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唯有JK能抚慰社畜 遥远的圣诞夜

  每当跟别人有约的时候,就会必须加班。

  这就好比「一洗车就下雨」、「愈是赶时间,就愈容易遇到塞车」的情况,也就是所谓的莫非定律。小学的时候挺流行的,现在已经变成众所皆知的梗了。当时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长大成人之后才有深切的感受,类似的情况以近乎令人厌烦的程度频繁发生。例如今天,就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接到客诉电话,结果电话另一头的夫妻开始吵架,整整占线三十分钟。我也不敢挂掉电话,就这样呆呆地一直等。之后太太接过电话开始抱怨,原本针对保费调涨的不满,逐渐转变成抱怨日本低迷不振的经济。其实我也只能以「原来是这样。」「您说得没错。」「真是非常抱歉。」三句话来回应,说轻松是很轻松,却足足花了我三个小时。

  挂上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整个营业组只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登出电脑,确定门窗都锁好之后,急急忙忙地离开公司。

  我的目的地不是自家,而是位于站西商店街的居酒屋。

  进入十二月之后,天气真的愈来愈冷了。往来行人无不套上厚重的大衣,踏著匆匆的步伐。商店街也挂上了霓虹灯饰,圣诞节即将到来,众人为之欢腾的季节。对社畜而言,也是特别难过的季节。

  我来到居酒屋的门前。熟悉的白色暖帘已经收起来,招牌灯也熄灭了。现在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不过我今天不是以客人的身分来到这里。

  走进店里,「欢迎光临」的低沉嗓音自厨房传来。老板正在厨房里面整理菜刀。点头示意之后,我环视店内,没看到穿著牛仔短裤穿梭于各桌之间的三十岁魔性女人。

  这时老板说话了:

  「如果是找那家伙,她去倒垃圾。」

  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听起来有点蛮横。不过我知道这是老板表示亲近的独特方式,毕竟平常的他可是很少出声的。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吗?」

  「嗯,随便坐。」

  低头致谢之后,我选择吧台最右侧的位子坐了下来。店面弥漫著喝醉的客人留下的酒味,看来今天也是盛况空前。

  耳中听著规律的磨刀声,我打量著老板的动作。听说老板上个月闪到腰,现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

  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老板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却看不到任何的脏污,令人不禁想起「料理铁人」这个电视节目。如果我没记错,印象中这个节目似乎跟莫非定律在差不多的时期大为流行。

  「上班族真是辛苦。」

  还是宛如自言自语的说话方式,我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看起来很辛苦吗?」

  「与其说是看,应该是『听起来』才对。」

  不难理解。对于每天站在居酒屋厨房的老板而言,到这里来消费的上班族对公司的抱怨,简直就像工作时的背景音乐。

  「经营一家居酒屋,应该也同样辛苦吧?」

  「我的工作是因为喜欢才做的。不过我似乎没看过因为喜欢而当上班族的人。」

  我没有提出反驳。至少我就不是因为喜欢,就算反驳也完全没有说服力。

  「老板不喜欢上班族吗?」

  「我不会评断客人。我只是个厨师,没那么了不起。只是……无法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的家伙,不算是个男人。」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磨刀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我是「男人」吗?过去我还真的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像不像个男人——向来不包括在自我评断的基准之中。身为出生于昭和六十二年的宽松第一世代,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按照老板的标准,我大概也不算个男人了。」

  老板轻叹了一声,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我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自认在工作上对得起其他人,不过我是不是能以工作为傲,就不太清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的都是本来就该做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低沉的笑声。笑声来自老板。光顾这家居酒屋已经好几年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老板的笑声。

  「这样就够了。没错,这样就够了。『本来就该做的事』,这就是最重要的。」

  说话的同时,老板还频频点头。

  磨刀的声音也停止了。

  「如果能把沙树托付给你,我就可以放心地隐居了。」

  「看来您隐居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了。不过这样子对我也比较好,因为这代表我以后还可以吃到美味的料理。」

  这时拉门刚好开启,在短T外面披著一件羽绒外套的沙树走了进来。这种搭配虽然奇怪,不过要直接穿著在店内工作的服装外出,自然会变成这样。

  只见沙树频频跺脚直嚷著好冷,并对我说:

  「嗨,枪羽,怎么这么慢?」

  「抱歉,留下来加班。」

  「没关系,反正我还要收拾店面。」

  将羽绒外套挂在衣架上之后,沙树开始打扫店面,她从以前就对料理和打扫颇有一套,在这里工作之后,功力又提升了不少。

  老板从厨房走了出来。右手的腋下夹著折叠整齐的围裙,左手拿著一升瓶。

  「先走一步,接下来麻烦你了。」

  「好的——工作辛苦了。」

  老板将一升瓶放在吧台,其上的标签以苍劲的笔法写著「而今」二字。根据我贫乏的语汇能力判断,实在不知道这是造语还是颇有来历的辞汇。日本酒的名字往往都会使用大家不熟悉的词汇。

  「两个人一起喝吧。」

  沙树睁大了眼。

  「这不是名贵的好酒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这个老板说可以就是可以。」

  「万一收入出现赤字,员工可是跟老板一样伤脑筋的。」

  面对沙树的碎碎念,老板耸耸肩膀看著我。于是我决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老板的好意,便代替儿时玩伴向老板低头致谢。

  老板回去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吧台的座位喝起酒来。现在已经打烊了,我们大可选择比较宽敞的桌子,不过这里是我专属的位置,因此我不打算换位子。沙树也没说什么。

  下酒菜是稍微撒了点盐巴的酥炸柳叶鱼。时序已经快要进入冬天,柳叶鱼是这个季节最鲜美的鱼种。沙树告诉我这是产自北海道的正宗柳叶鱼。超市陈列的柳叶鱼,几乎都是名叫「毛鳞鱼」的替代品。

  心里虽然觉得不是很想知道这种知识,不过我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美丽的赤身柳叶鱼。苦中带甜的鱼肉在口中融化,满肚子的鱼卵十分弹牙。

  「怎样?」

  「……我之前吃过的柳叶鱼到底都是什么鬼东西?」

  「就跟你说是毛鳞鱼嘛。」

  正宗柳叶鱼的滋味令人赞不绝口,我同时拿起了酒杯。伴随著圆滚滚的轮廓入口的香气立刻清除了口中的异味。好酒,普通的好酒。于是我喝了第二口。这次我特别让酒水在舌尖上打转,细细品尝其中的风味。圆润的酸味刺激味蕾,非常顺口。我觉得口感似乎比第一口更加甘甜,为了再次确认,我又喝了第三口。这次舌头跳起舞来——或者应该说是微微颤动。为了品味残留口腔的甘甜,舌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

  现在不想张开嘴巴。

  我在这间居酒屋喝过的名酒不计其数,多少都跟我的喜好有点差距。不过这支「而今」相当顺口,完全符合我的偏好,真想每天都喝。感觉它就像是特地为了我的品味所选择的酒。

  老板是因为这样,才推荐我这支酒的吗?

  根据我迄今为止的喜好,判断这支酒绝对错不了吗?

  若真是如此,感谢之余也令我敬畏有加。称其为※铁人也当之无愧。虽然老板不是担任料理记者四十余年的人物,我还是这样认为。(编注:指《料理の铁人》中担任审查员的岸朝子,她于节目中的头衔便是「料理记者经历四十年」。)

  「不知道『而今』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我不知道。」

  沙树替我倒了第二杯酒。

  「对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先说吗?明明是你找我过来的。」

  「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反正你要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吧?」

  难道你的事情就很重要吗?我本来想反驳她,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吞进肚里。夜已经深了。与其为了这种连狗都嫌的小事吵架,还不如以退为进比较实际。

  「你说得没错,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我有女朋友了,就这样。」

  「……………………是喔。」

  儿时玩伴露出彷佛被抽去力气的神情,一双眼睛直盯著我看。

  「那真是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宴客?」

  「还没想那么远,才刚交往不久而已。」

  「啊?所以是怎样?为什么特地跟我报告?你爱跟谁交往,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放下酒杯的声音格外刺耳。她的反应跟我预料的一样。如果是结婚也就罢了,交了新的女朋友还要跟前女友报告,这种习惯还真是前所未闻。就算被嘲笑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对方是谁?难道是渡良濑?」

  「不是。」

  「哎呀,她被甩掉了吗?那……是我不认识的人?」

  「不是……」

  我暂时打住,将酒杯放在桌上。

  「上个月的棒球赛,你不是碰到一个高中女生吗?就是她。」

  「……是哦。」

  微妙的停顿之后,沙树才点了点头。

  「原来你真的跟那个JK交往。这样子没问题吗?我是指社会观感方面。」

  「她的监护人已经同意了。这点也跟她当时说的一样。」

  是哦,沙树如此回应。只见她替自己斟了杯酒,旋即一饮而尽。

  「她想要成为小说家。」

  打算斟上第三杯酒的沙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打算尽自己所能帮助她。虽然我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就是了。」

  我夹起一条柳叶鱼丢入口中,总觉得苦味似乎比刚刚增加了少许。慢慢咀嚼、细细品味的同时,我静待沙树的回应。

  乾了第三杯酒之后,沙树开口了:

  「这就是在这十年之间,你所做出的结论吗?」

  我试著思考十年所代表的意义。自从跟沙树不再是男女朋友之后,确实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与那时相比我变了,沙树应该也有所改变。不过那种变化很难以言语形容。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沙树轻轻说了一声「这样啊」。看起来似乎颇为沮丧,另一方面却又似乎松了口气。复杂的感情在她的侧脸摇曳摆荡。

  「好,现在轮到我了。」

  沙树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她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之后,便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

  画面显示一封邮件,主旨是「第十届羽根山小学六年四班同学会通知书」。寄件人是五十岚绚奈,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这个名字。

  「以前不是有个叫做绚绚的人?不记得了吗?」

  「……啊!」

  模糊的记忆逐渐苏醒了过来。她是个身材高瘦的女孩子,戴著粉红色的眼镜。对女生很好,对男生却很唠叨,在班上的评价非常两极。

  「合唱比赛的时候由她担任指挥对吧?我还记得她在练习的时候朝著我丢指挥棒。」

  「指挥棒?为什么?」

  「因为大家在唱『大地赞颂』的时候,只有我在唱『勇者王』。」

  儿时玩伴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只毛毛虫。似乎想说「你是笨蛋吗?」,不过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件事。

  「枪羽,你没参加过同学会吧?这次是值得纪念的第十届,听说要盛大举行。绚绚还拜托我尽量通知大家呢。」

  「是哦?」

  印象中大学时代接到好几次邀请,但我全都拒绝了。之后我愈来愈少回老家,也没有再收到邀约。在老家的朋友中,如今还定期保持联络的没有半个人。眼前的酒国英雌是唯一的例外。

  「时间定在一月二日。为了方便大家参加,特别选在过年的时候。你回家过年时应该可以顺道参加吧?」

  「再说吧。」

  以前我嫌麻烦,向来不会回家过年,不过自从雏菜搬到这来之后,新年我就会带著她一起回家,也跟公司请了三天假。

  「干嘛啦,不想去吗?」

  「因为很麻烦啊。」

  我将所剩不多的柳叶鱼塞进嘴里。连尾巴都很好吃。

  「——剑野会来喔。」

  沙树的口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令我放下手中的筷子。

  「剑野?你是指那个『天才阿剑』?」

  「要不然我们班上还有哪个剑野?」

  沙树操作手机,让我看新跳出的画面。

  画面显示确定出席的名单。以五十音的顺序排列整齐的名册,确实有「剑野慎一」的名字。

  剑野慎一是我跟沙树共同的朋友,我总是叫他「阿剑」。念小学的时候,我们三个每天都一起玩。不过高中毕业之后,我就跟他断了音讯。

  「原来那家伙过得很好啊……」

  我首先为了这件事感到安心。

  「不过是怎么跟他联络上的?」

  「不知道,听说是透过老师联络他出席的。」

  「……确定出席的女同学特别多,就是这个原因?」

  名册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是女生的名字。

  阿剑的外表俊美,甚至到了会被误认为女孩子的程度,而且成绩又总是名列前茅。小学的同班同学中,就只有他考上东大。

  他说过他未来的梦想是跟父亲一样,进入大型银行任职。

  现在应该已经出人头地了吧。

  「我们三个如果能重新聚首,不觉得挺不错的吗?」

  沙树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称不上明朗。三个人最后一次的相会,迄今依然在沙树的心中留下阴影。其实我也一样,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剑,然而怀念的感觉还是战胜了心中的疙瘩。

  「……好吧,我会去参加同学会。」

  「收到,我会传邮件通知绚绚,也把你的联络方式告诉她啰。」

  沙树立刻打起了邮件,我则是在她身边喝著剩下的酒。

  原来阿剑那个家伙过得不错。

  欣喜及等量的不安自心中涌现。见到他的时候,我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呢?这十一年来,我多多少少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却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见面了,见面就会知道答案了吧。

  没错,见面就会知道。见面……

  微醺的大脑这样说服自己,我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

  这次跟花恋联络,已经暌违了一个星期。

  她当然每天都巴不得打电话或是开Skype,不过这次连LINE、Kakao以及电子邮件都禁止了,全都是因为遇上了第二学期的期末考。我可不想被那个社长(死老头)说『都是因为跟你交往,花恋的成绩才会退步』之类的话。

  『好久不见,枪羽先生!』

  在房间里打开笔电,穿著睡衣的她在画面中笑著。还是洋溢著青春活力、令人睁不开眼睛的笑容。对于总是对著话筒露出职业笑容的社畜而言,实在令人羡慕。

  「考得如何?」

  『没问题!花恋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喔?所以别再禁止我跟枪羽先生联络了,这样太残忍了。』

  「不可以掉以轻心。从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始,课程就会愈来愈难了。」

  对照自己过去的经验,我的数学确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跟不上进度。到了二年级的春天,我已经完全放弃,将目标锁定在只要考※文组三门科目的科系。(译注:除了必选的国语和英语,从数学、史地或公民中三选一,总共三科的考试形式。)

  『那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抱歉,就快过年了,工作堆积如山。我到三十日之前都无法休假,要像地狱一般连续出勤二十天。」

  『……可是——』

  她大失所望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歉疚。

  『圣诞夜当天不能给花恋一点时间吗?』

  「因为那天八成也要加班啊……」

  在恋人之间宣誓爱情的圣诞夜,社畜只能跟工作相亲相爱。取代耶稣基督君临现代日本的绝对王者,你的名字叫做加班。

  『晚上出来一下就好了。』

  「我不能让你在那种时间外出。」

  『花恋会搭计程车,真的只要十分钟就好。』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当然是因为我想亲手将礼物交给枪羽先生!』

  太大意了,居然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圣诞礼物。原来如此,日本有这样的风俗习惯。

  在我念高中时,圣诞节确实是「欢乐的活动」。当时我跟沙树也做了很多情侣会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还真是个「现充」。

  不过成为没有女朋友的社畜后,我就过著无色透明、什么都没有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同一天。

