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舞首

  舞首

  三人因赌生龃龉

  闹事而为宫府捕

  处死尸首书投海

  三人首级聚一处

  口吐火焰

  依然争执不休

  书夜不舍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四十四

  【一】

  伊豆之国有一名为巴之渊的深水池。

  此处虽近山深水冷之清流源头,但水面并不平静,处处出现漩涡,波涛汹涌,不只兽类,甚至连飞鸟仿佛都会被波浪吞噬。

  据说这水池正中央有个通往地狱的洞。

  掺杂山坡赤土的红色流水,加上污浊雨水以及透明清澈的涌泉,三者交杂地往水池中央流去,形成的漩涡状似三巴图案(注1),故名

  “巴之渊”。

  当然,这是人迹未踏之地。

  巴之渊岸旁,有一间粗陋的木板小屋。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在何时、为了什么目的盖的。

  不知何时开始,一个名叫鬼虎恶五郎的暴徒住进这小屋里,对乡里与居民构成威胁。

  恶五郎用火绳枪能打穿正在跳跃的兔子红眼,用弓箭可射下空中翱翔的老鹰,武艺堪称天下无双,而且是个力气过人的大力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移动和人一样高的岩石;只用一根山刀就能伐倒巨木,神奇的能耐让他远近驰名。

  他的容貌也是人如其名,一副既像恶鬼又像老虎的凶恶面相。身高虽不高,但一身刚毛下的肌肉结实如石块,即便有人想趁其不备加以砍杀,据说若用的是钝刀,仍伤不了他分毫。

  他的打扮既不像猎人,也不像憔夫,有人传说他是山贼,也有人传说他是野盗头目,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大家也都很好奇他到底靠什么谋生。好酒的他天天喝个不停,每个月也会数度下山,来村落里赌博、找女人。

  虽然看起来凶暴,恶五郎进赌场却不多话,比大部分赌徒沉默得多。他赢钱不会开心嚷嚷,输了也不会垂头丧气;既不会喝醉酒闹事,也不会不讲道理坏了赌场规矩,是很上道的赌徒。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钱,但也不会刻意招摇,虽然钱花得很干脆,但花光了就打道回府。据说他有一句口头禅:做人三不五时赌一回才痛快。

  有赚钱时,他会用一斗的酒瓶买酒扛回山上。在酒店里也不会乱来,钱不够时有多少就买多少,不曾赖账不还。

  但女人就是个问题了。

  恶五郎对女色的执着不是普通的坏。

  一开始他只向客栈里的流莺买春。但后来不能满足,逢女性路客便掳来强暴,最后连村里的良家妇女都不放过。

  只要他看上哪个姑娘,即便当街也要狠狠抓走,带回山上小屋再三凌辱。

  被掳走的姑娘多半三天左右便可以下山。但也有的一去不回。回到村落的姑娘大多变得满身疮痍,个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的甚至发疯或失明。这些姑娘回家之后几乎都活不久,结果不是上吊自杀,就是投水自尽。

  即使村民聚众前去要人,据说每次来到巴之渊小屋前,就会看到手持山刀的恶五郎眼露凶光、龇牙裂嘴地站在小屋前阻挡众人。

  此时的鬼虎变得异常凶暴,和在赌场时判若两人。除非他已经发泄完所有淫气,否则绝对不许任何人碰被他掳去的姑娘一根手指头。他是如此凶狠,连阎王爷都要敬畏三分,一般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要和他谈判。即使来个十人、二十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若真有人胆敢开打,也都落得断手断脚的惨状。

  虽然行径如恶鬼罗刹,但恶五郎实在是无人能敌,根本没有人敢反抗他。因此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家庭只要一听到鬼虎下山,不分昼夜都只能关紧大门,躲在屋里打哆嗦。

  遭恶五郎毒吻的女子一年不下十人。女儿被抓走的父母全都悔恨交加、气得咬牙切齿,一再到宫府控诉鬼虎罪行,但却一直无法得到解决。不知是政府捕吏太软弱,还是鬼虎太顽强,巡捕人员完全无法将鬼虎生杀或活擒。不过任谁都认为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哪怕他再强悍,如果政府一口气出动个二十人,应该还是能让他束手就缚。可惜在如此穷乡僻壤,官府人力原本就不足,加上能力有限,即使民众申诉,也只能找藉口推托。无计可施的民众只好仰赖神佛,希望天理昭昭能严惩鬼虎。可惜不管再怎么拼命祈祷,老天爷丝毫没有处罚鬼虎的意思。

  因此鬼虎也得以肆无忌惮地继续掳走无辜女子,将之凌辱致死,而且依然能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动。

  话说恶五郎已经大约一个月没下山了,但两天前他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

  此时的恶五郎一脸凶相。

  只要看到他那张脸,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正气在火头上。

  他那覆盖在铁丝般胡须下的脸颊不断震动:两眼布满血丝,鼓起的鼻子激烈地喷着酒气,狞猛得宛如一只疾驰千里的野马。

  居民纷纷躲进家里,从木板窗往外偷看,紧张得直吞口水。看到这

  异形山人从自己家门前走过,每栋屋里的居民才胆敢松一口气。

  这天,恶五郎直接走向赌场。

  而且很罕见地,他竟然在赌场里和人起了纠纷。

  刚开始他只是默默下注,但一直赢不了钱。

  他一次又一次下注,还是输个不停。

  过了一阵,鬼虎脸色愈来愈难看,每赌必输的他最后终于把带来的钱输个精光。平常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立刻起身离开,但这天不知何故,鬼虎突然开始怒斥庄家使诈,气得抓住一个赌客,拼命数落对方。

  被数落的是名叫为八的小混混。虽然只是个小流氓,但这个为八胆子很壮,竟敢挑战正气得发狂的鬼虎。可能也是因为恶五郎平日在赌场里很温驯,为八才胆敢不把他看在眼里,完全不知道自己才几两重。

  闭嘴!你这只山猴!管你是鬼还是虎,想跟我赌单赌双拼输赢,你还早得很哩——为八这么数落鬼虎,但他抡高的手臂永远没机会放下来了。

  只见整只手臂滚落到地上。

  恶五郎擎起山刀,一刀便连根砍下为八的右臂。

  赌单赌双已不再重要,整个赌场都被血染红了。

  负责维持赌场治安的是个名叫黑达磨小三太的乡下侠客。事实上他也是个违法乱纪的地痞流氓黑达磨原本悠悠哉哉地躺在女人膝盖上喝酒,突然接到鬼虎捣蛋的消息。

  按理说,所谓侠客应该是个锄强济弱的人,但黑达磨顶着这个招牌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

  黑达磨有许多跟班小弟,不仅如此,他曾一次击杀十五个敌人,是个以惊人体力闻名遐迩的怪物。但他虽然豪放,意外地却非常吝啬,是

  个完全不了解别人的痛苦,一旦据有任何财物,就不可能吐出分毫的守财奴。平常不管是怎样的牛鬼蛇神,只要在赌场里都是大爷,所以不论善良民众如何痛诉鬼虎的罪大恶极,黑达磨还是没有任何动作,未曾出面为民除害。可见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侠客,不过是个邪魔歪道而已。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你恶五郎要胡作非为随你便,这下竟敢捣毁赌场!?一听到这项消息,黑达磨瞬间鸡冠充血,立刻召集所有弟兄,带刀冲向赌场。

