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所有想要破坏的事物

  从特大号白色T恤露出来的右肩,比腿宽上好几倍的黑色篮球裤,里头则是黑色的坦克背心;一做旋转的动作,镜中的蓝色挑染就会画出圆弧形。我想鼓起干劲时,总会穿上这件练习服,它是高中时期交往、当时就读大学的前男友送我的。我并不是还对他有所眷恋,但他是个舞跳得很好、也非常有天分的人,所以我无法丢弃它。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这件衣服就变成了我的战袍。

  我看著寄物柜室里的镜子,检查自己的全身上下。好,万无一失。

  密闭的舞蹈教室顶多能容纳二十人左右,但里面却有二十五个人以上在练舞。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嵌在整面墙上的镜子因为水蒸气而有点雾雾的,地板也变得黏答答。我第一次看到湿答答的地板时觉得很恶心,但如今听到橡胶鞋底发出「啾、啾」的声音,反而觉得心情畅快。各楼层的教室,门上都贴著写了「千万别开窗户」几个字的纸。偶尔会有大学生说「好热,把窗户打开嘛〜」然后将手伸向窗户,每次我都会在心中啐道:死大学生,稍微动一动你的猪脑袋吧!要是打开窗户,声音跑出去,两边大楼的人一定会来抗议。

  今天的教室,是位在三楼、所有教室中最大的C教室。我一面扭开宝特瓶的瓶盖、一面爬上楼梯,一路上并没有听到音乐声,让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有早点来,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脱掉鞋子,在半个人也没有的教室角落摆好。老师来之后应该会仔细地做伸展,但在那之前,我想自己先做一轮。每一天我都在责备之前偷懒没做伸展的自己。

  高中毕业后、才过了一年多一点而已,但现在身体就已经无法变柔软了吗?

  「咦?」

  玻璃门忽然被推开,两个女生探头看著教室。我拔下耳朵上的耳机。

  「今天,是裕子老师的课吗?」

  「她停课。」

  我冷淡的语气,让站在后面的短发女生发出「呜哇〜」的叫声。

  「这里今天让学生练习。我想大厅里应该有张贴公告。」

  两人拖著语尾说「啊,抱歉〜」,然后关上了门。居然停课,也太扯了吧〜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中,

  穿插著说这句话的声音。

  我在哪里看过这两个人。重新戴上耳机,按下音乐播放器的播放纽,耳熟到令人想吐的音乐毫不客气地从双耳钻进脑中。她们应该是水准很高、也很有名的舞蹈圑体的二年级生。明明只是一群大学生,夏季和年底却会租借大型表演厅来进行公演。从去年开始,我三不五时会来上夜间课程,偶尔也会和她们上同一个时段的课。从她们的动作来看,应该在大学之前就在练舞;在舞团的同年级生当中,一定也是技高一筹吧。而且看得出来,她们不只会跳一种舞蹈,而是在挑战各种类型的舞蹈。我之前看过她们开玩笑似地在模仿机械舞(popping),但基础好像不太扎实。如果会跳机械舞,锁舞(Locking)就会跳得更加有力、快慢分明而帅气;而如果会跳爵士舞,身体的轴心就会很稳,能跳得更加优美。

  大二生,十九岁,同年纪。舞团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我对著镜子确认身体尚未记熟的舞蹈动作,

  背部开始冒汗。大厅里应该有张贴公告,她们实在用不著说那种话。她们两个人现在一定在置物区那里,因为停课而觉得不爽,同时口无遮拦地数落我的恶劣态度。

  对那些说自己「加入舞团了」的女生,我的态度总是冷淡到了极点;如果对方是跟我同年纪的人,我更是冷若冰霜。

  我按摩著脚拇趾的骨头部分。我的脚掌有点宽,如果不偶尔这样按摩,就会开始阵阵刺痛。

  自从到SquareSteps东京分校学舞之后,我一整天都在学习与舞蹈相关的事。这所学校除了各种舞蹈的实际技巧之外,还有像是国高中保健体育的课堂学习、发妆和声乐课程、讲师培育课程等等。只有通过考试入学的学生能上日间部的课程,但晚间和星期六、日则有对一般民众开放的课程。因为有许多在舞蹈界名声响亮的讲师在此任教,一大堆崇拜那些讲师的大学生和高中生,马上就挤爆了夜间课程。

  我以淑女跪坐的姿势,将脚跟压到腿的根部,仰著脸、让上半身向后倒下。已经看习惯了的白色天花板,面无表情地俯看著我。

  我跟那两个女生不同,我并不是在大学这个有保护伞保护的世界里、因为追求流行而来学舞的。这里的学生对那些来上开放课程的人,一定或多或少都抱持著这种想法。

  我伸展双腿,然后将上半身往前弯。手心摩擦著地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舞蹈教室的地板有点粗糙。