  可是对以祈求的眼神凝视著我的JK而言,这天果然是个特殊的日子。

  「好吧,就约出来见面。」

  『太感谢了!』

  「就约在附近的公园还是其他地方。为了避免被他人撞见,不能选在餐厅,这样也可以吗?」

  『没关系。只要有个圣诞节的约会,哪怕只是一下子,花恋……就满足了……』

  看著她喜出望外的模样,我顿时感到十分愧疚。这是她有了男朋友的第一个圣诞节,我应该筹划更贴心的约会才对。男人的价值,就是在这种时候展现。

  『对了,枪羽先生。过年有什么计画?』

  「三十日到初三要回老家,好像还有个烦人的同学会。」

  『好好喔,真羡慕。』

  「羡慕?」

  『对呀,真羡慕枪羽先生有个老家。花恋在国外住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除此之外一直待在东京。』

  原来是这样,我这个乡下人还真是无法理解。

  「那你呢?过年有什么节目?」

  『这个……』

  她居然欲言又止,这倒是相当罕见。

  『那个时候花恋要去参加类似相亲的聚会……』

  「相亲?穿上和服,在媒人的陪伴之下到高级餐厅吃饭的那种?」

  听到我穷人习性表露无遗的刻板印象,她摇了摇头。

  『没那么正式。是金融业界举行的新年聚会,自从回到日本之后,外公每年都会参加,说今年要介绍年轻有为的业界菁英给花恋认识……外公还说这就跟相亲差不多。』

  「……是哦。」

  不意外,好一只狡猾的老狸猫。

  表面上要我跟花恋交往,考验我是否够格成为继承人的同时,还不忘买个「保险」。一旦断定我不符资格,随时都可以拆散我跟花恋,让其他更有前途的年轻人取代我的位置。

  真不愧是保险公司的社长,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的意志当然在考量之外。

  「你瞭解对方的身家背景吗?」

  『不清楚,外公只说是金融界的新生代。』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大概是某银行钜子的儿子之类的人物吧。

  「你也挺辛苦的,才高一就要相亲。」

  『花恋心里只有枪羽先生,跟其他人绝对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说,彷佛不是跟我说话,而是对不在现场的祖父宣示。

  『那个……所以……』

  「怎么?」

  她身体忸忸怩怩地左右摆动,感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即使透过Skype粗糙的画面,也清楚看到睡衣的隆起一下子弹到左边,一下子又弹到右边。

  『……会吃醋吗?』

  「啊?」

  『听到我要跟别人相亲……枪羽先生会吃醋吗?』

  她的身体稍稍转向侧面,只有视线直盯著我。不但动作很孩子气,连说话的内容都颇为幼稚。事实上她这种年纪本来就是个孩子,除了胸部……

  我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对年幼的女朋友说道:

  「我看起来像不会吃醋的样子吗?」

  『咦?意思是会吃醋啰?』

  她朝著画面探出上半身,结果丰满的胸部在睡衣里朝著下方左摇右晃。真是的,我的眼睛已经够疲劳了,经不起这么强烈的刺激。

  「前阵子我跟沙树见面,跟她说我正在跟你交往了。」

  这个回答虽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沙树小姐怎么说?』

  「她说既然是我做出的结论,那就这样吧。」

  她陷入了沉思,似乎正在琢磨这句话的含意。

  『……沙树小姐还是很喜欢枪羽先生呢。』

  「沙树?别开玩笑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她本人听到的话,想必也会为之喷饭吧。所谓的捧腹大笑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她却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之前在棒球场遇见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不过喜欢归喜欢,跟花恋的喜欢有些不同就是了。』

  「哪里不一样?Like跟Love的差别吗?」

  『不,虽然都是Love……花恋从渡良濑小姐和小雏身上也可以感觉到喔,她们对枪羽先生有跟花恋不一样的「喜欢」。』

  雏菜是我的亲妹妹,或许还可以理解,不过渡良濑和沙树的差异就真的不知道了。

  『渡良濑小姐或是沙树小姐没有邀请枪羽先生一起过圣诞节吗?』

  「没有。」

  我会在公司跟渡良濑见面,跟平常一样。

  至于雏菜,我会跟她在第二天早上一起享用圣诞节的蛋糕。虽然把礼物忘得一乾二净,不过祭出苹果卡应该就够了。礼物是SSR,前提是要抽到就是了。

  沙树在这段忘年会的旺季之中,应该会比我还忙,根本无暇过圣诞节吧。

  不过花恋看起来还是不太放心。

  『枪羽先生实在太受欢迎了。花恋在学校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枪羽先生跟渡良濑小姐在一起,就没办法安心。』

  「受欢迎啊……」

  面对JK的过度评价,我不禁耸了耸肩。

  「所谓的受欢迎,指的是班上的女同学都对某人抱持好感的状态。每次一到下课时间,总是有大排长龙的女生等著向他请教课业上的问题,遇到运动大赛或是校外教学的时候,身边也会聚集许多抢著跟他拍照的女生。真正受欢迎的,是度过这种青春岁月的家伙。」

  『枪羽先生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受欢迎的不是我,是那个家伙。

  我喜欢的女生一定会喜欢上他,这几乎已经成为定律了。他的周围总是聚集了一大群女生,跟在他旁边的我就成了多余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令人感到莫名地自卑。或许我偏激扭曲的性格,就是自卑感累积而成的产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也可以这么解释。

  当初就多亏曾经待在那家伙的身边,让我面对这种情况——被超级可爱的JK喜欢,也得以保持冷静,不至于迷失自我。因为我见过「真正受欢迎的人」。

  纯真少女对这些扭曲的事态全然不知,在Skype的画面中笑得十分开心。

  『花恋不清楚枪羽先生过去是什么样子,不过花恋喜欢现在的枪羽先生。』

  「……哈哈。」

  这句话真是赚人热泪啊,现役高中女生。

  道了声晚安之后,我关闭Skype,往床上一倒。

  圣诞节吗……

  我首先忆起的,正是高三那年的圣诞节。

  我、沙树以及那家伙一起度过的圣诞节。

  那个圣诞夜,就是我和那家伙最后一次见面。

  ◆

  最近要求保险试算的电话逐渐增加。当初因为竞争对手环球社的广告攻势而大幅滑落的来电数,似乎有回升的倾向。

  只是跟上一个年度相比,还是减少许多。来电数大约少了5%,签约数大约少了7%,权田公太郎课长的脸色自然不太好看。课长觊觎中心负责人的宝座,无法以数字呈现绩效,无疑令课长痛在心里。

  「这种成绩不行!根本打不过环球社!」

  哈姆太郎开始狂吠。

  「明年环球社就要在立川成立客服中心了。你们明白吗?立川!我们八王子的宿敌!怨敌!一定要让那些因为有IKEA和※LaLaport就得意忘形的蠢蛋见识我们八王子山猴子的实力!」(译注:LaLaport,日本知名的大型连锁购物中心。两者皆有在立川开设据点。)

  八、八王子山猴子……

  说这种话都不觉得害羞吗?——虽然在内心这么想,但课长是认真的。毕竟阿卡迪亚标榜的是实力主义,日本传统的终身雇用制在本公司并不管用,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裁员。

  有这种危机意识加持,就是课长一直对立川抱持著敌意的原因。课长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八王子市民,或许是无法接受「多摩的盟主」之名,逐渐被近年来发展迅速的立川市夺走吧。实际上,八王子与立川之间的敌对意识确实相当强烈。八王子以前总是讥立川为「只有基地」的穷乡僻壤,结果局势在不知不觉中被逆转了……这简直就像龟兔赛跑的故事,被夹在中间的日野市真的很可怜。

  结果拜不认输的课长所赐,这阵子一直有开不完的会议。集合营业组和变更组的指导员以及正式员工,为了研究提升契约数的方法吵得不可开交……结果还是没做出任何结论。虽然没有结论,但我认为这样的会议可以达到逃避问题的效果,因为与会人士都产生自己正在努力解决问题的安心感。结果开会的次数愈多,愈是偏离问题的本质,这真是可笑的矛盾。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在哪一家公司都看得到。而且只要一直开会就可以领到薪水,就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上班族轻松赚钱的方法。

  圣诞夜当天,也开会开到晚上八点。今天还是什么也没决定,只有从头讲到尾的哈姆太郎哑了嗓子而已。

  自会议室获得释放之后,我返回指导员的座位,尚未处理的邮件以及资料早已堆积如山。若没有这些工作,开个会倒是无伤大雅,只不过欠人的终究要还。收到这种圣诞礼物,还真是高兴不起来。

  幸好距离跟花恋约定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

  今天没几个人留下来加班,大家都回去陪家人了吧。敦史抱怨他还得跟老婆一起制作圣诞节的蛋糕,不过听在单身狗耳中,他根本就在放闪。大家都去享受各自的圣诞节了,而我还在这里工作。

  解决电子邮件堆成的小山之后,我接著处理传真。现在明明是冬天,传真室却又热又闷,我待在里面不断回覆试算的结果。这时,并未关上的门板传来敲门声,提著小纸袋的渡良濑露出腼腆的笑容站在门口。

  「怎么,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做,所以就折回来了。需要帮忙吗?」

  「感恩。可以请你比对这些试算书以及寄件人的名册吗?尤其是编号要特别注意。」

  一旦误传信件,就有可能在日后演变成客诉。在这个一说到「个资」大家反应就特别大的世代,是必须格外留意的部分。

  默默地发送传真的同时,我注意到渡良濑的工作似乎没什么进展。脸颊不时感受到她的视线,不断传送著恋爱喜剧的波动。加班与恋爱喜剧,这就像是西瓜跟酸梅的组合。

  「前辈。」

  「怎么?」

  「前辈每次都留下来加班,不知道前辈休假时都做些什么事?」

  「去网咖看漫画或轻小。」

  是哦——渡良濑的回应有些困惑。

  「那个,前辈。」

  「嗯?」

  「轻小是什么?」

  「…………」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轻小说的简称,就是附上许多插画的小说。」

  「啊,我也很喜欢绘本,例如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之类的。」

  「……嗯,不过跟绘本有点不一样就是了。」

  我清楚感受到她拚命想迎合我的话题,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简单来说,轻小说就是适合国高中生阅读的轻松小品。世界上也有喜欢这种小说的大叔,我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对青少年的文化抱持理解对吧,我觉得能接受不同文化的柔软性非常棒。」

  「……嗯……」

  其实就只是宅而已……

  到底要把我美化到什么程度啊。

  真是受不了。

  有人主动对自己示好,当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对于欠缺「受欢迎」这种经验的我来说,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不受欢迎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如今,在青春期的时候应该颇受欢迎的美女后辈,正以热切的眼神凝视著我。

  「前辈真的很了不起。在之前的棒球赛中,您也在最后跟汤上谷次长认真地正面对决了。」

  「其实那是我不够稳重才造就的结果。」

  「没那回事!」

  渡良濑的语气坚定有力,手中的客户名单几乎被她揉成一团。

  「在所有人都因为害怕得罪次长而萎靡不振的时候,只有前辈勇于挺身而出。一开始我也吓到了,不过看到比赛结束时次长的表情,顿时明白前辈的做法是正确的。真的很了不起。」

  「……你真觉得我很了不起吗?」

  「当然!」

  「若是如此——就代表你什么都不懂,渡良濑。」

  我停下手中的传真,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后辈的脸庞。

  「我之所以敢那么做,并不是因为我很了不起,而是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我不像课长或敦史拥有家庭,也不期盼自己能出人头地。虽然被调职也很麻烦就是了——不过只要跟妹妹两人过著平静的生活就足够了。就是因为我早已放弃了未来,所以就算身为社畜也能活得很快活。」

  没什么可失去,所以才所向无敌。

  这一点都不厉害,反而很可悲。

  「……前辈总是试图引起我的反感。」

  渡良濑似乎是这么诠释我的说词。

  她化了淡妆的细致脸蛋浮现些许寂寥,不过很快地露出彷佛斩断一切的坚定表情。

  「可是这样是没用的喔?不管前辈说了什么,我……都不会讨厌前辈的。」

  「……是吗?」

  即使知道我是个正在跟高中女生交往的大变态,这份信任也不会动摇吗?

  真要确认起来,风险实在太高了。

  「其实前几天企划部那边找我过去,问我将来去了企划部,想为公司做些什么……这应该是前辈的安排吧?」

  「天晓得。」

  答应社长接受中心负责人一职的时候,我开出了一些条件。看来其中一项条件已经实现了。

  「企划部问我要不要明年度就调过去,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当初渡良濑进入公司的动机,应该是想制作保险产品的企划才对。

  「因为我在八王子还有很多应该学习的事。等我全都学会、真的成为能帮助前辈的人才……到时候,我会抬头挺胸地去企划部的。」

  「可是我觉得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

  面对我的回应,渡良濑微微一笑。

  「这点不劳前辈费心,我会自己偷学的。」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的同时,传真的回覆工作也刚好结束。

  渡良濑将她带来的小纸袋递给了我。

  「这是我在家里自己烤的巧克力蛋糕,请跟妹妹一起享用。」

  「你居然还有做甜点的才能啊。」

  「味道应该比不上Super BIG巧克力就是了。」

  她恶作剧似地笑了笑,之后便离开公司了。

  那家伙成长了不少啊……

  历经百目鬼事件的洗礼,她身为社会人的等级确实提升许多。

  照这个情况看来,她应该很快就会超越我了吧。

  ◆

  在忙碌之中,一晃眼就到了约定的时间。

  在渡良濑的协助之下,我总算完成了工作。虽然还有几封尚未处理的邮件,不过就让我带著圣诞老人会帮我想办法的期待下班吧。

  才刚走到外面,寒意就像带刺的荆棘袭上脸颊。即使穿著风衣还是很冷。这种锥心刺骨的寒意,是八王子冬天特有的名产。我的故乡北陆气温明明照理说比较低,但感觉上还是八王子更冷。这大概是乾燥的空气以及强风所造成的吧。今年已经是我第十一次经历这种冬天了。对我来说,这里的冬天才叫做冬天。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站前的人潮似乎比平常稀少。难得的圣诞夜,大家都窝在家里吗?或者是因为情侣都跑到餐厅或是宾馆去了?当然,路上还是不乏跟我一样才刚结束加班,正准备回家的上班族。看到他们在霓虹灯的映照之下疲惫不堪的面孔,顿时让我产生奇妙的亲切感。

  我跟她约在站前附近的绿地公园入口。

  这里跟公司是反方向,遇到同事的可能性不高。而且那里还算人来人往,对她来说也比较安全。说真的,我们应该找家店比较好……不过这么晚跟JK两个人独处,容易让店员留下印象。掩人耳目的恋爱真是麻烦。

  「枪羽先生!」

  在制服外套上一件浅粉大衣的JK拚命对我挥手。

  「抱歉,等多久了?」

  「不会,计程车才刚到而已。」

  她并未换上漂亮的便服,大概是因为穿著制服才适用刚补完习、准备回家的藉口。不过这样一看,该说是悖德感吗?总觉得穿著制服反而强化了「挑战禁忌」的感觉。刚刚就有个恰好路过的OL打量著我们两个,脸上的表情颇有「喔~~」的味道。干嘛啦,今晚我什么都不会做啦。

  「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她。

  「哇……是什么?是什么呢?」

  「电子辞典,我以前也是用同一款的。这可是相当好用的东西,念书或写小说的时候都用得到。」

  她将包裹抱在怀里,挤出了很不妙的形状,拜托别这样。

  「花、花恋会好好珍惜的!」

  「不必太珍惜,尽管使用吧,用到坏掉为止。」

  兴奋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次轮到她将纸袋交给我。

  原本以为会是她亲手制作的甜点,想不到里面装的是印有某知名品牌商标的包装盒。

  「这很贵吧?里面是什么?」

  「嘿嘿……不告诉你,自己打开吧。」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

  「送、送领带给男朋友,是、是花恋的梦想!」

  喂喂喂,说出来了。居然自己说出来了。

  不过算了,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

  「谢谢,我会在这次同学会戴这条领带。」

  「戴了之后,请记得要给花恋看喔。」

  「我会用LINE传照片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

  一直面带微笑的她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异常严峻。

  我循著她的视线看去,穿著羽绒大衣的女子赫然映入眼帘。现在正值寒冬,女子只穿著一条短裤,雪白的大腿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绑在脑后的马尾呈现波浪状的卷曲,个头不高,大概跟花恋差不多。

  对方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沙树……你怎么……?」

  可是儿时玩伴却不是看著我。

  她的视线固定在花恋身上,毫不客气地朝她走近。

  「上次真是谢谢了。」

  「……哪里,彼此彼此。」

  面对沙树带刺的问候,花恋谨慎回应。

  「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沙树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盯著花恋。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没问题吗?你父母亲知道吗?」

  「我的监护人是祖父,而且我已经得到许可了。诚如先前所言,我跟枪羽先生的关系是监护人认可的。」

  「那学校呢?这身制服是双女吧?那间学校可是出了名的严格呢。这么晚还出来跟男人见面,不怕被老师看到吗?」

  沙树宛如指责的语气,令花恋的表情绷得更紧。

  「沙树小姐是我的老师吗?应该不是吧?」

  「我是以大人的身分告诫你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沙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才终于朝著我瞥了一眼。错不了,那是沙树生气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生气的理由。之前在居酒屋报告这件事的时候,她不是接受了吗?