  结果,暴徒与外道侠客狭路相逢,一场混战随之爆发。

  面对个个持刀的对手,鬼虎立刻砍下赌场的柱子甩打迎敌,双方激战得杀声震天。

  鬼虎实在强悍。

  只是,不管他多强悍,毕竟敌众我寡,形势对他不利,而且再如此闹下去,捕吏再怎么软弱恐怕也不能继续视若无睹。于是,大战好几回合之后,恶五郎鸣金息鼓,被迫退去,

  哼!什么鬼虎,再强悍也不过是一只山猴,还是得畏惧我黑达磨老大三分——恶五郎离开后,小三太得意地说道。

  的确,能将这个官府不敢抓、值得褒奖,但带来的五十个兄弟,鬼虎发起威来确实恐怖。也抓不到的大暴徒赶跑,小三太确实却有一半被打得几乎站不起来。可见

  接获赌场有人闹事的消息,地方政府捕吏带着两三个小巡捕慢吞吞地来到赌场时,已经是恶斗结束后一刻钟的事了,恶五郎也早巳不知去向。只见到赌场一片狼藉,虽然没有人死亡,但到处可见手指、肉片,惨状令人不忍卒赌。

  虽然很高兴能把恶五郎赶跑,但问题没有解决,赌场被捣毁,手下

  被杀伤,即便再怎么脾气暴躁的流氓,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损失惨重。

  所以,因胜利而陶醉了一会儿之后,小三太又开始气得面红耳赤,

  不住地跺脚叫骂。

  继续这样下去,黑达磨整个帮派的面子往哪里挂?小三太决定不让肉脚官府介入,立刻召集剩余的部下四处搜寻恶五郎。但也不知他是飞天还是钻地了,任众人的搜索再严密,也不见恶五郎的踪影。

  然后——。

  【二】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吗?”

  只见一个朦胧的男子黑影唐突地说道。

  黎明时刻。两人正躲在巴之渊旁边的树丛中。

  “——之后,那个叫鬼虎的恶棍利用昏暗夜色闯进你的店里。是这

  样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另一个黑影“是的、是的”地恭敬回答,点头如

  捣蒜。

  发问的看来是个着便装的浪人,回答者则是扎着围裙、看起来像商人的矮个子老人。两人从刚才就一直躲在树丛中窥探小屋状况。

  “那么——他昨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吗?”

  浪人问道,并在夜色中隔着赤松枝条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一再点头回答:

  “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只见老人仍旧直打哆嗦,牙齿不住上下打颤。

  “你认为老虎会把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吗?”

  “大爷,您、您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了。总之那只老虎在你那边大吃大喝,把所有的钱都抢走之后,又掳走了你的孙女,然后天还没黑就回到这栋小屋来——。”

  “是、是的。”

  哼——浪人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一一老头子,你的命也真大。听说那家伙曾只身和五十个赌徒对峙,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自己却毫发未伤。不是吗?”

  “是、是的。他毫不把杀生当罪孽。,,

  “哇。杀人的哪有把杀生当罪孽的?你这家伙真是胡说八道”

  浪人一脸不悦地蹙起眉头。

  这个骏州浪人名叫石川又重郎——绰号斩首又重——。

  一如其名,他是个以杀人为业的流氓剑客,又重郎不管对方是谁都砍得下手,因此与其称呼他剑客,毋宁说他是个杀手。只要受委托,即使是妇孺他部下得了手。反正只要有人供他杀就成了——又重郎就是这样的家伙。

  他杀人时没有一丝踌躇。

  上个月在骏河杀了两人之后,他逃来伊豆藏身,至今已经是第十天了。

  又重郎对比划剑法毫无兴趣,他只懂得挥刀杀人,杀气腾腾的刀法和任何流派都不~样,可说是自成一派。不,与其说他的功夫独具一格,不如说杀人根本就是他的天性。他出手非常快,总是在尚未摸清对方功夫高下前便拔剑出鞘,在一瞬间便让对方气绝倒地。相传他挥刀的速度快斩乱麻。

  这就是他“斩首又重”这个绰号的由来。

  天生擅长挥刀砍人的又重郎,当然不会特别学习剑道,反正要他矫正刀法也是不可能的。他曾数度拜师学艺,却都被赶出道场。像他这种疯狂血腥的剑法,只能用来杀人,根本算不上任何剑术,不过是一种“杀人术”。因此尽管他以武士自居,又重郎显然一开始就走上了旁门左道。

  又重郎在江户期间曾担任道场保镖,却一再上他人的道场踢馆,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渐渐了解,自己个性冲动,一旦拔剑就会杀人,一旦杀人就会上瘾。因此他曾痛下决心不再拔剑。

  但五年前——又重郎还是忍不住砍杀了三个和他发生争执的下级武士。而且不只杀了对方,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头落地,剩下那个则被他砍成肉酱。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不是误杀,只能说是“惨杀”。

  至于那场争执的原因,如今他已经记不得了。很可能只是对方不小

  心碰到他的肩膀或手臂之类芝麻蒜皮的小事。

  但只要剑一出鞘,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这完全不关乎一般武士竞技的胜负。

  他就是想杀人而已,想杀得一片腥风血雨——。

  而且最好是,把对方人头砍下来——他就是要这样的快感。

  从那天起,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控。

  又重郎只得赶紧找地方隐遁,但不久钱花光,只好重出江湖干起强盗。

  然而——

  他没办法只吓吓对方或只让对方受点轻伤。只要一出手,又重郎非要教对方人头落地。他已经不只是个强盗,而是个杀人狂。一开始害是为了谋财,但从第二次开始就不同了,杀人不再是为了取财,而是本身已经变成了目的——这就是业障吧。他难以压抑自己的冲动,满脑子想挥刀、杀人,又重郎已经完全无法自己。

  越杀越兴奋的他就这么永无止境地杀下去。于是在不知不觉间——

  这也是理所当然——杀人就变成了又重郎的职业。

  不出多久,“斩首又重”的名气便在黑道上传了开来。

  所以——

  对又重郎而言,把无谓的杀生当罪孽根本就是莫名其妙。杀生哪需分有罪无罪?当杀手的该杀时就杀,目的哪会有高低之分?

  不论是为了保家卫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义理人情,哪管理由是如何光明正大,杀了人的就是杀手。若主张杀人通通不对,他或许还能理解,但同样是杀人却说这种可以、那种不行,又重郎可没办法接受。

  ——妓女何必装高尚,说自己是良家闺秀?

