尾巴耐心等候。

  突然间,他们竖起耳朵转头看向洞口。

  雷欧纳德公也不由得顺著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看见了──

  大量的苍蝇伴随著惊悚的振翅声飞出洞口。有如黑云般的蝇群笼罩头顶上。

  失去苍蝇遮盖的洞底,一块长著零星灰毛的肉色团块正蠢动著。突然间,雷欧纳德公理解了眼前所见事物为何。那是被压溃的狼尸流出的腐肉延伸到了毛皮之外。下一个瞬间,死尸团膨胀起来,有如一座在洞底隆起的小丘,最终破裂。冒泡的腐肉开始凝聚形成某种形状。灰色的毛皮有如蛆虫般攀爬上那物体,覆盖在表面。最终,巨大的狼的形体在坑底完成了。

  无数具狼尸彼此连结形成的怪物,对著雷欧纳德公高声咆啸。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充满野兽臭味的气息与唾沫,伴随著强烈的腐臭与腐肉的碎片扑向雷欧纳德公的脸庞。那彷佛点燃著地狱烈焰的双眼直瞪向他。置身在超乎想像的恐惧之中,他颤抖的模样像是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巨狼的血盆大口缓缓张开。喉咙深处毫无空隙塞满了不知几个纯白的狼的头骨,狼的头骨欣喜地敲响它们的尖牙。

  雷欧纳德公尖声惨叫。然而惨叫随即消散。

  遥远的山间城堡内,报丧女妖们终于停止哭泣。

  妖精们封起棺材盖,埋葬了容貌与雷欧纳德公神似的木偶。

  * * *

  自地下室经由古井回到地面上,菲莉等人走到中庭中。深深吸饱洁净澄澈的空气后,她缓缓吐气。

  众人的头顶上是一片无垠的蓝天。早晨的金色阳光洒落在坐落于荒凉山丘的城堡。中庭的植物在清晨的凉风吹拂中摇曳,歌唱著宜人的沙沙声响。原本一片灰色的植物像是欢迎众人归来般迎风展现闪亮的翠绿。蔷薇也红得比夜里更加娇艳,花瓣上的露珠宝石般闪闪发光。

  「…………太好了,能活著回来地面上。」

  松了一口气的菲莉如此说道,打开了皮包的盖子。剎那间,托罗从里头有如箭矢般冲出。他先是一口气冲到众人头顶上,随后又急速俯冲,用翅膀不停拍打著菲莉的脸颊。这回库施那也只是束手旁观。

  菲莉微笑著接受托罗的抗议。最后托罗一语不发地攀附在她脸上。虽然找不到施力点而摇摇欲坠,但他还是使劲紧抓著她。

  伸手支撑著托罗的背,菲莉发自内心轻声说:

  「对不起,托罗。」

  「……!……!」

  菲莉安抚般轻摸著他的头。托罗紧抓住菲莉,抽抽搭搭地哭泣。但他很快就再度以箭矢般的速度冲进皮包里头。

  对著闹起别扭的他再度轻声道歉后,菲莉转身向后。

  依然是野兽模样的雷纳德站在她身后。据说一旦兽化后,就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他将亲自运到此处的少女尸体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驻足在她身旁一语不发。菲莉先是闭起眼睛,但她很快就做好觉悟,向雷纳德说道:

  「我是幻兽调查员。我有义务保护被人捕捉,并受到不当使役的幻兽。您有权利以幻兽──狼人的身分向我寻求保护。不知您意下如何?请告诉我您的意愿──」

  雷纳德愣愣地抬起脸。菲莉对他投出了艰难的疑问。

  「──您是人类,还是幻兽?」

  雷纳德倒抽一口气。他再度低头注视少女的尸体。残杀领民实属重罪,身为领主之子的他理应也明白。遭到逮捕就是死刑,再好也是终身禁锢。然而如果主张自己是狼人,至少能留住一命。

  雷纳德紧紧握住拳头。但是他最后缓缓摇头。

  「我……我想以人的身分,为自己犯下的罪过接受制裁。」

  「嗜血是狼人无法逃离的天性。再加上您受到父亲施加暗示,在难以忍受的饥渴与面对死亡的恐惧中挣扎至今……我身为幻兽调查员认为有充分的条件证明您是应当受到保护的对象。」

  「就算被欺骗、被利用,我还是凭著自己的意志决定欺骗相信我的领民们。不只这样,我为了让自己活命,动用知识与计谋猎杀弱者……这种卑鄙残忍的行径,也只有人类才会有吧?」

