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隔天,我和羽贺那肩并肩坐在桌子前面。

  羽贺那的装置就摆在我的电脑旁边,上面开着赛侯所写的那个程式。

  我大略问了一下这程式到底怎么运作,才知道它好像能把从我说过所有会影响股价的因素都设为变数,进而从市场上挑出未来走向较好预测的个股……的样子。

  虽然羽贺那说未来的股价预测值会依据常态分布而随时间变化什么的,撇开这点不谈的话,这程式基本上也就是藉由数学方法,来模仿并重现我平常的操作。

  而我跟程式之间的差异,在于程式可以瞬间从所有股票里面抓出我可能感兴趣的那一类股票,然后根据内部的计算显示出未来股价。

  股价这种东西总是不停涨涨跌跌,有个叫什么「波动率」的词就是指这个价格变化的幅度。虽然在整体行情变化剧烈的时候,个股价格的震荡也会很大;但实际上在大部分的日子里,股价来回震荡的程度其实都很接近。这个程式的功能正是藉由当天各种指数的状况来判断出波动率并代入公式中,分分秒秒借此对股价变化进行预测然后显示出来。

  我将羽贺那的程式选出来的股票快速扫过一遍,然后打开感觉能拿来利用的股票页面。

  其中有好几支股票看起来感觉都不错,让我觉得这程式到现阶段为止可说把我的判断标准模仿得很好。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吧。」

  「嗯。」

  羽贺那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打开虚拟市场页面后,各支股票的价格同时在我们眼前动了起来。

  在羽贺那的程式选中的股票旁边,都显示出当日的股价震荡范围,让人觉得一切仿佛是已预定好的行事一般。虽说实际上股价还是会受到指数的变化,也就是每天的市场气氛所影响,但听说股价大约有七成左右的机率会落在程式计算的区段内。

  即使我还是会看看其他股票,但基本上就以程式选出的股票为主来进行交易。

  今天的市场气氛整体感觉有些乏力,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动作。程式似乎也反映了这状况,慢慢把预测的价格区段愈缩愈小。好像每几分钟就会重新算出一次结果的样子。

  「怎么样了?」

  羽贺那对我问道,但我只是耸耸肩,双眼没从股价上离开过。我看到价格一点一点慢慢走低,而市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买进。就我的直觉看来,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出手。

  「这边这个数字就是价格的下限吗?」

  「对。这是我把数值做过调整后,负一个标准差的价格。」

  「……」

  虽然我听不太懂羽贺那在说什么,总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但所谓的市场气氛,可是一种得屏气凝神盯着一大片的股票看、把所有能作为指引的指标全都塞进脑袋瓜里、再追逐让人眼花撩乱的整片数字,才终于能掌握到一鳞半爪。这种东西真的有办法靠数学来掌握吗?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我仍对这一点感到怀疑。

  再怎么说,眼前这个程式竟然能在市场开始交易前,就仿佛将今天将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看透,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股价的上下限在哪。

  顺道一提,我现在所关注的股票价格下限是732慕鲁,目前的价格则是738慕鲁。而这支股票今天的开盘价是745慕鲁,现在跌了正好1%。说起来1%的下跌其实跟流鼻水一样,虽然会让鼻子觉得有点痒,却可能和感冒完全没有关联。

  但股票市场也就是如此,不存在什么确实可循的迹象,也因此难以捉摸。

  我接着打开其他个股的页面,看看哪边有人沉不处气想要出手,或是哪支股票藏有玄机而出现猛烈的价格变化,想找台顺风车来搭。

  我买进一支开始上涨的股票,然后在离涨到离顶点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卖出。在赚到钱后,我也不会再对那支股票之后的发展多看一眼。

  虽然我知道坐在旁边的羽贺那会因此感到坐立难安,但毕竟还是不能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耗在那支股票上头。也不知道过了一小时还是一个半小时,我操作的其他股票纷纷累积了0.7%、0.5%左右的小获利。虽然称不上势如破竹,但从市场能量这么贫乏的今天来说,这成绩已经算好了。

  不过在这途中,有两支股票都各亏了约0.2%,让我在心中暗自摇头。

  但这时我耳边突然传来了「咚」的一声音效。

  「阿晴!」

  羽贺那喊了我的名字。我看她手指指着行动装置,便朝她的装置上看去。只见羽贺那的那个程式上面显示出来的数值正在闪烁。我也用自己的装置确认那支股票的股价,看到它确实跌到了接近下限值的734慕鲁。

  「股票在下跌。」

  「我知道啦。」

  我凝视画面,但在显示交易量的地方看到的订单和卖单数字,并没有让我眼睛一亮。

  该在这边买进吗?

  老实说我有点却步。因为在这个情况下,除了羽贺那的程式以外我根本没有任何线索能参考。

  「它的波动率明明很低,却还是跌到接近负一个标准差。」

  「……」

  我还是一样听不懂羽贺那在讲什么。

  但羽贺那的态度非常认真。于是我选择相信她,试着买进股票。

  既然程式说732慕鲁是价格下限,我就照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在733慕鲁的地方挂出买进的限价订单。这支股票的价格在735慕鲁上下拉锯了一阵子后,因为出现了稍微大笔一些的卖单,让股价一口气滑落到734、733这边。这时我的订单成交了,股价的跌势也暂时停下。

  但在这种状况下,无论是谁都会想要暂时先将这支股票脱手;对于玩融券的人来说,此刻更是理所当然要进行卖出的关头。

  于是一大票卖单便很自然地倾巢而出。

  挂在733慕鲁这边的订单全数被吞没,连732慕鲁的订单量也被消化了一半。

  这可让我吓得连忙想行停损操作。毕竟现在退场的话死伤还不会太惨重。

  但我的动作好像被羽贺那发觉了,于是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阻止我卖出。

  「不行。」

  「你搞啥啦!」

  「这边这些应该都会被买走。应该都会被买走才对。」

  羽贺那还是不放开我的手,这么说道。

  为什么?根据在哪里?

  我知道这程式毕竟是她开发的,所以她会希望预测神准也是人之常情。

  但眼前的现实是残酷的。就是因为市场中的股价变化是如此任性,才会造就「股票不会认主人」这句股市格言。要是光靠祈祷就能让事情顺利,那像理沙这样的人早就变成大富翁了。

  接着就连732慕鲁的订单也被消耗殆尽,价格掉到了731慕鲁。我的亏损额已经达到0.3%。有人说做投资最难的其实不是赚到钱,而是在赔钱的时候能多早割舍掉手上的股票。而一般人在遇到亏损时,也就会把股票丢着不管,想等到那支股票再度升值。

  但这样做的结果,常常会让伤口愈来愈深,股票也不会再次涨回原来的价格。

  我依照平时的习惯,心头浮起一阵要把损伤压在最小程度的冲动。想想传奇投资者的名言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现在市场的气氛也糟透了,让人完全找不到该买进的理由。而股价在跌破731慕鲁后,会遇到730慕鲁,也就是10慕鲁单位的一面墙在等着。在那边会有一群想要逢低买进的人,认为这个数字很刚好而送出订单。

  我该对此睹一把吗?

  但在这种气氛中,这堵十位数的墙就算能发挥止跌效果,却也无法构成一个让价格再度上涨的理由。

  即使如此,羽贺那依然笔直地盯着画面。

  「会上涨的,应该是会上涨才对……」

  又有人卖出股票,在731慕鲁这边的买进订单终于也快见底了。

  「?」

  但股价并没有再继续下跌。

  因为市场中零零星星的出现一些订单,让股价的跌势停止。

  卖出、买进、卖出、买进——这两股势力互相拮抗着,气氛也就这样改变了。

  不会吧?

  交易数字停了下来。

  「涨上去吧。」

  事情就发生在羽贺那轻声低喃的这一瞬间。

  「什么——」

  订单一口气涌了进来,把价格推上733慕鲁。卖出的人像是全部哽住喉咙似的没了动静,而买进的订单继续拥入。价格来到734慕鲁。这时卖单出现了,但相对之下只像条涓涓细流的卖出势力,在下一回合便全数蒸发。

  735、736、735、736、737、738、739……

  虽然卖出那方乱成一团,但我看得出他们想将卖单集中在740慕鲁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能赚到将近1%。

  要让这笔钱确定入袋的话,该行动的时机就是现在了。

  我挥开羽贺那的手挂出卖单。而羽贺那这时也没有再来妨碍我了。

  最后股票以739慕鲁成交,我得到了0.8%的利润。而股价一瞬间到达了740慕鲁,但又被沉重的卖压推回738慕鲁,然后就地再次形成拉锯。

  我望着这样的价格变化,就像眼前看到一张利用视觉错觉的画似的,有点呆住了。

  「……有赚钱吗?」

  羽贺那没什么信心的对我问道。

  「……多多少少……啦。」

  「多多少少?」

  她又再问了一次,我换了个说法:

  「赚了0.8%。」

  羽贺那好像在估量这数字到底算多还算少似的稍微皱起脸来,但心情看来不坏。她因为总之有赚钱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我依然十分不解。

  她刚才判断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我望向羽贺那,而羽贺那也回看我。

  「预言的自我实现。」

  接着她说出这个词汇。

  「啥?」

  「就跟技术线图分析的原理一样。是我用各种图表来做计算时发现的。有很多人都用同一套方法在做交易。」

  羽贺那一句一句的说着,笔直注视我的双眼。

  在她那漆黑的双阵中,有着强烈的自信。

  「价格波动的幅度非常一致,比使用乱数产生器出来的结果工整多了。这就是某些人事前做了整地工作的证据。」

  「……整地工作?」

  羽贺那皱起了眉来。

  不过轻轻闭上了眼睛后,她开始对我解释:

  「因为大家用的统计概念都同样是写在课本上的东西,所以每个人计算得出来的数字也几乎都一样。差别只有这些数字在每个人心中比重不同而已。既然如此,所有人就都会指着同一个地方,说统计上的价格下限就在这里。所以股票就会在732这里被买走。只要股票被买走,大家就都会知道自己的计算没有错,很有自信地去买进,然后股票就会涨。就连比较没自信的人,也会跟着他们买。你懂吗?」

  虽然羽贺那问我懂不懂,但我的脑袋瓜现在好像快爆炸了。

  不过,不知怎的我好像能明白她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都使用相同工具做出相同的预测……是这样吗?」

  「对。」

  「……」

  羽贺那很干脆地这样回答,虽然我很叫说哪可能有这种事,但这时想起了曾一语道破股票交易本质的约翰•梅纳德•凯因斯说过的一句话。

  股票投资就像选美。在进行投资时应该思考的,并不是自己觉得哪个人最美,而是该思考别人会觉得谁最美,而且一定要假定所有的参赛者都用这样的方式在思考。

  羽贺那所实践的道理,就和凯因斯的这句箴言很接近。

  虽然股价有一瞬间曾跌到比732慕鲁还低的地方,但这点小误差应该是可以忽略的吧。

  毕竟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们眼前这些数值可以藉由程式自动计算出来。

  「可是我还是有些事情办不到。」

  「……比如说咧?」

  羽贺那看了看,再看了看装置画面。

  或许是因为感到些许的不甘心,让她最后低下头说。

  「我抓不到该卖出的时间点。就算知道价格变化的幅度,但我却看不出来股票在这边是会停止还是上涨,就算看到股价上涨也不知道它会涨到哪边……」

  羽贺那视线朝上看我。

  「换作是阿晴的话,应该就会知道吧?」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拍。

  「靠着看气氛。」

  「……别太小看气氛啊。」

  「才没有。我只是讲出事实而已。」

  羽贺那哼一声撇过头去,把视线拉回装置荧幕上。

  我看着她的侧脸,稍微感受到一丝的亲近感。

  「嗯,总之我们是拿下首胜了啦,但下次会这么顺利吗?」

  「……这边有清单。」

  羽贺那操作她的行动装置,马上让股票清单轻快地弹了出来。

  我就成交量、财报、以及目前为止的价格变动来看,很俐落地选出三支股票。

  我转头望向旁边的羽贺那,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荧幕上那三支股票的名字。

  然后,她看向我说。

  「去赚钱吧。」

  此时的羽贺那简直就像是一位公主。

  而且这位公主还冰雪聪明得吓人。

  「我遵命就是啦。」

  我则有如她的骑士,就这样朝战地出征。

  在行动装置的画面上,所有数字都停了下来。

  现在时间是下午五点。结果以令人目瞪口呆的胜利坐收。

  交易成绩是十九赚二赔。而那两次的赔钱,都是在我选了不是由羽贺那的程式所指定的股票时赔的,所以程式选出的股票实际上是100%能赚钱。

  而且今天利润也高达17%。虽说今天羽贺那也跟我一起进行交易,但我因为担心而不敢把资产全押下去,所以只赚了一百二十万慕鲁。要是使用融资全力去拼的话,搞不好可以赚到四百万慕鲁左右。

