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幕

  提起铸造金属器材,大多会想到塞满木材火炭的高大石炉,然后是一群挥汗工作的壮汉。不过这是铁器或玻璃坊的情况,铅器不至于那么辛苦。临时工坊里急造的炉,也和想像中面包炉那种造型不同,像是无盖的石棺,跟烤全猪用的差不多。

  事事好奇的缪里,把炉上的坩埚,和炉子风口处用牛膀胱做的鼓风都仔细看了一遍,还向工匠们请教用法。

  在这所临时工坊,她总算是解开了绳子,但还是再三命令我一定要待在她视线范围里。

  因此,每当她看着铅块在炉上坩埚里熔化,鼓风吹出大量火星而转向我,发亮的脸上全写着「有没有看到!」时,我总会怀疑她叫我不准走远到底有多认真。

  另一方面,曾遭教会通缉的前工匠强,以及在他指挥下干活的工匠们工作得很顺利,很快就开始试铸印刷所需的铅字。他们将铅水注入平时雕金琢银的精雕工匠刻出的铸模,再把成品修整干净。这第一字即是圣经的第一字,强检查过后,慎重其事地沾上墨水。

  铅字在工坊所有人的注视中按上纸面,捺出一个丑丑的字。我很清楚这其中没有一丁点的魔法,就只有一个令人感到新时代就要来临的现象。

  「大哥哥大哥哥,我的字还比较好看吧?」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在我耳边偷偷这么说。

  见到印刷的准备工作如此具体地开始后,我在校阅圣经译本上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毕竟任何一个错误,都会被忠实记录下来,复制无数遍。

  另外对缪里来说,尽管对字样颇有微词,目睹前所未有的技术诞生,似乎仍对她造成不小的刺激。之前骑枪术比赛的盛况,与骑士们对话而听来的故事,再加上无畏于触怒天神的神秘技术,让她忍不住动手写起一篇浩大的冒险故事。

  然而兄妹俩都在巴在桌前,全神贯注于手上工作,自然就不会去互相提醒不要太过投入。这真是一大失误,我甚至忘了我和缪里是留下来顾修道院的。比赛过后,各主办人都去劳兹本处理各项事宜了。

  两王子不合已是全国皆知的事实,如今前嫌尽释,国王要为这件大喜之事办一场公开大宴昭告海内外,海兰也要到劳兹本协助筹办。未来的修道院长克拉克由于立场使然,也必须参与。

  从教廷带来圣经印刷计画的少年迦南,见到强热血沸腾地致力于复活一度遭封禁的印刷术,原以为不可能的计画眼看就要实现,便要赶回老巢教廷图书馆通知同伴这个好消息。现在人应该在船上了。

  书商鲁•罗瓦要趁来观赛的贵族还没离开劳兹本谈生意,顺便替我们打听新大陆的消息。

  鹫之化身夏珑在赛后迅速完成善后工作,随即为了筹措在修道院设置临时工坊、修缮建筑、工匠寝食所需等各式各样极大量的物资与人力,同样前往劳兹本,向承包商伊弗下订单去了。

  结果就是,在实务上帮不上什么忙的神学书呆子,以及在外挥剑时想到题材就得意洋洋记录下来的少女,要留在临时工坊兼修道院预址看门。

  过了许多天,夏珑回来了。从她的表情,我发现我们比想像中更不适合看门。

  「……总之,你们先梳洗一下吧。」

  我们一开门迎接,率领一大排满载货车,自己背的东西也多得像旅行商人的她,劈头便立刻这么说。

  我看看身边的缪里,她脸上的确是墨痕斑斑。她也歪起头,鼻子贴着我腹侧闻一闻,很没礼貌地用力捏起了鼻子。要是我会臭,老爱紧抱我睡觉的缪里也要负一半责任才对。

  「饭都有吃吗?」

  我看着缪里一溜烟往水井跑,自己也唏嘘地准备跟上时,夏珑不敢恭维地问。

  「……应该……有吧?」

  想了半天,也记不得自己吃过些什么。

  夏珑叹口气,往水井抬抬下巴。

  「我先前有去工坊看状况,那些工匠跟你们差不多,专心到什么都忘了……去跟他们说一声吧,我去煮点吃的。」

  被干练的夏珑训话,我也只能弯腰低头,乖乖照办。

  夏珑乍看之下不太亲切,对待孤儿却是呵护有加,又很会照顾人。大概是事先料想到会有这种事了吧,她从劳兹本的孤儿院带了几个孩子过来,指挥他们进行多人用餐的伙食准备。那老练的模样,好比修道院里的顶梁柱修女。

  我和缪里用工匠们刚挖的水井冲完水时,广场已经变得像露天厨房一样。

  「哈哈哈,大家都是满嘴毛。」

  见到在工坊为印刷圣经忙碌的工匠们和我们没两样,惹得缪里哈哈大笑。这些活像山贼的工匠们都好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个个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哥都不太会长胡子耶。」

  我只要一阵子不打理,多少还是会长一些,不过缪里从以前就很想看我变成大胡子的样子。之前拿小刀出来剔,还嚷嚷着嫌我怎么不把握机会留长一点。

  「其实我也有点憧憬捻胡须沉思的形象啦。」

  可是看她乐得说:「留长以后要给我绑辫子喔。」我就不想留了。

  慧黠的夏珑在劳兹本买了大量面包回来,将大锅架到熔铅的炉上,豪迈地弄了锅蒜炒羊肉夹面包吃。用重口味的食物填饱肚子,再喝些许葡萄酒润润喉后,身体忽然没了力气。这让我终于发现自己是真的累了,而缪里早就在大厅角落躺平,跟工匠们睡了一地。

  「我们家克拉克就够邋遢的了,结果你也是丢着不管就会搞到皮包骨饿死路边吗?」

  容易废寝忘食的毛病被夏珑这么一酸,我也只有缩脖子的份。

  「真的很丢人……你能这么快回来真是太好了。」

  夏珑望着孩子们收拾厨具,哼一声回答:

  「什么举世闻名的黎明枢机嘛,还不是要人把屎把尿的小孩子。」

  目送三个孩子合力搬走蒜炒羊肉的大锅后,夏珑才终于转向我。

  「在劳兹本那里,都把你传得跟救世主一样了。」

  夏珑笑得很贼,看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这倒是不难想像。

  「还说什么针锋相对的王子能和解,是因为黎明枢机接下神的意旨,用骑枪术比赛修复他们的关系。」

  那愉快的笑法使我深深叹息。

  「你也知道那只是说得好听吧……事实上我怕缪里因为我被绑架而气疯,冲去咬克里凡多王子的喉咙,拼命想出来的结果。」

  绑架只是误会,克里凡多王子并不是坏人。我绞尽脑汁不是为了自己,是保护王子不被龇牙咧嘴,准备把犯人大卸八块的缪里伤害。

  然而人们不知道这些事,对外公开的只有原本谣传不惜造反夺取王位的二王子,与王位继承人大王子,透过骑枪术比赛握手言和的事实。而大家都认为,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迹。

