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餐前酒~猎人之道~

  1

  爱•法的父亲吉尔•法结束了担任猎人的一生,在森林中凋零。

  那是爱•法刚满十五岁的隔月所发生的事情。

  吉尔•法是一位力量强大的男人,他总是出色地完成猎人的工作,无人能与他匹敌。

  这样的吉尔•法是爱•法的骄傲。

  然而,爱•法却失去了他。

  猎人在森林中凋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座森边之中,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在森林失去性命,没有人上了年纪还能安享天年。所以,比任何人猎捕了更多奇霸兽,最后遭奇霸兽角戳刺而亡的吉尔•法,他的人生道路一定是百分之百正确的——爱•法这么坚信。

  可是,爱•法的内心依然充满哀伤。

  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家人。

  她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法家没有分家,也没有亲族。数十年来,法家的血脉愈来愈小,到了今天,除了爱•法之外,法家就已经灭绝了。

  (我之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月光照耀进昏暗的家中,爱•法裹著父亲遗留下来的猎人服,无力地靠在墙上,抱著自己的双膝。

  这动作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父亲常常嘲笑她这种坐姿。

  而会这样取笑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使用奇霸兽毛皮制成的猎人服、身经百战的大小刀,再加上猎人的荣耀——兽角和牙齿串成的颈炼,爱•法只将这些物品带了回来,把吉尔•法的骸骨埋在森林之中。

  吉尔•法的灵魂回归森林了。

  他之后会与先人的灵魂一起看顾著爱•法。

  对于森边的猎人来说,这才是正确的生死观,他们不容许家人过度悲伤。

  身为森边居民,占满自己胸口的悲伤是对还是错?爱•法年纪还小,她甚至连这种事情都搞不清楚。

  (就算只多几天也好,真希望父亲吉尔能多教导自己一些关于猎人的入门知识……我竟然产生了这种念头,大家应该不会容许我以猎人的身份生活下去吧……)

  她用手触碰著放在地上的颈炼和皮革刀鞘。

  自己有资格继承父亲遗留下来的物品吗?爱•法并不清楚。

  爱•法的脖子上挂著颈炼,上面挂著父亲送给她的三颗牙齿和兽角。

  父亲留给她的狩猎道具,只有一把小刀。

  在爱•法满十三岁,能够进入森林深处的同时,就开始帮忙猎人的工作。包括设置陷阱的方式、找寻奇霸兽巢穴的手段、消除自身气息的方式、危险的『引诱奇霸兽果实』的使用方法,为了以猎人的身份生活下去所需要的方法,她都已经学过一遍了。

  不过,吉尔•法仍不认同她是一位独当一面的猎人。

  根据吉尔•法所述,由于爱•法身为女性,假如她想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还需要经过许多锻炼。爱•法自己也这么认为。

  等到有一天爱•法练就了成为猎人的能力,她需要亲手将猎捕到的奇霸兽带回家,拜托附近的女人将奇霸兽制成猎人服——吉尔•法也曾经这么说。

  (插图225P)

  就剩一步了。

  差那么一点点,爱•法便能练就足够的力量和技巧,成为一位不愧对任何人的猎人。

  爱•法更用力地揽住自己的双膝。

  自己没有其他家人或亲族,之后有办法以猎人的身份独自生存下去吗?

  在森边,自己这样的行为真的正确吗?

  她找不到答案。

  (母亲——梅,希望我以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但当我帮忙猎人工作时,父亲吉尔也喜出望外……我究竟该走向哪一条路才好呢?)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年老朋友纪芭•卢温柔的脸庞。

  你只要朝你认为正确的那条路前进就行了——当爱•法对纪芭•卢吐露出自己想当猎人的心愿时,纪芭•卢这么告诉她。

  可是,现在就连什么是正确的,或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她的概念都变得模模糊糊。

  (我该如何是好——)

  她将脸埋进膝头,觉得自己像是徘徊在没有出口的迷宫里。

  此时——黑暗中响起某种奇妙的音色。

  彷佛有东西在嘎吱作响。

  (这是什么声音啊?)

  若是平时的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而,这一晚的爱•法甚至挤不出这样的力气。

  她的手臂和腿都疲软无力。心也变得软弱。几个小时前,她的父亲才刚刚过世,爱•法的身心都还被禁锢在悲伤的泥沼里。

  (难道是奇霸兽从森林来到聚落之中了吗?森林不只想召唤父亲吉尔的灵魂,还要连我也一起带走吗?)

  想当然尔,就算奇霸兽进入人类聚落,它也不会主动用角猛撞坚硬的房子墙壁。但现在的爱•法已经无法甩开这种失控的念头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夸张到跟奇霸兽袭击聚落差不多。

  位于大房间深处的房间门,突然被人粗鲁地拉开。

  那间房间被当做仓库使用,没有通往室外的出入口。再加上爱•法回家的时候,会先确认所有房间的状况是否正常,才会插上玄关的门闩。

  尽管如此,现在却有人从内侧打开了房门。

  出现在爱•法眼前的人是一位举著烛台的高大男子——他穿著猎人的服装,是一位森边的年轻男子。

  「哟,我来打扰了,法家的爱•法……」

  他讲起话来慢吞吞的,相当刺耳。

  是一位陌生的男人。

  这位年轻男人看起来比爱•法年长一些。他身穿猎人服,胸口挂著装饰了兽角和牙齿的颈炼,腰间挂著一把巨大的刀。

  「你……你这家伙是谁啊?你究竟是怎么闯进这个家的?」

  「我是孙家长男狄咖•孙,孙家本家的长男喔。」

  孙家是在森边担任族长的氏族。

  既然他是孙家本家的长男,代表他有一天将会成为族长。

  「我有事情要找你。虽然有些失礼,但我是从窗子爬进来打扰的。」

  窗户上明明有镶嵌木格子耶。

  这么说来,刚刚那阵奇怪的声音,就是他在破坏格子窗的声音吗?

  爱•法没有感到愤怒,只觉得目瞪口呆。

  「真愚蠢……先不提你破坏了我的家,在森边这个地方,没有经过家人的允许就擅自闯入别人家,是相当严重的禁忌吧。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满脑子都只想著你。」

  烛台从下方照耀著这位年轻人——狄咖•孙平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丑恶的笑容。

  此时,爱•法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但已经太迟了。爱•法还来不及抓住摆放在地上的刀,狄咖•孙便已经发出笑声,扑上她的身体。

  狄咖•孙粗鲁地吹熄烛台的火苗,他巨大的身躯化为一道黑影。

  黑影拋下火光熄灭的烛台,两臂压住爱•法的身躯。

  「我听说了喔。你的父亲,同时也是你唯一的家人死了对吧。这么一来,你之后打算怎么活下去……?」

  「这种事和你完全无关!」

  尽管爱•法不停地挣扎,狄咖•孙粗大的手指依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对方将她按倒在铺著毛皮的地上,坐在她的腰际,不管怎么扭动身体挣扎,对方沉重的躯体依然动也不动。

  身为一位十五岁的女性,爱•法的身高算是相当高,身体也因为严酷的猎人工作而经过千锤百炼,但两人之间的体格差距还是太大了。

  狄咖•孙骑在爱•法身上,低声向她耳语:

  「当然有关系啊。爱•法,我打算把你接入孙家,成为孙家人。」

  「成为孙家人?」

  「是啊,毕竟我是下一任族长嘛。尽管我没办法娶法家这种弱小氏族的女人为妻,但若只是让你成为孙家家人,也不会有人抱怨的。无法自立维生的氏族,本来就只能仰赖大氏族的力量生存下去啊。」

  「……」

  「你就拋下法这个姓氏,成为孙家人吧。这么一来,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喔。」

  在苍白月色的照耀下,对方令人厌恶的脸庞露出喜悦的表情,舔舐著舌头。

  爱•法感受著胸中深处剧烈的脉动,瞪著对方的脸。

  「……我听说孙家没有好好地完成猎人的工作,成天使用石之都赏赐的铜币吃喝玩乐。这是真的吗?」

  听到爱•法这番话,狄咖•孙狰狞地扭曲著嘴角回答:

  「要是想知道真相,你就成为孙家人吧。一旦成为族长家族的家人,你就可以过著随心所欲的生活喔。」

  「……你这样还算是森边居民吗!?」

  爱•法这么大吼,右膝撞向狄咖•孙的背。

  由于对方骑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没有办法使出太大的力气。然而,狄咖•孙没有想到对方会突袭自己,他的上半身猛然向前栽去。

  爱•法使出全力,用头锤撞向对方的脸。

  「呜呀!」

  鲜血飞溅而出,狄咖•孙发出哀号。

  他的鼻梁大概骨折了。狄咖•孙从爱•法身上跌落,双手覆盖住脸,满地打滚。

  「生为男人,却无法好好完成猎人的工作,甚至不惜犯下禁忌,袭击女人——你没有自称森边居民的资格!」

  「呜咿!」

  狄咖•孙发出一声惨叫后,开始往玄关逃窜。

  他拔开门闩,打开门,连滚带爬地跑出户外。爱•法抓起父亲遗留下的大刀,一边嚷嚷著「别跑」,一边追赶在后。

  一股来路不明的愤怒盈满了爱•法的全身。

  她彷佛将失去父亲的悲痛转化为怒意。

  (为什么……)

  为什么像父亲那样杰出的猎人会死亡,这种卑贱的人却可以恬不知耻地活下来呢?

  为什么森林要为居民带来这种不合理的命运呢?

  苍白冻结的月色下,狄咖•孙宛如一只埋头乱窜的受伤野兽,而爱•法追著他的背影。等到回过神来时,爱•法发现自己正爆出愤怒咆哮:

  「你这个卑劣的家伙,不要逃!你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受罚!」

  「咿咿咿咿咿!!」

  或许是因为刀子太重,爱•法也一直难以追上狄咖•孙。

  然而,当他们穿过平坦的黄土地、逼近兰特溪沿岸的岩石地带时,狄咖•孙的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

  他就这么倒在地上,一边大力喘著气,一边望向爱•法。

  他的脸庞因恐怖而扭曲,满是血和泪。

  「等、等一下!是我不好!拜托你原谅我!」

  「你真的是族长家族的人……不,你真的是森边居民吗?」

  爱•法的呼吸微微急促,用双手举起大刀——

  这是一把沉重的钢刀。

  看到爱•法的手指伸向皮革刀鞘,狄咖•孙发出了更心慌意乱的喊声:

  「你、你打算拿刀砍向族长家族的人吗!?你觉得孙家会允许你的行为吗!?爱•法,假使你杀了我,你会被孙家肃清喔!」

  「开什么玩笑!就算你来自族长家族,打破规矩也只能受罚了!」

  「你、你说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还没做啊!杀害清白的人可是最严重的禁忌喔!?」

  「……这样啊。你确实还没有对我做出任何事。你只是让我仰躺在地上罢了,我确实无法要求你献出性命。」

  爱•法冷冰冰地拋下这句话,朝狄咖•孙逼近。

  「可是,你在没有获得屋主允许的状态下,踏入我家。按照规定,为了赎这个罪,你必须献上自己的脚趾。」

  「咿呀啊啊!」狄咖•孙发出了宛如女人般的尖声哀嚎,在坚硬的岩石地上匍匐前进。

  「拜托你!原谅我吧!我只是想邀请你进孙家罢了!我只是没有办法把你这样美丽的女性丢下不管啊!」

  「你这个蠢货……」

  爱•法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不过,她察觉自己的心迅速变得冷漠。

  这是一把用来狩猎奇霸兽的刀子。是父亲吉尔•法遗留给自己,重要的猎人用刀。倘若让这种卑鄙小人的血污染了这把刀,简直荒唐又愚蠢。

  「……所谓不值得斩杀的人,指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男人吧?孙家的狄咖•孙。」

  狄咖•孙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鼻梁扭曲、脸上沾满鲜血,彷佛察觉到爱•法的犹豫般,脸上浮现出卑劣的笑容。

  「是啊,就算砍伤我,你的父亲也不会起死回生吧?我不会说你的坏话,跟我一起回孙家……」

  爱•法用包裹著皮革刀鞘的刀子用力殴打狄咖•孙的面颊。

  狄咖•孙微弱的哀号声拉著长长的尾音,随著噗通一声,巨大的身体沉入兰特溪。

  「你、你做什么啊!你这个孤僻的暴力女!竟然敢忤逆孙家,别以为可以就这样算了……!」

  爱•法转过身,毫不在意逐渐流向下游的狄咖•孙说的这些话,踏上了归途。

  她就这么赤著脚踏在岩石地面,怀中紧紧抱著那把刀。

  父亲遗留下来的沉重猎刀,没有告诉爱•法任何事情。

  ◇

  几刻钟前。

  卢家本家的大房间一直回荡著幼童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现在全家人正聚在一起享用晚餐。平常这个时候,大家应该会共享天伦之乐,笑声不绝,但今天却只传出悲伤的哭泣声。

  哭个不停的人是卢家么女,莉蜜•卢。

  莉蜜•卢刚满六岁,她啜著白浊的汤,啃著切成薄片的奇霸兽腿肉,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哭丧著脸。由于她正在享用今天所捕获的生命,不能疏忽重要的晚餐,所以尽管不断啜泣,她依然拚命地吃著。

  「喂——该适可而止了吧,莉蜜?」

  父亲发出让人联想到地鸣的低沉声音之后,哭声瞬间停止了。

  然而,吸鼻子的声音、无法压抑的抽噎声,以及咀嚼著食物的声音,马上又在大房间中缓缓扩散开来。

  「喂!我叫你适可而止,你没听见吗!?」

  父亲——卢家家主东达•卢的怒吼终于爆发开来。

  莉蜜•卢抖了一下,瑟缩著身体望向父亲,但从她光洁脸颊上滑落的泪水却完全没有停止。

  「因为……因为,吉尔•法死了啊……吉尔•法明明还那么年轻,那么强壮……」

  「不管多么年轻、多么强壮,只要担任猎人,不管何时在森林中凋零都不足为奇。悼念他的死去并非错误的行为,然而太过头的话,有可能会污损猎人的荣耀。」

  这么回答的人不是家主,而是长男吉萨•卢。

  他宛如一条线般的细长眼睛凝望著莉蜜•卢,吉萨•卢粗壮的脖子微微一偏问道:

  「话说回来,这位吉尔•法究竟是哪号人物?我不曾听过这个氏族名称。」

  「莉蜜与纪芭婆婆和一位叫做爱•法的女生有来往,这个人是她的父亲……不过,我也只听过他的名字而已啦。」

  么弟路多•卢啃著肉,转头望向隔壁的哥哥。

  「达鲁姆哥哥,你有看过那位大叔吧?毕竟从去年开始,就由你陪父亲一起去参加家主会议嘛。」

  「是啊。对方是一位古怪的男人。」

  达鲁姆喝下水果酒,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开口:

  「明明没有家人陪他一起参加家主会议,他的胸口却挂著许多牙齿和兽角。他的外表虽然平凡无奇,但却是个可疑的家伙。」

  「他才不可疑呢!吉尔•法就是这么强大的猎人喔!」

  莉蜜•卢放声大喊后,泪滴再次有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但是,他却被奇霸兽杀害……这么一来,爱•法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个法家只有父亲和女儿吗?这么一来,他的女儿就只能嫁入亲族,或是成为亲族家的家人了。」

  吉萨•卢极其冷静地回答后,莉蜜•卢大力摇著头,晃著红褐色的头发。

  「法家没有任何亲族……爱•法会怎么样呢……」

  「没有亲族?假如没有家族或亲族,那位名叫吉尔•法的男人要如何猎捕奇霸兽?不管猎人的力量有多强大,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有任何收获的。」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经过好一阵子的沉默,二哥达鲁姆•卢不悦地低语:

  「所以我才说他很可疑啊。」

  「他才不可疑呢!爱•法满十三岁之后,就一直在帮忙猎人的工作唷!这两年来,他们家不是只靠一个人狩猎,而是两个人喔!」

  「什么?女人为什么要帮忙猎人的工作?」

  「那是因为……」莉蜜•卢有些吞吞吐吐。

  「……因为爱•法本来就想成为猎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忙吉尔•法……」

  「女人想成为猎人?」

  在这之前,卢家的女人们本来一直端庄地听著事情的发展,现在她们也发出了惊呼声。

  除了莉蜜•卢和大长老纪芭•卢之外,没有人知道爱•法真正的经历。纪芭•卢从上个月开始便卧病在床,甚至连走到大房间的这一段路都让她的病体感到难受,现在蒂多•敏•卢正陪她待在卧房中。

  「这还真是惊人。一般来说,假如家族和亲族都不在了,他应该只能和女儿一起成为其他家的家人。就算这样会失去法这个姓氏,但生命是无法取代的啊。」

  「就是说啊。到头来,他竟然还让女儿帮忙猎人的工作!真是让人搞不懂。」

  「我不是说了吗!?爱•法是自愿帮忙猎人工作的啦!笨蛋路多,不要说爱•法和吉尔•法的坏话!」

  「吵死了。莉蜜小鬼头,不要迁怒于我!」

  「路多也是小鬼头呀!路多小鬼头!笨蛋路多!」

  路多•卢鼓著脸颊想要开口反驳。可是,看到年幼的妹妹苦著脸,他也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表情。

  「……不过,既然最后连父亲也死了,这位爱•法也只能仰赖其他氏族了。只要她嫁入邻近的家里,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生活,就能连爸爸的份一起长命百岁了吧?」

  「是啊。对于森边居民来说,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吉萨•卢这番话成为结束这场问答的暗号。

  后来,莉蜜•卢意志消沉地再次吃起晚餐。而东达•卢——到头来,除了一开始曾经破口大骂,他后来便不再开口。

  他那双比任何人都还要猛烈燃烧的蓝色双眸,现在散发出了若有所思的光芒。然而,任何一位家人都没有发现。

  2

  「爱•法,究竟怎么了啊!?」

  发出这阵惊呼的人,是住在法家附近的岚家女儿——莎莉丝•岚。

  爱•法不常与其他氏族的人打交道,这是她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如你所见,我正在修理坏掉的格子窗。」

  爱•法用锯子锯著木材,粗鲁地回答。

  现在的时刻刚好介于拂晓至正午之间。爱•法一如往常地完成搜集柴火和香草的工作之后,现在正努力地修缮著昨晚被狄咖•孙破坏的格子窗。

  爱•法将猎人服和大刀小心翼翼地收在家里。她和莎莉丝•岚一样,身穿女人的轻便衣装。莎莉丝•岚一脸担心地冲向她的身边说:

  「真过分……究竟怎么会坏成这样?简直就像是把猎刀之类插进窗户里,强行把格子窗折断呢。」

  「对方应该就是做了这种野蛮的举动吧,竟然帮我增加多余的工作。」

  父亲刚过世,爱•法的模样却和平时没两样。莎莉丝•岚见状后似乎感到放心,消瘦的脸上浮出笑容。

  然而,她马上又蹙起眉头问:

  「真的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他究竟有什么企图呢?」

  「谁知道。不管对方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原谅他的行为。虽然没有砍下对方的脚趾,但我把他拋进兰特溪里头了。」

  「这样啊……该不会是城里的人悄悄潜入这里吧?」

  莎莉丝•岚的脸上失去几分血色,绞弄著双手。

  爱•法停下锯著木头的手,注视著儿时玩伴担心的脸。

  「城里的人怎么可能会踏进森边这块土地?那个无法无天的人说自己名叫狄咖•孙。」

  「狄咖•孙……欸?爱•法,那不是孙家本家长男的名字吗?」

  「是啊,他确实有这么报上名字。我听说族长家族极为堕落,说不定是真的喔。」

  莎莉丝•岚的脸庞明显地变得铁青。

  「爱、爱•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孙家是领导森边人民的族长家族喔?那位孙家的长男总有一天会当上族长……」

  「嗯。所以,我认为昨晚那可恶的家伙可能是报了假名。既然这种人能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举动,他应该也会若无其事地使用别人的名字吧。」

  「不、不是的,爱•法!孙家之中确实有几个人会做出这种蛮横的举动!尤其是孙家长男……大家都说他只要一看到美人,马上就会失去理智喔。」

  美丽还真是多余的东西……爱•法露出有些嫌恶的表情。

  「为什么大家可以容忍这种恶行?这么一来,森边的规矩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因为孙家的力量比其他氏族都要强大……在所有氏族之中,能够忤逆孙家的人,就只剩拥有相同力量的卢家了。」

  爱•法的表情更加扭曲,她用力搔了搔金褐色的头发。

  「那么,那个可恶的东西真的是下一任族长啊……真是可悲。那种人根本没有能力领导人民。」

  「现、现在不是悠哉地说著这种话的时候!爱•法,你真的对狄咖•孙出手了吗?」

  「是啊,我把他丢进兰特溪了。」

  莎莉丝•岚摇摇晃晃地倒在爱•法身上,然后,她慌张地抓住爱•法的双肩。

  由于女人穿的衣服只会遮住胸部,所以爱•法的肩膀光裸在外。

  莎莉丝•岚的手好温暖——当对方抓著她裸露的肩膀时,爱•法在心中悄悄这么想。

  「爱•法!你要去向孙家道歉喔!要是那位长男真的犯了罪,他们说不定会原谅你的举动……总之,快去!」

  「你在说什么啊,我对他够宽容了。我只把他丢进溪里喔,没道理要向对方道歉啊。对方才应该要感谢我吧。」

  「这种道理对孙家是行不通的!你找一位可靠的男人陪你去吧……啊,可是法家没有亲族吧?究竟该如何是好……」

  爱•法有些烦躁地抓住莎莉丝•岚纤细的肩膀说:

  「莎莉丝•岚,谢谢你担心我。既然我没做错事,我就不打算低头道歉。不用理会那种蠢蛋。」

  「怎么可以这样?对方是族长家族喔。」

  「……假使传闻是真的,孙家不过是一群没有好好完成猎人工作的家伙,不需要畏惧他们。他们只要来复仇,我就反击,再让他们跌进溪里。」

  「怎么这样……就算你很强壮,对方只要带几位男人过来,你也无计可施吧?」

  「如果没有实际试试看,怎么知道我办不到?」

  就算真的办不到,她也没有理由妥协。

  倘若不能照著自己的心意过活,就应该让灵魂回归森林吧?

  尽管爱•法这么想著,莎莉丝•岚的脸上依然只流露出焦躁。

  (……是我太奇怪了吗?)

  人类——森边居民就应该这样活著,亡父这么教导爱•法。遵守规则、猎捕奇霸、活在森林、死在森林。这是森边居民该有的姿态,爱•法从小开始便听著父亲的谆谆教诲长大。

  然而,莎莉丝•岚却一反常态地用强劲的眼神瞪著爱•法,彷佛爱•法才是不懂道理的傻瓜。莎莉丝•岚是一位个性善良的女孩,不过两人常常像这样意见不合。

  不只是莎莉丝•岚,住在附近的岚家和佛家亦是如此。尽管他们平时很关心不常来往的法家,但他们有时似乎难以接受爱•法和吉尔•法的行为。

  看到爱•法努力进行著猎人的工作时,他们表现得尤其明显。

  女人应该致力于女人的工作——搜集木柴和香草、鞣制毛皮、掌管炉灶、等待外出狩猎的男人归来,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

  爱•法有在搜集木柴和香草,也有掌管炉灶,尽管人手不够鞣制毛皮,但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她就和父亲携手合作,两人没有性别之差,通力完成所有的工作。

  在岚家,男人也会帮忙女人的工作。当猎捕不到奇霸兽的季节来临时,男人在休息之余,也会将水瓶搬到水源地,或是帮忙女人砍柴。爱•法已经目睹好几次男人从事女人工作的景象了。

