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投资竞赛是由拉青格经济研究所主办的。

  比赛在虚拟空间内进行,不过由主办单位架设在虚拟空间内的证券市场,和现实中的市场也几乎没什么差别。在那市场里存在各大企业,而且有各自的财报和股利,甚至不时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意外或企业合并,另外也有可能出现公司倒闭的状况。跟现实数据连动的就只有汇率、银行间拆借利率、各种能源的盘价、以及时间而已。

  这个竞赛总共举行半年,随时都有大约两万人在市场上活动着,参赛者总数则有十万人以上。每个参赛者都有一千万慕鲁的虚拟资金可以动用,并能在自选的任意时间点进场,开始为期六十天的操盘。

  竞赛的参加资格是以邀请的方式授予,只有在经济研究所、协办或赞助投资银行的逐批挑选中获得青睐的对象才会受邀参赛。因为这个缘故,很多在第一波挑选时便被邀请参赛的选手,现在都已经交易结束,成绩也已经确定。

  参赛者在这竞赛中的投资结果是公开的且会即时更新。目前位居第一的是以「喉片先生」这个昵称报名的参赛者。他的交易进行到第十九天,总成绩已经到达四千五百万慕鲁。

  因为在研究所设的介绍页上,提到几位有名的专业投资人也受邀客串参加这场竞赛,所以在为了竞赛设立的SNS中,也有流言猜测这位喉片先生可能是知名基金经理人或投资银行自营交易部的人。

  在早晨的餐桌上,当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吃着理沙做的火腿蛋,一边收集完这些资料时,不小心把咖啡洒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都懒得念你了耶。有没有烫伤?」

  「……嗯。」

  我用理沙递来的抹布随手往腿上擦了擦,连把抹布放回桌上都嫌浪费时间,眼睛只是一直盯着装置荧幕不放。

  「阿晴!」

  「唔!」

  直到听见理沙的大喊,才终于让我回过神。

  「你被烫到的地方不要紧吗?」

  只见理沙笑吟吟的盯着我瞧。

  这让我心脏枰枰狂跳,甚至不用把手放在胸口都感觉得到那激烈的鼓动。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刚刚那条抹布,便把它递还给理沙。

  「嗯,那被烫到的地方怎样了?」

  「嗄?喔喔……没事……」

  「不管你现在是在做什么,都先把饭吃完再做。」

  虽然我在答完话后又将心思放回装置荧幕上,但耳边传来的「锵锵锵」餐具敲击声却再度把我拉回了现实。因为感觉跟理沙争辩很浪费时间,我便一股脑地把剰下的早餐全塞进嘴里,然后从食物的缝隙中挤出话来。

  「偶粗饱噜……」

  「……真是的。」

  我从眼角余光稍微瞄到理沙一副拿我没辙似的表情,然后她收走了我用完的餐具。

  因为投资竞赛是对应月球时间进行,虚拟市场的营业时间也和月球证券交易所的完全重叠。也就是说,如果我倾全力投入这个竞赛,就会无暇进行现实的股票交易。

  不过相对于我目前七万慕鲁的总资产,这竞赛的优胜奖金可是有二十万慕鲁,投注在这上面感觉比较划算。而且最重要的是优胜和成绩名列前茅的选手据说还会接到薛丁格街的招聘。

  既然如此,比起继续进行最近成绩惨澹的现实交易让财产陆续削减,我想现在就全心投入能用虚拟资本做交易,而且报酬非常可观的投资竞赛,显然才是上策。

  另外根据专用SNS看来的情报,出现在投资竞赛中的那些上市股票虽说都是虚拟的公司,但它们的涨跌变化和动向好像和真的股票几乎没有不同。虽然资讯的真假难辨,但也有些闲来无事的热心人士做了竞赛中的虚拟股票和现实世界股票间的对应表,然后上传到网路上。

  我在实际看过描绘虚拟股票价格波动的图表后,也觉得这和现实的图表真的十分相似,于是姑且下载了那份对照表存起来。而后,当我的视线完全锁定在电脑荧幕上,用手在餐桌上摸索咖啡杯的位置时,有人朝我的手背拍了一下。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啦。」

  挨了理沙这样一骂,我只好乖乖用双手把咖啡杯捧在胸前,缩起头来啜饮咖啡。

  「真是讲不听耶……啊,对了,羽贺那。」

  喝完咖啡后,我本来照例要将注意力转回装置上,但听到理沙叫羽贺那又让我的注意力骤然被拉走。

  虽然原本我满脑子都想着投资竞赛的事情,但昨天的那件事这时却再度浮上我心头。

  「我今天要去大学帮忙授课所以不在家。中饭你可要乖乖吃哦。」

  「……」

  因为没听到羽贺那的回应,我便朝理沙她们那边斜斜瞥了一眼,只见羽贺那还是平常那张扑克脸,将头撇往一边,温温吞吞的啃着面包。

  「你的回答呢?」

  理沙又露出那张招牌笑脸。这让羽贺那啃面包的动作倏然停下,看似不悦的转头望向理沙。

  看来在要不要乖乖吃中饭这件事上,就算对象是理沙,羽贺那仍不太愿意乖乖听话。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因为要忙股票交易的关系,所以根本没什么空闲能好好吃午餐。羽贺那看来则是沉迷于她那啥数学定理的证明上,不过我倒也非常能理解她在这过程中不想受到干扰的心情。

  但这样的理由能不能让理沙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会帮你做饭,你可要好好把它吃掉喔。好啦,回答呢?」

  「……」

  羽贺那还是没吭声,但最后好像终于折服于理沙的那副笑容,认输似的回了一句话。

  「为什么……只管我……」

  虽然羽贺那说这句话时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但我多少还是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便是指向我。

  理沙自然也马上听出了她的意思。

  「就算阿晴说他不吃中饭,也不代表你就能跟着不吃。」

  「……」

  虽然羽贺那在买衣服时杀价杀得那么强势,但在理沙面前依然像个孩子。

  这样的念头在我脑中回荡,让我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在网路上漫游。接着我突然发现理沙转过头来看着我这边。

