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希望的街道

  1

  和诹访希的第一次会话的时候,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帘子。

  那是在中学时期的保健室里,有两张并排而放的病床。靠窗位置的床上躺着希,我则是躺在靠近走廊位置的床上。三年前的秋天,伴随着家庭纠纷的恶化,我似乎多少也有点承受不住了。于是在理科的实验课上,我秀出‘一头栽倒在教室的油布上’这场好戏。诊断的结果似乎是‘过度呼吸症候群’。

  我借着瘦弱的、肌肤白彻的都想让我对他说‘先别管我了,你先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呆着吧’的保健委员的肩膀,步履阑珊的来到了保健室。然后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那位保健委员又带来了另一个客人。那个人就是诹访希。

  虽然当时希和我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交谈过。虽说她在班级里并没有显得特别的突出,但也绝不是那种会被埋没在人群中的存在。她在教室的时候老是低着头,平时别说嬉闹什么的,就连她笑的模样我也未曾见过。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似乎可以盖棺定论的确定她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女生罢了。但在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清新脱俗的感觉。个子稍小,脸型轮廓方面虽然不是属于那种棱角分明的样子,但却更有一种和风少女的气氛。

  肌肤白彻的保健委员将大半本应用于理科课的时间浪费在往返于保健室的途中,在那里一头苦笑。而我则是已经摇摇晃晃的找回了一些平衡感、稍微清醒了一些,因此为了使气氛不太尴尬,我试着若无其事的和他攀谈起来。

  “辛苦了,这位难道也是过度呼吸?”

  他用力绕了绕搀扶过我和希的肩膀,弯起嘴角笑着说。

  “不,好像只是贫血。那么,好好休息吧。”

  保健委员走了之后,保健室里就只剩下我和希两个人。连保健老师此时也正好不在。

  墙上挂着的学校标准时钟上虽然没有秒针,但是放在保健老师桌上的台式时钟上却有。长时间的沉寂之中,其秒针游走的声响便回荡在房间当中,滴答滴答….

  当时首先发话的应该是我。

  “贫血啊?不要紧吧?”

  两张床的当中以一张橘色的窗帘分割开来,希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层剪影。也许那个时候,希正闭着双眼已然半入沉睡也说不定。因为等我听到回答的时候,这当中已经过了些许的时间。

  “…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希的声音轻轻的掠过。平时和她普通的对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轻言细语般的感觉。更何况现在她的声音更是微小,本来应该是一句无所谓含义的应答,在这种气氛下也变得好像是在昭示着自己心里的小秘密一般神秘。

  就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探着什么似的声音,接着问道,

  “是,嵯峨野君吧?”

  “这个姓很少见吧。”

  “这么说的话,我的姓氏也很少见吧。”

  我在当时并不记得希的姓名。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看上去稍微和其他女孩略有些独特而已,且没有任何交集的同学。所以这也不能怪我。但是此刻我沉默下来的含义,希马上便领悟了。

  “诹访,诹访希。”

  “啊,对对,抱歉一下子没记起来。”

  为了防止再次忘记这个名字,我将它深深的烙印在了脑海的深处。

  “……诹访同学,是哪个小学的啊?”

  但是,面对这个在初中阶段算的上是十分普遍的询问,希却久久没有作答。她此时正在犹豫。大概,这个答案她也只对为数不多的人提起过吧。或者说我甚至是那个第一人也说不定。

  过了许久,她带着犹豫般的口吻说道,

  “我并不是金泽人,小学是在横滨上的。”

  “这样啊。”

  “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这句话,如同自白一般,而我则是以为听错了什么。

  “哎?”

  “……抱歉,嵯峨野君,我想稍微睡会。”

  在那之后,房间里就只能听到安静的呼吸声和秒钟的声响。

  从那以后,在上学的路上会经常发现希的身影。在此之前明明也是走的同一条路线却没怎么注意到,可能是我下意识的开始关注到她的缘故吧。

  她说过她是从横滨搬过来的,大概是源于这个原因,无论是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她,还是放学的路上碰到她,她总是孤身一人的样子。于是我稍有用心的观察了她一下,比如说在中午午休时吃面包的时候,虽然也有能够围成一团一起聚餐的集团,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能够很亲昵的融入其中并热烈交谈的样子。

  季节从秋天慢慢的转变为冬天,在某个阴云密布的一天。在冷风彻骨的回家途中,我和希在一处红绿灯路口并排站着。那个时候正在等红绿灯的人正巧只有我和希两个人。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在一旁的希,也不知道是否有察觉到我的这一举动,她只是和往常一样低头看着地上。

  和稍微有过一些接触的人独处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气氛会变的很尴尬。我只是一味的看着人行道红绿灯的红色信号。不经意间像是掠过般的声音向我发问,那一瞬间我甚至没能听出这是希发出的声音。

  “嵯峨野君的家也是这个方向啊。”

  “啊啊,是啊。”

  “嵯峨野君一直住在这个小镇上吗?”

  “对啊。”

  希晃了一下脑袋偷偷的瞄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恢复到地面上。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轻声细语般的询问,对此我稍微犹豫了一下。除了把想到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其他可以回答的方式。

  “这倒是从来都没想过。”

  刚说出口就觉得这样的回答略显敷衍,于是马上又追加了几句。

  “我从出生到现在也就只在这个小镇上呆过,其他地方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要问我‘喜不喜欢’这样的问题,应该是需要通过比较才能知道的吧。”

  希什么也没说。

  红绿灯变成了绿色,我和希缓步的走在一起。终于从希的嘴里发出了简略的回应,简短而又直接。

  “我,讨厌这里。”

  我稍微感到一丝寒意。被希的声音这样说过之后,好像不仅仅是这个地方,甚至是其他更辽远的地方,这世间一切的一切听上去都像是被诅咒了一般。

  “……因为,你喜欢横滨的关系?”

  “也不是说,我喜欢横滨什么的。”

  希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在这个临近冬天的季节里,天空中早已蒙上一层暮色,而漫天覆盖着的则是摇摇欲坠般的厚实的云层。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雨了吧。

  “明明早上还是晴天,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她低下头,又将视线转向我。

  “我是指,这个地方雨下得太多了。”

  虽然就好像是被她指责着发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一般,心情变得有点槽,但是在了解到希之前的那番话并不是带着那种正遭受着诅咒般意味的时候,我稍稍的安心了些。

  “在这里,有一句当地的俗话叫‘就算忘记带便当、也不能忘记带伞’。”

  “真的就是这种感觉。”

  一声浅浅的叹息。

  “就算只是想看看云缝里的蓝天也不行,到处都布满着云。”

  “这都得怪从海边吹过来的风,没办法。”

  “没办法……。虽然是这么说,但是。”

  嘴角仿佛只是稍许的抽动了一下。看起来,希的表情像是在微笑。

  “我想看看蓝天。”

  回响着的声音仿佛让这个简单的希望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悲切的祈愿一般感伤。但是即使对着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无计可施的我,还偏偏提出这样一个关于天气方面的要求的话,那也只能是黔驴技穷罢了。

  我们所走着的道路穿行于各幢房屋之间,因此其路宽很窄,虽然路当中画了一条中心线但没有独立的人行道。在到处有着些裂纹的柏油路上用白线分割开了车用的部分和人行道的部分,但是属于人行道的部分只有平衡木般的大小,偶然有车开过的时候,我和希就不得不紧紧挨靠着他人家外墙的边上避过不可。我俩并排走的时候,如果有车开过,那就必须要么是我、或者是希单独走在前面,避让来往的车辆。

  在途中有块种着树的地方。那是一颗几乎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往道路上方伸展着枝条。这应该算是棵古树了啊。并且它的位置正好挤在水泥围墙的周围,于是希便代表着所有通过这里的路人抗议道,

  “这树,太碍事了。”

  银杏的主干部分的一半向着道路前倾着,因此在这个银杏的前方道路就索性变成了单侧一车道的单车路线。

  这条道路原本也就不是那种交通量很少的路。因为这条路正好是在金泽城周围频繁发生堵车时的一条近道。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有不少的车辆通过,而每当开到此处时,那些车辆就又不得不都被堵截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砍掉它呢?”

  这个还真是,大家都怀着的一个疑问。关于这点我也是有些道听途说的。从一旁擦身而过一辆RV轿车,就如同它的英文缩写一样,我一边收起肩膀避让,一边解释道,

  “当初要拓宽这条道路的时候,这块地主的老婆婆出面发对。市政府方面也是和她交涉过很多次,但她好像是决意不做任何让步。据说是因为这是她对死去的丈夫回忆之类的,不过就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哼嗯…”

  持续着毫无生气般的回应,她小声的说了一句。

  “死了就好”

  “哎?”

  的确像是听到了‘死了就好’。当然这可能是针对不肯把树砍掉的地主的咒骂。但是我却稍稍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因为,希对着一个,因为不肯为了公共环境而牺牲树木的地主发出了咒骂。这种仿佛她正挺起胸膛自我主张着‘多为大众做些有益的事情吧’的印象,让我感到有些虚伪。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什么也没说,之后直到两个人分别为止,都没有再说什么了。在分别之际,希用了一句‘回见’向我打了一声招呼。

  当时和希的对话,对我来说还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记得当初希的背影留给我的是一种喘不过气般的沉重感。虽然并不是特意想要和希对话,但是那时我仍希望能够找一个继续倾诉下去的对象。因为这段时间,我就可以不用用在呆在家里这件事上了。

  三年前在秋冬交替之际。我尚未能适应气氛‘焕然一新’的嵯峨野家,也并未恋上诹访希这个人。

  2

  不管嵯峨野家的第二个孩子究竟是亮也好,是咲也好,北方大陆冬季的天空依旧是一副阴云布满的样子。从咖啡网吧出来时读取的晨刊上显示,今天白天的降水率应该是在百分之二十左右,但如此一看就知道完全不靠谱。这块地方反正一直都是随时会下雨的样子。现在唯一困扰我的是,如果接下来把咖啡网吧的费用付掉了的话,接下去可能连买把伞的钱都要没有了。便利店里买把塑胶伞的话倒还是能够勉强对付,可之后就麻烦了。

  手机目前仍显示在圈外。是真的发生故障了呢……。还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所以不能用呢。

  还是打个电话吧、我现在真的非常的彷徨。要找到回去的办法,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得要和咲一起去找。再说一个人独处的情况我也是早就习惯了的。只是,咲也说过了到时候给她电话。我这边也没有什么理由非得无视她的请求,而且想想她现在可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一个认识的人,要说一点也不想依赖一下她也的确非情所愿。

  曾经被同班同学嘲笑过的‘这玩意还用来干嘛’的电话磁卡。因为我特殊的贫乏性而每天都随身携带着,如今终于是派上用场了。于是我从钱包中将其取出插入街角的一处电话亭的公用电话中。在‘嘟’的声响发出十下之后,似乎是还没睡醒的咲接了电话。

  “喂,我是嵯峨野。”

  “我是亮。”

  “……啊啊,嗯,是你啊。去东寻坊了?”