  尽管如此,这些人却不容许女人从事猎人的工作。

  女人没有力气,无法肩负猎人的工作——这大概是主要的理由。

  爱•法虽然还不是独当一面的猎人,她却已经能够可靠地帮忙父亲的工作。只要能长高一点、身体再多练出一些肌肉,她认为自己绝对可以和男人一样使用沉重的大刀。她跑步的速度和灵敏度已经超越父亲了,当奇霸兽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瞬间,她也有办法只用小刀来击退对方。「只要再经过一些锻炼,你的能力应该就不辱猎人这个名号了」——绝不会讲客套话的父亲吉尔•法曾对爱•法这么说。

  在森边,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当猎人。

  爱•法一定有成为猎人的天赋。

  就算这样,在森边这块土地上,只有三个人能够接受爱•法想要成为猎人的心愿,分别是父亲吉尔•法、纪芭•卢和莉蜜•卢。

  「爱•法……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莎莉丝•岚终于难以启齿似地这么开口:

  「吉尔•法是一位勇敢的猎人,但他已经在森林中凋零了。除了他之外,你没有其他家人或亲族,之后要怎么生存下去呢?」

  「这个嘛——」话才说到一半,爱•法就闭上嘴。

  「之前还有吉尔•法陪在你身边,现在剩下你一个女人家,是无法生存在森边的。你必须嫁去其他家,或是请别人家让你成为家人……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吧?」

  「可是,这么一来法家会灭绝。」

  「现在的状况和灭绝已经没有两样了。爱•法,不论你的外表有多美丽,没有男人会入赘到一个没有家人和亲族的家中。」

  「……我告诉过你,不要用那种词汇来形容我的外表。」

  爱•法不悦地撇下嘴角,莎莉丝•岚说了句对不起后,露出久违的笑容。

  「可是,这是真的吧?爱•法,你也满十五岁了,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年龄啰?虽然之后一定会有许多男人来提亲,不需要我担心……」

  「我不考虑嫁人。与其要我出嫁,还不如让我成为其他家的家人,从事猎人的工作。」

  「没有人会接纳女性猎人的。爱•法,女人的工作应该是守护家庭、养育子女、孕育下一代吧。」

  爱•法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不考虑出嫁,也不会有男人想要娶我吧。莎莉丝•岚,你一定对我有很大的误会。」

  「才没那回事呢。爱•法,你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女性喔。」

  莎莉丝•岚绽开微笑,用双手紧握住爱•法的指尖。

  「不管是那头色泽偏淡的发丝、五官,还有纤细的身体,全都相当美丽……爱•法,为什么你这么苗条,还有办法帮忙猎人的工作呢?」

  「我才没有你那么纤瘦呢……而且,莎莉丝•岚,已经有人跟你提亲了吧?」

  听到爱•法的反击,莎莉丝•岚羞红了脸回答:

  「嗯,是呀……啊,事情还没有定案呢。可是,我大概会嫁去佛家吧。」

  「佛家啊……这么一来,居住地几乎没变呢。」

  「是呀,岚和佛本来就是亲族……爱•法,你乾脆嫁进岚家嘛。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成为亲族了喔。」

  莎莉丝•岚这么说后,悲伤地敛下眉梢继续开口:

  「在这之前,你得想办法处理孙家的事情呢。若是和族长家结下梁子,那就不用想出嫁了……」

  「……孙家怎么了吗?」

  下方突然冒出一位小女孩的声音。

  爱•法反射性地跳向旁边后,瞪著发出声音的人。

  「莉蜜•卢,我告诉过你几次了,不要在消除气息的状态下靠近别人!」

  「嘿嘿,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呢。爱•法!我放心了!」

  这位有著一头蓬松赤褐色发丝的娇小少女•莉蜜•卢,露出开心的笑容望著爱•法说:

  「……所以,孙家怎么了吗?」

  ◇

  当天卢家的晚餐时间,比前一天更为喧闹。

  想当然尔,是因为莉蜜•卢带回家的惊人情报——

  「哼……孙家的笨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啊。」

  今天的东达•卢面带笑容。

  他的笑脸宛如一头发现猎物的肉食野兽。

  「这起事件太过愚蠢,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究竟人要堕落到什么程度,才会做出如此卑鄙的举动啊?」

  长男吉萨•卢的表情极为温和,却拋出了相当毒辣的发言。

  家主的伴侣米雅•雷•卢坐在他的对面,叹了一口气说:

  「那位爱•法真是位可怜的女孩呢。父亲才刚过世,当晚又遇到这么过分的事情……莉蜜,之后怎么了吗?」

  「什么事都没发生喔!有一位爱•法的朋友劝她最好要向孙家道歉,可是爱•法依旧跟往常一样。她说:『不管对方是不是来自族长家,她只是让卑劣之徒尝到报应』……爱•法真的不要紧吗?」

  莉蜜•卢早已泪眼汪汪。

  她不要紧——没有人敢肯定地这么说。二十年来,族长家族•孙家只是不停向下沉沦。卢家的力量与孙家并驾齐驱,只要他们严加戒备,对方表面上就不敢引发骚动。然而,他们一定会在背地里做出残忍的举动,孙家就是这么地卑劣。

  「家主,我们该怎么做才好?这位爱•法的气魄确实很了不起,但若她一直坚持己见,邻近的人家也不会想要娶她吧?」

  「喔……你也这么想啊?」

  东达•卢咧嘴大笑,他的伴侣愁眉苦脸地放下吃到一半的木盘继续说:

  「当然啊。不管是法家、佛家还是岚家,尽是些我没有听过的名字。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些小氏族,和大氏族没有血缘关系吧?所以这些小氏族的人当然不敢违逆孙家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们没必要帮助非亲族的人,法家离卢家也还隔著一段遥远的距离。老实说,就算我们想帮忙,也没办法伸出援手吧?」

  「说得也是。法家不是我们的邻居,我们也没办法去她们家帮忙站岗。」

  以米雅•雷•卢为首,卢家的女人们都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爱•法与她们重视的家人纪芭•卢和莉蜜•卢有往来。尽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友情有多么深厚,但看到莉蜜•卢哀戚的模样,自然也让她们对爱•法产生了好感。

  「达鲁姆,我记得你已经十七岁了吧。」

  笑得像一只野兽的东达•卢望向次男。

  这位年轻人的眼神相当锐利,完全不输父亲。他讶异地点点头回应。

  「既然如此,你也差不多该讨老婆了。你不如就娶那位野丫头当老婆吧?」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发出惊呼:

  「老爸,你是认真的吗!?你要达鲁姆哥哥娶那位女孩!?她来自一个没有家族和亲族的小氏族喔!?」

  么弟路多•卢像是代表所有家人般,开口询问父亲。

  「是啊。你才刚满十三岁,而吉萨已经讨了一位能干的老婆。既然如此,家里只有达鲁姆这位男人可以娶她吧?」

  「可是……」

  在森边这块土地,大家最重视血缘关系。

  在森边,婚礼就是增强氏族力量的手段。大家会让儿女结为连理,是为了与有血缘关系的亲族缔结更深厚的羁绊,或是为了与有力量的氏族结下新的羁绊。

  「家主东达,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倾心于法家……既然如此,不如让她嫁进卢家分家,或是卢堤姆家和雷家等亲族也无妨吧?只要把分家和亲族算进来,未婚男性的数量应该多如繁星。」

  「这样啊?」

  听到长男吉萨•卢这番话,东达•卢的脸上收起了强悍的微笑。

  「吉萨,你是要把反咬了孙家一口的野丫头推给我们的分家或亲族吗?」

  「是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更重视卢家本家的血脉。身为长男,虽然我娶了妻子,遗憾的是一直没有生下子嗣——倘若我一生没有孩子,就这么凋零于森林之中,达鲁姆将成为下一任家主,他的孩子将会继承本家吧?」