  反正要杀人,就杀个痛快。

  此时又重郎正注视着卷着滔滔漩涡的巴之渊,

  ——杀个痛快吧。

  三年前。又重郎曾为盗贼所雇,闯入两国一间油批发商,把伙计悉数杀光。而且对妇孺同样是毫不留情,一概宰杀殆尽。

  从此又重郎只好离开江户。尽管江户如此之大,如今已无处容他栖身。但他原本就习惯流浪,加上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因此也没有一丝眷恋。

  他可不是落荒而逃。

  又重郎离开江户,是因为他想杀更多的人。因为“斩首又重”的恶名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市民到匪徒个个都认得他的长相。即使没这个问题,上至被他杀害的下级武士的雇主,下至被他踢馆的道场徒弟,想追杀又重郎的人在市内可说是不计其数,继续留在江户很难伸展手脚。离开江户之后,又重郎游走于诸国之间,每投宿一地就当场砍人,不管有否受到委托,他只要想杀就杀,完全停不下手。

  后来,他在骏河杀了一位捕吏。

  只为了抢夺对方的武士刀。

  人血会让刀子生锈,砍到人骨也会教刀锋缺口、让刀身扭曲。杀了人之后若不立刻修补,刀子很快就得报废。但修理刀子并不容易,因为只要磨刀师看到刀子一眼,马上就能看出又重郎用这把刀子砍了些什么。

  这么一来,他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接下来的旅程也就更为不便。

  因此又重郎在斩杀那位捕吏后,便将对方腰间佩戴的刀子据为己有。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手段了。

  又重郎认为,如此好刀竟佩戴在一个下级捕吏腰际,未免太糟蹋它了。所以,他就杀了这个捕吏。到手之后,又发现那把刀比原本想像得还好得多。

  ——鬼虎,可恶的家伙!

  真想早一刻吸干你的血——又重郎的手握向剑柄。

  又重郎已经十天没杀过人了,手实在非常痒。如果背后这老头子没有拜托这件事——或许他早已按捺不住,把这老家伙给杀了。

  “喂——”

  “你不是说——那只山猴抓了女人之后,都会挡在那栋小屋门前,怒目注视来要人的人吗?怎么现在看不到?”

  “是啊,他现在可能和阿吉在里头……”

  老人还是想冲出去。又重郎只好用剑鞘尖端顶住他的喉咙,阻止他轻举妄动。

  “——喔,搞不好他正在——,没办法出来把风,如果是这样,表示你的孙女正被那只喜好美色的山猴压倒在地——嗯,这样的话——也只好等他们办完事了。”

  又重郎说完,在松树树根上坐了下来。

  老人慌张地瞪着又重郎说道:

  “这位武士大爷,求,求求您——赶、赶快动手吧!”

  “你敢命令我?如果我们在他们俩交媾时冲进去,恐怕连你孙女都会被我砍头。这样你能接受吗?”

  “这个嘛,这个嘛——”

  “老头,我问你,不管那家伙是鬼还是老虎,你孙女被这么邪恶的人凌虐,你想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即便回到家里,也已非完璧,以后也别想嫁人了吧?”

  老人一听,整张脸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你叫做孙平——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你不怕我吗?”

  “这个嘛——”

  老人低头看着地面。

  “昨天那个女人——一知道我的身分,马上就溜之大吉了,这你也有看到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漂亮姑娘,晚上还想跟她温存一下呢,真是可惜。所以——你真的不怕我吗?”

  不消说,老人心里一定非常害怕。

  又重郎和老人是昨晚认识的。

  十天前左右,又重郎在附近关卡勾搭上一个走唱女,在对方要求之下,又重郎带她到客栈外面的馆子用餐。带个女人同行是个很好的障眼法,所以又重郎常骗旅行中的女人和他一起走。一嫌这些女人麻烦,只要把她们杀掉就没事了。抱定这样的想法,要勾搭女人还挺简单的。不过——他们走进那家馆子时,却发现店里一片狼藉,还看到一个老头子呆然伫立在里头。

  老板——就是那个在店里不住打颤的老头一一一看到又重郎走进来,立刻街上前抱住他,还向他下跪,流着泪恳求又重郎:

  武士大爷,武士大爷,无论如何请您帮个忙——。

  一定要帮我们解决鬼虎——。

  把我孙女救回来——。

  杀掉那恶棍——。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又重郎,想当然吓了一跳。

  于是他向对方问道:

  “你知道我是石川又重郎,才来拜托我的吗——?”

  不料那走唱女听到这句话,当场一阵惊叫:

  “你,你就是斩首又重”话没说完,便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那个女人会逃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人要犯;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甚至比鬼虎还恶劣哩。”

  “可,可是,武士大爷,您武功应该很高强吧?”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

  “但,但是—-”

  如果你能把我孙女救回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好吧。老头子,倒是你干嘛不通报官府,或者——找黑道出面。问题不就解决了?——你也不必浪费太多银两——”

  “捕吏根本不可靠”只听到老人断然说:

  “到现在为止,已经拜托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黑道呢?”

  “那些人都是人渣。饱受他们欺负的村民多得数不清。那些家伙欺善怕恶,请他们帮忙反而是自投罗网,说不定会被欺负得更惨。更何况——他们早就在觊觎我的孙女阿吉了。”

  “那些家伙对你孙女也有兴趣?”

  “嗯,特别是一个叫做黑达磨的家伙,老早就在暗恋阿吉了,还放话想娶她为妾,威胁要是我敢拒绝他的提亲,就要把我的店给拆了。”

  “那你拒绝了吗?”

  拒绝了。结果那些恶棍三天两头来找碴,要把我们赶出去,好让他们经营妓院。”

  “这我没兴趣”。又重郎补充道:

  “倒是,你真的付得起二十两黄金?不过是个卖吃的,二十两恐怕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吧。”

  “您、您瞧瞧——”

  老人稍微移动一下,从斜坡下方滑向又重郎面前。

  接着他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只有点脏的裹腹布,打开给又重郎看。

  “您瞧瞧我有的这些钱。这是我五十年来不吃不喝存下来的。这就是我的——”

  “我懒得听你这老头子唠叨。甸甸的。”

  又重郎伸出手准备接过东西,抱在胸前大喊——还不行!

  你有钱就好,的确——感觉还真是沉但老人赶紧把裹腹布收回来,双腕紧

  “如、如果你真能帮我救出孙女——到时候钱一定给你。,,

  “你还满谨慎的嘛。”’

  “你——”

  “但这不过是市井小民的小聪明,对我来说真是愚蠢至极。,,

  “你,你是什么意思?”

  “道理很简单,老头子,任谁—眼都能看出我也是个大恶棍,可是你——竟然还敢拜托我?而且,还敢让我看到你的钱,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是因为——”

  此时又重郎伸手握住剑把。

  老人一脸苍白地直往后退,不小心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整个人从斜坡上滑下三尺,还伸出右手苦苦哀求:“饶了我,大爷饶了我!”

  “所以我说你真笨。与其和这个叫鬼虎的暴徒厮杀,砍下你的头不是要容易个好几倍?——反正,那二十两是我的了。,,

  瞬间刀光一闪,赤松枝叶刷——地落地。

  老人吓得嘴巴大张,直打哆嗦。

  又重郎见状笑了起来。

  “吓唬你的拉。我要的不是钱,只是想找有值得我下手的对象开开杀戒。你嘛,我还嫌斤两不够呢。”

  没错。

  ——只是想开开杀戒。

  唔——老人松了一大口气,但牙齿还是直打颤。于是,又重郎不屑地嗤笑了几声,朝下坡走了两步,来到老人面前。

  空气中——。

  ——依然充满吵杂的水声。

  但丝毫听不到男女交媾的声音。

  “老头子,你没骗我吧?”