  “在这之前我想先去一趟浅野川。”

  “你说过,你是在那里醒过来的吧。嗯,行,那我也一起去。总之一定要去……。这可是难得能碰到的事情!”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非常明显的听得出一开始还处于刚醒来迷迷糊糊的咲,现在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有多亢奋。

  “那就说好了,你在我来之前都不要乱走。就在兼六园下面等我,那就先这样。”

  说完就挂断了。要确定碰头地点的话,不光是地方,你倒是时间也给我定好啊。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从香林坊的咖啡网吧里走出,经过犹如被巨大的铁笼所封闭的浑然不知设计意图为何的市政大厅。紧接着二十一世纪美术馆建筑的威容从余光的末端掠过,但遗憾的是我对所谓的‘美’或是‘知性’之类的价值观完全不沾边。从广坂的十字路口出发,穿过金泽城址和兼六园的弯道而下。路旁石墙缝中长出的野草依然枯黄、而将枝干舒展的伸向路中的樱花树的枝头连一片叶子也找不到。这即是十二月的光景。

  如果换做是平日的话这里条路上一定是一副大排长龙的样子,但到了周日的早晨这里还是显得非常的通畅的。在兼六园附近的停车场内已经有数量观光大巴入驻了。

  而咲所指的‘兼六园下面’应该就是这里一处汽车站的位置。在这个有着许多路线经过的汽车站,其规模相当的大,因此甚至在这里而特地添加了一个临时休息用的名为‘四阿风’的小屋。所以即使在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咲的其间下起大雨的话,这里也是可以小避一下的。要是这么一想的话,就好像感觉咲特地选了这个地方碰头还是稍微顾忌到我的处境了的。因为在这个街道附近没有通往的地铁,所以作为交通工具的公交车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数分钟一次每当汽车进站时人群中的男女老少便陆续交替进出的小屋里,我坐在一侧的长椅上等待着咲的来临。

  没有定好碰面时间的的等候,当然显得十分的漫长。经过的公车从五辆到十辆的从我眼前开过。昨晚的睡眠只能说是趴在网吧桌子上打了一整晚的盹而已。……为什么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要是回不去的话该怎么办。在河畔公园那里到底会不会有答案。在东寻坊那里会不会有答案。或者说在这个世上到底还存不存在发生了这一切的答案。明天的中饭该怎么办。即使像这样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如群山般的堆积在那里,但我的脑袋似乎毫无运转,然后终于放弃一切的思考,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仍凭时间流逝过去。

  看来是不小心小睡了过去。直到自己被推了一下为止,我都没有察觉到咲已经过来了。

  “在大街上打瞌睡,你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一手叉腰的咲的衣着和昨天的居家服大不相同,今天全然是一副洒脱的装束。中长的t恤上叠穿着折纹处理加工的吊带衫,再在外面披上一层皮草背心,下身则穿着一条黑色的喇叭牛仔裤。胸前垂挂着一条羽毛项链。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模糊般的光泽引来四周注目的视线。

  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时刻已从九时整点弯过大半、快是要到九点半的样子了。给咲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正好是在七点左右,所以说我在这里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了。但换句话说她从起床开始的两个小时之内能够赶到此处,作为一个女性来说所不定也算是早的了。对着一脸睡眼惺忪的我,咲稍稍的弯下身子。

  “呀~、仔细想想的话我还没跟你交换手机号码呢。后来想和你联系的时候完全找不到办法,总之稍微头疼了一阵子。”

  “手机的话,现在坏了。”

  “哎,不会吧。”

  我把一直显示为圈外的手机拿给她看。可能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没法用吧,我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咲之后,她只是歪了一下脑袋。

  “……嘛,总之说不准它什么时候就好了呢,先把号码和邮箱给我吧。”

  这倒是无所谓,但是因为数据无法通信,所以咲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号码输入到自己的手机里去,但我因为嫌这样太麻烦了就索性没问咲要她的号码。咲只是浮现出一股奇怪的笑容,什么也没说。

  我用双手撑着双膝,缓缓的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从长椅上提起。

  “那我们走吧。”

  “等一下。你很急吗?”

  “……你指的是…?”

  “就是想去昨天醒过来的那个地方这件事。”

  到底急不急。

  被这么问到之后,我试着想象着,假如我现在匆忙的赶过并回到了原本自己的世界,那么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马上出席哥哥的葬礼。当然可能还需要面对受自己的儿子没有出席守夜拖累,而在亲戚面前颜面尽失的,来自父亲和母亲各自诸如‘你到底有没有把父母放在眼里’之类的苛责吧。

  “不急。”

  “那最好,我这里稍微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跟我到市政厅后面那里走一趟吧。”

  照她这么说的话,我们可能要原路返回,但对此,咲似乎没有准备听取我意见的样子。话都没说完她已旋即转身、走向上坡的道路了。真是硬来的家伙。

  ……不过,也无所谓。

  我就把自己当做是被她捎上的无关人员,紧随着她走出了小屋。此时正好迎面开来一辆顺路的公车。

  金泽这个地方,即使是在市区中心,其地表的起伏也是相当的严重。而市政厅后面那块地方正好处在一块下陷的区域。我们沿着坡度较为陡峭的水泥楼梯往下走去。因为一度的再开发的缘故,附近地带似乎都是一副焕然一新的样子,但是在这周遭的‘小巷’般的氛围却总也挥之不去。

  像是有着租赁年代久远光碟的小店、卖着一些体积大的吓人的电吉他的商铺、从狭隘的入口沿着楼梯下去的俱乐部、或是贩卖者独立唱片的店面等等,总之这里就是像这种店铺们所云集的地方。大概因为是周日的关系,来这里的人反而更多了一些。有一群看上去像是大学生模样的男子聚集在一家落着卷帘门的商铺门口大声的谈笑着。从这里再往前走的话就是竖町了,这里是属于那些喜欢精心打扮的年轻人聚集的时尚街道,当然这里也是一个和我无缘的世界。

  咲踩着轻快的步伐走着,然后在一幢底层被三家店铺租下的大楼前停下了脚步。从左往右的顺序看过来这三家店分别是:杂货店、旧服装店、然后是……

  “你看,就是这家店。”

  她伸手所指的是一家大门用高大的白木制成的店铺。在店头,分别用了几根镶有绿松石扣带的腰带和银制的十字架项链装饰着。就像是一般民宅用的铭牌似的小小的店名牌上只写着【美洲土著饰品】的字样,却没有看到它的店名。

  我身上可没有买饰品的钱。

  “这里有什么?”

  “那个,你看,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这是要让我说什么好呢,咲双眼饱含期待的看着一脸惶惑的我。就像是昨天我在家里寻找‘不同点’时所看过来的眼神一样。

  “……怎么说呢,总之就是一家和我不怎么有缘的店铺吧。”

  “就这样?”

  “嗯。”

  说完后,咲颇为失望的放下了肩膀。

  “这样啊,只是这样啊…,这样啊。”

  我自觉是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才对……。

  还是低着头的咲、将眼睛往上瞪看着我。

  “我说你啊,难道很少来这里逛吧?”

  首先我自然是不会去再往前一点的竖町的、然后我也没有钱买首饰或者电影光碟、电吉他、独立唱片之类的,真的是没钱。但只有一个,

  “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买些旧衣服,然后其他的店铺的话倒真没怎么留意过。”

  这么回答之后,咲仰天长叹了一声。

  “该说是遗憾好呢,还是,早知道应该一开始就问你了。”

  “那个,是吧。”

  表情恢复到正常状态后她竖起了食指,

  “这家店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姐姐所开的店。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入口处又窄、一看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店,总之一句话就是快倒闭那种感觉。但正是我!可以自豪的说,正这个我,又重新让这家店东山再起了!”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挺起胸膛。之后在一瞬间的沉默后。

  “我想说什么,你应该清楚吧?”

  “一点也……。”

  一阵沉默。咲在这段时间里仔细的窥察着我的样子,终于不知道是对我什么也不说感到厌倦了呢,还是察觉到我根本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带着一声浅浅的叹息声,她在哪里碎碎的张嘴说着什么。大概一定是在说着‘毫无想象力’这类的话吧。

  “也就是这么说,如果这家店在你那边的世界也存在的话、那也就没我什么事了。但是如果在你那边的世界里这家店倒闭了的话……。那就是说,可以百分百的确定这边的这家店没有倒闭的功劳全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的确,确实可以这么认为。因为我从来没有和这家店发生过任何瓜葛。

  “一般来说的话,像这种事情绝对是无法验证的。总之,这样想的话总感觉稍稍有点钻牛角尖,但的确,从任何突发奇想的事情开始考虑的话……。”

  就只是为了这个,就把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快要垮掉的我拉的满大街的乱跑?不是,说到底我也不是为这种事情而生气。只不过……

  “就算知道这样,那又怎么样呢?”

  对这句不经意间从我嘴里漏出的抱怨、咲的反应极为夸张。

  “到底在说什么呢,这个小伙子!”

  “……就算是证明了是因为没有你的关系,这家店才倒闭了,那又怎么样呢?对现状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说了,你真是缺乏想象力。”

  然后我又被咲用手指指着。

  “你给我好好想想。我要是,能够确确实实的确信这家店是因为在我的帮助下才得以残存的话…。”

  “额…”

  “那我在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能占多大的心理优势啊,这才是超越想象的事情!”