  「不过呢,我相信阿晴你当然会乖乖吃饭的对吧?」

  到目前为止,理沙明明每天都放任我埋首在股票交易中,从不会干扰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讲了这样的话。

  当我回望理沙时,她仍是用那张一如往常的笑脸对着我。

  那笑容真的是太恶质了。

  「……吃饭是要多收钱喔。」

  有苦说不出的我只能随口这样回问,结果理沙露出很受不了似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你还在发育,当然要好好吃饭啊。不然可是会长不高哦。」

  「你好烦喔……」

  虽然我跟同年龄的人相比不算非常矮,但真要分类的话,我的确会被归在个子小的那边。

  理沙没理会我的这句低声咕哝,又转向羽贺那,对她不知道讲了什么悄悄话。

  羽贺那则是听闻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似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

  随后,她就低下头去,抿紧了嘴唇。

  「就算这样你也不在意吗?」

  理沙这样对羽贺那问道。羽贺那虽然好像有些纠葛,最后还是屈服似的左右摇了摇头。

  我寻思她们到底是讲了什么,不过因为微微抬起头的羽贺那视线所指的方向实在是一目了然,让我心中马上有了答案。羽贺那在苦涩的对着理沙身体的某个部位瞧了半晌之后,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的胸前。看来她好像还是会在意自己胸部小啊。

  正当我在心中想着「嗯,理沙的胸部确实是很有料呢」而想稍微将目光移过去做确认时,却发现理沙正在看我。

  「嗯?」

  「哇啊……怎、怎样啦。」

  「什么呀?看你慌的……」

  理沙稍稍歪了歪头,说道。

  「总之就是这样喽,你们两个人都要乖乖吃中饭。但我可不准你们把食物带进房间,边做其他事边随便解决喔。要吃饭就要乖乖在外面这里吃,有听到吗?」

  理沙的这句话,让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她今天会对吃中饭这件事情格外啰嗦了。虽然她之前说什么要交给时间来解决,但实际上还是很多管闲事嘛。

  我用傻眼和近似精神疲劳的表情望向理沙,结果她竟笑着对我眨了眨眼。

  确实啦,羽贺那从今天早上进到客厅之后,应该连一次都没正眼瞧过我。

  再说要是我能很快跟她和好,也就有可能借助她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该效法那些号称为了赚钱,甚至能和杀父仇人携手合作的干练投资者作风才是。

  于是我回望理沙,对她轻轻耸了声肩。

  「那就这样喽。」

  理沙双手一拍将话题做了结,然后轻快的开始整理桌面。

  我还是一边看着装置画面,一边用余光往羽贺那的方向偷瞄了一下。

  只见羽贺那依然板着一张脸,一副完全当我不在场似的啃着面包。

  投资竞赛在投资方式上并没有什么太大限制。感觉就跟普通的股票市场差不多。

  除了普通的买进卖出之外,参赛者也能融资借钱来买进股票,或者融券借入股票进行卖出。虽然在竞赛中不能进行期货、指数期货和选择权这类复杂的交易,但因为我平常也不做这类交易,所以这点并不成问题。

  规则中也没限制参赛者每天的交易次数,但不论买卖都会被抽交易金额的0.1%作为手续费。

  唯一的特殊规则是参赛者一旦开始进行交易,就只能在开始后六十天内进行股票的买卖。然而这并不代表第六十天时就会结清参赛者手上所有的部位来计算成绩,只是参赛者不能再次进行交易而已。要是参赛者到第六十天结束时还没把部位结清,手上的股票价格就还会继续变动。也就是说在那批从在投资竞赛开赛后随即开始交易,手上还保有股票便结束了六十天交易时间的人里面,有人会因为之后的行情变动而大赚,也有人会惨赔。

  会订这条规则应该是考虑到那些善于放长线操作的参赛者,而不是像我这种会在一天之内频繁买卖股票的人。

  不过我却认为这条规则必须留意。因为要是太大意把什么奇怪的个股握在手上就结束交易的话,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无能为力了;反过来说,就算成绩在交易第六十天还是追不上第一名,只要手上握有潜力股的话,就能期待之后成绩会再提升。

  但照我的情况,因为做完六十天的交易后比赛差不多就同时结束了,所以这条规则并不算切身的问题。

  我是为了要利用其他人的状况才会注意这条规则。

  另外我在比赛专用的SNS打捞公开资讯时,也得知虚拟空间的交易所跟现实市场一样,每天的行情有好有坏。有时候整体股价都会下跌,也有时会整体上涨。

  从竞赛开始至今的走向看来,市场的整体气氛可以算是徐徐走向多头行情。

  就我在SNS所见,大多数参赛者的做法似乎都是挑个市场整体状况不错的时机开始投资,在六十天的交易时间内全程进行交易后,再把全部财产押注在一只感觉会涨的股票上面,然后祈祷它真的如愿上涨。

  对认为只要长时间进行交易,获利就会相对变大的人来说,这方法是正确的吧。但对于像我这种就只能在六十天内和市场有接触的人来说,虽然在这方面比较不利,却有能观察周遭状况后再行动的优势。