  沙树将视线拉回花恋身上,继续先前的话题。

  「万一这件事被枪羽的公司知道,他会被开除喔。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件事已经得到监护人的许可了!」

  花恋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犹豫与迟疑了,而是以纯粹的愤怒瞪著眼前这名「男朋友的前女友」。

  「你以为取得许可就没事了吗?小孩子可能还不明白,不过这个社会可是很残酷的。任职于保险公司的人居然跟JK交往,这可是攸关企业形象的问题,公司不可能放任不管。一旦被公司知道,取得了许可也没用,公司会直接让他卷铺盖走人好吗?」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因为我的祖父就是阿卡迪亚的社长。」

  「……是哦,原来如此。」

  明明就没有被说服的迹象,沙树还是点了点头。

  「这下子我就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是社长的孙女。这样确实只能低头了,就算是枪羽也不例外。」

  沙树的语气意有所指,花恋顿时握紧了拳头。

  「……沙树小姐,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大小姐。」

  「你跟枪羽先生已经结束了吧?为什么现在还对我们指指点点?难道是在吃醋吗?」

  「当然不是。身为一个大人,我只是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而已。」

  「你说谎。」

  「我说谎?我哪里说谎了?」

  「自从我出现之后,你就舍不得枪羽先生对吧?枪羽先生是很棒的人对吧。你舍不得枪羽先生被别人抢走,所以才会来这里,对不对?」

  「告诉你好了,高中小女生。」

  沙树故做镇定,结果却失败了。她所吐出来的白色呼气,夹杂著气急败坏的颜色。

  「我跟枪羽是大人的关系,不是你所谓的肤浅理由。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我是不懂。乱吃飞醋的人实在很难理解。」

  「就跟你说我没吃醋了!」

  「我比你更喜欢枪羽先生,请你不要妨碍我们。」

  「啊?这种事情你又知道了?你这个——」

  「等等,沙树。」

  我抓住儿时玩伴的肩膀,挡到她们两人之间。

  不能让她们继续吵下去,来往行人都对我们投以讶异的眼神。稍有闪失,搞不好还会惊动警察。

  「沙树,我之前就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正在跟她交往。这件事获得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她祖父的同意。虽然是不能公开的关系,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种说法不是很矛盾吗?既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不就可以公开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并没有做出有违道德良知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真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是你,我也会保密的。难道不是吗?」

  「…………」

  沙树紧抿双唇,低头看著斜前方的地面。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我无从得知她脸上的表情。

  「我说,沙树——」

  我瞬间哑然失声。

  猛然抬起头的沙树,眼角浮现豆大的泪珠。

  气温彷佛急速下降。圣诞夜的喧闹声消失,我坠落无声的世界,只能愣愣地望著正在流泪的儿时玩伴。迄今为止,我只看过一次沙树哭泣的模样。我跟她认识超过二十年,只看过那么一次。我一直以为她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女人,但那说不定只是我的误解。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沙树的肩膀颤抖似地微微晃动。接著她迈开了步伐,我却没办法追上去。花恋紧紧地拉著我的手臂。

  沙树在穿越马路之前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著花恋,眼角的泪光已经消失无踪。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停顿片刻之后,她回应了:

  「南里花恋。南方的乡里,花朵般的恋爱。」

  「年轻世代的名字呢。」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沙树便沿著斑马线穿越马路。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车站的方向,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我跟花恋同时吐出沉重的气息,两人都流了一身汗。一缕发丝紧贴在她红通通的脸颊上。

  「你还好吧?花恋——」

  她转过身的同时,整个人扑向我的怀里。我抱住了她的身体,满是泪痕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泪水从脸颊流到嘴唇,又从嘴唇滑落下颚。

  湿润的樱唇印上了我的嘴巴。

  她努力掂起脚尖、膝盖微微颤抖,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

  「花恋不会认输的。」

  她的唇从我的嘴唇离开的同时,嘶哑著嗓子喃喃自语:

  「不会认输的……不会认输的……」

  她彷佛说给自己听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我不禁为自己在青春期不受欢迎的过去感到懊悔。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一定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吧。

  儿时玩伴留下的那句话,彷佛沉重的石头般压在胸口。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我不知道沙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解读。当初在居酒屋交谈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谈到这些。在这段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中,她的心境到底起了怎样的变化?我实在不懂。明明认识二十几年了,我还是完全不瞭解沙树。

  过去我跟儿时玩伴历经无数次的吵架、交恶,以及擦身而过。

  而这一切都交由时间解决了。我先前也相信未来亦会是如此。所谓的孽缘,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不过这一次,我却很奇怪地没有自信。

  ◆

  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月台弥漫著杀气,而不是活力。

  如同路障一般挤在绿色窗口前的乘客纷纷说著各地的方言,其中还夹杂著行李箱的轮子滚动的声音。土产店的吆喝声也很热情,排队结帐的人龙更是长得不像话。店员手里举著『队伍最尾端』的告示牌,眼中流露浓浓的杀气。十二月三十日,返乡人潮的最高峰,整个车站都笼罩在异样的热气之中。

  每走几公尺就会出现的土产店,主角正是「※东京BANA奈」。我到东京求学的时候,还是它跟「※HIYOKO本铺」二分天下的局面,如今「东京BANA奈」已经以七成的市占率压倒对方了。从这点也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在我兀自感伤的时候,去排铁路便当的雏菜拎著两个便当回来了。幕之内便当与蛋包饭便当,还有两盒两国国技馆谨制的烤鸡肉串。这个烤鸡肉串即使冷掉也很美味,是老家父母的最爱。老妈当成下酒菜,酒量不好的老爸则是拿来配饭。(编注:东京BANA奈,贩售香蕉形状的蛋糕;HIYOKO本铺,贩售小鸟形状的甜馒头,皆为东京名产。)

  「老哥,该送什么伴手礼给邻居啊?」

  「送『HIYOKO』就好了吧。」

  我打开刚刚买的伴手礼纸袋,这些是送给家人的。

  「偶尔也买些不一样的嘛,※东京RUSK也挺好吃的。」(编注:东京的法国面包脆饼名店。)

  雏菜指著的店家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简直像是密密麻麻的蚂犠。八王子很少看到这么长的人龙,几乎跟野猿二郎不相上下了。

  「再过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放弃吧。」

  「咦~?那我去买那个!」

  将便当塞给我之后,雏菜快步跑向另一家土产店。老妹虽然平常只会在家打电动,不过她的朋友可一点都不少。因为现在有LINE和IG可用,在东京要与乡下的朋友联系也非常方便。一切都跟我读国中的时候不一样了。

  和双手抱满伴手礼的雏菜一起走上月台之后,闪闪发光的流线型车体刚好滑了进来。这是二〇一五年开始通车的北陆新干线「光辉号」。找到车票指定的座位之后,我将雏菜堆积如山的行李搬上行李架,再将我连妹妹一半份量都不到的行李放在自己腿上。

  发车的铃声响起,新干线同时启动。距离抵达我遥远的故乡,只有两个小时的旅程。

  「在傍晚这种时间回家,感觉真奇怪。」

  立刻打开蛋包饭便当的老妹在一旁点点头。

  「对喔,老哥念大学的时候总是一大早就回到家里,为什么?」

  「因为我搭的是从池袋发车的深夜巴士,这样比较便宜。」

  说到底,现在已经没有从池袋发车的深夜巴士了,如今搭车点被集中在位于新宿南口的『新宿高速巴士转运站』。我不再需要为了配合巴士发车的时间泡在附近的麦当劳,而且我也过了泡在麦当劳的年纪了。

  「我以前也曾经搭乘能登回去。」

  「『※能登好可爱喔能登』的那个能登吗?」(译注:声优能登麻美子的爱称,该词汇还曾被收录于2007年的《现代用语的基础知识》。)

  通晓古老网路用语的十四岁JC。一想到这可能是被身为熟龄阿宅的哥哥影响,我顿时感到责任重大。二〇〇〇年代的能登是个人气声优,以诠释毫不强势的非典型女主角著称,现在则常常看到她为女主角的母亲或是姊姊献声。

  「急行『能登』是夜间列车,在深夜时从上野发车,早上抵达目的地。」

  「要花多少时间啊?」

  「大概六个小时。」

  雏菜惊呼一声,嘴角还沾著蛋包饭的番茄酱。

  「那样一定很累。老哥为什么不搭『白鹰号』?」

  「因为能登比较便宜。」

  学生时代奉行的主张是便宜就好。「能登」跟特急「白鹰」的差价大概是四千元,只要把搭车时间当成打工,就会觉得很轻松了。抵达之前可以睡觉,也可以看书,还可以戴上耳机玩没有3的DS。

  现在根本不用考虑。

  成为社会人的我宁愿多花四千元,也要选择不会把今天的疲劳留到明天的方法。

  「不过夜间列车好像挺好玩的,回去的时候要不要搭搭看?」

  「能登已经不存在了。客源被『白鹰号』和飞机抢走,在二〇一〇年时就停驶了。」

  老妹大叫一声「什么嘛」,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接著又将青豆塞入口中,喃喃说著「能登好难过啊能登」。

  「不过啊,老哥,你居然可以在过年期间连休五天,那家鬼畜的公司允许你请假吗?」

  鬼畜——老妹居然使用这种完全不像中学女生的用语,这也是受到哥哥的负面影响。

  「人事部要求我消化特休。」

  从营业组的指导员晋升为八王子中心负责人,代表我的身分会从一般员工变成管理阶层。既然成为管理阶层,薪资结构以及特休的条件也会跟著改变,因此人事部希望我稍微用掉一些累积的特休。

  「你哥哥准备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了。」

  「……咦?真的假的?恭喜恭喜!分你一半可乐饼!」

  雏菜将金黄色的可乐饼递了过来,我立刻不客气地一口咬住。隔著通道坐在另一侧的上班族正在打量我们,眼神流露出一丝狐疑。大概不觉得我们是兄妹,而是援交之类的关系吧。二十九岁和十四岁的差距实在太大,会被误解也无可奈何,但我是冤枉的。只是追根究柢,现在正在跟JK交往的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是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自己也没白到哪去。

  「这样啊,这样啊,升迁耶——老哥果然厉害!」

  喜上眉梢的雏菜频频点头,不过脸颊似乎有些僵硬。

  「……所以成为中心负责人之后,会比以前更忙吗?」

  「应该吧。」

  「加班或是例假日出勤的次数会增加吗?」

  雏菜利用尖端分岔的汤匙刺起最后一颗青豆,口中喃喃自语。我知道老妹想说什么,于是我便搂住她,摸摸她的头顶。

  「人事部说,管理阶层的平均加班时间比一般员工少很多。」

  「咦,真的吗?」

  「敝公司的人事部是出了名的说谎大王。」

  「……什么嘛!」

  妹妹伸出食指,戳向哥哥的肋骨。好痛,这就是爱吗?

