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在她的房里

  练习赛过后几天,这天从学校回家过了一会儿对讲机响了。我从房里走下来到一楼客厅,一看监视萤幕,就看见身穿牛仔裤搭黑色POLO衬衫,手上戴著一只银色手环的轻浮男型知识分子哥哥在那儿。

  这么说来,他曾经说过「偶尔会来玩」之类的话呢,我在回想的同时打开门,哥哥进到了家里。

  「叫里奈的女孩在哪里?」

  进入客厅的哥哥那样问我。在我回答「她还没回来喔」之后,他就露出深表遗憾的表情,所以我想他今天主要的目的是来见和泉的吧。

  哥哥手上提著塑胶袋。当我一问「那是什么?」,他便回我「是食材」。

  「久违地想说做饭给你们吃,我可是选了高价食材喔。」

  哥哥放在桌子上的塑胶袋中,有义大利面跟番茄罐头。他在大学生时代,据说有在义式餐厅打工过,很擅长做义大利菜。

  哥哥一洗好手,很快地就在厨房开始制作沙拉跟肉酱。菜刀动作的声响和炒绞肉的声音响遍客厅。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只剩下煮义大利面,可是和泉还没回来,于是我们坐在沙发上,为了打发时间用电视玩起足球游戏。

  哥哥跟我同样受到爸爸的影响有在踢足球。虽然实际上比赛并没有那么厉害,但是他一直到高三都有参加社团,现在似乎还会踢室内足球。

  然后在过了九点的时候,我听见了喀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因为没有听到车子的声响,多半是和泉吧。

  「我回来了~」一如所料,我听见了已经听惯的、带著些许疲劳感的,和泉回到家的声音。

  在拖鞋的响声之后,客厅的门开了。穿著奶油色背心,深蓝色底红格子裙的一身制服装扮的和泉进到了客厅。

  她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哥哥,「啊」一声张开嘴巴,整个人定格住了。

  哥哥停下手,露出一记微笑。

  「初次见面,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请多指教了。」

  那样做完自我介绍以后,和泉尽管有点僵硬,还是急忙点头道。

  「初次见面,我叫和泉里奈。曾经听健一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原来如此。」

  哥哥笑笑地跟和泉对话,同时斜眼看了下我,轻声地、像在捉弄我那样说:「她叫你健一呢。」感觉他好像在胡思乱想什么,很烦人所以我选择忽视。

  「里奈,你会吃晚餐对吧?今天是我煮的。等我一下下喔。」

  「好的,我就在想是什么味道很香呢。你在做什么呢?」

  「番茄肉酱面还有凯萨沙拉。不论沙拉酱还是义大利面酱,都是亲手制作。」

  哥哥的社交能力果然很强,连跟我互相对视时会紧张的和泉,也是才交谈几句,表情就已经变得柔和了。不惜强硬一点引导对话的方式和语气的轻松感,能让人产生容易亲近的感觉吧,我在思考著这些事的同时,坐在沙发上眺望在厨房把半成品料理秀给人看的哥哥,跟身穿制服的和泉背影。见到哥哥跟和泉并排站著,我的心底不知怎的萌生出不悦的心情来。

  我都还叫她「和泉」,阿隆却劈头就叫她「里奈」。那也让我感到不满。

  ──自己思考著「这该不会是嫉妒吧?」,但随后又急忙否定自己的想法说「怎么可能」。

  在我试图让心中些许的喧嚣沉静下来时,哥哥轻佻的声音传进耳里。

  「喂,里奈,你叫我一声『哥哥』试试。」

  「咦,咦!」

  这个轻浮男突然说些什么话啊。

  和泉也露出似乎很讶异的神情用手遮脸,感到很困扰。那是如果由梨子看到,会说是「做作女」的动作。可是和泉的状况跟橘不一样,没有特定的目标,我想她大概是自然而然就表现出这种动作了。

  「和泉,你忽视他就行了。这个人会开那种玩笑喔。」

  我的声音传到感到困扰的和泉那里。

  「咦,是在开、开玩笑吗?」

  和泉的目光在我跟哥哥之间来回往返,依旧语无伦次地开口道。如果是认真的也太可怕了吧,我在内心吐嘈和泉。

  哥哥看到那副样子,就边道歉边笑著说:「抱歉、抱歉。」

  「我没有想让你困扰的意思,因为我身边没有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子,所以对于那种玩法很有兴趣,想试个一次。」

  「玩、玩法?」和泉口中念著,陷入了混乱似的歪起头来。见到阿隆用这样的言行举止对她,我想打消心中对于优秀哥哥尊敬的念头。虽说脑袋跟下半身是分开的,但我还是会想莫非阿隆真的是个笨蛋吗?

  「阿隆,别对和泉说那种话。」

  我傻眼地盯著哥哥看并说道,「啊哈哈……」和泉则是露出感觉不知所措的笑容。

  「那、那个,我今天参加社团活动流了很多汗……能让我换件衣服吗?」

  「啊,好。等你喔。捉弄你真是抱歉。」

  和泉说了声「不会」,流露出似乎放下心来的笑容,啪哒啪哒地像逃走般离开了客厅。

  啪的一声,客厅的门关上,寂静随之降临。我朝说了一声「很好」然后重新开始做菜的哥哥背后拋出了话语。

  「和泉是个很认真的女孩,所以你别太捉弄她了,那可不好。」

  「哎呀~看到那种女孩,忍不住就想捉弄她。因为反应很可爱嘛。」

  瓦斯炉的火开著,他依然用愉快的口气说道。我心想「这家伙没救了」,深深地坐进了沙发里头。

  咕噜咕噜热水沸腾的声响响彻整个客厅。哥哥把一整把义大利面丢进锅里。过了几分钟后,煮义大利面之际的暖意,还有带著一丝甘甜的气味,飘散在整个客厅里。

  等和泉回来之后,哥哥已经把三人份的菜肴摆放在桌上了。换上家居服散发淡淡肥皂香气的和泉,看到那些大声说道:

  「哇,看起来好好吃。」

  「对吧~?赶快吃吧。健一,就坐。」

  我跟和泉两人并排坐下,哥哥面向我们,坐在妈妈常坐的位子上。

  不愧哥哥那么自信满满,他的料理果然很好吃。和泉也说出「很好吃」的感想,「非常感谢」哥哥面露微笑说道。

  哥哥开始用餐以后,跟和泉聊了一会儿天,但在到一个段落时,他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说:「妈妈最近很晚回家吗?」

  「大概十点左右。最近也经常会超过十二点。」

  「这样啊。」

  他说著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水,只喝了一口。

  「工作很忙碌呢。」

  「好像是呢。但是她很享受那样的生活喔。她没有发牢骚,也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跟和泉说话的时候也好像很开心。」

  「是喔~」

  虽然他是总带著一脸轻佻笑容的轻浮哥哥,但到刚刚为止,在说关于妈妈的话题时,他的表情很认真,直到对话结束后我才发现。

  我刚刚一直随意回应他,但当察觉到那件事后我大吃一惊,视线再次回到他的脸上。然而他现在已经在望著和泉的笑容,用轻浮的语气对她丢出「你有什么兴趣啊?」的话题。

  吃完饭后,我们收拾好餐具,将妈妈的份用保鲜膜包起来,然后喝著麦茶继续开始玩游戏。

  「啊,你们在玩游戏吗?」

  当我跟哥哥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捡起摇杆的时候,和泉如是说。

  「嗯。是足球游戏。里奈你也要玩玩看吗?」

  「可以吗?」

  哥哥提议之后,和泉带著雀跃感说道:

  「我没玩过电视游乐器的游戏。」

  「哦~那可真是稀奇。你们家管得很严吗?」

  听哥哥这么说,和泉摇了摇头。

  「并不是那样,是我提不起什么兴趣。如果是用手机玩益智游戏的话,倒是有稍微玩过一点。」

  这样啊──哥哥操纵著摇杆,回到选择队伍的画面。

  「我跟里奈来场比赛。健一你教她操作吧。」

  「好啊。」我应允道,并把摇杆交给了和泉。哥哥让和泉坐在沙发上,自己席地而坐,我跟和泉并排坐在沙发上。

  和泉连连点头听我讲授简单的操作方法。

  我替她选了一支劲旅,刻意聚集状态优秀的选手选好阵形。然后开始的第一场比赛,果然完全是为了服务和泉的比赛。

  「真强,里奈好厉害!」

  哥哥完全是存心不让后卫去球那边,离球很远。朝著球门一直线向前,让一名选手进行连马拉度纳(注:阿根廷传奇球星,有「世纪球王」、「球场上帝」的昵称)都会吃惊的超长距离盘球。

  「啊,啊,健一,射门是在哪里?」

  和泉操控的选手突然在罚球区里停了下来,她语速很快地问我。坐在旁边的和泉发出的声音害得我耳朵痒痒的。

  在持球的选手周遭,自动行动的对方选手散乱地聚集过来,但哥哥拚命操控让他们全都贯彻服务精神,不接近那里。

  「是方格键。」我说。

  和泉的双眼离开萤幕,「呃」了一声找了一下按键,跟著──

  「嘿。」

  不熟练地按下了按键。

  在离球门很近的距离用自由球踢出的射门,球网理所当然会摇晃。实况转播大喊「进球──────!」和泉也用出人意料的高涨情绪喊了声「太好了~」,很开心想跟我击掌而伸出了手。从短袖T恤的衣袖之间能看见腋下和内衣的白布,尽管为她的毫无防备吓了一跳,我依然举起手跟和泉互相击掌。

  「哇,被摆了一道~」

  哥哥也许是想要炒热气氛故意开口说。我则是用白眼一直看著做出夸张反应的哥哥。要不是兄弟,我绝对不会跟这种人来往──我再次有了这种念头。

  ☆ ☆ ☆

  我们三人玩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游戏,之后和泉说要打电话给妈妈,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我和哥哥一起前往二楼的房间。

  「哎呀~真累人。」

  进房以后,一直以服务精神玩游戏的哥哥在床上坐下说道。我坐在跟他面对面的书桌椅上。

  「和泉那么兴奋的样子,我可能是头一次见到。」我低声道。「是吗?」哥哥闻言,似乎颇感意外地回应。

  「我觉得她现在还是处处顾虑著。但比起刚开始的话,最近似乎已经习惯多了。」

  「这样啊。不过环境突然改变她也认真地去适应,很了不起呢。」

  「嗯。」我点了点头,哥哥望著我说:

  「但是你好像也相当努力嘛。」

  「咦?」

  「你跟那女孩相处得很融洽。你是非常怕生的人对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忽视里奈,让家里气氛变得很尴尬,不过看见你们有在好好交流真是太好了。」

  「……那是自然而然的。我并没有积极找她说话,反倒是和泉经常向我搭话。」

  「原来如此。嗯,总之你们能好好相处那就最好了──但是你真的都没有一点性冲动吗?这话题满严肃的。」

  他是真的在认真问我。我在想对这个人来说究竟什么是严肃的话题。

  「并没有喔。」

  「……那样马上回答,可反倒让我担心你其他方面了。你身为一个男人真的没问题吗?」

  「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阿隆你一样。」

  我面带苦笑敷衍过去,老实说并不是没有过那样的瞬间。在和泉洗完澡以后进浴室的时候,起初要抑制不良的妄想相当辛苦。

  为了避开继续聊和泉的话题,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换了个话题。

  「话说,爸爸的忌日要去扫墓,妈妈说要来的话,就把行程排开。」

  等我说完,哥哥就「嗯」一声点点头,低声说:「已经到这个时期了啊。」

  爸爸是去世在三年前,我还是国中二年级那时的八月。直接的原因是为了出席研讨会在搭飞机的途中脑梗塞发作。

  爸爸出版许多专业书籍,偶尔也会在报纸上写时事评论,但并没有世人所称的名嘴那么知名,是个颜值与知名度都很平凡的私立大学教授。

  不过有一次他上电视,对当时引发话题的社会问题发表言论,一时之间,遭到与他意见相左的人们激烈的责难。据我从妈妈那边听说,似乎并没有非常激进,也没有造成实际上的受害,可是当时爸爸的身心都感受到很沉重的压力。