  尤其因为竞赛在虚拟空间内进行,跟现实交易并不相同,让人很难拿捏刚开始交易时该投入多少资金。

  不过比赛进行至今,这部分的各方资料也已经由某些有闲的热心参赛者搜罗起来,公开在网路上了。

  根据那些人的说法,在比赛初期获邀参加的大多是偏好放长线的投资者;至于活跃进行交易的投资者,好像是随着比赛进入后半段才开始受邀参赛。

  像我这种人因为走的是极端炒短线的路线,所以才会在比赛快结束这时被找来吧。

  另外我实际上也算是不太在乎市场整体气氛如何的人。

  虽然行情完全不动的状况也会让我很头痛,但除此之外不管股价走高还走低,我都不以为意。

  当市场整体的气氛低迷时,我就会找出跌过头的股票贱价买进,然后在当天或者隔天等投资人都恢复冷静时卖出。要是整体行情走高,我当然也就顺着潮流赚他一笔。

  虽然世上的投资手法多不胜数,但我就只用这么单纯的战略为中心来进行交易。

  到目前为止,我就是靠这一招荒唐地赚进了大把钞票。

  既然这样,那在这次竞赛中我也依样画葫芦就是了。

  虽然我心里这样逞强,但因为现在头翟很冷静,所以也就不得不正视现实。

  「……事情不可能这么如我所愿吧……」

  我对着装置,兀自低声这么说。

  一旦我开始交易,六十天的时限就会不由分说地开始计时。虽说已经没什么时间能让我迟疑,但我却还是犹豫着,没法按下开始交易的按钮。

  如果这竞赛能相当精准地重现真实环境,那只要我做的事情和现实中相同,应该就会有相同的结果等着我吧。

  然而这个投资竞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即使再次举办也不能保证我还会获邀参加。

  这样的话,我之后或许就再也碰不到这种能获得高额奖金并被招揽进入薛丁格街的机会了。

  一想到这点,就让我没办法轻率的开始行动。

  所以我就只能咬牙切齿的凝视虚拟空间内的市场和现实市场同时开始动起来的样子。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啊?」

  我盘腿坐在每天固定坐的那个位置,这样抱怨道。

  「就算想要找新方法……」

  虽然有羽贺那这个方法,但不知道她会不会帮我,而且基本上连她有没有这份能力都很值得怀疑。

  现在该思考的,应该是我到底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做些什么?

  我边看着天花板,边回想目前为止所见闻的各种投资手法,却依然觉得无法期待现在会突然有什么新发现。但我为了整理思绪,还是开了文字编辑器写下笔记。

  基本上,股票交易的投资方式可大致分为三种。

  第一种方法被称为「基本面分析法」。毕竟股票就代表一家企业的所有权,所以表现好的企业股价就会上涨,表现差的则会下跌,而基本面分析也就是以这个极端明确的事实作为基础。使用这套方法的人,会调查详细记录了企业业绩的财务报表,及该公司所生产的产品表现来进行投资,也就是押注在公司的基础上。

  第二种方法则是完全不管什么基本面,单纯只考量从股价的动向中获利的方法。尤其因为描绘股价变化的图表有着「技术线图」这个特别的称呼,所以根据技术线图的走向来进行交易的方法,就恰如其分地被称为「技术分析法」。这种方法透过分析过去无数支个股的技术线图,来提出当图形呈现某种走势时股价会较容易上涨,哪种走势则会迎来股价暴跌等等预测。

  至于第三种方法,则是观点一转,认为股价的涨跌全属随机,终究无法靠人为预测的投资手法。这一派人一口咬定无论调查企业业绩查到满头大汗,或熬夜钻研技术线图到眼睛花掉,都是没有用的。信仰这派学说的学者所主张的统计数据显示,就算让猴子射飞镖到写有公司名称的纸上,并买进那些偶然被射中公司的股票,投资成绩也和使用其他方法没什么太大差异。因为这些人主张股价的变化都是随机的,因此便被称为「随机漫步者」。

  至于我自己用的手法,则是取三者的优点融合而成。

  我既会去留意企业的情报,也会看股价变化的轨迹来进行预测,要是试了这两种方法却仍想不透股价之后会怎么走的话,最后就会靠直觉来做交易。

  在刚开始做投资的时候,我的气势顺得惊人,甚至让我曾经怀疑自己搞不好是天才。

  但我抱着绝对自信买进的股票最后却依然下跌,又或看风头不对而赶紧抛出的股票最后却一飞冲天涨上去的事情,却也发生了无数次。

  虽说整体来看我还是有赚钱,也因此觉得自己的投资方法算是对的,但当总资产的成长速度开始变慢时,这个根本的疑问就会在我脑中渐渐膨胀起来。

  究竟我的做法是不是真的正确呢?

  像这样撷取三种投资手法的长处,是否终究毫无意义?如果只将其中一种手法钻研到极致是不是比较好?

  让我觉得困扰与迷惘的,总括来说就是这一件事。

  所以当我听到羽贺那具有数学才能时,才会觉得在那里存在着第四种投资方法的可能性。

  在物理学领域中,利用数学去预测未来是很普通的。

  比方说去浏览轨道电梯的运行页面,就能查到在地球周围飘着的宇宙尘会在何时碰撞到轨道电梯哪个部分的预报,而对电梯运行时间造成的影响和危险性也都一并列在网页上。宇宙尘的大小要超过拇指尖以上,太空署才会预报其环绕地球的轨道。如果有体积过大的尘埃撞击电梯的可能,太空署就会直接用雷射将其击碎,让碎片落到地球上去。至今为止,轨道电梯的运行还未发生过任何一起严重的意外或疏失。

  专家们掌握了以秒速几十公里的速度在卫星轨道上移动、大小仅拇指一般的数万颗宇宙尘,并完美的预测了它们的轨迹。

  只要能运用这么高明的计算手法,那就没有测不出股票价格变动的道理。

  抱持这这种信念的人就被称为计量分析师,也就是「宽客」(注:Quants,一般用来称呼做计量分析的专业人士)。

  要是羽贺那的才能真的这么出类拔萃,足以仿效本来要到研究所才能学到的那种宽客投资手法的话……

  虽然心中这么盘算,但或许这也只是我在作梦吧。

  毕竟不管从羽贺那能否理解这些知识,或她愿不愿意协助我这两方面来看,都离现实太遥远。

  我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为了摸索虚拟空间内的交易有没有捷径可以抄,而精读了考察各种资料的网页。

  之后我想起理沙的交代,站起来一看发现桌上放了些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

  「先去上个厕所好了……」

  我把咖啡壶里剩下的咖啡倒进杯子里,设定好微波炉后走向厕所。

  一天十慕鲁还附三餐实在很便宜啊。

  我在方便完后洗了手,边这么想边走进客厅,脚步却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羽贺那也正好在同一时间要走进客厅。