  是这样吗?但实际上店主那一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倒是觉得和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到时候在咲的身上在加上一点莫名其妙的自信和魄力的话,多少对她的杀价会产生一些有利的因素,但无论是自信还是气魄的话我都觉得,以现在的她来说都已经多的过头了。当然这对咲来说可能也是一个充满噱头的理由,但我觉得她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以此来满足他的想象力罢了。店铺的门从里侧往外推开,走出来的是一位戴着一副小小的四方形的眼镜、挂着格纹图案围裙的女性。

  “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在讨论什么,但请不要再他人的店门口满嘴倒闭倒闭的乱叫可以吗?”

  “呀,这可真是失敬了,大姐头。”

  咲一下子像是装疯卖傻般的低了低头。受其影响,我也牵强附会的低下了头。这个人貌似是店主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像是有些粗暴,但其间能隐约感到某种仍游刃有余的冷静感。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副成熟稳健的样子。但如果咲所言不虚的话,这家店却也曾徘徊在倒闭的边缘吧。她的声音中似乎参杂着某些无奈般的杂质说道,

  “再说,小咲你不是从来都没和我说过要讨价还价的事情吗?”

  “但是,你看我不是都只在你们搞特价的时候才来买嘛。”

  “要真说的话确实让人胆寒,但是本店确实从各个方面受你的关照了。”

  “那事归那事,这事归这事,对吧。”

  就算是向我征询同意,那也没用吧。店主盯着我看了一会之后,开口问咲。

  “好像跟你挺像啊,亲戚家的孩子?”

  “就像是弟弟那样的关系吧。”

  “你还有弟弟啊?”

  “正确的说,是像弟弟般的存在吧。”

  咲的回答模棱两可。我可不觉得像这样的说明能说的通。果不其然、店主疑惑的歪了歪脑袋,但,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只是对着我微笑了一下。

  “做小咲的弟弟的话,一定很辛苦吧。总之,有时间的话就过来玩吧。别看店铺门口是这个样子的,其实里面地方还是挺大的,要进去看看吗?”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咲说的。看上去稍微有点遗憾的样子,但咲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了,这家伙说了还有事要办,所以。”

  “这样啊,那,下次再说吧。”

  轻轻的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身消失在店内。该说是他这种挥别的方式好呢,还是怎么样,总觉得她是个让人觉得很安心的人,我对她产生了一定的好感。最好是在我的那个世界里,这家店也能继续留存着就好了。

  在说话的时候,我想了起了。以前在找寻比量贩店更卖的更便宜的商铺时,就顺着找到了这里并排着的旧服装店。正是因为当时进入了眼前这幢大楼的承租店,我才能以买下了这条正穿在我身上的工装裤。那个时候的记忆告诉我,这家服装店的旁边并不存在着名为【印第安土著饰品】的店铺。那里和商铺并列着的是一辆无盖货车,我正是从那里开始挑选自己要买的衣服的。

  因此对我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的店主来说,这个事实很残酷。昨天关于咲所提出的‘寻找不同点’来说,在这两个世界里,这家店铺是否得以留存下来的这一个状态,也是大有不同的。

  我决定不把这一事实告诉咲。

  3

  我们回到了靠近香林坊的地方,要是打算从这里走到目的地的河畔公园那里的话,还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对于习惯徒步行走的我来说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对咲来说是不是稍微有点苛刻了点。我对咲表达了这一疑问后,她稍稍的考虑了一下,

  “嗯…要是真走过去的话得要两小时左右吧。但,好不容易遇到的这么一个有趣的事情,光是乘着公车就一路开过去,那也显得有些太无趣了。……不如折中一下,骑租赁自行车过去怎么样?”

  她向我提出了这一方案。虽然这对一直认为租赁自行车只是供观光客专用的代步工具的我来说,这一提案听上去非常的奇葩,但是在我脑海中不断挣扎着的对体力、时间以及达到了即使是百円程度之差也必须锱铢必较境界的我的肚皮问题的考量,一番权衡之下,我终于认为这个提案或许还不坏。但是,

  “我是只能去租赁一辆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自行车吗?”

  “昨天你应该也看到了吧,我的那辆助动车。”

  “……但是、你才高二吧,有驾驶证吗?”

  咲‘噗’的笑出声来,随即拿出一个带有链条的折叠式钱包,她将其打开给我看。不知道是拍的不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个一脸凶相的咲出现在那里,而照片本身便证明了她即是这张驾驶证的所有人。既然身边有这样这么明确的身份证明,昨天争论的时候就早该拿出来了。咲将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

  “这个对学校可要保密哦。”

  就好像是故意般的自言自语道。

  租赁到自行车后先是将座位的位置稍作调整了一下,接下去先是循着靠近兼六园方向的斜坡往下。当碰到一个红灯停下的时候,咲像是用着非常开朗的语气说道,

  “我呀,在初中吧,放学路上骑车的时候碰到了一次很严重的交通事故。所以说从那次之后,我可是第一次骑哦。”

  要逆向回到浅野川那里的话,要么就沿着干线道路走,要么就穿过住宅区然后沿着河边的道路走。虽说从哪边走都是一样的,但是骑在前面的咲选择了沿着河道走的路线。这条路虽然狭小,但路上几乎没有红绿灯。

  虽然眼前是一直看惯了的街道、也是经常走惯了的道路,但是像这样和一个之前甚至应该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起骑着租赁来的自行车,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新鲜感。沿着河道的道路上的风很大。从日本海吹来的风虽然一直都很冷且大,但现在却是顺风的风向。在一条条只有住在附近居民才熟悉的住房之间的小道间,咲毫不犹豫的在其间穿行着。在通过一段窄小的空间后,咲放慢速度和我并排齐行。

  “马上就到中午了吧。”

  她主动搭话过来。

  “到哪里随便解决一下吧,还是说现在还不饿?”

  要说不饿那绝对是骗人的。从昨天晚上吃过便利店的饭团之后一直就没吃过东西。所以与其说到底饿不饿,倒不如说再不吃点东西就要出问题了。

  “饿了。”

  “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吗?”

  对于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地方这一点还真不清楚。要是三年前的话倒是经常会去一些好点的地方下馆子,但那之后出去吃饭就不得不考虑价钱和量的平衡关系,因此味道之类的就暂且不当作对象标准来考虑了。于是我答道,

  “又便宜、速度又快、而且不让任何人说饭菜不好吃的地方倒是知道一家。”

  “……怎么好像,你这说的话里有话的感觉。”

  完全没这回事。

  “哪里?我也知道吗?”

  “这倒不一定,一个叫辰川食堂的地方。”

  咲马上一副,啊知道知道的样子,点了几下头。

  “知道知道。就是靠近我初中的那个地方。……怎么说呢,你还真能去这种量大的地方呢,反正我是从来没去过。”

  这的确是句大实话,辰川食堂的的客人都是以体力劳动的男性为主。就算偶尔会有几个饿肚子的高中男生进去光顾,但对健康活泼的女生来说只能是一个无缘的地方。

  “你经常去吗?”

  “一周去个两三次吧。”

  好歹,要说最便宜的情况下,这里有着一顿饭只要花税后一百四十円就能搞定的绝顶的价格设定。所以比起去吃填不饱肚子的便利店的便当,我更多的是选择去食堂吃。

  就这样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我们渐渐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失去速度的自行车显得有些左右摇摆。身后的咲也几乎同时急刹车、前轮差点就贴了上来。虽然后轮稍稍翘起、但总算是停了下来。一脚踩着踏板向后空转了两三圈后,咲笑着说道,

  “还真是我一个人的话绝对进不去的地方啊。行,那就去那里吧。”

  我双眉紧锁。理由有两个。首先,一个穿着皮草背心的女高中生出现在辰川食堂,这再怎么想都有点太扎眼了。然后还有一点非常重要,

  “我刚才说话的时候都已经用过去式了。所以就是说,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辰川食堂。”

  但是咲只是歪了歪脑袋。

  “唉?还在吧。大概。确实。一定是的。”

  “建筑物可能还在,但已经不营业了。”

  “唉?营业的把。大概。确实。一定是的。”

  ……我稍微考虑了一下。显然,对这里而言我是一个从其他可能的世界来的访客。但只是凭此就可以简单的推断辰川食堂在这个世界里也有可能会留存下来了吗?

  像印第安土著首饰店能够在这个世界里继续留存下来,是因为有着咲的帮助,这一明确的理由的。虽然具体她到底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情、但作为一个女高中生去帮助一家首饰店做一些宣传之类的事情、倒也不是非常的困难。但刚才咲自己也说了,她自己是从来都没去过辰川食堂的。但即使如此,如果说辰川食堂果然是在存在着的话……

  那就真是一桩非常离谱的事情了。

  “总之先去看看吧,反正也不需要绕很远就能到了。”

  咲好像已经决定好去看看了。但是我却总有股不怎么想去的念头。

  辰川食堂,位于嵯峨野家到中学之间的路上。顺便说一句,高中的话位于离家更远的地方,但是同样都需要经过这条路。

  我们现在所骑过的这条路,是从家里出发到中学也好、高中也好的必经之路,也是一条最熟悉的道路。虽然是条路宽很窄的道路,但是由于车辆频繁的通往,要想两辆自行车并排齐驱的话有些困难。所以这里让咲骑在了前面。

  在略有弧度的道路前方、坐落在理发店、居酒屋等诸多商铺之中的便是辰川食堂。说是食堂,但其实这只是它的副业,主业其实是一家做面的工厂。自己所做的面就直接经过开水一烫便可开卖,所以价格才能便宜到如此的地步。「辰川制面」的招牌就挂在外面,但食堂的招牌的空间就显得小的可怜……

  “看吧。”

  停下自行车,咲一脸得意。在她食指所指向的前方是一块写着「营业中」的牌子。

  “……”

  不对不对。

  “怎么可能开着呢。这可跟那个倒闭的首饰店是两个情况吧。”

  “就算你这么说,事实就是还开着啊。”

  在事实面前,我的一切反论都显得空虚无力,咲看上去也像是想先填饱肚子再说般的推开了侧拉门。从煮着苗条的锅中冒出腾腾的热气,迎面而来的就是这股百分百湿度的空气。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很便宜的钢制桌子和圆形的凳子。潮湿的地板。和我所知道的辰川食堂一模一样。今天是周日,所以体力劳动系的大哥们很少。然后,

  “欢迎光临。”

  直到这句迎接的声音出现为止,一切都和我记忆中情形是一样的。瘦弱而又矮小、身穿着厨师围裙和橡胶鞋、频频在那里做着一些琐碎动作的年长者。这家辰川食堂的主人。

  “要点什么?”