  「可以把中心负责人当成很伟大的人吗?」

  「这个嘛,只要冠上八王子这个名字,在六本木的眼中都属于同等『之外』。」

  「差这么多吗?八和六明明只差二而已。」

  雏菜嘟起嘴巴。她住在八王子差不多快两年了,难道已经萌生出所谓的在地意识吗?老哥已经住在这里十年,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呢。毕竟八王子占地辽阔,像我们这种「西行至町田市,东行至多摩市,迷失方向就到相模原」的八王子南部居民,本来就欠缺市民的自觉。也就是因为如此,在很多方面都跟北部那些纯种的八王子市民话不投机。他们居然把「7—11」叫做「小11」……真的合不来啊……

  这时列车的贩售推车过来了,于是我买了两盒香草冰淇淋。虽然不足以让老妹的心情转晴,至少可以稍微弥补我的罪恶感。售价是一盒二百九十元,我这个新任中心负责人不禁有感而发——这在唐吉诃德只要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耶~

  双手握住冻得硬邦邦的外盒,试著让冰淇淋稍微融化的同时,雏菜的小脑袋微微一偏。

  「对了,老哥,你怎么会想参加同学会?之前明明从没看你参加过。」

  「这是沙树大人的命令。」

  就在我打开盒盖,插入木制汤匙的时候,汤匙居然从根部断成两截。列车贩售的冰淇淋为什么会冻得硬到像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是因为升任主管,特地去跟以前的同学报告吗?」

  「怎么可能。不过就是中心负责人,哪有那么夸张。」

  「不过老哥这种年纪就当上中心负责人,应该很厉害吧?」

  「天晓得。」

  这确实是罕见的晋升。

  不过只限于名叫「阿卡迪亚」的小岛。

  「我的同班同学有个更厉害的人物。东大毕业之后直接进入大型银行任职。真正的菁英指的就是那种人。」

  如果是大型银行的行员,三十岁左右就已经突破年收千万的门槛了吧。保险公司虽然同样是金融机构,但等级差太多了。阿卡迪亚的干部碰到大型银行的部长级人物,大概会抬不起头吧。

  金钱就像是企业的鲜血,而银行恰恰掌握了金钱。

  不过,这只是世俗的标签罢了。

  对他来说,头衔和收入都只是装饰品。

  他的厉害之处,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层级。即使来到东京、甚至出了社会之后,我也没遇过像他那么能干、精明的人物。

  「是喔——是我认识的人吗?以前有没有来过我们家?」

  「不,我想你应该没见过。」

  他经常往我们家跑,是我们念小学时——也就是雏菜出生之前的事情。小学毕业之际,他就转到东京的学校,再次回到家乡,已经是高二那年的六月。自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跑到我家玩了。

  「那个东大的同学,也会参加同学会吗?」

  「嗯。高三那年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呢。」

  吃饱喝足之后,雏菜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我向车厢的服务人员借了毯子盖在雏菜身上,并望向窗外的风景。经过长野后没多久,日本海的海岸线便映入眼帘。熟悉的海岸风光,日本海在冬天的时候是暗蓝色的。我怔怔地望著海浪打在岸边之后破碎消逝的景象,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

  故乡愈来愈近,我的记忆也开始倒带。

  景色回归到第一次见到他,也就是念小学的那个时候。

  ◇

  「那就这样吧,锐二。」

  来自大都市的转学生像这样提议。

  「我买PLAY STATION,你买SEGA土星,这样可以吗?」

  「这样不错耶。」

  我点点头,深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不过土星一定会赢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喔。」

  「或许吧。」

  转学生露出稳重的微笑。

  一九九七年四月。

  消费税从3%变成5%的那一年。

  升上小学四年级之后,我们班上出现一个来自东京的转学生。他叫做剑野慎一,据说是爸爸取的名字,希望他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成为第一。

  「你叫做枪羽对吧?既然是剑与枪,我们就当好朋友吧。」

  坐在旁边的他就是这样跟我搭话的,当时只觉得他可真会装熟。而且被人以※「你」相称,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经验。东京人都是这么欠揍的家伙吗?——我甚至有这种感觉。(编注:原文为「君」(きみ),多用于同辈或地位较低的对象。)

  在开学后马上举行的实力测验中,他拿下全科目满分的成绩。

  担任导师的犬饲在早自习时公布这件事,之后还对全班训话,要我们跟剑野看齐。犬饲是个偏心的中年男老师,总是喜欢亲近可爱的女学生,班上没人喜欢他。由于他长得很像斗牛犬,所以绰号是※「酱汁」。他对我尤其有意见,只因为「看不惯我的眼神」。我也对他没什么好感,因为我是可果美的支持者。(译注:BULL-DOG SAUCE是日本一家生产酱料的食品公司,商标就是一只斗牛犬,几乎每个日本家庭都备有该公司的产品,地位相当于台湾的「牛头牌沙茶酱」。)

  先不论大家对酱汁的嫌恶感,班上的男同学在当时也对剑野抱持敌意。毕竟他外貌端整,早已成为女同学的人气王。再加上他的成绩出类拔萃,看在其他「普罗大众」的男学生眼中自然不太舒服。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当时剑野所发表的言论,却替全班上了一堂震撼教育。

  「老师。」

  他打断不停训话的犬饲,脸上带著平静的微笑。

  「全科目满分的成绩是我自己的努力成果,并非老师的功劳。不过班上其他同学的成绩不好,似乎应该是老师的责任吧?」

  酱汁张大了嘴巴,坐在最前排的我甚至看到最里面的那颗银色假牙。直到现在,我对酱汁当时的滑稽表情依然记忆犹新,一想到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剑野的发言实在大快人心,他也是第一个敢跟人见人怕的暴力班导正面对峙的人。

  剑野在小四学生之中显然是特立独行的。他思路清晰、辩才无碍,而且还有一股跳脱世俗的氛围。一群全身脏兮兮的乡下孩子之中,就属他特别亮眼,散发著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平常他并不多话,不过只要一开口,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会安静下来听他说话。他的声音会回荡于鼓膜,彷佛降临沙漠的沉静甘霖。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跟我这个螺丝工厂的平庸长男交情甚笃,我也不知其中缘由。

  不过我清楚记得我们两人的交情当初是如何展开的。

  第一学期的某天早上,我依照惯例在快迟到的时候冲进教室,手忙脚乱地准备拿出第一堂课的课本,坐在旁边的他突然跟我攀谈:

  「枪羽,听说你在打工,是真的吗?」

  「只是在家里帮忙而已,我家是工厂。」

  「不过还是有领薪水吧?听说你是拿自己赚来的薪水去买电动的。」

  「还好啦,没那么夸张。」

  要买GAME BOY给我时也好,买电子鸡给我的时候也罢,都是老爸希望我每天待在工厂帮忙所开出的交换条件,而且我也答应了。之后我每天都会待在工厂拿著抹布拋光螺丝成品,这种单调乏味的工作一做就是两个小时。结果电子鸡在我待在家里帮忙的期间销售一空,我成为班上唯一没买到的可怜虫,世事难料啊。

  「真了不起。」

  剑野点点头,似乎非常钦佩。

  「我还没自己赚过钱,因此很尊敬能够自己赚钱的人。」

  被他人尊敬,对我来说也是初次体验。

  当时我只感到脸颊发热,背部发痒。

  「长大之后,每个人都会自己赚钱吧。」

  「不——」

  他深邃双眼皮之下的瞳孔闪闪发光。

  「我要成为操控金钱的人。」

  「操控?」

  「血液停止流动,人就会死对吧?企业的血液就是金钱,我要成为操控这种金钱的人。」

  说到这里,他还不忘以骄傲的语气补上一句「就跟爸爸一样。」。

  他的父亲任职于大型银行,而且还是这一区的分行长——也就是最大的人,这是老爸说的。经营工厂跟银行存在著难以割舍的关系,因此老爸对这方面的消息相当灵通。尽管家里的工厂向来只跟当地的信用金库来往,并没有跟剑野父亲的银行交易,不过老爸还是听到不少传闻。

  「那个小鬼的父亲,据说是个厉害的人物喔。」

  晚饭的时候,老爸对我娓娓道来:

  「大家都说他是老板钦定的菁英,迟早会成为公司的干部。目前只是来这里的分行累积经验而已,等到做出不错的成绩,又会被调回东京。」

  我大概只听懂一半的内容,不过最后那句「调回东京」让我为之一怔。

  「意思是剑野以后又会转学吗?」

  「这是银行员的宿命。不管是哪一种工作,都有辛苦的地方。」

  老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趁著他还在这里的时候,跟他好好相处吧。」

  之后我跟剑野经常一起聊天。我们都喜欢电玩,话题也总是绕著电玩打转。当时SONY的PLAY STATION跟SEGA的土星之间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小孩子都为了该买哪一台主机而烦恼不已。

  去年两大主机相继降价,跌破两万元的关卡,终于来到小学生也买得起的价格范围了。

  「阿剑,你听我说,我终于存够钱了。」

  「是哦,你打算买哪一台?」

  「果然还是土星比较好啊,机器人大战的新作就要推出了呢。」

  那个时候我热爱动画,尤其是钢弹,反覆看了无数次租来的录影带。当时正值宝〇梦的动画开始播映的时期,其他同学谈论的话题都是妙蛙〇子、小〇龙、杰〇龟,只有我总是把萨克、古夫、德姆挂在嘴上。之后我从金•银那一代开始迷上宝〇梦,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锐二,这场主机大战的胜利者是PLAY STATION,我想土星已经不是对手了。」

  「为什么?」

  「太空战士7不是在一月推出了吗?我认为那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其他的孩子总是会简称「PS」或是「太7」,然而他一定会使用正式名称。他就是这种小孩子。

  「……真假?」

  「你不是也看过那个动画?」

  当初在朋友家见到太7的精美画面,我确实大受震撼,深深感受到全新的时代即将开幕。直到现在,还没有其他的游戏能够带给我那么强烈的冲击。

  「……不,我要买土星。我相信SEGA!」

  面对我的意气用事,剑野微笑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锐二。我买PLAY STATION,你买SEGA土星,这样可以吗?」

  「这样不错耶。」

  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对方家中玩到不同主机的游戏了。这种合理的提议,确实很符合剑野的风格。

  现在回想起来,剑野根本可以两种都买。他们家颇为富裕,银行配属的宿舍有个大到可以玩传接球的庭院。然而他为了配合我,只买了PS。

  小四那年的九月,于土星发行的超级机器人大战F果然是款不负众望的杰作。所有驾驶员都说著话的战斗场景,让我流下了兴奋的泪水。剑野也跑来我家玩,他最喜欢引诱EVA初号机失控,让初号机干掉魔王的玩法。我由衷感谢天神让我买了土星,即使一年之后该作发表移植PS的消息,我也说服自己早买早享受。可是又过了两年,所有的演出效果大幅强化的新作「超级机器人大战α」于PS推出时,我转而诅咒天神。

  无论如何,当时我跟剑野经常往来彼此的家。没过多久,从小一起长大的沙树就加入了我们。

  「剑野同学为什么这么聪明?」

  「剑野同学的说话方式为什么这么特别?」

  「剑野同学为什么跟锐二混在一起?会变笨喔?」

  当时的沙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经常对剑野丢出「为什么」三个字。其他女同学在剑野面前总是忸忸怩怩地说不出话,沙树却完全不会那样。而且剑野不论跟谁说话都很稳重,我却发现他面对沙树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总是会稍微高亢一些。

  「岬同学真可爱。」

  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曾经这样说过。

  「会吗?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很啰唆的。」

  「没那回事,她很有女人味。」

  「只有胸部而已吧?」

  沙树在小四的时候胸部就出现了隆起。每当被男同学捉弄,她就会一脸认真地反问对方「这么感兴趣的话,要不要摸摸看?」,最后对方反而面红耳赤地逃跑了。

  「锐二,你这是性骚扰喔。」

  「性骚扰是什么东西?」

  我露出不解的神情,剑野则是苦笑著摇了摇头。

  「如果有像岬同学那样的女朋友,感觉一定很幸福。」

  女朋友。

  这听起来就像是异国语言,我的一颗心没来由地跳得飞快。

  当时班上兴起一股制造秘密基地的风潮。毕竟是乡下地方,山上也好,海边也罢,骑个脚踏车都到得了。原木放置场或是采石场也在我们住家附近,不愁没地方探险。

  我和剑野相中的是位于学校后面的废弃工厂。利用堆放在那里的废弃材料建造的小屋,成了我跟剑野的地盘。除了桌椅之外,我们还用附近的树木搭起吊床、制作自卫用的长剑和长枪、甚至连用来示警的响铃都有。同学之中,只有我们打造出这么完整的基地。不过这些几乎都是出自剑野的知识以及构想,我只是帮忙组合而已。

  每天放学之后,我们都会跑到这个秘密基地。有时会带著漫画讨论「接下来会流行什么?」、拿起GAME BOY展开激烈的对战、练习HYPER YOIYO,或是喂食躲在深山里面的狸猫。

  「所以说,锐二你觉得这篇新连载很快就会腰斩?」

  「海贼实在不太对我的胃口,大概十周左右就玩完了吧?」

  「我倒觉得颇有新意。画风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构图非常出色,一定会成为前所未有的畅销大作。」

  我们整天都在讨论这些事情。

  「你们是不是笨蛋啊?」

  沙树虽然觉得很傻眼,还是经常带吃的来看我们。她跟妈妈学的咖哩肉燥真的很好吃,我跟剑野每次都抢著吃。

  之后我们三人的关系,因为某个事件而出现了变化。

  那天放学之后,我们也窝在秘密基地里面。剑野一边指导我的功课,一边写自己的作业。秘密基地的书桌是我们拿木板拼接起来的,表面凹凸不平,不好写字。我在下面垫了两层垫板,算著数学题目。

  「……果然怪怪的。」

  剑野突然自言自语。

  「哪里怪怪的?」

  「你看,这是今天发回来的考试卷。」

  他拿在手上的数学考卷是九十七分。这对我来说是难以置信的高分,剑野看起来却很不满意。

  「我这阵子一直没拿到满分。」

  「每个人都有出错的时候嘛。」

  「不,我不记得我有算错。」

  剑野的指尖在被打叉的数学应用题上面点了点。

  「我原本在这里的计算写的是『8』,但现在答案卷上写的是『0』。就算真的是计算错误好了,也不可能得出『0』这个数字。」

  我把自动铅笔放到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

  「有某个人篡改了我的答案,我只能这样想了。」

  「某个人指的是谁啊?谁能做得到这种事……」

  我猛然醒悟。

  「难道是酱汁那家伙?」

  「嗯。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剑野称呼班导为「他」。并未因为班导是个成年人而表现出无条件的敬意。有时他在谨守最低限度的礼仪之际,也不忘报以辛辣的批评。

  剑野的为人就是如此,就算得罪班导也不奇怪,更何况还有实力测验的旧恨未解。自从那天之后,酱汁就对剑野视而不见,只曾经暗自以嫉妒的眼神,打量著被女同学团团围住、争相请教功课的剑野。

  「不过老师会故意压低学生的成绩吗?」

  「大概是看我不顺眼吧。」

  剑野耸耸肩膀。

  「其实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刚开始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接二连三发生之后,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鬼。」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沙树带著点心过来了。今天是她和母亲一起做的义式奶酪。

  「如果是那个老师,说不定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喔。」

  听了剑野的叙述之后,沙树点点头。

  「班上也有不少女同学很讨厌酱汁。他总是对可爱的女同学偏心,还会在女生身上摸来摸去。」

  「该不会他对你也做出这种事吧?」

  「……偶尔会搂著肩膀,或是从背后抱住我。」

  沙树别过了视线,完全不像是平常那个意气风发的儿时玩伴。一想到酱汁让沙树露出这种表情,我的内心顿时涌起怒火。

  下一秒,我猛然起身。

  「我要去阻止他。」

  迟了片刻,剑野也跟著站起来。

  「锐二说得没错,检举他吧。」

  大吃一惊的沙树抬起头来。

  「检举?怎么检举?」

  「带著评分不公的证据报告校长,同时举发他对女同学性骚扰。当然,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剑野微笑著凝视我。我也报以微笑。

  「就这么办。有阿剑在,我就更安心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锐二。」

  沙树罕见地慌了手脚。

  「慢著,没有人拜托你们这么做好吗?」

  「这不只是为了你而已。让酱汁吃点苦头,对全班同学都好。」

  「对方是大人,而且是老师喔?不是小孩子能够对付的。」

  放心吧——剑野说道。语气十分冷静。

  「只要有我跟锐二,就什么都办得到。」

  沙树说「你们是笨蛋吗?」,却也不再阻止我们。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们在秘密基地召开作战会议。两人在捡来的白板前进行讨论。我提出的点子多半都是从漫画学来的,例如「模仿侦探跟踪酱汁,藉以掌握证据」之类的。这是受到去年一月开始播放的侦探动画的影响。由于少了手表型麻醉枪以及蝴蝶结变声器,我的提议遭到否决。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掌握证据的方法。当时没有智慧型手机,无法随意拍摄照片或影片。具备拍照功能的行动电话在一九九九年问世,距离当时还有两年的时间。