  「……」

  「……」

  我和羽贺那都因为撞见对方而吓了一跳,然后两个人都别开视线装作没看到对方。

  但羽贺那却先我一步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让我沉沉发出「唔」一声惨叫。

  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对于昨天的事耿耿于怀,但心里好像还是萌生了逃避意识之类的东西。

  我姑且绕了一大圈避开她走到微波炉前,把热好的咖啡杯拿出来。

  羽贺那就在我旁边默默吃三明治,但连一眼都不往我这里瞧。

  虽然听理沙说羽贺那昨天买衣服时那强硬的杀价手法,也算是想对我表达感谢的方式,但如果说有谁该道歉的话,我觉得也该是她要向我道歉吧。

  明明照理说该是这样,沉默的羽贺那散发出的气氛却让我明确感受到她的怒气。

  我还真想问问她,难道这能说是没察觉到的我有错吗?有问题的果然是一副大小姐脾气、不能好好跟人沟通的羽贺那吧。

  我轻轻一耸肩后啜了口咖啡,打算拿着三明治到窗户旁边吃而走近桌边。

  但这时我发现理沙的装置很不自然地摆在流理台上。不仅装置的电源开着,视讯电话用的针孔相机镜头还对准了对着餐桌的方向。

  她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我真的打从心底无话可说了,对于理沙爱管闲事的性格我真的只能低头。

  不过在做了个深呼吸后冷静一想,既然都住在同个屋檐下,要是我一直和羽贺那持续这种关系的话也是颇闷的。

  毕竟屋子里空间很有限,我们可能常常会在厕所或浴室等地方狭路相逢。如果每次都得用这种令人发窘的沉默态度去应付,那也真的很麻烦。

  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不对,真要说的话有错的是羽贺那,但回头想想,我也觉得自己正该在这种状况下展现身为男性的胸襟,于是便下定了决心。

  我拿着咖啡杯坐到餐桌一角,位置就在羽贺那的对角线上,理论上是同张桌子距离最远的地方。桌上那盘三明治则是很贴心的全装在同一个盘子里,摆在桌子正中央。我伸手拿了个三明治吃了一口,该说果然是理沙亲手做的东西吗,夹在里面的料非常像大人的口味。三明治里夹了有鲔鱼、蔬菜和豆子,另外只能算是意思意思的夹了一点点瘦肉。

  在羽贺那用她那樱桃小嘴啃完半个三明治之前,我就已经把第一个给解决掉了。

  舔了舔手指,喝了些咖啡之后,我伸手去拿第二个三明治。

  就在这个时间点,我对羽贺那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不配点什么喝的吗?」

  我本来打算从这无关紧要的地方打开话题,不过羽贺那却完全不抬头看我一眼。

  「要不要帮你倒咖啡啊?」

  我又问了她一次,但羽贺那仍然没有半点反应。

  她真的非常彻底的对我完全视而不见。

  我明明都主动踏出一步了,对方却好像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

  虽然我对自己为何得用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对她感到不满,但既然都开口了,我便决定顺势讲下去。

  「我说啊……」

  我稍微改变了一下声调这样讲,而羽贺那则对此敏感地有了反应。

  就算她完全不甩我,也不可能把耳朵塞起来。

  我见羽贺那用餐的手停了下来,便继续道:

  「昨天的事我听理沙说了喔。」

  「……」

  羽贺那还是没回话,也没抬头起来看我。

  「你那样做是为了谢我是吧?」

  我的这个问题依然得不到羽贺那的回应。

  不过她却再度开始啃起三明治,而且吃的速度比刚才还快。

  「该怎么说咧……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件事啦,所以想到什么就直接讲出来了……你都帮我杀了价,我也不是不知感激啦……」

  虽然我心里实在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得讲这种很像借口的话,但为了打破现在的僵局,我也尽可能地注意遣词用字。

  但是——

  「吵死了。」

  羽贺那丢出这么一句话。

  「……」

  我听得几乎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瞧着羽贺那。

  羽贺那却好像看到了桌上哪边写了骂她的话,只是直勾勾的瞪着桌面。

  之后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啃起三明治。

  她吃的速度又比刚刚来得更快了。

  她很显然就是在生气。

  「……不是啊……」

  我一方面对此感到惊愕,同时心里也浮现了某种强烈的预感。

  我像是天气预报一样在心中对自己说:我应该再过几秒就要会被她气到脑充血了吧。

  因为羽贺那的所作所为,真的就是如此蛮不讲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你吵死了。」

  在这瞬间,我有种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全都飒——的倒竖起来的感觉。

  「啥啊?你说我吵是怎样啊?之前是我莫名其妙被你踢了一脚,结果我现在还对你低声下气的,你这是啥鬼态度啊?」

  羽贺那根本不抬头看我一眼。

  但至少她把三明治往嘴里送的手停了下来。

  我为了抑制自己把手上的咖啡杯砸过去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

  但即使如此,我心头的火气却还是难以熄灭。

  我朝羽贺那一瞪,说道:

  「真要追根究柢的话,你那乱七八糟的杀价方法根本就不行吧。」

  虽然就理沙的说法看来,那是羽贺那努力过了头造成的结果,但如果因为没有恶意就能得到原谅,那全世界的人也都不用这么辛苦了。

  然而羽贺那却一声不吭的把剩下的三明治吃完,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接着她用着充满愤怒及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了这句话:

  「没在赚钱的人还有睑讲这种话。」

  这句话让我一时忘了自己在发火,不解的反问道:

  「啊?」

  「你是离家出走时偷了妈妈的钱吗?凭这个就自以为是有钱人了?」

  我听得出羽贺那的话语中,充满了明确得过分的敌意。

  但她说出口的话实在跟我原本预期的差了太多,让我连气都气不起来。

  「每天也不工作,就只知道上网,也不过……不过是帮忙付了利息的钱,就以为自己很伟大吗?」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回望羽贺那。

  她以为我没在工作?