  被这一如既往的声音一催问,我如同忘记了先前的困惑。就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回答了起来。

  “啊,那个,大温多葱乌东。”

  “好嘞,大温多葱乌东。那边的小姐吃什么?”

  雾气缭绕的店内,咲快速的从左到右的扫视了一遍,然后扯了扯我风衣的下摆。

  “我说,菜单呢?”

  “只有乌冬面和荞麦面。然后就是加不加蛋以及几分熟的蛋、加不加天妇罗、量大小的调整。”

  “……怎么感觉像是车站边上的站食荞麦面啊。那就来一份天妇罗荞麦面吧。”

  “好嘞,天妇罗荞麦面。还有,大温多葱乌东对吧。二百二十円。”

  “哇,这么快就端出来了。”

  咲发出感叹的声音。我也在心里暗自感叹。这种神速、价格设定以及发音口调都完全一模一样。点好菜之后我马上就把零钱握着手里的动作也是一样的。仅仅有一点不同,

  “麻烦了。”

  我轻点了一下头,接过乌冬面之后,这位年长者却没有对我说任何话这一点。接客态度的好坏暂且不论,只是一回头马上又栽进自己的工作去了。稍稍眺望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之后,我端着被灌入满满一碗汤的乌龙面,顺利的占据了一个桌子。这期间,咲的天妇罗也好了。

  “你的天妇罗荞麦面,一百九十円。”

  回到座位上后咲盯着自己的碗面侧着脑袋仔细端详起来。

  “给了两百居然还有找零。给了两百居然还有找零。”

  便宜到反复复述般的冲击性吗?

  “‘大温多葱乌东’的意思算是明白了。大碗的乌冬面、温泉鸡蛋、然后就是加上多量的大葱。”

  我一边往面里撒上七味香辛料,一边对这个不置可否的问题以肯定的方式回应了过去。顺便一提如果面不是乌冬面而换作大碗荞麦面加温泉鸡蛋的话就变成了「大荞?温蛋面」,大碗荞麦面加沸煮蛋的话就是「大荞麦蛋面」。

  一边撇开一次性筷子,咲说道,

  “我不明白的是,不就是一家乌冬面的食堂吗,为什么你刚才像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虽然我知道这家店在你那边的世界了可能消失了。”

  “后面再跟你说吧,先让我再好好想想,再说肚子也饿了。”

  面对我突然有些冷淡的语调,咲皱了皱眉。

  “……哼~嗯,总之,那就先开饭吧。”

  只是把在身后工厂里做好的面用开水串熟,然后再放上少许鲣鱼干和葱花后浇上高汤而做成的乌冬面或是荞麦面。虽说肯定不会好吃到哪里去,但也绝不难吃。

  “至少从味道上来说,你所要表达的那层意思我是明白了。这当然是谁吃了都会觉得至少能有75点左右的评分吧。所以我就说,不得不对那些站食荞麦面铺子的味道提提意见。”

  为了不让汤汁溅起而小心翼翼的啜食着天妇罗荞麦面的咲,像是在赞许着似的一边嘟囔着。而在一旁的我则是一边捣鼓着温泉鸡蛋,一边说,

  “……那个老人家,照理说应该是一卧不起了。”

  “是吗?”

  “你应该不知道这家店吧。”

  “我说过,它的存在我是知道的。”

  好奇怪……。

  吃惯了的味道。还有就是老人家在手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来擦桌子这一点也一样。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对着头戴着卫生帽的老人家,我询问过去。用的并不是平时大大咧咧的口吻,而是初次见面时才用的敬语。

  “那个。”

  “是的,有什么事?”

  “听说前一段时间,您是不是病倒了?因为脑中风。”

  老人家在脸上浮起了和我记忆中相同的和善的笑容,对着我这样的一个小鬼深深的鞠了一躬。

  “托您的福、就像您看到的这样,现在又能出来工作了。”

  “那真是太好了,请问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要是当初急救车再晚点来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就好,请多多保重。”

  “谢谢您的关心。”

  等老人家离开之后,还是经不住再三的向一旁小心翼翼不让汤汁溅起而啜食着面的咲确认道,

  “你当真是没做过什么事情吧?”

  目光有些游离的咲,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她的模样有些古怪。

  “说了什么也没做过。事情的经过大致上能想象到了。……反倒是你没做什么吧?比如,拦了一辆急救车,之类的。”

  除了因为过度呼吸群侯症而受过医疗保健室的照顾外,我可从没和急救车之类的沾过边。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毫无头绪了。既然是摸不着头绪的事情,那也就只能默默接受了。‘寻找不同点’的话是只要找出其中的不同之处即可。没有必要连理由都刨根问底。此后,我便默默的啜食起自己的大腕温多葱乌冬面了。

  一旁的咲反倒是不断的摆动着自己的脑袋,大概所谓的‘想象力’此刻正在积极的发挥着作用吧。

  明明已经打算不去考虑这个疑团了的,但之后我却当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在走出辰川食堂、几乎就是在这刹那间。细窄而又危险的这条道路上,我马上察觉到了新加入的某些自己从未见过的要素。崭新的柏油路面。仍然是一副色泽饱满模样的白色中心线。于是我不禁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咲。

  “唉?怎么了?”

  “银杏树……”

  向道路上方前倾着的树干,一到秋天就会在道路上留下大量落叶的银杏树。传闻中那棵因为牵扯到地主重要回忆的而不让移除的大银杏树,在那个本应属于它的地方,消失了。

  “银杏树,不见了。”

  听到我的这番嘟哝,咲的脸上浮起一副像是心里早有底般的爽朗的笑容。

  “啊,原来是这样啊!在你那边的世界里,这里的银杏树还是存在的啊。”

  因为银杏树的关系,这条本来是单侧一车道的道路的这块部分被硬生生的改成了单车道。而如今,拜这棵树被移除的缘故,道路的扩张工程也顺利的完成了。

  “原来如此,因为你那边的银杏树没有被移除,所以这里的道路还是很窄。因此才导致急救车没能及时赶过来吧,大概。”

  这样一来,即使是我也已经察觉到了。那棵银杏树的存在所带来的交通拥堵根据时间段的不同,有时候会变得非常严重,所以当它被移除掉之后,急救车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提早赶来了。而使我哑然的是,如果说是因为树的有无而将辰川食堂的老板的生死推向分歧点的话,那就是说,在咲存在的情况下树会被移除,而这个存在换作是我的话树就不会被移除,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我完全无法理解。

  面对盯着空空如也的道路眼神越发空洞的我,咲一脸得意的告诉我,

  “呀~,没有猜透这层关系的我看来也还是太嫩了。但总之,如果说连看破这层关系也要让你去发挥‘想象’的话,我觉得那就有点过分了。因为我的缘故而将这棵银杏移除掉的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但其中的道理却是有点特殊哦。”

  隔着黑色的牛仔裤,她“嘭”的一声拍打了一下自己右边的小腿。

  “我在这里遇到过一次事故。”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她用着一股尤为开朗的口气说着。

  “当时真的很厉害哦。因为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骨头。完全没感到疼痛,在出事的那一瞬间。因为银杏树的关系,道路变得很窄,所以汽车的走向变得很奇怪,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卷了进去。那时候被车子和银杏树夹在当中。说实话,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事后,我有看过自己的自行车,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真搞不懂当初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等我出院了以后,那棵银杏树就被砍掉了。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但听说那个地主的老太太哭着在那里忏悔。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别人受了重伤之类的。”

  “这还真是……。太可怜了。”

  “你说我?还是那个老太太?”

  像是并没有特别期待我的回答似的,咲只是远远的,朝着消失在弧线远方的辰川食堂的方向眯着眼眺望着。

  “我的骨头,救了那个人……”

  好歹来了一句充满感性的话,但当中的关键词居然是‘骨头’,这对整句话的罗曼性造成了致命伤。于是,光是眺望着这空旷的道路,我也看腻了。慢慢的我将脚放到了踏板上。虽然没有打算说出来让人听到,但我还是禁不住嘀咕道。

  “……那个老人家。”

  “嗯?”

  “当初对我很是照顾。因为我在他的常客里是最年轻的一个。老是在我的面上多加一块天妇罗什么的。也不会去追问我,为什么老是连晚饭也经常光顾这里。但是偶尔也会说上我一句两句。我觉得,那时候真的,稍微会觉得有些高兴。”

  “恩”

  咲也一脚踩上了踏板,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向我说,

  “总之,好坏参半吧。确实因为我的事故可能救了那老人家一命。但是因为这里道路的拓宽,车流也增加了,所以这里来来往往的也着实危险了不少。”

  我笑了笑。

  如果说这句话是打算安慰我的话,那么,咲这个人,也出乎意料的不中用。

  4

  循着浅野川上游,前行到靠近郊外的地方后,道路显得愈发的宽敞,而映入眼帘的的建筑物则更多的是一些稀稀落落的房屋。处在河水起源地的山脚下的这块地区的开发是最近才刚刚开展起来的,所以这条街道本身也还是属于较为‘年轻’的。虽然在我刚懂事那会,这条街道的道路差不多都汇通了,但也是在此之后才逐渐兴起一些零散的店铺、新建起更多的房屋,接着道路也向着更远处不断延伸的。

  河流的堤岸工程做的很完善,被平坦的水泥护堤所覆盖下的浅野川,俨然像是一条运河。虽然河岸周边也有步行道,但走在这样一条用人工产物所维固的坚实的河岸边,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情调了吧。

  昨天我醒过来的河畔公园,往那里去的道路可以说几乎都是处于山地的位置。靠近这里之后,尤其是民家的房屋显得愈发的稀疏。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往前的话,便有一个叫金泽刑务所的地方。

  虽然这里只是个远离城区的辟地,但即便是像周日的今天也聚集了不少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有着偌大停着场的大卖场吉之岛坐落在此处的关系。

  我横眼瞅着一旁颇为吵杂的吉之岛,一边将自行车停好。

  “就是这这里吧?”