  不过在一九九七年当时,已经出现了不亚于现代科技的机器。「即可拍」。价格即使是小学生用零用钱也买得起,校外教学或是运动会等等的大型活动之际,大家都拿著这个玩意到处拍照。

  我们利用这种「即可拍」,拟定了作战计画。

  概要如下。

  早上考试的时候,我假借想上厕所的理由,吸引酱汁的注意。剑野趁著这个时候拍下自己的答案卷,之后再拿著这张照片以及被篡改的答案卷向校长提出控诉。

  「很好,就这么决定。」

  剑野十分满意,我也没有异议。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完美的计画。

  然而我们很快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我们对大人的狡猾以及社会的龌龊一无所知。

  一开始计画相当顺利。「好痛!痛痛痛!我、我的肚子!」我媲美※撒旦先生的逼真演技完全把酱汁唬得一愣一愣。剑野趁机拍下照片,花零用钱将照片洗出来。发还的考卷果然有篡改的痕迹,答案栏的0被改成了6。只要跟照片进行比对,酱汁蹩脚的手法顿时一目瞭然。(译注:撒旦先生,《七龙珠》的人物,得意技是屎/尿遁。)

  于是我们将充当证据的照片与考卷放在信封里面,打算直接交给校长。为了不被酱汁发现,我们没有去校长室,而是在停车场等人。躲在校长的爱车SOARER后面,静待校长出现。

  校长平常应该都会在傍晚五点回家,今天却一直没有出现。车子的数量逐渐减少,停车场愈来愈空。办公室的灯光亮起。在夕照的渲染之下,无人的操场彷佛辽阔的大海。

  「校长今天有来学校吧?」

  「上午确认过了,应该有来啊……」

  剑野不时看向手表。他的母亲管得很严,要是六点以前没回家,就会被痛骂一顿。他暴露在短T外的手臂,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已经五月,傍晚时分还是颇有寒意。剑野的身体不是很强壮,听说小时候还会气喘。

  「阿剑,你回去吧。我再等等看。」

  「不行啦,这本来就是我的事。」

  「不,这是我们的事。」

  就在这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剑野的表情瞬间结冻。我们被最该避免撞见的人物逮个正著了。

  酱汁手中拿著手电筒,下垂的脸颊肉因不悦而扭曲。

  「枪羽、剑野,又是你们两个。」

  「又是」二字隐含著些许不屑。在他的印象中,我们大概是「胆敢跟我这个老师作对的嚣张小鬼」吧。

  剑野故作镇定。

  「老师晚安,您怎么会来这里呢?印象中老师应该不是开车通勤的吧?」

  「巡逻校园的老师请病假,托我代班。倒是你们这两个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酱汁伸长脖子,打量著SOARER。

  「你们在破坏校长的车吗?过来!」

  酱汁粗壮的手臂跟山贼一样长满了毛。剑野反射性地甩掉酱汁的手,在那一刻,他手上的信封掉在地上。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信封就被酱汁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嗯?」

  两个小四生的身高,构不到酱汁打开信封的手。比对考卷和照片之后,酱汁涨红了脸,身体微微颤抖。

  「你们两个找死!」

  宛如落雷的怒吼从天而降。

  像这种时候,小孩能采取的行动只有一种。大人正在生气,孩子首先必须露出愧疚的神情,接著垂头丧气地看著脚边,以沮丧的口吻说声对不起。依此要领表现出反省的意思,静待暴风雨离去。

  然而今天的我们不能那么做。

  「还来!」

  我抓著酱汁的右臂,像吊单杠一样吊在上面,将全身的体重压他的身上。酱汁巨大的身躯微微摇晃,他用单手撑著SOARER的引擎盖。

  「给我放手,枪羽!」

  抓著信封的左手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听到剑野惊呼一声。酱汁过去虽然骂人骂得很难听,却从未动手打人。这并不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纯粹只是担心被冠上体罚的大帽子罢了。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一心只想抢走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锐二!」

  剑野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行了,锐二!先闪再说!」

  大脑的某个角落认为这样才是明智的做法,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我拚命摇晃双腿,一脚踢中酱汁的肚子。脚尖传来肥肉特有的软绵绵触感,耳中听到宛如青蛙被一脚踩扁的呻吟。「可恶的小子!」酱汁以数个耳光还以颜色,我的足踢也接连命中目标。一定要替剑野争取逃跑的时间——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卯起来踢了又踢,结果侥幸踢中酱汁的胯下。酱汁脸色一变,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抓住机会骑到他的肚子上,单方面朝著他的脸部一阵乱打,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搞什么,这家伙很弱嘛。

  我产生这种念头的那一刻,身体突然在半空中翻了一圈。后脑重摔在地,视界剧烈摇晃。待摇晃平息,气得满脸通红的胡须男已经骑到了我的身上。我们的姿势顿时逆转,我的脸部挨了好几拳。酱汁的拳头沾满了血,那是我的鼻血。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酱汁的身体往左侧一歪。原来是剑野从侧面冲撞了他。然而,都市小孩的瘦弱身躯根本推不动大人。酱汁依旧骑在我的身上,朝著剑野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剑野就像空罐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我见到这一幕,身体突然恢复了力气。

  「你对阿剑做什么!」

  多亏剑野那一撞,让我的右手获得自由,于是我的手肘朝著酱汁的胯下一拐。酱汁发出痛苦的闷哼,腰部稍稍抬起,于是我终于站了起来。汗水、泪水和血水渗入眼睛,痛得我苦不堪言,不过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酱汁也站起来了。

  这时,不只一人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犬饲老师,你在做什么!」

  教务主任拉高了嗓门,率先跑了过来。这个老太婆成天啰哩啰唆,彷佛把校规当成浓妆化在脸上走来走去,我实在无法喜欢她,然而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女神。教务主任的身后跟著生活指导组的原口,他是个全身肌肉的男人,据说他曾经是国家级的摔角选手,深受学生爱戴。

  酱汁试图逃跑,结果脚步不稳地跌倒在地,被原口当场压制。酱汁只是虚胖,原口身上都是肌肉,双方的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我呆呆地望著这一幕,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呼、呼、呼的风声听起来格外恼人,其实这是自己呼吸的声音。我以T恤的衣袖擦拭人中,结果沾上了许多乾涸的鼻血。

  一条手帕出现在我的面前。

  抬头一看,露出苦笑的剑野映入眼帘。

  「你没事吧?」

  好友的手中,握著行动电话。

  当时行动电话是奢侈品,班上还无人拥有,就算是PHS,也只有一、两个同学有而已。看来老师是被剑野手中的文明利器找过来的。

  「昨天才刚买的。本来想好好跟你炫耀一下,没想到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派上用场。」

  剑野笑著这样说完,转而露出严肃的表情。

  「不过锐二,你太冒险了。酱汁完全失去了理智,应该找大人过来处理才对。你现在之所以平安无事,纯粹是运气好罢了。」

  「……嗯。」

  他说得没错。剑野的看法总是正确的。

  接下来的工作,完全由剑野一肩扛下。他向主任和原口仔细说明事情的原委,同时当场出示信封,揭发酱汁的恶行。然而,两名老师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惊讶。只见他们互望一眼,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暂时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决定听从主任的指示。跟一脸不悦的剑野说了声再见之后,我走上了回家的路。

  老妈看到我肿得跟猪头一样,吓了一大跳。老爸则笑著说我这样看起来帅多了。我解释成在学校跟朋友打架,并没有提到其实是被老师打的。当时我很相信主任说的话。

  说也奇怪,连沙树也跑到家里来了。「咖哩做太多,分一点给你」。我们两家人彼此都很熟悉,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应该没什么特别意义才对。

  沙树一边帮整张脸都是伤口的我消毒,一边笑著说:

  「你是不是笨蛋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咖哩吃起来有一种甜甜的滋味。

  第二天,酱汁没到学校。

  代理班导原口说他因病住院,必须暂时休息一阵子。我们不禁面面相觑。还记得当时我害怕了起来,心想自己应该没踢那么用力才对。我们当时只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差不多住院两周之后,校方宣布酱汁——亦即犬饲老师将在第一学期结束之际辞职。班上同学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开心讨厌的班导终于消失了,没有人在意酱汁为什么辞职。

  只有我跟剑野被叫到校长室,被告知酱汁辞职的原因。说他因为老家有事,主动递出辞呈。我们当然无法接受。尤其是剑野少有地露出气急败坏的模样。

  「犬饲辞职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吗?不对外公开事情的真相吗?」

  「犬饲老师的行为确实有不妥之处,不过还不到必须对外公开的地步,这是全体教职员一致的共识。」

  主任的语气十分平淡。她对只是小学生的我们,用了像在立法院备询的语气,而且脸上毫无表情,彷佛戴了面具似的。校长则从头到尾都背对著我们,注视窗外的景色。

  「我认为应该要对外公开。对女学生的性骚扰、篡改答案,以及对学生使用暴力。为了避免日后又出现这种老师,理应公开惩戒,以儆效尤。」

  剑野依旧不肯死心,于是主任耸了耸瘦弱的肩膀。

  「真的这么做的话,受伤的将会是你们喔。」

  「我们?」

  「若真构成刑事案件,受到骚扰的女学生势必将接受调查。这是你们希望见到的结果吗?」

  剑野突然露出有些失措的表情,他大概是想起了沙树吧。

  「犬饲老师已经辞职了。」

  主任如此重复。

  「就让这件事结束吧,剑野同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吧?」

  「……」

  剑野紧咬下唇,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忍住不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无法提出反驳的模样。

  那天主任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事实上确实如此。酱汁离开学校,教室重获和平。

  既然如此,我心中那份苦涩,又是怎么回事呢……?

  十九年后,从小学生成为社畜的我又尝到同样的滋味。

  百目鬼对渡良濑的性骚扰。

  客户个资的泄漏事件,以及只手遮天的行径。

  我所采取的行动,真的是正确的吗?

  剑野知道的话,又会如何评论呢?

  第二天放学之后,我去了剑野家玩。

  剑野说:「我想跟父亲说明这次的事件,希望你也在场。」

  「欢迎,我经常听慎一提起你呢。」

  剑野的父亲身穿亮面的西装,身材十分高大。黑框的眼镜让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过比想像中温和许多。他今天似乎是草草结束工作,特地回家一趟。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对银行分行长这种身居要职的人而言,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父亲将儿子搂在怀中。口头嘉勉儿子「你很努力了啊……」之际,也拍了拍他的后背。剑野在我面前露出腼腆的神情,同时又有一丝骄傲。我稍微能够明白剑野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了。

  「我支持你们两人的行动。」

  剑野的父亲轮流打量著我跟剑野,并这么说:

  「……不过也希望你们能够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社会的架构。」

  「架构?」

  剑野的父亲点了点头。

  「世界上有很多不公不义的事,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也有很多不合理的事情。遗憾的是想要战胜所有没道理的事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剑野露出狐疑的神情,于是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这就跟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是一样的道理。房间当然是收拾得愈乾净愈好,打扫的时候也应该尽可能用心。然而完全没有灰尘的房间,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时剑野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暗。

  「你们两个要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否则以后会活得很痛苦。」

  日后回顾这段彷佛预言的谈话,总是让我感到五味杂陈。

  然而当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满脑子都是该如何打发时间,或者是该玩些什么,自然很快就把酱汁的事情拋到脑后。

  九十年代后半有太多好玩的东西了。游戏王、小魔女DoReMi、数码宝贝、纯爱手札、电车向前走、节奏DJ、小室家族、Mr.Children、口袋饼乾、黑色饼乾、银狼怪奇档案、大搜查线、笑笑狗、桥本VS小川……多得不胜枚举。成为大人之后的现在,还是会把现在跟那个时代一同比较。每个人内心都有所谓的「黄金时代」,对我来说,九十年代后半就是如此。

  我跟剑野以及沙树,就是驰骋于这样的时代。

  班上的中心人物自然是他们两个。班长是剑野,副班长则是沙树。不知不觉中,剑野不再叫她「岬同学」,而是「沙树」。我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班上的女同学常常说两人「好像勇者与公主」,至于我嘛,顶多是勇者身边的跟班吧。说好听一点,大概就是※撒马多利亚的王子吧。(译注:电玩《勇者斗恶龙2》的人物,跟蒙布克城的公主同为主角身边的冒险伙伴。)

  之后我们三人的交情一直很好。升上五、六年级之后依然分在同一班,在学校里是有名的三人组。不过我们知道离别的时刻近了。我听说剑野的父亲在这里做出一番成绩,即将荣升新宿分行长。剑野毕业之后就要搬到东京去了。搬家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剑野的成绩实在太优秀,这里找不到适合他的学校。

  「长大成人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东京重新聚首吧。」

  离别那一天,剑野笑著说道。他没有流泪,我跟沙树也是,因为那句「长大之后到东京聚首」的画面实在太美好了。离别固然寂寞,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比起离别,我对未来抱持著更强烈的期待。

  然而梦想并未实现。

  我们的再会,以我完全不曾预想的形式上演。

  ◆

  我的老家就座落在老爸经营的螺丝工厂旁边。

  我们家只是一般大小的透天厝,并附带庭院,在家乡并不罕见。三十岁之后,几乎人人都是有壳蜗牛。毕竟这里的地价不到八王子的一半。大家都说成家立业才算是独当一面的成熟大人,一直住在公寓的我,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

  老爸和老妈今年就要五十岁了。夫妇两人带著几名员工,守著自家的工厂。经营状况不好也不坏,还算过得去。过去面对泡沫经济崩溃以及雷曼兄弟造成的金融风暴,也勉强挺了过来。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很不容易,附近几家类似的工厂几乎全都倒闭了。那个被我们拿来建造「秘密基地」的废弃工厂,现在也拆除了。

  我才刚回到家,老妈就说话了:

  「你是不是又瘦啦?」

  去年老妈也说过同样的话,其实我应该反而变胖了。

  「这样不行喔——三餐一定要正常。沙树没帮你张罗吃的吗?」

  「没差吧?」

  沙树的话题让我有点尴尬,所以我没好气地回答。

  老妈彷佛看透一切似地点了点头,便将我带回来的HIYOKO供奉在佛桌上。老妈哼著小调,脚步十分轻快。她虽然多了些白头发,不过精神还是相当不错,令我放心许多。

  踩在怪声不断的走廊上,我打开拉门,熟悉的起居室映入眼帘。「客厅」这个字眼太时髦了,不适合用在我们家。这里跟去年相比毫无改变。圆柱形的白色煤油炉是从我小学一直用到现在的老古董,雏菜读幼稚园时戳破的障子门依然保留了下来。甚至连暖桌上盛放柑橘的竹篓,看起来也在同样的位置。

  宛如时光停止的起居室之中,老爸正缩著身子坐在暖桌里。老爸从小在北陆长大,却特别怕冷。他绝对无法捱过八王子的冬天。

  「啧,原来是儿子。」

  一见到我,老爸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他跟我一样一脸凶相,乍看之下似乎心情不好,不过这就是他平常的模样。

  老爸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不过发线比去年退后了许多。这就像是暗示著我的未来,感觉有点讨厌。假装没看见吧。

