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一谱

  掀起角交换革命

  行至深夜的激战,最终由九头龙的王手龙取收下即诘,进而拉下帷幕。

  然而本局最值得关注的焦点,在于九头龙于序盘祭出的6五同桂。检讨棋局的中心人物A级棋士白石隆延九段,以兴奋雀跃的口吻阐述道:

  「至今为止,角交换后手的主要战术一直是『守株待兔』。静候先手莽撞进攻,或以千日手为目标……然而这手☖6五同桂出现后,证明后手也能主动挑起攻势。角交换的势力图在一夜之间被改写了!」

  据白石所言,九头龙这步新手的革新性,在于它是至今众人视为理所当然的☖9四步的省略棋步。

  「若省去☖9四步,将无法进行任何端攻,因此之前大家一直认为这种阵势无法成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自二十年前成为职业棋士后,我便如此深信著。而这名年仅十七岁的年轻人,却颠覆了我二十年来的岁月。你们相信吗?一个职业棋士资历只有两年的年轻人,仅此一手就推翻了过去的认知。」

  能受到别名《独角兽》的角交换专家如此赞扬,看来九头龙的创新棋步今后还有极大的研讨空间。

  九头龙在本局荣获胜利后,继续保持著排名战全胜记录,同时也达成公式战十连胜。而且其中四胜,还是从名人手中收下的战果。

  九头龙上一期的成绩并不亮眼,因此排名位居劣势,但只要获得全胜,纵使是三位数的排名仍能晋升C级1组。目前剩余两局,代表他具备充分的资格晋级。

  现在,一名少年的出现,为将棋历史掀起了巨大波澜。

  从头衔防卫战之后,年轻龙王仍保持著无败记录。最后,就用局后众人对龙王的☖6五同桂所下的评论,作为本观战记的结语。

  「他掀起了革命。」

  (金柑)

  【废物龙王】为相信九头龙八一将失去龙王头衔摺纸鹤讨论串999【史上最强萝莉控】

  『不仅是史上第四位国中生棋士,更是史上最年少头衔保持者。以十六岁四个月的史上最快记录站上顶点,又缔造史上最年少防卫成功的佳绩。我们来谈谈这位九头龙八一龙王吧!』

  『阻挠名人同时达成永世七冠和头衔百期创举的废物。』

  『持后手掀起角交换革命的废物。』

  『即便是先手角交换,也靠单骑跳桂战术赚取白星的废物。』

  『用那种初学者一般的战术获胜没问题吗?从听著「桂跳过高,则成步之饵食」这句格言成长的世代眼里看来,简直是毁天灭地的冲击啊。』

  『当代将棋真骇人呢……以这家伙为对手根本不敢下矢仓那类的战术,实在太可怕了。』

  『毕竟连山刀伐的矢仓都奈何不了他啊。』

  『矢仓绝命杀手九头龙。』

  『这个萝莉控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这家伙下的新棋步,应该是仰赖软体想出来的吧?』

  『话先说在前头,「仰赖软体」这句话早在好几年前就不带贬意了。』

  『没错没错。能用不输软体的技巧驾驭那种变态战术,根本超越人类了。』

  『应该说这件事实才更教人毛骨悚然。』

  『小爱和小天衣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棋士,白雪姬也成功晋升三段,当代将棋界简直就像以这家伙为中心运转。』

  『上礼拜顺利成为小学生三段的创多,好像也有和九头龙进行研究会。』

  『只要是小学生,男女通吃啊……简直是萝莉控的典范……』

  『光是让小天在世间出道,就等于创下了圣人等级的伟业。』

  『这个讨论串的板标是不是也该换一下了?』

  『筑起长期政权也无妨。』

  『【废物龙王】和「相信将失去龙王头衔而摺纸鹤」之类的话还是删掉吧。』

  『【史上最强萝莉控】倒是想留著。』

  『同感。』

  『删掉【废物龙王】,改成【顶尖饲育家】如何?』

  『深表赞同。』

  『百分之百赞同。』

  『那下一个板标就这么决定了!』

  『定案啰~下期板标【顶尖饲育家】九头龙八一讨论串1000【史上最强萝莉控】。』

  『超级废物。』

  『干得好!快让小爱来我家下棋吧!』

  ☖ 即位仪式

  『推举状。』

  宏伟气派的饭店中,月光会长澄澈的朗读声透过麦克风扩音,于宽敞的大厅响彻回荡。

  『您于本期龙王决定战中荣获优胜。由此将在这里推举您为第三十期龙王。』

  对方将手工和纸制成的厚实大奖状递向我。

  我以双手恭敬地接收奖状。

  『恭喜您。』

  「万分感谢。」

  我所收下的奖状明明仅是一张薄纸,却沉重得令我的双手阵阵打颤。

  那是头衔的份量。

  「……都已经第二次,你也该习惯了。」

  看穿我心情紧张,会长关掉麦克风开关,细语低喃一声。

  「不,我还早得很呢……」

  被永世名人如此调侃,我诚惶诚恐,只能拚命挤出一句话来回应。

  秘书男鹿笹里小姐如影随形地伫立于会长身后。她手上捧著涂染层层黑漆的大盆(用来放置推举状的)。我与她四目相对后,对方似乎漾起了一抹浅笑。龙王战第四局的重启棋局开始前,男鹿小姐曾出言激励我,忆起此事,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举起手上的推举状,与会长并肩站立,让记者一齐照相摄影。

  我挂著笑容,与并列身旁的会长交谈。

  「话说回来,会长您眼睛不方便对吧?您是怎么朗读的呢?」

  「读过好几遍以后,自然而然就背诵下来了。虽然名字不尽相同,但每座头衔的文句都是通用的。」

  「原来如此。」

  「过去我也曾是受奖的一方,不过最近老是在赠与奖状。时隔已久,我也想再站站看你那边的位置呢。」

  我起初瞬间差点笑出声,但耳闻会长利刃般的尖锐话语后,只得僵在原地。

  月光会长如今仍位列现役A级棋士,纵使背负盲眼的不利条件,也极有可能获得头衔……事实上今年的排名战,他也确实留在名人挑战圈内……

  顺带一提,龙王接受的是『推举状』。师姊昨天也参加了即位仪式,而她受领了女流玉座的『即位状』。

  名人为『推荐状』,玉将是『赠位状』,玉座则是『获任状』。

  文句内容几乎无异,名称却不尽相同,十分有意思。

  紧接著,要从龙王战的主办报社高层手中收下龙王杯(秩父宫纪念杯),然后接收奖金。

  金额为四三二○万圆。

  ──包含去年的奖金在内,年仅十几岁,我已赚进了一亿圆左右……

  据说上班族一生的工资约两亿圆,而我十七岁就拿了一半。明明只是埋头下著自己最喜欢的将棋而已……根本毫无真实感。

  忽然间,我察觉讲台下方有道视线正仰望著我。

  「唔!…………师傅……」

  我的师傅清泷钢介九段,在稍远处对我绽露一抹浅笑。

  他眼镜后方的双眸微微濡湿,令我也不禁泫然欲泣。

  若没能与师傅相遇……此刻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接下来,是最后的赠花仪式。』

  月光会长透过麦克风如此宣布后──

  足以容纳千人的大厅入口随之敞开。结婚典礼中经常耳闻的音乐流淌而出,三名女孩子自厅外往讲台迈步走来,然而……

  「咦!?她、她们是……」

  人墙划分为二,于中央前行的是──一名娇小玲珑的女孩。

  『走在前头的人,是龙王的头号弟子•雏鹤爱女流二级。昨日举办的女流名迹战预赛中,这名天才少女在终盘以出色的攻势,精彩地为自己的女流出道战点缀了一颗白星。这位备受宠爱的弟子,同时也以内弟子身分支持著龙王的私生活。今年十岁!』

  爱身穿纯白的礼服。

  没错,宛如新娘婚纱一般……

  『下一位,是同为龙王弟子的夜叉神天衣女流一级。她在本期Mynavi女子公开赛中顺利晋级准决赛,堪称女流棋界的仙杜瑞拉。今年同样十岁!』

  天衣的衣裳以黑色为基底,但一样像是一袭婚纱。

  『接著走在最后方的人……应该无须我多作介绍了。她持有女流二冠,更是史上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昨天也在女流玉座四连霸的即位仪式中,被众多媒体记者竞相簇拥。她正是当今将棋界声势如虹的《浪速白雪姬》──空银子三段,今年十五岁!!』

  连师姊也不知为何穿著婚纱,手拿捧花入场了。

  无论是谁都与我关系深切,的确很适合担任赠花使者……

  不过为什么!?为何最后非得强调年龄不可!?