  我当然不曾宣称任何功劳,王子他们也没提过,不过赛场贵宾席上是由海兰作两位王子的中间人,民众便认为黎明枢机是背后的推手。

  「海兰不是说你最好别出现在和解宴会上吗?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要是人家知道你在劳兹本,肯定被满城的人追着跑,挤成烂抹布一条。」

  夏珑笑得好开心,我听得好没力。我是抱着匡正教会弊端,将乱世导回神之教诲的雄心壮志离开纽希拉没错,可是一天比一天大的名气,实在压得我喘不过气。

  迦南甚至问我要不要成为圣人,差点吓死我。现在就这样了,要是成为圣人,我恐怕会永无宁日。

  为之郁闷时,夏珑忽然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然后就离开大厅,从堆在外头的大量货物中提一口装得下缪里的大皮袋回来。

  袋子虽大,她提得倒是很轻松。看了里头,我也就明白了,但也有不明之处。

  「这是书信?怎么这么多?」

  就算是容易操心的海兰写信给我,这也未免太多,再说它们都弄得挺漂亮的。

  「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么高的名声,不过那条笨狗还要夸张得多喔。」

  夏珑用下巴比了比缩成一团睡觉的缪里。

  我随手从袋里取出一卷。纸是高级羊皮纸,以马鬃束起,还捺了鲜红的家纹蜡封,好不气派。

  「这全都是给那条笨狗求婚的。」

  「咦!」

  惊愕与不敢相信的嗤笑,在咽喉深处搅成怪异的呻吟。

  「人家都夸她是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圣女呢。从赛场上远远地抬头看主宾席,大概真的是那种感觉吧。」

  缪里穿的的确是修女的衣服,不说话就完全是圣女的形象。

  但不知该说「可是」还是「正因如此」,圣女形象的她兴奋到站上栅栏猛挥双手,似乎拨动了诸多骑士的心弦。

  「……可是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海兰也为该不该交给你苦恼了很久,可是总不能说丢就丢。比起怎么在宴会上让大家看见两位王子的关系恢复得多好这种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这还让她更头痛呢。」

  我眼前浮现出平时就忙碌得很的海兰为琐事抱头苦思的样子。

  替崇礼尚义的主人祈求保佑后,我将手里的信放回袋子。

  「我都被叫成黎明枢机了,人家当她是笑得像太阳的圣女也不为过吧。」

  见我放弃挣扎,夏珑又乐得笑起来。

  「但愿这能让她多少意识到自己已是适婚年龄,可以端庄一点。」

  「不可能的啦。」

  夏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的同时缪里翻了个身,伸长的腿压得底下工匠呻吟起来。

  「既然有那么多人在抢,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和那个野丫头旗鼓相当,能给她幸福的。」

  骑枪术比赛没过多久就这么多人了,未来肯定不停有人来信求婚。

  「如果你是真的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平时缪里和夏珑老爱臭鸡笨狗互骂,却也因此成了冤家。我当然知道夏珑的话和笑容是什么意思。

  缪里在我手上绑绳子除了开玩笑,也表示在我遭绑这段期间她有多么担心我。

  「对了,印刷的事顺利吗?」

  大概是羊皮纸用焚香熏过吧,大量情书的香甜气味冲得夏珑不耐烦地束起袋口,并这么问。

  「实验很成功。我会把确定无误的译文照顺序交给工坊制作铅字,等铅字够了,就会开始正式试印。」

  「嗯,这样啊……」

  怪了,夏珑表情不怎么高兴。用铅字复制大量文书的技术虽然方便,但教会也知道它十分危险,甚至要封禁起来。

  然而夏珑应该是属于中立立场才对呀?接着,这位干练的前征税员如是说:

  「在采购材料上会有点问题。」

  我以眼神表示不解,而她的脸色透露出在劳兹本连日奔走的疲惫。

  「你不是从圣经的页数,告诉我预估的纸墨分量了吗?」

  请夏珑订的材料,是我和强讨论出的粗略最低需求。

  「金额太大了吗?」

  采购材料出问题,我自然先往这想。最近我们遭遇的阻碍,十之八九都是资金问题。

  光是祈祷,也不会让记载神语的圣经多一本出来。

  「这倒是没问题。骑枪术比赛让那个黑心商人伊弗赚饱了荷包,捐款也让海兰可以松松裤腰带了。」

  比赛盛大成那样,凭伊弗的手腕肯定能大赚特赚。

  听见经常自掏腰包的海兰有笔捐款收入,我也为她松口气。

  「但现在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夏天愈来愈近,是一年中最有活力的时期。商人的生意会跟着愈来愈旺,契约和交易记录需要用到非常多的纸。伊弗跟我说,你要的数量就算请全国纸坊来做都做不出来。」

  伊弗曾是王国贵族,交游广阔。既然她这样说,那就是这么回事吧。为寻找强而探访各处纸坊时,也看得出他们纸源并不充足。

  而且要用在新式印刷的纸量,和过去的誊写用量不是同一个层级,一时之间当然拿不出来。

  「所以……?」

  夏珑叹息回答:

  「是可以跟大陆那边的商行买买看,但缺纸的事走到哪里都一样。海兰好像就跟德堡商行打听过了,可是纸的原料不是破布吗?北方人比南方人少,又可能因为天气冷,收不到多少破布,光是满足产地所需就很吃紧了。何况到南方去到处下大订单,八成会引来怀疑。」

  的确有道理。而且我们做的是被教会封禁的技术,必须设法避免吸引民众关注。

  「和你们一起行动的那个叫迦南的,说他回教廷以后会试着帮我们弄点纸墨。叫鲁•罗瓦的书商,也会看熟识的誊写匠工坊有没有库存。」

  夏珑的语气显然是不抱希望。

  「就算现在跟纸坊下订,缺纸的事也得等到买气冷的冬天才会解决。你们的印刷计画可能要把规模缩小一点才行。」

  我相信圣经俗文译本将在王国与教会之争中造成巨大的影响。在大陆推广得愈快,明白教会弊病的民众对改革的呼声也会愈高。另外重要的一点是事情拖久了,不晓得教会会用什么战术来反诘。

  因此,我们需要尽速执行计画。

  然而纸上谈兵往往会撞上现实这堵墙。要求工匠住在工坊里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解散重召也不是那么容易。

  「再说修道院怎么整修都还没有个底,实在一个头两个大啊。」

  我们初访此地时,克拉克就是在一大片废墟里单独拼命除草。虽然后来整理得还可以,要当成修道院,仍需要相当大规模的整修。

  夏珑从孤儿院带来的孩子不单是帮厨,手也很巧,可以做点简单的装修。先前勤快地整理锅碗瓢盆,现在则是手拿工具到处跑。

  「没人知道王国和教会争到最后会是什么样。为了修道院的未来,能请您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吗,黎明枢机阁下?」