  比起其他人,我这种想法或许更根深柢固一点吧。我并不是为了上舞台表演之后的啤酒而跳舞,也不是为了和帅哥DJ混熟而去夜店。不过,说不定那两个女生也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跳舞。

  脚筋已经彻底伸直了,但是腹部没办法贴地。

  这里的学费高昂。光是上两年的课程,就要花费一笔远远超出想像的钱。我并不是跟一般人一样由大学考试进来的,而是校方以定额支付学费为条件让我入学,所以没有课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打工。但不管流再多的汗、不管多么疲惫不堪,我都不想跟那些连真正的喝酒方式都不晓得的大学生那样,随便用啤酒来滋润身体。

  教室的白色天花板,让我想起了打工处的休息室。就算没有啤酒、也没有钱赚,但只要去了那个白色的房间,我的心就会获得滋润。

  ——小遥今天也有班啊?我也要Pocky!

  一瞬间,回想起了那个声音。光只是这样,就差点让我从原本死命抓住的东西松开了手。无法继续往前弯曲的上半身传来的疼痛,将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再过二十分钟,就是课程开始的时间了。差不多有人会开始进来了。

  我停止伸展,换了一首曲子。我事先将老师上传至分享档案夹、下一次发表会要使用的曲子的MP3档,下载好放进播放器。老师分别准备了节奏放慢10%与20%的版本。我选了那首放慢20%的音乐档。

  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个身影甩动著有蓝色挑染的头发,于是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第一次看到这次的舞蹈动作时,背后渗出了大量有著不好的预感的冷汗。我喜欢跳的不是表演型态的舞,而是可以自由发挥的锁舞,对我来说,爵士舞的表演有太多我不熟悉的动作,于是反射性地认为那并不适合我。

  我的脚没办法抬得够高,也无法轴心稳定地转上好几圈。凭我目前的水准,顶多只能站上大约三百人的地下夜店,无法立足于地面上、放眼望去有几万名观众攒动的大型音乐舞台。但世人心目中对「靠跳舞吃饭的人」的印象,一定是后者。

  我必须成为后者。否则的话,我就会变得跟哥哥一样。

  我在放慢了的音乐中,确认自己的动作;站在教室正中央,从蓝球裤的右口袋延伸出来的耳机线,穿过了T恤。

  我试著从头到尾跳一遍。那个旋转一直在脑海里,但身体却施展不开。不是平常那样向左转,而是向右转;不是旋转一次,而是连续旋转。

  有佐旋转时,他的背脊就连一毫米也不会移动;身体就像木桩似地扎进地面,轴心纹风不动。

  —明天下课后,要在C教室决定发表会的站位。

  曲子从耳机流泻而出。老师昨天说过的话,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以三个人为一组,在大家面前跳指定的部分。我会用摄影机拍下来看,然后下周发表位置。

  老师指定的部分是所有人在曲子最后跳的齐舞(unison)。有四个八,也就是四个八拍。融合了古典芭蕾的基础动作与爵士嘻哈舞(jazz Hip-Hop)的高阶动作,感觉像是将所有适合舞台的华丽动作都浓缩在其中。假如所有人的动作够整齐划一,看起来一定会非常好看。

  没有人在看。我伸展著四肢跳舞。不在意任何人的视线,只看著镜中的自己。马上就是我不太擅长的连续旋转了。

  咔嚓

  耳边传来门打开的声音,身体顿时失去了力气。

  「……早。」

  有佐一瞬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我一手一脚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中,也应了一声「早」。无论时间早晚,跳舞的人一律都以「早」来打招呼。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好像在耍帅似的,实在很俗;但大家都这样说,所以我也只好改口跟著这么说了。

  我拿下耳机。不想被他发现我刚刚自己在练这首曲子。我在口袋里按下按钮,停止音乐。

  有佐没有把头发绑起来,以像是全身上下都不怎么用力、有点像暖身的动作,开始跳起最后齐舞的动作。这样看著他的动作,就能知道在有佐的身体里,有肉眼无法看见的、钢铁般的轴心,笔直地贯穿其中。

  我离开有佐身旁,靠著墙坐下来,然后把刚刚脱掉的鞋子拉到自己身边。我按摩著拇指的骨头,一想到它又要被鞋子给束缚起来,就开始感到阵阵刺痛。

  谁也不会看著我。一定是这样。没有人在意我练习的重点是什么、或是自认为不擅长的部分;但这么一来,我就会无法动作。我只会做自己擅长的事。只有在完全没有人的教室里,那短短的几分钟之间,我才能尽情练习自己不擅长的部分。