  「我们都是很努力地在讨生活,跟你这种月面出生的才不一样。」

  这正是我最不想从地球来的移民口中听到的一句话。

  但羽贺那的话却像是连珠炮似的继续发射。

  「是理沙她人太好了。我根本不懂她为什么袒护你这种人。」

  虽然她接着好像还想再讲些什么,但似乎是情绪早话语一步先发泄光了似的,她只是苦涩的皱起眉头,把脸一撇,忽地就转身走离餐桌。

  「啊,喂!」

  我不禁开口想叫住她,但羽贺那却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她跟当初买衣服那时一样,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出客厅。

  没过多久,远方传来了「砰」一声关上房间门的声音。而我这次仍是一样呆愣地被丢在原地。

  但现在跟买衣服那次却有一件事情不同,就是我已经不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羽贺那是被卖到月球来的,离家出走来到这里之后,她又觉得是自己害得理沙得跑去借钱。而且,她更怨叹自己的数学才能即使能教孩子们念书,却仍无法解决他们现实方面的问题。

  对有这样想法的羽贺那来说,像我这种一天到晚都在教会里面巴着装置不放,也推掉理沙介绍的打工的人,可能就像个离家出走后整天玩乐混日子的人渣吧。我这种人看起来应该就是个月面土生土长,因为低重力而头脑松弛的最佳白痴范本吧。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好像能理解为什么羽贺那在各方面都对我这么刻薄了。

  而我心头的怒火也早已熄灭。

  但就算这样,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既然如此,难道我应该现在去敲敲那家伙的房门,隔着门板对她说这全都是误会一场吗?我该告诉她其实我靠着股票赚进一大笔钱,并不是每天都在上网玩游戏,请她不要误解我吗?

  我并不觉得就算自己真的这样讲,羽贺那就会很干脆地打开房门,说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真对不起」之类的话跟我道歉。要是今天换我站在羽贺那的立场,我大概也做不到这种事情吧。

  不管做什么事都得选好时机,而既成的事实也绝对无法抹灭。这些是我在股票交易中多次领教到的教训。

  于是我搔搔头,叹了口气。

  我整个人颓然瘫坐在椅子上,视线看向流理台上的装置。

  我并不觉得理沙现在正在某个地方透过镜头偷看我们,或许她只是把这个装置电源打开摆在那边,其实根本没在录影也说不定。毕竟想想理沙的个性,把这个当作是带了点玩笑性质的威胁,感觉还更符合她的作风。

  但我即使心里这么想,还是朝着镜头的方向看去,故意噘起了嘴。

  「究竟是怎么搞的啊……」

  装置当然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于是我只好再叹一口气,仰头看向客厅的天花板。

  由于和羽贺那之间的冲突,加上始终想不到好的投资方法,让我最后也只能漫无目的看着投资竞赛的交易状况。

  虽然我没有真的进场做交易,但还是边看股价变化,边去模拟在某个时间点买进可能会有怎样的结果。不过这样做的手感却很怪,让我不太确定结果到底好不好。

  但我也明白,自己会陷入这种状况果然是因为羽贺那的事。

  然而真正对我造成影响的,却并非是受到羽贺那的讨厌或是误解。

  关键在于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比我料想的更一点一滴深入心中。

  『我们都是很努力地在讨生活,跟你这种月面出生的才不一样。』

  我老家村子的那些邻居,每个都是从地球上生活艰困的地区移民过来的。在月面出生的我,就连在月面上讨生活的难处都还不清楚;反观从地球来的那群人,不仅了解在地球上过日子的艰辛,也清楚在月面生活的不容易。

  再说要是这番投资没办法顺利,让我山穷水尽的时候,事情又会如何呢?

  那我即使会很丢脸,也必然得回老家去吧。

  然而从地球来的那些人们,很多都已经没故乡可以回去了。

  地球来的人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干劲、有不同于人的觉悟。但月球出生的人心中却没有这些东西。

  要是被说中这一点,我也只能无言以对;就算人家说我是个只会作白日梦的小鬼,我也无法反驳什么。

  那些地球移民都是经过一步一脚印、荜路蓝缕的奋斗,才终于到了月面。有些人舍弃了荒芜的故乡,才终于来到这个新天地;又有些人是被卷进没天理的命运齿轮中而被带到这里。

  在对这世界有多严酷的体认方面,我既没有羽贺那的那种遭遇,也不像理沙那般成熟。虽说我赚到的钱有七万慕鲁,但对其他老实工作的人来说,这也不是笔存不到的钱,而且这笔钱也不是让我能一辈子衣食无忧的数目。

  实际上,如果交易状况再这样没有起色,我反而会伦为既没学历又没钱、甚至连在地球讨生活有多辛苦都不知道的典型月面出身失败者。

  被羽贺那当面这样一讲,让我对自己至今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

  基本上,当我因为自己用的方法最近不太顺,心中浮现轻率的念头想倚仗羽贺那可能算优秀的数学才能时,或许就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吧。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就在这世上混的话,那也不会有人需要辛苦过日子了。

  或许我是因为在刚开始做股票交易时刚好十分走运,才会有了要在这世上生存其实不难,只是其他人不懂诀窍的想法吧。

  不谙世事的大少爷。

  我深深觉得,现在的我根本就是自己最难以忍受的那副样子。

  「……」

  我的眼睛早已没在关注投资竞赛中的个股,盘面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完全没进到我脑子里。我心中满是烦恼、疑惑与痛苦,伸展手脚躺倒在地板上。

  接着在我脑中浮现的,是之前我被叫到理沙房里时,被她紧紧拥抱的感觉。

  理沙是个既温柔又有智慧的成熟大人。

  不如和理沙商量看看吧,不知道她能不能告诉我正确答案呢?