  事到如今,虽然不清楚明确的因果关系,但我想那对原本就感觉有高血压的爸爸的健康状态带来了不少影响吧。

  我们在父母出身的乡下城市,亲戚和爸爸年轻时代的朋友齐聚一堂举行了葬礼,骨灰安放在老家的坟墓,而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天,现在成为妈妈工作间的爸爸的书房,里头的藏书由哥哥像蚂蚁那样慢慢搬回自己的房间去。现在成为我房间装饰的书几乎都是当时的一部分。

  从那之后到离开家里的一年之间,哥哥在家里的时候一直在看书。简直就像要把爸爸的藏书都纳进自己脑中。吃饭期间也是书不离手,还是国中生的我甚至担心他是不是发疯了。几乎每天他带的书都不一样,除了日文、英文,连法文的书都有(哥哥当时是法文系的)。他用惊人的步调,铲平爸爸所留下、有如一面墙的书山。在那之前我就认为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了,但是当时他的集中力让我甘拜下风。

  那之后过了两年,离家的哥哥突然报告自己通过研究所的考试,并且对妈妈说了升学计画。

  以妈妈的角度来考量,想阻止选择跟父亲同样生存之道,走上这个方向的儿子,那种心情很强烈吧。升学念文组研究所,就很有才能的人而言,称不上是明智的选择,妈妈告诉哥哥希望他就这样去一般企业上班,但是哥哥不听,强行决定了自己的前程。

  「阿隆你想升学念哲学,果然是受到爸爸的影响?」

  听我这么一问,他轻笑了下。

  「虽然我想说不是,不过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太勉强了吧。但是我一直对思想方面很有兴趣喔。念高中的时候也有偷偷读柄谷行人(注:本名柄谷善男,为日本当代颇具分量的思想家)或吉本隆明(注:知名日本左翼思想家、评论家)之类的。」

  「为什么要偷偷的啊……」

  「就是觉得很难为情啊。感觉会被吐嘈说你是几十年前的学生啊。我喜欢独自一人读书,有假装很懂的家伙插嘴也很烦人。」

  「是喔~真意外。你也有那一面啊。」

  「……你是怎么看我的啊……」

  「轻浮男。」

  话声刚落,哥哥就笑得很灿烂说:「混帐家伙。」就他而言,尽管用语粗鲁,但他的讲法很坦率,笑容也相当爽朗,所以不会给人不好的印象。就是这种感觉才会受人喜爱吧。然后我的脑里,回想起刚刚他跟和泉说话亲昵的样子,又再次感受到当时那种不明所以的心痛感。

  不久后,哥哥从坐著的床上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有本非得在这个星期看完的书。」

  「喔,嗯,我知道了。」

  我们离开房间前往一楼,走下楼梯时和泉也从房里出来。

  「隆一哥,你要回去了吗?」

  和泉对快步下楼,在玄关前穿鞋子的哥哥说。他一如往常,用似乎完全没有思考什么复杂深奥的事那样轻浮男般的开朗表情答了声「嗯」。

  「我还会再来玩的。放暑假大家一起出去玩吧。我有驾照,可以带你们去很远的地方喔。」

  「真的吗?我很期待。」

  和泉很高兴地回覆哥哥的提议。光这天晚上的时间,和泉就彻底对他卸下心防了。我暗想她真的是个破绽百出的女孩。

  我们并排而站,在玄关目送穿上鞋子的哥哥。

  「再见啦,里奈、健一。」

  「嗯。」

  和泉微微挥动在脸旁边的小手,我也举起了单手。在离开玄关的前夕,哥哥他跟我对上视线说了句「下次见」,并且投以轻佻的笑容。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寂静顿时降临。我跟和泉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总觉得家里变得冷清了呢。」和泉凝视著玄关的门说道。

  「是吗?」当我反问,和泉的双眼便似在窥探那般望向我。

  「欸,健一,我想再玩一次游戏。」

  「就这么办吧。」

  我点点头,跟和泉两人一起前往客厅。启动游乐器,并排坐在沙发上。在安静的家里,响起游戏热闹的声音。

  我教和泉如何操控,并且像哥哥那样跟她玩服务性质的比赛。握著摇杆的和泉,就像是收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对于第一次玩到的电视游乐器游戏似乎相当著迷。我有点担心对于据说接受优秀女子高中教育的和泉来说,我们家粗线条的生活环境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 ☆ ☆

  之后妈妈回到家,我收拾好游乐器,和泉则将哥哥做的料理放进微波炉。

  「刚刚阿隆来了喔。」

  「是喔。」

  我告诉妈妈哥哥有来的时候,她把随身物品放在沙发上含糊地答了一声。她以往都很在意哥哥的事,这回的反应意外冷淡。

  「晚餐也是那个人做的。」

  「哦──」妈妈发出声音在餐桌就坐,喝起和泉泡的茶。

  稍后和泉从加热完毕的微波炉里拿出盘子,说了声「请用」递给妈妈。

  「谢谢,里奈。」妈妈露出在我们家人当中,只会对和泉显露出的灿烂笑容回应她。那之后她便平淡地吃著哥哥做的晚餐。看不出来她觉得好吃还是难吃。

  后来和泉回自己的房间,我则是打开电视随意看些播放的新闻节目。跟著妈妈向我搭话:「健一,来一下。」

  「你跟那家伙聊了什么?」

  妈妈似乎是吃完晚餐了,她把叉子放在空盘子上,拿著茶杯面向我这边。

  「聊了什么……──算是满多事的吧,阿隆的目的好像是来见和泉啦。」

  「那家伙没有讲奇怪的话吧。」

  「我想相对起来算没问题……」

  我回想方才哥哥的言行说道。没有讲性质恶劣的黄色笑话,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不妙的事。

  「相对啊……」

  妈妈好像是放下心来,傻眼地叹了口气。接下来我就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他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关于阿隆的事,我有跟他聊了一下。像是为什么要上研究所,还有现在的课业状况如何等等。」

  跟著妈妈「喔」了一声,她神色严肃地开始发表意见:

  「隆一说要升学的时候,我确实是强烈反对……那家伙明明就是个笨蛋,却只有脑子聪明,想必是充分具备以学者为目标的资质吧……近来大学的工作也少了,是相当严峻的世界,不过包含在公司上班的选项在内,只要是那家伙肯定能做得很好。」

  「不过呢……」妈妈喝了口手上的茶水,接著继续说。

  「隆一他是经常会跟人起冲突的孩子。那点令人担心。」

  「……你是指吵架吗?」

  「不是那样,是物理上的。小时候跟他一起去购物、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他会绕来绕去四处乱跑,堵住了别人的去路给人家添麻烦。简单来说,就是没办法眼观四周的孩子。只会考虑自己眼里的世界,别人有可能会从旁边或后面经过这些他都没考虑过。有好几次他跟大人撞个正著,因为摔了个狗吃屎嚎啕大哭。」

  说著那番话的妈妈,透露出似乎带著一丝怀念的浅浅苦笑。想像著那种场面,我觉得那很像是阿隆的作风。因为年龄有差距,所以我不知道哥哥小时候的事,但他的确是给人活泼又四处乱跑的感觉。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阿隆的足球才踢得不好。因为那种运动讲究的不光是技巧和体力,其次还需要有感应他人如何行动的感觉。」

  我半开玩笑地说,妈妈也点点头说:「或许吧。」

  「看到现在的隆一,该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那方面的危险度还是完全没变呢。那孩子从小出门去人潮众多的地方时就是那样了。所以总是觉得有点不安。但愿今后他不会跟谁起冲突结果被弄倒就好了。」

  「的确,感觉他跟女性之间的关系很不妙。」

  我随意说了句,妈妈便用手扶额,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能让他试试被刀刺一次就好了。」

  听见她回以一针见血的辛辣话语,我只能做出「嗯──」这样暧昧的反应。

  「──不过关于那一点,健一你就会好好观察周遭,是会将自己摆在不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位置上的孩子。虽说怕生却很稳重,比起隆一容易照顾。」

  我很久没跟妈妈像这样聊这么多话。总觉得打从和泉来了以后,连跟她的存在本应没有关系的环境也开始起了奇妙的变化。话题告一段落,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先回一下房间。餐具你放那边就行了。我晚点会洗。」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我去洗个澡要睡觉了。」

  「辛苦了。」

  说完我就离开了客厅。

  打开和泉规规矩矩关掉的楼梯电灯,这一带顿时便充斥著暖色系的光辉。爬上楼梯以后,隔著和泉房间深咖啡色的门,传来好似打开衣柜的轻声。现在也快要晚上十二点了。要花上一个半小时上学的她必须早起。她已经铺棉被要睡觉了吧。从二楼走廊上的纱窗,微弱地吹进一阵略感清凉的风。

  ☆ ☆ ☆

  从哥哥造访的那一天过了几天后,到了星期日。

  我从下午一点到四点结束社团活动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家里。总是跟我一起回家的由梨子,今天因为家里有事没来社团。

  这个季节白天很长,过了下午四点的天空依旧很亮,带著猛烈暑气的阳光,倾泻在这个城市。

  出了学校在国道旁奔驰,路过位于住宅区一角的公园时,一名绑著马尾的女孩向我迎面跑来,她穿著一件粉红色慢跑服,配上黑色短裤。

  才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结果原来是和泉。她绑的位置比较高,是跟平时的氛围不同的马尾,所以猛然一看没认出来。

  「健一。」

  和泉似乎也发现到我了,她当场停下脚步向我搭话。我也握住脚踏车的煞车,停在她附近。

  「你现在才回来吗?辛苦了。」

  她在微微喘气之际笑著问了我。我点了点头,下了脚踏车。

  靠近一看,我发觉和泉所穿的粉红色运动服是很贴身的紧身型,很明确地强调她出乎意料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我问了下:「和泉你在运动吗?」

  「嗯,因为时间有空闲,也兼当散步。我想绕绕这附近的路。」

  和泉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巾擦额头的汗一边说。

  当我答了声「原来如此」后,和泉望向我的背后,开口「啊」了一声。

  「是爱子。」

  一回头只见先前看过,那个叫星野同学的女孩,带著咖啡色小狗在混凝土的步道上步行。是四脚短短,踏著小碎步的小型犬。

  和泉挥手呼唤星野同学。她身著丹宁材质的迷你裙搭上白色T恤,背后背著一个布背包。

  走路心不在焉的星野同学抬起了脸,或许是因为发现和泉,她的表情趋为开朗,随后立即和在旁边的我视线相对,忸忸怩怩了起来。

  她接近我们并且有如在窥看我那样仰望道:「那个,之前我们见过面吧?呃……」

  看样子她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坂本。」于是我再一次报上姓名。

  「是、是是是的,对不起。」

  尽管我想就那么一瞬间的问候,要记住名字很困难吧,但星野同学仍是慌张地低下了头。

  「不,没关系。」

  总觉得让对方困扰反而很不好意思,我把手放在后脑杓。我想可能是因为经常有人说我的说话方式和表情很冷淡会让人害怕,所以我尽可能用柔和的语气说话。

  和泉苦笑看著我那副模样,她屈膝蹲在星野同学脚边那只乖乖坐下的小狗旁边。

  小狗用「这个人是谁?」那样愣愣的眼神望著和泉,但却没有要吠叫或是失控的样子,是让人觉得很有教养,似乎很聪明的小狗。

  「可以摸吗?」

  和泉开口询问,星野同学嗯一声点了点头。

  她缓缓伸出手摸摸小狗的头。似乎很习惯人类,小狗保持很亲近人的样子,任由她摆布。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和泉摸著小狗问道。