  「好了,龙王。」

  会长单手握住麦克风,将另一只手搭上我肩头。他将嘴凑近我耳际,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低喃道:

  「你要收下哪位女孩的花?」

  「唔!?您、您问哪位女孩……」

  这或许只是会长开玩笑加入的桥段……然而这状况让我根本笑不出来。

  【优先选择师姊】 → 爱震怒•天衣平静地发火

  【优先选择爱】 → 师姊震怒•天衣平静地发火

  【优先选择天衣】 → 爱和师姊震怒•天衣也不知为何一并震怒

  你看吧?根本是绝望深渊。

  「师傅?您会收下爱的花吧?」

  爱身为头号弟子,深信不疑自己是第一顺位。

  「我、我……可不是自愿想送师傅花的喔?只不过是有人说如果我不来,即位仪式会显得很穷酸……所以我才勉为其难,特地带花来送你……还不赶快给我收下,你这笨蛋!!」

  天衣别开视线不停埋怨,把花像西洋剑一样伸向我。

  「十……九、八、七、六────」

  至于师姊,已经开始静静读秒了。

  压力简直比头衔战终盘还沉重,令人浑身颤抖……!

  ──怎么办!?三条路之中……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汇集于会场内的数百道视线、新闻记者的摄影机、两名弟子散发的无形压力以及师姊的读秒声……在所有要素融为一体的极限状况中,我死命判读。

  判读。

  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判读…………

  接著我做出了抉择────我选择了第四手!

  「这就是我的正确一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

  我无预警敞开双手,自舞台一跃而下,将三束花一举紧拥怀中!

  【同时收下大家的花】

  这瞬间,我祭出了反下一手成诘。

  「……哎呀哎呀,到了这节骨眼还是如此优柔寡断。」

  「亏会长好心从背后推一把……真是无可救药的软脚虾废物。」

  只见会长耸耸肩,男鹿小姐则叹了口气。多谢你们多管闲事!

  「唔~……!」

  「……哼。」

  「…………呿!」

  爱、天衣与师姊各自露出了持先手时陷入千日手的神情。换言之,她们一脸不满。

  将棋棋手凡事喜欢争第一。经常在非胜即败的世界中打滚,让我们有个坏习惯:就算是芝麻绿豆般日常小事,都非得一争高下。她们并非真心喜欢我,只是出自『我就是要排第一!』的心理才这样做罢了。真棘手……!

  「话、话说回来,你们大家都打扮得好可爱喔!」

  我双手捧著花束,使尽全力绽露灿笑,强硬转移话题。

  「那衣服是哪来的!?真的超适合你们耶!是从饭店婚礼会场借来的吗?」

  「那些是余设计的服装。」

  高雅的嗓音清亮响起,一名年轻男子牵著一位女子的手迈入了会场。

  「是释迦堂女流名迹……!」

  「在一旁牵著她手的人,是弟子神锅步梦六段吗……这对师徒真是俊男美女……」

  与会来宾纷纷赞叹出声。

  摇摆著媲美建国皇帝的豪奢衣裳亮眼登场的人,正是女流头衔保持者,她是拥有《永恒女王(Eternal Queen)》别名的女流棋界传说人物。

  她不仅持有自己专属的时尚品牌,更在原宿经营将棋教室兼复合品牌服饰店,是位独树一格的棋士。

  这位足以驯服师姊的稀有人种,举起孔雀尾巴般的扇子,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作品般指向三位美少女。

  「由于素材极为优质,相当值得我大展身手。每个孩子都美若天仙对吧?」

  「是啊!没错!美到不能再美了!!」

  我高声赞同,好让爱她们能听清楚。

  「大家都比平常可爱一百倍!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真不愧是释迦堂小姐,果真不容小觑。」

  「呵呵。毕竟这个时期,每位职业棋士都神经紧绷嘛。若没有这般美艳的花朵缀饰,就营造不出庆祝氛围了对吧?」

  「唔……!」

  释迦堂小姐的一番话,令我再次察觉到会场氛围极度不寻常……气氛紧绷到难以称之为庆祝会。

  我深知原因何在。每到这时期便会如此。

  「虽说这也无可奈何……不过余希望能多少缓解一下这种氛围。毕竟今天亦是余心爱弟子的表彰仪式。对吧?瞭然?」

  「Yes, Master.」

  步梦举止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是龙王战第6组的优胜者。

  这场即位仪式也会表彰各组优胜者。步梦因而为此盛装打扮……怎么说呢,历史课本上不是会刊登拿破仑登基皇帝时的图片吗?他现在就像那种感觉。

  然而众人接纳了那套极尽奢华的衣裳。

  尽管在龙王战的挑战者决定战上成了名人的手下败将,但他威风凛凛的奋战姿态,已让步梦跻身明星棋士一员。将棋界甚至对步梦冠以这个别名──

  《次世代(下任)名人》。

  对年轻棋士而言,这恐怕是倾注了最高期待与惶恐的别名吧。只是本人倒是依然故我,自称是什么白银圣棋士或GOD什么的……

  步梦对我投以战意如火的眼神。

  「我不过是在最下级的6组获得了优胜,与龙王(你)仍相距甚远……不过你睁大眼睛看著吧!下期我绝对会拿下Drage Kin的脑袋!!」

  别叫我Drage Kin。

  「我的战绩中比你优秀的棋赛,也仅限龙王战不是吗?其他棋战都是你的成绩较为优异,对局数和胜率也都是你的更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说著说著不禁悲从中来啊。

  「因为你是头衔保持者,得以免除预赛,所以对战对手尽是高阶棋士嘛。」

  「可是与平均胜率超过七成五的你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啊。」

  「顺带一提,只算排名战的话,余心爱弟子的胜率为十成。无庸置疑是史上最高胜率。」

  释迦堂小姐自豪地补充道。

  换言之,历经了将近三十战,他却从未败下阵来。小步梦排名战太强了,简直大有问题。

  「您真是培育了一只不得了的怪物啊……」

  「他是按余的喜好养育长大的。排名战实力坚强的棋士,才是最接近名人的棋士。虽然在龙王的即位仪式上说这种话令人忌讳,可是对余等旧世代而言,名人才应该是一心一意追寻的至尊(宝座)头衔。」

  对此我也深有同感。

  毕竟我孩提时代的梦想,就是『想成为名人』(其次则是澡堂柜台人员)。对将棋棋手来说,名人的地位可说别具意义。

  而通往名人顶峰的棋战,正是『排名战』。

  这场攸关名人挑战权的漫长循环赛,举办期间长达一整年,无法像龙王战一样一口气获得头衔。

  从C级2组到A级之间共有五个阶级,一年仅能晋升一个阶级。

  换言之,若想成为名人少说也要耗费五年。

  步梦自从踏入职业棋界以来从未停下脚步,不断往阶梯顶端节节攀升。这也是他被誉为《次世代名人》最重要的理由。

  「这期截至目前为止,你也在B级2组独占鳌头,大获全胜了对吗?已经可以肯定能晋级了吧?两个月后你进入B级1组,就要升为神锅步梦『七段』了。」

  「我的排名很低。若想确实晋级,唯有全胜一途。」

  「这倒也是。」

  凭步梦目前的气势与实力,应该能就此贯彻全胜吧。

  ──这么说来,这期的B级2组排名战,最后与步梦对上的人是……?

  正当我试图回想排名战的对战表之际,步梦的话语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你才是呢……昨天那盘将棋是怎么回事?」

  「你看了转播吗?」

  昨天在同一间饭店,举办了师姊的女流玉座即位仪式,而我和天衣在东京也有对局,于是几乎一门总动员启程上京,唯有桂香姊有事留在大阪看家。

  对局的结果是大家都赢了。

  因此我今天是抱著无忧无虑的心情出席即位仪式。直到方才的惊喜赠花仪式……

  「对局当中,我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布局。毕竟还有网路转播,于是就抱著服务棋迷的心情采用了那个战术,也顺利让对手中计了。」

  「那、那是你在对局当中……想到的……?」

  步梦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愕然,更接近受挫。

  「竟然仅凭灵光乍现……将山刀伐八段的矢仓一举击破!?」

  「我当然也有事前研究过。不过昨天凑巧状况不错,棋路看得特别清晰……话说,矢仓已经走向历史了。」

  (嘈杂!!)