  吉萨•卢的太太莎堤•雷•卢有些无力地垂下眼帘。

  东达•卢斜眼确认到她的反应,用鼻子「哼」了一声。

  「只不过才一两年没有结果,不要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而且,光靠那对孤僻父女两个人就猎捕了许多奇霸兽,凭他们的血脉,应该可以生出一位杰出的猎人吧?就算没有家族和亲族,只要他们身上流著强大的血脉,那就不会有问题。」

  「家主东达,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吉萨•卢细线般的双眼眯得更细了。

  「家主,你和那位叫做吉尔•法的男性是否有什么渊源?你们不只是在家主会议上打过照面,应该还有更深的交流——」

  「没有这么夸张,只是以前跟他有点来往罢了。」

  东达•卢不耐烦似地这么说,挥了挥厚实的手掌。

  接下来,他再次露出偷快的笑容,望向绷著脸陷入沉默的达鲁姆。

  「我很清楚那个古怪家伙是一位多么厉害的猎人。而他的女儿究竟适不适合卢家,我认为有值得确认一下的价值。」

  用完晚餐,莉蜜•卢造访了纪芭•卢的寝室。

  卧病在床的纪芭•卢躺在叠了许多层布的睡铺上,静静地凝望著莉蜜•卢的脸。

  「所以……你究竟希望事情怎么发展呢……?」

  「我不知道。我绝对不希望孙家人对爱•法做出过分的事情,可是……我也完全无法想像爱•法成为达鲁姆哥哥的妻子。」

  莉蜜•卢已经被庞大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了。

  纪芭•卢用自己宛如枯枝般的纤细手指,包裹住她娇小的指尖。

  「男人和女人的缘分,只有他们本人才会瞭解……只要有缘,就会结合在一起,若是无缘,什么都不会发生……就算不用我们担心,爱•法一定也能选择出最正确的道路……」

  「嗯,如果是之前的爱•法,我也不会担心她。可是,吉尔•法死后的爱•法……外表虽然跟以前一模一样,还是有些不同之处呢。」

  听到莉蜜•卢这番话,纪芭•卢的嘴角因担忧而颤抖。

  「这样啊……?婆婆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爱•法了,所以不知道爱•法变成什么模样……失去重要的父亲,爱•法想必很悲伤吧……」

  莉蜜•卢和吉尔•法见过好几次面,然而,腿不好的纪芭•卢却不曾拜访过法家。由于两家相隔遥远,纪芭•卢和爱•法总是在两家的中间地见面,让友谊加温。

  四年前,纪芭•卢与爱•法第一次见面。那时莉蜜•卢才两岁,纪芭•卢带著最喜欢散步的莉蜜•卢走得稍微远了点,两人便在路上遇到了爱•法。

  她们相遇了两年后,满十三岁的爱•法开始帮忙父亲工作,彼此也不常碰面了。再加上纪芭•卢的腰腿不好,她们从一个月见一次面,减少为两个月见一次面——就这样,纪芭•卢现在只能卧病在床。

  莉蜜•卢长大了许多,现在家人已经能容许她独自出去玩。每隔不到半个月,她就会跑去爱•法家。纪芭•卢则已经超过两个月没见到爱•法了。在这段期间,爱•法就遭遇了父亲吉尔•法的骤逝。

  「莉蜜……爱•法就拜托你了喔……?」

  纪芭•卢突然用虚弱的声音这么说。

  光是这样的声音,就让莉蜜•卢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拜托我?我什么都做不到啊!纪芭婆婆,我又不像你一样能言善道!」

  「你不需要说些什么呀……你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够了……只要你能笑著陪伴她,爱•法一定不要紧……」

  「怎么可能不要紧!纪芭婆婆,你也帮帮爱•法嘛!」

  莉蜜•卢的水灵大眼中终于落下了泪珠。

  纪芭•卢用她因病而疲惫的视线,无力地望著少女哭泣的脸。

  「婆婆……说不定已经不行了。就算这场病能痊愈,我可能再也无法有精神地走路了……今天,又掉了一颗牙……」

  「我不要!吉尔•法已经死了,我绝对不要你也跟著离开!你不是说过了吗?你要活到我出嫁的时候!」

  「我也想活到那时候啊……可是,由上了年纪的人先离开人世,这才是正常的事情……我已经活得比所有森边居民都还要长久了,不可能会畏惧死亡……」

  「我不知道啦!笨蛋纪芭婆婆!」

  莉蜜•卢抓著纪芭•卢纤弱的胸口,嚎啕大哭。

  纪芭•卢颤抖的手环抱住她小巧的背脊,沉静地喃喃自语:

  「我已经活够了……所以,森林之母啊……如果你真的是我们的母亲,请让这些年幼的孩子获得幸福……你可以早点召唤我这种老婆婆的灵魂,并将力量赐予这些孩子们……」

  3

  隔天——爱•法迎接了一群意想不到的访客。

  这群客人分别是卢家家主东达•卢,以及他的三位儿子。

  「你就是卢家本家的家主啊……我是法家的爱•法。」

  接近正午的阳光烧灼似地照耀著爱•法的颈项,她露出僵硬的表情,用眼神向对方致意。他们站在法家门口。当爱•法正要到屋外晒乾皮果叶时,她正好遇上这三位魁梧的客人。

  「我和卢家的纪芭•卢与莉蜜•卢偶然相识。我听说纪芭•卢卧病在床,她后来的状况如何?」

  「她的病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但她的情绪变得相当脆弱。现在已经难以自力行走了……哼,你看起来确实很有胆量。」

  东达•卢巨大的躯体大概有爱•法的两倍大,他用炯炯有神的双眼瞪著爱•法。

  这群男人散发出的力量真是威猛——爱•法在心中为之惊叹。

  不仅是东达•卢,他最年长的儿子几乎和东达•卢一样高大,身体同样也洋溢著力量。第二个儿子还很年轻。虽然年轻,身高同样挺拔,四肢和身体也都相当结实。他的双眼有如野兽一般熠熠生辉,和父亲如出一辙。

  年纪最小的儿子外表依然稚嫩,尽管穿著猎人的服装,脖子上却跟爱•法一样,只有三颗牙齿和兽角,他并没有散发出太强烈的魄力。这位少年应该才满十三岁,刚刚获准进入森林。

  (假如两天前袭击我的是这样健壮的男人们,我一定逃不掉。)

  这让爱•法感到懊悔不已。

  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与这群男人相比。爱•法不仅没有办法跟他们对决,甚至无法逃出这群人的魔掌——爱•法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她认为自己只能够打败那位自称是路多•卢的少年,这一定是因为少年还太年轻。只要他累积一到两年猎人的经验,绝对能获得不输父兄的力量。她已经感受到了少年体内萌芽的力量,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所以,各位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东达•卢捋著下颚宛如钢丝一般坚硬的胡须,瞪著爱•法。

  「原来如此啊……」他的口中终于流泻出低喃。

  「你的发色和长相与母亲极其相似。然而,那双眼睛——哼,你的身上确实也流著那个孤僻家伙的血液。」

  「东达•卢,你和我的父母有交情吗?」

  爱•法讶异地这么问后,东达•卢冷漠地回答她:「以前碰过几次面。」

  「我没有跟他们建立深厚的缘分,我只在年轻时和你母亲见过一次面。最近,我和你的父亲也只会在家主会议时碰上面罢了……不说这个了,法家的爱•法,听说你和孙家结下梁子?」

  「是啊,这件事不值一提。」

  爱•法由衷地这么说。

  跟现在眼前这些男人相比,狄咖•孙只不过是只缺牙的巨鼠罢了。没有好好完成猎人工作的男人,就只能拥有那种微弱的力量吧。

  「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对你来说,与族长家族结下梁子这件事不值一谈吗?可是啊,法家的爱•法,不管你的狩猎技巧磨练得有多高明,你终究是个女人喔。」