  有佐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靠近音响,说:「啊,在里面嘛」;确认音响里放著CD之后,便调小音量、按下播放纽。

  有佐才不会选那首速度放慢20%的音轨。

  简直像是受到音乐吸引似地,演出同一个曲目的成员陆陆续续地到了。「一听见音乐就猜是你来了!」、「你别再练啦!我也想跳正中间的位置啊!」众人一打开门,便对有佐这么大叫。

  我没有和有佐好好说过话。有佐这个人呢,无论是任何舞台,他都会被选为中间舞者。

  ——你是舞者吗?好厉害唷!而且头发挑染成蓝色,超〜帅〜气〜!我就一定不适合挑染成那样!耳畔响起翔多带著稚气的声音。看著镜子里的蓝色挑染,疼痛的脚拇趾似乎有点不那么痛了。

  ☆

  只有二楼右边最里面的房间,灯还亮著。除了一个人之外,好像全家人都睡了。从二楼窗帘缝隙里流泻出来的光线,传来一点人的气息,让我稍微感到安心。不然没有人在的家,总觉得有点可怕。

  我立起脚踏车的脚架,小心不要发出声音;从篮子里拿出装了沙拉的便利商店塑胶袋,背起背包。看看手表,发现巳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从学校到家柙,骑脚踏申要四十分钟。搭电审当然比较快,但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平常都骑脚踏车的话,会使双腿的肌肉变漂亮」,从那之后我就开始骑脚踏车了。如此一来还可以节省交通费,简直是一举两得。

  ——小遥,你都是骑脚踏车上下学呢。如果我也那么做的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很会跳舞呀?

  声音在耳中响起的瞬间,正想拿起脚踏车钥匙的手停止了动作。小椿用甜美的声音,甜美地说出的话。高中时听过的一些话,偶尔会这样轻易地扯住我的后腿。

  刚才跳了好几遍。最后齐舞的四个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愈想忘记,就愈是鲜明地想起那个失败的连续旋转。

  ——小遥,我还是希望旋转能更整齐划一。

  老师很温柔。

  ——还有,你脚抬得不够高。只有你一个人的角度太低了。伸展不可以偷懒喔,平常就要重视基本训练。

  因为温柔,所以讲评很长。

  ——齐舞就是要动作一致,看起来才会好看。这样下去的话,你可能会被换到不太显眼的位置。所有人当中,老师给我的讲评最长。

  三个人一组上去跳指定动作时,我跟有佐同一组。老师对有佐只说了「第二个八结束时,你的轴心晃了一下」,然后马上就转过来我这边。老师一定是为了要好好观察我,才让我和有佐一组。

  「小遥?」

  我回过神来。

  「你回来啦?」

  走进屋里、锁上内锁之后,我就停下脚步站在那儿。

  「我刚回来。」

  我赶忙松开布鞋的鞋带,不想被哥哥发现我刚才呆愣在这里。

  「洗完澡之后,要记得关掉热水器。爸妈都睡了。」

  「好。」

  我脱掉鞋子、抬头看了一眼,哥哥还站在那里。他的浏海、手脚、脖子都很长,肩膀很窄,身材瘦长。他到底都是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去学校,我都不太清楚。大学似乎跟高中不一样,并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固定的时间开始上课;尤其哥哥念的是美术大学,感觉上特别日夜颠倒。跳舞的人一定也是不遑多让的夜猫子,似冈为哥哥很少在房间开著大灯画画,简直就像夜晚不断持续著似的。

  哥哥大多在我起床的时间还在睡,而我回家的时间,他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前住餐厅吃晚餐时,我会吃掉他讨厌的香菇,他会替我吃掉我讨厌的茄子,感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我和哥哥曾经很要好。我很喜欢他的画,他则会称赞我舞跳得好。在国中与高中的世界里,我们两个人被人以一样的标准衡量著。

  「你还在练舞吗?」

  从高中开始,我就经常在舞蹈教室或车站练舞练到早上。直到现在父母仍不喜欢我那么做,但哥哥已经不再对此多说些什么。

  今天,哥哥的手掌也沾著颜料。

  「……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去练舞。」

  或许是察觉到我不太想说话,哥哥只说了一声「是喔」,便往厨房走去。

  昨天是蓝色的颜料。今天则是红色和褐色。有时候会闪烁著银色,而有时候是深沉的纯黑。哥哥的手上每天都有著不同的颜色。他展示在高中校园的那幅画是淡蓝色的,非常漂亮。

  我不想知道小椿和高中舞蹈社的社员们,会替现在的我冠上怎样的形容词。以高中生标准所衡量出的「了不起」,经常会在从高中毕业的瞬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其他形容词。