  我的一句发言,令会场一阵哗然。

  原先万分紧绷的氛围,变得更加如坐针毡。

  步梦一脸惊愕地说:

  「你说……矢仓走向历史……了……?」

  「没错。无论先后手,矢仓都已经无力回天。它的平衡太糟,连软体都驾驭不来。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所以才会在与名人进行龙王战挑战者决定战时,舍弃得意战术矢仓,转而采用雁木。不是吗?」

  「…………」

  步梦小幅度游移视线,彷佛在忌讳四周的目光。

  身为1组优胜者的名人也身处会场。

  他一如往常地被棋迷团团包围,因此只能凭人潮群集之处,认出他人在哪里。

  正因如此,名人理应听不见这段对话才是。

  「名人在那盘棋局组成了矢仓,最终将死了步梦你的雁木。不过经过我的检讨,倘若你没有在最终盘失误的话,那盘棋应当能获胜的。如今无论是哪个对手组成矢仓,我都胜券在握。」

  「Drage Kin……你知道关东现在怎么称呼你吗?」

  「反正肯定是大肆骂我废物或萝莉控吧?」

  「…………不晓得的话就算了。」

  「啊?」

  步梦陷入了沉默。怎么了?

  「真不愧是年轻龙王,此话著实大胆。」

  释迦堂小姐苦笑著说道:

  「矢仓走向历史了……是吗?对余这样的旧世代(OLD・TYPE)而言,多少有些抗拒呢。余等是在矢仓号称将棋王道的时代成长茁壮,在名人战采用矢仓以外的战术,当时还会被非议为邪道……」

  「似乎是如此。我过去从师傅口中听闻过。」

  据传还曾有一段故事。现任名人首次于名人战登场时采用了中飞车,因而饱受抨击。

  现在想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当年即时旁观那盘将棋的师傅,也说过他「觉得非常火大」。

  师傅本人正在稍远处滑手机。

  他该不会在弟子的即位仪式上抽卡吧?最近他总是会找五花八门的理由来储值……

  师傅专注于游戏上,似乎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

  不过就算耳闻方才的发言,师傅应该也只会一笑置之吧。毕竟这不是谎言。

  「总而言之……」

  释迦堂小姐将手搁在步梦肩上。

  「GOD CAULDRON已经无机可乘了。无论是矢仓抑或其他任何战术,《白银圣骑士》都已准备好堂堂正正接受挑战……对吧?」

  「Of course, Master.」

  眼看步梦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让我不禁想捉弄他一下。

  「真的吗?总不会又拖延到夜战,结果惨遭逆转吧?」

  「呵呵……年轻龙王啊,余说过他无机可乘了吧?那个弱点当然已经克服了。毕竟我们两人最近总是一起熬夜呢。」

  释迦堂小姐举止妖媚地用指尖轻抚心爱弟子的下颚。

  「余喜欢慢条斯理地享受漫长的缠绵时光……就像矢仓一样。」

  「M、Master……」

  师徒两人卿卿我我的光景,连旁观的人都忍不住害羞起来。

  两人一起熬夜、漫长的缠绵时光……那些令人联想到大人式恋爱的词汇,让我与师姊不禁想逃离现场,至于爱与天衣两个孩子倒是满脸困惑。

  话说回来……

  「师姊?那个……你没事吧?再怎么说,你的脸也红过头了──」

  「给、给我闭嘴!我宰了你喔!!」

  「等等!?危、危险啊师姊呜喔──!?」

  师姊深受动摇,用手肘赏了我的下颚一记重击。

  我就这样抱著花束瘫倒在地。

  当天傍晚,我与四散乱舞的花瓣一同趴倒在地,照片还被刊登在奇●新闻上,附加『白雪姬,即位仪式上痛殴龙王』的标题。这是哪门子即位仪式啊……

  ☗ 庆祝会

  翌日。

  我们飞快返回大阪,在这里又举办了一场庆祝会。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平时多谢大家关照了!」」

  我们一门齐聚一堂,在一流饭店的会场大厅出门恭迎来客。我早已习惯头衔战的前夜祭典,但这种经验倒是头一回。

  『清泷一门庆祝会』。

  没错。

  今天的宴会,是师傅筹办的。

  我们招待了平时力挺清泷一门的后援人士与棋迷,可以进行指导对局或在自助餐会上尽情欢谈。换言之,这是我们一门举办的『棋迷感谢祭』。

  「……不过还真是大手笔呢,应该超出不少预算吧?」

  「当然是大赤字啰。」

  桂香姊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为了准备这场宴会,她从去年底就开始四处奔波,昨天还独自一人留在大阪。

  「因为爸爸……师傅他说『职业棋界顶峰的龙王,和女流棋界顶峰的女流二冠齐聚一堂,若不办场日本最奢华的庆祝会,我就脸上无光了!』」

  「毕竟师傅的观念还停留在昭和时代嘛。从前的棋士再拮据都会重视排场。」

  据说这种传统积累下来,才让被世人视为赌博工作的『下将棋』,以『职业棋士』身分备受礼遇。

  为了提升棋界的整体地位,他们拚了命地努力。

  「我想多少也是基于虚荣心啦,不过──」

  桂香姊绽露出将疲倦一扫而空的温柔笑靥。

  「八一战胜了名人,似乎让他欣喜若狂喔。」

  「……」

  我内心躁动不已。因为太难为情了,使我一语不发。

  师傅如此为我开心,也让我备感欣喜……内心洋溢著幸福感。

  师傅毫不吝惜地为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投资大笔财产,还筹办如此盛大的庆祝宴会。

  不仅如此,自收我为内弟子以后,师傅便一直照料我的生活起居,还陪我练习将棋。连亲生儿子都不见得能享受这种呵护对待,却为了我……

  「嗯?怎么了,八一?感冒了吗?」

  「不是,只是有点……我没事。」

  听见我吸鼻涕的声响后,桂香姊有所误会,担心地问候了一句。或许她是故意的也说不定。

  「话、话说回来……不仅将棋界和围棋界,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业界人士来招呼呢。就连府知事和大阪市长都来了!」

  我掩饰泪水如此说道,只见桂香姊理所当然似地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足以动员那种层级的大人物了。八一和银子已是将棋界的门面,小爱和天衣今后也将大放异彩。你们还得继续在政经界培养棋迷才行!」

  「这么说来,本因坊秀埋老师呢?她好像还没到场。」

  「因为正月的骚动,她被将棋界拒之门外了。」

  「原来如此。」

  是指『年初小●鸡事件』嘛。那当然会被拒于门外。

  等我们大家迎接完来宾之后,紧接著就要来下将棋了。

  「柜台分发的流程表上有记录号码!敬请依循号码接受指导对局!」

  桂香姊与饭店人员一起引导蜂拥而至的来宾。

  今天的活动主办人虽是清泷一门,但在棋界一家亲的关西,这种活动基本上都是全体参与。

  以《浪速帝王》藏王达雄九段为首,关西将棋家族齐聚一堂。明明众人都为公式战忙得不可开交,却爽快答应协助,于是我们才能让蜂拥而至的所有来宾,都可以享有一次指导对局的机会。

  其中最受来宾瞩目的,是师姊与JS。

  尤其《浪速白雪姬》以女流实力最强之姿,晋升为史上首位女性奖励会三段,人气更是声势如虹。由她进行指导的三面将棋盘前已是大排长龙──

  「没用。」

  「哦哦……!」

  「这什么鬼棋步?连猪都不会下这种没用的棋步。」

  「哇!呼哇啊啊啊啊……!!」

  「没用。这也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唔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女、女王陛下……再来……!再更激烈地羞辱我吧……!」

  师姊的指导对局,严格到足称『指导调教』。每当她如猛鞭般灵活的指尖冷酷无情地下出棋步,叔叔们便一个接著一个因快感而面部扭曲。这究竟是什么诡异的活动?