  「雏到哪去了?我超级可爱的小公主呢?」

  「到朋友家送礼去了。」

  我也钻进了暖桌。电视正在播放地区频道的新闻节目,画面出现吊挂在商家门前的正月必备物品※新卷鲑。看到这个画面,顿时萌生出回到老家的实感。(编注:以盐腌渍鲑鱼数日后,用绳子挂起风乾的鲑鱼,北海道名产。)

  「朋友比父母重要吗?好寂寞啊。」

  「那种年纪就是这样。」

  「连婚都还没结,你懂个什么鬼东西?」

  「是是是。」

  我从竹篓挑了一颗橘子剥开,把果肉送入口中。甘甜新鲜的果汁顿时在口中扩散。跟东京的橘子就是不同啊。

  「工作还好吧?」

  「勉勉强强。」

  「汽车保险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要退场了。再过十年,自动驾驶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存在,电视上是这么说的。劝你还是早点换工作吧。」

  老爸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他对这种时事新闻特别感兴趣,每当电视或是新闻节目出现类似的话题,就会看得特别认真。

  老爸从未要求我继承他的工厂,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话题。这间工厂是从老爸的老爸——也就是我过世的爷爷手中传承下来的,大概到老爸这一代就会收起来吧。

  「说到这个,你今年几岁?」

  「二十九。」

  老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二十九啦?这就代表我上年纪了。唉……」

  「老爸今年才五十吧?」

  「废话,我跟你老妈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生下你。我二十九岁的时候,你已经上小学了。」

  老爸也剥起了橘子,接著又以残留著螺丝痕迹的短胖手指,笨拙地去除白色纤维。

  「你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吧?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没有啦。」

  我说不出口自己正在跟十五岁的高中女生交往,也不可能说出口。我已经封住雏菜的嘴巴了。这点「孝心」我还是办得到的。

  「现在跟老爸当年的时代不同,二十九岁还没结婚的案例比比皆是。」

  「少来,吉田家的由纪都已经生第三个了。你跟人家同年吧?」

  「如果是在东京,没结婚也很正常。」

  为求方便,我用上「东京」这个字眼。其实我没什么在那边生活的实感,不过东京与乡下地方的相对性以及价值观的差异是确实存在的。

  老爸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还是你要去相亲?嗯?」

  「不要。为什么一直逼我结婚?」

  「总要顾虑一下他人眼光吧?对了,岬家的沙树最近怎样?」

  沙树的名字又出现了,真是够了。

  「她也还没结婚,就跟你说这很平常嘛。」

  「那孩子颇有胆识,气质也不错,应该不愁找不到对象。不过像你这种眼神凶恶又一脸坏人样的家伙,可别以为结婚真那么容易喔?」

  这句话真的踩到我的底线了。

  「你以为我长得像谁?」

  「怎么,现在是在怪我啰?你这个不肖子!」

  「对啦就是在怪你,秃头老爹!」

  「秃、秃秃秃秃秃秃秃头?你说谁是秃头?家、家家家家家里没这种人人人人人!」

  「不就在我面前吗!」

  「锐二,给我到外面说话!」

  「正合我意!」

  我跟老爸站了起来,揪著彼此的胸口互瞪对方。

  这时穿著连帽大衣的天使降临在化作修罗场的起居室。

  「爸爸,我回来了~」

  「哦、哦哦哦哦哦——♪小——雏——菜——♥」

  将我推开之后,老爸一把将雏菜搂在怀中,展开激烈的亲吻攻势。雏菜拚命叫著「胡须刺得人家好痛」,老爸却置若罔闻。

  于是我重新钻进暖桌。老妈走进起居室,将一个大纸箱放在我旁边。

  「这些都是前阵子整理仓库的时候清出来的。」

  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怀念的小东西。FireBall(溜溜球)、陀螺环、铁狼号、菲比小精灵、怪兽对打机加鲁鲁兽配色、咬人婆婆橡皮擦「吾作」金牙特别款、勇者斗恶龙的战斗铅笔……全都是我小学时代的宝贝。

  「全都留下来啦?我以为已经丢掉了呢。」

  「丢掉太可惜了。」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老妈的口头禅向来是「太可惜了」。

  我将这些宝贝摊放在榻榻米上,沉浸在过去的回忆,这时我发现一个游戏卡带——「怪兽竞走」。曾经开发出「信长之野望」以及「无双系列」的光荣特库摩,其前身之一KOEI所开发的GB电玩。简而言之,就是跟风宝〇梦的其中一款游戏,不过以捕捉到的怪兽参加竞走比赛的元素相当新颖,当时我对这款游戏的著迷程度更胜于元祖的宝〇梦。

  不过这个卡带不是我的东西。

  而是剑野慎一的。

  「借著借著就忘了还啊……」

  这彷佛是命运的安排。

  初二当天的同学会若碰到面,就可以把这个还给他了。

  「怎么啦?脸色不太好看呢。」

  回神之后,发现老妈替我泡了杯茶,还附了我带回来的HIYOKO当作茶点。

  「工作怎样?还顺利吧?」

  「嗯……」

  我喝了一口茶。是热度和浓度都恰到好处的玄米茶。

  「我就要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了。」

  老妈睁大眼睛。

  「哎呀,真不得了。以后会愈来愈忙吧?」

  「我能胜任吗?」

  我下意识地冒出这句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内心似乎一直抱著不安。

  老妈笑得鱼尾纹都跑出来了。

  「放心,你可以的。」

  「是这样吗?」

  「你这孩子从小做事就不得要领,别人有什么麻烦事都往你身上推,不过你最后不总是处理得很好吗?」

  我吃了一口HIYOKO,内馅的白豆沙实在是太甜了。东京BANA奈都已经接连推出新口味,HIYOKO的口味却从未改变。

  「……我会努力的。」

  「量力而为就好。」

  这句话颇像老妈会说的话。

  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之后,我还能继续当个「※HIYOKO」吗?(译注:HIYOKO意即雏鸟。)

  ◆

  同学会的会场选定在母校附近的餐厅,那里好像是担任总干事的五十岚绚奈跟先生一起经营的店家。原来如此,这次的同学会也对餐厅的营业额贡献良多。印象中过去的她不识妥协为何物,现在俨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了。

  下午四点过后,我徒步离开家,外头已经开始飘雪了。这是北陆特有的湿润牡丹雪,跟八王子宛如乾燥细沙的粉雪截然不同。道路会变得泥泞不堪,不过我总不能穿著西装配长筒雨鞋。为了避免她送给我的领带被雪花打湿,我小心翼翼地撑起了伞。打上领带的照片已经用LINE传给她了,得到「很适合你♥」的回应。这家伙等一下明明要去参加相亲,可真是悠闲。

  自从毕业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走在前往小学的通勤路上。每天放学之后必定跑去买果汁的酒坊已经成为便利商店了。杂货店改建成公寓大楼,原本的农田变成量贩店的停车场。想要寻觅没有改变的地方,反而比较困难。听说此处为了将衔接外环道的马路拓宽成四线道,进行了大规模的区域重划。亲眼目睹之后固然十分惊讶,心中涌现的落寞却更甚前者。

  以前我经常跟阿剑和沙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

  途中行经剑野的父亲以前任职的「花菱中央银行」门口。整栋建筑物焕然一新,似乎经过装修。连公司的商标也换新了,完全看不出当时的影子。里面的行员应该也换了好几批吧?还有人记得十七年前在这里当过分行长的剑野伯父吗?

  母校的校舍出现在前方,这里倒是完全没变,体育馆和操场都还是当年的模样。怀念之余,我不禁叹了口气。体育馆墙上的大时钟依然健在。看到大时钟之后,突然有种必须加快脚步的感觉,大概是想起赶在迟到前的最后一刻冲进校门的往事吧。

  举办同学会的那家餐厅,就位于通过校门之后再走两分钟左右的住宅区前方。建筑物的外观模仿教堂的造型,不说的话,还真看不出是家餐厅,大概是所谓的隐藏版名店吧。不过总觉得隐藏得太好了,客人根本不会上门。

  抖落伞上的水滴,走进餐厅之后,柜台后方的女子「噫」地惊呼一声,环抱住旁边的柱子。这就是她对暌违多年的同班同学的招呼方式。

  「……啊,难、难道你是枪羽同学!?」

  「我就是枪羽。」

  「抱、抱歉抱歉!我还想说哪来那么恐怖的人呢!我是五十岚绚奈,你还记得吗?」

  「嗯。」

  粉红色的眼镜还是跟那时一样。她的眼镜比长相更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我记得很清楚。或许她也只记得我凶恶的眼神吧。

  签到之后走进餐厅,现场已经来了二十几人。餐厅里设置了两张圆桌,摆满了料理和酒杯。今天似乎是立食形式,并没有看到椅子。

  「啊,是枪田同学!」

  「枪田同学,好久不见!」

  三名女子凑上前来。我想不起她们叫什么名字,不过长相倒是还记得。这三个人以前经常跟沙树混在一起。

  为什么她们会跑来找我?内心才刚浮现这个疑惑,谜题很快就解开了。

  「听说剑野同学也要来,是真的吗?大概什么时候?」

  「他真的在银行工作吗?」

  「他还没结婚吗?」

  三人的眼睛虽然闪闪发光,左手却没看到闪闪发光的戒指。也就是说,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

  「不知道,我高中之后就没跟他见面了。」

  她们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是丢下「是哦——那就掰掰啰,枪田同学!」之后,就像一阵风似地跑掉了。随便你们啦,不过我是姓枪羽……

  正如那三个女人所说,现场看不到疑似剑野的人物。沙树似乎也还没到。

  从服务生手中接过酒杯,我倚靠在墙上观察四周。名字和长相兜得起来的人连一半也不到,女同学的变化尤其巨大,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学会化妆前后的女人,完全是不同的生物。

  大概喝了半杯葡萄酒的时候,两名男子主动上前跟我搭话。一个是身材圆滚滚的胖子,另一个是瘦高型的竹竿。

  「你是枪男吧?」

  「眼神完全没变呢,枪男。」

  光看长相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这种称呼方式马上唤醒了我的记忆。

  「难道你是田岛?然后你是大野人?」

  除了剑野和沙树之外,当时就属这两个人跟我交情最好。瘦的那个叫做岛田,胖的叫做大野,不过我总是称呼他们为田岛和大野人。顺带一提,小学时期的痩子和胖子居然在长大之后颠倒过来,世事难料啊。

  他们两个跟我都是加入SEGA土星阵营的天选勇者。不过两人也同时拥有PS,跟身为土星孤军的我不太一样就是了。

  「好久不见了,两位!不过我曾经在东京跟田岛碰过一次面就是了。」

  「听说你在东京就职,真是令人羡慕啊。」

  岛田跟我一样,就读于八王子设有校区的大学。听说原本他希望留在东京就职,却迟迟找不到工作,只好噙著泪水回到家乡。我们这个世代在毕业求职时刚好遇到金融海啸,这类辛酸往事层出不穷。

  「说是就职,其实只是进去打工,结果运气好成为正职员工而已。」

  「这种途径才是最正确的,如果当初我也随便找个地方混进去就好了。结果顶著大学毕业的学历,却只能回来继承家业。」

  岛田露出不胜遗憾的表情。他家里是卖鱼的,小学时经常听他说一大早就闻到鱼腥味,打死也不想继承家业。

  至于大野,他看起来很稳重地站在一旁。或许是胖了的关系,感觉特别有派头。

  「大野人,听说你结婚了?」

  「嗯,还生了两个小孩。你看。」

  大野拿出手机,秀出他的待机画面。两个孩子的眼睛生得跟他一模一样。小学时代的老朋友居然已经有小孩了,感觉实在很神奇。我们以前也是小孩,现在居然生了小孩。

  「大野人,你现在在哪工作?」

  「我在保险公司上班,虽然是本土大型企业的储备干部,但当初是靠岳父的关系进去的,是运气好。」

  这当然是他的谦逊之词。就算是靠关系,他的工作绝对一点都不轻松。本土大型企业辛苦之处,跟外资企业截然不同。

  「那跟我算是同行了,我在外资产物保险公司的客服中心上班。」

  「是哦?我在四友海上工作,可以请教你任职的公司是哪一家吗?」

  「阿卡迪亚。」

  「那里啊……」

  大野似乎有些犹豫。

  「枪男,基于老同学的情谊,我必须提醒你一下……老实说那里好像不太妙。」

  「不太妙?」

  「阿卡迪亚将针对保险事业进行大规模的裁员,你没听说这个传闻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听说……」

  就连高屋敷社长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好像不是日本这边的意思,而是美国本部的指令,他们为此还特别外聘节约经费的企管顾问。当然,这只是我从上司那边听说的。」

  大野提醒我务必小心,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遇到问题就跟他联络。

  如果命令是来自设于纽约的阿卡迪亚总公司,代表是比高屋敷社长还要高层的人物做出的决定。阿卡迪亚日本分公司的财务状况绝对算不上差,难道本部还是不满吗?

  这时岛田插了进来。他搭著我的肩膀,将脸凑到我的面前。他大概喝了不少,浑身酒气。

  「工作的话题就此打住。比起这个,枪男,岬同学不会来吗?」

  「不,我是听说她会出席。」

  我环视四周,没看到沙树的身影。

  岛田低头俯视杯中的泡泡低声说道:

  「事情都过那么久了,我就坦白吧。其实我以前喜欢岬同学……她是我的初恋。」

  大野点点头。

  「喜欢她的人可不少,我知道的就有两、三个人。」

  「…………」

  我有点坐立难安。他们两个高中跟我们不同校,所以不知道沙树曾经跟我交往。

  「不过岬同学跟剑野交往了吧,真是可恶。」

  「天才阿剑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嘛,他的世界跟其他人不同。大家都在讨论小室哲哉的时候,只有他在说爱因斯坦。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怪物。」

  「不过他跟枪男倒是经常混在一起,真不知道为什么。」

  「大家都说你们两个的组合很怪呢。」

  两人放声大笑,我则是稍微耸耸肩膀。旁人的认知是正确的,剑野跟我,根本只能用天上的月亮跟地上的泥巴来形容。

  这时会场传出热烈的欢呼,刚刚跟我攀谈的那三个女人也飞奔上前。只见她们三个围绕在甫出现在会场的那个人身边,上演「好久不见」「最近好吗?」的热情招呼。

  盛装出席的沙树就站在那里。

  不知道是把头发放下来的关系,抑或是紫色晚礼服使然,感觉她跟在居酒屋工作时判若两人。大方露出光洁的肩膀,开至胸口的襟处更是吸引众人的目光。她化了比平常更浓的妆,营造出冶艳的气息。身旁的岛田张大了嘴巴,看得魂不守舍。

  沙树突然跟我对上了眼。

  注视了彼此一秒钟之后,沙树主动别过了脸。

  「果然还是岬同学最美……」

  如醉如痴的岛田喃喃自语。

  「这次是我第一次参加同学会,老实说我真的很担心。万一初恋的女同学变成大胖子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同学会常遇到这种事啊——大野笑著接话。

  「不过幸好有来。岬同学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不过变得更美了。完全想像不到她跟我们同年。」

  「……是啊。」

  我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口中只残留著苦涩的味道。

  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于是总干事五十岚带头乾杯。六年级的班导藏本老师开始冗长的致词,大家在台下或是吃吃喝喝,或是谈天说笑。这幅光景跟小学时毫无二致。

  剑野还是没出现。有时我会看向餐厅的入口,然后在那时跟沙树四目相对。她似乎也很在意。

  「……欸,枪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醉得满脸通红的岛田凑上前来。

  「我在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啦!女——朋——友!」

  「有。其实今天这条领带,就是她送的圣诞礼物。」

  我指著领带,岛田露出羡慕的神情。若告诉他对方是个高中女生,他的眼神会更加羡慕,还是流露出轻蔑之色呢……?