  「……你不需要提醒我这一点。」

  「既然如此,你就表现得像个女人吧。这么一来,我可以考虑让你嫁入卢家。」

  爱•法再次大惊失色。

  由于莉蜜•卢得知了关于狄咖•孙的事情,所以爱•法有猜想到对方迟早会提到关于孙家的话题——但他现在说的话完全出乎爱•法的意料之外。

  「卢家的家主东达•卢,你疯了吗?我没有家族也没有亲族喔?迎娶这样的人,对卢家有什么好处吗?」

  「判断这对卢家有没有好处,是我的工作。虽然这么说,倘若不问当事人的意见,我们也谈不下去……达鲁姆,如何啊?你有意娶这位野丫头为妻吗?」

  他开口问身高排行第二的儿子。

  卢家的二哥,达鲁姆•卢——他比父亲带了几分阴郁的眼眸微微眯起,彷佛正看著某种闪闪发亮的物体般。

  「……我没有意中人。假如对方可以成为卢家的力量,要我娶谁都无所谓。」

  「不,我……」

  「然而,若对方是沉溺于模仿男人当猎人的女性,那就恕难从命了。」

  达鲁姆打断爱•法,拋下这句话。

  「女人的工作是守护家庭吧。假如有女人不完成这项工作,我会认为对方很没价值。」

  「你说得很有道理。法家的爱•法,你有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的决心吗?」

  四双眼睛蕴含著各种感情,锐利地凝望著爱•法。

  爱•法彷佛要反抗他们的视线般,这么开口:

  「我之后要怎么活下去,应该是要由我自己来决定吧!你们今天才第一次见到我,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质问!」

  「我说过了吧,因为我希望你能嫁进我们家啊,真是个无药可救的野丫头。」

  东达•卢轻轻一笑。

  这是一个相当让人火大的笑容——然而,却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恶意或敌意。

  「法家的爱•法,既然你已经和孙家结下梁子。这么一来,你之后应该无法安稳入眠吧。不过,一旦你成为卢家人,孙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出手的。」

  「你说得可能没错——」

  「再加上,你已经和卢家人有来往,我无法眼睁睁地把卢家人称为朋友的人让给孙家。」

  东达•卢宛如岩石表面般粗糙的脸庞缓缓浮现出另一种微笑。

  这是一张宛如凶猛野兽般的笑容。

  「我就在此发誓吧——法家的爱•法,倘若你成为卢家人,不管要牺牲什么,我们都会守护你。假使孙家的人们对你出手——我们就歼灭孙家。」

  「你要——歼灭孙家?」

  「是啊。二十年前左右,卢家没有成功歼灭孙家。为了雪耻,我们会欣喜地拿刀作战。」

  爱•法也听说过卢家和孙家不和。孙家诱拐了本来要嫁进卢家的女人,杀害了她。

  由于没有证据,卢家无法动手。

  在森边,卢家和孙家同为力量最强大的氏族。假如他们集中全力争斗,整个森边聚落都会毁灭。因此,就算彼此严重不合,两家人依旧愁闷地度过了这二十年的岁月。

  这份怒火,以及这份懊恼,在这个男人的巨大肉体中有如火焰般激荡不已。

  面对他那猛烈无比的气魄,爱•法不禁咬紧牙关。

  他真的是——一位气势磅礴的男人。

  这让爱•法感到畏惧。不可思议的是……这股气势同时也让她感到著迷。

  (身为人类……身为猎人,竟然能够如此强大、如此勇猛。)

  这位名叫东达•卢的男人,说不定不只能胜过爱•法,还有办法打败她父亲吉尔•法。

  不论何时都面不改色的父亲吉尔•法,以及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东达•卢。两人难以分出优劣。可是,这个男人或许能稍微赢过父亲,就连实力只有半吊子的爱•法都能感受到这一点。

  (这个男人说不定真的可以歼灭族长家族——孙家。)

  对于森边来说,这是正确的行为吗?

  族长家族若是灭亡,是不是代表整个森边居民都会灭亡呢?

  爱•法咬紧牙根以免发出颤抖的声响,忍耐著窜过全身的骇人感觉。

  要是不这么做,这个男人身上的力量就会压垮她,让她瘫倒在地上。

  「……法家的爱•法,你要选择哪一条路,由你自己决定。」

  东达•卢拋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三天后,我会再来。在那之前你要做出选择,而我们希望你能成为卢家人。」

  ◇

  (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爱•法在房子后方砍著柴,她已经烦恼了一整天。

  失去父亲吉尔•法之后,她每天都极其苦恼,这样的状况不但没有缓解,她反而还一天比一天更烦恼。

  (我该以猎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还是像个女人一样生活下去……我甚至还没有做出决定,就接到卢家的提亲?可恶,那个叫做东达•卢的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啊!)

  嫁进卢家本家这件事,对于爱•法来说,对方的提亲根本只是晴天霹雳。

  假使她真的放弃猎人的工作,下定决心出嫁——她将会和维持数年友情的朋友纪芭•卢和莉蜜•卢住在同一个家中,成为家人。这比莎莉丝•岚要她嫁入岚家更为离奇。

  二哥达鲁姆•卢身上流著纪芭•卢的血液。假设爱•法怀上达鲁姆•卢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也会流著纪芭•卢的血。

  这个想法甜美到让人晕眩,同时也让她产生了心惊胆颤的恐惧。

  (这就是缔结血缘啊……)

  每对男女都是做出这样的觉悟后,才结为连理的吗?

  她这股继承了父亲吉尔•法和母亲梅•法流传给她的法家血脉,将与纪芭•卢和莉蜜•卢相同的卢家血脉结合,让世界上诞出新生命。

  这样一定很幸福吧。

  正是太过幸福了,反而让人感到很不真实。

  (但是……)

  她对达鲁姆•卢这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今天才初次见面,她也不曾和对方深谈,自然不可能对这样的人怀抱著特别的感情。

  不,听说有些人只看了一眼,就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伴侣。但至少当爱•法看到那位年轻人时,没有涌出那样的感觉。

  硬要说的话,达鲁姆•卢是会让她燃起戒心的类型,他身为猎人的能力应该很卓越。爱•法对他的印象是傲慢,散发著宛如一把白刃般的锐利气场,全身洋溢著过多的力量。这真的是那位莉蜜•卢的哥哥吗?爱•法不禁想要怀疑他的身份。

  她更无法想像嫁给那个男人的自己。

  想到自己能成为纪芭•卢和莉蜜•卢的血亲,就让爱•法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然而,对方应该不会容许她为了这种理由而嫁进家里吧。

  再说,这样的行为未必会让纪芭•卢和莉蜜•卢感到幸福。

  对于爱•法来说,她们是自己无可取代的朋友。但是,纪芭•卢拥有为数众多的家人和亲族,从纪芭•卢的角度来看,爱•法的存在应该极其渺小。

  她并不是在怀疑纪芭•卢的真情。不过除了父母之外,爱•法本来就没有任何血亲,两年前母亲过世,两天前父亲身亡,这样的爱•法和纪芭•卢等人的立场太过悬殊了。

  对于爱•法来说,纪芭•卢、莉蜜•卢,还有以莎莉丝•岚为首的少数朋友,是她现在的心之寄托。

  然而,纪芭•卢她们有约十人的家族、约二十人的分家血亲,以及约七十人的亲族。

  假使要优先重视血缘关系,爱•法的存在比他们还要低阶。

  尽管如此,她却毫不在乎。就算自己在最重视的人心中只排行第一百零一位,她们的笑容、她们说的话,和能为自己带来的喜悦依然不会改变。

  (就算没有缔结血缘,我们还是朋友。)

  她一边这么思考,一边用柴刀砍著柴。

  此时——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爱•法敏捷地跳了开来,她拋下手中沉重的柴刀,握住腰际的小刀。

  「抱歉,吓到你了吗?」

  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孙家人,也不是卢家人,而是附近的佛家人。

  她不清楚对方的名字,但她记得这个人是家主的弟弟,是一位年约二十岁的木讷年轻人。

  「怎么了?这种时候,男人不是已经进森林了吗?」

  「是啊,哎呀……这件事很丢脸,我昨天狩猎的时候伤到脚踝。因为这双腿现在无法追上奇霸兽,所以今天休息一天。」

  尽管这个男人的身高还算高,但身材却有些纤瘦。

  见过卢家的男人之后,这样的感觉更为强烈了。跟这个年轻人相比,年纪尚幼的卢家么弟甚至还比他更有力量。

  (倘若对方只有这点程度,我根本不用逃跑,就能打倒他……不,这种想法太自傲了。)