  「虽然觉得她做得有点过火……但来宾都乐在其中(?),所以也不好叮嘱她……」

  另一方面,至于小爱嘛──

  「好!这下就将死了。」

  「咦!?可、可是这条路应该还……」

  「那条路的话,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嗯,将死了。共十七手呢。」

  「…………」

  「这里也将死了唷~共三十五手。虽然手数稍长,但只是简单的排列诘,所以请您自行思考手顺。」

  「啊啊…………简单…………」

  虽然心地善良,但爱全都没多花一秒就将死了所有人。自信满满的来宾一个个信心碎裂一地,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正因为没有恶意,也很难出言提醒,简直是最糟糕的类型。

  「……与那两人对照之下,这位的指导倒是完美无瑕呢。」

  「是啊,令人意外的才能……」

  我与桂香姊的视线前方,是比任何人都悉心进行指导的黑衣大小姐。

  「这棋步有八十分,不算差。不过……还有一百二十分的棋步。仔细深思,将它发掘出来。」

  「……这样吗?」

  「没错!我就知道你办得到。」

  没有轻易告诉对方棋步,而是让来宾独力思索,若导出了正确答案,便大力给予对方激赏,还附赠一张魅力诱人的灿笑。

  「这棋步连我都看漏了,真是绝妙好棋。我获益良多呢。」

  「没、没有啦……只是凑巧而已!哈哈哈!」

  纵使是坏棋或诡异的棋步,她也不会不由分说加以否定,反倒是延伸棋步的优点并给予褒奖。接受天衣指导的来宾,全都心满意足而笑容满面。

  「……完美。完美无缺的指导对局啊……」

  先前天衣还不是这样子的……她或许是记住了我的谆谆教诲,并加以实践。倘若如此,我可是再开心不过了。

  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对天衣漾起一抹微笑,她则吐舌头回应我。好可爱。

  正当我为弟子的成长莞尔之际──

  我发现了等待接受天衣指导对局的队伍中,有名身穿西装的女性。我将手搁在对方肩上,并出声搭话。

  「……晶小姐,一人只能进行一次指导对局。你刚才已经接受过师姊指导了吧?」

  「啊,晶!?那是谁啊!?」

  就是你啦!

  「藏起来我也知道。最近参与将棋活动的女性虽然增加了,但今天的活动尽是些锁定人气女流棋士的大叔,所以晶小姐你可是鹤立鸡群呢。请你老实放弃,去吃东西吧。」

  「因为我想接受大小姐的指导对局,也想请雏鹤小姐和空老师教导我嘛!其他职业棋士也都有各自的得意战术,根本没办法只选一个人啊!」

  「就算你这么说……」

  「看到我的劲敌接受其他职业棋士的指导对局,让我很不安嘛!所以才希望请老师们传授我厉害的必胜方法……」

  「劲敌?」

  「就是他啦!那个小学生臭小鬼!」

  晶小姐指的,是平时和她在道场下棋的小学男生。今天他似乎以四枚落请师傅进行指导。

  天衣已经自研修会毕业,晶小姐根本无须前往联盟了,然而她仍会在假日前往联盟道场接受职业棋士指导,或者和小学生劲敌切磋手腕。如今她已经彻底沉迷将棋了。

  「听我说,晶小姐,你这么喜欢将棋,我是很开心啦──」

  「那九头龙老师你来教我吧!反正你看起来没工作,好像很闲的样子。」

  「咦!?不,我吗……」

  我确实没在进行指导,只是四处闲晃,但这是有理由的。

  我犹豫著是否该向对方解释缘由,此时──

  「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为您进行指导吗?」

  一名西装笔挺的高䠷男子凑了过来,笑容可掬地对晶小姐搭话。

  「你谁啊?」

  「只是个恰好路过的奖励会三段棋士。」

  「三、三段!?那不是离职业棋士只差一步之遥吗!!」

  晶小姐大为震惊。

  恰好路过的三段棋士──镜洲飞马先生,装腔作势地压低声量。

  「哦哦,想不到您竟知晓奖励会的存在……小姐您不是泛泛之辈呢。」

  「哼,我对将棋界瞭如指掌。就连职业棋士与女流棋士的区别我都十分清楚!」

  「这可真是厉害。既然如此,或许您能驾驭那个必胜战术也说不定呢……?」

  「真的吗!?不是绝对能获胜的战术,可无法让我信服喔!!」

  「那当然。奖励会员知道许多业余不得而知的秘密战术,我就破例传授给小姐您吧。」

  「破、破例……!」

  晶小姐异常兴奋,几乎要流出鼻血了。镜洲先生压低声调说:

  「被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了。我在那边安排了棋盘,去那里下吧。」

  「好──!这下道场的霸主就是我了!!」

  彷佛自己已经变强了似的,晶小姐不断转动手臂,飞快往指定桌位直奔而去。

  真不愧是办理活动身经百战的镜洲先生,应对麻烦来宾的技巧简直完美无缺。只不过那位麻烦来宾却是我认识的人……嗯……

  「……抱歉,镜洲先生。」

  「不用谢啦。现役头衔保持者要对指导对局自我克制不是吗?没有人会认为你在装大牌跷班的。」

  「说的也是。虽然在生石老师的道场私下进行指导对局时,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藏王老师和月光会长都在场的场合实在是……」

  「要是大家都群聚在头衔保持者及受欢迎的棋士那里,像我这种毫无可取之处的奖励会员就没工作了。感激啊感激啊。」

  「等等!?别、别膜拜我啦,镜洲先生!」

  「不、不,多亏伟大的头衔保持者大方接受拍照和签名以服务棋迷,使不会下棋的轻度棋迷也随之增加了。」

  没错!这正是我游手好闲四处乱晃的原因。全都是为了履行龙王的义务啊!!

  「…………不过貌似没有任何棋迷来找你就是了……」

  「就是说啊,不识相地阻挠名人完成永世七冠霸业的人,果然无法获得将棋棋迷的谅解。我根本完全被当成坏人了~」

  「别那么沮丧嘛,大家又不是讨厌你……只是有点害怕罢了。」

  「害怕?怕我吗?」

  「不仅战胜了那位无敌王者(名人),之后还连战连胜耶?你不晓得别人最近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不,我最近不太逛网页……」

  本来就已经饱受众人挞伐了,与名人对战时又被全日本数落到狗血淋头,我深受心理创伤,最近完全不再上网搜寻自己的名字了。

  「这么说来,步梦也说过类似的话呢。大家究竟是怎么叫我的?先前是废物和萝莉控……难不成称呼又更难听了!?」

  「……算了,大概过不久就会传到你耳里了。」

  镜洲先生略显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是现场难以启齿的称呼吗!?

  好想知道……可是我好怕看网路讨论!

  「那个……镜洲先生,真是万分抱歉。」

  桂香姊在一旁耳闻事情始末,深深低头致歉。

  「我们已经麻烦您布置会场了,连指导对局都劳烦您的话,未免太厚脸皮──」

  「桂香,恰好相反唷。」

  镜洲先生打断桂香姊的话,并温柔地绽露灿笑。

  「对我这种离乡背井,并过著独居生活的奖励会员而言,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打工机会。清泷老师总是愿意邀请我,令我满怀感激。」

  「感谢您能这么说……」

  奖励会员原则上是禁止打工的,唯独记录员或协助将棋活动等将棋相关打工例外。

  即便如此,一门以外的奖励会员,一般是不会来协助这类庆祝会的。

  师傅邀请镜洲先生,也是师傅对他深感信赖、相当欣赏他的证据。

  奖励会员参与这种庆祝会,当然也有其难受的一面。

  然而那也可说是在激励对方:『不甘心的话就尽早成为棋士(职业棋士)吧!』

  「喂!你要聊到何时!?还不快来指导我!」

  「是、是,马上就到~」

  镜洲先生对我与桂香姊眨了下眼后,便移步至晶小姐等候的地方去了。

  「好了!我也要来指导对局了!」

  桂香姊气势汹汹地卷起衣袖。

  「得好好关照一下被小爱和银子打得落花流水的来宾才行!」

  「嗯。啊,桂香姊。」

  「什么?」

  「恭喜你。」

  「……谢谢。」

  语毕,桂香姊便前往指导对局,我则目送著她那令人眩目的身影。

  至今为止,桂香姊在这类活动中,往往只能像镜洲先生一样退居幕后。

  然而今天,她总算能堂堂正正以『老师』的身分进行指导了。

  「……师傅应该也很开心吧。终于能抬头挺胸,向大家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

  在将棋世界,将棋便是一切。

  无论人品多么优秀,即便脑袋聪慧、眉清目秀,将棋不强的话便无法获得赞赏。除了将棋实力以外,没有任何能引以为荣的东西。

  因此至今为止,师傅都无法以桂香姊为傲。

  纵使能以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和师姊为傲,却唯独亲生女儿无法让他自豪。那是多么艰苦难耐的事啊。