  “骗,骗你?”

  “鬼虎他——真的那么强悍吗?”

  “他真、真的很强悍。”

  “好,我了解了。”

  话毕又重郎走下斜坡。

  ——一定要把这家伙干掉。

  把他干掉,把他干掉,把他干掉。

  杀意在他脑海里膨胀,山头在一瞬间为杀戮的愉悦填满。

  肌肉反复地紧绷、松弛,气氛愈来愈紧张。

  当愈来愈高昂的杀意在刹那间达到顶点时,一切就会划上句点。

  只要走下斜坡,踏出一步,自己的生死便会因步幅见分晓,因此他必须谨慎前行。

  他来到了小屋前,只见板窗紧闭。

  ——里头有人。

  妄念隔着一扇门板,宛如漩涡般直打转。

  ——原来如此。

  难道是因为保持警戒,所以感觉更加沉静?

  他把手伸向门板。

  ——啊。

  拔刀吧。

  又重郎亮出了凶刀。

  ——喝!

  砍下东西的感触深及手心,一颗人头应声落地。

  接下来的瞬间……

  【三】

  黑达磨小三太一出手就挥大刀斜砍。

  被从肩膀一刀斩下的武士,嘴巴大张,双臂在空中挥舞,反射性地欲拔出腰间大刀,但小三太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立刻朝对方右肩肩口补上第二刀最后再朝对方胸口刺进致命的一刀。

  只见这个武士双膝跪地、头往前倾地倒地断气。

  连悲鸣都没发一声。

  ——真是不堪一击。

  想不到这个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也不过尔尔。

  小三太蹲下身来,揪起这个倒地不起的武士头项的元结(注2),检视起他的长相。只见这家伙长得一脸呆相,恐怕连自己为何要赔上性命都不知道吧。

  ——这颗脑袋值五十两吗?

  小三太粗暴地放开元结,走到门口往外窥探。

  终于可以听到巴之渊的水声了。

  ——吵死了。

  接着又把门关上。

  小三太再度蹲下身来,用武士的长裙擦干脐差(注3)上的血糊,接着以刀锋抵住尸体颈部,往横一拉。

  切不断。

  ——说不定让他坐起来挥刀斩首比较容易吧。

  他心想。

  只听见血潮嘶——嘶——地不断喷出。

  ——解决了这个家伙,接下来就是鬼虎!

  一点都不麻烦嘛——小三太嘀咕道,继续割着武士的脖子。

  持续涌出的血液早已染红白木制的刀柄。虽然恶心,但小三太已经藩痹了。

  然后——小三太想起另一件事。

  昨晚那个走唱女三更半夜来敲小三太的门。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据说这眼神充满恨意的女人胆子很大,完全不怕小喽罗们的粗鲁骚虻,进了门还能娇滴滴地对小太三说话。

  此时的小三太正是火冒三丈。他正在怒声训斥部下无能,找了一整

  都找不到鬼虎,喽罗们个个被打骂得狗血淋头。

  不管站着、坐着,他都无法抑制满腔怒火:不论喝酒还是狎弄女人,他都无法平息怒气,完全无法静下心来。丢了面子或损失惨重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满脑子想砍下可恨的恶五郎首级的念头,让小三太狂到了极点。

  小三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不管多微不足道,他只要无法马上取得想得到的东西,晚上就会睡不着觉。

  他个性急躁,只要半夜想要什么,即便翌朝就能轻易取得,而且天就要亮了,薰心的物欲还是会教他情绪失控。

  在他小时候——有天半夜他突然想得到附近一个姑娘头发上插的便是梳子,急得把睡梦中的母亲踢得身上瘀血,而且一直踢到天亮,一起立刻赶往那姑娘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对方头上的梳子抢了过来。

  那把梳子现在还在小三太手中。

  只要他得到任何东西,小三太绝不会轻易放手,这就是他的个性。对所有权就是有一股异常强烈的执着。

  可见小三太是个固执得超乎想像的家伙。

  成人后的小三太之所以在道上混,也是为了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般人想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得遵守社会上的某些规矩,但小三太才懒得理会这些规矩。从工作、挣钱、存钱到购物这种缓不济急的漫长过程,要脾气暴躁的小三太遵守根本是难过登天。

  不择手段、看到就抢,这就是最符合小三太个性的做法。

  不过他并不喜欢当小偷。要他躲躲藏藏,还得想一大堆方法、设一大堆圈套,会让他觉得比安份守己的工作还麻烦。反之,不必伤任何脑筋便能在欲望中随波逐流,唯一的方法就是进入黑道,而且还得玩大的。如果只能当个小喽罗,黑道生涯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所以,他加入黑帮之后立刻尽最大力量往上爬。

  三年前,小三太谋杀了对他有大恩的帮主安宅十藏,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论力气,他要比别人强上个数十倍,个性又凶暴,加上身旁的贴身喽罗也是个个剽悍过人,帮里因此没人敢挑衅他的地位。毕竟即便是黑道,谁也不会笨得去招惹小三太这种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因此——。

  黑达磨小三太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叫做鬼虎恶五郎的狂妄之徒。小三太已经下定决心要取恶五郎的性命。因为恶五郎捣毁小三太的赌场,杀伤他好几个手下,抢走了他的东西,甚至与一向自负力大如牛的小三太对打,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切教他愈想愈气,让他再怎样都无法按捺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憎恨。小三太在责打手下喽罗时,已是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候——这女人找上门来了。

  据说这女人告诉他:

  “我有个秘密要通报——”

  老大正在里头骂人,兄弟们对这个女子当然不可能客气。于是,小喽罗们刻意刁难这个访客,认为她一定是昏了头,不晓得他们黑达磨帮派的可怕,竟然还有胆子上门。

  “我有件事要通报你们老大黑达磨——不要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打马虎眼,否则等会儿可要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你们这些小喽罗,给我滚一边去——”

  这女人既吓人又带妩媚的声音传到了房子里头。就这样,这个女人——巡回艺妓阿银——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细长的凤眼周围画着淡淡的红色眼影。气得火冒三丈的小三太在此刻意外看到这个女人出现,顿时愣得发呆。女人到小三太却轻启如花蕾般的红唇,微笑着说道:

  “您就是黑达磨老大吧——”

  只听到她的嗓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你是谁——手下听到比较好。”

  到底是什么事——小三太问道。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于是,阿银沙——沙一一地从榻榻米上磨蹭到小三太面前,凑在他耳边

  说:

  “是有关鬼虎恶五郎的事——。”

  什么!——小三太听了眼睛瞪得斗大。

  “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阿银说着,身体更贴近小三太。

  “在哪里?他人在哪里!——”小三太大声问道,但阿银立刻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小三太的嘴唇。

  “好,接下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就因为您是黑达磨帮的大哥,我才来拜托您的——”

  阿银身体稍后退,继续说道:“不过,容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不等小三太回答,阿银便继续说下去。