  「这东西真的超猛耶。」

  我看着在羽贺那的行动装置上有数字正在闪烁的程式,这么说道。

  这时虚拟交易所已经关门,主办单位正依序将今天的交易资料上传到官方网站上。羽贺那的程式也同步下载着这些资料,并用这些资料重新进行计算。程式消化资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只吃着饲料而渐渐长大的生物。

  荧幕上的数字或增或减不断刷新。因为诸多的市场指数似乎都会影响数值计算,只要其中某一个值改变,整体计算结果也会跟着改变;当整体的结果一改变,个别的值也又会跟着改变……变化就像这样永无止尽。

  这样的庞大运算只有电脑才能负荷,人类是绝对不可能胜任的。

  「……成功了吗?」

  羽贺那对我问道。

  我在摸清楚这程式的使用方法之后便再次开工,频繁往来于近十支股票的页面间以确认价格,接着只要一听到「咚」的提示音效,我就用猛烈的气势杀进场进行交易。但我注意到羽贺那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中途就没再继续看荧幕,但依然没从座位上离开。

  她似乎对自己穷尽心力所打造出的程式表现在意得不得了。

  接着在今天交易结束,她终于开口问了我这个问题。我看着她眉宇间透露的不安,几乎想要使坏骗她说「很可惜我们没有赚钱」。因为她平常总是目光刺人言行又放肆的关系,露出这种表情时当然更会让人想闹闹她。

  但我还是压抑了这种幼稚的冲动,对她这么说。

  「非常成功。」

  变化就发生在个这瞬间。

  羽贺那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就垮了下来。

  「太好了……」

  接着她露出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笑容。

  这个表情和她平常的扑克脸有着强烈对比,因而具有超群的破坏力。

  我的防线就这样子被一举攻破了。

  而且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竟然还看到羽贺那的眼角泛出泪光。

  「呃,啊,笨……笨蛋,你别哭啦!」

  我赶忙这样讲,结果却让羽贺那难得变得柔和的脸色瞬间又绷了起来。

  「……我才没哭。」

  这个谎也实在太好拆穿了。

  因为羽贺那才说完没哭这两个字,就吸了吸鼻子。

  但就算我指出这一点,她应该也绝对不会认帐吧。而且这种小事现在也怎样都无所谓了。

  看到羽贺那脸上那安心的表情,就是会让我这样觉得。

  羽贺那在我身旁吸着鼻子,然后用手指揩了揩眼角。虽然我很想叫她替我这个近在旁边,却得装作没看见的人着想,不过她这种爱面子的方式倒也算是可爱。

  或许就像理沙说的,羽贺那的个性实际上并没有她平常的眼神那样凶恶吧。

  我只好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回画面上,就这样任时间流逝。

  「……有哪边需要改善?」

  但这时羽贺那很唐突地抛出这句话。

  「嗄?」

  「哪边需要改善。」

  我想她应该不是为了圆刚刚说自己没哭的谎才这样讲的吧。

  我看看羽贺那,再看看画面,回答她说。

  「嗯……是……是有几次在评估价格变动幅度的时候感觉太不切实际了啦……另外就是程式选出来的股票很多都是不会赚的,虽然这边有经过我筛选才买所以也没啥问题啦,不过既然你问了需要改进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这些吧。」

  虽然羽贺那在听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吸着鼻子,但她的表情已然变得和平常一样了。

  羽贺那接着看向程式画面,对我点了点头。

  「不过真的是超猛的耶。」

  我先是抬起上身,然后朝椅背上一瘫,边发出感叹边这么说。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竟然有人用这样的方法在拼胜负啊。」

  羽贺那听着我说话,一直盯着我的脸猛看。

  接着她再次看向了她的行动装置,喃喃说道。

  「太好了。」

  对于她这句发自内心的感想,我也由衷地感到同意。

  在稍后吃晚餐时,羽贺那已经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了。

  在理沙看到从她打工的中国餐馆打包回来,包有满满蔬菜的春卷快从羽贺那的筷子上掉下去时,她终于采取行动,轻轻收走了羽贺那手上的筷子。

  这让羽贺那像小孩子闹脾气般抵抗了一下下,但她很快便阖上眼皮,随即沉沉睡去。

  「真拿她没办法……」

  虽然理沙嘴上这样唠叨,表情看起来却好像有些开心。

  她勉强将羽贺那从椅子上扶起,接着一鼓作气地将她摇摇晃晃的身子用公主抱的方式抱了起来。

  因为羽贺那的身材十分纤瘦,所以理沙能用双臂稳稳将她整个人抱在胸前。

  虽说理沙抱着羽贺那走路的脚步有点摇晃,但最后总算成功将她抱进房去。

  之后理沙又隔了好一阵子才从房里出来,我想她大概是帮羽贺那换上了睡衣吧。

  「她这阵子都很晚才睡呢。」

  「……是哦?」

  「咦,你都没注意到吗?」

  「没啊。我都一觉到天亮嘛。」

  「这样啊……好好喔,我还满常睡到一半醒来的耶。」

  「那是因为你缺乏运动吧。」

  我的这句话让理沙一时语塞,视线稍微往下一瞄。

  为了理沙的名誉,我只好装作没看到她注视的是身上哪个部位。

  「果然是这样吗……运动呀……哎哟,重点不是这个啦。」

  「嗄?」

  「最后结果怎样了?」

  「什么怎样?」

  我津津有味的吃着刚刚从羽贺那筷子上掉下去的那根春卷。

  「就羽贺那做的那个什么程式来着……」

  「喔,结果非常成功啊。我想应该可以顺利拿下优胜吧?」

  我边扒饭边回答理沙。因为羽贺那平常食量虽小却好像很爱吃中国菜的关系,所以几乎每道菜都是我们三人平分。既然羽贺那现在睡倒了,那剩下的份应该就归我了吧。

  正当我这么想而伸手要夹烧卖时,手却被理沙拍了一下。

  「你吃掉的话,她明天中午不就没得吃了吗?」

  「……」

  「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啦。所以呢?你说非常成功是真的吗?」

  「可恶……真的,是真的啦。」

  「哦,原来如此,所以羽贺那才会整个人放松下来啊。」

  理沙转头往羽贺那的房间看,这样对我说。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将自己的烧卖夹到我盘子里。

  「我又没叫你把自己的份给我。」

  「你真是贪吃又嘴硬呢……」

  理沙叹了口气,耸耸肩这么说。

  「不过……嗯,真的是太好了。」

  「……」

  理沙看来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放心的微笑,用陶匙搅拌着手中小碗里的汤。

  但我总觉得她面露微笑的原因,好像跟程式顺利运作、成功赚到钱这两件事都无关。

  我就这样叼着筷子,呆呆望着她的模样;而理沙这时也抬起头来对我说。

  「叼着筷子很没规矩哦。」

  「要你管。」

  我毒舌的回嘴,并且把菜盛到小盘子里。

  就在我大口猛吃调味恰到好处的菜肴时,发现理沙正带着微笑看我。虽然我很想装作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但直到我把盘子在桌子上放下为止,理沙都一直注视着我。

  于是我把盘子搁到一旁,用力露出恶狠狠的眼光朝理沙一瞪。

  「你是在干嘛啦。」

  「嗯?」

  然而理沙只是稍微一歪头,轻松就回避了我的问题。

  她果然是个成熟的女人。

  这让我既不甘心又自觉羞耻,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无法讨厌她,结果只好对自己感到火大。

  「我是在想,原来真的连这种事都是会发生的呢。」

  「……啊?」

  「竟然会有这么棒的巧合。」

  「……」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大概懂理沙这句话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不,也不能说是巧合呢。毕竟是阿晴为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呀。」

  被理沙当面这样说,让我有种她在耍我的感觉。

  所以我故意拿起碗喝了口汤,让她看不到我的嘴型。

  「我才不是为了你们。」

  「呵呵。」

  理沙笑了笑,缓缓深吸一口气说。

  「要是没有阿晴在的话,我们现在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理沙所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羽贺那两个人,她并非只说羽贺那,也不是光想着自己。

  如果我没出现,在这所教会中的她们两人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听理沙这么说让我不禁稍微想像了一下状况,却怎样都只能想像出她们凄惨的模样。

  「哈哈,我们的想像应该相去不远吧。就我们两个女孩子相依为命的话,虽然不用顾虑什么是很好啦,但有些事情还是沉重得会让我们无法负荷呢。」

  「你都几岁了还好意思称自己为女孩子喔……」

  我才小声吐完槽,就被表情仍然带笑的理沙瞪了。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耶……不过呀,我本来是想说阿晴大概不爱听这种话所以才没开口,但我真的很感谢你喔。感谢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先不论下决心把书卖掉那件事,光凭我一人的话肯定没办法帮到羽贺那……」

  对于理沙这样的告白,我找不到话语可以好好回应。

  「……说是这样说,结果你这还不是开口了。」

  「呵呵。语言真的是很奇妙呢。」

  理沙开朗的这么说道。实际上我也明白她是顾虑我的感受,想缓和气氛才这么说的。

  理沙原本的处境真的很危急。如果她是我讨厌的那种大人,那她应该会对我更加谄媚,又或是为了顾面子而坚决反对我的提案吧。

  但理沙一下子就接受了我的意见,事后也没有拼命把感谢的情绪往我身上堆。

  她应该明知自己在这样的状况中就像个没用的局外人,但当我和羽贺那在进行交易时,她还是几乎没有插嘴。

  在我老家那边的作坊里,工作几乎都是团体作业,大家互助合作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我从前也好几次在那边亲眼见识这种帅气又成熟的处事方式。

  我老家那里的人在受帮助时只会做最低限度的道谢,也不会去做多余的帮忙反而让对方觉得碍手碍脚。我在那边学到「静观别人做事才最难」的这个道理,也明白对于出手帮忙的人来说,这样反而比较自在。

  理沙就是这种行事风格的绝佳范例。

  但我同时晓得,当受帮助的一方听到对方开口要些回礼时,他们心中多少会感到好受点。尤其当自己真的很感谢对方的帮忙时,更是如此。

  我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感到犹豫。

  犹豫到了最后,我终于这样对理沙说道。

  「不……不然你打算送点什么东西给偶哦?」

  我本来想酷酷的说完这句话,结果却因为太紧张而咬到了舌头。

  理沙或许是因为看我咬到舌头而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看着我。

  「你愿意收吗?」

  接着她便这样问我。

  「我是看你好像不喜欢这样,才一直忍耐着没提的呢。」

  理沙露出有点为难的笑容说道。

  她有着一颗谦虚而自制的心。胸襟更开阔得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快。

  我轻瞄理沙一眼,开口说。

  「……比方说咧?」

  「咦?唔嗯〜我想想喔……比方说请你吃顿好料的?」

  「你哪有钱请客啊。」

  「呜……料理是心意啦。不然阿晴你觉得呢?如果有什么我办得到的事,你就尽管对我开口吧。」

  理沙挺起胸口这么说。衣服线条描绘出她那形状姣好的胸部,跟羽贺那完全不一样。此时有某个词不住在我脑中徘徊。明明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却没有勇气将它说出口。

  「啊。」

  随后理沙「啊」了一声,用手捣住了自己的嘴巴。

  「难不成你要说……想要跟我一起洗澡……之类的?」

  「唔〜〜!谁……谁要啊,白痴啊你!」

  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涨红了脸,但因为心中毕竟多少有些邪念,所以不禁全力反驳她。

  理沙原本还一脸从容的咯咯笑着,后来却用手托腮,好像有点开心地对我说。

  「如果五年后阿晴长成了个好男人,我会考虑的。」

  「到那时你已经是老太婆了吧!」

  「……」

  这种带着怒气的笑脸可是只有理沙才使得出来的绝活。

  但理沙在稍后还是轻轻笑了出来。

  「所以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就老实说来给姐姐听听吧。

  坐在桌子对面的我,此刻切实地体会到自己实在幼稚得难以置信。

  「……躺……」

  「躺?」

  「……躺……大……」

  我真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把话讲完。

  不过理沙听了之后表情却很吃惊,随后露出难以形容的满面笑容。

  然后她很没规矩地维持着托腮的姿势夹了个烧卖吃,接着凝视长筷子的前端,然后把筷子不停转动,仿佛在想着:该给他躺吗〜?怎么办好呢〜?