  「史黛拉。是三岁的公狗。」

  「叫史黛拉啊~真是时髦的名字呢。」

  史黛拉也许是被和泉摸得很舒服,它渐渐眯细了眼睛。

  「为什么叫史黛拉?」

  我只会联想到同名的轻型小客车(注:指速霸陆的STella车款),于是如此问道。

  「呃,这在义大利语中是星星的意思。因为我的姓氏是星野。」

  「喔,原来如此。」

  我开口附和,随后和泉蹲在地上摸著史黛拉的头问:「你现在在散步吗?」

  「是的,它喜欢这个公园。」

  星野同学看著公园的方向说。这个公园相当广阔,而且整理得很漂亮,也很多人会利用来慢跑或者散步。

  「欸,我可以一起散步吗?我还没进过这个公园。」

  和泉起身如是说。似乎是受她的动作牵动,史黛拉细长的鼻尖向上抬起。

  「啊,嗯,好喔。」星野颔首道。

  我还没见过和泉跟她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行动,所以,对于她们两人会聊些什么有点好奇。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开口一问,尽管星野同学感觉有些手足无措而静止不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 ☆ ☆

  我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跟她们一起进入了公园。

  这个公园的构造有点奇特。水池并排在有草坪的运动场旁。似是围绕著它们两个那样,铺设了八字型的柏油路。步道旁种植著大棵的樱树和银杏树,现在这个季节枝叶繁茂,步道上撒满穿过树叶染上些许绿意的光芒。

  我们三人走在步道上,每当史黛拉去嗅旁边植物的气味,我们就会停下脚步,等它再次往前走。

  除了我们以外,步道上还有好几个人在慢跑。周遭树木的树根处有几只小鸟在啄食些什么。

  星野同学跟和泉边走边聊关于学校的事。可能是她们的朋友或老师吧,不知道的名字满天飞,和泉的语气和在家里与我、妈妈说话那时几乎一模一样。

  我走在她们后头,史黛拉有时会回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著我。用好像很想说「这个人为什么跟过来了?」那样的眼神,每当看到的时候我就会挂起苦笑,接著它就会可爱地摆架子转头望向前方。

  在公园深处水池的周遭,有好几座凉亭。我们为了休息,进入了其中的一座。

  面向水池的木制扶手上,挂著「请不要喂食鲤鱼」的招牌。然而当我一靠近水池,感觉显然在期待食物的鲤鱼,大量啪哒啪哒地聚集过来,从水面露出脸来。

  「总觉得看起来好像丧尸。」

  来到我隔壁的和泉俯瞰鲤鱼那样说道。鲤鱼确实是有如丧尸那般杂乱吵闹地聚集过来。水池里有几只水鸟,而且还有乌龟在游泳。

  星野同学坐在大大的正方形木板凳上,她从布背包里拿出水壶,开始喝起了饮料。史黛拉可能是散步累了,待在她的脚边,整只狗直到下巴都紧紧贴在地上,彻底进入小憩片刻的姿势。

  风一吹过,就能听见周遭的树叶摇晃得很大声,由于有簇生的水生植物,看上去有些绿意的初夏池水水面,犹如一面镜子倒映天空。

  我跟和泉暂且靠著扶手,一言不发地望著暴动的鲤鱼,稍后便在星野同学坐的板凳上并排坐下。

  纵然仍听见鲤鱼发生啪啪啪暴动的吵闹水声好一会儿,但可能是因为看不见我跟和泉的身影了,于是静下来了。

  「星野同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和泉成为朋友的?」

  为了打破沉默,我清清喉咙这样问,她闻言盖上了水壶盖。之后用战战兢兢、还很紧张的口气回答了我的问题。

  「国中部的时候我们就彼此认识了,但是去年才第一次同班,然后变得要好。」

  「这样啊。」我开口附和。果然星野同学跟和泉一样,一直上同样的私中。

  「和泉在学校是什么感觉?」接著我试著问了最在意的问题,随后星野同学泛起一抹柔和的笑容说:

  「很稳重、很时髦,很受班上的人欢迎。」

  「没有那种事啦。」

  对于星野同学的回答,和泉苦笑著表现出谦虚,在家里表现出的那种勤劳感,即使在学校也是一个样,我想那肯定就是真的吧。

  在那之后,我们再度陷入沉默,像是要倾听叶子的摩擦声,我们暂且坐在板凳上。接著突然之间,吹来了一阵潮湿的风。随后太阳变暗,这一带转瞬间变得阴暗。

  「啊,下雨了。」

  池子的水鸟飞起,和泉像在喃喃自语般说道。

  雨一滴滴地落下,我们所在地点的周遭天色暗了下来。本以为是雷阵雨,但雨势并没有那么激烈。史黛拉对雨声起了反应,吓了一跳竖起耳朵,它仍然俯卧在地上,只有头突然抬起来而已。

  「今天有说会下雨吗?」

  和泉仰望灰色的天空说。看了一下气象预报的网站,似乎我们所在的地区有雨云飘过来了。因为并不是很大片的雨云,所以很快就会停了吧。

  「大概只会下一阵子。有小片的雨云飘过来了。」我答道。

  「这样啊。」

  起身仰望天空的和泉坐回板凳上。周遭响著雨滴落在木头屋顶或是水池里的声音。雨滴倾注在池子的水面上,无数的圆圈互相干涉,划出复杂的涟漪。我们坐著凝望那景象。雨落在公园树木上的声响笼罩了这一带。

  「坂本同学跟里奈是亲戚吧。」

  不久后星野同学开口,向坐在她旁边的我提问。

  「啊,嗯。」

  我点点头,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发问。

  「你家在附近哪里呢?」

  静静望著水池的和泉,忽然抬起头来。

  「呃──」

  我支支吾吾寻思要如何回答,和泉则在一旁开口说:「那个啊……」

  「──我之前说过搬家的地点,就是健一的家。」

  「咦?」星野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可是,但是,之前……」

  她一边说一边瞧著我,那种包含怀疑的视线,让我觉得有点罪恶感,看样子,和泉似乎还没告诉星野同学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事。我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于是张口道:

  「那是我自作主张敷衍掉的。我想要说明原委实在很麻烦……对不起。」

  其实不仅仅是那样,我完全不知道星野同学是怎样的人、她跟和泉的关系如何、她说不定会胡思乱想等等,也有很多这种我擅自揣想的部分。

  「……那你们两个人是在同居吗?」

  星野同学望著我们两人问道。

  和泉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亲戚对吧?」

  「没错,亲戚。今后暂且要受他们家关照了。」

  星野同学双手拿著放在大腿上的水壶,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面露笑容说:「真是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带著怒气,而是星野同学想用她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个话题那样轻松的语气。