  话说阿银一直到三年前,都在江户两国一家名叫井坂屋的油品中盘商工作。

  她十岁左右就进入这家商店,在那里待了八年。

  三年前的春天,阿银被老板的儿子看中,决定秋天提亲,举行婚礼。看她气质好、有才华、工作又认真,老板也非常喜欢阿银。这当然是一门好亲事。

  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小三太心想。黑达磨的信条是,别人的幸福就是自己的不幸。即便他有多中意眼前这个女人,听到这些往事还是教他忌护。

  果然——事情没那么顺利。

  离婚礼只剩下三个月的某日,井坂屋突然被强盗闯入,阿银说道。那强盗非常凶狠,从伙计、掌柜到女佣、小厮等员工,全被悉数诛杀。

  阿银前一天刚好奉命到住八王子的老板弟弟家出差,因此逃过一命。

  隔天早上回到井坂屋时——阿银着实被吓昏了。

  屋檐下落了一只耳朵,帐场上有断腿,走廊上则有几条断臂,原本将在三个月后成为自己丈夫的小老板,一颗首级则落在大厅地板上。

  店里店外部是一片血海。

  而且,堆叠在一起的小厮与女佣尸体,脑袋悉数被砍掉。老板娘在寝室里,老板则在仓库前,两人都被乱刀砍死,倒卧血泊之中。甚至连今年秋天就要变成自己弟弟的几个小孩,也都变成一具具尸体。

  虽然没查出强盗是哪一号人物,但官府很快就查到动手杀害伙计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斩首又重——

  官府表示他是个职业杀手,专受雇于流窜各地的盗匪。

  不料——唯一幸存的阿银,当天就遭到逮捕。

  因为官府认为她有内神通外鬼的嫌疑。

  小三太闻言,心里一阵窃笑。

  社会不就是这副德行?

  所谓弱肉强食,不想成为他人的俎上肉,横行霸道绝对是不二法门。换言之,要是不想吃亏,最好先占别人便宜。

  阿银表示直到雪冤获释的整整一年间,她吃了非常多的苦头。当然,她原有的梦想与希望,在那一年里也全都化为泡影。

  现在阿银心中只剩下一股强烈的复仇心。

  于是——阿银化身一个走唱女,游走诸国,到处寻找斩首又重。

  斩首又重——。

  这名字小三太也听过,是个神出鬼没、流浪各国的杀手。虽然武艺高强,但据说是个只要有人头可砍,没酬劳也无妨的杀人魔。听说官府悬赏五十两,要取斩首又重的首级。也听说钱是某诸侯出的,因为斩首又重上个月在江户与骏河国境的菲山斩杀了一名地方捕吏。

  然而——。

  那又怎样?你这些故事和那可恶的鬼虎有何关联?——小三太不耐烦地质问。他最讨厌听人讲话拐弯抹角。

  只见女人一脸敬畏地回答:

  “又重那家伙已经在十天前来到伊豆。而且凑巧的是,他刚好被委托去杀害蹂躏良民百姓的鬼虎恶五郎。”

  ——原来如此。这两件事还真的有关联。黑达磨这下了解了。可是——。

  是谁托斩首又重办事的?

  小三太曾听说斩首又重的酬劳贵得离谱。

  好像是山腰三个村落与宿场町居民一起出的——阿银说道。她调,之前听说斩首又重在骏河一带出现时,她就猜想下一站可能就是伊豆,于是先行到当地布线,果然让她给逮到了行踪。

  这女人的说法可信性不低。那些村民以前也好几次要求小三太帮忙赶走恶五郎这只山猴。但当时小三太对这个要求完全没兴趣,听过后也就忘了。

  “终于要和仇敌对决了,我就想办法混入村民之中,探听可以找到斩首又重的方法。然后我又听说恶五郎的行径和斩首又重一样恶劣。结果,就是昨天。村民正式委托斩首又重,把钱交给了他。”

  ——真的吗?

  看样子会是一场很好看的龙争虎斗。小三太轻松说道,阿银闻言则皱起漂亮的眉毛抗议道:“这么说您听清楚了吗?还有——”

  阿银话没说完,便装出娇滴滴的声音向小三太问道。小三太把脸转向阿银。

  “听说,鬼虎昨晚砸了大爷您的赌场,也有许多兄弟被他砍伤;真有这回事吗?照大爷的个性,应该不会容许那混蛋继续逍遥吧。如果鬼虎让又重给杀了,大爷不会不感到遗憾吧?——”

  这么说——也对。小三太的憎恨绝不是恶五郎死在别人手里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小三太转头望向阿银白皙的脸庞。

  只见这只来历不明的母狐狸正在对他微笑。

  阿银又说:

  “恶五郎刚刚——已经回到巴之渊的小屋去了——”——若果真如此……

  真的,我没骗你,大爷——阿银带点烦恼地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大爷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此时鬼虎正好对付,以大爷的身手,只要拨根小指头就可以解决他了——”

  说到这里,阿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且慢,大爷该不会带兄弟去找鬼虎吧?大爷,我告诉您——鬼虎这下正虚弱,也最好对付,而且除了我,别说是大爷的手下,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伸手勾住小三太,继续说:

  “我可是为了大爷您着想,才特地前来通报这个秘密的——”

  阿银说完便笑了起来。

  ——要我只身前去解决鬼虎?

  这——的确是个好点子。一想到能痛宰那只可恨的山猴,小三太就不禁亢奋起来。更何况如今还能独享这份愉悦——这对小三太而言,当然是再爽快不过的事。

  这个地方官府不敢碰的暴徒,五十个流氓都无法打败的强敌、地方居民得筹措巨款雇用杀人鬼来处理的恶魔,我却能把他给——。

  ——我自己去。就我自己去。

  然后呀,大爷——阿银再度开始搔首弄姿,整副身体贴到了小三太身上。

  小三太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他耳边呼吸,只听到阿银说道:

  “最重要的是——”

  阿银又轻声说:

  “大爷不妨把——鬼虎和又重——一起解决如何?——”

  原来如此——就是你的目的?小三太不由自主地拍打了一下膝盖。

  原来,阿银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替自己报仇。

  小三太就近凝视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你觉得有胜算吗?——他问道。

  阿银眯着一对风眼回答——您就试试看嘛,一定成的。

  “而且,官府还悬赏五十两要讨那家伙的首级呢。”

  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立刻赶回去通报我的手下。如此交代完后,黑达磨小三太便提着白刃走向小屋。

  有格调的侠客不会躲在门外偷窥,因此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踹开房门。

  首先——他看到躲在小屋一角的鬼虎。

  接着发现门口附近站着一个惊讶地回过头来的武士。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出刀,凌空劈砍。

  二话不说,脑中什么也不想。

  号称斩首某某的武士,功夫只有这样?不会吧?