  她那惺惺作态的模样,让我几乎羞愤而死。

  不过理沙最后还是轻轻点头,答应了我的要求。

  「……你别跟羽贺那说。」

  听到我这样说,理沙温柔的垂下了目光。

  「我当然不会讲喽。毕竟男孩子没有秘密就活不下去了嘛。」

  结果我连耳朵都让她帮我清了。

  一想到她如果开价说付三万慕鲁就可以再躺一次的话,我很可能真的会付钱给她,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的竞赛表现从隔天开始有了大幅跃进。

  虽然随着交易次数一多,羽贺那的程式偶尔也会失算,但遇上这种状况时我就会靠直觉来做掩护。虽然羽贺那不时会在那边嚷着什么不明确啦、靠不住啦,但所谓的气氛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总之随着程式的启用,让我花在挑选股票上的劳力得以大幅减轻,也就能把这部分的精神转到交易过程中。而且当股票的价格跌到了不错的地方时,程式会发出「咚」的提示音效,实在是个很棒的设计。如果问我说这程式最棒的地方在哪,可能就是这个吧。那个爆炸头赛侯曾说过,在这部分会显现出程式设计师的功力,如今我非常同意事情真的像他说的这么回事。

  于是我就这样靠着程式支援,在每支股票的交易中都以0.5%至1%作为目标来获利,至多也只求个1.5%,很扎实的累积着财产。

  原本的一千五百万慕鲁资金没过多久就超过了两千五百万慕鲁。羽贺那有办法盯着交易画面看的时间也渐渐变得比较长了,而我则是开始能在交易中保有几分余裕,能在交易中和羽贺那商量各种事情,甚至当场讨论要如何对程式进行改良。

  说起来羽贺那对交易的热中程度也相当惊人,俨然是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都在思考着股票方面的事。

  甚至她有次竟然反过来把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对送货途中来找她问问题的克莉丝开口提出。

  当然这让克莉丝一时无言以对,但由于她内向而认真的个性,最后还是老实把羽贺那的问题完整听完,然后两个人一起钻研起跟克莉丝要问的问题完全无关的什么统计方程式来。

  在那之后,羽贺那只要脑中一冒出什么想法,马上就会一头栽进去而对其他杂事视若无睹;我已经好几次看到她洗澡洗到一半冲出来跑回房间里去。

  她身上当然一丝不挂,连毛巾都没拿。

  在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因为实在太过突然,在餐桌前操作装置的我和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读着什么书的理沙都完全僵在当场,只是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羽贺那的行动。

  直到羽贺那冲进房间后,理沙才终于回过神来飞也似的朝她追去。

  我看着理沙的背影走远,才像是台没油的机器人似的把头一垂,让视线落回装置画面上。

  但羽贺那她纤细的身躯,却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

  她有着曲线般滑顺的体态,肌肤不只看起来很柔软,更有类似瓷器的温润光泽。那样子像极了我在水族馆看过的海豚,让我心中涌出一种奇妙的感动。

  不过稍后在理沙把裹着床单的羽贺那押送回来时,我也没办法再放肆地对着她看了。理沙则是在把羽贺那推进浴室,关上浴室门后大大叹了口气,然后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时,理沙已经能不慌不忙的像例行公事一样把羽贺那拖回浴室;到了第四次发生时,羽贺那自己好像也终于懂得要在洗澡时把行动装置带进浴室里去了。

  不过也说不定是理沙终于拗不过她,才准她带行动装置去洗澡的吧。听说原本理沙不准她带装置进浴室,是怕手湿湿的触碰电器会触电的样子。

  总之我们就用这样的步调持续改良程式,我也渐渐理解了羽贺那做的这个程式的运作原理,并摸熟了这个程式送出的结果中,到底哪些部分可信、哪些不可信。

  我好几次想着,所谓的「水到渠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像投资竞赛这种在虚拟空间上进行的交易,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几乎已经是等同于事先知道骰子会开出几点的赌局了。

  因为事情的进展就是如此顺利,让我觉得自己向欲望屈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但仔细想想,我一开始就计划要这样运用羽贺那的能力啊。

  虽说是在虚拟空间内进行操作,但既然获利顺利到这种程度,没理由不那么做。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认为该是时候该跳脱这个虚拟空间,将这个程式运用在现实中的交易上了。

  开始在投资竞赛中进行交易后过了三周,我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而能游刃有余时,我对羽贺那提出这个想法。

  「咦……」

  听我这么说完的羽贺那,露出一副好像压根没想过这种事的表情。

  「你说你要用……我的……?」

  「对。我要用你的程式来做现实中的交易。」

  羽贺那茫然的看着我,接着将目光移回好像正在进行参数调整的程式操作画面上,然后又再次看向我。

  「但是,这个程式是制作来给这场竞赛用的……」

  「但换成现实市场的话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吧?」

  羽贺那只是怯怯的看着我。她的表情茫茫,好像完全不了解我刚刚讲了什么。我看就算刚刚我用起了狗的语言跟她说话,也应该不至于会看到这种反应吧。

  「但是……现实中……的……」

  「你不试试看吗?之前你不也常常用以前的竞赛资料来做测试?」

  「是这样没错。」

  「这样的话,你就把现实的资料用同样方法跑跑看,要是顺利的话再实际拿来用就好了吧?」

  这种想法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是羽贺那觉得会有什么技术上的困难吗?

  「程式没办法做这种处理吗?」

  「……不,并不是没办法……」

  「那你就试试看嘛。」

  纵使我这样说,羽贺那的反应却依然非常犹疑。她还别开视线,好像是不知道是为什么感到困惑。

  「怎么了吗?」

  当我这样问时,羽贺那吓一跳似的看向我。

  随后她又再度垂下了目光。

  「呃——你该不会是在烦恼赚到钱的话要怎么拆帐吧?」

  虽然羽贺那好像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但既然话题都谈到了现实的交易,她可能多少也会对这方面的事感到在意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试着探了探她的口风。但羽贺那难得像是单纯感到困惑似的皱起眉头。

  「不是因为……这样……」

  「不然是怎样。既然事情都这么顺利了,根本没理由不把这程式用在现实当中啊。」

  「……」

  「……」

  我盯着低下头去的羽贺那,突然有种自己在欺负她的感觉。

  但我是真的完全想不透她到底在迟疑什么。

  说了这么多后,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对她讲了,但也不能强硬地跟她开口讨程式来用。

  正当我犹豫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仍然低着头的羽贺那这样开口:

  「……现实中的交易……」

  「嗄?」

  羽贺那缓缓抬起头来。

  「会用到……真的钱对吧?」

  她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安。

  「这个嘛……这是当然的吧?」

  「……这样的话,我就不认为事情会这么顺利。」

  说完这句话后,羽贺那才刚抬起的脸庞便又沉了下去。她的视线停在行动装置上,用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的触碰行动装置的荧幕,修改程式中的数值。

  我就这样望着羽贺那,心想她会不会是一时傻了。

  因为我完完全全无法理解羽贺那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为什么啊?」

  「我不认为会顺利。」

  羽贺那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但并没有抬起头来,目光仍然停留在行动装置上。

  于是我再次开口问她。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要不然我们就先用些资料来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这个程式就是这样运作的吧?」

  当我这句话一说完,羽贺那的手指也骤然停下,就好像她刚刚是在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输入电脑中。

  她好像是想抬起头看我,动作却在中途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她再度用手指操作起行动装置。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实在让我有点发火,抓住她纤细的手指逼她面向我。

  「你说清楚啦。我真的觉得你做的这程式很厉害耶,而且现在成果也出来了啊。这样还不懂得要把这个用来做现实交易的话,也太傻了吧?」

  羽贺那只是默默想把手指从我手中抽回,不过凭她的力气毕竟不可能挣脱我的握力。虽然羽贺那也没用指甲刮我或咬我一口,但我接着还是慌忙将手抽了回来。

  因为我看到她突然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你别哭啦。」

  「我没有哭。」

  羽贺那只干脆地讲了这四个字,然后便紧闭起嘴唇。

  她像是想遮掩饰自己快哭出来的表情似的,再次用冷然的态度对我说。

  「我不认为在现实中会顺利。」

  她说的话还是跟刚才一样。而且没有讲理由,也没有其他任何解释。只是摆出一副仿佛她就是如此深信不疑的态度。

  如果是不久前的我,大概会反射性地对她发火、开始大吼大叫然后跟她大吵起来吧。然而现在我已经多少对羽贺那有了一点理解。她热爱数学,但看着自己做的程式在虚拟空间的交易中明明获得那么好的成果,却还是毫无根据地深信这样的表现绝不可能延续到现实交易上。我看到了在她这样的行动中,藏着一股强烈到令人感到悲怆的自我防卫心理。

  因为到目前为止从来就不曾顺利过,所以之后自然也不可能顺利的。我已经不想再抱持希望而受伤了——她完全就像是这样。

  这时我想起户山大叔说过的话。

  羽贺那就像一只尚未破壳而出的小鸡。

  而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戳着困住羽贺那的那层蛋壳。

  「在现实中或许没办法做到这样没错,但这也没关系。」

  羽贺那以一种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对着我望来。她那纯然漆黑的双眸,就像是两池沉淀着的墨色。

  在市场中栖息着魔物,而且会让人葬身的陷阱也多不胜数。就算真的有人想出什么完美的理论,一定也没办法在股市中达到百战百胜吧。但如果我们真的怀有足以致胜的真理,那只要肯坚持到最后,应该必然会迎来获胜的一刻。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会努力把事情做好的。」

  「……」

  「再说就算真的亏钱,我也不会找你负责。但要是有赚到钱的话,我会把利润的两成左右分给你,这样如何?这种条件你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损失吧?这就像那个什么啊……什么值是正的彩券一样吧。」

  「期望值。」

  羽贺那马上说出这个词,然后又沉默了一会。

  而后,她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我说。

  「可是……」

  羽贺那又是说了句「可是」。

  她就像这样牢牢被封在蛋壳里面。

  但我却透过那蛋壳的裂痕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好害怕。」

  老实说我并不明白羽贺那心中有着怎样的恐惧阴影。这一定是因为我基本上属于日子过得相对幸福的那群吧。

  至少我并没有经验过在环境严酷的地球上某个悲惨的国度中生长,被卖掉而流落到月面来,还非得在房间角落掩着头以泪洗面度日的这种遭遇。

  所以我绝对不会说自己能体会羽贺那的心情。

  但至少我明确知道自己想对她说的话是什么。

  我注视着羽贺那的眼睛。

  我就像要从那双眸子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似的凝视她的双眼,这么说:

  「这件事情就连我也会怕啊,毕竟我可是把全部财产都赌上去了耶。你好歹也想想看要是自己的钱没了,会是什么感觉吧。」

  每当我的资产减少百分之一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削去了百分之一。

  就像理沙将那些书视为身体一部分那样,我也将钱看作是构成我身体的成分。

  羽贺那也回望我的眼睛,然后稍微抽噎似的吞了口口水。

  接着她无力地垂下了睫毛,视线也在空中游走。

  这让我不禁想出声对她大吼。

  但羽贺那游移不定的视线却飘向了我的行动装置,然后她轻轻这么说:

  「交易。」

  「嗄?」

  「已经开始了。」

  她这句话让我的视线也转向装置画面。

  其实我们已经事先从羽贺那的程式筛选出的清单中,选好今天要以哪支股票展开攻势了,所以这并不是什么需要着急的事情。而且我也清楚要在市场开始活动后再过一会,等程式将结果重新计算好之后再进行突击,才会有比较好的战果。