  而且对方是和法家有私交的佛家人,她也没有理由要打倒对方。

  然而,他们之间的交情并不深,这个年轻人没道理会亲密地跑来找自己交谈。

  「然后呢?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现在正在工作。」

  「嗯……其实……我刚刚看到卢家家主走在路上。卢家应该在更南边……我猜想他是不是来了一趟法家,现在正要回去……」

  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身为佛家人,他应该清楚卢家的莉蜜•卢常常出入法家吧。所以,就算这位年轻人能猜到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爱•法拾起刚刚拋下的柴刀,用刀背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回答:

  「卢家家主一行人正是来拜访法家没错。他突然过来造访,我也吓了一跳。」

  「果然如此……他是为了什么理由而过来一趟的……?」

  「……一件我并不想对人提起的事情。」

  爱•法老实地说。

  听到她这么回答,年轻人瘦长的脸上浮现强烈的不安。

  「法家的爱•法,假若我的想像与事实不符,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但对方该不会是想要你嫁入卢家吧?」

  「你怎么知道?」

  爱•法不禁开口反问。

  年轻人的脸庞莫名地因悲伤而扭曲。

  「果然是这样……爱•法,你这么美丽,我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

  「佛家的二哥,你可以不要轻率地说出这种话吗?这样有些失礼吧?」

  爱•法忍耐住咂舌的冲动,开口抱怨后,年轻人一脸迫切地走近她说道:

  「这一点也不轻率。法家的爱•法,你是一位美人。我从以前——从好几年前开始,就这么想了。」

  尽管大惊失色,爱•法依然不准这年轻人继续接近自己。她维持著彼此伸长手也不会碰触到对方的距离,迅速后退。

  年轻人悲伤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爱•法,佛家是一个相当弱小的贫穷家族。我们必须和同样式微的亲族携手合作,才有办法生活下去。身为猎人,我也不像你的父亲那么杰出——更不用说卢家的男人,我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

  「……那又怎样?氏族的大小根本不重要。」

  「爱•法,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希望你能成为佛家人。佛家二哥马沙•佛,要向法家的爱•法提亲。」

  爱•法错愕地呆站在原地。

  自己明明是一位丝毫不惹人怜爱的女性,为什么会有人要向自己求婚——她会如此错愕,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位年轻人根本不应该对她说出这种话。

  「等一下,佛家的二哥,是我误会了吗?我一直以为——你要娶莎莉丝•岚为妻——」

  「这件事情还没拍板定案。只要我取消这门亲事,好好地对岚家低头道歉,未来就不会产生纠纷了。」

  「你要取消自己和莎莉丝•岚的婚礼!?为什么!?」

  爱•法下意识地抬高了音量。

  年轻人……马沙•佛,他木讷的脸庞浮现出拚命的表情,凝望著爱•法。

  「我从以前就爱慕著你,然而你却声称自己要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实际上,你和吉尔•法两人猎捕的奇霸兽也比佛家还多。为了抑制自己的心情,我告诉自己,不管你多么美丽,都有著猎人的灵魂。然而,年轻的吉尔•法却在森林中凋零,你——之后就无法继续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了。」

  「……」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了!想到你可能会嫁给其他男人……除了我之外的人,可能会将你搂在怀中……这么思考后,我的心中涌出猛烈的情感,彷佛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烧光了!所以我——」

  「可以的话,我现在还是想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

  爱•法强而有力的声音打断了马沙•佛所说的话。

  马沙•佛摇了摇头说道:

  「不可能,没有人可以单独完成猎人的工作。之前有吉尔•法陪在你的身边,所以你才没有在森林中凋零。你是个女人,假如单独进入森林——」

  「如果我因此在森林中凋零,那也是我的天命!」

  爱•法将右手的柴刀用力重击地面。

  钢制刀刃沉沉地插进土壤。

  「你背叛了莎莉丝•岚。就算我不以猎人的身份维生,我也无意成为你的伴侣!佛家的二哥,给我滚!我——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男人!」

  有好一阵子,马沙•佛都只是沉默地呆站在原地。

  之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宛如小孩子一般垂头丧气,消失在爱•法的视线之中。

  接下来——从那年轻人消失的相反方向,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

  「为什么……」

  爱•法缓缓转过头去。

  她看到脸色铁青得宛如死人一般的莎莉丝•岚站在法家建筑物的阴影处。

  「莎莉丝•岚……」

  爱•法正要迈出步伐。

  「不要过来!」

  下一瞬间,对方朝她拋出了尖锐的声音。

  爱•法停下脚步,专注地凝望著莎莉丝•岚。

  莎莉丝•岚泪流满面。

  她的声音明明因愤怒而沙哑,脸上却满是泪水。

  「……爱•法,错的不是你……」

  莎莉丝•岚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开口:

  「只是因为马沙•佛的心太软弱了……因为我太愚蠢了……爱•法,你一点错也没有……」

  就这样,莎莉丝•岚也消失在爱•法的眼前。

  爱•法仰起脸,瞪著万里无云的蓝天。

  她现在相当心慌意乱。

  在自己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中,她大概又失去了一位朋友。

  失落和虚脱感夺走了她四肢的力气。

  然而,爱•法没有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之中,她高举右手臂,用尽全力揍向房子的墙壁。

  「开什么玩笑!我究竟做了什么!」

  于是,爱•法停止抱头苦恼。

  4

  「……法家的爱•法,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东达•卢用他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时间来到他们约好的三天后。

  地点同样在法家门口,今天也是家主和三位儿子全数到齐。

  爱•法只跟对方打了招呼,看到她的打扮,东达•卢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爱•法的心意。

  她的打扮——身披奇霸兽毛皮制成的猎人服、腰际挂著大小刀,这是猎人的穿著。

  爱•法的脖子上也挂著父亲吉尔•法遗留下来的颈炼。对于爱•法来说,这条颈炼似乎比钢刀还沉重。

  这是父亲吉尔•法身为猎人的荣耀!他消耗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从森林中取得的代价。

  「我决定要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因此无法嫁进卢家。白费了各位的好意,我感到相当抱歉。」

  「哼……看来你比我想像得更愚蠢,法家的爱•法。」

  东达•卢静静地震怒著。

  为了不被对方火焰般的双眸压制住,爱•法握紧双拳。

  「守护家庭,生育子女……你打算拋下这些女性的工作,努力假装是一位猎人啊。」

  「是啊。我会好好努力,总有一天会成为独当一面的猎人,获得大家的认同。」

  「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猎捕到足够的奇霸兽吗?」

  「直到我满十三岁为止,父亲吉尔都单独完成猎人的工作。他当时需要背负我和母亲梅的性命,而我只要获得自己的粮食就够了,所以不会像他那么辛苦。」

  「……你认为你爸爸希望你走上这样的人生吗?」

  爱•法轻轻吸了口气,这么说:

  「我不知道父亲吉尔的想法,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挑选这条道路的。」

  吉尔•法的灵魂被召回森林之后,看到现在爱•法的模样,他说不定会哀声悲叹,认为爱•法现在还未拥有足够的能力,一个人前往森林太鲁莽了——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想像罢了。

  爱•法自己下定了决心。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大家究竟希望我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她停止烦恼这些问题,决定要重视自己想怎么做,并做出决定。

  她想要以猎人的身份过活。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这样的想法就驻留在爱•法的心中。

  她必须以猎人的身份而活,或是必须以女人的身份而活——只要舍弃「必须」这一词,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就算不清楚怎么做才正确,她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爱•法想以猎人的身份活下去。

  她并不想过著在家等待男人归来的生活,想要自己进入森林之中,获取猎物的性命。

  假若不照著自己的心意过活,就应该把灵魂归还森林——爱•法决定要把父亲传授给自己的这句话放在心底,生活下去。

  如果爱•法的决定不正确,森林一定会召回爱•法的灵魂。尽管她现在还无法好好操纵大刀,但这位十五岁的女孩爱•法,决定要作为猎人独自生活。假使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只能在森林之中凋零了。

  「……一定有很多人不希望你死去,你打算将他们的心意弃之不顾吗?爱•法。」

  东达•卢用更沉静的嗓音这么说。

  但他的蓝色眼眸却与声音背道而驰,显得相当狂乱。

  他可能认为爱•法将他重要家人的情分和心意弃之不顾吧。

  爱•法悄悄地调整著呼吸,回答道:

  「应该很少人会认同我的做法吧。可是,我无法因为他人的思想而改变自己的志向。」

  听到爱•法的决定,纪芭•卢和莉蜜•卢会悲伤吗?或是会感到愤怒呢?