  高中时期觉得那么了不起的哥哥的画,如今会被人用怎样的形容词形容呢?当时,我们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不起」;像是擅长绘画、舞跳得好。觉得在千篇一侓、令人生厌的日常生活中,做著不一样的事的人就是「了不起」。然后要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会觉得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能力「了不起」,像是会读书、或者菜煮得好。

  我把包包丢在客厅的沙发k。拉开包包的拉炼,拿出手机。一段时间没有开机的手机,在骑脚踏车冋家的路上,断断续续收到了几封邮件。即使我告诉自己别去在意,但还是在心里数著次数。

  手机震动了两次。说不定是那家伙传来的邮件。

  我平常并不会跟翔多互传邮件,但他经常会忽然传给我邮件。有时是附上无聊照片、写著「Forever这家咖啡店倒了!」的邮件,有时是通知打工伙伴一起喝酒、写了「大二生聚餐啰〜」的邮件。虽然邮件里没有贴图或表情符号,但只要看著邮件,想像他以男生而言比较偏高的声音念著那些文字,就会让我稍稍打起精神。

  有两封新邮件。一封是从帐号乱七八糟的电邮地址传来的垃圾邮件;另一封则是「佐久间翔多」传来的。

  心情立刻「咻」地飘了起来。

  真是太危险了。我差点就马上回覆了。差点就心情雀跃地开始按著按钮。

  我必须要瞧不起翔多才行。我必须在几小时后,再回覆那种邮件。翔多眼中的「舞者小遥」,必须是更加忙碌、没什么闲工夫回邮件才行。

  我一看接收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七分。这样的话,就算我马上回覆,他应该也不会认为我是满心期待收到他的邮件。于是,我按了一下按纽。

  小遥,我跟你说!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

  ——小椿。

  翔多总是这么亲昵地叫她。

  就算我不是小椿的高中同学,翔多应该也会跟我变成好朋友吧。自从他知道我跟小椿是朋友之后,就经常对我说话。在那之前,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打工的休息室,他也完全不会对我说半句话。「哎呀,因为蓝色挑染真的很可怕嘛。」虽然翔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我这么说,但我并不知道他之前不跟我说话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据说翔多和小椿是大学同学。小椿和我则是高中同学。一眼就能看出来会遭到女生嫉妒的小椿,只有我跟她之间的关系还称得上是「朋友」。

  「对了。」

  耳边传来哥哥的声音,我「啪」地阖上手机。

  「刚刚,有朋友拜托我协助电影的拍摄。」

  哥哥|面喝著加了两块冰块的可尔必思,一面从厨房走出来。他调的可尔必思对我来说有点浓,必须要等到冰块全部溶化之后,才会变得刚刚好。

  「对方好像是R大学的人。」

  是翔多念的大学。我想著。

  「副导演戴著彩虹镜框、顶著一头超卷的卷发,外表看起来挺醒目的。」

  或许是洗过手了,原本沾在哥哥手掌上的鲜红色颜料,变成了粉红色。

  「对方说他想重视艺术性,但重点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觉得,电影就是要剧情有趣才行。」

  「什么?」

  溶化变圆的冰块撞上玻璃,发出「哐当」一声。

  「你想说什么吗?」

  哥哥一旦想说什么,就会开始绕著真正想说的事情打转。听他说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主题是另一回事,我从以前就对此感到不耐烦。

  哥哥从前经常替我调浓浓的可尔必思。我还记得自己会若无其事地摇晃玻璃杯,试图让冰块赶快溶化,然后听著哥哥说著他的梦想。当时的我大概还是国中生吧。哥哥说我想成为画家,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看我的画,我就想继续画下去。我点了点头,跟哥哥说:你可以的。然后用力地点著头说:我也一定会成为舞者。

  那天的可尔必思里头,只有梦想和哥哥永远不会溶化。

  「那部电影啊,是第一次有校外人上找我参与的作品。」

  是喔。我脱口而出。哥哥像是把心一横地开口说:

  「我的画,在比较大型的美术展中得了第一名,所以对方才会来找我。虽然是没钱的工作,但工作就是工作。」

  原来如此。我不感兴趣地附和著。哥哥不以为意地接著说:

  「画家就是要画当下最想面对的事物。我那样画的画,得了第一名。」

  听到「画家」这两个字时,我有一种彷佛全身血液混人了什么怪东西的感觉,浑身不对劲。

  「那幅画展示在大学一馆的底层架空处。」

  我想起展示在高中走廊上的哥哥的画。当时,我觉得它真是好美、好美。那幅画看起来像是一张只要带著它,就能到世上任何地方去的、世上独一无二的车票。

  「小遥,我希望你能看一看那幅画。」

  但在此同时,那也是无法回到原处的单程票。

  「说什么画家的,你又不是画家。你是学生。」

  其实我今天还是去练舞了。这么说完之后,我就准备起身离开;哥哥回了一句「是喔」,然后就直接回到房间里了。我将今天穿过的练习服丢进洗衣机,从自己房里的衣柜拿出新的练习服;冲过澡,吃著刚才在小七买的沙拉时,我想著要不要骑脚踏车去新宿。

  我想确认时间,于是打开了手机。萤幕上还显示著翔多传来的邮件。

  说不定哥哥在大学里,人家也会说他「了不起」。脱离了高中生的「了不起」之后,还有大学生的「了不起」在等著他的哥哥,搞不好非常不幸。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如果现在就前往新宿,大概快十二点半的时候会抵达。新宿车站西口附近的大楼在入夜后,会变成一面又一面的大镜子,每天晚上都有许多舞者在那里练舞。如果现在去的话,就能好好练习个够。在有佐和老师都不在的地方,练习个够。

  我飞快地用手机打字。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了,翔多和小椿的聚餐应该散会了吧。

  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练舞。

  传送。

  如今,会说我「了不起」的人,只有翔多一个。

  ☆

  小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班上的女生当作空气的呢?小椿从高一开始当青少年杂志的读者模特儿,在高中也算名人。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貌,以及符合外表的说话方式,随身物品、制服的穿法、广受男生喜爱,最重要的是那些刊载她的照片的杂志,让她有段时间在学校就像是偶像一样。但小椿并不会自以为是女王,行为举止就跟往常一样。这也提升了她的身价。

  不过,就像竹牌一张张倒下似地,小椿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改变态度。

  起因到底是什么呢?我跟小椿那一群人并不熟,所以不太清楚。即使会听到她们私底下很瞧不起小椿地骂她是「假惺惺、公车」,但表面上大家还是都把她当作偶像那样对待,让人感觉十分恶心。小椿很清楚自己偶像般的地位是被吹捧出来的,自己实际上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圈;不过,其他班级也有许多女生奉承小椿,所以小椿似乎不怎么觉得受伤,这点也让同班的女生们觉得很火大。

  因此,我只有待在教室里的时候,会崇拜小椿。

  我在班上原本就没有感情特别好的同性朋友。我经常跟各式各样的人玩在一起,像是舞蹈社的朋友、在舞蹈教室认识的别的学校的朋友、在夜店认识的大学生舞者等等,所以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跟班上话题没什么交集的同学交朋友。再说,我把头发挑染成蓝色,还用跟学姊借来的身分证在夜店跳舞跳到早上,然后直接来学校上课,班上的女生们好像因此有点怕我。

  好酷喔。小遥真了不起。

  我对班上的人总是保持著一定的距离,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小椿光是坐在我的旁边,就会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感情很好的样子。小椿总是不断夸奖我。无论是侧编的辫子、左右两耳数量不同的耳洞、塞满我的音乐播放器的詹姆士·布朗(注48)的音乐作品,她都左一句「好酷喔」,右一句「了不起」地夸个不停。我并没有对钦佩我、黏著我的小椿敞开心扉,但我确实不讨厌她。

  注48:James Brown,1933-2006,非裔美国歌手,有「灵魂乐教父」之称。

  翔多认为我跟小椿是朋友。不过,我跟小椿之间的关系其实称不上是朋友。小椿藉由待在我身边,脱离「一个人」的状态,而我则藉由被小椿钦佩,获得了「了不起的自己」。

  小椿什么事都会向我报告。像是今天拍摄时穿了这种衣服,你下次也买一件一样的嘛;昨天量体重,瘦了〇.六公斤喔;我男友,啊,我男友是男性杂志的读者模特儿,他好像在跟比我资深的模特儿互传邮件耶。无论是多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小椿都会一一向我报告。

  我一直认为,在狭小的教室中,自己是特别的。小椿置身于读者模特儿这个我不认识的世界,看在周边的人眼中,她或许是特别的,但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她没有付出任何努力。透过她跟我报告的那些内容,我一一确认著自己的特别。

  她只是凭著天生的可爱长相,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断努力、每天练舞,把头发挑染成蓝色,在深夜的夜店里获得了适合我的舞者地位,在教室里获得了一个人听音乐也不足为奇的地位。长相好看是天生的,也就是说,那是「天赋」;跟靠著「努力」磨炼舞蹈技巧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了不起」。

