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终幕

  火势在夜半过后就小了很多,不过有个误判,那就是余热。面包窑柴火烧完也能靠余热烤面包,温度没有那么快下降。

  圣人之布纵能阻隔火焰的直接侵害,也挡不了包围我们这个坑且步步逼近的热。还以为再待久一点就要被活活蒸死,不然就是渴到昏倒了。

  没发生那种事,是因为房间角落的木架等物残骸开始在冒烟时,宝库的门打开了。

  缪里一吸饱随即流入房中的冰凉新鲜空气就跳起来,变狼冲出去。等我们踉跄地离开宝库,缪里已经把大部分犯人都打趴在地;追上她时,她正将躲在祭坛下的男子吓唬一番,最后拖他出来。

  我和伊蕾妮雅捆起昏厥的犯人,总共逮到八个。原以为主谋斯莱早就先回会馆了,结果发现他就倒在宝库门口,头一个接受缪里的洗礼。

  对斯莱没先走略感惊讶之余,我发现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面容憔悴得与昨晚判若两人。彷佛这一夜他过得比我们更怕。

  他可能是害怕若真有密道,我们已经逃回镇上了,或者单纯是遭到罪恶感苛责。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缪里也扶额的烂好人空想,而是因为斯莱身旁掉了一本翻开的圣经。

  缪里确定没人躲藏或溜走之后,在大教堂附设的厨房找到个冷水瓶,大口畅饮。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觉得得救而放下悬著的心。伊蕾妮雅和我一样放心得腿软瘫坐,说不出话,只有缪里不同。

  她找出斯莱几个带来的食物,两手抱著急急忙忙不晓得要往哪去。一问才知,她要用宝库里依然热腾腾的石头煎蛋煎腌肉,烤香面包。看教堂天窗透来熹微曙光,她是想提早吃早餐吧。

  我没力气训话,只能由她去。

  比起早餐,还有其他更需要伤脑筋的事。例如后续如何处理。

  该拿五花大绑,关进小房间的斯莱几个怎么办呢。一般来说是直接交给议会,说他们就是盗宝犯人,不过直接这么做似乎不太好。

  想到一半,冷不防响遍教堂的敲门声吓得我心脏一弹。

  缪里到地下室去了。在没其他人可靠的情况下,我往伊蕾妮雅看,而她正歪著头往大教堂正门的方向望。

  「……鱼?」

  听她这么说,我大概知道谁来敲门了。于是我急忙跑过侧廊前开门,见到的果真是欧塔姆。

  「搞什么,你没事啊?」

  全身湿濡,须发都还在滴水的欧塔姆往肩上的大鸟看一眼,长得像鹰的大鸟「哔──!」地尖声嘶鸣。

  「它说你们搞不好会被火烧死,我就喝一大堆水赶来了。」

  不知那是真是假,总之知道他为何而来了。

  「真的有人把我们关进地下室,要放火烧死。多亏有神照看才平安脱险。」

  好歹也自称修士的欧塔姆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在缪里用差点烧死我们的火做完早餐,开心地塞个满嘴的同时,我们讲述著昨晚的经过。对于如何处置斯莱,欧塔姆有个恐怖的建议──把他丢到离岛上,之后逃去哪里都不管。

  最后再补一句「前提是他得先逃得了」。这个建议倒是挺合理。

  毕竟他不仅为了脱罪而企图杀人,还窃走大教堂的宝藏,再怎么挣扎都免不了绞刑。

  尽管有犯罪就该受罚的想法,一想到斯莱似乎翻了一晚的圣经,我就不禁猜想那是他一时慌乱才会有此暴行。况且要是让人们知道斯莱就是犯人,德堡商行在迪萨列夫的名声就要扫地,还可能殃及德堡商行整体,一定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但怎么也不可能无罪释放。

  缪里和伊蕾妮雅都赞成欧塔姆的提议,见到我还想替他们讲情,马上投来头疼与非议参半的目光,不过我有个更好的点子。

  听我说明后,缪里愣在一旁,伊蕾妮雅和欧塔姆则是铁青著脸。

  「你有时候还挺残忍的嘛。」

  「我也是这样觉得……」

  他们两个都太夸张了吧,这绝对比流放离岛更好啊。

  听我如此坚持,他们也没有异议了。

  只是还有个问题。这个方法必须请欧塔姆和大鸟协助。

  鸟那边,缪里用块滴著油的腌肉就收买了,而欧塔姆却悻悻然地说:

  「你应该会加倍报答我吧?」

  缪里吸著面包夹不住的荷包蛋,舔掉沾在唇上的蛋黄后对欧塔姆一笑。

  「不够的分,我会去帮你挖回来,拜托你帮帮大哥哥吧。」

  矿坑支撑著北岛地区人民的生活。只要靠缪里的鼻子跟锐爪,就能找到新的矿脉。

  欧塔姆掂了掂损益的天平,不想多计较似的叹息。

  「……真拿你们没办法。」

  「麻烦您了。」

  目送从昨天就一再为我长途跋涉的欧塔姆和大鸟离去后,太阳也从水平线露脸了。

  「呼啊~吃饱了就好想睡喔。」

  缪里对著美景打个大呵欠,沙沙沙地摇尾巴。

  「欧塔姆先生他们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先休息一会儿吧。」

  整晚都待在充满烈焰的房间里,当然是一夜未眠。缪里已经开始昏昏欲睡,我便抱著她回教堂。

  见到伊蕾妮雅动也不动望著海,使我不禁止步。

  她看的不是日出的东方,而是沉没的西方。

  「关于要在西方尽头的大陆建国的事……」

  这话来得太唐突,我也吓了一跳。

  「你对这件事到底有多认真?」

  都快融化在我怀里的缪里立刻紧绷起来。

  伊蕾妮雅眺望西方海面的脸,熏黑了一半。

  转头过来时,带著不解的神情。

  「为什么这么问?」

  「你是替波伦商行工作吧?」

  两只海鸟从海角下乘风飞扬,转眼就消失在空中。

  「是没错,怎么了吗?」

  「我和伊弗‧波伦小姐是旧识。你想取得王子的赏识,不是为了帮波伦小姐取回爵位吗?」

  伊蕾妮雅睁大眼睛。

  接著露出尴尬的笑。

  「不能说我没想过,可是……波伦小姐并不想要爵位啊。」

  伊蕾妮雅想怎么说都行,到头来只看我信不信。

  怀里的缪里捏捏我的手,似乎是认为非信不可。

  退让,不是因为缪里。

  而是伊蕾妮雅反而用挑衅眼神看著我,投来无畏的微笑。

  「波伦小姐打算等我们在西方的尽头建国之后,独占人类世界和我们的贸易。不能赚钱的事,她才不会想做。愿意帮我也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金币。爵位那种一文不值的东西,讨不了她的欢心。」

  伊蕾妮雅曾说,她想替主人赚取足以年轻回来的大钱。

  她也不输给主人,有如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我跟著抹去这想法,换个词说:

  「你真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羊呢。」

  伊蕾妮雅愣了一下,隐隐一笑。

  「那算是称赞吗?」

  「以后要是有人说我像羊,我应该会觉得骄傲吧。」

  伊蕾妮雅嘻嘻地笑。

  「我要再欣赏一下风景,请两位先回去休息吧。」

  从她挑衅的笑容,能看出这句话不是体贴。

  彷佛在说若不相信她,想监视多久都行。

  怀里的缪里变本加厉,开始咬手了。我更用力地抱住她,回答: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伊蕾妮雅当然毫不讶异,只是微微笑,稍歪著头颔首。

  催促缪里回教堂之后,她生了一段时间的闷气。

  应该和我怀疑伊蕾妮雅有关,不过她真正不满的多半是我们说话颇有弦外之音的部分吧。

  我也渐渐了解什么事会让缪里吃醋了。

  「不要趁我睡觉时跑掉喔。」

  「好好好。」

  缪里似乎还有话想说,最后还是嘟著一张嘴抱紧我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有鼾声传来,而我也同样地疲倦,很快就失去意识。