  因此我的目光一瞬间被画面拉走,随后马上转回羽贺那身上。

  但羽贺那或许只是想要用短暂的一瞬间稍作喘息吧。

  「我知道了。」

  「嗯,嗄?你说什么?」

  羽贺那在我还来不及将视线转回她身上时说出这句话,让我有点混乱。

  而且她也没把这句话重复第二遍,就径自往自己的行动装置看去。

  「……」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她平常那副完全不甩别人说什么的表情。

  但我也说不清理由,就是觉得现在的她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

  直到那天的奋战结束,我躺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才终于想到当时羽贺那看起来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脸颊稍微染上了一抹微红。

  时间还没到隔天,羽贺那就连络了赛侯,并让他弄出一套可以参照现实交易资料算出数字的程式来。我不知道这该说是羽贺那还是赛侯厉害,总之一切都相当不得了。

  因为新写出来的这个程式,连在现实世界中也能战斗了。

  虽然羽贺那的程式基本上就是复制我所做的事情,但程式可不像我的直觉,会因身体不适或月面下雨的关系而突然变钝。程式有办法每天孜孜不倦地翻找市场,而且一定能发掘出一些能长成摇钱树的幼苗。

  我的任务也就是对那些幼苗灌溉施肥,等开花结果的时候进行收割。

  我们在虚拟空间内的两千五百万慕鲁,在一周内又进一步成长到了三千两百万慕鲁。

  同时我在现实中的资产,也从七万两千慕鲁变成了七万九千慕鲁。

  现实资产增加的幅度之所以较小,是因为现实交易环境比虚拟空间中复杂,使程式的精确度下降,另外就是我在现实中不那么敢放手去玩的关系。

  不过羽贺那的程式也还是提供了我一些脉络,只要循着这些脉络去摸索,我就有办法把藏宝箱给撬开。

  来到教会前那片笼罩在我头上的阴霾,因为程式的帮助而烟消云散。

  「所以我就说会顺利的嘛。」

  在把程式用于现实市场的第一天交易结束后,我对羽贺那这么说。

  羽贺那却像只被欺负的小猫似的,态度仍抱着怀疑。

  其实我自己在当初刚离家出走开始做股票交易的时候,因为轻松就赚了一大笔钱的关系,也曾好几次怀疑自己会赚钱是否只是单纯偶然。但我的存款之后还是一直往上累积,才让我体会到要在这世上混得不错其实意外简单。

  当然因为我前阵子也曾陷入低潮、裹足不前过,所以也明白当初那高得夸张的成功率,应该也仅止于那时候了吧。

  不过羽贺那的程式基本上只是把我判断股票的基准加以数据化,比我强的地方实际上就只有能不断进行庞大计算,并得出正确结果而已。至于我所办不到的事情,这程式自然也不可能办到。

  这就类似削掘月表的石灰岩盖房子的工人,借用机械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些代替工人工作的机械,虽然能进行更大规模的作业、工作速度也更快,却不可能像真正的工匠一样把一栋房子盖好。

  到头来该说这叫相辅相成吗?我想其实只是看谁能最有效率地利用适合自己的工具罢了。

  羽贺那有办法做出这样的程式来,却说自己没办法将它好好活用。

  我则刚好跟她相反。

  但我倒也知道羽贺那保守又多疑的态度,其实是因为其他因素造成的。

  事情绝对不可能会顺利下去。就算真的顺利,也必然只是一时碰巧而已。要不是这样的话,这世上就不可能充斥着这么多不幸了……她就是这样想的。

  因此第一天交易结束后,我为了对自己的成果依然难以置信的羽贺那,特地跑到商店街去,从提款机中领钱出来。我心想光把我今天获利的两成拿给羽贺那,应该就能发挥足够的演出效果了,所以就从当天赚的一千七百慕鲁里面领了三百四十慕鲁出来。

  随后我对坐在客厅失神看着交易纪录的羽贺那递出三张一百慕鲁、两张二十慕鲁的钞票。我之所以不用电子汇款,而是塞给她实体纸钞,就是想要对她昭示我们现在赚到的钱并非虚拟空间中的数字。我就是想让羽贺那知道,她的数学能力绝对不只能解决纸上的问题;若将能力用于正确的地方,就有可能赚到真正的钱。

  被我塞了五张皱巴巴的钞票后,羽贺那霎时像是被吓到似的一声也不吭。但她自然也完全明白我为什么要拿这三百四十慕鲁给她。

  所以就算看着羽贺那迟迟不收下摊在桌上的钞票,我也不担心她会把这些钱塞回来给我。

  她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本来画在纸上的食物突然变成真的,充满惊讶。

  就连最后她缓缓将手伸向钞票时,也不是接过那些钱收下,而是好像要确认那些钱是不是真的存在似的,轻轻摸着那些钞票。

  「这是……真的吗?」

  之后羽贺那终于这样开口问我。她皱起眉头,像是勉强要去阅读很不清楚的文字似的直盯着我的脸。但我此刻对于她的多疑既不感到光火,也没有因此觉得惊讶。

  我只是挺起胸膛,明确地对她点了点头。

  「没错。我们今天赚到了一千七百慕鲁。而且这可不是在虚拟空间,而是在现实中赚到的啊。」

  羽贺那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再次看往钞票。

  那些皱巴巴的钞票被她一摸,就发出不干脆的「啪沙、啪沙」响声。

  但即使如此,那些钞票还是确确实实就存在于我们眼前,而且只要使用这五张钞票,羽贺那也就能买到很多东西了。

  虽然数学能解决很多课堂上的问题,但现金还能解决更多现实中的问题。

  「你就拿去买点什么吧。」

  「咦?」

  「你之前教数学赚的那些钱全都交给理沙了吧?你自己难道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被我这么一问,羽贺那看起来心中好像真的没有谱。

  只见她歪头开始思考,那模样纯真得像是个稚龄的小女孩。

  我想起之前去和克莉丝打听羽贺那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也没给我什么像样的回答。

  或许羽贺那真的对这类琐事完全没有兴趣吧。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羽贺那接着便这么说道。

  哎,因为这答案算是早在预料之中,所以我不会感到讶异。

  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

  「但我想要把这笔钱用在某些地方。」

  「喔?这不是很好吗。钱就是要拿来用才有意义嘛。」

  羽贺那听到我这句话,还是轻轻歪过头去。她那深黑的眼中映出我的身影。接着她就从那五张钞票里面抽了三张出来,然后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利息就付清了。」

  「……啊?」

  「阿晴之前帮忙付的利息应该是三百慕鲁。这些刚好。」

  羽贺那飒然将钞票递往我眼前。

  「这样就付清了。」

  她就这样把钞票给我,双眼直直盯着我看。

  我当初的确是代替理沙付给户山大叔三百慕鲁的贷款利息。

  实际上理沙到现在也还没把那笔钱还我,而且我倒也没打算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过这笔钱又有什么理由要让羽贺那来付呢?

  毕竟羽贺那跟我一样只是寄住在这教会里的房客,和理沙之间也是素昧平生。而且我想理沙也不会希望由她来出这笔钱吧。我按常理进行思考后,得到的结论就是如此。

  但面对像个孩子一样,纯真的将三张钞票拿给我的羽贺那,我却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到头来也只有让羽贺那付这笔钱,才能让她体认到自己的力量可以解决现实的问题。对羽贺那来说,她现在唯一在意的对象就只有理沙了吧,而这件事也就关系到她是不是真的能帮上理沙的忙。

  既然如此,那我是否能在自己心中的帐簿上用这样的形式消掉这笔帐,到头来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之后就是羽贺那和理沙之间的问题了。

  于是我从羽贺那手中收下三张皱巴巴的钞票。

  「那这样理沙就没有欠我钱了。」

  「嗯。」

  我将钞票收进口袋-附带这么说。

  「我想理沙她也会很高兴呗。」

  「真……真的吗?」

  羽贺那像是不疑有他的孩子,这样问我。

  「大概啦。」

  其实因为理沙这人在某些方面有特别的洁癖,所以可能未必会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就是了。

  但我想就理沙的性格来说,应该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口而让羽贺那感到受伤吧。

  我微微叹口气,换上愉快的表情向羽贺那说了谢谢。不过我心中其实已经计划好,之后要花点功夫把这笔钱转换一下形式,找个好时机再还回羽贺那手中。

  我也因此没料到羽贺那在听到我说谢的瞬间,竟缩起了脖子,像是被人呵痒似的展颜而笑。

  那是一张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毫无半分造作的笑脸。大概是因为她的笑容感觉有点笨拙,所以才会像是被人搔痒的那种笑法吧。这就跟如果平时不运动,身体就会无法随心所欲活动一样道理,毕竟笑也是要用到脸部肌肉的嘛。

  但正是因为这份笨拙,才更让我认为羽贺那的笑容真的相当美好。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看到了羽贺那的微笑,也看过她感到安心而放松下来的表情。不过这两者也都只是羽贺那收敛起她那凶恶的眼神后,再往前进几个阶段的表现而已。但现在映在我眼前的,却是羽贺那她自己特意让五官动起来才展现出的笑容,而且那笑容真是可爱得没话说。让我好像一恍神就要伸出手去摸她的脸了。

  于是我就看羽贺那缩起脖子笑着、慢慢吸进一口气后舒了出来。羽贺那吐气的动作,让她纤瘦的身子看起来又缩得比平常更娇小了点。原因可能类似激烈运动之后的脱力感吧。羽贺那

  就这样将一抹浅笑留在嘴边,然后带着一副疲惫的神情,将脸转向桌子的方向。

  「剩下的钱可以给我吗?」

  「当然啊。这些可是你的钱耶。」

  羽贺那对我微微点头,然后拿起那些发皱的钞票,老实的折整齐收起来。

  「不过我们之后可是会赚大钱咧。钱会多到让你来不及这样一张一张去折喔。」

  既然有了羽贺那的程式加上我的交易手腕,要说能有这种丰硕的成果,真的也不算是吹牛。

  但羽贺那在听到我这句话后,却收起嘴边的笑意,回复为原本缺乏表情的脸,然后用像宇宙空间般寒冷的目光看向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认为事情会那么顺利。」

  「你好烦耶,这才没有关系咧。我不是说了吗?这才不是有没有可能做到的问题——」

  「而是我们必需要做到好才行。」

  「呃……」

  看到我因为台词被抢先说走而吓到愣住,羽贺那的眼角再度泛起微微的笑意。

  「我的心脏现在怦怦跳得好快。真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羽贺那将她那纤细的手,按在被黑衣包住的胸口上。

  因为她肤色白皙的关系,那双细小的手在黑色布料上,看起来竟好像微微散发着光晕。

  羽贺那像感到胸口很闷似的轻轻垂下了眼,然后再缓缓抬起视线。

  她那明明很凶恶的眼神,此刻却一点也不显得尖锐。

  她的表情给人一种马上便会绽开笑容似的感觉,让我心中泛起一股近似恐怖的寒意。

  但可惜的是,羽贺那自然是不会做出这种像是可爱女孩子会做的事。

  她只是用依然缺乏情绪,但棱角已经磨消的表情,对我说了这句话。

  「谢谢你。」

  随后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翩然掉头看往自己的装置。

  「……怎么?」

  我整个人像个傻瓜一样愣在当场,只是忘我地对着羽贺那瞧,直到她稍后问我这句话时才回过神来。

  既然我们如今在现实市场中都能够获利了,虚拟空间里的交易更是轻松得根本不用认真看盘,光照着程式的指示随便重复进行买进卖出,就能不断累积获利。

  目前的榜首依旧是喉片先生,他已经让资金增加到有五千六百万慕鲁之多。而现在位居第二的家伙好像在这几天抓到了到刚好狂涨的几支股票,一下子从十名后的位置跳到现在的名次,成绩也有四千一百万慕鲁左右。

  第三名到第五名的参赛者资金则都在三千至三千五百万慕鲁间,目前我们也是挤在这个集团里头。

  因为现在第四名的人交易时间已经结束,所以我们的对手之中只剩第三名的人还在进行交易。

  也就是说,只要接下来不捅出什么漏子,我就确定能拿到至少两万慕鲁的奖金,而且也有可能受到薛丁格街的公司招聘。

  当能获得前几名的局势愈来愈确定后,我最近躺在床上时思考这些事的时间也渐渐变多了。现在这些事已不再是单纯的白日梦,而正逐渐变成我伸手便可触及的现实,让我如何能忍住不去对未来作想像呢。只要能打开通往薛丁格街的大门,那我可说是朝着自己的梦想迈出一大步。因为那只把脚收在金色板子上的睡猫所守望着的街道,可是条一直线通往巨额财富的黄金大道啊。

  我就这样在理沙的教会中迎接不晓得是第几个星期天的早晨,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伸出手,试着用力抓住某个不可见的东西。

  那就是机会。

  如今我的手中掌握着大好良机!