  我只有名声徒长,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能回夏珑的,顶多是一抹苦笑罢了。

  后来我抱起和工匠睡成一团的缪里,送回房间床上。那毫不设防还抠起肚子的睡相,看得我直摇头。但盖好被子,整理浏海后,仍像个等待王子吻醒的公主。

  虽然没关系,但我看到那个顺便背上来的求婚信大皮袋,嘴上仍不禁浮出尴尬的笑。

  世人终于注意到缪里的魅力,让我颇为骄傲。也因为世人总是准备周全的一方,发出希望她赶快长大的唏嘘。

  不过,坐在好梦正酣的缪里身边,用手梳理她掺了银粉般的灰发时,我忽然想到如何向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老板说明而苦恼了一番。

  而且最近比较少写信回去报告近况,颇感亏欠。

  我左右拨弄着缪里柔软的浏海,思考战略。

  例如印刷圣经所需的纸墨不够,需要找地方用个漂亮的名目买齐。在对抗教会方面和我们利害一致的德堡商行都不容易弄到了,那么在这种问题上最靠得住的,就是这位野丫头的父亲,曾经叱咤风云的旅行商人罗伦斯了。他有数不清的奇异管道,甚至比势若领主,能在北方发行货币的德堡商行还要多。

  请他提供一些实际的建言,再轻描淡写地提起求婚信的事,能不能减轻一些震撼呢。

  盘算到一半,缪里一个翻身抓住我的手,整个人缠上来。

  那孩子气的行为让人觉得她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出嫁。

  在故乡替独生女操心的父亲心里,一定把她看得更小吧。

  「……求婚信的事,还是别说好了。」

  要是写下去,恐怕会把信上的其他事从那位疼女儿的父亲脑袋里全部炸飞。

  「你啊,真是个不孝女喔。」

  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曾几何时露出狼耳狼尾的缪里抖抖三角形的耳朵,发出满足的鼻息。

  「看吧!不懂我魅力的就只有你一个!」

  睡完午觉的缪里一看到那堆求婚信,劈头就这么说,还骄傲地摇起尾巴。接着随便拿一封出来,解开蜡封开始读。

  「你天真烂漫的举止与美好的笑容,已经夺走了我的心……听到没!这封也是!啊,这封也是!」

  她一封接一封地摊开信纸,扫一眼就往床上扔,令我不住叹息。每封都说对她兴奋得跳上栅栏挥舞双手纯真欢笑的模样,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更糟的是,我自己也认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这种话。

  「不懂我可爱的,就只有大哥哥你了啦。」

  这种双手扠腰发牢骚的动作,是浑身充满自信的无敌少女特有的。

  「可是那几乎都是误会吧?」

  揉着眼睛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校阅圣经的疲惫,以及缪里依然是那么眩目。

  「那天你扮成圣女,就真的只是打扮而已嘛。要是你心里有把信仰之火,我倒还能说这几位男士果然有眼光。」

  我放下羽毛笔,转向缪里训话。

  「再说,就算你圣女的打扮骗得过他们,一张嘴就马上原形毕露了。毕竟你是真的完完全全,连一丁点的信仰都没有。」

  骑枪术比赛约两周的赛事期间,圣女这角色似乎也让缪里扮出了兴趣。为了扮得更像,她甚至热心地向海兰请教祈祷的动作、秀气的走法和餐桌礼仪。被缪里这样拜托,海兰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兴冲冲地请缨当老师,缪里也听得很认真。

  我看机会不错,也想说说信仰的事。结果一开口,她就摆出青蛙在河边泡水的脸当耳边风,重复三次以后我就放弃了。

  因此,这野丫头现在听我说这些也根本不会怕。

  「啊~?我可以跟你打赌,等我跟这些人聊过以后,他们一定都会来跟我旅行的啦。」

  是年轻吗,还是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下长大,不晓得她哪来的自信。

  多半两者皆是吧。但后者我也有部分责任,真教人头疼。

  「啊,可是……对喔,应该没错。这样的话,那也可以吧?」

  「……你在可以什么?」

  这名少女表情肃然地有所领会时,八成是在动歪脑筋。

  小狼面对扔在床上的成堆求婚信,露出得意的笑。

  「还记得吗,骑枪术比赛不是只有一对一,还有要摆阵形的团体赛嘛?」

  「嗯……嗯嗯?有是有啦……」

  「那很棒对不对!罩上铁袍的马站成一大排,每个人分别拿专用的超大盾牌、长枪和旗杆完美搭配快速进击的样子,简直像舞台一样!」

  后半的形容,多半是从哪个诗人听来的吧。枪术对决的确很慷慨激昂,不过集团战也能令人感受到骑士千锤百炼的历史,同样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但是,这让她想到什么了呢?

  阖眼回想前几天赛况的缪里,忽然像吃到糖渍点心一样睁大眼睛。

  「所以我啊,觉得这有搞头啦!」

  缪里抓起好几封求婚信说道:

  「我要给这些人全部回信,让我跟大哥哥的骑士团有一大堆骑──」

  「不行。」

  我不等她说完就驳回。

  为这不像话的野丫头伤脑筋时,她又嘟着嘴逼上来。

  「为什么!大家都会乐意加入的啦!好嘛,有什么关系!骑士团大起来,你也与有荣焉吧?这样就可以每天比赛,还可以上场打仗了耶!」

  还抓着我衣襟猛摇。

  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所以特别无奈,也为有可能实现而头痛。

  执剑引导战士的女武神,自古以来即是战争史诗的象征。

  但试想缪里笑呵呵地挥剑带领大批骑士行军的样子,就知道多荒谬了。而且这些骑士每一个都曾对带头的缪里示爱,我怎能眼看这愚蠢的无耻骑士团成真呢。

  再说,我在这样的骑士团里又该如何定位。

  我对现在这感觉暗藏玄机的两人骑士团就很纠结了,光是想像全都是求婚者的骑士团我就胃痛。

  「好嘛,大~哥~哥~」

  才觉得这头银狼最近成熟不少,结果还是只小狗。

  我要把肺中空气全吐出来般从椅子站起,揪住她细细的脖子。

  「别说那种傻话了,快把床上那些信收拾干净!」

  听我厉声下令,被我揪着脖子的缪里扭身转向我,吐舌头扮鬼脸。

  我对念念有词地开始整理信件的缪里深深叹息,转回书桌。如果是教育失败,那我有不少责任。对着为校阅而摊开的圣经向神忏悔时,背后有人贴了上来。

  「你又在祷告。啊,要寄回家的信?」

  缪里从我肩膀上往桌面瞧。

  看过正在等墨干的信后,摆摆狼耳抱住我脖子说:

  「求婚信的事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呢。」

  话里的笑意,和刚睡醒的高体温一起从背部传来。

  「咦,没有纸跟墨水喔?」

  和夏珑谈这件事时,缪里正挺着被面包夹羊肉填满的肚子呼呼大睡。

  「不是没有,是比预期来得少。这会让印刷计画或把这里改建成修道院的计画出问题,所以我想跟罗伦斯先生──」

  「那就不要找我那个没用的爹,我们直接去跟纸坊买嘛!」

  我是很想告诉她,你眼里那个没用的爹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是想到她有四只耳朵也听不进去就算了。