  雷纳德笔直地凝视菲莉。她一语不发。雷纳德注视著那对无言询问他是否真不后悔的蜂蜜色眼睛,他的脸庞一瞬间揪成一团。但是当他闭起眼睛又再度睁开时,他的脸上浮现坚定的决意。

  野兽的脸庞浮现了人类的表情,雷纳德回答:

  「我是人类。当初我不受到兽群的接纳,也无法靠近有人烟之处……当时是父亲收留了我,无论他有什么目的,我都是养大我的雷欧纳德公的儿子。我想就算我没有受到暗示,也不需面对死的恐惧或饥渴……如果他拜托我,说他不想死,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也许还是会为他狩猎人类。」

  「你居然这么──」

  「杀害无辜的少女,是他的罪过,也是我的罪过。我不能接受你的保护。我想身为一个人,身为他的儿子背负罪恶。」

  听他如此断然说道,菲莉紧闭起眼睛,轻声叹息。

  幻兽书中没有狼人的条目。要将人狼视作是人类或幻兽,幻兽调查官们依旧各持主张而没有共识。狼人拥有人的理性与野兽的本能,同时也拥有双方的身体,凭第三者的判断难以定义。他将自己定义为人。

  他希冀如此。决定身为一个人背负罪过,决定自己该接受惩罚。

  既然如此,身为幻兽调查员的菲莉已无置喙的余地。但是在最后,她将自己心中怀抱的疑问投向眼前这个人。

  「我明白了。我会尊重您的选择。在您前去向国家机关自首时,我就带著幻兽调查员的意见书与您同行吧……不过,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您当时会要我逃走?」

  菲莉对此一直大惑不解。当时雷纳德的话语中甚至透著近乎诚挚的情感。在幻兽调查员面前表现出那般可疑的行径,自然免不了遭受怀疑,但他明知如此,为何那样激动地要她逃命?

  雷纳德泫然欲泣。他迟疑了一瞬间,伸出手。与人类相似的五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菲莉的脸颊。她没有抗拒那只粗犷的手。他好似要将那触感隽刻在心中般,用那依然长著兽毛的偌大手掌包住菲莉的白皙脸颊。

  「我……我那时听说幻兽调查员来了,于是就跟踪在你身后。想确认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必要事先收拾掉。」

  「嗯,我之前就认为您会出现在该处的理由大概如此。所以您当时会那样说,才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那时,我看见你为了幼狼而跪下祈祷的时候,我……我……」

  灰色的眼眸渗泪濡湿。自眼眶滴落的水珠无声地渗进类似于狼的毛皮。哭泣的他像是望著无比眩目又令人怀念的情景般,凝视著菲莉。

  「我想,如果我有过母亲,肯定就是像你一样的──」

  务农用的长叉贯穿了他的胸膛。

  炽热的血滴喷溅到菲莉的脸庞。哑然的她瞪大双眼。雷纳德也愣愣地低下头看著从自己胸口刺出的铁叉。数秒后,他浑身失去力气向前瘫倒。库施那弹开了紧接著飞来的镰刀。

  菲莉慌张地抬起脸。定睛一看,中庭的入口附近聚集了数名农民。一个人满脸胆怯地对著身后大喊。

  「野兽在这里!就在这里!身上带枪的,快点来啊!」

  「领主大人呢?只有马跑到村庄来,他一定是想逃走吧。」

  「不晓得!雷纳德大人也不见了。一定是被这家伙吃了!」

  「那是调查员大人!调查员大人!太危险了!快点远离那家伙!」

  自他们身后传来更多脚步声。看来是察觉异状的村民来到了城堡。其中似乎也包含不知道领主秘密的侍者们。菲莉连忙站起身,想对众人解释事实真相。但野兽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脚踝。

  「没、没关系的……如果,没办法以人的身分接受制裁……就这样,让我……」

  菲莉表情紧绷垂下头。瘫倒在地的雷纳德努力抬起眼,想用视线对菲莉传达自己的意志。他一度发出低吼声牵制村民们,随后一面吐血一面挣扎著继续说:

  「只要让大家以为是我……是幻兽……杀了那些女孩……」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说你自己是个人,是他的儿子,要与他一起背负罪名。」