  在舞蹈社里头,我也比其他社员技高一筹。我擅长的是锁舞,经常跟他校的朋友和在夜店认识的舞者组队,报名深夜的尬舞活动。我跳的并不是以舞台魅力见长的舞蹈,而是以尬舞取胜的舞蹈;不是众人整齐划一的舞蹈,而是具有特色、发出声响的舞蹈。每周在各种夜店都会举办尬舞,像是单人尬舞、双人组、三人组、团体制、学生限定等等,种类五花八门。我报名参加每一个尬舞活动,突破预赛,挤进前十六强。比赛结果当天就会在自己眼前决定,结果则马上会透过口耳相传、或影片被上传到网路上传开。每次在各种比赛中留下成绩,就有愈来愈多的学妹崇拜我。

  ——以高中生的身分突破预赛,真了不起。遥学姊的比赛影片,被上传到YouTube了唷。我好喜欢这次预赛里的动作!好了不起,遥学姊真了不起,好像职业舞者一样喔,了不起。

  了不起。

  在高三生的升学谘询中,我告诉班导「我要念Square Steps东京分校」。那是一所培育专业舞者的专科学校。打算报考大学的班上女生,个个都把我的事当作话题。那个时候,光只是这样,内心深处就会沸腾冒泡。小椿和舞蹈社的学妹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了不起、真了不起,小遥/遥学姊一定会成为舞者。甚至还有学妹噙著泪对我说:我一定会追随学姊,我要去念Square steps!

  大家在一天里有多达九科的模拟考,我则研拟著面试和试镜的对策,即使是这样的时期,哥哥的画也依旧在校园里展示。自从哥哥得奖之后,美术社的学生的作品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大赛中得奖。

  哥哥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很常聊天。我会说舞蹈社的事,然后听哥哥说美术社的事。哥哥高中时是美术社的社长,他的大赛人选作品张贴在新校舍的楼梯旁,让我觉得与有荣焉。

  但不管经过多久,哥哥依然只是展示在学校墙上的一幅画。

  哥哥就和小椿一样,什么努力也没有付出。在他成为大学生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一点。他只是仰赖与生倶来的容貌和美感,以及再也不会进一步成长的「天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颜料把手弄脏而已。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画家这种职业真的存在吗?他有明确的目标吗?每天作画,又怎么样?现实生活中,有人会被那些画吸引住目光吗?每次在校园里看到哥哥的画,我都会不断对哥哥发出无声的质疑。

  我不要变成哥哥那样。

  那种眼睛看不见的天赋,我无法追上;但我要用眼睛看得见的努力,来赢得想要的事物。

  被Square Steps录取之后,我对自己立下了誓言。春天之后入学的新学校大厅里,贴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报。「本校三名学生录取东京迪士尼度假区舞者!」、「本校两名学生录取△△专属伴舞舞者(参与全国巡回表演)!」、「本校两名学生录取四季剧团!」从这里毕业的学生,以自己的双手,努力地将梦想化为工作。我一定也会是那样。一定。

  我才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表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鬼东西,才不会沉浸在那种自我满足的世界里;我才不会死巴著像是默默贴在楼梯旁、已经没有人看的画般的天赋不放。绝对不会。

  哥哥已经大了。因为重考过,所以现在大我两届。即使过了二十岁,他还是继续用颜料来把手弄脏。

  小椿靠著推甄进入了R大学。在全国的私立大学当中,那是所偏差值相当高的学校。老实说我觉得她书念得不怎样,所以很惊讶。

  直到最后小椿都还是一直称赞著我们兄妹。因为我没有那种天赋,所以好羡慕你们喔,真了不起。

  你们今后也要努力喔。我会替你们加油的。我们要当永远、永远的朋友喔。

  小椿或许也知道这件事。高中生的「了不起」.保存期限只有高中生活的这段时间。原本以我们的标准判断出来的「了不起」,在毕业后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因此,小椿并没有成为模特儿。她并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想靠当上模持儿来讨牛活的地步。小椿没有选择以模特儿的身分来成名,而是选择了成为比一般人可爱一点的知名女大学生。她很聪明。

  现在,小椿还是什么事都向我报告。像是终于把手机换成智慧型手机了,或者自己被传染了喜欢的人的口头禅,之类的。报告著一些在那个时候,我所瞧不起的事、看起来没有做任何努力的事、作为确认你很普通而我很特别的依据。