  「顺便跟每座城的纸坊租一堆故事回来看!」

  总是在城镇间流浪的乐手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将自己知道的歌曲整理成册,和当地纸坊交换热门歌本。

  在缪里听来,那就跟到处埋宝藏一样。

  「还有,之前比赛的时候我跟很多地方的骑士聊过,发现王国或是海另一边的国家,传说故事真的完全不一样耶!问过王国古老家族的人以后,他们也把还在用狼徽的家族告诉我了。到那里去旅行,不就是一石三鸟了吗!」

  她说得像市场摊商推销一样溜,然而会得到好处的只有她一个。

  但要是把全王国的纸墨都买下来,会严重影响商人作生意,回头又是百姓受罪。若想大范围少量购买,或许真的是自己走访每个城镇会比较好。

  「而且啊,大哥哥。」

  缪里的语调忽然和先前的亢奋氛围不太一样,引我侧目。

  「你不是跟那个像捣蛋鬼的王子谈过了吗?」

  「捣蛋……你说克里凡多王子?」

  的确是有点那种感觉。对缪里来说,有第二王位继承权的王子也只是个大一点的捣蛋鬼而已。

  「为了他们,你也要继续追新大陆的消息吧?虽然他们都迫不及待想打仗,可是万一真的打起来,他们也会头痛。」

  克里凡多的手下,都是因世局平稳而失去出头机会的贵族次子、三子。

  骑枪术比赛即是这些不遇之人宣泄郁闷的管道,听说实际上也真的有几个因表现优异而获得赏识,成为军官。但大多数仍是悬在半空中,需要足够刺激才会放弃浮华的贵族之道。

  克里凡多曾对新大陆表现浓厚兴趣,是条出路。

  「可是不管问哪个骑士新大陆的事,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在幻想。伊蕾妮雅姊姊跟那个诺德斯通爷爷不也是不被宫廷当一回事,需要到王国以外凑资金吗?」

  据说西方大海的尽头,有个谁也没见过的新大陆。

  但既然谁也没见过,又凭什么说它存在呢。这类童话常有这样的问题。而我们现在也在追这件事,是基于几个现实的理由。

  首先,我认为这或许能够解决长年胶着的王国与教会之争。现在双方都因为面子问题僵持不下,要是突然冒出新大陆这般彼此都能获得巨大利益的宝库,很可能就有借口把纠纷摆一边了。

  第二是为了眼前这个一听到冒险就双眼发光的少女。此名身上流着狼血的少女不是人类,在世界地图上也找不到安身之处。但若是没人居住的土地,也许能建立一个前所未有,专属于非人之人的国度。我们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位提倡这想法,名叫伊蕾妮雅的羊之化身少女。

  而第三,则是唯一一个我自己的理由。起因是调查谣传与幽灵船交易的诺德斯通时见到的东西。这可说是流传世间已久的荒诞乡野传闻里最夸张的一个。

  突然离开诺德斯通身边的炼金术师,据说是往新大陆出航了。不过我想,事实上她或许只是想确定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

  诺德斯通的小屋里,有个彷佛将月亮拽下地面的金属球体,表面上刻划了世界地图。她就是要确定世界到底是不是跟这颗球一样。

  「大哥哥?」

  缪里的声音使我赫然回神。

  世界形状的问题,比强怀藏的禁忌技术还要危险。

  这关系到眼前这本圣经的可信度,可怕得难以直视,但我更怕视而不见的后果。

  这是极少数我不敢告诉缪里的秘密之一。

  「不好意思……」

  说完,我用半僵的嘴挤出笑容。

  「没想到你会这么乱来,差点把我吓晕了。」

  缪里双眼圆睁,随即双颊大鼓,用尾巴甩我的膝盖。

  「不过……嗯,也不是全无道理。」

  直至前不久,我还完全没有拓展活动范围到大陆去的想法。因为温菲尔王国不只与教会抗争,本身也有关于王位继承权不安定的危险内忧。

  而现在二王子已经没有造反之虞,王国应该会将与教会的纷争推进到下一阶段。对我们来说,或许也到了扩大活动范围的时候。

  前往教会深深扎根的大陆,正式推动这场抗战。

  虽然光是想像就教人胆寒,但现在无论面对何种冒险,我都不是一个人。

  「只要有你在,我们一定能开拓出新的旅途。」

  缪里原本气噗噗的脸立刻得意地笑起来。

  「而且,周游大陆筹措纸墨的话,也可以边走边发我们印好的圣经。同时在调查新大陆这方面……嗯,是可以请教各地显学,也许真的是一石三鸟吧。」

  「对呀对呀!然后把各地的国王跟骑士拉来我们这边,准备跟教会大战!」

  原来如此。即使扣掉最后一部分,缪里的想法仍是非常合理。最让人惊讶的,是说到我们在这场抗战不再被动,可以主动进攻,感觉很新鲜。

  说得更白点,我不禁兴奋起来了。

  「新的冒险要来喽,大哥哥!」

  连这个听到快烦死了的词都颇为悦耳。

  毕竟我们经过一连串困难和艰辛后,终于来到了这一步。

  「啊~这样的话,我们应该跟迦南小弟一起走才对喔?」

  迦南是教廷的人,应该对南方地理比较熟悉,在大陆旅行时会是个可靠的向导。

  「鲁•罗瓦先生知道怎么联络他吧,要补封信给他吗?」

  「嗯……如果大哥哥说什么都要跟我单独旅行的话,我是不介意喔?」

  「……」

  我摆出受不了的脸,她回我满面笑容。

  不晓得神有没有看见这愚蠢的互动。

  忽然间,缪里的三角耳竖了起来,从近处窗口窥探外头。

  「喂,耳朵尾巴藏起来!」

  我赶紧抓起手边大衣盖住她的头,而她毫不在乎地指着远处说:

  「大哥哥,你看那个。」

  「什么东西?」

  我和缪里一起探出窗外,见到远方有几匹马跑来。

  仔细一看,马上人物的轮廓十分眼熟。

  「这就是那个,说人人到?」

  开始写理想中的骑士故事后,缪里的词汇增加不少。这固然值得高兴,可是来人骑快马不会是为了报好消息。

  我拍拍缪里的肩,解下写字用的围裙。

  「鲁•罗瓦先生急成这样,不晓得怎么了。」

  出事的预感使缪里眼睛发亮,退回房里迅速整装。

  「是冒险吗!」

  手拉紧腰带就往最爱的长剑伸。被我委婉地拿开以后,免不了又小吵一架。

  马不只一匹,我便以为鲁•罗瓦带了其他人来,结果是他一人驾三马。

  我们困惑地为他开门,夏珑也来看状况。但他没多理会,将像是从劳兹本一路骑来,跑得疲惫不已的马交给她,就跳上另一匹马。

  然后对我说:

  「我在路上解释。」

  看来剩下一匹是鲁•罗瓦换骑的马,一匹是给我们的。我有点呆住,不禁往身旁缪里看。她在这种时候调整得特别快,一把抓住我的手并对鲁•罗瓦说:

  「食物毛毯都够吗?」

  「放心,路不长。」

  缪里点点头,对照顾马的夏珑问:

  「臭鸡,能帮我们看家吗?」

  「我可以把你满床的跳蚤清干净。」

  缪里咧嘴扮鬼脸,接着发现腰间没剑,犹豫该不该回房拿。天有不测风云,先前的绑架已经证明了这点。用悬在她瘦小胸口的麦子袋变成狼,是她最后的手段。

  可是在她跑回房间之前,夏珑将挂在腰间的园艺柴刀连鞘一起抛给缪里。

  「别弄坏喔。」

  缪里愣了一下,嗤嗤笑起来。

  「谢谢,借我一下喔!」

  她们感情真的很不错。

  我先上马,再抓缪里的手拉她上来坐我前面,然后跟随鲁•罗瓦离开修道院。

  缪里回头了好几次,对夏珑和她带来的孩子挥手。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不至于赶到抽马屁股,但马背上的起伏也不轻盈。而且马不是往劳兹本跑,而是西北方的王国内陆。

  鲁•罗瓦面色这么凝重地来叫我们,为的不可能是喜事。难道会是王子们才刚和解又产生裂痕了吗?心里不停地往坏的方面想。

  但鲁•罗瓦的回答颇为费解。

  「劳兹本的大教堂,来了个特别的客人。」

  在这么广阔的田野中央明明不会有别人听见,他还是压低了声音。

  「劳兹本那种大城的大教堂,常会有人突然跳出来说『我是某某大帝转世』,或是『背负神亲自下达的重大使命』之类的。」

  哒哒的轻快马蹄声,衬托出我与缪里的异样沉默。而且这份沉默,是因为我们知道世上有几个人会说出这种惊天之语。

  「他说了什么?」

  总不会自称是狼的化身吧。而鲁•罗瓦对紧张的我说:

  「他说他是教廷的使者,要和王族会面。」

  听起来不像非人之人,让我们松了口气,但不安仍在。坐在我前面,夹在抓缰绳的手之间的缪里扭身问:

  「他有要找迦南小弟吗?」

  迦南是在教廷中枢服务的人,来到与教会敌对的王国可说是背叛行为。

  奇怪的是,这时候来的应该是异端审讯官,必然会用更阴险的手段搜索迦南,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堂而皇之地到大教堂找人。

  那么,会是迦南的朋友有急事要找他吗?感觉还是不对。迦南是个行事聪明周到的人,一定会安排好联络方式。

  「他不像是异端审讯官,也不像迦南阁下的朋友。而且我想,他们根本无关。因为这个怪异的访客,怀里摆了个雕工细到教人赞叹的香炉。」

  「香炉?」

  缪里不解反问,我则是吞了吞口水。

  「身负秘密任务的使者,常会带这种信物在身上。」

  这立刻勾起缪里的兴趣,收起的狼耳狼尾都快跑出来了。

  「对敌人隐瞒身分,有时也会难以对传话目标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使者。所以藏一个与穷酸旅装明显不相衬的贵重物品,让对方知道可以信任。我在纽希拉就见过几次这样的人来找泡温泉的贵客。」

  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听得鼻孔大张,挺直背脊。

  「正是这种感觉。大教堂的亚基涅主教立刻就去找海兰陛下谈这件事,而其他人在这段时间把香炉调查过一遍,认为很可能是出自常接教廷生意的知名工坊之手。找去鉴定的伊弗小姐也是相同看法。」

  也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但他的确十分可能是教廷的使者。

  「金毛有见他吗?」

  「见是见过了。」

  含糊的说法颇令人在意。难道会是他碰巧在路边捡了个高级香炉,就以为神降大任于他了?

  「总之,这个人实在可疑到不行,所以就先把他送进大教堂的地牢里了。不过在栅栏后面,他还是一样说些夸张到不行的鬼话。」

  会是神的意旨,还是大魔法师般的诅咒呢。

  缪里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

  而鲁•罗瓦的回答是──

  「他只说要请黎明枢机参加大公会议,其他的问什么都绝口不提。」

  「……」

  马像是在躲路边石头,差点把我晃下去。

  不。见到缪里不知何时替我抓住了缰绳,我才发现是我恍神到甚至忘了呼吸。

  「大公……会议?」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只见平时诙谐的鲁•罗瓦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在牢房里的人,要如何用最少的字震愕海兰呢。

  这旅人的话,可说是比怀中香炉更贵重的金言。

  「喂,大哥哥!」

  缪里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腹侧,转头过来,表情不太高兴。大概是因为有听没有懂。

  可是对知道的人来说,这却是个令人发毛的词。

  地牢里的人物若真是发疯或想胡闹,也未免太懂教会组织的事了。

  「海兰殿下怕这是暗处敌人的圈套,下令必须装作没这回事,所以──」

  鲁•罗瓦这么说时,不满于无法参与话题的缪里发现前方出现建筑物。

  「她不把你叫到耳目众多的劳兹本,是认为在从王宫回来的路上和两位见面会比较妥当。」

  马头所指之处,是一栋兀立于广大田野之间的乡村风宅邸。在劳兹本和纽希拉都没有这种独特的大型建筑,不仅可供大家庭居住,还有足以储存大量农作物和家畜的仓库。

  小村小镇没有能同时容纳多名随从的楼房,王族旅行时经常选择这类建筑。且孤零零地座落在牧草地上,宵小也难以接近。

  门前已拴了几匹马,还竖了好几面王族的羊纹旗。几个持枪士兵发现我们就上前来问话,鲁•罗瓦应对如流。仔细一看,门前的旗帜分成三种,除了现任王室以外,还有王室相关成员──一种是海兰的,还有一种大概是克里凡多王子的吧。才觉得怎么没大王子的,鲁•罗瓦就告诉我身为王储的大王子在宴会一结束就先出城了。和原本阋墙的弟弟和解以后,便需要安抚恐将不满于此的势力等,有多不胜数的掌权者工作等着处理。

  「鲁•罗瓦先生到了。」

  木制的大型双开门后,是极为宽敞的挑高大厅。

  厨房与客厅没有隔开,直接用厨灶当火炉取暖,还有几张酒馆那样的长桌。农具竖在墙边,空气里夹杂着家畜的味道。看来同一个屋檐下的隔间另一边,即是羊和马的畜舍。

  平时围桌而席,聊作物或牧草生长情形,耕作状况的农民,现在换成了一身轻甲的旅装士兵,以及绑架风波时见过的贵族子弟,而克里凡多和海兰就在他们中间。

  「来啦?」

  克里凡多起身并对旁人点个头,他们就陆续离开宅邸。

  这宅邸是直接露出天井和横梁的开放式设计,随行者出去以后,空旷得令人忐忑。

  「说过了吗?」

  「大致解释过了。」

  鲁•罗瓦回答海兰,克里凡多接下去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了。这位来到大教堂的访客只淡淡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像贝壳一样再也不开口。简直就像被诅咒的候鸟,只说灾难即将降临以后就死去的那个传说一样。」