  再度睁眼时,我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苦笑。

  「好久不见了,有好好念书吗?」

  那名气质稳重,蓄著长胡须,略显老态的人物见到睡得正香的缪里,像个慈祥老爷爷般眯眼而笑。

  「希尔德先生,劳驾您远道而来,真的很抱歉。」

  我请欧塔姆和大鸟从大陆送来的,是在势力遍布北方地区,甚至能发行所谓太阳银币,且一路照顾我们的大商行德堡商行中,负责管帐的大商人──希尔德‧修南。

  伊蕾妮雅身为商人,当然知道这号人物,但不晓得他也是非人之人,甚为吃惊。希尔德是小兔子的化身,由于体型小,所以我请大鸟和欧塔姆从总行带他过来。

  「事情我在路上都听说了,找我来是正确的判断。让我想起从前的罗伦斯先生呢。」

  希尔德看著囚禁斯莱几个的房间这么说。

  「迪萨列夫会馆的利润实在太高,我早就怀疑有鬼了。可是查不到他们逃货,也就是走私之类的非法勾当,想不到竟然是偷大教堂的宝物。」

  希尔德不胜唏嘘地摇头。

  「他们就交给我处置吧。交给议会,再好也是吊死。我会要他们把赃物的下落说出来,在我的监视下做苦工还债,可以接受吗?」

  我当然是赞成,但伊蕾妮雅和欧塔姆似乎仍不满意。

  不解地往他们俩看时,希尔德摇肩而笑。

  「请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死在矿坑里。」

  「啊。」

  能和桨帆船的划桨手相提并论的艰苦工作,就属矿工了。比起身上系著锁链,成天担心得肺病或崩塌,流放离岛还惬意多了。

  欧塔姆和伊蕾妮雅,都是宅心仁厚的人。

  至于缪里,她只管大啖用差点烧死我们的火做的早餐,对其他事不感兴趣般耸耸肩。

  那么看样子,这件事就到此落幕了。

  受够了的我喘一口气,希尔德为随风飘来的焦味皱起眉头,并说:

  「话说,你们被关在那种地方烧,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希尔德百思不解地问,我才赫然想起这件事。

  「因为有圣遗物的保佑。那是真正的圣遗物啊。」

  那条布救了我们一命,我却把它给忘了。以后恐怕没脸笑人「好了伤疤忘了痛」。

  我急忙返回过了这么久也依然热烘烘的宝库,取来圣人之布。

  「就是它,圣人涅克斯之布救了我们。」

  「喔?」

  身为神之奴仆的我骄傲地展示布。希尔德侧首端详,摸了布之后慢慢点头。

  接著往我看来,眼里带有歉意。

  「寇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人。」

  下了如此前言后,他说:

  「可是这条布能救你们一命,并不是因为有圣人保佑。」

  「咦?」我愕然哑口,而这时插话的居然是伊蕾妮雅。

  「请问这到底是什么布?我实在看不出它的原料究竟是什么。」

  缪里也很好奇,鲸鱼欧塔姆也被它勾起了点兴趣。

  希尔德环视我们,清咳一声说:

  「是矿石。」

  缪里愣了一下,毫不客气地笑著拍拍希尔德的手臂。

  「希尔德叔叔,大哥哥真的会信喔?他还说有一种树会长出羊,有人会拿来织布咧。」

  「那只是人们对棉花的一种形容啦。」我向缪里解释,而希尔德笑也不笑地说:

  「不要笑,其实那真的很接近那种感觉,我也懂你为何无法相信。不过呢,这个世界总是能轻易粉碎我们既有的想像和观念。这真的是矿石组成的东西。」

  他手上的东西,怎么看都是布。

  可是那的确不会著火,不会导热,不可能是一般的布,也不是金属。

  「这叫做石棉,能在挖矿时找到。就连矿业起家的德堡商行,也很少见到品质这么好的石棉。要说是奇迹,的确算是奇迹。哎呀,见到宝贝了。」

  希尔德看起来是由衷地赞叹。

  想不到会有用石头织成的布,这比听说西方尽头还有片大陆更让我吃惊。

  既然有这样的东西,什么都有可能了。

  连缪里也惊讶到几乎恍神。

  「那么,我就把这些不肖部下带回去处理了。各位先回镇上好好歇息吧。」

  在熊熊燃烧的宝库待了一晚,疲劳不是补个眠就能消除。

  而且得知圣人涅克斯之布的真相,又让我颇为丧气。

  欧塔姆似乎很喜欢大型石造建筑,要留下来参观一会儿,我与缪里和伊蕾妮雅三人一起离开大教堂。

  门外景色依然是那么地壮观。

  蓝天清澈,海风薰香。在此令人感到造物主伟大的画面里,还有出海的渔船,远航的商船,港都人们忙碌的生活百态,和自在翱翔的海鸟。

  或许世界就是这么充满惊奇,深富变化,不会固定于单一样貌。

  那么想必有某些地方,会因为我们的行动而变得更美好。

  对于伊蕾妮雅所说的西方尽头的大陆、克里凡多王子等关于王国与教会对立的可能真相,目前我仍无法妄作定论。

  但若事实真往我不乐见的方向发展,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能力坚强面对了。

  我牵著缪里的手走下石阶,引来伊蕾妮雅的微笑。

  注意到前方有人上来,是海鸟群飞过头上之后的事了。

  「哈勃先生?」

  我不禁叫出他的名字。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著脚边走路,被我这一喊吓得猛然抬头。

  「寇、寇尔先生?」

  接著浑身发抖,当场腿软瘫坐在地。

  我急忙上前搀扶,只见哈勃交握双手向神祷告,哽咽呢喃:

  「幸好你们平安回来……我已经没脸再站在神的面前了……」

  有几件事需要问问他。

  「哈勃先生,您和斯莱先生见过面了吧。」

  「是的。」

  哈勃自白罪状般继续说:

  「他说如果要活命,就拿了钱快走。偷走宝物的人,其实就是他吧?」

  伊蕾妮雅之前猜测哈勃不是收了斯莱的钱就是已经丧命,还真的被她说对了。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是假扮的吧。就算我反抗他们,把事情闹进议会,议会多半也不会听我这个冒牌货的话。所以我还是选择了钱。」

  哈勃话中虽充满痛苦,但他仍抬起了头。

  因为他现在就在这里。

  「虽然我收了钱也无法安心,因为另一件事让我担心得要死。知道宝库的人不只我一个,而且宝物被偷,就一定有个贼,所以很快就想到他们会怎么做了。我是牧羊人,很清楚这种事到最后会把罪栽到谁身上。」

  灾厄总是外地人带来的。

  而我、缪里和伊蕾妮雅都不是这个镇的人。

  「我只是个牧羊人,原本想乖乖一走了之,可是……」

  经过一夜苦恼,哈勃没有逃跑。以凝重神情登上石阶的他,心中甚至有为自己的正义赴死的准备了吧。

  不起眼的布,盒子上若有大人物的题字,再附上说明来历的文件,就能当圣遗物卖了。而哈勃虽是主教的替身,却穿著主教服在教堂过了许多年。

  「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主教了。」

  我扶著他的肩说:

  「您比真主教还要真,我敢替您保证。」

  哈勃注视著我,以阳光般耀眼的表情苦笑。

  「神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其实我自己,也想把这别人要我顶替的角色做好。」

  若扮演主教的哈勃回来了,相信希尔德善后起来也会更容易。告诉他统管德堡商行的希尔德也在大教堂之后,我也为他返回大教堂的勇气赞美几句。

  哈勃登上石阶的背影,感觉英挺多了。

  不会有人相信他原本是牧羊人吧。

  「这算是弄假成真?」

  缪里这么问。

  「或许是吧。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呢。」

  心中一片祥和的我这么回答,结果缪里用力握住我的手说:

  「那我也不要太早放弃好了。既然牧羊人可以变成主教,石头可以变成布,那我变成大哥哥……咳咳,大、哥、哥的新娘子,应该很简单吧?」

  「……」

  重复「大哥哥」时的得意笑容和那令人头痛的话让我哑口无言,逗得伊蕾妮雅在一边笑。

  「先回去洗个澡,找张大床睡一觉吧!累死我了!」

  「想住我那间旅舍的话,应该马上就能备妥房间喔。」

  「我想跟伊蕾妮雅一起睡,好像会有好梦。」

  伊蕾妮雅略显讶异,最后笑著点点头。

  「大哥哥,可以吧?」

  都讲好了才问我。不过我是羔羊,对方是头狼。

  只能耸个肩由她去了。

  太阳高挂头顶,海鸟活泼地鸣叫。

  我向神祈祷,希望从今以后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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