  ──不过,今后他总算能尽情感到自豪了。

  我再度悄悄擦拭热泪盈眶的眼角,此时脚边传来了三道年幼的声音──

  「九豆龙老师!恭喜您!」

  「恭喜。」

  「勾喜~!」

  水越澪(10岁)、贞任绫乃(10岁)、夏绿蒂•伊索亚尔(大概7岁)等盛装打扮的JS研三人组,正并肩伫立于眼前。

  每个人都显得紧绷僵硬,是不习惯这种场合吗?

  「大家都来了呢!谢谢你们。接受过指导对局了吗?那边还有发送甜点──」

  「那个!」

  小澪面红耳赤,打断了我的话。

  「这是……礼物!!」

  「咦?」

  三人一齐将缤纷可爱的包装袋递给了我。礼物?给、给我的?

  小夏送给我的是──

  「哇,是布盘耶!」

  小澪送给我的是──

  「这是棋袋吗?好开心喔!」

  小绫乃送给我的是──

  「是用来装另外两样礼物的小布袋吗?嗯!非常可爱唷!!」

  每样礼物都各具特色。小绫乃的布袋,是用花纹风格稳重的布料精细缝制而成;小澪的礼物,是以印有卡通人物图样的布料制作;至于小夏送的布盘则是一块白布,上头有著断断续续的黑线刺绣。笨拙的技巧,反而满溢出手工缝制的爱情与温度。

  接著由小澪代表向我说明:

  「九豆龙老师进行头衔战时,不是会在全日本到处跑吗?所以大家思考后做了这些,让老师在旅途中也能研究将棋!」

  「唔!!……谢、谢谢……!!谢谢……大家!!」

  本来就已濒临极限的泪腺,这瞬间终于溃堤了。

  我下意识用手上小夏为我特制的布盘擦拭泪水。虽然有点担心白布可能会染上泪渍,不过事后清洗应该就没问题了。

  「话说回来,这块布盘质地好滑顺,摸起来真是舒服……♡」

  布盘的触感实在太过舒适,使我不禁用脸颊蹭著布料说道。甚至都想直接用它来当洗脸的毛巾了。

  「闻闻……啊啊,还有一股极度诱人的香气……♡♡♡不仅触感绝佳,连香气都能治愈心灵♡小夏,你用的是什么布料呀?」

  「内裤。」

  ……………………………………咦?

  「夏夏呀,想让斯斯开西!所以夏夏想用最喜翻的内裤,来做将棋盘!还有呀,内裤很柔染!而且夏夏有西内裤了,剩下很多、很多旧内裤,所以夏夏才决定用内裤做!」

  「咦?内…………咦咦!?」

  『对局中以及畅谈中的各位嘉宾,接下来要请清泷一门上台致词。烦请大家暂停手边的工作,敬请观赏舞台。』

  我用脸颊蹭著小夏送的布盘(内裤……?)后,就这么僵直不动,听到这段广播总算回神了。

  对了!得上台才行!

  只见爱正蹦蹦跳跳地向我招手,高喊「师傅──!」。

  「对、对不起!我得走了……谢谢你们的礼物!!」

  我将小学生赠与的袋子和内……布盘塞进口袋,奔上舞台后溜进师姊与爱之间。

  师姊面向前方,用手肘撞了下我的侧腹。

  「太慢了,你刚刚在干嘛?」

  「……用内裤擦眼泪。」

  「啊?」

  『那么有请清泷钢介代表一门,向各位来宾致词。』

  在接任司仪职务的男鹿小姐催促下,伫立舞台中央的师傅向前迈进了一步。

  『呃──僭越了……今天各位能在百忙之中,特此前来参与我们清泷一门的庆祝会,真是万分感谢。』

  师傅深深低头致意后,我们也随之低头。

  『时光飞逝。十一年前,我决定收同在现场的空银子与九头龙八一为内弟子,那也正是我们一门的起源。当时我们一门就像真正的小家庭……真的非常小,小到一个屋檐下就能容纳所有人。』

  听了这段话后,当年的记忆亦随之复苏,令内心涌升一股热流。

  伫立身旁的师姊,应该也抱著同样的心情吧。虽然仅在一瞬之间眼神交会,却能感觉到两人心意相通……都心想著能成为这位师傅的弟子真是太好了。

  接著,师傅指向了爱与天衣。

  『当年的小弟子如今成功防卫头衔,更将两名弟子培育成顶天立地的女流棋士。孙女们真的很可爱。虽然我只负责疼爱她们,但两人也都是才华洋溢的孩子。至于这位,距离头衔甚至只差临门一脚!』

  爱生硬地深深低头致意,天衣则优雅地行了一礼。

  虽然爱已经战败,但天衣仍在Mynavi女子公开赛本战中不断拿下胜利。若下一场也能获胜,接著就是挑战者决定战了。

  而在前方等候的人便是──女王•空银子。

  『同门之间互相争夺头衔,确实令人心境有些复杂。看著小孩和孙女吵架,总让人手足无措(笑)。』

  会场被温暖的笑声包围。

  ……顺带一提,对夹在小孩和孙女中间的我而言,这可不是能用温暖笑容带过的问题。昨天也很惊悚……

  『不过身为一名棋士,这堪称一门的最高荣誉。弟子的成长,便是我至高无上的喜悦。我很感谢弟子,教导我除了胜利以外,还有如此令人欣喜若狂的事。谢谢你们!』

  师傅强而有力的谢辞,让整座会场响起如雷贯耳的掌声。

  掌声平静下来后,师傅流露出温柔的神情。

  『接著……我想对愿意陪伴我这任意妄为的父亲,与我一同培育弟子的亲女儿,郑重献上感恩的话语。』

  「呜……!?」

  桂香姊恐怕没想到会在此时听到这些吧。

  她明显深受动摇。而理所当然似地,师姊从司仪男鹿小姐手中收下花束,说了一句「恭喜你」,将花束献给桂香姊。

  「咦?…………咦?」

  桂香姊尚未理解事态,显得手足无措。

  桂香姊独自留在大阪,为我们筹备了这场庆祝会。

  不过这其实是我们大家为了桂香姊所准备的惊喜。

  「别呆站原地呀,桂香姊。来,快到师傅旁边去。」

  「等等!银、银子!?」

  师姊粗鲁地推了桂香姊的背。怀抱花束的桂香姊,步履蹒跚地并肩伫立父亲身旁。

  师傅彷佛要将这席话赠予桂香姊一般,继续往下说:

  『实质上培育九头龙八一与空银子的人,是我女儿。她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代替身为职业棋士而经常不在家的我,扶养两人长大成人,同时还得兼顾繁忙的研修会……我真的无颜面对女儿。』

  桂香姊强忍不了泪水,不禁潸然泪下。

  师傅的声音也颤抖著。

  『容我向各位介绍,她是我女儿桂香。清泷桂香……女流三级!我们父女两人,今后也务必请各位多多关照!!』

  至今未曾耳闻的如雷掌声响彻会场,当中更夹带著无尽的温暖。

  那是送给成功防卫头衔的我与师姊的掌声,亦是恭喜成为女流棋士的爱、天衣以及桂香姊的掌声。

  但这阵温热掌声最大的焦点,毫无疑问是以棋士身分、以父亲的身分,至今一直为关西将棋界鞠躬尽瘁的清泷师傅。

  不绝于耳的掌声充盈舞台,我们一门沉浸于无比的幸福之中。

  然后──

  让我们从幸福顶点,瞬间坠落无底深渊的那个事件发生了。

  ☖ 火种

  舞台致词结束后,接下来便进入到各桌敬酒的时间。

  「非常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协助,我是清泷。」

  「谢谢各位!我是九头龙!」

  我和师傅就像相声组合一样招呼致意,从地位较高的上座开始依序酌酒。

  与稍微打声招呼,便能让来宾欣喜若狂的师姊她们不同,师傅和我两个臭男人,必须拚尽全力讨好众人才行。

  不仅说过冷笑话,还会才艺表演,甚至曾经跳过裸舞。

  平时总是师傅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则像个小跟班似地在一旁点头附和,为客人斟酒……不过今天的职责却相反。