  就算她们有这样的反应,爱•法仍不在意。

  即使对方会责备自己的愚蠢,森边依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成为猎人。

  说不定只是因为之前没有人拥有这种愚蠢的念头,法规并没有明文禁止这样的行为。

  既然如此,她就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羞愧。

  不管是要向残暴的孙家低头道歉,或是舍弃志向嫁入卢家,都不符合爱•法的心意。

  (我应该没办法再和纪芭婆婆或莉蜜•卢见面了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她严重惹怒了卢家家主。

  自己没有办法再次握住纪芭•卢乾燥的手指,也无法再次看见莉蜜•卢的笑容。光是这么想——就让她的胸口彷佛要爆炸开来。

  由于爱•法不肯向孙家低头道歉,岚家和佛家也开始回避爱•法。再加上卢家也与自己断绝来往,这样就真的只剩爱•法孤独一人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

  为了与他人继续往来而不惜改变自己——爱•法认为这么做没有意义。

  假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接纳这样的爱•法——她只能一个人单独活下去了。

  「是你决定了自己的道路……法家的爱•法,看来你这条路似乎与卢家前进的道路并不重叠哪。」

  「是啊,看来是这样没错。」

  听完爱•法的答覆后,东达•卢转身离去。

  三个儿子也沉默地效仿著父亲的行为。

  于是,爱•法就这么变得孑然一身。

  她开始过著孤单的日子。

  沉睡在粮库中的肉和蔬菜,以及脖子上挂的牙齿和兽角颈炼。在这些物品消耗完毕之前,她必须独自猎捕到奇霸兽,不然就会因饥饿而死——这将是她的第一个审判。

  (既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十天捕一只奇霸兽就足够了。如果不能有这样的收获,我就没有资格以猎人的身份维生。)

  然而,她需要的物品不只是粮食。

  她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刀,全都是靠用牙齿和兽角换来的金钱在城里购买的。由于她有另外一把专属自己的小刀,就算父亲的刀具受到损伤,也能够替换使用。但是家里仅有一把大刀,假若这把刀折断的话,将会需要花费三十只奇霸兽的牙齿和兽角相值的金钱换取。

  (……与其担心这把刀会折断,我必须要先锻炼力气,让自己能够操纵这把刀。)

  爱•法执起大刀,回到家中。

  就算她可以对人类虚张声势,要是在森林里也这么做,她一定会丧失性命,她没有办法带著无法使用的武器进入森林。

  (那么,出发吧。)

  睽违五天的狩猎。

  她的背脊感到一阵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惧的感觉,爱•法正打算要踏出家门时——

  一道小小的人影站在她的眼前。

  「唔哇!爱•法,你果然决定要当个猎人活下去啊!」

  是莉蜜•卢。

  爱•法瞬间哑然失声——接著,她重新打起精神问道:

  「莉蜜•卢,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嗯?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啊,我一直等著东达父亲他们离开喔!东达父亲和达鲁姆哥哥都一脸愤怒,所以我知道你拒绝了这门婚事!」

  莉蜜•卢闪耀著满脸笑容,咻地绕著爱•法的周围跑来跑去,

  「好帅气喔!这是吉尔•法的猎人服吧?爱•法,好适合你喔!」

  「……」

  「这么说起来,爱•法,你还是小孩的时候,曾经披著奇霸幼兽的毛皮吧?那副模样也超级可爱的!」

  莉蜜•卢噗哧一笑。

  她的笑脸带给爱•法莫大的幸福。

  惊人的爱意就快要从爱•法紧紧封闭著的心底爆发而出。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莉蜜•卢依然会对自己露出笑容。

  所有的人明明都对爱•法不理不睬,但这位小小的女孩依然认为自己是她的朋友吗?爱•法差点就要跪在地上,使出全力紧紧抱住那娇小又温暖的身体。

  她好想要拋下一切,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然而爱•法在自己差一点这么做的时候,压抑住了这个冲动。

  她使出浑身解数,压下胸中涌出的激情奔流,再次迈开步伐。

  「啊,等一下啦!我难得过来见你耶,你要去哪里啊?」

  「……我已经决定要以猎人的身份过活了。现在已经过了正午,我要去森林。」

  「是喔,这样啊。那爱•法,你要小心喔,我也会使出全力祈祷你不会受伤!」

  爱•法停下脚步,背对著莉蜜•卢说道:

  「莉蜜•卢,你别再来法家了。」

  「欸!?为什么啊!?」

  从莉蜜•卢散发出的气息判断,爱•法知道她呆站在原地。

  爱•法没有回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惹怒了东达•卢。身为卢家家人,你应该要体谅家主的心情。」

  「什么意思啊!?我不懂啦!你是指你拒绝这门婚事,让东达父亲生气的事情吗?不要紧啦!我跟这件事无关!」

  「不只是这样,我也和孙家结下梁子。待在我身旁的人,都可能会被卷入我招惹来的灾祸。所以——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莉蜜•卢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用让人捉摸不透的声音说:

  「可是……介意这种事情的话,你会变得孤独一人喔。」

  爱•法的视线注视著远方的雄伟森林,答道:

  「这样也无妨。我攻击族长家族、糟蹋卢家的美意,最后,身为女人的我还决定当个猎人维生。应该不会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感受,我想要独自过活。」

  自己能够独自活下去。

  所以,她不想将任何人卷进来。

  不扭曲自己的意志,生于森林,死于森林——爱•法现在只冀求著这一件事。

  「我不要这样啦!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莉蜜•卢固执地坚持己见。

  爱•法摇了摇头,迈出停下的脚步。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没有时间跟任何人玩耍。莉蜜•卢,你回去卢家,不要再接近法家了。」

  「我就说不要了嘛!我绝对还会来见你!」

  莉蜜•卢的声音听起来在啜泣。

  光是这句话,就让爱•法感到满足了。

  不用来见自己也无所谓。对方只要说出「我还想见你」这样的话,爱•法就相当心满意足了。

  (莉蜜•卢啊,已经够了。)

  就算斩断两人之间的缘分,她也曾与莉蜜•卢等人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残留在心底的记忆并不会消失。

  莎莉丝•岚让爱•法领悟到了这一点。

  就算莎莉丝•岚讨厌自己、憎恨自己,她之前对爱•法露出的笑容、说出的话语都不会成为谎言。她温暖的指尖所传来的触感,现在还留在爱•法的肩膀上。

  然后是父亲吉尔•法。

  吉尔•法死去了。

  她没有办法再见到吉尔•法。

  尽管如此,吉尔•法的存在大概也永远不会从她的心中消失。

  (莉蜜•卢——纪芭婆婆——莎莉丝•岚——因为有大家,我之前才能过得这么幸福。)

  之后,爱•法会将这份情感收藏在心中,继续生活。

  就算不在人世,吉尔•法依然是她的父亲,梅•法也仍旧是她的母亲。因此,就算缘分已尽,莉蜜•卢、纪芭•卢和莎莉丝•岚都还是爱•法的朋友。

  假如爱•法能够一直悄悄地抱著这种想法——她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笨蛋爱•法!不讲理!」

  莉蜜•卢的哭声从背后传了过来,逐渐远去。

  爱•法听著背后传来的哭声,踏上通往森林的道路。

  尽管泪水不断滑落脸颊,她的心中却没有迷惘。

  过了两年后,爱•法家出现了一位来自异国的奇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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