  一等对方断气,他便把头砍了下来。

  ——只听到巴之渊的澎湃水声矗降作响。

  于是,小三太用武士身上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糊,然后以短刀抵住死尸体的脖子,慢慢把首级锯下,这工作比杀人还麻烦。

  “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以武士的衣服擦掉沾满双臂的鲜血,接着拿起好不容易才从身体上锯下的头颅,缓缓站起身来。前后共花了他半刻钟。看来锯人头用短刀,还不如用锯子或菜刀来得方便。

  ——接下来就是那家伙了。

  他望向小屋一角。

  只见鬼虎已经像只死鱼般躺在地上。

  ——真可惜。

  虽然自己没办法亲手干掉这家伙,但既然他已经丧命,剩下的就只能痛快地羞辱他的尸体了。

  总之先把情况告诉阿银吧,小三太走向门口。这时候——。

  门突然开了。

  【四】

  门外的人走进小屋,确认恶五郎确实倒卧在屋内一角。

  他不由得呆住。

  田所十内完全没想到,恶五郎如此恶霸,这下竟然真的死了。

  然而——。

  十内又想到另一件事。

  没错——正如那白衣男子所说,恶五郎真的死了。但即使如此,如此囫图吞枣地接受那乞丐的谏言是否真的妥当?

  ——那家伙。

  还是应该挥刀杀掉他的。可是。

  ——在客栈里无法动手。

  不然,就该追上去想办法扑杀他。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十内为此后悔不已。

  ——应该用不着担心吧。

  不过,反正他只是个旅行乞丐,不管他走到哪里、对谁讲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然而——。

  这名男子是在过了亥时的时候来找十内的。

  已经一个月没回伊豆了。

  这么晚的时间,泡过热水澡,喝过睡前酒的十内已经进入了梦乡。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感觉已经有点闷热,十内稍微打开纸门,正在打着

  盹。

  铃。

  此时铃声响起。

  还没到挂风钤的季节吧——十内心想。

  妒又传来一声铃响。

  附近有人——十内立刻警觉地坐起身来。

  此时有人轻轻打开纸门。

  谁!——十内把手伸向枕边的刀子。

  “且慢,不必紧张——”

  来者在黑暗中开口说道:

  “在此时冒昧造访,还请多多包涵。在下并不是宵小——”

  从窗子侵入的,是个头戴修行者头巾的白衣男子。

  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偈箱,手持一只摇钤。

  此人身上没有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着一身纯白的轻装。

  的确,没有盗贼会做这种打扮。所以——此人敦十内更加困惑。

  ——你是妖怪吗?

  他对着黑暗中的人影问道。男子只是目中无人地笑着回答:

  “——看在下这身打扮就知道,我是个御行乞丐——”

  所谓“御行”,就是身穿看似修行者的僧服,实际上以贩卖驱邪符咒为业的流动乞丐。

  从这身打扮看来,他并没有说谎。

  “一个御行来找我做什么?——”十内瞪着侵入者问道。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么贸然闯入也未免太无礼了吧。立刻给我出去,不然结果会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话毕十内便准备出手,但这名男子制止了他。

  “阁下不要紧张。万一被官府发现,对您反而不好。不是吗——”

  “你这混帐——你到底是谁——”十内一度收回来的手再度伸手握向刀柄。

  男子见状悄声躲到衣架屏风后头。

  “喔,大爷请别这么冲。我是寅五郎的——噢,他现在叫恶五郎吧,也就是鬼虎恶五郎的使者——”

  男子说完便站起身来。

  手上拿着刀的十内闻言,单脚跪到了地上。

  请不要这样——御行见状说道:

  “我其实是他的赌友,鬼虎只是要我替他传话,另外,他也要求切勿让任何人发现我来找您。所以即使再不习惯,我也不得不在如此深夜攀檐走壁,偷偷摸摸地来找您——”

  男子再度目中无人地笑了起来,并说道:

  “他要求我转达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从明天起,他已经无法再遵守两位的约定——”

  “——约定——没办法遵守?到底是什么意思,”十内问道。

  御行敏锐地注意到十内心情似乎突然不稳。

  “我是不知道他和大爷之间有些什么过节——但我看您就原谅他吧,否则那个笨蛋——恐怕会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一一”御行继续说道:

  “唉——真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我也不多问了。相信武士大爷您一定也有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可是——”

  “还是请您去剪剪他的遗发吧。要去最好天亮之前去。若是等到明天早上,官府就会接到通报,那些没胆量的捕吏虽然在鬼虎活着的时候不敢来招惹,但一听到他死了,想必一定会赶过来吧。到时候大爷不就——没办法去了——?”

  十内站起了身来。

  眼前这位御行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既然如此,可以留他活口嚼——是不是该趁现在把他——。

  铃。

  男子又摇了摇手中的摇钤。

  “即便您穿着如此平凡,但还是看得出大爷的身份并不卑微。若是过度胡作非为,再重要的人物都得受惩罚。世间虽然没有神也没有佛,但仇恨一旦累积,还是会化为妖孽;眼泪一旦凝结,则会化为鬼怪。奉劝大爷还是要小心哪——”

  丢下这句话,男子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十内花了一刻钟努力思索,却狼狈得理不出半点头绪。

  想不到鬼虎竟然会丧命。不过——。

  换个角度想,这反而能省下不少麻烦——这样讲也是有道理的。但再怎么笨,鬼虎也不可能永远被骗吧。如果知道自己受骗,到时候事情反而更难收拾。十内其实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这问题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吧。

  他心想。只是——。

  御行这番奇怪的话,当然不能全盘相信。

  但若要确认他讲的话是虚是实,恐怕真得在天亮前赶去探探情况。

  ——如果他说谎呢?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总而言之,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于是十内悄悄离开住处,直驱巴之渊。

  来到小屋前的他使劲敲门,但屋内无人回应。

  感觉里头没人,窗也都开着。

  一丝月光从木板屋顶的缝隙射入屋内,能隐隐约约看到小屋内部情况。因为相当阴暗,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

  ——他真的——死了吗?

  十内双臂抱胸,困惑不已。恶五郎的确躺在里头。

  即使想把他的遗发转交给阿吉,她早已躺在某座万人冢里,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难道他真的变成妖怪跑回来闹事?

  至少把他们埋在同一处吧——十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大发慈悲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其实还很愚蠢。该如何向官府说明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这具愚蠢的尸体,还是暂时扔在这里方为上策。

  ——只不过,那家伙——

  真的只是来传话的吗——就在十内脑海里闪过这丝狐疑的那瞬间。

  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门板。

  【伍】

  黑达磨的手下们收到通报,也没弄清情况便赶赴现场,抵达巴之渊时已经是早上了。

  他们都看傻了眼。这个平常不见人影的偏僻山区,如今却是人山人|海。

  其中大多是旅行者、农民百姓,也看得到几个捕吏。

  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眼前的景象再度使这些喽罗们大吃一惊。

  只看到小屋前方正对水潭的一块岩石上,躺着些奇怪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来是三个男人的尸体。只见那三具尸体脚朝外、头凑在中间地排成一个三等分的整齐形状。

  只是——。

  三人的肩膀棱线彼此接触,呈现一个歪曲的三角形,但原本该在这三角形中央的三颗人头——却不见了。

  三具尸体都遭到斩首。

  “这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这些凶狠的流氓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头戴头盔的捕吏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一个部下指着遗骸对众流氓问道“——这是你们老大黑达摩小三太吧?——。”

  流氓们全望向那几具尸体。

  第一具穿着类似猎人常穿的无袖皮衣,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山刀:另一具身穿气派的黑色便装,手上也提着一把沾血的大刀。最后一具条纹裤的下摆被撩起,露出穿在里头的细筒裤,手上还是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

  那条纹裤实在很眼熟。不消说,这就是昨晚小三太与巡回艺妓见面时所穿的裤子。

  顿时所有流氓都被吓得目瞪口呆,个个变得惶恐不已,接着纷纷大喊老大、老大地朝尸体走去。此时手持棍棒的下级捕吏站了出来,阻止他们继续靠近。

  “验尸完成前严禁任何人触摸。,,

  捕吏大吼道。流氓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验尸?还验什么尸?你们这些蠢货,少给我们胡说八道。这绝对是那个大混蛋鬼虎干的。你们难道忘了他前天上我们那儿闹场吗,现在他竟然还——”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才胡说八道呢。仔细看看吧。这个跟你们小三状甚亲密地躺在一起的家伙,不就是恶五郎吗?不给我看仔细点,还敢大声嚷嚷?”