  「嗨!最强龙王,等你很久啰!」

  「八一!务必和我拍张纪念照!」

  转眼之间我便被高层大叔簇拥包围,超乎预期地大受欢迎。

  「总算轮到关西棋士夺得天下了!」

  「多漫长啊……那鬼畜眼镜从月光先生手中强夺名人宝座后,都过二十年了……」

  「真的好漫长……这下我死而无憾了。」

  平时我总饱受喝斥『再加把劲啊!』、『给我赶快战胜名人!』,今天却被大肆褒奖到令人恶心的程度,有人甚至还落泪了。

  「等等!?咦?咦咦──……?」

  还没敬酒就已经兴奋异常的老头子……不对,是欣喜雀跃的尊贵长者,令我完全手足无措。

  我因意料之外的事态陷入混乱,试图向师傅寻求协助。

  「…………」

  然而师傅只在最开始打了声招呼,之后便默默无语地退下一步。

  我本来还满腹疑惑……不过我收了弟子自立门户,师傅或许是想教导我身为师傅的职责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回应师傅的期许便是弟子的责任。我向簇拥而来的高层人士绽露一抹笑容,附和他们。

  「那、那个……非常感谢各位,不过我并没有夺回名人的宝座……」

  「就头衔的排序来说,龙王可是在名人之上。无论实力或位阶,八一你都堪称是将棋界的顶点。这应该无庸置疑吧?」

  「这个嘛……」

  以排序来说是如此。

  「不过八一你终于也是九段的大老师了,这下就与师傅并驾齐驱了呢!」

  「不不不!我还早得很……」

  我瞄了一眼师傅的模样,他仍旧没有多说什么,始终缄默不语。意思是要我自己突破困境吗……

  只见来宾谈得愈来愈起劲。

  「别说并驾齐驱,老早就超越他了吧!」

  「就是啊!毕竟你获得了师傅最终都没能夺得的头衔啊!」

  「其余只剩在公式战击败师傅,完成『报恩』了!」

  爷爷们放声大笑,看来他们已经酩酊大醉了,不过在大阪,这点程度的玩笑连黑色笑话的黑字都沾不上边。

  继续谦虚下去也没完没了,于是我乘势附和道: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就等明年──」

  就在这瞬间──

  「咚──!!」一阵巨响赫然响起。

  我望向声音来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是师傅用拳头敲向桌面的声响。

  「「唔…………!?」」

  在巨响的惊吓之下,会场顿时陷入寂静。簇拥著我的高层人士都因过度震惊而目瞪口呆,僵直在原地。

  师傅以布满血丝的眼眸恶狠狠地瞪视我,接著高声怒吼:

  「什么叫『就等明年』啊!!你的意思是明年我就会从B级2组降级,然后在排名战和你对上吗!?啊啊!?」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漫长十年间,师傅从未向我倾注这般勃然怒火。

  不只是怒火。

  还夹带著显而易见的────『敌意』。

  「区区C级棋士拿了个头衔就得意忘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与其在C级下棋,我宁愿引退!!」

  突如其来的『引退』一词,令会场内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再说昨天即位仪式上的发言又算什么!?你说『矢仓已经走向历史了』!?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

  被他听到了吗……

  我为自己的轻率发言感到后悔莫及。

  师傅是个死忠的居飞车党,甚至严禁年幼时期的我和师姊下振飞车。不仅如此,棋风坚守防御的他更是被喻为『钢铁流』的棋士。

  对师傅而言,矢仓不仅仅只是得意战术。

  更是他的人生。

  虽说没有恶意,我却否定了它……

  「矢仓就是将棋二字的体现!是将棋的王道!甚至有人说无法穷尽矢仓之人不可能成为名人!结果你这臭小子却……!」

  「不,但是师傅──」

  「有意见的话就放马过来吧!八一!!」

  师傅再度以拳头重击桌面,嘶吼吶喊。

  「就在这里下一盘棋,让来宾见识一下谁更胜一筹!如果你还是个职业棋士,就别逃避胜负!!」

  「师、师傅……」

  一瞬间,我不由得怀疑师傅是否喝醉了。

  然而并非如此。师傅今天滴酒未沾。正因为没醉,才更无法饶恕我的行为。

  在他内心暗潮汹涌的────是曾挑战过名人宝座的棋士尊严。

  师傅身为现役棋士,在排名战中地位仍比我高。单就『名人』这个头衔而言,师傅更接近顶峰。

  纵使只是外行人的玩笑话,却有人说我『超越』了他,职业棋士的尊严怎能容许这种事。

  不。方才的发言恐怕只是导火线。

  或许根源更加深刻也说不定。

  ──嫉妒……吗?

  我总算明白,自己在无意之间深深伤害了师傅的心,并为此感到后悔莫及。

  即便只是玩笑话,即便只是为了附和对方,对现役胜负师来说,『并驾齐驱』、『超越』等话语是绝不能道出的禁语。

  可是我也有不容谦让的理由。

  因为────我是龙王。

  身为头衔保持者,我有义务维护上位者的尊严。特别是位居顶峰的龙王,绝不能退居名人之下。我并非想趾高气扬地摆架子,只是唯有这么做,才能维持将棋界的秩序。最重要的是,如此才不会对棋战主办人(赞助商)失敬。

  再说关于矢仓的想法,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职业棋士,扭曲对将棋的信念是不诚实的。

  所以我也不能对师傅低头致歉,那毫无疑问与下棋时故意输棋无异。两人独处时还另当别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个场合……

  「「…………」」

  我与师傅不发一语互相瞪视。

  持续至刚才的幸福氛围烟消云散,会场弥漫著令人喘不过气的静默。

  要是轻率发言,或许会成为无可挽回的失言,因此谁都不敢多嘴。

  而打破这阵绝望沉默的人是──

  「哎哎~」

  小夏不知何时来到师傅脚边,以口齿不清的稚嫩声音说道:

  「夏夏呀,也想和斯斯的斯斯下棋~」

  小夏拉了拉师傅的裤管,撒娇著说想下将棋。

  看来她不晓得师傅和我起了争执,把那句话照字面解读为『现在在这里下盘棋吧』的邀请……

  「哎呀哎呀!一位可爱的挑战者自告奋勇了!」

  面对天真烂漫的小夏才能做出的举动,关西总帅•藏王达雄九段迅速做出反应。

  「钢介,你随时都能和弟子下棋,今天就陪陪那孩子吧。」

  藏王老师大笑几声后望向师傅,并接著说道:

  「其他来宾也都很无聊了,差不多该重新展开指导对局了。」

  《浪速帝王》的裁决是绝对的。

  师傅从我身上别开了目光。

  「……小姐,到那边去和我下盘棋吧?」

  「下将棋──!!」

  师傅与欣喜若狂的小夏一同迈向棋盘。

  我也连忙绽露笑容,安抚僵直原地的爱和JS研成员。师姊与桂香姊默契十足地四处奔走,以缓和会场气氛。之后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欢乐的时光继续下去,成为导火线的高层人士则始终戒慎恐惧。

  就这样,庆祝会相安无事地,在空前盛况中拉下了帷幕。

  然而庆祝会结束之后,别说对谈,我与师傅甚至不曾四目相交。

  ☗ 师傅与弟子与……

  「唉……」

  归途中,我的心情愈发沉重。

  我无力瘫坐于计程车后座,爱坐在我隔壁,一脸忧心地凝视著我。

  「……师傅,那个……呃……」

  「嗯,没事的……用不著担心。」

  为了让爱冷静下来的这句话,反倒像是在安抚我自己。

  我掩饰动摇的心情,继续往下说:

  「师傅的性情,本来就像瞬间煮沸的热水器一般。内弟子时代他也常常没来由地发怒,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嗯。」

  这是谎言。

  师傅会为了芝麻绿豆的日常小事生气,将棋方面却从来不曾对我和师姊任意倾泄怒火。

  ……顺带一提,虽然他曾在非公式战输给了我,然后从联盟窗户撒尿,但每个棋士输棋后都会感到同等不甘,所以那不算数。

  「师傅很快就要迎来B级2组的排名战了。最近老是劳烦他出席我和师姊的即位仪式,没时间钻研将棋,或许因为这样才害他焦躁起来……」

  「爷爷老师这期排名战的状况…………好像有点严苛……对吧?」

  「是啊……毕竟他上期也拿到了降级点……」

  「降级点?」

  爱「唔咦」一声歪下了头。那是她心存疑问的信号。

  「排名战是复杂的系统。各阶级的晋级、降级规定各不相同。」

  在屈指可数的棋战中,最为复杂的便是排名战制度。

  这是与棋士生命息息相关的循环赛。不时配合状况、反覆审慎改变制度后,终于才得出了结论。

  「我隶属的C级2组是最低阶,现在共有五十人。我要与其中十人,透过抽签决定先后手,并进行对局。最后能晋级的唯有前三名。」

  「三名!?这么少!?」

  「不过获得全胜的人能无条件晋级。假设出现五名获得全胜的人,五人都能晋级C级1组。」

  「好、好严格……!」

  「因为人数众多啊。倘若有五名获得九胜一败的人,那么即便成绩相同,排名最低的两人也无法晋级。」

  在将棋界,我们称之为『头跳』。

  「那个,师傅,排名是……?」

  「排名透过上一期的成绩来决定。从上位阶级降级的人排第一,自下位阶级晋级的人排最低。」

  「这么说,每位职业棋士老师都有排名啰?」

  「藉此决定排名,所以才叫『排名战』啊。」

  「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坐拥龙王宝座的我虽然位居棋界顶峰,但单就排名战来看却几乎身处最底端,可说是极端的两种立场。

  「然后师傅现在隶属B级2组,由上数来第三阶。最高的两名能晋级,最低五名则会得到降级点。取得两次降级点就得降级。」

  A级与B级1组只要排名较低,便会立刻降级。

  不过B级2组以下的阶级设有降级点制度,至少能在籍两年。

  「降级点会一直留著吗?」

  「不。只要胜率过半,或连续两年胜率持平便能消除。」

  「胜率持平……要赢一半啊~」

  爱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这孩子在研修会几乎百战百胜,即便在Mynavi女子公开赛中也能轻松撂倒高阶女流棋士。恐怕在她心中,胜率持平不是什么困难的条件,更别说爱正处于睡一觉起来就能变强的时期。

  然而师傅不同。

  他正值棋力与体力都自然衰退的年龄,若想让走下坡的成绩再度提升,得付出年轻时好几倍的努力才行……

  「师傅曾在A级拚命挣扎过,但在第二次挑战名人失败后的隔年降级B级1组,然后又接连跌落B级2组。之后他更拿到了降级点,若今年再拿到降级点的话,便会沦落至C级1组。」

  「明明不久之前还能在A级获得胜利,为什么在较低阶级反而赢不了呢?低潮期吗……?」

  「年龄问题也是原因之一……当今将棋界就是如此严苛。」

  A级是众神相争的战场。与凡人隔绝,唯有强者云集的最严苛循环赛。

  然而B级与C级也绝非温吞的战场。

  「特别是B级1组,甚至被称为『众鬼栖地』。」

  「鬼!?」

  「那里是实力足以匹敌A级的资深棋士,与气势如虹的年轻棋手齐聚一堂的死亡阵线。那世界可没简单到单凭『曾是A级』或『曾经挑战名人宝座』这种名号便能畅所欲行,只会被当成『沦落至此的弱者』,惨遭群起围攻。」

  师傅在B级1组仅获得一胜,翌年在B级2组也只收下两胜,结果取得了降级点。

  明明短短两年前,他都还是A级棋士。

  师傅那年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呢……当时师傅的举止态度意外开朗,所以我压根没有察觉……

  「…………搞不好……」

  「咦?什么?」

  「……师傅他或许本来就打算引退也说不定……」

  「咦……」

  「过去自A级降级后,立刻宣布引退的棋士不在少数。师傅又是个性情古板的人……况且他不仅是普通的A级棋士,更是名人挑战者。」

  如今我再次深刻体会到,师傅对名人宝座怀抱著近似敬畏的情感。

  万一自己名誉扫地,也会跟著玷污名人宝座──就算他这么认为也不奇怪。

  「但、但是爷爷老师没有引退呀?之前他也不曾提及类似的话。」

  「那恐怕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师傅……?」

  「嗯。师傅自A级降级的当年,我正在三段循环赛奋勇战斗,一赌是否能成为国中生棋士。或许他不想要因为自己宣布引退,而害弟子心生动摇。」

  师傅一直为了我扼杀自己。

  托他的福,我才能成为龙王,如今更成功防卫头衔,还在排名战中势如破竹。

  然而我却做出那般发言,轻忽师傅一直万分珍视的事物……他怎么可能不发火。

  「没错。一年前的此时,也正好是我吃了十连败的时期,师傅勉强自己,为了我故作开朗。结果我却…………可恶!!」

  「师傅……」

  我为自己的愚蠢燃起怒火,用拳头敲向膝盖。爱则流露哀伤的神情,用双手包覆住我的拳头。

  『请别责怪自己』──虽然没有出声,但弟子的双眸如此倾诉著。目睹此状,我松开拳头,用那只手温柔安抚爱的头。

  爱眼泛泪光,像只小狗般飞扑进我的怀里。

  她阵阵打颤,彷佛害怕遭到丢弃。

  看了爱这副模样后,我不经意产生一个想法。

  「…………我也……」

  「咦?『我也』……什么?」

  「不,只是在想…………要是爱变得比我更强,我是否也会像那样勃然大怒。」

  「唔咦!?」

  爱如字面一般吓得跳了起来,猛摇头加以否定。

  「我、我怎么可能变得比师傅还强嘛──!」

  「不过诘将棋倒是已经超越我了呢~」

  「诘将棋和真正的将棋不一样!」

  ……不否定诘将棋赢过我这件事啊……

  小孩的这份率真,有时还真是残酷。

  不,每位棋士都具备这种天真无邪的残忍。

  有时教人神清气爽……有时却令人怒发冲冠。

  这名少女犹如天真与残忍的集合体,她的年轻与才华熠熠生辉。

  「希望您在排名战能赢得胜利!」

  「……是啊。希望如此。」

  弟子直率的笑容太过眩目耀眼,令我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窗外。

  关西将棋会馆掠过视野一隅,犹如一种令人作呕的生物。

  以棋士的不幸为食的活生生怪物……

  ☖ B级2组8回战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一门庆祝会结束后,又过了几天──

  清泷钢介怀著闷闷不乐的心情,在关西将棋会馆进行排名战。

  对手是自上期就在B级2组与他对战的关东年轻棋手•小仏悠也六段。

  虽然比弟子八一年长十岁左右,却是年仅二十几岁便晋升B级2组的有为青年。到此为止的成绩是六胜一败,势如破竹。他的排名成绩亦佳,是争取晋级名额的第三竞争者。

  当然,清泷也与之严阵对抗──

  「…………呼……」

  清泷放松跪坐姿势用力搔了搔头,接著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是晚餐休息时间结束,进入夜战的『魔之时间带』。

  疲劳与睡意开始袭卷而来,在这段时间总会有各种杂念暗潮汹涌。

  烦扰清泷心神的,是庆祝会上怒斥弟子的不堪记忆。

  为什么会在那种场合上,说出那种话……自己又为何会那般勃然大怒呢?就连清泷本身也摸不著头绪。

  「集中、集中!」

  清泷出声喝斥自己,埋头专注于盘面。

  ──话虽如此,这已经是必胜形势了。

  今天这场对局,演变成了清泷最为擅长的矢仓战。双方经历长时间角逐的结果,他几乎已胜券在握。

  小仏已经著手维持漂亮局势,现在刚下出了『※回忆王手』。(译注:败局已定时,为留下漂亮棋谱而祭出的王手。)

  ──先这样,再这样,这样…………嗯。完美的※一手胜。(译注:先对手一步将死对方而得胜。)

  他确实已年华老去,实力再也不如年轻时期。

  不仅得耗费漫长时间恢复体力,终盘时也无法自在移动脑内将棋盘,更开始判读不出复杂的诘。

  清泷甚至对徒孙雏鹤爱的年轻终盘力感到钦羡……时而渴望自己也能拥有那种能力。

  ──不过只要加足马力就没问题了。面对这种年轻棋士我也能大获全胜!