  「咦?」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做完惯例的体操和训练后才走进客厅,却发觉理沙和羽贺那都不在。客厅里面空荡荡的毫无声息。可能是因为我星期天起得比较晚,所以理沙和羽贺那已经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不过……我总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些奇怪。因为就理沙的习惯来说,感觉在出门前至少会帮我准备个早餐才是。

  但现在桌上并没有早餐,反倒放着理沙的行动装置。

  装置画面上开了记事本程式,上面写着「我们在三楼院子里」。

  「三楼?」

  我喃喃自语,姑且照上面写的指示朝三楼走去。当我爬像梯子一样陡的楼梯走上楼后,看到装着自动锁的门被一支扫帚给卡住,让门不会关起来。看来她们人真的在外头。

  一打开门,首先映入我视野里的是晾在竿子上的纯白床单。

  而在庭院一隅,可以看到理沙靠在大大的靠垫上看书,羽贺那则趴在理沙大腿上睡得正香。

  「要小声一点哦。」

  理沙注意到我来了,竖起食指贴在唇上轻声提醒我。我慢慢将门半掩上,然后像刚刚一样用扫帚卡住防止门完全关上。

  不过我实在想不通她们两个为什么要在这里搞这种玩意儿。

  她们不只在地面上铺了垫子,还准备了可以让人轻松躺着的靠垫以及毛毯。在她们身边摆有保温瓶跟冒出热气的杯子,甚至还弄了些简单的食物。

  这就是地球人会做的「野餐」这种活动吧。

  「偶尔这样也很不错呢。」

  理沙将装有食物的盘子递给我。

  我走近理沙身边接下那盘子,随手拿了一个三明治吃。

  「很悠哉很舒服对吧?」

  理沙透过眼镜,视线朝上看我。

  阳光和煦,以及让人觉得舒适的低重力。

  会让生于月球的人变成傻瓜的一切因素全在这凑齐了。

  「感觉这样会让人变得很没出息。」

  「呵呵。果然你们男孩子就会这样想呀。」

  「你很爱讲这句话耶。」

  现在我也懂得在理沙这么说时只要耸耸肩就好,不用当真,接着伸手接过了她帮我倒的咖啡。

  「羽贺那写出来的那个程式呀……」

  「啊?」

  「在现实世界中也能正常运作吧?」

  羽贺那好像真的对理沙完全解除了心防,现在她也靠在理沙的大腿上半张着嘴巴、露出一脸安心的表情沉睡着。

  「完全没问题。只能用『厉害』两个字形容了。」

  「这件事羽贺那有跟我说。不过实在让人有点不敢相信呢……这不是阿晴为了羽贺那而撒的谎吧?」

  「我看起来有那么体贴吗?」

  「要我说的话,阿晴的体贴总是发挥在其他方面上呢。」

  「……」

  只能说理沙还真是会说话呀。我吞下第二个三明治后,才再次开口说。

  「哎,总之这么一来这里的问题也几乎都解决了吧。」

  除了投资竞赛之外,要是在现实中的交易也顺利的话,金钱方面的问题就全部搞定了。这样下去应该一下就能赚到三万慕鲁吧。

  「要是这样的话……」

  「嗯?」

  「阿晴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将视线从远处的风景转回理沙身上。理沙手上拿着一本旧书,羽贺那也正在她大腿上睡着。我想眼前的此情此景,就是理沙在这镇上追寻的理想生活,是她梦想的结晶吧。理沙并不是会想到牛顿市去,在饱足与财富的世界中汲汲营营的那种人。

  本来我只是打算在这里暂住一小段时间而已。就算没收到邀约,我也打算要带着投资竞赛的成绩去薛丁格街推销自己。因为程式只要继续顺利运作下去,资金就会不断增加,至于住处方面的问题我只要借用理沙的名义应该也就有办法解决。

  不管怎么说,住在这个地方真的让人觉得太舒服了。

  老实说,我觉得这种步调有点不太妙。

  但对于这个问题,我当下也只是耸耸肩回答她说。

  「不知道咧。」

  「……这样啊。」

  对方可是成熟懂事的理沙,我心里想的事情应该几乎早就被她看透了吧。

  理沙的脸色缓了下来,看向躺在她腿上的羽贺那。

  「你要是离开的话,羽贺那会觉得寂寞吧。」

  「哈哈哈,你这笑话不错笑耶。」

  「哎呀?我这句话可是挺认真的哦。」

  「……」

  我面对一脸正经的理沙,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藉由咖啡逃避。

  我小口小口啜起咖啡,争取了一些时间才开口说道。

  「月面是很小的。」

  这让理沙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睁大了眼。

  接着她也喝了一小口咖啡,接着才回我说。

  「没错呢。」

  理沙简短说完后,先是叹口气才继续讲下去。

  「不过,最近不是有新的都市一座接着一座在建造吗?月面也会变得更宽广的。」

  「嗯,好像是吧。我好像听说老家那边也要兴建大型住宅区了。」

  「还有谣言说可能要兴建第二座轨道电梯呢……」

  「啥?这种说法就实在有点夸张了吧?」

  「谁知道呢?不过呀……月面应该会变得愈来愈热闹呢。」

  理沙说话的时候,羽贺那也在她的大腿上不安分的动着。

  看来她似乎嫌周围有点太吵了。

  理沙看看羽贺那,对着我在唇边又竖起食指。

  羽贺那在理沙腿上扭动了几下后,又再次发出可爱的细微呼吸声。

  理沙轻轻抚摸羽贺那的脸庞,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午餐该煮些什么呢?」

  理沙的语气就像首牧歌般的悠然自得,与星期天非常相配。

  悠闲的周日时光就像晒衣竿上衣物滴下的水滴一样。当你带着睡意点头打瞌睡时,不知不觉就全不见了。

  或许人生的转折点,就是会挑在这种平凡的日子中来到吧?

  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回到房间里打开行动装置,发现收到了一封新邮件。虽然我本来以为和平常一样收到的是广告,却发现那封信的寄件者居然是拉青格经济研究所。

  宛如心脏被直击的强烈冲击传遍我全身。

  我打开那封邮件,发现里头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在此有一则来自本单位所主办投资竞赛赞助者的讯息,要转达予川浦良晴先生。』

  这种投资竞赛的赞助者必然就是金融业界的相关人士。让我明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却还是转头张望四周。

  接着我吞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让不争气颤抖的手指对准画面上的图示,用力按下下载邮件附件的按纽。

  是来猎人头的。

  我筑起一道壁垒,想说这封信也可能单纯只是想对我推销投资商品而已,借此拼命抵挡心中冒出的这个可能性。

  薛丁格街,那可是条各路妖魔鬼怪聚集的金融街;是个外表光鲜亮丽但底下现实却很丑恶的交易世界。唯有纵横于那个世界的人,才能够获得莫大的财富。

  而能打开那扇我期待已久门扉的钥匙,就在眼前了。

  「唔……!」

  我下载的那封信件标题写得很简单。

  『不列颠投资信托基金代表——巴顿•古拉铎斐森敬邀』

  这让我一下子把方才那些犹豫全抛到脑后,马上打开了邮件。

  在这一刻的感动,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敝人已在投资数据中拜见了阁下的高明手腕,还请务必见面一谈。』

  信中只直截地写着这一句话。

  对方既高傲而单刀直入。

  这封信的风格就和我想像中的金融街居民一模一样。

  「喔喔……!」

  我忍不住在电脑前双手握拳摆出胜利姿势。

  好像差一点就要大叫出声。

  最后我和不列颠信托基金的代表巴顿先生共有了三次的信件往来。在直接回信到附在讯息中的信箱位址后,过五秒就收到了对方回覆,让我打从心底吓了一跳。

  在薛丁格街上的人年薪都超高,甚至连路边有一百慕鲁掉在地上都懒得去捡。因为在弯腰捡钱的短暂时间内能赚比一百慕鲁多的人比比皆是。没想到像这样的人居然会立刻回覆我的信,真让我吓到差点尿出来了。

  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最近快要忘记的感觉。那并不是清洁剂般的香味,而是忙到三个月间想好好洗个澡都没空,整个人精神完全集中、化为锋利刀刃的那种感觉。

  「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在名为巴顿的这号人物寄信来的隔天,我走进客厅时这么说道。

  这让理沙惊讶地看着我,连羽贺那也朝我看了过来。

  「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吗?」

  「嗯,我要去跟人见个面。」

  听我这么说后,理沙不禁和羽贺那对视一眼。

  「是朋友吗?」

  「不是。」

  我态度平板地回答。

  我并不想把巴顿的事告诉理沙和羽贺那。

  因为那是我的梦想,那可是我朝着期待已久的梦想迈出的第一步。

  「……这样啊。不过你可别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喔。」

  理沙只是一如往常这样叮咛我,不过这时却让我觉得她实在很啰嗦。

  虽然理沙毫无疑问是个懂事的女人,但她处世的态度和成熟男性毕竟还是有所差距。像在第一次来信中略过寒暄直接提正事,或在五秒内就马上回信这种事情,理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吧。牛顿市这个以傲慢为钢骨构筑起万丈财富的地方,并不是女人和小孩该待的场所。

  我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再次想起那份阔绰气派。

  「那你几点回来?」

  「不确定。」

  「在外面待太晚可是会被警察带去辅导喔。」

  「这我知道啦。」

  理沙一脸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似的叹了口气,但也没再多讲什么。

  再怎么说,我和理沙之间本来就只是房客和屋主的关系。

  理沙并没有限制我去什么地方和谁见面的权利。

  「羽贺那。」

  这一声叫唤好像让桌子斜对角的羽贺那稍微吓了一跳,朝我看来。

  「今天的交易资料还没好吗?」

  「……我……我传给你。」

  羽贺那回话的口气有些困惑。

  接着她抬头看向旁边的理沙,理沙也低头回望羽贺那。

  我必须快点将这阵子泡在这缸安逸的温水中而生锈的直觉重新打磨抛光才行。

  因为在今天下午六点,我就要去牛顿市的饭店和巴顿碰头了。

  到时可不能让他把我看成普通的废材啊。

  当天我就这样投注了全副的心力来进行交易。

  「我走了。」

  在股市收盘瞬间,我没像平常一下伸伸懒腰,而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坐在我旁边的羽贺那甚至来不及向我搭话,只能用眼神追着我离开的背影。

  我把东西全部塞进包包,穿过走廊跃过教会的长椅,一口气跳到了大门口。

  不过打开大门的那瞬间,我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尖叫。

  「呀!」

  「啊?」

  这扇门是往内开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拉开门后,我便看到和平常一样紧张兮兮的克莉丝,正瞪大眼睛站在门外。

  「喔,这不是克莉丝吗?你怎么……」

  怎么来啦?我本来打算这样把话说完,但看到克莉丝身后站着一位体格粗壮的大叔后,便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理沙小姐在家吗?」

  眼前的男人身穿吊带裤、挺着啤酒肚、更有浓密的胡子,实在是一副典型的劳工风貌。

  他放在克莉丝纤细肩膀上的大手,也因为油污和粗重工作的关系,已经变得如橡胶般又粗又厚。

  「理沙?她不在耶,不过我想应该快回来了吧。」

  「这样啊。」

  「你们先到里面坐一下吧?喔对了,羽贺那她在家。」

  我这样跟克莉丝说完后,马上拔腿离开现场。

  「那……那个——」

  虽然克莉丝好像想对我说什么,但我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她挥挥手,就这样奔驰穿过暗红色的小镇街道。话说回来,也还真难得看到克莉丝身上没扛着大件货物啊。另外站在克莉丝身后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爸爸吧。虽然我有点好奇她们来做什么,但说实在也不是真的有多在意。因为眼下我必须在六点前赶到牛顿市的皇家中央饭店才行。搭乘月面开发列车到牛顿市其实不用半小时,而那家饭店在月面也算数一数二的高级饭店,位置就在牛顿市车站走路可及的距离内,就算我下车后慢慢走时间也应该很充裕,但我可绝对不想迟到,再说现在心情如此亢奋,让我根本没办法温吞的走路过去。