  咲问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是在这里,准确的说应该是在对岸。通过眼前的这条细窄到车辆无法通行的小桥后的河畔公园那里。我凝视着河对岸昨天横卧着的那条长椅。带着一条白犬的中年男子弯下腰重重的将身子在长椅上放下,然后便开始在那里抽起烟来。而此时不知是气馁了呢还是在困惑,咲一副沉浸在意志消沉中的摸样,径自在那里碎碎的念叨。

  “……嗯、太普通了。虽说心里早就是明白的,但果然还是不应该期待会有那种什么隐藏着通往其他可能的世界的大门之类的神谕般的氛围存在啊。”

  尽管如此,虽说是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而来的,且不论是不是有神谕般奇妙的氛围,但现在看来似乎连一点出现异常的征兆也没有。这里只是一处不是特别大,也没有什么历史的普通的公园。总之我们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先到对岸去看看的时候,一阵电子音忽然响起。

  “啊,不好意思。”

  取出手机看了一下显示屏上的号码后,咲立刻用洋溢的声线接起了电话。

  “来啦来啦。什么?啊、嗯。现在不在家哟。有空啊…”

  她朝着我这里瞥了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正将烟头放在脚下捻灭的中年男子,

  “怎么说呢,反正现在就是很闲啦。”

  她如此答道。看来她似乎已经决定将来到此处的目的迅速了结了。或许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啊,我现在可是在吉之岛哦。嗯,若松的那家。……诶?真的?”

  在这之后,突然她的脸阴沉了起来。

  “啊、这样啊。嗯。……没关系啊。但、我也不是在吉之岛里面哦。附近不是有个公园嘛。……对对,就是那里。”

  这回又换成了用怀旧般的表情笑了起来。我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将租赁自行车的锁挂了起来。然后在一旁发现了一只猫。这是一只毛色很漂亮的、黑色的猫。和我四目相对后不知为何、还慢慢的向我靠近了一点。我一下子被这只猫的美丽的绿色瞳孔所吸引。但、黑猫在发出一阵貌似是很无聊的叫声后,忽然掉头朝着其他方面离开了。反正、我也没想过会被这只猫喜欢上。

  “是啊,以前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呢。总之,我在这里。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哦。”

  咲挂了电话。从拎包的口袋里取出手帕一边擦拭着手机屏幕一边说道:

  “我朋友正好也在吉之岛,说是要见见我。所以说我这个人吧,很受欢迎的啦。反正一会只要对他说‘我好爱你的’之类的话,他肯定就能满足的回去了吧。所以就稍微等等他吧。”

  刚才电话的那头是个男人吗?从说话的氛围来看我还一直以为是个女的呢。

  咲又重新环视了一周公园。将手插在腰间这么说道,

  “那么,……在调查这里之前。我有个疑问,能听一下吗?”

  “疑问?”

  “嗯。”

  说着一边做出挥舞着食指的动作。

  “你是从那个没有生下我的可能世界而来的陌生人。首先先这样假定好了。”

  重新被她这么一说,感觉还真是难以置信。

  “不论是说你穿越也好,滑落空洞也好,事情的发生地是在东寻坊。这样的话是没问题。我倒是也去过那个地方,那地方怎么说呢,感觉就算是真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也不是不无可能。因为那地方的地名不就是用一个被人推下山崖而死的和尚的名字来命名的嘛。

  但是不管说是穿越的目的地也好、还是滑落空洞的坠落地也好,如果最终的目标地是这里的话,我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这里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广场而已。桥的对岸也是一样,而且那里更是普通,就只是一条自行车道。所以、我的疑问就是这样的。

  你心里对这边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线索?”

  就算你这么说……

  “现在我连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都没搞清楚,哪还有闲工夫考虑什么线索。”

  “虽是这么说,但你就真的一次都没来过这地方吗?你想想看,要是从东寻坊掉下来、又出现在东寻坊的某处,那我还能理解。或者是出现在某地圣庙的活祭的祭坛上什么的那就更添一层戏剧性了不是吗?为何是在金泽、而且偏偏又是在若松町河畔的公园里。我真的是找不到一毫米的理由在里面,作为笑话来看都不会觉得有趣。”

  “把这事当笑话我还真是会很困扰的。因为我是在这里醒过来的,所以姑且事情也只能是这样啊。”

  我还在想她接下来肯定会这么做,于是不出意料的,咲竖起了自己的食指并直直的指向我。

  “所以说这种时候就要多试着去想象一下!”

  “怎么试?”

  “要真——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且从来也没来过这里的话……。这样的话的确,没什么法子了。”

  她无力的放下了手指、踢着脚边渐有些枯萎的草坪。

  我做了件对不起咲的事。对此我心里感到些许的愧疚。

  实际上、我从前是有来过这里的。

  何止是这样、这里可以说留存着我某些深刻的记忆…

  正悼念着咲的我被卷入这一莫名奇妙的现象后,作为我醒来的场所来说,反倒唯有此处才最为合理。

  没有说出来的理由,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而已。

  嵯峨野咲凭着她的那份阳光以及其开朗的秉性、想必是有很多人从她那里得到过帮助吧。这一点我也清楚。但是、该怎么说好呢。

  我也会有不想和阳光沾边的时候。

  三年前、冬天。

  大概那也是和如今差不多的、十二月左右的时候吧。风吹得很冷、但雪倒是还没有下。因为据说会有不知名的艺人会到吉之岛这里来表演节目,所以那天我必须得去看看。

  那位艺人虽说对我家来说只是一个不知经脉的远方亲戚、但毕竟是母方的关系人。所以好像要是我们家不来一个人出来给他捧场的话、面子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的样子。哥哥的话和朋友已经有约在先了、而母亲则要出席“町内集会”。那个时候好像倒还真是有什么集会的样子。但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集会的真假、所以依稀记得自己对母亲这种应该在体面上表现出自己重视亲戚往来的活动上差遣自己儿子作为代角、自己却在一边享乐的想法很是佩服。被絮絮叨叨的赶出家门后,因为实在是受不了回来后继续会被母亲絮絮叨叨的缘故,便老实安分的朝着吉之岛去了。

  作为不知名的艺人、果然也是有其不知名的理由在里面。在这个冬季最寒冷的时节里、连屋子里的气氛也能搞得如此冷寂,对此我也只能是佩服不已。只是出于面子上的缘故、我便随便找了个位子站在那里。但就此我也没有立马回去的打算、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并朝着四周随意的打量。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在河对岸的河畔公园的外缘、自行车道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因为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所以这时候周围已有些泛暗,天空也像是说好了似的变得沉重起来。靠近水边的空气应该更是寒冷、但那个坐在白色长椅上一动也不动的身影确实毫无疑问的就是诹访希。希坐在那里并没做着什么事、只是一味的看着眼前流淌而过的河水。在那张毫无表情的如纸般白色的脸庞上我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感觉,然后在不经意间、我想着要和她说说话。

  我推着自行车渡过了桥。从侧面慢慢的靠近、但她好像直到我真正走近她为止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吧、希这时才一脸迷茫的抬起头,但是从那张脸上果然还是找不到能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啊、是嵯峨野君啊。”

  希穿着淡粉色的毛衣、但是这毛衣的网眼却很大,不像是能够抵御这冬季寒风的装束。事实上她的嘴唇也早起失去血色、甚至是有些接近紫色了。比起要和她说些什么、我倒是更为此而替她担心着。

  “你不冷吗?”

  像是被这么问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体温方面的问题似的、希轻轻的抱起了自己的身子。

  “好冷啊。”

  “怎么了,一个人呆着这种地方?”

  “嵯峨野君也不是一样、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是…”

  因为看到希的身影才跑过来的。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我和希之间也仅仅只是有过几次会话而已的关系。于是我记得自己当时便取而代之的故意直截了当的对她说,

  “因为我是听说吉之岛来了搞笑艺人,所以才到这里来的。”

  “搞笑?”

  一直是毫无表情的希的脸上显露出了疑问的神色。

  “嵯峨野君?”

  我出于对艺人的关注而特意赶赴他处这件事对当时的希来说可能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我一直是被希看做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类型的人。

  ……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甚至感到有些高兴的自己、内心真是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那个艺人是母亲方面的远房亲戚。要是不去捧场的话家里会没面子的。”

  “这样啊、那好笑吗?”

  “不好笑……”

  对于这个回答、希噗嗤的笑了出来。

  “那还真是悲剧啊。”

  还真没错。我也笑了起来,于是原本周遭这像是饱含着针刺般寒冷的空气也随之缓和了一些。

  视线转回河面的希轻声的说道。

  “……我呀,稍微想了一下。关于升学计划。”

  “升学计划?”

  当时的我只有初中一年级、和小学生也只有一年之差,即使如此我也是自认为已经懂了不少道理了的。但即便如此,升学计划这个词对我来说也还是太早了。于是我只是在一旁呆呆的凝视着希的侧脸。

  可能只是稍许,在嘴角边做出像是在微笑般的扭曲、希接着说道,

  “在我的身边存在着【道德主义】和【人文主义】,他们互相之间不断的在争吵。而我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任何一方。……所以就一直在考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当然,不论是【道德主义】还是【人文主义】,这些词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都还太早了。……只是,即便是之前被咲不断指责的那个没有想象力的我也能明白,希因为【道德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的争吵,而正饱受着艰涩的生活。而且这还可能是非常的艰涩。

  如若不是这样的话,也不会在这十二月里来到河岸边,一动不动的任凭寒风吹袭。当时的我,借用咲的话来说就是一副【非常槽糕的状态】,当然在那个场合下我将自己的一切都坦露出来的话,她可能也不会不觉得我这个人还要不幸。但是当时、我能够意识到这世上不幸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件事,对我来说便是当时一个小小的值得自豪的地方。

  “你说说,我倒是该怎么办才好?”