  但如今,都再也无法换来一句「了不起」了。

  曾经说要追随我去念SquareSteps的学妹,听说透过入学考试中心的考试成绩申请、录取了东京都内的私立大学,然后加入了音乐方面的活动社团。

  ☆

  我顺其自然地跟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的大学生交往了。高二那年夏天,一个私立大学舞蹈社的大二生,向在夜店活动中跳舞的我搭话。我们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一公升装的麦茶,要了两根长吸管一起喝。那一天,整个晚上都很闷热,我们两人汗流浃背地练舞;到了早上,我去他的公寓借浴室淋浴。在那个时候,大二生看起来就像是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似的;看起来就像是知道这世上所有事情的大人。

  假如当初选择上大学的话,我现在也会是大二生。

  夜里,寻求著练舞场所的舞者们,聚集在宽阔的新宿大楼。如果将四边全部连起来、化为一条直线,说不定有两百公尺左右。有人独自默默练舞,也有步调一致跳著舞的团体;以几十个人为单位、正在练习表演的都是大学生,但也有团体以课程的形式在练舞。这些人彼此互相礼让,调整各自的喇叭音量,在没有规则的情况下,维持著这个场所的平衡。

  深夜的新宿乍看之下有点乱七八糟的,但我觉得其实是乱中有序。看起来像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其中确实有著能让我们行走的道路;只有对这条路视而不见的大学生,才会喝得烂醉地躺在车站里。新宿的夜晚,其实并没有比我想像的更加光怪陆离。

  我换上新的练习服,充分伸展之后,开始基础练习:节奏训练和isolation。Isolation是指只动脖子、胸部等身体了部分的训练。从开始跳舞的那天起,就连一天我也不曾中断这个练习。

  没有人会去注意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每个人都看著镜子里自己的身影。所以,这个深夜的空间感觉起来很舒服。

  我映在玻璃上的身影,跟高中时没有太大改变。顶多是头发稍微长长了一些,还有耳洞变多了而已。无论是蓝色的挑染和大size的练习服,都跟当时一模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播放老师指定的曲+。穿过衣服内的耳机线,轻轻搔著肚脐一带的皮肤。最后的齐舞,四个八。高中的时候,只要跳舞就能抛开一切。无论是因为那个读大学的前男友劈腿、于是和他分手的时候,或是舞蹈社参加校庆的舞台服装因为太过曝露而引发问题的时候;只要播放喜欢的曲子跳舞,那些事就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了。在那个时候,我以为所谓的「未来」还在无法看见的地方,也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将不再是舞蹈社的社长。

  我的身影,浮现在深夜的新宿之中。

  明明玻璃上只映著我的影子,但我却看见身旁的有佐。而老师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和有佐的舞。哥哥则将我们的样子,完整地描绘在画布上。

  Square Steps是两年制的学校。那间舞动著色彩缤纷的练习服和鞋子的舞蹈教室,将不会再守护著即将二十岁的我。

  翔多总是叫我「小遥」。每当他这么叫我,我总觉得自己不是总是跳最后一排左边位置的「遥」,而是另一个人。霎时,泫然欲泣。

  我用毛巾擦汗,把拔下的耳机挂在脖子上。

  这个地方的缺点是厕所很远。只有一段距离外的便利商店或麦当劳才有厕所,而且那里总是有人正在使用,必须要等;所以如果等到快憋不住才去,就会憋得相当辛苦。

  解决完上厕所的事之后,我顺便买了饮料,然后走回去练舞。我练舞的地点,是大楼四边当中离便利商店最远的那一边,所以得绕建筑物一圈才能回到那里。我在走回去的半路上,停下了脚步。

  是有佐。

  去便利商店的时候,我走的是反方向,所以没有看到他。他一个人在练舞。总觉得背上的汗迅速地乾了。

  在深夜的新宿,彷佛只有那里打上了聚光灯。

  有佐一个人默默练习著同一个部分。从喇叭里传出的音乐,果然是发表会要跳的曲子最后的部分。最后的齐舞。有佐注视著映在玻璃中的自己,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反覆跳同一个地方。跳了又倒带,再跳再倒带。擦拭汗水、喝饮料、继续跳。

  ——第二个八结束时,你的轴心晃了一下。

  有佐认真地接受了老师今天在课堂上,对他讲的唯一一句话。他反覆地跳著那个部分,直到身体的轴心不再晃动为止。因为既然站在中间的位置,就必须笔直地伫立于表演的中心点、舞台的正中央。他没有察觉到我正在附近看著他。完全没有察觉。

  有佐身上穿的衣服跟刚才上课时一样。下课后他就直接来这里了。他没有像我那样先回家一趟,没有吃沙拉,也没有换衣服。老师的一句话,就让他来到了这里。

  ——听说有佐录取了迪士尼的表演舞者!