  克里凡多晦气地这么说之后,海兰叹了口气。

  「总之,枢机阁下、鲁•罗瓦阁下,都先坐吧。当然,圣女小姐也请坐。」

  海兰给缪里的笑容,或许是当下唯一的宽慰。

  鲁•罗瓦一面请我就座,一面灵活地挪动他硕大的身子,替克里凡多和海兰斟酒,并为我和缪里准备没有酒精的果汁才坐。

  「首先呢,多亏了各位的努力,我们国内总算是团结一致了。在这里我要郑重地感谢各位。」

  海兰如此起头后,克里凡多也举起啤酒杯说:

  「舍妹能在劳兹本举办这么大的盛会,能力当然是值得赞赏,不过这骑枪术比赛实在是太绝了。当双方又是枪又是盾地打得昏天暗地以后,大家都认为感情不好的兄弟丢下了剑,像孩子一样打成一团了!最后两边都满脸鼻血泥土,鼻青脸肿地走出来,互相夸赞对方。还有怎样的和解比这种方式更好的呢?」

  有人生来无法继承王位,也有人生来就被人讥笑除了等着继位外一无是处。身为王储的第一王子虽是个纤瘦的俊美青年,肚里的苦水却不输克里凡多。

  外表与性格皆不同的两名王子形同油水之分,在任何场合握手言和,想必都很不自然。

  但若是可以不顾身分地位,像延长童年般纯靠蛮力互殴的场合上,就不在此限了。

  缪里开心到跳上栅栏,就是因为这两位老大不小的王子不顾颜面地把心里的不满全倾吐出来,全心全意地扭打起来。其中没有宫廷权谋,阴谋诡计介入的余地。

  海兰面有疲色但不显得累,就是这个缘故吧。

  「圣女小姐替我们挥手喝采,也来得正是时候。那让在场每个人都知道,那是笑得出来的打架。」

  克里凡多面对缪里说道。我想这个野丫头应该没那么深谋远虑,不过那场架的确有可能打出怨气来。

  缪里被夸得心花怒放,高高挺起胸膛。

  「所以我啊,觉得十分有可能是教会听说了那场比赛而开始急了,所以派人过来。」

  话题接上了找我来的理由。

  「他说大公会议是吧?」

  即使支开了闲杂人等,我仍压低声音。

  海兰重叹一声,表情是不知所措。

  「我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觉得说不定是原本想趁王国内乱牟利的贵族在垂死挣扎。觉得王国的良心黎明枢机是个麻烦,所以假大陆之手排除障碍。」

  觉得有道理而点头时,克里凡多说:

  「不过我觉得应该答应才对。」

  海兰和克里凡多像是对此曾有争论。而缪里依然不懂话题核心的大公会议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我身边生闷气。于是我替她问起,也顺便确认我没误会。

  「那个人确定是说大公会议没错吧?」

  意见相左的两名王族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我清咳一声,小心架构言词为缪里解释,以免造成误解。

  「我想两位都很清楚,大公会议是教会中权威最高的会议,会议结果连教宗都非得遵从不可。如果我没记错,前次召开大约是八十年前,主题是与异教徒的战争。」

  教会组织虽是以教宗为顶点的金字塔结构,但仍有许多举世闻名的大神学家、领地大可敌国的大修道院、血缘与俗世掌权者密不可分的有力大主教等权威分散在外,并不是团结无间。

  存有异心、利害关系对立的人多得是,和俗世一样需要持续掌控。

  可是关于信仰的大问题,并不是战争赢家说了算。教会中的是非,必须根据圣经来决定。

  以和平方式执行此一原则的系统,即是大公会议。这会影响到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教会组织该遵行的方向,而且权威最高的教宗也不得违逆会议决定,所以很少召开。

  而那位可疑的旅人说,要请黎明枢机参加大公会议。

  这其中有几个大问题。

  「第一,教廷真的要召开大公会议吗?」

  「我觉得是真的。」

  克里凡多在胸前盘起粗壮的手臂,不服地说。

  「因为我和大哥联手了,王国坚若磐石。这样一来,教会将在这场纷争里真正地落于劣势,所以想用大公会议取得共识。」

  我也因为王国排除内忧,考虑缪里的建议周游大陆,所以明白克里凡多的意思。

  「我倒是很怀疑。召开大公会议,就等于教会把这场纷争正式认定为足以左右教会历史的大问题。而且大公会议真的就是会议,将给予世界各地的圣职人员正式发言的机会。音量会大到变得像百家争鸣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海兰说得有条不紊,可见是经过反覆考量的结果。稍停片刻后,她再补一句:

  「我不认为教宗敢打开这么可怕的盒子。」

  这是慎重为上的为政者观点吧。

  不将问题视为问题就没有问题,是掌权者的惯用伎俩。

  教会内部对这场纷争的看法不可能统一,所以等同教会黑暗面的教宗等首脑阶级,多半会认为召开大公会议是自掘坟墓。

  这想法我也能理解。

  「如果说两位的想法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话,那就是为什么要邀请我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懂。」

  我只是小有名气,连圣职人员都不是。

  存续千年的教会,邀请我参加或将影响千年之远的大公会议?有点难以想像。

  而且我还显然是教会的敌人。

  「对于这点,我觉得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克里凡多如此说道。

  「你是觉得这只会是坏事吧?」

  经克里凡多一问,海兰按着稍乱的金色浏海点了头。

  「我想这一定是陷阱,就算这场大公会议是神的意旨也一样。他们不必多费唇舌争论,只要把你引出来,在路上埋伏就够了。就算不埋伏,也能用口水把你淹死。想要功勋的,可不只是贵族而已。」

  大主教们将为了争功晋级,在辩论上刁难教会之敌黎明枢机,而不是为了是非。只要驳倒教会之敌抢下大功,就能扶摇直上。

  没继承权而过了不少苦日子的海兰,很清楚权力走廊就是这么回事吧。

  可是克里凡多对这样的想法不予苟同,觉得太负面了。

  缪里当然绷起了嘴,赌上自己的牙不让那种事发生。

  开口的是克里凡多。

  「的确,这十分有可能是教宗他们的陷阱。但就算如此,这件事意义重大,我认为应该接受。」

  统率众多贵族子弟的克里凡多很惯于演说的样子,彻底吸引听众的注意后继续说:

  「教会里应该也有不少企盼改革的人。听说教宗那边想召开大公会议以后,这些人也会用尽智慧来获得黎明枢机的协助吧?即使教宗那边准备偷袭,要是有情报泄漏出来,我们就能做好准备。」

  若是在不久之前,我还会觉得这是一厢情愿。

  但如今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希望净化教会内部,无惧于被人视为叛徒的人来到这里。认为对方里面也有同志,绝不是痴人说梦。