  我觉得希并没有期待着我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因为她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而且即使要我来回答什么的话,我对希的一切都太不了解了。只是老是这样沉默的站着的话又显得有些傻气、所以我考虑着说些什么。既然希的事情我什么也不好说的话,那能说的就只有这个了。

  “……要是全部都消失了的话,那不就好了吗。”

  慢慢的、希抬起头望着我。

  “全部都消失?”

  “要是那样的话就一定会,不管是道德主义也好,人文主义也好…”

  当着自己孩子的面漏嘴说出生孩子只是为了顾及自己的社会地位的父亲也好、苦于应付如何在每次料理时把握好只做出两人份的母亲也好、含有【孩子就到此为止不会再继续生了】的含义的名字也好,

  “在我们面前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打断我思绪的不是咲的声音,而是一阵发自心底的明亮的呼喊而来的他人的声响。

  “噢~喂、咲前辈!”

  “啊、来了来了。”

  对着这个声音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来的我,这才终于醒悟到这里千真万确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结婚纪念的装饰盆完好无缺、印第安首饰店仍在经营中、辰川食堂的老爷爷现在仍在健康的工作。这些全部对我而言、都只是如同舞台中背景般的存在。确实他们都和我所知道的世界里的情况不同,但这些都不是本质上的问题。我对于咲的【自己来到了异世界】这一说法、心里只是存在【这下就有点麻烦了】、这种程度的认识而已。但实则、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认可过自己来到了其他世界这一假设。

  但是、现在我终于清楚的认识到。这里不是我的世界。这是一桩多么清楚的事实。

  在我视线的前方,诹访希、朝着我们大力的挥着手。

  5

  希的声音的本质还是一样。带有特征性的、像是略有些沙哑的声线。但是,首先音量是不同的、干脆利落的说话方式也不同、音调也不同。虽然希的声音如此清晰的发出“你好你好、咲前辈。正好你能在附近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声响,但是我此时只觉得一阵晕眩。

  她虽然确实就是诹访希、但是从外观来看、就像是个不同型号的能够更换服饰的人偶一样,从头到脚完全都不同。从前那个几乎只会穿着一些近乎是禁欲般的毫无色彩的服饰的希、现在却是一身腰果图案的束身长衣,外披着一件棉质外套、最后围着一条翡翠绿的围巾。而且看上去好像还稍微化了点妆。举止仪表中不时透露出的那种清爽的感觉、毫无保留的在我们面前展露无遗。且先不去考虑这些异同之处,不管怎样,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希正欢畅的笑着、活生生的活在这个世界里。

  我实在是无法站稳脚跟,便在最近的一处长椅上步履蹒跚的坐了上去。因为是在咲的身后、所以她对此并未发觉,而只是一味的朝着希的方向大力的挥着手。

  “嗨,最近还好吧!”

  像是一边跳着向咲走近的希、一边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稍微像是有些感冒了。你听声音都哑成这样了。”

  确实是这股沙哑的感觉,

  “我说这就是你平时的声音吧。”

  “哪有,你再仔细听听。要比平时还要哑一点。你听、啊啊……”

  “好了好了了解了。真的哑了呢。还真是麻烦了呢。”

  咲摆出一副真拿你没辙似态度。这真的是诹访希吗?我应该不会把希认错的。但、这样的变化实在是……。眼前的这个希始终一副嬉笑着的表情和咲说笑着,这和那个我认识的几乎不会吧笑容挂在嘴边的希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像是盯着她看了太久的缘故。希注意到了现在正一副瘫坐在长椅上,但目光却是光注视着她们二人的我。感受到了这股被怀疑的视线、我自然而然的低下了头。在这里希仍然活着。但、她并不认识我。追随着希的目光咲转过身来,随即叫道。

  “喂!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啊!哇,所谓惨白的脸色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啊。没事吧?”

  能让咲如此惊慌失措,想必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似乎非常糟糕吧。我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手,放在我眼前摇晃了两下。

  “稍微……像是有些累了……”

  “什么稍微啊…”

  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希则是拉了拉咲的袖子。

  “是你认识的人吗?”

  “啊,是啊。”

  刚才还毫不犹豫的说是“像弟弟般的存在”,但在希的面前好像还是犹豫了。

  “嗯,怎么说呢,就是,亲戚啊。”

  “唉!”

  像是不满似的,希撅起了嘴巴。

  “怎么听上去像是在撒谎呢?”

  “才,没撒什么慌呢这”

  踏过草坪的咲朝着我并排坐下,为了和坐在长椅上的我紧靠在一起而屈身过来,将两张脸凑在了一起。

  “不信你看,我们俩眼睛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褐色的眼瞳什么的,一点也不稀奇的…”

  不满似的不断嘟囔着。

  “那,怎么样?要不是亲戚的话还能是什么?”

  “就比如说,学姐也终于跨过了过去的阴影,开始了一段新的恋爱之类的……”

  这样一番调侃之后,希又侧了侧脑袋。

  “……但是看上去又不像是这种气氛啊。”

  咲无奈的耸了耸肩。

  “他叫做嵯峨野亮。和你是一个年纪的。只是偶尔跑到这边来罢了。”

  这边,吗。然后咲用手指了指希。

  “然后这位就是”

  “诹访”

  “诶?”

  咲听闻之后反问到。但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说道。

  “是诹访吧。”

  小学时代是在横滨渡过的,升入初中后便来到了金泽的那个诹访希吧。

  希明显的露出困惑的神色。

  “啊,对,我就是。”

  “我是嵯峨野亮。”

  咲在我们之间来回的打量。希则是又以刚才那种仿佛看着可疑人物似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则是以暧昧的笑容掩饰着。

  “关于你的事情,我是从咲那里听来的。”

  “啊,是这样啊。”

  希松了一口气。而在一旁像是隐约的察觉到什么似的,咲也跟着说道,

  “的确的确。是有一个叫诹访的奇怪的学妹呢。”

  “太~过分了!”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没事真的太好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呢。……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说出来也只是徒增希对我的怀疑而已。现在这中情况下,我束手无策。我摇着头放弃后,决定在希的面前假装成是‘和希初次见面的咲的远方亲戚’。在掩饰的笑容下,我问道,

  “那,咲和诹访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咲和希同时面面相觑。希用食指指着咲说道,

  “啊,中学的…”

  说道一半,希突然抱住咲。我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希,干什么呀你!”

  不顾咲的反抗硬是将脸往咲的身上蹭、希的脸上满是笑容。

  “就是这种关系啦!”

  一边是好不容易挣脱双手想要使劲的摆脱希的咲、一边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要死缠着咲的希。且不论她们如此亲密无间的契机是什么,至少这样一来现在她们是何种关系我也算是大致清楚了。然后,我突然想到,虽然这里的希看上去像个傻瓜,但是却是如此的幸福。

  “呜咧啊!”

  摆脱了双手的咲终于将希完全的从身上‘剥离’下来。被推开的希则像是踩着空气般两步、三步的向后踉跄着、一边还在嘴里支支吾吾的小声说着‘太过分了’‘真不给面子’之类的话,但随即似乎是发觉了一个正朝我们走来的身影,于是转而朝着那个方向的身影挥手示意起来。咲好像也看到了那个身影,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出现在那里的,是我也认识的一张脸孔。虽然看上去和希有那么点相似,但却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确实,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和我和希都相同,但看上去既可以是年长一些又像是年幼一些。慢慢的靠近我们之后,她向着咲微微的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

  “啊。”

  敷衍般的回了一句后,咲的视线便若无其事般的从她的身上逸开。

  “最后一次见面是那次旅行的时候吧。”

  “是的。那段时间,真是承蒙你的照顾了。”

  “我好像,不记得哪里有特别照顾过你啊。”

  “没这种事。”

  淡淡的笑了一下,

  “的确是受到你的关照了。”

  极其缓慢的说话方式。温和的表情。她无论是在我的那个世界还是在这里,好像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希站到我们中间来,向我介绍了起来。

  “小文、这位是学姐的亲戚。叫嵯峨野……、什么来着?”

  “亮”

  “对对,是亮君。然后这边这位,她呀”

  她叫结城文香。是希的表妹,就住在金泽市毗邻的镇上。和希的关系还不错,经常会一个人跑到金泽来找希一起玩。

  我之前和结城文香也有过数面之缘。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身校服的摸样。在希的葬礼的那一天。因为我没去参加仪式而特意的来找我。而我能够得以知晓的关于希的人生最后一刻的情形,也是从她口中得知的。

  “她是我的表妹、叫做结城文香。”

  你好,我向她轻轻的打了声招呼。

  向她问出希临死前的情形的时候,我当然是非常的难受。文香对此像是抱着某种使命感一样、对于当时的情形描述的十分的详尽。于是当这份记忆再次从我的眼前鲜明的苏醒后,我不自觉的将视线从文香身上慌忙的逸开。

  但是结城文香却不知为何,对着坐在长椅上的我仔细的凝视着。这种视线像是很灼热……又像是很冷漠。在这种和她自身看上去那样,令人琢磨不透的视线下,我仿佛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这双眼睛,和在我那边的世界里她所投向我的视线一样,两者无差。接着我又不自觉的被这种带着强烈引力般的视线所吸引而与她四目相望。

  怎么了,这家伙……。

  在这不合时宜的沉默当口,咲从一旁横插了过来。

  “喂搞什么呀!两个人互相对望着。”

  反正我是没有盯着她在看,只是感受到了异样的视线而无法从其身上挪开罢了。咚的一声,希从背后推了文香一下、于是视线终于从我的身上挪开了。

  文香像是害羞般的微笑了一下。

  “啊、嗯,不好意思。稍微发了一下呆。”

  “对着头一次见面的人,‘稍微发了一下呆’什么的,这样可不行啊,人家可是学姐的亲戚啊。”

  究竟是哪方面、或者说为什么‘不行’,我是完全没有搞清楚。说起来的话,在我那边的希有时也会经常说这些不知脉络的话。因为刚才一下子见到出现在眼前的这个活蹦乱跳的活生生的希的刺激而被压制着的怀念般的感触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瞬间我像是忘我般的陶醉在其中。视线自然而然的投向了希的侧脸。

  一旁的咲,注意到着此时的我。

  “到底怎么了,这回又盯着希看的这么入神。”

  “哎?是看着我?讨厌啦~”

  一边扭动着身子做着怪腔的希。

  “也没有看的这么入神啊……。”

  说道一半嘴边的词就卡住了,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同样的理由。

  “……只是稍微有点累了而已。”

  “啊、难道说是有点困了?”