  「对不起啊,有点难以启齿。」和泉也显露调皮的微笑说道,我也从旁再次道歉:「对不起,做了多余的事。」

  「不过跟同龄的男生住在一起,就像是漫画剧情呢。我也喜欢那种情景呢──啊,不过我并没有对里奈你们有什么奇怪的想像喔。」

  星野同学说得有点情绪高昂,「哈哈哈」和泉发出了苦笑声。

  「你喜欢漫画吗?」

  听我这么问,星野同学有些难为情地点了头。

  「她很厉害喔。爱子她家有不输健一家书架那么大的书架,上头排列著很多漫画。尤其是男生跟男生的恋爱故事有一大堆……」

  当和泉还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星野「哇──」地大叫。史黛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那种事不能说啦──」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这是文学吗?健一很喜欢看书,说不定你们会聊得来。呃,那叫什么来著,BL……?」

  「别再说了──!」

  星野同学满脸通红,和泉可能是觉得莫名其妙而愣住了,又或者是震慑于星野同学拚命的模样,「对、对不起……」和泉开口道歉,终止了话题。从话题发展我大致上明白了星野同学的嗜好,但和泉对于那方面的知识似乎是一窍不通。

  我也假装什么话都没听见,抓抓头望著水池喃喃道:「雨能不能赶紧停呢?」

  国中直升高中的私立女中,就我来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根本无法想像那里的生活,不过透过这些互动,总觉得窥见了和泉跟星野同学在学校是怎么度过的。

  约十分钟左右雨就变小,紧接著停了。尽管天空还断断续续地有云彩飘过,但四周已经亮起来了,阳光开始混进几许夕阳红晕。

  雨停之后我们就离开凉亭走上柏油路,前往公园出口。下过雨的那些植物散发出的草腥味,连同闷热感一起向上窜。

  星野同学的家好像跟我们也是同一个方向,即使出了公园,我们仍一起走在住宅区的路上。

  虽然这一带比较新的建筑物很多,但在公园附近的道路,并排著好几间感觉很有历史的个人商店。有红蓝白螺旋转个不停的招牌的理容院、在店前的玻璃柜上放了收银机的肉店、挂上文字斑驳脱落,浮现红棕色锈斑老旧招牌的拉面店、店前的花盆里种有花朵的砖造的面包店、油腻腻红色门帘很显眼的居酒屋,每间都是经历长年累月融入这一带人民生活当中的小店。

  穿过这条路,不消多久便来到了十字路口,「我们走这边。」星野同学跟史黛拉一起停下了步伐。

  星野同学指出的道路是个坡道。屹立在陡坡上的高耸铁塔,电线往两个方向弯曲延伸出去,那些铁材受到夕阳影响,看上去呈现一片红铜色。

  「再见,里奈。」

  「嗯,那就学校见了。」

  和泉回道,之后她蹲了下去摸了下史黛拉的头说:「再见了,史黛拉。」尽管史黛拉一副摆架子的表情,它仍然像在说「拜拜」那样,尾巴左右摇动。

  「再见。」我也轻轻挥手,星野同学也鞠躬行了个礼。后来她握著史黛拉的牵绳,爬上了坡道。

  「我们也回去吧。」

  目送爬上坡道的星野同学离开之际我开口道。「嗯。」和泉也点点头。

  从这个十字路口到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我们步行在一整条一字排开都是同样外观的房屋路上,不知怎的和泉比起平时跟我距离更远。刚刚的雨濡湿了混凝土转为黑色,路旁的杂草上也附著许多水滴,那透明的球体表面倒映出微小的周遭风景。

  「对不起啊,也许还是那时候说明清楚比较好。」

  我在能看见自家的时候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况且不仅是你,我其实也很难开口,一直都没说。」

  和泉稍微俯首说道。

  「这样啊。」

  即使和泉看起来天然呆、破绽百出、对于异性关系很生疏,对于跟我一起住这件事,想必也和我同样会感到害羞吧。那样一想,不知为何类似喜悦的些许情感,在心中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不久之后我们到了家,扭动反射夕阳的门把入内。门一关上,没有点灯的玄关突然变得一片昏暗。

  「我回来了。」和泉多半是对著在一楼房间里的妈妈说的,当她从慢跑鞋换穿成拖鞋之际,对我投以客气的眼神。

  「那个,我流了很多汗,可以让我先冲澡吗?」

  「嗯。」我在脱掉皮鞋时点头说道。

  「谢谢你,那我就去了。」

  和泉直接前往浴室,我则是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把运动提包放在地上。

  我深深坐在书桌椅上,随即感到有点睡意。在打瞌睡之际闭上双眼时,一片寂静之中,能隐约听见冲澡的声音。

  ☆ ☆ ☆

  隔天早上进入客厅时,穿著睡衣的和泉坐在沙发上。T恤上套了件薄长袖连帽外套。妈妈站在和泉面前,身子稍微前倾在跟她说些什么。

  看到那种景象,我马上感觉到不对劲,上学前的这个时间,往常的话和泉已经换上制服,把书包放旁边在吃早餐了。

  「怎么了吗?」

  我询问她们两人之际,响起细微的电子声。和泉单手伸向T恤的胸口处,从衣服里拿出某种东西,是体温计。

  「好像是感冒了……」和泉看著体温计说道。

  「糟糕,还发烧了。果然今天还是请假吧。我会打电话给学校那边的。」

  妈妈从和泉那边接过体温计并且说道。和泉则回了句:「对不起。」

  「你还好吗?」我开口问她。

  「嗯。早上起床以后,不知怎的就觉得身体很沉重,直到昨天都还没事的……昨天流了很多汗,那样子可能不太好吧……」

  「咳咳。」她一面轻声咳嗽一面回答。她喉咙的状态似乎不太好,话声听起来比起往常要郁闷,脸颊似乎也泛著红。

  「要是害你也感冒,就对不起了……」

  「不,我想我应该没事……」

  我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不适,至今我的身体从不曾在这个季节出状况过。

  「里奈,告诉我学校的电话号码。」

  妈妈拿著电话的分机,从我的旁边询问和泉,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和泉看著手机告诉妈妈电话号码之后,妈妈就告知她的学校今天要缺席。