  我几乎认真的考虑起如此难为情的事来。

  我刚离家出走时那股野兽般的冲劲,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我真的就只是不明世理的泛泛之辈吗?

  难道我并不是一个怀抱着远大梦想,想前往前人未至之地,在未曾有人立足的地方留下脚印的人才吗?

  我抱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情绪自问着。

  明明知道继续想下去只会变得愈来愈不安,但我就是无法停下来。

  要不是在此时听到远处传来的奇怪声响,或许我真的就会这样陷溺于不安的漩涡之中吧。

  「……?」

  我睁开眼睛看往门口的方向,而刚刚的声响在隔一小段时间之后再度响起。那「铿咚」声有点像是敲木头的声响。

  我这才发现是外面有客人。

  「……」

  但就算知道有客人来,我还是瘫在地板上不想动。

  没过多少时间,同样的声音便第三次响起。那声响中感觉透着一股焦急。

  说到客人的话,前阵子上门来的是克莉丝。她好像是趁着学校午休的时候,连饭也不吃便帮忙家里送货过来。如果现在站在门外的人真的是克莉丝,那让她这样浪费时间也太可怜了。

  感觉就算电铃继续响下去,羽贺那大概也不会出去应门,我便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出房间。

  此时电铃第四次响起,接着又马上继续响了第五声。

  如果来的是克莉丝的话,说不定现在是正急着想借厕所吧。

  我心里这样想,保险起见还是揉了揉眼睛才打开教会的门。

  在开门后的那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是运气好才没反射性地挥出拳头。

  「……理沙小姐在吗?」

  在门外的家伙,眼神阴暗得像是因为按了五次门铃才终于等到人开门,而想要诅咒对方八辈子。

  是那个叫户山的放贷人。

  不过他阴暗的态度看起来毫无半点魄力,可能是他带着一副倦容的关系吧。

  「你有什么事啊?」

  「嗯……理沙小姐她……今天有在家吧?」

  户山大叔不只没回答我,还反过来问我问题。

  虽然我一瞬间有点火大,但心里也明白这大概只是把火气迁怒到眼前的人身上。

  「不在啦。」

  「不在?」

  「她好像说要去大学干嘛的,然后就出门了。」

  「……哦哦,是去当助教啦?」

  户山大叔马上就掌握状况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对于理沙的事情,他知道得比我还要清楚。

  「原来如此。但如果是去当助教的话,她中午过后就会回来了吧?可以让我进去等她一下吗?」

  户山大叔刚说完这句话,马上就从我旁边穿过要走进教会里,而我反射性抓住了他的肩膀。我们之间力气的差距是一目了然。

  我本以为这一定会让他害怕,结果户山大叔只是盯着我,然后用一种甚至带着悲哀似的口气说了这句话。

  「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唔!」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从户山大叔的肩膀上移开了。

  在他刚刚的态度中有股莫名的魄力,或者说是有着某种孩子身上绝对不会有的气势。

  「对不起呀。」

  而且户山大叔随后竟还对我轻轻低头致歉。

  这让我哑口无言,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进去吧?」

  在这状况下被问这种话,我也只能放他进来了。

  「可以,不过……」

  「嗯?」

  「羽贺那那家伙,现在心情可是差得要死喔。」

  我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这件事,而户山大叔只是露出疲惫的笑容。

  只见他抖着肩膀无声的笑了一下,然后交杂着叹气清了清喉咙。

  「我会注意的。不过小哥啊,做人处事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吧?」

  他的意思应该是指,如果羽贺那又冲出来攻击他的话,要我多少保护他一下吧。

  我本来也就对自己处事公正挺有自信。不过这一点受到别人认同,还是让我感到高兴。

  就跟理沙说的一样。

  我为了遮掩自己的难为情,故意别过脸去。

  「进来吧。」

  「那就打扰了。」

  我让户山大叔进到圣堂里面,然后关上大门。

  对着那个面向门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胡子男,户山大叔脱下帽子,双手合握的低下了头。

  他今天要来找理沙谈的,会是重要到得向神祈祷的大事吗?

  我在帮户山大叔带路的同时,心里这么想着。

  在端出咖啡招待户山大叔后,我本来打算躲回房间里去。

  但想想觉得这样做也不行,于是我只好坐在他对角线上的位置,望着那片其实根本没在看的市场动向。

  虽然在现实交易所上市的个股我大致上清楚,但换作投资竞赛中的当然就一窍不通了。不过就算精神不太集中,我还是能多少逛逛虚拟交易市场,看里面有些怎样的个股,也算是能学到点东西。总之我依股票热门顺序开始往下看,也开始觉得就如网路传言所说,这些个股可能非凭空设立,而真的在现实中存在着蓝本。

  「小哥,你是在玩什么游戏吗?」

  就在这时,户山大叔越界向我搭话。

  「……算差不多的东西吧。」

  「哦,这样啊。」

  户山啜了口咖啡,兴趣缺缺的从远处看着我。

  但不久后,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再度向我搭话说。

  「很有趣吗?」

  听到他这耐人寻味的问题,让我稍微抬起头来。

  「普普通通。」

  「这样啊。」

  「你干嘛问这个?」

  「没呀……没什么。我只是想如果你觉得它有趣就再好不过了吧。」

  对此我只是耸耸肩,重新把视线移回荧幕上。

  「你好像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啊。」

  听到我这么说,户山大叔稍微伸了伸脖子。

  不过他却没生气,而是沙哑地笑了出声。

  「其实也没什么辛苦的,是我这张脸好像本来就长这样呢。这点常常被人家误会呀。」

  听到竟然有人这样说自己,让我露出很僵硬的笑容。

  「像小哥你看起来就很有福相呢。以后应该很吃香吧。」

  用这种话来赞美人也太开门见山了吧。

  我稍微低下头看向户山大叔,而他只是轻轻笑了笑。

  「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胡说吧,但这种事真的有喔。我指的并不是小哥你是个美男子什么的……是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你懂吧。」