  「一旦知道,凶手是领主……大家对下一任领主,也会有抗拒……所以,这样就好了……如果身为怪兽而死……这样对大家也是一种赎罪……」

  菲莉使劲摇著头。但雷纳德哀求似的握紧了她的脚踝。尖爪陷进菲莉的肌肤。他动用了全身力气向菲莉倾诉,但眼神已经逐渐变得空洞。尽管如此,雷纳德像是要连同自己一起说服般,努力挤出话语。

  「我每天晚上……变成狼……抓人……吃掉……对,因为我是怪物……全部,都是我………呃啊……………啊……」

  他将泪湿的双眼转向天空,颤抖著吐出那句话。

  「爸,我好怕。」

  那只手失去了力气。

  菲莉愣愣地注视著已经不再动弹的他。最后她像是断了线的人偶在他身旁跪下。目睹野兽不再有动静,领民们纷纷一拥而上。

  围绕著野兽的尸骸,他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在那欢声雷动之中,菲莉缓缓举起颤抖的双手。任凭蜂蜜色的眼眸止不住地流著泪水,她伸手阖上雷纳德的眼。

  像是抚慰孩童般摸了摸他的头之后,她将自己的双手交握。

  之后菲莉闭上眼睛,为他开始祈祷。

  * * *

  领主雷欧纳德与其子雷纳德,以埋在城下的少女们的骨骸为线索,查出了可怖野兽的住处。虽然将它赶进城内,但最终力有未逮反遭吞食。野兽最终死在农民们的手中。不过,领主与领主之子的英勇将永远留存众人心中。

  为了永远流传两人的勇气,新的传说故事在村中诞生了。

  在连忙赶到此处的领主兄弟的协助下,领主与其子的葬礼已经隆重举办。

  成为新领主的他透过那仪式受到领民们的温情接纳。数名女孩逝去的伤痛虽然尚未完全抚平,但是在新的领主坐镇指挥下,村里很快就会取回原本的平静吧。

  为了远离可怖野兽的诅咒,村民将它埋葬在弃置狼尸用的大坑附近。虽然设有墓碑,但日后恐怕不会有任何人为献上祈祷而造访该处吧。野兽的坟墓将被视作是被诅咒的场所,日后大概只有被害者的遗族不时打破禁止进入的村中规定,对那墓碑破口咒骂,有时甚至会对该处泼洒粪水污物吧。不过,现在那地方没有其他人在。

  今天是为了正式欢迎新的领主而举办庆典的日子。

  站在刚建好不久的野兽的坟前,菲莉听著正前往城堡的村民们的欢声。

  在新领主的指示下,今天那幽暗城堡的大门也为村民们开启。城内将设下酒席任村民享用,肯定也有各式各样的表演助兴,当然同时也会举办纪念前领主与其子的宴会吧。菲莉从树林的隙缝间默默地看著人群欢天喜地走在山道上。库施那对著她的背影轻声问道:

  「于是勇敢的领主父子与被诅咒的野兽的故事将长久流传……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就好了。因为这就是他的期望。」

  菲莉如此喃喃说道。她翻开了一直抱在怀里的书,与之前的相比,这本书显得没那么陈旧。

  书中追加了一篇文章,记述著发生在某个村庄看似兽害的案例与事件的真相。那与为了向民众传授幻兽知识所撰写的条目不同,施加了额外的封印,不过内容保留了所有的细节。菲莉指尖抚过那文字,低声说:

  「真相记在这本书中。我也会一直记在心里。」

  菲莉将书本阖起,摆放在地面上。库施那的黑影将之吞噬。

  她迈开步伐后,托罗从皮包中钻了出来趴在她头上。托罗像是要安慰她而细声鸣叫,菲莉伸出指尖搔著他的下巴,向前迈步。库施那的黑影亦步亦趋地陪伴在她身边。菲莉突然喃喃说道:

  「我一定会好好爱护你们,一定会的。」

  「你在说什么,反了吧。是我们会爱护你。无论是我,或是这小不点。喂,很痛啊。我知道你想自己这么说,别撞了。有什么不好,无论是我或你说都没什么差别吧……喂,会痛啦!」

  托罗拍著翅膀,库施那怒骂,菲莉看著两人间的嬉戏而微笑。他们继续踏上与过往无异的旅程,唯独少了那袭总是披在菲莉亮泽头发上的白色头纱。

  埋葬在森林中的野兽,受人诅咒的墓地。

  墓碑上挂著一袭有如新娘装扮的白色头纱,在微风中无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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