  流氓们再度大吃一惊。没错,看来那真的是鬼虎恶五郎。从他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手上还提着捣毁赌场时用的山刀呢。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是这样子的吧——”

  头戴头盔的捕吏双臂抱胸地说道:

  “最后一具尸体,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围捕的斩首又重,也就是石川又重郎。这具尸体手里握的,就是我们上个月遇害的同僚田中慎兵卫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杀害了捕吏,我们因此到处追捕——十天前听说他来到了伊豆,没想到看到他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捕吏们个个百思不得其解。

  “小三太与恶五郎之前有过严重冲突,是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是

  小三太雇用又重郎来杀害恶五郎的吧?,,

  “没错。也不可能是恶五郎杀害又重郎之后,又在盛怒之下杀了小三太——若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恶五郎到底是谁杀的?”

  “也不太可能是恶五郎与又重联手杀害小三太吧?”

  “没错。看来看去所有的可能性都不成立。那么,会不会是小三太的手下所为?应该也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连自己的老大都杀了吧。再者——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会干出这种事”

  话毕,捕吏们轻蔑地朝小三太的喽罗们望去。

  即便是为非作歹、不可一世的流氓,遇到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似乎还是一筹莫展。只见这些剑客们全部像稻草人似的呆然伫立。

  “脑袋呢?——”

  其中一个流氓问道:

  “我们老、老大的脑袋在哪里?”

  噢——捕吏回答道:

  “我们获报赶来查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布置成这副德行。他们三个的武艺旗鼓相当,在自相残杀后全都丧了命——这个推论也不无可能。不过最奇怪的是,三个人竟然都没了脑袋。这还真古怪:丢了脑袋的不只一个,也不只两个,而是三个人的脑袋都没了。那么第三个人的脑袋是谁砍的?是谁砍下头颅把它扔了的?还是这些脑袋全都飞上天去了?——难道它们还在缠斗不休?”

  这时围观的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说——那三颗头颅——正在水面上争斗着。”

  捕吏们也纷纷朝水面望去。

  只见水流轰隆隆地卷着漩涡。

  “这就是所谓的舞首——”

  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年轻旅客站出来说道。

  “请问这位是——”

  “在下名日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以写作为业。我是个周游列国,到处收集占今怪闻奇谭的闲人。我有几句话想告诉各位捕吏——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听听?”

  年轻人于是更往前走,近距离观察三具遗体,皱着眉头又说:

  “刚刚听你们说,这三具遗体分别是恶五郎、小三太与又重,是吧?”

  “没错”

  喔——又是因果循环一一这位年轻人自言自语道。接着,他朝头戴头盔的捕吏问道:“各位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个名叫真鹤崎的海

  角?”

  “当然知道,就在伊豆国内。”

  “当地有这样的传说,据说宽元时代左右,也就是家康神君创立幕府的许久以前,当时负责治安的镖仓检非违使(注4)手下有些叫做’方便的差使。这些人是被判轻刑的罪犯,官府让他们戴罪立功,派他们当密探。这些方便里头有三个在真鹤崎的祭典宴会相遇,酒后发生了口角——”

  百介说到这里,伸手指向看起来像是鬼虎的尸体。

  “其中有个力大无穷的魁梧男子。三人激烈争吵之后,另外两人欲共谋杀害这魁梧男子,但壮汉发现情况不对,便先下手为强,砍掉其中一个人的头颅——”

  百介接下来指着黑达磨说道:

  “另一个人吓得逃入山中,那名壮汉便提着砍下的头颅追了上去,经过一番锲而不舍的追逐,终于让他给追到。两人又互相厮杀了起来。此时这壮汉却不慎被石头绊倒,跌了个四脚朝天。这时——”

  百介指着又重郎继续说道:

  “被追逐的男子立刻举刀从他肩头往胸部一劈,挨了一刀的壮汉也展开反击,但在两人厮杀成一团时,不小心踩了个空而双双坠海。在落海之际,两人刚好相互持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只听到啊的一声,两颗头颅便一同落海。据说他们的头颅落海后仍在争吵。壮汉的头咬着对方的头,第一个被砍掉的头颅也从壮汉的躯体上跑了出来,一口咬住壮汉的头颅,三颗头颅就这么彼此互咬着。那景象之凄惨,简直有如修罗地只见三颗头颅个个口吐火焰,高声怒骂,据说至今仍争吵不休。这就是妖怪’舞首j的传说。”

  “这是一种所谓的——面妖吧?”

  “没错。而那三个方便的名字就叫做恶五郎、小三太以及又重。”

  “什么——你说的可是真话?”

  捕吏们个个惊骇不已。

  不只是捕吏,围观群众也悉数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巴之渊。

  “当然是真的——”

  百介接下来又说:

  “——也许是那三个古代恶棍怨念不散,经过一段漫长的年月,又转世成为这三个恶徒,欲了结前世恩怨。这究竟是命运偶然的恶作剧,还是可怕的因果报应?虽说恶者注定不得善终,如此结局也未免太残酷了——”

  就在此时。

  一阵不祥的风飕飕地从水面吹向众人。水面波涛更加汹涌,三股漩涡产生大量泡沫轰隆作响。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大家看,那三颗头颅就在那漩涡里。不论捕吏、剑客、农民、还是旅人,都一同朝漩涡中窥探。

  没错,浑浊的水里真有三颗看似头颅的东西在漩涡中载浮载沉。

  看来——果真像在相互缠斗。

  钤——一阵钤声响起。

  “御行奉为——”

  只见几张纸符随着摇铃声飘向水中。

  纸符在风中翻滚飞舞,一落水便被卷入漩涡,不消多久便没入水中。

  铃——铃声再度响起。

  眼前站着两个自衣男子。

  其中一位战战兢兢地说道:

  “官府大爷,照这情况看来——在下建议该把这三位往生者埋葬建冢,加以祭祀,否则难以担保众人不会为鬼魅所扰——”

  为首的捕吏闻言,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帽带,接着连连点头同意道:

  “没,没错。总不能放任这些天下的大恶人继续争斗不休。喂,达磨帮的,你们老大还在扰乱世间,还不赶快负起责任?我下令你们马上处理善后。就照这、这个人说的去办。”

  捕吏抛下这句话,便带领下属撤离现场,围观的群众也随之一一散去,原本的人山人海,不消多久便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巴之渊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从远处望着那群剑客依然围着几具无头遗体发愣,谜题作家百介苦笑了起来。

  方才那两名白衣男子依然站在他身旁。

  “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老实话,我真的看不太懂——”

  闻言,白衣男子——也就是御行又市,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兽径说道:“去问问他们俩吧。”

  百介朝御行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脱下围裙的餐馆老板孙平,也就是神棍治平,以及卸下巡回艺妓装扮的走唱女阿银。

  又市继续说道:

  “我必须赶快带这个人前往西国某寺院,所以,方向和他们相反。”

  御行说完,身穿白衣的不知名男子向百介深深行了个礼。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后,百介朝治平与阿银跑去。

  辛苦了——治平开口说道。

  百介马上问他:

  “治平,这三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还不了解吗?事情很简单啊。就是又市先连哄带骗的把其中一人带进小屋,然后,接着被阿银以美色计诱的黑达磨便入内将他击蓉。贪图赏金的黑达磨二话不说,立刻砍下对方人头。接着被我骗来的新首又重上场,一刀便斩断了黑达磨的脖子。而就在他人头落地的那瞬间,恶五郎站了起来。”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

  “恶五郎他——不是一开始就死了吗?”

  没有、没有,治平拼命挥舞着手掌说道。

  “没有?难道他不是被黑达磨给杀了吗?不然,方才那具尸体到底是——”

  “那是我布置的。真正的鬼虎其实还……”

  “真正的鬼虎——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阿银侧眼看了一下百介,含笑补充道:

  “百介先生,你认为方才又市身旁那个御行——会是谁呢?”

  “什么?”

  百介赶紧回头望去。

  但方才那两位白衣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就是鬼虎恶五郎,也就是寅五郎。他确实很会喝酒,也很好赌,而且一身蛮力无人能敌,所以才会得到这又是鬼又是虎的称号。但他其实是面恶心善,贴上胡须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呢。不是吗?”

  “可是,阿银。鬼虎不是个专门强暴姑娘的恶徒吗?”

  没这种事,是有人命令他这么做的——治平忿忿不平地回答。

  “有人命令他?”

  “没错。他也是被迫的——”

  “被迫?被——真正的鬼虎吗?”

  “对,被一个名叫田所十内的恶棍目付(注5)所迫。”

  “就是方才那几具无头尸体之一?”

  “没错。这家伙十分恶劣。和这种人在一起,不管是鬼还是老虎,都会受不了。”

  治乎语带不屑地说道。

  “不过——一个目付,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其实是这样子的。十内这家伙去年奉派为微服办案的目付,监视菲山的地方官府。他的任务是在伊豆一带暗中察访——但这家伙却四处为恶。他与职责上由他监督的官府勾结,对官府的恶行恶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让捕吏们也放任他干坏事。而且他还非常好女色,对不对?阿银。”

  “他很病态。只要一天不碰女人就会流鼻血:三天不近女色便要发狂,是个疯狂的色胚子。而且,他喜欢凌虐女人,用针刺、用火烧,把对方眼睛弄瞎,甚至常在交媾的过程中将对方杀掉,还真是病入膏盲。想当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服侍这种家伙。”

  “所以——他就派恶五郎帮他找女人?恶五郎没有对掳来的女子怎样吧?”

  “没错。他真的是被迫去掳人的。而且,人一抓回来,就奉命在屋外负责警卫,不许任何人接近小屋,”

  “原来如此。人说鬼虎掳来姑娘后都会守在小屋前——这么说来——人既然在外头,当然没办法对姑娘做些什么。”

  “而且,他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守在屋外。真的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命令——难道是为了钱?”

  “好像是有拿点工钱,但更重要的是……”

  因为他妹妹的缘故——阿银继续说道:

  “因为对方让恶五郎相信——他妹妹被掳去当人质了。”

  “人质?被那位目付掳去的?”

  “没错——不过,其实恶五郎的妹妹早在两年前就被他染指——而且被他奸杀了。”

  说到这里,阿银露出了懊恼表情。

  “寅五郎的妹妹名叫阿吉,在两国一家油批发商工作,即将成为老板夫人。不料宫府却怀疑阿吉涉嫌内神通外鬼,将她逮捕。”

  “内神通外鬼?”

  “没错,官府怀疑她是歹徒的内应。当然,她背了黑锅。”

  这时候治平插嘴,说道:“反正不知道是怎样刻意安排,后来这个案子由田所十内负责。于是,田所威胁寅五郎,若要阿吉平安出狱,就必须照他的命令行事,寅五郎只好答应。不过,他个性温厚,田所十内交代的事情未必都做得来。而且,他也曾经怀疑,妹妹会不会已经死了。于是——一

  “接下来就是诈术师又市出场的时候了——是吧?”

  没错——阿银叹口气,说道:

  “阿吉之所以如此不幸,元凶根本就是斩首又重。他受强盗雇用,闯入阿吉未婚夫的店,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所有人杀光。然后官府竟然认定阿吉是歹徒的内应,而将她投狱。”

  又重这家伙根本是个杀人狂。只要一天没有杀人,就会浑身发痒——治平补充道:

  “所以,和他在一起真是教人毛骨悚然呢——随时得提防命丧他的

  刀下。是吧,阿银?”

  “这还好吧。你不过和他相处一天而已,我却和他厮混了十天呢。把他引诱到伊豆来——整整花了我十天哪。”

  “是阿银你——把斩首又重引来的?”

  “是啊。而且——令村民苦不堪言的大恶棍黑达磨,也是我找来小屋开杀戒的——”

  “这么说来,那场赌场的乱斗也是——”

  “我们故意设计的”治平点头,又说:

  “黑达磨经营的赌场很会诈赌,寅五郎也知道,所以,他是耐着性子赌下去的。”

  “且,且慢。你们刚才说,黑达磨误认为田所十内是又重郎,将之隆杀。接着'又重郎误以黑达磨是鬼虎,而、将之斩杀。那杀掉又

  郎的是——”

  “就是寅五郎,也就是恶五郎。恶五郎一开始假装自己死了,又重郎杀了达磨之后,他便趁机杀死又重郎。恶五郎其实不好杀生,但又重杀掉妹妹未来夫婿家里所有的人,导致妹妹被监禁,此仇非报不可。刚好恶五郎力气很大,只有他能打倒又重郎。又重的头颅被他砍下来时,就这么掉进了漩涡里——”

  “结果就变成了“舞首”?”

  百介闻言,不由自主地朝几乎完全被树影遮掩的巴之渊的方向眺望。

  此时的他不禁感叹——

  真相这东西,有时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注1:日本古代的参漩涡式家纹。

  注2:武士所绑的发髻。

  注3:武士两把佩刀中较短的一把。

  注4:平安时代初期制定的官住,负责检举京都都内的违法行为,同

  时也负责审理诉讼。

  注5:室町时代列江户时代监督武士行为的捕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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