  我实在搞不清楚这句话能不能算称赞而觉得不是滋味,不过户山大叔却低声笑了起来。

  「简单来说,就是我能从表情看出眼前的家伙能不能做大事吧。这算是我干放贷这行学到的少数几件事之一。」

  「……这么说的话,那你自己又怎样?」

  「我呀?我的话嘛,大概会被分在成不了事的那边吧。」

  户山大叔再次摸摸自己下巴这么说。

  他并不胖,但皮肤却显得松驰,眼神感觉也疲惫不堪。

  而当他一开口笑,就会露出像恐怖电影里的暹尸那样不整齐的齿列。

  「不过我这人的优点也就是顽强呀。虽然没走过什么大运,但无论到了怎样的地方,都能够找到一个还过得去的角落待。嗳,就跟老鼠差不多吧。」

  「哈哈……」

  听到他这么刻薄的自我评价,使我不禁发出几声干笑。

  「就这方面来说嘛,理沙小姐她虽然还年轻,却十分成熟可靠呐。那可说是与生倶来的性格,不是能靠后天训练得来的。」

  成熟可靠。

  如果想描述理沙这个人的话,的确光这四个字就够充分了。

  「那羽贺那呢?」

  我乘着兴致,试着对他这样问道。户山大叔一听到羽贺那的名字,好像想起之前在这发生的骚动,而稍微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他「嗯……」的沉了一声后回答我说。

  「那女孩啊,唉,这可说不太准啊……我在月面做借贷时,偶尔会遇到这种人呢。这种人嘛,很多其实就是那个啦……因为有才能,所以从地球被用钱卖到这里来的人。」

  「……你在讲啥啊?」

  「唔。虽然不太好形容,但我在月面做借贷时,偶尔就是会遇到这种人呢。这种人嘛,很多其实就是那个啦……因为有才能,所以被人从地球上用钱买过来的人。」

  我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而户山正好要喝咖啡而将手伸向杯子。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刚刚的表情应该没被他看到才对。

  不过要是针对「被卖到这里来的人」这点继续深入,可能会让户山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猜想吧。虽然羽贺那搞得我很火,但我至少明白让随便让他人猜到她的状况并不是件好事。

  在我为了掩饰而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时,户山大叔边摸下巴边继续道。

  「做借贷这一行的呀,到头来处理不是金钱上的往来,而是信用上的。这点你懂吗?」

  被他问说懂不懂,要我回答不懂实在是很不甘心。

  但因为我确实不懂,所以即使不甘心也只能摇摇头。

  「哈哈,小哥果然值得期待。即使对像我这样的人,在不知道的时候也能坦白说不知道,光这一点就是难能可贵的财产了。」

  「……」

  就算被这家伙夸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虽然我很想要这样说,但被人夸了果然还是会觉得有点开心。

  「话说回来,我在地球上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是干这行的那。二十年来都在判断对方有没有办法还债。而我从中学到的,就是借贷对象的口袋深度固然很重要,不过最根本的还是要看对方的人品。没钱但人品好的人肯定会想办法凑出钱来还;而相反的,性格烂到没救的家伙就算有钱也绝对不会还。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是绝不能借钱给他的,就是像那女孩那样的人。」

  户山再次啜了口咖啡。他明明只是个看起来一脸不幸,在偏僻的镇上一角做放贷的人,说起话来却如此具有分量。正如户山自己所言,或许正因为他人生从未顺遂才领悟到这些道理,让他的话特别有说服力。

  「该怎么说呢,他们算是生性冷漠吧……」

  「……冷漠?」

  「对。但也不是说他们对事物完全没有执着,而是位在根本处的意志感觉并不确实。他们可能会因为一点小契机,就做出相当毁灭性的行动,甚至会做下一些让人不解为什么非得如此的过火判断。我一开始觉得这种性格的人是责任感太强……但后来却发现并不是这样。」

  户山在这边停顿了一下,稍微将视线移向远方。

  「那些人大概认为自己没什么价值吧,他们从不会觉得自己是值得珍惜的。钱是不能借给这种人的。不论对方头脑多么好都不行。」

  「……是这样的吗?」

  「是啊。觉得自己没有价值的人,会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幸运全都是假的。就只有发生在身上的坏事,他们才会认为是现实。把钱贷给人的这种行为,是为了要让对方能够去解决某些问题。但像刚刚那种人呢,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所怀抱的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所以这就跟把水浇到沙漠中差不多呀。」

  这实在不是一个聊起来会让人觉得愉快的话题。

  就连讲出这番话的户山大叔,刚刚说话时的表情也并不开怀。

  「那个女孩就是有点这种味道呢。但再怎么说她毕竟还年轻,而且又遇到了理沙小姐这样的好人,实在是运气不错啊。要是走运的话就能破壳长成小鸡,长成小鸡之后也就会啾啾啾的叫了。只要能叫出声来,就能得到旁人的关注;被旁人关注之后也就能发觉自己的价值。」

  「关注」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震。

  因为这跟理沙之前说过的话完全一样。

  「就这点来说,小哥你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像是会拽着别人的头让他们往自己这边瞧的类型,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呢。」

  因为户山大叔用调侃似的笑容对着我,让我反射性地觉得有点不高兴。

  但即使如此,我也已经不觉得他是坏人了。

  「另外从那女孩有东西值得守护这点来看,她会慢慢破壳而出吧。虽然我是没料想到她竟然拿花瓶砸我就是了……当我来这里收利息的时候,她是真的对我展现出了敌意喔。那女孩应该是离家出走的吧?」

  被唐突的这样一问,让我一瞬间完全隐藏不了自己的表情变化。

  但户山大叔只是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轻轻耸了耸肩。

  「即使她在家里或某处遭到残忍对待而离家出走,月面的人不会因此温柔以待。在这种状况下,她第一个遇到愿意袒护她的人,可能就是理沙小姐呐。要是这样的话,理沙小姐在她眼中大概就像神佛一样值得她牺牲奉献吧。小哥啊——」