  后来和泉把涂蜂蜜的土司和热牛奶都只吃了一半,就吃了家里的感冒药。接著她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里。我对著她的背影说了声:「保重。」她用袖子长及指尖的手压住嘴巴咳了好几声,随后缓缓捧起发红的脸颊挂起笑容说:「谢谢你,上学要加油喔。」

  妈妈比起往常晚了点出门工作,而我也收拾好餐具出门。外头是阴天,天色昏暗。我把脚踏车带到路上跨上。我回头看见和泉房间的窗户,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窗帘。

  乌云的颜色渐渐变深,过了中午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从点了日光灯的教室往外看,天色看上去非常昏暗。即使第六节课上完,雨势也没有止歇的意思。

  社团活动因为下雨用不了操场,就照雨天的惯例,变成在走廊上锻炼肌肉。大家排成一列,伏地挺身、仰卧起坐、俯卧起身和深蹲各二十次做三组,做完的人向由梨子报告。

  我换上足球装,在人烟稀少、校舍最上层的五楼走廊上做训练,中间隔著适当的休息时间。在社员们排成一列懒洋洋动著身体的时候,唯独由梨子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手拿原子笔和夹纸板,用带有监视者气息的视线对著我们。

  气温并没有很高,反倒是穿短袖甚至会感觉冷,不过湿度很高,进入第二组的时候,已经有点渗汗了。

  做完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后,我背靠墙壁坐下。不知为何橘也在我隔壁做肌肉训练。虽然她现在在做仰卧起坐,但从刚刚开始,她除了抱著后脑杓的手在不断颤抖,一点进展都没有。那样的状态再持续一下下以后,不久后听到了她发出「呜」的呻吟声。

  「我放弃……」

  橘开口嘟哝,她姿势不稳也跟我一样背靠墙壁。

  「呼~好累。」

  「为什么你也要锻炼肌肉啊?」

  我这一问,她答道:「为了夏天想让腰变得更细。」

  她一点都不胖,但是也许是因为外表有点稚嫩的关系,她的腹部看上去确实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我想让肚子消下去一点。」

  她隔著运动服摸著肚皮说。

  「哦──很了不起嘛。」

  「啊,好过分的敷衍。就一般而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会有效果的不是吗?难得给你一个容易吐嘈的反应,坂本学长你还是似乎不怎么关心别人呢。」

  「才没有那种事。」

  我嘴上那样说著,为了开始做俯卧挺身,身体动了起来。接著橘发出彷佛很傻眼,毫无干劲的声音。

  「唔~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觉得冷淡。再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爽朗一点啦。」

  我的身体不经意地停下了动作。不知怎的,我有点受到橘的那句嘀咕影响。

  「……我看起来很冷淡吗?」

  「有点。」

  她立即回答。虽说是意想不到,但听到别人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心情多少有点低落。

  然后对于那样的自己,我感到不太对劲。

  至今由梨子也对我说过好几次同样的事,被人这样说会觉得这么在意,这还是头一遭。我感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心有什么正在逐渐变化。

  「喂,那边的严禁私下对话。」

  由梨子下半身穿蓝色运动裤、上半身穿体操服,声音传到我们这边。

  「森学姊,我要回去做经理的工作了。」

  橘说完以后站了起来,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跟由梨子和其他社员一起回家,因为下雨,我们把脚踏车放著坐了公车。

  由于雨云覆满天空,天色已然昏暗,在路上奔驰的车子都点亮了灯。坐在椅子上,从附著雨滴的窗户眺望外头灰暗潮湿的街道,令我不禁忆起了跟和泉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回想起那天,那时候我也非常紧张,但现在已经觉得家里有和泉在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我们两人在家里也没有说多少话,不过我最近对于沉默基本上也不怎么在意了。

  然而和泉又是怎么想的呢?长期居住在亲戚的家中,因为我没有经验,所以不知道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要叫我想像也很困难。

  「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觉得冷淡。」橘的这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她直接对我说的时候也一样,那不知怎的让我心中产生了微微的、类似不安的东西。明明橘的口气只是在说著玩而已。

  稍后公车来到了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我跟由梨子在同个公车站下车。当由梨子打开伞一步步向前走,我从她背后向她攀谈。

  「嗯。干嘛?」她回头望向我。

  「我接下来要顺道去超市一趟,你先回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我的活页纸也快没了。」

  我跟那样回答的由梨子一起,前往位于住宅区之外两层楼高的中型超市。

  今天的晚餐,考虑到和泉得了感冒,还是吃粥比较好吧。一进到店里,我便买了蛋和鸡肉等等应该可以当成材料的东西。傍晚的这个时段,店里有很多大婶。我跟由梨子在店里绕了一圈,迅速买完东西,之后前往店里附设的药局。

  「咦?你还要买什么吗?」走在我身旁的由梨子问道。

  「感冒药。」

  当走近出入口附近的货架,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感冒了吗?」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同学?她没事吧?」

  「应该。早上她发烧没去学校。似乎不是那么严重,我想应该没事……家里备用的药已经不多了,就顺便买。」

  「这样啊。」

  我拿起好几盒在比较价格跟疗效时,有名身穿白衣的男性靠近我。

  「您在找什么呢?」那名似是药剂师的年轻男性说。我边回想和泉早上的模样,把症状告诉了他。途中由梨子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要买,就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药剂师推荐了我一种药,我拿著那盒前往收银台结了帐。再将买好的药放进运动提包里离开药局,由梨子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来,这给你。是我给的慰问品。因为发烧会消耗体力。」