  由此说来,放弃这个机会等于是捻碎教会自净的幼苗。

  然而这两位王族各有道理,很难支持任何一方。

  「到头来,还是得先确认大公会议的真伪,不然都不用说了。」

  鲁•罗瓦大概是看双方意见都说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口。

  「我已经派急信请迦南阁下赶回来了。有了他的协助,我们应该能得到一些有力的情报。还可以帮我们看看地牢里的可疑人物究竟是不是真的使者,或请教廷里的同伴帮我们牵线。这毕竟是大公会议,不是说明天要办就办得成的。没必要急着下结论。」

  大公会议让海兰的表情好比威胁逼到眼前一样。我也赞成鲁•罗瓦的意见。

  「大公会议也把我吓了一跳,可是它在教会历史上是将近百年才会有一次的事,所以……」

  我边说边整理思绪,扫视海兰、克里凡多、鲁•罗瓦和缪里才说:

  「现在王国团结一心,无论是攻是守,都不能停下我们的手和脚步。散布圣经译本的计画上,现在是有些问题,但仍在进展。我们没必要太害怕大公会议,因为神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除缪里以外,每个人都慢慢点了头。

  还是难以加入话题而不太甘心的她没有用喉咙吼叫,而是用肚子大声抗议。

  「你喔……」

  被我一怨,缪里就把头甩一边去。

  这一幕让海兰放下紧张笑了笑,站起来说:

  「好几天没见了,来吃点好吃的吧。」

  见缪里对海兰堆出满面笑容,身旁的我不禁叹息。

  享受豪华午餐时,不停有邻近的有力人士听说王族在回宫路上来到这里休息而来拜会。

  他们几乎是村长或庄园管理人,有的还拜托他们仲裁土地纠纷。还有几个远离大城,孤立的小教堂人士战战兢兢地谒见。

  而每次海兰都端正坐姿,诚心应对。

  「哎呀,真服了你。」

  克里凡多用削尖的小树枝剔牙缝间的肉屑,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海兰。

  「叔叔,你不工作啊?」

  缪里现在啃的就是其中一位村长呈献的蜂巢,里头全是蜜。听她这么说,克里凡多尴尬地笑。

  「不小心绑走你哥哥的事,能请你息怒了吗?」

  已有些白发的鲁•罗瓦当然不介意缪里叫他叔叔,可是克里凡多仍有所排斥。

  有地位的人常会刻意蓄胡来营造威严,但克里凡多虽是王族,实际上还是跟缪里说的一样,是个外表看似大人的捣蛋鬼吧。

  「人家都把我当孤狼看。他们拜托的那些事,都会来到人面广,善于交涉的人底下。来求助于我的,大多是无处可去的人。」

  毕竟地位高并不等于民望高。

  然而克里凡多的坏名声,感觉大部分是来自旁人的误解就是了。

  「总之有好有坏啦。要是我坐上王位,王国恐怕连这个冬天都过不了。」

  这比喻逗得缪里咯咯笑。

  「不过我呢,就是因为跟这个认真但心里灰暗的妹妹,还有不得不板起一张铁面皮的大哥不一样,所以能陪你们追那种荒唐事。」

  克里凡多说完歪唇一笑时,午餐后出去透会儿气的鲁•罗瓦回来了。手上提着盐渍猪油和酒,大概是跟当地人买的。不是因为午餐不够吃,而是为了找点东西配荒唐话题。

  「我在鲁•罗瓦阁下的协助下,和大哥说了新大陆的事。找你们过来不只是为了大公会议,也是打算早点谈这件事。」

  缪里不只对甜食来者不拒,对盐和油脂也十分热爱,马上就拿了一片盐渍猪油。

  「可是大哥哥,诺德斯通爷爷去找国王请愿的时候,不是不被当一回事吗?」

  独自追寻新大陆的孤僻老贵族诺德斯通,曾为航向新大陆请求王宫拨款建立船队。

  结果为何,与他同行的羊之化身伊蕾妮雅已透过伊弗告诉我们了。

  「王储认真听过这荒唐事之后,大概是觉得不成体统吧,只好把他们赶走了。」

  克里凡多喝口酒,舔舔指头上的猪油。

  「不过呢,大哥其实知道新大陆的意义。无论是在能够吸引我们这些不满分子的注意力上,还是解决教会问题上,他都给出相当正面的评价。」

  「多亏于此,我在劳兹本打听起来也轻松多了。」

  用猪油润过嘴以后,鲁•罗瓦往我看来。

  「然而结果并不乐观,而且听说过新大陆的奇人,也顶多是在古帝国时期的故事里见过而已。」

  「这样一来,事情自然会往挖掘古帝国历史的方向走。」

  「大海另一边说不定有个谁也没见过的大陆这种事,已经近乎神话了。对教会来说,任何神话都是异教的故事,随着帝国毁灭,他们也把这些故事全当成了异端。」

  最后变成只会在喝酒时拿来闲扯的荒唐事。

  会相信的,只有少部分怪人异客,或是能够接触古帝国知识的炼金术师了。

  「事情如寇尔先生所见,如果要追寻新大陆,只能到教会权力所不及的地区寻找古帝国的书籍了。也就是要到沙漠地区去。」

  缪里像是把这当成寻宝冒险,听得眼睛发亮,鼻孔喷气。

  「听鲁•罗瓦阁下这么说之后,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这多得是愿意出国冒险的人。」

  在没有战争的和平时代,剑术与骑术再好也开拓不了成功之道。

  克里凡多王子底下就是挤满了这样的贵族子弟。而对于身边直点头的缪里,我只有叹息。

  「然后大公会议的事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克里凡多说得像天降甘霖,双手还向天高举,而鲁•罗瓦又接下去:

  「沙漠地区还保留着古帝国的知识。这话题或许能让我们非常心动,但这不是能差人去办的事。必须让有专门知识跟热情的人亲自走访才行。」

  「这位鲁•罗瓦阁下和我们那些人本来还在谈接下这重责大任,结果大公会议凭空冒出来,就先搁着了。」

  这大公会议实在太过诡异,不是能置之不理,跑去沙漠地区寻宝的事。

  「舍妹说得对,这大公会议有可能是希望王国内乱的贵族设下的诡计。因此,我这样的人留在王国里,对你们也有帮助。」

  克里凡多对贵族间复杂的争权夺利不屑一顾,似乎看不顺眼就会举剑杀过去。有这样的人协助,不肖之徒也不容易瞒天过海。

  克里凡多的粗犷印象并不是坏事,全看如何运用。

  「假如会议是真的,我留在寇尔先生身边也比较有帮助。」

  鲁•罗瓦是专卖贵重书籍的商人,顾客当然大多是有钱人。

  除了大贵族外,其中想必不乏领地广大的圣职人员。当我们陷入大公会议的风暴时,应该能替我们找个可靠的援手。

  「当然,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到沙漠去。」

  克里凡多看着我这边说,实际上是在告诫缪里吧。冒险让她兴奋得膝盖蹭来蹭去。说不定他真的很介意缪里叫他叔叔。

  「放心。对我来说,直接到沙漠地区去也有点太急了。」

  我将视线从瞪大眼睛的缪里移开,接着说:

  「我现在想的是,既然内乱已经解决,那我们应该在这场抗争中跨出新的一步,直接到大陆去。」

  这时缪里憋到受不了,终于插嘴了。

  「在大陆把事情都做完,然后到沙漠地区去不就好了!」

  说得像这样就有双倍冒险一样。

  「缪里你听好,我们现在连沙漠地区究竟有多远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现况迷蒙不清。别说去沙漠地区了,光是去大陆都要再三检讨才行。」

  我用手推开缪里吼噜噜叫的脸。鲁•罗瓦看得呵呵笑,回答:

  「不用急。等迦南先生回来,状况就会明朗很多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

  见缪里说得像要咬人一样,鲁•罗瓦更是捧腹大笑。接着像告诉她秘密咒语一样把脸凑过去说:

  「去沙漠地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事前要准备的东西可多着了,我们没时间等那么久。」

  缪里立刻瘪起了嘴,等他下一句话。鲁•罗瓦会这么善于应付小孩,或许是因为他也有颗赤子之心吧。

  「不只是粮食、装备和地图,还要跟去过沙漠的人探听旅途上的消息。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能替我们翻译沙漠地区语言的人。」

  「这样啊……也对。可是这全都能靠伊弗姊姊的人解决吧?」

  毫不怀疑伊弗会愿意协助,大概是因为她容易受人疼爱的少女特权。

  「鲁•罗瓦先生的意思,是需要看得懂沙漠地区专门书籍的人,或是能懂古帝国文字的人,是吗?」

  在眉头大皱,摆明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的缪里面前,我向鲁•罗瓦征求同意。

  「正是。毕竟我们要找的是古帝国时期的童话故事。」

  这个人不只要有愿意前往沙漠的勇气,还要懂当地语言,甚至精通古帝国文字,且具有专门知识,找得出新大陆等相关轶事的书籍。这世上究竟会有几个呢。

  「当然,也是可以把必须技能拆开,个别请人负责这样……」

  「可是这样队伍会很大,而且话传多了容易失真。」

  鲁•罗瓦对克里凡多点点头。

  「不过呢,说不定迦南先生会知道要上哪找这种人才。」

  在教廷迷宫般的书库里,说不定正好有人具有这种特异知识。

  识字的人少,懂专门知识的更少。再加上需与新大陆相关就更有限了,更何况还要懂得沙漠地区的语言和古帝国文字。

  「别担心。所谓『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嘛,寇尔先生。」

  是我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吗。

  鲁•罗瓦引用圣经,使我抬头苦笑。

  「讨厌!到底要怎样才能去沙漠地区啊!」

  几乎扑到长桌上的缪里,叫得比平时还要大声。

  将继承王位的大哥,与问题儿童次子的和解,似乎对王国的贵族社会造成不小的震撼。海兰和克里凡多都还得赶路,待谒见者告一段落便下令启程。

  看来宅邸里特别空荡不是因乡村特有的宽敞格局,而是准备随时启程的缘故。

  「可爱的人儿呀,想到我俩又要暂时分别,心里就像开了个洞似的。」

  海兰说着这般夸张的话拥抱缪里。那像是从宫廷诗人学来的台词,缪里嗤嗤笑着背出来。

  手放开以后,海兰的表情遗憾到极点,可见那段台词里的感情并不是演技好。而她像是知道恋恋不舍会连带影响缪里的心情,断然转向我说:

  「迦南阁下那边,留在大教堂的克拉克阁下会替我们联系。船是伊弗商行在安排,应该不必担心迦南阁下的安全。我也有请他只透过伊弗商行联络我了。」

  「知道了。和迦南先生谈过以后,我再通知您结果。」

  「麻烦了。」

  海兰向前来报告准备好启程的士兵应声后,又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忘了谈。那双耿直王族的蓝眼睛,注视着我和缪里。

  「那些求婚信,烧掉也没关系喔。」

  我不知道海兰有多认真,视线倒是坚定得很。

  往旁边一看,缪里人小鬼大地挺高了胸膛。

  「大哥哥的妒火很旺,可以烧得很干净喔。」

  (插图010)

  我是很想说自己哪里嫉妒了,可是说了也没用,于是作罢。

  「这样我就放心了。」

  海兰笑了笑,转头看看先动身的克里凡多一行,再看看我们。

  「你的话给了我不少勇气。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停下脚步。」

  我对眼神真挚的海兰颔首,她浅浅一笑,披上大衣示意启程。上马后,她的告别很简单,只是轻轻挥手而已。

  目送海兰一行离去时,缪里拍拍我的手。

  「……做什么?」

  「没~事~」

  她自己证明究竟是谁嫉妒谁之后,我也算出了口闷气。

  「我们也回去吧。现在还能在天黑以前回到修道院。」

  「咦~!不是回城里吗?鲁•罗瓦叔叔都回城了。」

  「要进城,也得先知会夏珑一声才行吧?你借的柴刀还没还呢。」

  缪里看看腰间,表情颇为无奈。

  「我看这是她的圈套吧。逼我们不得不回修道院,这样就能叫我们帮忙整理货物了。」

  「不会吧。」

  苦笑归苦笑,凭夏珑的机智倒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缪里老爱说夏珑的不是,但夏珑总是胜她一筹。

  「去沙漠地区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耶……」

  缪里念念有词地和我一起上马。

  「在工坊里忙的强,应该至少知道教廷所在的南方国家怎么走喔。」

  狼耳忽然跳出来,大概是人一下子走光而松懈了。

  「缪里,耳朵。」

  我戳戳她脑袋,她就猫咪洗脸似的把耳朵抚平。一副屁股痒的样子,是等不及想去沙漠地区了吧。

  「新的旅行……新的旅行!」

  「好好好。」

  「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脚步吗!」

  缪里坐在我拉缰绳的手之间,却好像随时会跑掉一样。

  领头的鲁•罗瓦像是听见了缪里的叫嚷,从背影都看得出在笑。

  「沙漠地区啊……大哥哥大哥哥,我那个地图里有画到吗?」

  「不太确定耶。」

  「爹娘他们应该没去过吧?」

  「这个嘛,大概吧。」

  「那那那这样的话……」

  回答着问不完的问题,在马背上晃到太阳开始往草原彼端坠落时,我们来到通往劳兹本跟修道院的岔路上,与鲁•罗瓦告别。

  缪里似乎也问累了,心不在焉地玩弄马鬃。忽然间,我觉得我和缪里好像很久没独处了。

  不禁想起她上午说的,「如果大哥哥说什么都要跟我单独旅行」那些话。

  「的确是挺不错的。」

  脱口而出的呢喃使她不解地回头看。

  背着西沉的夕阳,我们一步步往染成紫色的天空走去。

  我们的大陆周游之旅也是远在天边,而现在我先将这份不甘收在心里,不打算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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