  我在路上飞奔、跳跃、冲刺着,奋力在车站的下班人潮中窜来窜去地跑着,最后总算跳上了正要关上车门的电车。虽然这班开往牛顿市的电车里面很拥挤,但偶尔会从对向驶过来、开往外区的电车中却更是挤得厉害。在土地不够用的月面,想买栋普通的房子可是得砸下吓死人的巨款。至于那些不想支付白环区的高额房租而打算好好存钱的人,也就只好抛开面子住到外区去了。不过外区里面有些地方这阵子好像也新盖起了漂亮的公寓大厦,正进行都市重划。没搭上这股潮流的大概就只有理沙的教会所在的那种地段而已。

  在月面都市的圆顶上,正映着从暗红到靛紫的渐层天色,点点的星光也开始出现在天上。

  因为光线的微妙变化,在这时段可以看得见圆顶表面到处攀附的造雨用水管,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整修的痕迹。而位在另一边的白环区街道,也是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漂亮的街灯沿着道路朝远方无尽延伸而去。

  从房子里透出明亮的灯光,让人想像得到在那些漂亮的房子里头应该有着整齐的餐桌和美味的晚餐。

  接着过没多久,电车便开始缓缓划出弧线的轨迹行进着,远方已经看得到牛顿市了。

  比起白天里看到的样子,夜晚的牛顿市才真正是光彩夺目。

  在地球好像有个以「价值百万美圆的夜景」为噱头的名胜景点,但牛顿市这里可是号称有着「价值一亿慕鲁的夜景」。

  在这里有着地球上因为受限于重力而难以建造的摩天大楼,俨然像是一座太空基地似的绽放着光芒。大楼和大楼之间就如同太空一般黑暗,而从窗户中洒出的刺眼光线则照耀着摩天大楼群。

  虽然我总算抵达了牛顿市中央车站,但因为正值下班时段的交通尖峰,让车站附近相当拥挤。

  路上行人基本上都西装笔挺;在这里可完全看不到半个手上满是油污又穿着吊带裤的男人在路上走。虽然穿得很休闲的人也不少,但他们的服装也显而易见的是些高级货色;就算有人真的穿着不检点、头发也乱糟糟的,从身上携带的最新款行动装置也能看出这些人是在牛顿市一流企业工作的技术人员。而剩下的,也就是来享受牛顿市夜晚风情的观光客了。

  我沿着之前先查好的路线前进,顺利穿过有如一座复杂迷宫的车站。在贯穿中央车站东西方向的大道两侧墙上张贴着巨大的广告。保险公司、软体公司、流行歌手的新曲、化妆品、投资银行甚至绿宝石工业的广告,就这样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有些看起来一副很聪明而领有高薪的人们,在这些广告前面等人或讲着电话,也有些人在把玩手上的行动装置。

  车站的正上方也就是牛顿市内数一数二大型的购物中心,在接连出现的广告消失后,道路两侧变成了一排橱窗,而后是巨大的自动门入口。过了自动门后,又是橱窗以及广告……街上的景物就这样不断重复。

  身材曼妙到不太像人类的模特儿假人们一字排开,全都穿着艳丽张狂的服装,那副样子就像在鄙视底下那些行色匆匆的通勤者们。进出在自动门间的人们手上都提着一些大袋子,我想袋子里装的商品少说一件要价数千慕鲁,更可能有高达数万慕鲁吧。

  来这边逛街的人们随便买件便服的消费税,恐怕都要比羽贺那当初拼命杀价的那家服饰店里最高级的衣服还贵吧。

  我斜眼看着这样的光景继续走路,最后总算走到中央车站的建筑外头。

  眼前有个巨大而宽阔的挑高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炫目得让人眼花的巨大全像投影浮在半空中,播放着某个身穿豪华衣裳的金发女人唱作倶佳表演的样子。

  我小跑步在通往对面大楼群的微弯道路上前进。虽然车站的中央入口前面不会有车开进来,但从这边一往下就是层层叠叠、复杂到吓死人的立体道路,每条路也都埋没在川流不止的车头灯光中。

  现在的天色已经全黑,牛顿市内的灯火也齐绽着,听说这光芒耀眼到连在地球上都能用肉眼看见。

  虽然政府机关和薛丁格街就位在车站的另一侧,但这一头却可说是完全变成购物和娱乐的中心。

  在这里没有半棵树木会像外区那样随意生长,只看得到完全按照设计修剪过的行道树,上面挂满色彩鲜艳的LED灯,被迫对人们陪笑。

  进入满是「超」高级名牌精品店的区域后,就连路面都铺满了典雅的石砖。

  路上行驶的车辆净是从地球进口的高级车。在月面要拥有高级车,就跟养了吃钱虫没啥两样。因为轨道电梯的运费是按重量来计算,而且车辆这类商品还会被课上高得吓人的关税,更别说月面的道路网其实不算发达,就算有路可以开车也根本没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

  在擦得亮晶晶亮的红黄跑车旁边,可以看到苗条的男女们三三两两谈笑着。有时他们会转头看我一眼,露出明显轻视的嘲笑表情,接着再回到原本的谈话中。

  而现在的我实际上就是被人嘲笑也无力反驳的存在,所以也无可奈何。

  不过十年、二十年后,我一定会得到够格在这个城市里昂首阔步的身分和地位。

  我会在心中对自己这样信心喊话,一部分是真的感到不甘心。

  但其实还有个更实际的原因,因为当我到达皇家中央饭店后,需要这般决心与霸气,才能打破犹豫不决的心态、迈出脚步向前。

  由月面的饭店大亨——亚布•亚鲁•扎伊卜所拥有的皇家中央饭店是住一晚至少要价一千慕鲁的高级饭店,最上层的皇家套房听说住一晚更得要二十万慕鲁。

  在饭店门前有个巨大的喷水池,通往饭店大厅玄关的路上也有高级轿车络绎不绝。

  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月面的观光名胜,所以并未限制闲杂人等出入。

  虽然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却依然会感到紧张。

  我到这时才开始后悔,想说之前在服饰店买的那件连帽外套还比我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像样一点。我甚至开始觉得要是之前有买些更体面的衣服来穿就好了。

  在气势仿佛要压倒所有来客的巨大玄关前,门房们一字排开,接待着不断上门的那些一眼就看得出是富豪的客人们。

  我则因为走在通往玄关的漫长道路上时,跟观光客集团结伴前行,而稍微松了口气。

  门房们已经对这种状况很熟练了,只是笑着欢迎这些其实并非房客的来访者。

  或许因为心里很紧张的关系,我在穿过大门的时候觉得门房好像有稍微皱起眉头看我,但我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

  进到饭店后,我在那宽广到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放逐到太空中的大厅里面,因为难以想像月面的建筑内部竟有如此宏大的空间而感到不可思议。

  尽管在这里住一晚最少也要一千慕鲁,柜台前的客人依然大排长龙。

  我看了看手表,确认现在距离约好的六点还有将近十五分钟的时间。

  但我也没有胆量悠哉地在饭店中到处乱逛,只能后悔自己来得有点太早。

  正当我在铺着整片红地毯的大厅里呆站着不知所措时,突然有人对我搭话。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

  「唔!」

  我不由自主的稍微弹了起来,随后转过头去,看到有着一头柔顺秀发的美丽接待员,穿着一身整齐的制服站在我眼前。

  「啊……那个……」

  「请问您是要住宿吗?」

  她带着满脸笑容的询问我。

  「不,不是。」

  「原来如此。本饭店为了给各位贵宾最好的体验,备有各式各样的设施。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很乐意为您带路。」

  虽然我怎么看都是个穷酸小子,这位小姐还是非常亲切而诚恳的与我交谈。

  而在这时,我总算想起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我可不是那种来自地球或外区,单纯是来这边闲逛参观的小鬼。

  「我和人约了要在一楼的等候室里……会面……」

  我打嗝似的,好不容易结结巴巴说出这句话。

  这位女性接待员依然对我保持着笑容,像把我所说的话当成重要的交代事项般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请让我为您带路。」

  接着她便像是把我当成哪边来的政府高官一样,恭敬地帮我带位。

  「这里就是您要找的地方。祝您有段美好的时光。」

  她最后将双手轻放在身前,打直上半对我深深鞠躬行礼。

  就连随后转身离开时,这位接待员的身段也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

  而且也不管我前一秒才刚被带到咖啡厅的入口,接着就马上有另一位在入口旁待命的侍者轻快的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和人约在这里见面吗?」

  「啊?啊,对。」

  他怎么知道的?正当我因此而感到一阵混乱时,视野一角又看到另一位接待员人员带了一群人过来。这名接待员一边为客人们介绍着咖啡厅,一边将一只手放在后腰处朝着侍者比划着。

  看来这应该是在打手势吧。我只觉得这实在太帅了。

  「请问与您有约的客人该如何称呼呢?」

  「啊。」

  我回过神来,看向眼前这位身材修长的美男子侍者。

  这些侍者每个都个子高而且身材苗条,脸上也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份工作有趣——不,应该说他们对这份工作感到自豪吧。

  因此他们看起来才会这么的帅气。

  「巴……巴顿•古拉铎斐森。」

  我费尽力气才讲出这个名字。

  不过侍者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却闪过惊讶的神情,随即有点慌忙地挺胸抬头露出笑容。

  「失礼了。请让我为您带路。」

  「……?」

  虽然我对他那一瞬间惊讶的表情感到在意,但对于光报上名字对方就知道状况更感到惊讶。

  看来他们是把所有预约了的客人名字都记下来了吧。

  于是侍者带我在有许多衣着光鲜的客人优雅品茶的咖啡厅内前进。这家座落在挑高大厅一角的咖啡厅上方并没有天花板,这样的空间设计给人一种非常开阔的感觉。

  但这家咖啡厅到了愈是里面的地方,地板就愈高,深处更有用植物与水族箱细细分隔出来,从外面看不到里头的隐密座位。

  我走在踏在上头完全不会发出脚步声的昂贵地毯上,从有着鲜艳红龙鱼在优游的巨大鱼缸旁边走过,沿着上头用开有漂亮黄花的观叶植物做装饰的墙壁往前走了一段后,侍者停下脚步露出笑容对我这么说。

  「就是这里。」

  接着他往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说。

  「您等待的客人已经到了。」

  巴顿•古拉铎斐森应该人就在这个侍者的视线前方吧。

  我一想到这点,胸口就沉重的几乎发疼。

  「哦,请让他进来。」

  壮硕的中年男性所具有的低沉嗓音传入我的耳中。

  「明白了。先生您请进。」

  被侍者带到这里后,我在心中做好觉悟向前迈出脚步。接着我朝着左边一转身看往被隔开的座位内部。我眼前有个把黑发整齐往后梳的男人,穿着西装衬衫搭配吊裤带,正坐在沙发上讲电话。

  「抱歉,我有客人来,先讲到这。后续就拜托啦。」

  巴顿这样说完后直接挂上电话,将装置放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虽然他个子不是很高,但站起来后有种像是山丘正朝我眼前逼近的压迫感。

  因为他上半身没穿西装外套的关系,双肩雄厚的线条让人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的体格粗壮到看起来有点发福,肌肉却很发达。

  这就是金融街的泰斗。

  要是叫我去想像「金融泰斗」的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男人的这副模样吧。

  不过站起来看到我的巴顿,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瞬间突然僵住了。

  「哇,这还真让人惊讶。」

  虽然他的目光锋利到像要贯穿人,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巴顿张开双臂表示自己吓了一跳,但就连那动作也像是想直接跟我扎实地来个拥抱般豪迈气派。