  「……怎……怎样啦?」

  「没有啦,虽然这句话由当初被那女孩攻击的我来讲有点怪,但像那样的女孩子,你可得好好保护她才行哦。这一类人其实不是自己本身有问题,几乎都是因为在不好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变成那种性格。」

  据说她来自某个灰色国度,举目望去只有岩石特别多,到处都看得到叶子像针般锐利的针叶树林。

  她出身的国家冬长夏短,偶而放晴时的天色则湛蓝到让人不得不赞同是造物主的杰作。

  我并不认为羽贺那有过幸福的人生。在走进那家卖衣服的店之前,我也曾觉得羽贺那和我距离很近。而且理沙也说羽贺那当时那种胡来的杀价法,算是她卯足全力的表现。

  即使当时我对这件事并不知情,依然糟蹋了羽贺那她那份笨拙的好意。而且事情还不只如此。明明理沙是羽贺那亟欲守护的对象,但她欠债的利息却是由我代为支付了。

  虽然就羽贺那的立场来说或许会感谢我这样做,但更重要的一点,我这么做或许让她就此失去立足之地。

  羽贺那清楚自己的无力;而这时突然出现的我却又帮上了理沙的忙。

  既然这样,那她会因为不知如何自处而对我发火,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再说那女孩长得很可爱不是吗?唉,虽然不管毒舌或可爱的程度,都还是跟我家女儿没得比啦。」

  我不知道户山大叔最后加上的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因为他方才的一席话确实很值得一听,所以我此时硬是配合他哼笑了一声。

  「唉呀,我好像有点太长舌了呐。毕竟平常可没什么人会想听我这种人说话啊。」

  户山大叔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喝了口咖啡。

  我却觉得那个笑容看起来不知怎的就是很帅气,想开口对他说才没这回事。

  但因为此时从通往圣堂的走廊那边传来了门开关的声响,让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喔,是理沙小姐回来啦。」

  户山大叔放下手边的咖啡杯,这么说道。

  没过多久,理沙就走进客厅,发现户山大叔到家里来后惊讶得直眨眼。

  「怪了,今天已经是该还钱的日子了吗?」

  「不是,我今天来是有其他事要谈。方便稍微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户山大叔站了起来,因为他驼背的关系,身高跟理沙相比要矮上了一大截。

  虽然他看起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就如户山大叔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也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有办法死缠着对方不放的感觉。

  我想这也算是脚踏实地的一种类型吧。在念头这么一转后,我便觉得眼前的户山大叔看起来也是个颇为帅气的大人了。

  「嗯,我是没问题……刚刚阿晴他没对您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吧?」

  理沙好像讲到一半才突然想到似的,很突然的把话锋一转。

  户山大叔随着理沙一起往我看来,轻轻笑了笑后转头看向理沙说。

  「我们刚刚聊得很愉快哦。」

  「哎呀?」

  看到理沙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的反应,让我觉得有一点受伤。

  你到底是把我当成怎样的人啊。

  「不过,嗯,好的,我了解了。您要谈的……是跟债务有关的事情吧?」

  「要是我突然跟你讲起百合花的栽种方法,反而会吓你一跳吧?」

  理沙听完户山的玩笑后露出有些悲伤的笑容,点了点头。

  放贷人和欠债的人,两者就像是命中注定得决一死战的对象。

  「那么,请进我的房间谈吧,地方不大还请别见怪。」

  「你方便的话就太好了。」

  于是理沙便领着户山走出客厅。

  当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时,理沙则突然间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阿晴。」

  「……什么事?」

  「要麻烦你帮我看住羽贺那一会儿喽。」

  虽然理沙这么说有点夸张,但如果让羽贺那知道户山大叔来了,还进到理沙房间谈债务的事,确实不知道她会有多生气。

  但我和羽贺那两个人毕竟才刚吵完一架,所以真的没法保证自己能善尽监视者的任务。

  虽然我很想这样跟理沙说,终究还是没办法把这种话讲出口,所以只能随便点点头应付。

  不过理沙之所以补上这么一句话,或许单纯是因为她有稍微顾虑到我的心情吧。

  之后没过多久,理沙和户山大叔两人就走上二楼。被留在原地的我就在这静得出奇的客厅里面,独自一个人继续依序浏览个股。就算我的双眼追着数字跑,脑袋却装不进任何东西。因为需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多到让我这颗容量过小的脑袋瓜想追也追不上了。

  后来到了天色变暗、由程式安排好的夜晚来临时,户山大叔好像才终于从这里离开。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走下楼来的只有理沙一个人。

  她大概是为了避免户山大叔和羽贺那狭路相逢,所以让他走三楼的门离开了吧。

  看到理沙回到客厅时脸上的表情后,明白了他们刚刚所谈的事情,就是非得这样提防被羽贺那听到。

  我从来就没看过理沙脸上如此面无表情。她在把水倒进杯中之后,盯着杯子凝视了半晌。现场的气氛实在太过凝重,让我连出声对她说点什么都办不到。

  理沙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然后发出轻轻的叹息。

  但在理沙有点粗暴地擦了擦嘴,并将低垂的头再次抬起后,又变回了平时的理沙。

  「吃饭吧。」

  不过我却在她这句话中隐隐听出了紧张与疲惫的情绪。

  户山大叔到是找她谈什么呢?我想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即使如此,理沙此刻的表情却又柔软得仿佛她今天根本没和户山大叔碰过面一样。这让我强烈的觉得她果然是个大人啊。于是我也什么都不问,只是对她点点头。

  至于那台摆在流理台上的装置,果然就只是理沙的恶作剧兼威胁。我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走运,只知道在晚餐的饭桌上和羽贺那碰头时,她比早上更加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另外就是我心中的罪恶感也变得更深了。

  而投资方面的状况,也仿佛即将触礁搁浅。

  我眼前的问题堆积如山。

  那天夜里,我在被窝中想着:我到底该从眼前的哪件事开始解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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