  话说完,她递出贴有超市标签的营养饮料。

  「喔,谢啦。」

  粉红色的标签上画的插图和文字字体都给人很柔和的印象,是女性向的商品。还记载著对皮肤粗糙也有用。

  「帮我对她说保重身体。」

  「嗯。谢谢你。」

  道谢过后我接过营养饮料收进包包里。随后──

  「……话说回来,你变了呢,健一。」

  她继续说了令人意料的话。

  正在注意手边的我,听闻话声抬头回了声:「咦?什么?」然而她瞬间面露微笑说了句「什么事都没有」之后,就向著外面迈出步伐。我也慢她一步向外走。

  下著雨的室外,在进入店里的短暂期间变得更暗了。

  ☆ ☆ ☆

  打开玄关的门以后,家里一片漆黑。尽管和泉应该在,却没有半点声响。她还在房里睡觉吧。

  我脱掉鞋子进入客厅。把感冒药放进药箱里,将食材还有从由梨子那边收到的营养饮料塞进冰箱里。打开冰箱之际的光辉朦胧地扩散到黑暗的厨房里。

  之后我上到二楼,便察觉到和泉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亮光。

  我以为她可能醒著而竖耳倾听,却只听见敲打屋顶的雨声。

  「和泉,你醒著吗?」

  我轻轻敲门,并且向她搭话,但没有听到回应。不论是我的声音或是敲门声,很快就融入周遭的寂静之中消失无踪。

  虽然有点犹豫,但我还是把手放在门把上。没有上锁,我试著稍稍打开了门。接下来本打算开口搭话,但马上就放弃了。

  进入我视野中的是铺在房间正中央的被褥,上头的毛巾毯鼓成一团。枕边披散著黑色发丝。看到鼓成一团的毛巾毯微微地上下起伏也能明白。

  ……就把灯给关了吧。

  我心想灯开著,身体可能无法好好休息,于是打开稍稍开启的门,只踏进她的房间里一步。

  和泉的房里,跟我摆东西进去那时的气味不同。书桌上放著粉红色的芳香剂。东西还不多,挂在墙上的制服很显眼。

  我按下墙上的开关关掉电灯,随后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尽管并不是住了十年那么久的房子,但无论是雨声或是昏暗的和泉房间,都让我无法真切感受到这是我家的空间。

  我站在和泉的脚边。和泉沉睡的容颜,因为有头发挡住几乎看不见。

  ──果然是累了吧。

  虽然一整天碰到面的时间很少,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很努力。感觉她身体也不是那么强壮,周遭环境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身体不出状况才奇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低声道。当我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在毛巾毯里的和泉动来动去,变成了仰卧。覆盖侧脸的发丝轻轻地落下,她的睡脸出现在黑白两色的幽暗视野之中。

  似乎很柔软的双颊、微启的滑润双唇,不知不觉间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脏猛烈跳动。由于盗汗,黑发黏在她的耳际和额头,显得非常妩媚。而且是因为在翻身时T恤被拉开了吗,锁骨下方柔软且开始发育的地方也……

  ──不能够待在这里,与黑暗融为一体,潜意识中总觉得现实的感受变得模糊。我的双眼离开和泉,出了她的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没有点灯的走廊跟她的房间一样暗。我呼出体内蓄积的温热气息,然后吸一口气,外头的空气凉凉的,让我的胸中也一下子冷却下来。

  我进入房间打开灯,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一直冒出在幽暗中见到的和泉睡颜。每当想起那张脸,我的胸口就会发热,并且用力地跳动。雨声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始终发出同样的声响。

  躺平之后,疲劳感一下就涌了上来。似是要将我拉进眼皮底下的黑暗,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 ☆ ☆

  「我回来了~」妈妈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日光灯的明亮让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感觉到刺眼而用力闭上眼。当我再次慢慢睁开眼睛,便望见了房间里看惯的天花板。

  我的身体在发热并且流著汗。当目光向下移动,就看见了我的制服和床铺。

  我拿起枕边的时钟,时钟的两个指针显示出现在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

  回来的时间是是六点左右,所以我睡了将近三小时。

  我累到感觉脑子像是麻痹了一般,在黑暗中放空了好一会儿,但想到还没有做晚餐,我急忙起床脱掉制服换上家居服。

  我把今天一整天穿在里头的T恤塞进洗衣机里,打开了客厅的门。

  「啊,是健一。」好像在跟妈妈对话的和泉,瞧见我便开了口。妈妈转头回望朝我抱怨道:「真是的,晚餐是你负责的吧。」

  「对不起,我睡著了。」

  「你怎么能睡昏过去啊。」

  「就说对不起了。我马上做。」

  我从冰箱里拿出买来的材料。接著妈妈对和泉温柔地说了句「似乎好很多了呢」以后,就离开了客厅。她是要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吧。

  当场剩下我跟和泉两个人,和泉跟早上一样,一身睡衣加连帽外衣的装扮。在明亮的地方看,比起今天早上发烧昏昏沉沉的样子,神情显得清醒多了。我回想起方才和泉沉睡之际妩媚的样子,心脏又猛跳了一下。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她,而她回答:「嗯,现在也不咳了,我想大概明天就能去上学。」

  看见和泉一如往常轻柔的模样,我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不妙,我觉得她好可爱。

  我立即别开脸,拿出塞在冰箱的营养饮料递给和泉。

  「这是由梨子给你的。回家途中我们顺道去了趟药局。她要我跟你说保重身体。」

  「谢谢~」和泉用很有少女气息的情绪,收下了东西。

  「替我向她道谢。」

  「嗯,我知道了。」

  为了不多看和泉的脸,我迅速回答,接下来要做晚餐,于是我站在厨房里。乾脆我跟妈妈也吃粥吧,要是只为她做特别菜色,感觉又会再意识到她。

  「怎么了?你看起来样子怪怪的喔。」

  和泉站在我身旁,为了窥视我的脸,她愣愣地歪了歪头。

  「难不成果真是感冒传染给你了吗?」

  「我没事,问题不在那里!」

  听完我的强力主张,她的头又歪得更斜了。

  「是、是吗?那就好……啊,晚餐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你坐著。毕竟你才刚刚好转。」

  听我说完那句话,和泉就回到了客厅。

  当厨房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在用冷水洗手时,感觉连发烫的胸口也跟著冷却下来,心情终于得以恢复冷静。

  不过刚才让胸口发烫的那种苦闷感,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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