  希的话语里带着一股特别的喜悦感。把手伸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我这里倒是有些好东西哦。可以用来解困的,不可思议的白色药片!”

  “不行,绝对不可以……”

  不顾在一旁嘀咕反对的咲,希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蓝色的塑料片。轻轻的摇晃了两下、里面便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没关系的学姐,不是什么药剂啦。就是薄荷味的糖片而已。是从文香那里知道的,现在我正迷上着呢。早上起来的时候特别管用。”

  这对希来说可真是个好消息。眼前的这个希的情况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那边的希的情况我是十分清楚的。比如说,我知道她早起的时候特别虚弱。如果说这不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而是体质上的问题的话,那么我所认识的希和这边的犹如太阳和月亮般不同的希也一定,在早上的时候一样特别的虚弱。【寻找不同点】中,这是相同的部分。

  “要吗?”

  对着伸出的手,我点了点头。……虽然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希是因为想讨咲的欢心而对我如此亲切,但我还是很高兴的伸出了手。

  但,希所伸出的这只手却被半途拦截了下来。

  不经意间,文香插入了我和希的当中。手里拿着同样蓝色的塑料片。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过于的自然,我只是‘啊’的想了一下的瞬间,就从文香的手里接过了糖片。

  “……这个可是很提神的。现在这个很流行的。”

  手心里是一枚小小的药片。看着手里的着枚药片、然后是文香、希,这样的顺序的看了过去。依旧是摆着伸出手的状态的希,这回又是从背后推了推文香,

  “搞什么呀,真是的。”

  脸颊泛着红晕的笑着。我怀着空虚的心境将糖片放入嘴中。瞬间、像是被刺痛般强烈的薄荷味在舌间炸开。啊,原来如此,这还真是够提神的。

  “怎么样,很有效吧。“

  显得很得意的希说道。另一边、

  “嵯峨野学姐也来一块吗……“

  文香如是的向咲推荐到。而咲则将双手叉腰,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用让人感到意外的强硬的口吻说道,

  “不要。比起这个,文香,听说你不是找我有事吗?所以才特地跑到这里来的吧。”

  “啊、对对。”

  振了振外套的衣角,希又重新面向咲的方向。于是咲和希和文香围成了一个三角状,而我则在稍微远离这个三角的外围呆呆的看着她们。

  “也就是说,文香她说想要见见学姐。但我说啊,学姐可是我的,所以不行。”

  “我可不是什么你的东西……。那,接着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咲对文香的态度异常的尖锐。但对此文香似乎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用一成不变的沉稳的口气向咲问道,

  “学姐,脚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吗?”

  咲很明显的露出一副险恶的表情。

  “这都是前年的事了吧。”

  “但是最后一次遇到的时候,还撑着拐杖吧,所以……。”

  大概说的是之前因为那棵银杏树而致使咲遇到交通事故的事情吧。之前咲也说了,那次事故里自己的脚骨骨折了。

  这时咲像是做出了让步,稍稍的将话题的方向一转。

  “那段时间能来看望我,还真是谢谢了。托你的福,现在已经完全的没什么问题了。日常生活当然是不在话下的,跑也好跳也好,甚至是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就连稍微那么一点点的异样感也没有。完美的痊愈了,所以关于这点就不用再多担心了。”

  这样说着,咲对着文香笑了起来。

  “……这样啊,那还真是太好了。”

  “你想问的,就只是这些?”

  “是的,总觉得对此感到有些牵挂。”

  “这样啊。多谢。”

  然后就像是宣告着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一样,咲大幅度的看了一圈周遭的环境。河畔公园这里虽说太阳还高挂着,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周围已经越来越冷了。刚才还在另外一条长椅上坐着的老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那我这里还有东西要找,所以先告辞了。”

  说完立刻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竖起自己的食指,那是在示意让我‘站起来’的意思。

  “久等了,那我们开始找吧。”

  身后的文香和希似乎还若有所思的暂时伫立了一会,终于朝着吉之岛的方向走了回去。

  而我,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只能呆呆的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就连发出声响和她们打一声招呼也没能做到。面对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场面、在我只是畏缩在一边的同时,就悄无声息的全部结束了,这还真是一场碌碌无为的‘再会’啊。

  6

  将租赁车还回店里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因为昨天是周六晚上的缘故而热闹非凡的香林坊,到了周日的晚上也就冷清了许多。

  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广场的河畔公园,果然就只是一个广场而已。曾经诹访希所坐着的、以及我昨天横卧在其上的长椅,也只是一条木质的长椅而已。诹访希和结城文香走了之后,在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咲所能做的事也就是眺望一下浅野川、或者在沥青道路上将香烟屁股踢飞这种事情而已。

  ……而我,始终是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面对这么一个不中用的我,咲虽然看上去也有些无奈,但在租赁自行车店处分别的时候,第一次像是担心的向我询问道,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原来还以为你只是一个人蓄无害型的家伙,但从今天当中开始怎么就一下子变成僵尸了啊。”

  我只是摇了摇头。连辩解也懒得去说。

  “今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会回来。虽说要我和你在家里两人独处那我是绝对不答应的,但就今晚一晚上的话倒是可以帮你你藏起来。如果你不介意使用以前老哥用过的房间的话。”

  “不……、不必了。”

  “昨晚也是睡网吧的吧。那里根本就没有床可以睡的,那当然会累啊。虽说现在是冬天,但你就不想痛快的洗一次澡?”

  我很想痛快的洗一次澡、也很想舒舒服服的在床上睡一觉。但比起这些,我现在更想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好好的静一静。

  “谢谢了,但真的抱歉。”

  “道歉什么的也不必啦。……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看看吧?你在这里也没有其他……”

  说到一半,咲把话吞了回去。但是接下来她想说的话我全都明白。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就算我认识对方,对方也完全不认识我。要是想要说些什么的话,那么咲就是唯一的对象。

  原本来说,我也就没什么朋友。从小学生升到中学生,男孩和女孩都像羽化了一样、正是找到一个全新的自我的时期,但是我却只是朝着过去停留在原处。以前的朋友都分别了,而新的朋友却迟迟未能交上。但即使如此,现在身处在这样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世界里,我还是感受到了些许的悲伤。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现在的我不想开口的缘故,在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后,咲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那你自己小心不要感冒了。明天还要去东寻坊的吧。”

  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难道去了东寻坊就能回得去了吗。……硬要说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去。其实说不准,我只是什么也不想做而已。但是现在这幅孱弱的身躯中怀揣着一股想要四处吼叫而发泄般的欲望,如果在一天当中什么事也不干的话想必也是难以忍受的。

  “我是这么打算的。”

  轻轻的点了点头,咲转过身去。然后不知为何,朝着香林坊商业街的某个角落以尖锐的视线注视了一会,随即便话也不说的就回去了。

  打开钱包。……情形非常严峻。今晚的上网费、明天的车票……。要是这样还是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的话,大概就只能考虑去打工了吧。

  虽然因为家里那种环境的关系,我也不是没有过经常在夜里游荡在外,但大抵上来说都是在远离街道的公园附近徘徊。像在香林坊这种热闹的地方渡过一夜的情况昨天还真是第一次。但因为我对大部分事物的接受能力都比较快,所以到了第二天,甚至连去街上走走看这样的事也已不在话下了。

  穿过光醉琉璃的香林坊,经过随处即可见到醉汉的片町,便来到了架设在犀川上无比威严的铁桥的一端。虽说离开繁华街也没有多少距离,但一来到这里街道的氛围就变得潮湿且暗淡。我决定沿着犀川的边上去走走。在齐腰高度的提防与各种放下帘布的居酒屋小店之间的小道上,我拖着缓慢的步伐走着。

  和白天用自行车骑过的浅野川的河边一样,犀川河面上的风也是毫无阻挡的在岸边肆虐。从上流而来的风直接将风衣掀起。天黑以后,吹来的风就像是要刮开皮肤般的冰冷,但这份寒意却反而让我现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诹访希……。竟然还活着。

  在被这个事实突如其来的冲击到的那个河畔公园里,我除了表现出像是受到了无比的打击之外,可以说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剩下一个人之后,我的思绪才终于能够沉淀下来。是寒风让我冷静了下来,于是现在的我才好不容易的终于找回了一些自我。

  即使是最后一次也好,我是多么的想要见到那个还活着的、还动着的她。即使是最后一遍也好,我是多么的想要再次听到那沙哑的声音。自从希死了之后,我是多么的期盼着这些啊。在几欲焚身般狂烈的思绪终于能够得以平息下来转而成了放弃之后,我终于放开了手中那紧握着的花瓣。但这一切竟然就在此刻给我实现了。

  然而这个希,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希。

  她成长了。我那边的世界里,希的时间永远的停止在了中学两年级的时候。而这里的希已经是高一了。这里的差别,光从外表上来说就已经是大的惊人了。并不光指服装之类的。在我心里,初中二年级的她还只是一个女孩,但和刚才我所遇到的希相比较的话,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蜕化成一个少女了。……但,就光是这些也有着某些细微的差别。‘存在’的本质不同。可以这么说。

  在几乎是一片漆黑的道路的前方,慢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我晃晃悠悠的走近一看,一座像是蹲立着的小小的诗碑树立在那里。原来是室生犀星【注:室生犀星,日本诗人、小说家。本名照道,别号鱼眠洞。】的碑啊。从下方发出的灯源打在诗碑上,于是碑壁上便留下了像是幽灵般的影子。美也好、智慧也好,和这些崇尚的东西相距甚远的我,当然对诗词之类的也是毫无了解。但即使如此,至少对于犀星最有名的诗中的一节我还是知道的。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回想起这些,不禁可以说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短语。

  故乡是遥想中之物

  于此悲叹哀歌之物

  如是好矣

  即在异土沦落为荒讨之人

  此地亦无我的归处

  像这样一位能够特意为他在河边立碑的名人,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留下这首诗的,我不从得知。但是,如果说所谓的‘故乡’指的是我原来的世界的话,那个没有希的世界、父母之间互相监视着的世界,我到底想不想要回去呢?还是说,就算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乞讨者,也一定要死皮赖脸的留在这里呢。

  不仅是因为有希在的关系。还有诸如印第安首饰店的事、辰川食堂里那位老爷爷的缘故。……还有这个家的缘故。

  关于【找寻不同点】,看来是能找出很多。

  我横眼看了一下已经浸入黑暗中的犀川的河水,此时此刻我心中所怀揣的并不是和希再会的喜悦之情。闭上眼、我轻轻的倚靠在河岸的堤防上。

  “……了我……”

  啊,果然好冷啊。回去吧。

  回过身,却看到结城文香正站在那里。

  “结城?”