  清泷还年轻时,也经常遇见中老年棋士在十拿九稳的胜局中,因为终盘的大坏棋而功亏一篑。

  并非误判或疏忽大意那种等级的坏棋。

  而是弄错棋子动向或搞错持棋等等……那是中老年棋士特有的战败模式。

  「没问题…………没问题了。」

  清泷的喃喃自语蕴藏著许多的含意。

  自己仍未衰老,面对二十几岁的晋级候补也能大获全胜。今天这盘将棋将以完美的胜利收场,进一步成为存留B级2组的剎车;同时应该也能让观赏转播的劲敌,体认到『清泷钢介不容小觑』。如此构筑而成的『信赖』,将成为职业棋士战斗生涯中的莫大财产。

  清泷抬起看著棋盘的脸,并望向记录员。

  「镜洲,剩下的时间是?」

  「一小时十四分钟。」

  「是吗……谢谢。」

  还有十分充裕的时间能彻底判读诘。

  ──胜券在握了。不过绝不能大意。

  清泷重新正坐,再度专心凝视盘面。

  这时候──

  「哦!」

  他发现了刚才没察觉到的好棋。

  ──竟然遗漏了这么棒的棋步……这可是相当崭新的决胜棋步呢。

  清泷心情愉悦地选择了那个棋步。幸福感满溢内心,他心想只要用如此崭新的棋步定胜负,弟子们肯定也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的。

  「咦!?」

  不出所料,他落子的瞬间小仏不禁惊愕出声,并确认了盘面好几次。

  然而──对方迟迟没有弃子认输。

  清泷心生疑惑,再次望向盘面。

  「啊……!?」

  寒意自脚底窜升至脑门。

  一手顿死。

  清泷误以为好棋的一手,竟是主动迈向将死的大坏棋。

  「…………失礼了。」

  小仏以沙哑的嗓音说道,接著一脸歉疚地将死了清泷的玉。

  「………………」

  清泷仰头望天,将手搁上棋台以示投降。

  到手的胜利飞走了……只留下误判棋子动向的落魄投降图。

  ☗ 胜负痕迹

  B级2组排名战举行当天──

  我将爱托付给桂香姊,算准晚饭休息时间结束后来到了联盟。

  之所以刻意挑这时间,是为了避免撞见师傅。

  当我在棋士室露面之际,房间的氛围赫然骤变。毕竟大家都目睹了前天我与师傅的争执,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话虽如此,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这份顾虑令我相当欣慰。

  用继盘检讨时,大家也都若无其事地展示出对师傅有利的变化……于是我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恢复到了可以开开玩笑的状态。

  而实际上,局势进展也逐渐倾向师傅的胜利。

  再一手。无论下什么棋步,都确定能收下胜利了──

  然而唐突出现的残酷投降图,让进行检讨的所有人呆若木鸡。

  「怎、怎么会……」

  我确信师傅胜券在握,压根无法相信这突然造访的终幕。

  虽说已进入终盘,但竟在尚有剩余时间的阶段顿死。而且是一手顿死。

  这种战败方式,简直和错看棋子动向的外行人没两样。

  「师傅他…………竟、竟然以这种形式输了棋局……?」

  职业棋士能以『感觉』掌握棋子动向。

  虽然难以用言语解释,不过基本上棋士是不可能错看棋子动向的。因为不看也能明白。

  「清泷老师这种输棋法,实在教人难受啊……」

  「……他该不会是真的身体有恙吧……?」

  「上期他也拿到了降级点,排名很差……下局输棋的当下,恐怕降级就在所难免……」

  「他可是清泷老师耶?短短五年前,他才挑战过名人啊?」

  「这种时期的每盘棋,看了都教人心痛……」

  棋士室里的人窃声交头接耳。与平时开朗且充满热忱的气氛截然不同,现场开始流露出令人喘不过气的焦虑与倦怠感……那是排名战终盘的氛围。

  如此一来,师傅已在排名战吃下七连败。目前他只取得了一胜。

  降级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万一师傅在庆祝会上的发言是认真的……这也意味著引退有可能化为现实。

  「唔!师傅……!!」

  我忧心不已,早把与师傅间的尴尬拋到九霄云外,自棋士室夺门而出。

  就在我踏上阶梯之际,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是镜洲先生。

  他担任师傅对局的记录员,似乎正准备将棋谱资料拿到三楼的事务局。

  「镜洲先生!打扰一下……」

  「怎么了?」

  「那个……师傅他状况如何?在大发雷霆吗?还是拒绝参加感想战?」

  「没有啊?他满脸灿笑地进行了感想战呢。」

  「咦?」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哑然失声。

  灿笑?明明输棋了?

  以那种形式败北的师傅他……笑了?

  「起初气氛确实很凝重。惨遭那种顿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镜洲先生似乎忆起了那个剎那,一瞬之间流露出苦涩的神情。

  「不过感想战进行到一半他便绽露了笑容。对方也很识相地没有对清泷老师的话提出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所以应该没事了吧。」

  「这样啊……」

  「毕竟清泷老师也是相当资深的棋士。纵使输了,喝杯酒睡一觉就会忘了吧。」

  镜洲先生语毕,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后便走下楼梯离开了。

  这样啊……说的也是。

  师傅活过的年岁是我的三倍之久,更是职业生涯超过三十年的超资深棋士。照理说他早就经历过无数次顿死了才对。

  最重要的是──

  「因为他是大人啊。」

  没错,师傅是大人。和我及师姊不同,更别说是爱那种小孩子。大人知晓控制情绪的方法,心灵更是坚毅无比。大人是不会哭喊叫闹的。

  引退的事,肯定是我想太多了。

  虽然在庆祝会上脱口说出那些恶言相向的话,但纵使掉到C级1组,师傅肯定也会继续以现役棋士之姿生龙活虎才对。

  所以没问题的!根本无须我操心。

  暗自说服自己之后,我准备再度返回棋士室,不过──

  「……还是去露个面吧。」

  或许能和师傅和解也说不定。他也许会以温柔的嗓音对我说:『先前是我不好。你是来检讨的吗?难得来了,一起吃顿饭再回去吧。』

  我怀著这份期待再度转过身,往楼上的对局室迈去。

  五楼──御黑书院已寂静无声。

  鞋柜中有双熟悉的破旧黑皮鞋。

  剩下的那唯一一双鞋,毫无疑问是师傅的。

  「感想战已经结束了吗?也对……毕竟是以那种方式收尾。」

  对方大概也没有多说什么,结束后就迅速离开座位了吧。搭电梯的话,就不会和我错身而过。

  ──……既然如此,为何师傅还留在这里?

  我感觉到不对劲,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

  就在这时,一阵奇妙的声响传入了耳际。

  「嗯?……这是什么声音?」

  那并非棋音。

  ……而是像吸鼻涕一般的声响。

  是啜泣呜咽的声音。

  棋盘与棋子早就收拾乾净,连电灯都暗了下来,但对局室中,某人正在哭泣。

  是师傅。

  独自遗留对局室内,在唯一一盏点亮的日光灯光源之下,师傅蜷缩背脊蹲踞在地……暗自啜泣著。

  呜咽声中夹带著这句话──

  「………………好想重来…………好想重来啊…………」

  我不发任何声响,悄悄地离开了现场。因为师傅绝不会想让弟子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究竟想『重来』哪个棋步自不必说。

  没有任何一位棋士,输了棋不会懊悔。无论历经多少风霜岁月,无论成长为多么顶天立地的大人,只要手还握著棋子的一天,那份懊悔便不可能淡去。

  如今我再次深切体会到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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