  「你就是川浦良晴先生吗?」

  他叫我名字时那完美的发音,正是有钱人的证明。

  我点点头,为了不被对方看轻而紧盯着他的双眼。

  「是的。巴顿•古拉铎斐森先生。」

  「哈哈哈,叫我巴顿就行了。你来得正好啊,年轻的投资者。」

  巴顿爽快地对我伸出右手。

  他的每根手指都像被锻造出来的铁条般粗壮,但上头连一点油污都没有。

  在他的手指上也没有我印象中有钱人会戴的戒指。那双大手给人的感觉就是强劲而扎实。

  我握住他对我伸出的手,结果被他用力握手握到发痛。而且他接着还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我的肩头。

  「嗯,你的身体锻炼得不错呀。好,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的夸奖。」

  「哈哈哈哈。我一年之中可有大约一半的日子要待在下面啊。当我和一直待在月面工作的人握手时,他们常抱怨说我快把他们的骨头都捏碎了。」

  「下面」指的应该是地球吧。怀抱着「月面才是人类文明的最前端」这种思维的人,常常会称呼地球为「下面」。看来巴顿应该是月面派的人。

  「哎,虽然我本来是想请你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聊一聊的……」

  「欸?」

  在我看向巴顿之后,他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说。

  「你肚子不饿吗?应该是在交易结束后就马上赶过来了吧?」

  听他这么一问,让我在虽然心中犹疑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吃饭吧。这样你不介意吧?」

  「啊,好……好的。」

  「其实我今天才从地球上来,才刚抵达没多久啊。轨道电梯上的饭菜真不是人吃的东西,而且又让人闲得发慌呢。我回你信的速度很快吧?」

  巴顿拿起他挂在沙发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本以为他要穿上,但他只是潇洒的随手用手指一勾就把外套披在自己一边肩膀上。

  这个地方可是月面最高级饭店里的咖啡厅,而且还是位在最深处,俨然是VIP专用的位子,但他的举止依然落落大方。

  而且在他离开咖啡厅的时候,甚至没有拿钱或信用卡给侍者。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光顾。」

  侍者还对巴顿深深翰躬行礼。

  「其实我有一样满想吃的东西……不过你怎么样?有想吃什么吗?」

  但我就连之前摆出一副无赖投资者的态度时,都会被理沙随意玩弄在掌中了,面对这样的大人物根本不可能招架得住。

  巴顿看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背。

  「喂喂,你是精神全集中在交易上还没回过神啊?眼神整个都僵了。」

  巴顿刻意不点破我的紧张。

  他既豪迈又亲切,让我觉得他就像是我的叔父一般。

  「那就去吃些我喜欢的东西,没问题吧?」

  「好的!」

  「虽然我在纽约时也经常吃这道菜,不过总觉得月面的要更为美味啊。也许那就像制作合金一样,要在低重力的地方才能混合得更好吧。」

  「……这样啊。」

  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巴顿已直接从饭店正门走了出去。门房也立刻注意到他,朝着有黑色加长礼车待命的地方举起手。

  巴顿只是跨大步向前走,当他走到饭店的圆环车道前时,礼车也很刚好地停在那边了。巴顿一脸满意地点头,递给年轻门房一张一百慕鲁钞票,还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认为这真的是给天使的名片。

  「这是你第一次坐车吗?」

  巴顿发现我瞪着敞开的车门迟疑不敢上车时,马上出言调侃了我一下。

  这句话让我心里有点不快,于是一股作气钻进车里。车上的座椅舒服到好像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似的,眼前还摆了高脚玻璃杯和小酒瓶。

  当我发现在靠肘的地方竟然设有我在电影中看过的车用电话而大感惊讶时,巴顿那壮硕的身躯也从另一侧的门挤进车内,然后车门优雅地被关上。

  「请到玛莉贝尔。」

  「知道了。」

  巴顿一句话指示目的地后,司机便点了点头。汽车慢慢往前驶去,在这同时司机和后座之间也有道黑色分隔罩升了起来。

  在分隔罩稳稳升到天花板的高度后,巴顿才总算放松地让身体陷进黑色皮革的座垫中。

  「这是我从前雇了专属司机后养成的习惯。」

  「呃?」

  「我有过因为隔墙有耳而走漏消息的经验。虽然我认为我付给司机的薪水已经很不错了……哎,最后还是被他敲了一笔不小的退休金啊。」

  透过全雾面的车窗玻璃,外面的灯光静静透进车内,在这阵妖艳灯光的照耀下,巴顿对我露出刚强的笑容。

  这就是物欲横流、刀光剑影的金融街。

  听了这样的故事让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哎呀,不过我还真被你的年纪给吓到了。」

  注意到车内快要陷入沉默之中,巴顿在绝妙的时间点说了下去。

  「……你之前……不知道?」

  「是啊。投资竞赛的资料上一概不透漏任何个资。只显示了你投资时用的『阿晴』这个昵称。我本来以为这是哪颗人造卫星还什么的名字,但看起来是取自本名啊。」

  「……你基金公司的『不列颠』这名字不也取自故乡吗?」

  我绞尽脑汁才总算想到能回应他。

  「唔?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很喜欢历史啊。尤其是大英帝国时代的那股傲慢可真让我爱死了。这个『不列颠』是取自『不列颠治世』。听起来不就像个会带来财富的名字吗?」

  「……我觉得这名字的确很帅。」

  「哈哈哈!没错,听起来帅气是最重要的。要是哪天有人起了西伯利亚基金这种名字,那我看连投资成绩都要结成冰了!」

  巴顿用丰富的肢体语言,一副心情大好的跟我聊着。

  车子缓缓驶过牛顿市中屈指可数的繁华街道。

  虽然牛顿市路上的行人每个都一身高档行头,但如果问说谁能轻松惬意地坐上高级轿车,究竟又有几个人点头呢?

  「不过你真的很年轻。今年几岁啊?」

  「十……六岁。」

  「这样啊,我都五十二了。唔……是吗,十六岁啊。」

  巴顿口中不住嘟囔着十六这个数字,一边压得皮革座椅嘎嘎作响,看向了我这边。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应该还戴着镜片跟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做打工送牛奶之类的可笑事情吧。不过我自然是把那时赚到的钱都拿去做投资了……是啊,嗯……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巴顿闭上眼睛,低声沉吟着。

  正当我苦恼要如何回话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又睁开眼睛说道。

  「我看过你的投资数据了。那真的非常出色。」

  「……啊,那个……谢谢你的夸奖。」

  「喂喂……这可不是说声谢谢就算了的事情呀。在总数十万名的投资者里面,你现在可是位居第五吧?这可是相当出色的成绩呀。」

  「……不过我离第一名还很远。」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但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在意。第一名是喉片先生吧?那家伙是个地球人啊。他在跳级拿了哈佛的MBA之后就被这边的白金史密斯银行内定了。对方可是被誉为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啊,就算你现在赢不了他也不要紧。别太在意啦。」

  听了巴顿这么说后,我反而觉得有点惊讶。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么多?

  「金融街可是很小的。像他那种循正常途径爬上来的人,名声也自然而然就会传开。而这种人大概都会被那些大银行开出天价报酬给挖走。你觉得白金史密斯会出多少来请这种才刚拿到MBA的二十岁小子?」

  「嗯……」

  我试着从曾经耳闻的高薪中挑了一个数字来说。

  「大概……三十万慕鲁……上下?」

  「哈哈哈,可惜你猜错了。底薪大概是二十万慕鲁。」

  这让我以为自己果然估得太高了,没想到巴顿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奖金和红利的部分大概至少也有二十万慕鲁吧,要是大赚的话还会更多。另外公司应该还会提供他五次轨道电梯头等舱的使用权吧。轨道电梯的头等舱这种东西,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自己掏钱来搭啊。你知道那个单程要多少钱吗?」

  我完全无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数字。

  巴顿看我摇头,露出满面的笑容。

  「一个人单程就要五十万慕鲁啊。有这些钱都能盖间房子喽。」

  「五……」

  能搭乘五次的权利,也就值两百五十万慕鲁。

  「喜欢排场的地球人真的很容易因为轨道电梯的使用权而上钩啊。结果到了最后还不都因为嫌麻烦而根本没去搭。」

  巴顿露出带着讽刺味道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所以呢,像我这样的旁门左道才会刻意跟还没闯出名气的新秀接触。真是抱歉啦,我并不是白金史密斯银行或者E•J•洛克伯格人事部门的人。」

  我哪有办法对他抱怨什么啊。

  看到我连忙摇头,巴顿对着车顶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嗳,不待在大组织里面也是有好处的。像白金史密斯,只要你稍微爬到上面去,就会被卷进公司内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我可不推荐打算要一辈子钻研交易的人进到那里工作。」

  「是……这样啊?」

  「嗯。只要能在薛丁格街熬个五年的话,你就能得到一辈子不愁吃穿的金钱。再下来你也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人生究竟想追求什么了。如果想要权力和名声,就要以当上大户投资银行的合作伙伴为目标;而像单纯醉心于赚钱这行为的成瘾者们,就得像我这样,或者……」

  巴顿那张大脸皱了起来,就像在望着破晓的地平线般眯起眼睛说。

  「像你那样?」

  「唔……!」

  「呵呵呵。哎,找具有大好前途的人聊聊是绝对不吃亏的。我说过我看了你的投资数据对吧?你初期的那种下注手法尤其不错。」

  那是指我完全没依靠羽贺那的程式,还是全凭自己判断进行的那次融资交易吧。

  「不过看来在我之前都没人来和你接触。一部分原因也就是出在那次交易上吧。」

  「呃。」

  「会把资金集中在一支股票上的人,是很容易被大组织讨厌的。像小型基金在投资上就会颇为犹疑。因为步伐跨得大的人虽然赢得多,但输掉的时候也赔得多。另外就是在态度方面也是傲慢得多啦。」

  巴顿咧嘴像恶作剧似的笑开了。

  「很多人会认为这种玩火般的方式是大头们的待权。毕竟金融街上可都是些性格就像孩子王的家伙啊。不过真要说的话,我就很喜欢会不顾一切往前冲的人,还有会干傻事的人,所以才会被你吸引啊。」

  车外的灯光淡淡照着巴顿的脸,他眯起眼睛露出仿佛要看穿我的目光。

  这让我突然觉得女生被搭讪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

  「哎,这些话我们就等下边吃饭边聊吧。看来是已经到了。」

  我们搭的车子画出一道弧线,在一家餐厅前面停下。

  很快就有门房上前帮忙打开车门,让巴顿先下了车。

  在他对门房简单指示了一两句话后,门房恭敬的点了点头,透过别在领口上的无线电小声转达讯息。

  巴顿果然也没有付钱给送我们过来的轿车。我因此深刻感受到这就是所谓的「吃得开」啊。

  「这家店的肉料理很好啊。」

  「是牛排吗?」

  「嗯?虽然普通的牛排当然也很好吃啦,但我不是说过我喜欢历史吗?在古老而传统的金融街上,要是说到使用吊裤带的男人该吃啥,答案当然就只有一个了!」

  巴顿依旧随意将西装外套披在肩膀上,一身寒酸的我也跟在他身边,但我们进入这间餐厅时,所有人依然用最高的敬意迎接我们。

  「到底是要吃什么呀?」

  「当然是鞑靼牛肉了!」

  巴顿回答我的语气,就像是个孩子般兴奋。

  老实说,这顿饭除了美味没有其他的形容。

  巴顿不用看菜单就直接点菜,不停对服务生说他要吃这个、要吃那个。

  他手拿像是珠宝饰品般的酒杯就只点伏特加喝,然后高声大笑着告诉我说,伏特加这种酒就是因为连专业人士都无法真正分出好坏所以才棒。

  在听说我其实没喝过几次酒后,巴顿便要店家帮我上苏打水。不过我们餐前喝的利口酒倒是非常香甜可口。巴顿说的鞑靼牛肉是在剁碎的生肉中加入各种调味料的单纯料理,光从料理方式就可感觉得出它在性急又豪迈的金融街男性当中很受欢迎。

  我们虽然也谈了些投资话题,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聊生活周遭的事。我现在正离家出走的事情在一瞬间就被巴顿看破了。他笑着说过正常生活是不可能磨练得出投资手腕的。