  在这样意外的突袭之下,我的这般丢人的举止被一览无余。我用手轻轻的摸了摸脸颊,勉强的能够做出一张笑脸。

  “真是好巧啊。”

  但是文香却对我的这番话语,以一种如果把它当做是礼貌般回敬的笑容就显得太过单薄的微笑予以回应。

  “能在这种地方碰面,不是什么碰巧。”

  时间是夜里、地点则是在犀川沿岸阴暗且无人烟的小道上。不用她说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偶遇。但,

  “那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跟着你。晚上到片町来我还是第一次。”

  一边说着,文香踱着步子慢慢的向我靠近。她的胸前抱着一个黑色的相机包。不管是被跟踪的愤怒、还是那副丢人的模样被一览无余的羞耻感,现在都暂且被困惑这一情感所压制着。

  “从河畔公园那里,一直跟到现在?”

  “不是的,因为嵯峨野君所骑的自行车是租赁店里的,所以一开始就在租赁店附件那里等着。然后从那里开始,就一直跟着。”

  “为什么要跟着我?”

  文香在距离我认为已经是相当靠近的地方依然没有停下她的脚步。可以说就在‘眼皮底下’这样的一个距离下靠近后,从她的脸上并未浮现出可称之为表情的表情,便直截了当的说道,

  “因为对你,有兴趣。”

  从相机包的阴影处,出现了一个差不多手掌大小的银色的物体。这是一个有着漆黑色镜头的,数码相机。文香像是很疼爱似得抚摸着它。

  “我吧……,特别喜欢照相。尤其是,对人物的特写,特别感兴趣。”

  “……是这样啊。”

  这一点,我倒是并不知情。

  还是说,这一点也是这个世界独有的不同点吗?

  一边看着相机一边抚摸着它的文香,只是将视线稍稍的上抬了一点。

  “嵯峨野君,是吧。我真的很想拍你照片。”

  “你给我住手。”

  现在的我是一副十分颓唐的模样。虽然说不上有多严重,但至少我并不想把这幅模样留存下来。

  我认为自己刚才应该是以一种较为强调的口语拒绝她了。但是文香并没有显出却步,但也没有显出更进一步的热情。而只是重复着刚才的请求。

  “请让我拍吧。”

  “你快给我住手。”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再走近一看真是……。一张就行了。”

  好像是故意一样慢慢的架起了拍照的姿势。但正是这种不慌不忙的阵势反而更让我吃了一惊,还不待我反应过来,闪光灯便在瞬间熄灭了。

  ……被拍了。

  这种时候,我想即使我冲着她发火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是说了让你住手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齐声呵斥出来也不足为奇。虽然我没接触过什么贵重的机器,但这种时候将她手里的相机一把夺下,将里面的内存卡数据清除之类的事情,我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但是,这番激情的冲动几乎只在瞬间。在看着文香以刚才那架出拍照姿势般缓慢的速度缓缓的将相机收入包中的过程里,我一下过渡到了无所谓的心境。随你高兴吧。反正……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而文香之所以能够这样强硬的拍下我的照片,可能也是因为看穿了,我肯定不会冲着她发火这一点吧。此时,始终不知道哪些是文香揉作出来的表情,大概也终于像是得到了一丝缓解。这算是得到满足后的表情吧。

  “你不必担心,这些照片我是不会拿给别人看的。”

  这样最好,连说出这些话的力气也没有的我,只是沉默的向前走去。和文香擦身而过之后,朝着华灯溢彩的欢乐街方向。

  从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以后还请让我多拍一些。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转过身子回到,

  “不要,再说,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

  笑过之后,文香再次举起相机。甚至没有摆出架势,只是做出了拍照然后放回包里的动作。因为现在是晚上,所以如果没有点亮闪光灯的话,可能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拍了吧。

  “真的是太棒了。……希望下次能再见一面。”

  这样说着的文香,脸上浮现出了痴迷般的表情。

  7

  那天夜里,将身子陷在垫子还算是柔软但斜卧起来时的角度会让人感觉到有些不适的椅子上的我,只是单单在那里泛起了回想,还是说做了一场梦呢。

  在我那一侧世界里的诹访希接受了我的提案,成为了一个“透明人”。

  即便是无法融入班级也好。

  即便是【道德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的斗争越发激烈也好。

  即便是金泽街头的雨如何的下个不停。

  因为希只是一个透明人,所以觉得难过的那个人并不是希而是另外的其他人,所以她的脸上总是一副平和的表情。这样的一个分身就和希一直重叠在一起,无论是高兴的事情还是悲伤的事情全都由它来承揽,由此,希自己便可以一直保持着一种麻痹的状态。

  而我的话,大致上来说也就是这种感觉。

  某天的晚上,希又以她那种耳语般轻微的沙哑的声线说道,

  “妈妈不在了。”

  “这样啊。”

  “一直没有回来。”

  “那真是太不幸了。”

  “爸爸很伤心。”

  “那挺好。”

  “但是因为我没有跟着一起伤心,所以爸爸就误以为我其实很讨厌妈妈。”

  “这就是他搞错了。”

  “是啊,我并不是讨厌她。妈妈不在之后,我现在大概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希是白色的。那是的记忆里并没有感到一丝寒冷。大概,那时候正是夏天吧。

  “前段时间、文香不是来了嘛。”

  上一个周末我在街头碰到了希。和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在一起,那时我只是和希交汇了一下眼神便擦身而过。后来才得知是她的表妹,但是名字却不得而知。

  “文香?啊,就是那个表妹啊。”

  “嗯,她是来安慰我的。”

  “那你在她面前假装自己很可怜了吧。”

  “希轻轻的摇了摇头。

  “特意让她跑了一趟,但我就是连一句权当是面子上的牢骚也没能说出口,想想还真是有点对不住她。“

  这样说着的嘴边泛起了一丝微笑。

  “但是,我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会被别人误解什么的,同时对此也不会感到不痛快。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声音的余音被夜晚逐渐吞噬,周遭倏地将寂静反弹过来,我感到一种无比的安心。希的疑问是个蠢问题。这件事恐怕连希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被误解的人是希的外壳,是分身,而希自身对此则没有发生半缕关联,自然也就不会感到不快。

  而我的话,大致上来说也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并不是完全都一样。在这其中还是有存在着某些不同。“但是呢。”希又小声的说道,

  “我不太想被嵯峨野君误解哦。”

  “那当然啦,我也一样。”

  这其间像是稍作考虑般的停顿了一下。

  “……那时候说曾说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通往学校的路上的那棵银杏树的事情。我问为什么就是不砍掉呢,然后嵯峨野君就告诉了我其中的缘由。”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听说是因为老婆婆为了保护自己的回忆而不让砍的之后,我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我把头别向一边。

  “不记得了。”

  但,希却嗤嗤的笑了起来。

  “真是一点都不会骗人。……我那时候说了‘去死吧’。这么一说之后嵯峨野君好像一副很失望的样子。嵯峨野君在想什么我大致也明白。但是我并不是因为老婆婆不让砍树而使道路变得不方便才这么说的。”

  经她这么一说,那个时候其实我已经猜到,希的话是不会这么想的。但是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想到最后还是没有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在一段吊人胃口的沉默之后,沙哑的声音淡淡的说道。

  “……为了砍掉那棵树使道路变得更宽敞,我认为政府的人一定会赔给她很多钱。说不定,还曾几次抬高了赔偿的价格并去了好几次想要说服她。但是老婆婆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因为老婆婆并不需要钱。比起钱,回忆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婆婆呢。拥有着一段美妙的人生。我这么一想,于是……。

  就恨不得想要马上去杀了那个老婆婆。”

  我点了点头,把心里想到的话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的话我就懂了。”

  然后,顿时油生起一股兴趣。

  “那现在呢?现在还想要去杀了她吗?”

  希缓慢的摇了摇头。

  “当然不想了。我已经,对老婆婆的事完全没有兴趣了。”

  我想也是。

  用着那双失去焦点般的双眸,希朝着远方看着。

  “最近我有点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梦里一样。周围的人都只不过是梦里的才存在的人,感觉他们和我没有一丝的关系。就像是被一层薄薄的膜包裹住了一样。那是一层将我和别人分隔开来的,薄薄的膜片。”

  这和我所认为的那种类似分身般的印象极为相似,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要是把自己变成隐身人的话,说不定都是这种情况吧。

  于是我说道,

  “那这样一来的话,诹访你不就无敌了吗?”

  “男孩子还真是喜欢说这类话。……但是,说的也是。”

  然后希就开始说着像是文字游戏般的,又或者像是自我暗示般的话来,

  “所以我认为在梦里能够伤害到我的,一定会是类似于‘梦’一般的理由。”

  “‘梦’一样的东西吗?”

  希所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笑了起来。

  “是梦里的剑。”

  希用着像是责罚般的,无奈的眼神对着我看过来,但随即又噗嗤的笑了出来。

  “男孩子还真是喜欢用这些词。”

  但事实上,杀死希的却是一场事故。

  对一个人来说,无论如何自夸自己内心是无敌的,在面对事故时,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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