  「你打算跟她结婚吗?」

  「……不……」

  跟花恋结婚。这种想像位于地平线彼端,实在太遥远了。毕竟她今年才十五岁。不过我记得她生日在一月,就快到可以结婚的年纪了。

  「才刚交往不久,没想那么多。」

  「是哦——但我们也有点年纪,差不多该考虑一下了。」

  我随口答应一声。老实说我压根就没有想要结婚的念头。对其他人的生活负责,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荷,有雏菜一个人就够了。还是说总有一天,我也会产生想跟另一个人共享彼此人生的想法?

  晚宴持续进行。时间已经过了八点,都差不多快要散会了,剑野还是没来。

  这时五十岚拿起麦克风说:

  「我要向大家报告一个遗憾的消息。本班最引以为傲的天才•剑野慎一同学因为今天临时有事,不克出席这次的同学会。」

  哀号声此起彼落,几乎都是来自女同学。

  「请大家安静!不过剑野同学特地传了一封讯息过来,就由我念给大家听吧!」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五十岚读出手机画面的字句。

  『我终于准备好了。』

  『我即将实现梦想。』

  『怀念的好友,请你们也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我跟沙树互望一眼。

  那是想要确认某些事的眼神。

  我也以同样的眼神看著沙树。

  结果我在儿时玩伴的眼眸之中,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情绪。

  剑野的梦想是什么?

  向父亲看齐,成为一个银行员,亲手操纵几十亿、几百亿的资金。

  这是他在孩提时代道出的梦想。

  然而高中重逢之时,他已经不再提起那个梦想了。

  沙树也察觉到了。

  剑野这段讯息所表达的意义。

  那家伙现在的梦想是……

  ◇

  自小学毕业,同时也是剑野搬到东京之后,我跟沙树就逐渐疏远了。

  我们国中不在同一班,而且沙树是软垒队,我是海鸥社,生活圈改变是最主要的原因。虽然放学路上还是有机会碰面,不过两人都不会跟对方说话。有种难以言喻的顾忌——只有彼此内心知晓——存在于我们之间。

  尽管我会透过电子邮件跟剑野定期联络,不过升上国中三年级之后,彼此回信的速度就愈来愈慢,没多久就断了联系。当时是PHS的气势衰退,行动电话转而兴起的过渡期。我既没有PHS,也没有行动电话,只能用跟老妈共用的电脑与剑野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一方面毕竟不是自己的电脑,另一方面,都没用电子邮件联系了,打电话好像也有点怪怪的,结果就这样跟他断了音讯。

  我不知道沙树跟他的情况怎么样,或许他们还是持续联系。当时的我没有勇气询问。

  之后跟沙树就读同一所高中,真的只是出于巧合。我连沙树的第一志愿都不知道。直到在入学考试的会场碰到沙树,我才知道这件事。就座之前我虽然跟她互望一眼,却没有出声。她也一样。

  再度跟沙树说话的契机,是高一那年被编在同一班,以及妹妹雏菜的诞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锐二,小雏会爬了吗?」。她突然在教室找我说话,让我涨红了脸。即使面对周遭男同学喧闹起哄,沙树依然好整以暇。我还记得自己当初丢了一句青春期糗样毕露的话——「要、要你管啊,笨蛋!」,然后就逃进厕所了。这是我跟她自从小学毕业以来,暌违了整整三年像样的对话。

  之后我们慢慢地开始交谈,沙树也会到家里来看雏菜。在我们如此交流的期间,「岬跟枪羽正在交往」的说法不知道为什么传了开来。沙树没有否认,我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结果我们就在随波逐流的情况下,也没经过告白的仪式,不知不觉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跟沙树交往,替我不算多采多姿的高中生活增添了几抹确实的色彩,也的确滋润了我成天只会看小说漫画、追动画、打电玩以及写小说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最后在高三那年的六月——下起郁闷小雨的那一天划下句点。

  抢占报纸头版、即使是全国新闻也大幅报导的那桩事件,在我所居住的小镇激起一阵涟漪。

  『花菱中央银行菁英行员,于自宅上吊自杀。』

  『原因是不当融资?』

  事件的来龙去脉如下。

  花菱中央银行新宿分行于二〇〇三年,针对经营度假胜地的公司「汉萨」的高尔夫球场开发计画,批核了七十五亿元的融资。然而比对充当担保的高尔夫球场市价,融资金额实在太高了。金融厅介入调查之后,判定该案为「不当融资」,与该案相关的数名人员都遭到解雇处分。

  自杀的人,正是被视为主导不当融资案的新宿分行长。

  刊登在报纸上的名字是剑野慎也。

  正是剑野慎一的父亲。

  针对这个案子,当时我老爸是这么评论的:

  「这是断尾求生之计吧。」

  「金额高达七十五亿的融资,不是分行长点头就可以的。一定有干部是幕后的藏镜人。」

  「那个人将高层主管的责任与犯罪事实一肩扛下了。」

  我不知道老爸的说法是对是错,我只担心剑野。那么尊敬父亲、一心只想跟父亲看齐的他,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然而我已经好久没用邮件跟他联系了,却要藉这次的事件重新联络他,总觉得很不好。

  挣扎了好久,我最后还是决定试著跟剑野联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才刚买的行动电话收到沙树的讯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剑野要回来了。』

  于是我们把学校的考试拋诸脑后,约好了三人碰面的时间。到时候直接问他为什么选择回来就好了。他离开这段时间所造成的隔阂,只要见面的时候说两句话,一定就会瞬间冰释。

  我在站前的家庭餐厅再度与剑野相会。他比那个时候瘦了些,除此以外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不过以前的剑野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现在用字遣词却格外慎重,彷佛想要确定什么似的。

  「因为妈妈的娘家在这里的关系。」

  至于回到这座城市的原因,他只这么说。我和沙树都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提起他父亲自杀的事情。

  剑野转入的私立高中同样位于市区,并被编入该校的特别班。他说他的第一志愿是※东大文Ⅱ。(编注:东京大学文科分为三类,二类主要是经济学部。)

  我以开朗的语气说:

  「我和沙树也以东京的大学为目标。如果我们都考上,三个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剑野露出寂寥的笑容。

  「不行啦,我已经是局外人了。」

  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又有怎样的感受,虽然不是无法体会,然而我没办法保持沉默。

  「干嘛这样说?没那回事,对我来说你还是——」

  这时沙树拉住我的手臂,接著默默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别再说了。

  之后我们几乎不曾三个人一起碰面,不过我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因此断绝。我总是会找理由跟剑野见面,请他指导功课,或者是交换漫画和小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相信剑野应该也这么觉得。即使有一段空白的时间,我们意气相投依然是不变的事实。我对此深信不疑。

  「阿剑,上次借你的小说看过了吗?」

  「看是看了。主角的口吻是很有趣,不过女主角行事作风实在太荒唐了。」

  「女主角不重要,还是外星人比较可爱。那个女孩才是小说的关键,这部作品最近一定会改编成动画,成为畅销的作品。总有一天,我也要写出这种小说……」

  我向剑野诉说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这是我不会对普通朋友吐露、只有沙树才知道的秘密。剑野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总是让我感到有些羞赧。

  我们经常去位于站前的市立图书馆准备考试,那时剑野总是让我看他的笔记。内容简明扼要,又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归纳重点,让我的成绩进步神速。没有剑野的笔记,我大概也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吧。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剑野总是习惯将几句话挂在嘴边。

  「无论考试还是其他事情都一样,唯有胜利才有意义。」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胜利,一定要胜利。」

  他不断重复这些话,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依你的成绩,应该哪一间大学都考得上吧?上次模拟考不是A吗?」

  剑野摇摇头。

  「模拟考只是练习罢了,就算考了高分也没什么意义。除非在正式比赛时杀死对手,否则是不行的。」

  杀死二字特别有感情,他彷佛怀抱著无处宣泄的愤怒。

  这种内化的火焰,终于在某个时间点爆发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的圣诞夜。久未聚首的三人决定举办一场小小的圣诞派对,地点就选在曾经被我们当成秘密基地的废弃工厂。如今工厂已经拆除,我们约在改建为儿童公园的那个地方见面。

  我跟剑野先到一步,点亮露营用的灯具打起电动。两人一边以罐装咖啡温热冻僵的双手,一边等待沙树带来亲手做的蛋糕。

  我们什么都聊,话题最后停留在我们即将面对的升学考试,以及之后的未来。

  「不想被压榨、不想被吞食、不想被杀害的最强防御手段,那就是成为压榨他人、吞食他人、杀害他人的那一方。」

  只能这么做——剑野如此说道。今天他发表的议论比平常多了一份热力。

  「我不想杀害任何人,也不想被杀。这真的那么困难吗?」

  「毫无意义。」

  剑野说道:

  「一旦遭到杀害,你的善良也会跟著失去意义。这就像PLAY STATION与土星之间的战争。如今PLAY STATION已经推出第二代了,等我们成为大人之后,还会推出后继机种。没有人会记得战败的土星。」

  「我还记得就是了。」

  土星还在我家。虽然很少开启,也不确定记忆卡的电池是否还有电力,不过未来我应该也不会随便丢掉吧。

  剑野恨恨地吐出一句话: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我讶异地注视著他的脸庞。

  在露营灯的映照之下,自黑暗中浮现的那张脸庞,流露出坚定的意志。

  「小说家也一样。好几万人之中,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能够出道。这些幸运儿当中,能够以写小说维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也必须踢掉其他想要成为作家,或是已经是作家的人才行。」

  其实我内心知道这时候点头称是就好了,不必多说什么。然而事关小说的话题,我可不能轻易退让。

  「小说是一种娱乐。每个人喜欢的小说都不一样,所以有和平共存的空间。只要去书店一看,不就很清楚了吗?全世界卖得最好的,就是那部海贼漫画。你的预言成真了,可是书架上只陈列那部漫画的书店并不存在。卖得好的书确实会多陈列几本没错,却也不是完全不陈列其他书籍。与他人共存是可行的。」

  剑野默默地回望我。

  现场陷入短暂的寂静。

  「……那么锐二,把沙树还给我。」

  我感到手中的罐装咖啡急遽失去了温度。四周的空气瞬间紧绷,以有别于冬天冷空气的形式刺在我的身上。

  「既然你高谈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就应该做得到才对。恋爱也是一场抢夺与被抢夺的战争,不是吗?你应该知道我以前喜欢沙树,结果你却趁著我不在的时候……」

  「不要再说了!」

  声音撕裂了冷空气。

  沙树抱著装在袋子里的蛋糕,一双大眼睛浮现泪光。从幼稚园认识沙树至今,我第一次见到她流泪的模样。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剑野,你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对,我很奇怪。」

  剑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就只是凝视著虚空。不是对著我,也不是对著沙树,彷佛是对著不在现场的某人说话。剑野就这样走了,连看也不看兀自啜泣的沙树一眼。

  走了几步之后,剑野回过头说:

  「锐二和我,到底谁才是正确的,若有朝一日能证明就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剑野。

  之后他再也不曾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考上东大的消息。我在东京时一度想跟他联络,却如何都提不起勇气。而我跟沙树的话题之中也不会提起他。

  之后过了十一年——

  我的小说家之梦破碎,成了一个上班族。我只能成为社畜。这个冰冷的事实,就是胜负的结果。

  『除非战胜,否则就是垃圾。』

  所以阿剑是正确的吗?

  答案尚未揭晓。

  ◆

  我没参加接下来的续摊,直接返回家中。

  岛田和大野邀我留下来,不过我说明天还得赶回东京,两人就不再勉强了。留下找个时间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承诺之后,我跳上计程车。傍晚下起的雪已经变成了雨。踏著醉醺醺的脚步走回家的途中万一不幸跌倒受伤,付出的代价可是比计程车的车资高出许多。

  结果我完全没跟沙树说话。剑野的讯息应该在彼此的心中激起不小的涟漪,现在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或许沙树也想起了高三那年的圣诞夜。

  「怪兽竞走」依然躺在我的包包里。

  什么时候才能把它还给他呢?

  抵达家门口的时候,雏菜已经在玄关等我了,而且还替在冷雨之中回到家的哥哥递上温热的毛巾。啊,天使呀。今年我会包大包一点的。

  「老哥,同学会怎么样?」

  「嗯……挺怀念的。」

  「那个东大的人有来吗?」

  「不,没遇到。」

  雏菜并未继续追问下去,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什么。

  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准备开启Skype,通话对象当然是她。其实我昨天才刚跟她互道新年快乐而已。就连跟沙树交往的时候,彼此的联系也没那么频繁,不过今天确实有必须互相报告的要事。

  『同学会还好吧?』

  她跟老妹问了同一个问题。

  「我没跟沙树交谈。」

  『……这样啊。』

  她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觉得应该为我跟沙树的交恶负起责任。不过她同时也将沙树视为情敌,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一言难尽。

  「还有,我炫耀了一下你送的领带,大家都很羡慕喔。」

  她立刻羞红了双颊。害臊地扭动好几次身体之后,这才轻声说出『……好幸福♥』。听到她这么说,我也感到幸福。

  「你那边呢?不是参加了一场兼有相亲性质的新年派对吗?」

  只见她微微侧过脑袋,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存在于记忆中的某个事实。

  『对方的年纪跟枪羽先生差不多,看起来很聪明。谈吐能轻易吸引旁人注意,或许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身边虽然还有其他的与会人士,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是什么身分?」

  『我只知道是银行的高层……对方虽然解释了很多,我还是听不太懂。』

  听说银行的人事体系比一般企业复杂许多。她只是个高中生,听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那个人对这次的相亲感兴趣吗?」

  『这……他好像早就知道花恋的存在了。』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解。

  「大概只是事先听社长提过吧?」

  『刚开始打招呼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原来如此,就是你啊」。若只是听人提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不愧是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观察力相当敏锐。这种表达方式确实有些蹊跷。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他没跟我说几句话,之后一直跟外公还有其他大人物交谈。感觉上那边才是真正的重点,花恋只是附属品。』

  「节哀顺变。」

  『才不会,这样反而比较好。我不可能跟枪羽先生以外的人交往。』

  说到这里,花恋微微一笑。相亲只是那个男人为了跟阿卡迪亚攀上关系的藉口吗?若真如此,确实令我有些意外。

  许下寒假期间找个时间约出来的承诺后,我关闭Skype。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现在已经算是一月三日了。明天是大年初四,也是开工的日子。而且还得前往六本木,于社长尊前召开今年第一次会议。光是想像就心情沉重,休长假之前可是要三思啊。不过只是连休五天而已,就觉得回到公司上班是一件要命的差事。惰性真是太可怕了。