  所以我也很干脆地跟他提了我现在住在哪、没有去学校上学、目前为止是怎么走过来的、之后又有什么打算之类的各种事情。不管我再怎么保守的推测,也能看出来巴顿现在是在拉拢我。

  可能他也只是想把年轻又毫无背景,却能冲出高投资报酬率的怪小子留在身边罢了,但纵使他只是打着这种程度的盘算,也已经让我高兴得快飞上天了。

  但巴顿却没对我讲出最关键的那句话,也就是「你要不要来我们基金公司工作」。

  我想就第一次见面来说,这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我们在道别时的握手,真的非常热烈而且时间相当长。

  「我会再寄信给你。今晚真的是很愉快呀。」

  巴顿甚至用车把我送到了第六外区的大街上。

  来到外区这一带,需要大笔开销的车子数量便急遽减少,像这种黑色的加长型礼车当然是一台也看不到。

  老实说当我发现有行人看着我在轿车前和巴顿握手的那一幕,都兴奋到快得意忘形了。我是在目送巴顿轿车的车尾灯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后,才用轻快的小跳步跑回教会。

  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虽然要是不小心被警察看到会惹上麻烦,但在这时间路上倒也还有不少行人。我尽可能选人多的路走,一路在街上跑着,然后途中就转进小巷子里。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天。

  这绝对不是因为今天的所有花费都由巴顿支付这种小家子气的理由。毕竟今天我可是有幸一窥牛顿市的金字塔顶端,还亲身走入其中。而牛顿市里的最高阶级,也就意味着全人类当中的最高阶级。巴顿他既是位真正的富豪,也是真正的投资者,而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找上我。

  我受到了认同。

  在我走回恬静的住宅区时,还是好几次有股想高声大喊的冲动在心里奔腾,让我要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才能忍住那股冲动。

  因为我的兴致是如此高昂,所以半路上就开怀地踏着路上房屋的屋顶一路跑回教会,结果正好碰上摆出了桌子在三楼院子喝酒的理沙。虽然就立场来说,我就算深夜外出走动也应该不用对理沙解释什么,但我心中还是有一点罪恶感。

  不过理沙盯着我一会儿之后,只是拿我没办法似的叹口气。她轻轻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酒,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就好好从楼下大门走进来嘛。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是说我出门前不就有讲吗?」

  「我是有听你说呀。不过看你现在心情这么好的样子,我想说你会不会又饿了呢。」

  被这么一说,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饿。

  「嗯,我要吃饭。」

  「好啦好啦。那你从下面的门进屋里来吧。」

  理沙说完后就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然后一把关起窗户。

  我照她的话下到一楼去,穿过教会进到了主屋内。

  虽然客厅中的灯都没关,空气中还是有种深夜独特的寂静。

  理沙没过多久便走下楼来,帮我重新热好饭菜。

  「你是去哪了呀?」

  因为她并不是用责问的语气开口,所以我也就老实回答她说。

  「牛顿市。」

  「……去找朋友?」

  我转过头看到理沙脸上浮现的促狭笑容后,马上理解她在问这句话前稍微停了一下的理由。

  「我才没啥朋友咧。」

  「呵呵。我就知道阿晴会这样讲。要不然……就是去找女生?」

  「……连自己都知道不好笑的玩笑就别讲了啦。」

  「好啦好啦对不起嘛〜」

  理沙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又回头继续帮我热晚餐。

  不久后她就在桌子摆了一盘盘温热的菜肴,我也被那些食物的香气吸引到餐桌前坐下。看来我刚刚好像是因为太过紧张,才会觉得自己已经吃饱了。于是就这样我狼吞虎咽的扒完了这顿饭。

  「我这个人喜欢把事情问个清楚,所以其实是很想要你一五一十全招出来啦……」

  我一边卖力嚼着嘴里的抓饭,一边无言地瞪着理沙。

  「不过因为阿晴会生气,所以我还是不问比较好。」

  我对她点点头,表示这真是个聪明的判断,结果头就被理沙轻轻戳了一下。虽然我很想对她说你又不是我老妈,但还是没挥开她的手……因为理沙的动作并不会让我觉得不愉快。

  「然后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想对跟阿晴说呢。」

  「……?」

  我仰起身子看向理沙的脸,因为她说这句话时的口气竟意外地认真。

  「姆咕……什么事?」

  「嗯。今天你出门的时候有碰到克莉丝,对吧?」

  「啊?喔,这么说好像是有遇到没错……那个长得很大只的是克莉丝的老爸吗?」

  「是呀。她爸爸的确是长得很『大只』呢。」

  「……你别学我讲话啦。」

  理沙听我这么说,开心地呵呵笑了出来。

  「而我要说的事也是跟他们有关。」

  「喔,到底是什么事啊?他们应该不是来送货的吧?」

  「嗯。呃……那个呀……」

  理沙的语气吞吞吐吐,讲话很含糊。而我一边将粒粒分明的抓饭扒进嘴里,一边不解的想她到底要说啥?只见理沙的目光左右游移了一阵,态度就像是羽贺那一样畏畏缩缩地说道。

  「克莉丝她们想要把家里存的钱交给阿晴。」

  「啥?」

  我立刻开口问理沙,嘴里的饭粒也喷了出来。

  理沙露出嫌恶的表情身体往后一缩,但我毫不在意的继续追问。

  「你刚说了啥?」

  「恶,你好脏喔……那个呀……他们说是从羽贺那口中听到了阿晴的事情……」

  「……」

  我盯着理沙清理桌上的饭粒,过了一会才又开始咀嚼嘴里的食物。

  「克莉丝她家也有向户山先生借钱。也就是说……那个……你懂的吧?」

  我还记得克莉丝穿着尺寸不合的衣服,甚至中午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就得帮忙送货。

  想到这边时,我马上就理解了他们想将钱托给我的动机和目的,以及在那背后的悲哀。

  「她家因为有在做生意所以和我们不同,要是钱全部被一口气收走的话会非常头痛。因为这样一来就没办法进货了。而且我想在这附近一带,应该没有人在被催讨时能够马上凑出钱来还的。他们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想说既然这笔钱最后一定会被人拿走,那更该交到有可能让钱增加的人手上。」

  「……」

  我嘴里已经尝不到抓饭的味道了。本来应该是松松软软非常有口感的抓饭,现在,在我口中吃起来就如同橡皮。

  我硬是将东西吞下,喝了口汤后对理沙问道。

  「钱有多少?」

  「……三万慕鲁。」

  在我脑中立刻冒出的念头是:「还真少啊」。

  他们拼命工作、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贵重资金,也不过只有三万慕鲁。

  在牛顿市里面那片金碧辉煌的世界,简直就像是一场幻梦。

  「那欠的钱有多少?」

  「八万慕鲁。」

  「……啥?竟然有两倍以上喔……」

  「我说呀,他们家的人可是过得非常辛苦。所以说就我的立场来讲——」

  「啊——这种话我不想听啦。我很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啦。」

  尤其像是我老家那边,根本满满都是这样的人。无论谁都有着悲惨而让人不舍的过去,发生的遭遇都可怜到无以复加。甚至因为那些往事实在太过惨痛,让当事者在讲述时甚至反而会露出开朗的表情,讲得像是一副云淡风轻似的。但每个故事情节却都大同小异。

  要不是这种状况,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人都到了月面这种地方来,还得为了数万慕鲁的钱忙得焦头烂额吧。

  「羽贺那呢?」

  我反问理沙。

  「羽贺那她怎么说?」

  当我提出要用现实金钱做交易时,羽贺那她非常犹豫不决。

  与其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我想她的态度才更为关键吧。

  「她想接下这个委托。」

  然而理沙开口:

  「她说她想帮上大家的忙。」

  「……」

  我可以很轻易地在脑袋里描绘出羽贺那一脸认真点头的样子。

  成功能够改变一个人。

  虽然这是把陈腐的老话一字不改的搬出来讲,但羽贺那她自己本身应该是无欲无求,就只是单纯想帮克莉丝的忙,并认为自己确实能出上一份力吧。

  「就算收了这笔钱去用,那个……阿晴你们要做的事情基本上还是没变吧?」

  理沙这样对我确认。基本上也确实是这样没错。就算别人把钱托给我,我们要做的事情也还是没变。

  但是呢,眼前却有两个问题。

  「亏钱也是有可能的。」

  「……这件事对方当然也明白。」

  这间教会是因为有我在,所以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还能作为防坡堤帮忙代垫整笔欠款。

  但其他人家里面当然不会住着像我这种白痴房客。

  所以那些人也就只会缓慢但确实的,渐渐被欠债逼得走投无路。

  「可是他们说……要是就这样继续下去,他们显然会还不出钱,所以才会想要来拜托你。」

  「另外还有一点。」

  「是什么?」

  虽然我在瞬间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要将这个不得不说出口的事情讲出来。

  「就是报酬。」

  我用笃定而决然的态度说出这句话。

  我笔直看着理沙的双眼,非常认真的对着她这么说。

  「这件事必须要有报酬。因为我没有打算当义工。」

  「……」

  理沙听到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神色大变。她好像快要哭出来或是要怒吼出声似的,拼命压抑着自己心中某种激烈的情绪,这让她对着我的表情变得很不稳定。

  「报……酬。」

  「对。毕竟这些投资的技术是我承担风险进行实验才得来的,可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到手的东西。而且我也和羽贺那说好,必须好好支付她报酬作为程式的使用费。我并不想知道克莉丝她们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我只能跟你说,这件事如果没有报酬我就不干。因为我可是……」

  我深深吸了口气,回想起巴顿的那股威严。

  「我可是……投资者啊。」

  尽管说这种话真的是装腔作势到了极点,但在理沙面前我还是一步都不肯退让。

  就算我们在这边大吵一架然后分手,我也觉得无所谓。

  因为这样会感到头痛的也是理沙而不是我。

  虽然不知道理沙有没有想得这么远,但她和我对瞪到了最后,终于再次缓缓开口说道。

  「……那报酬……大约是多少呢?」

  「利润的二成。」

  分给羽贺那的也同样是这个比例,会开这数字是有理由的。

  有一种组织叫作避险基金。这种基金会从客户那边收下金钱,然后由伟大的投资者拿去进行投资。

  而避险基金的分红方式,就是抽利润的两成。

  对于我的要求,理沙就像吞下什么苦药似的露出难过的表情。

  「……没办法更低了吗?」

  「我可不是抱着玩票心态在做这个的。」

  我知道理沙在缓缓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才终于让心中激动的情绪冷却下来。

  我什至觉得她原本气得好像要竖起来的头发,也在此时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最后理沙慢慢闭上双眼,很深的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会去跟他们说说看的。」

  「当然我也会从这份报酬中付钱给羽贺那。」

  「……嗯。这点我不会怀疑。」

  「那你在怀疑什么?」

  「……」

  理沙一瞬间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随即带着一脸苦笑,再次开口说道。

  「在基督的教诲下,我必须告诫所有人不可放纵自己的贪婪呀。」

  「……我想我应该一辈子都没办法明白这个道理吧。」

  「这样啊。但我也知道阿晴并不只是一个生性贪婪的人。至少你愿意为了他人献上自己财产中不算小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指的是三万慕鲁的那件事吧。

  但我就算被理沙这样夸,也没办法由衷感到高兴,嘴角绷了起来。

  「所以我是不会责怪你的。再说……」

  「怎样啦?」

  「现在的阿晴呀……感觉成熟得让我好不甘心喔。」

  「……」

  看着理沙脸上的苦笑,让我的表情也愈来愈沉重。

  我只能搔搔自己的头,然后继续吃剩下的饭菜。

  「羽贺那那边就由我去说好了。」

  「……你愿意的话,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并不想因为报酬的事情和羽贺那吵起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当我和她在意见上产生对立时,她会对我有所让步。

  「不过呀,阿晴……」

  「啥?」

  理沙在餐桌对面,露出一副真的很不明所以的表情对我问道。

  「你究竟是去跟谁见了面?」

  我故意大口扒起饭来,没有回答理沙的问题。

  要是我说我是去和贪婪之街里最傲慢的居民见面,搞不好理沙会讨厌我吧?

  不过理沙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吃饱了。」

  我只是用这句话强硬地让谈话划下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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