  钻进被窝之后,我思索著跟沙树破冰的时机。冷处理两个星期之后再去居酒屋一趟,大概就没事了。之前要是跟沙树发生小冲突,如此而为就必定可以修补关系。然而这次我却没这种自信。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锐二和我,到底谁才是正确的,若有朝一日能证明就好了。」

  两个老朋友所说的话,不断在脑中回响。

  ◆

  满载社畜的列车滑入月台,瞬间粉碎了过年的气氛。

  也罢,至少学生还在放寒假。如此安慰自己——或者说是欺骗自己的同时,我挤进车厢。脚被坚硬的皮鞋鞋跟踩了一下,我强忍著疼痛,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虽然没有空的拉环,还是高呼万岁。这是社畜避免自己大过年就被误认为电车痴汉的智慧,万岁。

  我在新宿转乘大江户线,直奔六本木。

  总部大楼的大厅挤满了许多社员,其中不乏穿著和服的女性员工。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据说是前任社长订下的惯例。忧郁的开工日,能有多采多姿的和服保养眼睛,无疑是一大福音。

  这时,一名格外引人注目的和服美女走了过来。

  「新年快乐,前辈!」

  「恭喜恭喜,渡良濑。」

  后辈美艳的和服扮相看得我眯起双眼。和服是火红底色散落著白百合的设计,穿不惯和服的渡良濑并拢双手、忸忸怩怩的模样,实在清纯可爱。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是看著女儿参加成人式的父亲。

  「和服很漂亮,你穿起来很好看。」

  「谢谢!前辈也换了条新领带呢,很适合你喔。」

  「……嗯。」

  我露出尴尬的神情,这时渡良濑身后的课长映入我的眼帘。白底附带花纹的和服裤裙,这是要去参加※新春隐藏才艺大会吗?(编注:《新春かくし芸大会》,富士电视台于1964年至2010年,每年新年固定播出的大型综艺节目。)

  「新年就是要炒热气氛。我们阿卡迪亚是外资企业,反过来展现日本传统文化的一面,应该会大受欢迎,嘿嘿嘿~」

  明明没人提问,这个啮齿目动物却自顾自地说明。看样子裁员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我打量其他社员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抱持那种危机感。

  稍微跟大家打个招呼之后,我就远离人群,跟柜台小姐换取ID卡,搭乘电梯来到四十楼,目的地是可以瞭望六本木街景的社长室。

  这间房间的收藏品总是带给我的眼睛莫大的愉悦,今天呈现出新年特有的风格。右边的墙壁挂满各式五颜六色的风筝,架上陈列著宛如宝石般闪闪发光的陀螺,以及※歌留多与福笑这些新年必备的不插电游戏。其中又以※某猫型机器人的麻将(旧朝日电视版)得到我个人所给的最高分。(编注:歌留多,花牌;福笑,以福神的脸为底,拼凑其五官的游戏。皆为过年必备游戏。此指日本万代于1992年发行的哆啦A梦麻将牌祖。)

  这些物品的主人,正端坐在椅子上迎接我的到来。

  「早就料到你会过来了,枪羽。」

  高屋敷社长连新年的问候都省了,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总觉得社长的笑容似乎别有居心……是我太主观了吗?

  社长身穿白底黑条纹的和服裤裙。长年旅居国外的结果,反而更积极融入日本的文化以及风俗习惯吗?课长的判断说不定正中红心呢。

  「听说您在新年派对中,让她去跟别人相亲。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

  「对方的要求?不是社长主动安排的相亲?」

  社长以猛禽类的眼神凝视著我。

  「当初对你下达公司命令——跟花恋交往的人正是老夫,现在又怎会做出有违该项命令的行为?」

  「……是我失礼了。」

  我向社长低头致歉,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社长是个在必要时刻会收回成命,即使舍弃我也在所不惜的人,只不过这次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

  「为什么对方会倾心于她?他们之前有什么交集吗?」

  「不知道,老夫也是在派对上第一次见到对方。他是花菱中央银行副总裁身边被称为智囊的男人。本公司绝大多数的融资都来自花菱中央银行,从前任社长开始就建立深厚的关系。不过,他跟花恋会有什么交集,还是令人想不透。」

  社长以指尖把玩白胡须。

  「他是个精明干练的可怕人物……别说是闻一知十了,他彷佛能闻百知千。而且他不仅精明干练,以前似乎经历过不少残酷的磨练,这点从眼神就看得出来。总之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

  连这个怪物社长都如此戒慎恐惧的人物……?

  虽然我心里很在意,不过在不知道对方用意的情况下,再怎么讨论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我听说了公司将大规模裁员的小道消息,而且那还是来自NY本部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社长的表情十分苦涩。

  「NY似乎想针对整个事业体进行瘦身,美国已经施行了比去年减少十一%的成本降低计画。」

  「我们日本法人也要比照办理?」

  「老夫不是阿卡迪亚的神。既然亚侃费尔CEO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只能服从命令。」

  乔治•亚侃费尔,统治阿卡迪亚集团的神。对于站在第一线的现场指导员来说,将之视为超越天上人的创世神也不为过。

  眼前的这个老头子,正是怀抱著迟早要超越这个神的野心。然而他的野心不是一朝一夕就得以实现的,他还是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到头来,社长也是个上班族。

  「鼓励员工优退,也是裁员计画的一部分吗?」

  社长皱起混入几丝白色的眉毛。

  「你知道得不少啊。虽然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但你应该不会告诉老夫,你也想离职吧?」

  「我无时无刻都想辞职,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脑海中闪过环球社夏川志织的面孔。那个美女社长是真的打算重用我吗?我的确想过如果被开除就去投奔环球社,然而她可是人称「魔女」的厉害角色,很难想像到时候她会怎么利用我。

  「具体而言,裁员计画将会如何实施?」

  「这件事跟老夫没有直接关系,是由外聘的企管顾问负责。」

  「外聘……从哪来的?」

  「银行,花菱中央银行。」

  原来如此,这样就有交集了。

  银行插手融资方的经营,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形。企业重整或是裁员背后,一定有银行介入。银行提供的是名为金钱的血液,对于名为企业的生命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希望跟花恋相亲的人,就是企管顾问团的小组长。大概是打算跟高层建立起裙带关系,方便推行相关事务吧。」

  「……原来如此。」

  我表面上点头称是,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高。银行对许多企业进行融资。跟企业高层打好关系固然比较好做事,可是若每一次都要跟社长的公子或是小姐相亲、甚至结婚的话,就算有再多户籍也不够用。

  「她也挺辛苦的,大企业社长的孙女可不好当呢。」

  听到我的嘲讽,社长的嘴角微微上扬。

  「也不全都是坏事。若她不是老夫的孙女,现在又怎么能跟你交往?你说是吧?」

  这倒是真的,我的确曾经拒绝过她。她之所以「败部复活」,就是因为这个死老头是公司的社长。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

  我之所以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现在才十五岁,跟男朋友交往需要得到你的允许。不过将来就不一样了。她迟早会长大成人,自己选择结婚的对象。」

  「意思是她会不再听从老夫的安排?」

  「没有人知道长大成人的她会选择谁。或许跟我的感情会变淡,最后选择跟阿卡迪亚毫无瓜葛的对象也说不定。」

  社长鼻子一哼,当场笑了出来。

  「你说得可真冷酷。听到你这么说,花恋一定会生气地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

  「依照你的推论,长大成人的花恋,也有可能在成为小说家的过程中受挫。这对老夫而言,反而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倒是不太可能。」

  社长皱起又粗又浓的眉毛。

  「为什么?既然爱情会冷却,放弃梦想也不无可能吧?」

  「一般而言的确如此,不过还是不可能发生。」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指导员。」

  社长并未回应,只是以不是滋味的表情轻抚胡须。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接起电话的社长询问对方有何要事,脸色不怎么好看。也差不多快到会议时间了。眼看这通电话应该会讲很久,于是我向社长行礼,准备离开房间。社长没有留我,关上房门之际,耳边传来「为什么要在今天这种时候?」的声音。

  在走廊上走到一半,我遇到总务部的门协部长。他穿著跟社长款式相同的条纹裤裙。大家私下都嘲讽门协部长是社长养的看门狗,不过他本人向来不以为意。

  「原来是王牌老弟。新年快乐,最近还好吧?」

  即使对象是我,他也很客气,总是有如世故稳重的熟龄绅士,脸上随时堆满了笑容。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更是突显出这种气质。

  短暂的客套之后,门协部长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听说企业瘦身的传闻?」

  「……嗯。我方才听说是花菱中央银行一手主导这件事。」

  门协部长露出惊讶的神情。

  「喔,社长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你啦?哎呀哎呀,你很受社长信任嘛。」

  他似乎早就看出我刚离开社长室。这点虽然可以从我出现在这个楼层的事实推断,不过还是让我感到毛毛的。

  「那你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工作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于是门协部长以淡然的口吻说出惊人的事实:

  「缩编八王子中心。」

  「……什么?」

  我的表情僵硬,声音高了八度。

  太大意了,我居然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当初听到企业瘦身的话题,还是觉得有些事不关己。

  不过仔细一想,就再明白不过了。

  裁员向来都是从基层开始,这是不变的道理。几乎没有企业会直接从管理阶层开刀,大家都是先解雇作业员,从缩编现场开始著手。

  门协部长凝视著我,彷佛在打量什么有趣的东西。

  「最近公司将会刮起一阵整肃的风暴。下至兼职人员,上至指导员或课长层级,无一幸免。」

  「中心的人事权,不是掌握在中心负责人的手中吗?」

  我提出反驳之后,门协部长频频点头。

  「原则上是这样没错,原则上。只是,不惜推翻经过精密的资料分析而成的裁员名单,公司也要拚死保住的员工,应该也不多就是了……抱歉,我失言了。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八王子中心负责人。」

  以装傻的表情道出徒具形式的歉意之后,门协部长径自离去。

  我站在原地,思考门协部长最后这番话所代表的意义。

  若针对八王子中心进行裁员,解雇名单应该是由花菱中央银行的企管顾问团决定——不属于八王子,甚至不属于阿卡迪亚的一群外人。

  真不是滋味。

  素昧平生的人突然跑来,决定八王子哪边是多余的,哪个人是不被需要的,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姑且不论就企业经营层面而言是否正确,我就是觉得不快。公司整体的收益?关我什么事。

  ——如果我还是一个小小的指导员,或许可以像这样大肆抗议。

  然而我即将成为中心负责人,我必须率领八王子全体同仁,对公司负起应有的责任。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要晋升了……

  ◆

  我并未回到大厅,而是直接前往会议室。公司的员工已经就定位了,恭贺新禧的声音此起彼落。哈姆太郎也正跟先前在球赛中认识的东东京代理店促销课长相谈甚欢。

  「前辈,这里!」

  身穿和服的渡良濑朝著我挥挥手,她似乎帮我留了一个位置。

  「您刚刚到哪去了?」

  「……厕所。」

  像这样公然撒谎,多少让我有些罪恶感。我觉得也差不多该把真相告诉渡良濑了,不过一想到连平易近人的沙树都气成那样,天晓得刚正不阿的后辈会有怎样的反应。

  自那次不欢而散后,我都尚未收到沙树的邮件、LINE或电话。

  「对了,巧克力蛋糕很好吃喔,谢谢。」

  渡良濑笑得十分开心。

  「真的吗?我很少做甜点,所以有点不太放心……真是太好了!」

  有一半的蛋糕是雏菜解决的,对美食特别挑剔的老妹打了及格的分数。只是尝过「达人」的口味之后,多少还是不太满足。看来老妹的口味就要被那个JK调教成功了,现在恐怕只有沙树的厨艺能够跟她对抗。

  「这是回礼。」

  我将老家的名产递给部属。鳟鱼寿司。虽然是老家的特产,不过其实鳟鱼是北海捕获的。现在根本不太使用天然的国产鳟鱼了,这就跟仙台最有名的牛舌几乎都是从国外进口的一样,这无疑是日本粮食问题的缩影。

  「谢谢,前辈回家过年了啊。」

  「其实我觉得很麻烦,不过为了妹妹还是得回去。」

  这时,会议室突然安静了下来,站著说话的社员也迅速回到座位。原来是高屋敷社长出现了。平常都是先由担任司仪的门协部长出来说话,之后社长才会威风凛凛地登场,今天倒是出现得很突然。

  「发生了什么事吗?」

  身旁的渡良濑喃喃自语,不过被社长的声音掩没了。

  「各位,新年快乐。」

  全体社员立刻有如合唱般出声答礼,简直就跟军队一样。

  若是在一般的公司,社长多半都会在开工的时候畅谈抱负或是远景之类的,不过高屋敷社长向来厌恶这种不切实际的喊话。这是这个老头少数的优点之一。

  「今年我们将针对整个事业体进行瘦身。这次的改革没有例外,殷切盼望各位因时制宜的思考以及行动——」

  会议室弥漫著惊愕的气氛。身旁的哈姆太郎频频眨眼,看起来有点可爱。

  我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时正式宣布裁员计画。刚刚在社长室时,从社长的口吻听起来,这件事纯粹只是预定罢了,看来他选择将时钟上的指针往前拨。

  社长丢下的炸弹所造成的余波,在社员之间迅速蔓延。事业体瘦身到底代表了什么,相信现场应该没有人不明白。只要是上班族,一定都会联想到降低成本。至于到时候自己将面临何种命运,想必众人也心知肚明。

  其中一名干部举起了手。就连向来傲慢的六本木阵营,今天也脸色发青。

  「社长刚刚提到事业体瘦身,不知道具体来说会如何实行?」

  「……这不是老夫能决定的。」

  现场弥漫著疑惑的空气。社长向来以专断独行的性格与执行力为人所知,如今面临裁员缩编这种重要的大事居然不亲自操刀,这实在有违常理。若非事先知情,我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NY本部以及银行的权力,真的有这么大吗……?

  身为最高阶层的被雇用人,社长以苦涩的表情眺望著台下社员讶然的神情。

  「现在老夫将介绍实际参与这项计画的人员。这次本公司主要的来往银行,也就是花菱中央银行特地派了一整个小组前来,现在请小组长跟大家稍作问候。」

  一名男子走进会议室。

  四周顿时掀起了一阵骚动。

  我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子踏著飒爽的脚步,脸上带著微笑。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微笑。我变了,他应该也变了,唯独他脸上的微笑还是跟以前一样。

  男人气定神闲的身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离不开他带著一丝忧郁的微笑,就跟十九年前他刚转到我们班上那时一样。

  惊讶的同时,我恍然大悟。

  这几个星期以来,花菱中央银行这个名字在我身边频繁出现。这是他父亲曾经任职的大型银行。

  最重要的是那段意有所指的讯息。

  他传来的那段讯息,难道不是正式对我下达的战帖吗?

  花恋的相亲、小学同学会,以及沙树的反应。

  只要代入他这个变数,一切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

  「好久不见了,锐二。」

  在全体阿卡迪亚社员的注视之中,这个男人——剑野慎一只对著我露出微笑。

  「正确的人是你,还是我?十一年前的胜负也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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