  班上同学在女生厕所的镜^前而,尖声叫道。当时,我在隔间里。

  ——我有看到,大厅里有贴公告_。有佐果然不同凡响,录取率不晓得多少耶,真是太强了!

  卷动著卫生纸,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他跟米奇跳舞了耶,好厉害、好厉害。她们嘴上虽然记样说,但话中还带有别种意思,那种语气化为锐利的形状,刺向我的耳膜。

  ——对了,爵士舞那班有个不认识的女生,头发挑染成蓝色的那个。她是谁啊?

  我不禁停下手边的动作。原本发出「喀啦」声的卫生纸,也沉默了下来。

  ——她叫遥吧?我也很好奇,所以看了一下名簿。我知道这个人喔,她在高中时赢过尬舞,有点名气。

  ——尬舞?

  反问的人轻轻笑了起来。

  ——她好像一〜直只跳硬梆梆的锁舞。但是那么一来,就无法成为表演舞者或伴舞舞者了吧?所以啊,她好像终于开始上爵士舞和古典芭蕾的课程了。老师说,或许太晚建议她了。

  ——哎呀,一整个太晚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卫生纸卷动的声音。卫生纸用完了,只剩下纯白的芯,在银色的卫生纸架中停了下来。

  在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有佐跳著舞。他跳舞的声音,只有我的耳朵听得见。

  有佐面前有几千、几万人。今后他也会在那样的舞台上继续跳下去。

  小椿一面继续当著读者模特儿,一面念著知名的大学。哥哥在美术展中得奖,学生电影的制作团队邀请他参加拍摄。有佐获得了在所有人憧憬的梦想国度中,持续跳舞的未来。

  刚才在便利商店买的饮料,重得差点从手里滑落。

  手机震动。是新邮件。

  我希望是翔多传来的邮件。

  我把手伸进口袋,用力地握住手机,像是要让它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似地,用力握著。

  翔多,救救我。

  说我很了不起。像平常一样笑著说:舞者耶,真是酷毙了,蓝色的挑染不适合我啦。

  ☆

  后脑勺那里突然一痛。心中升起的暖意盖过了那股疼痛,何我故意语气冰冷地说: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你会对我做这种事。说完,我「啪」一声阖上了杂志。其实不管我翻开哪一页,报导的内容都没有进入脑中。我满脑子只想著:今天打工和翔多是同一个时段,那他什么时候—会进入休息室?

  「笨蛋,小遥是河马!」

  今天也晒得一身古铜色的翔多,笑得很开心。他又跟朋友去踢五人制足球了吧。

  「……你在讲什么?」

  「你倒著念看看!」

  笨蛋,小遥是河马。笨蛋,小遥是河马(注49)。我冷著脸说「你惹毛了老娘两次」,翔多则「哇哈哈哈哈」地挺起单薄的胸膛示威。吼〜无聊。我说著,然后喝下无糖的罐装咖啡。其实,我并不喜欢无糖,但有次翔多曾说「你喝黑咖啡啊?酷〜」,我一直都记得那句话。

  「喂〜喂〜小遥。」翔多很愉快似地不断拍打桌子。「干嘛啦!」他今天也用发蜡将褐色的短发抓成了刺猬头,完全露出来的额头窄窄的。我觉得翔多浏海的发线,看起来非常可爱。

  「我觉得啊,比起愉快的时刻,引颈期盼的时候还更觉得幸福,你说对不对?」

  明明是难得的打工休息时间,翔多却和平常一样活力充沛。不过,他今天比平常更加有活力。跟小

  注49:原文为「马鹿、ハルはカバ!」,发音为ba ka ha ru wa ka ba,从头念和倒著念都一样,所以这里念了两次。

  椿喝酒有那么开心吗?我这么想著,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黏稠地从胸口深处流了出来。

  「……噢,嗯,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他好像总是马上就把真正的心情写在脸上。「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我像在哄小孩那样露出笑容。尽管如此,肋骨内侧还是阵阵刺痛。我为了避免被他发现,随口说起无关紧要的事。

  「你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可别吓一跳唷。」「咦?她没化妆的样子跟平常差那么多吗?」

  「就是因为一点也没变,所以才吓人啊。」

  「会变成超级丑八怪」这种谎话,我也说不出口。

  「我换了睫毛膏」,或「我找到了便宜又好用的化妆水」,小椿就连这种事都会向我报苫。我心里一直想著「你不化妆也够可爱了」,但一次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邮件也是诸如此类的报告就好了。

  「……对了。」

  一想到「得说点什么才行」,便不禁一用力、咬断了衔在嘴里的Pocky。

  「翔多,你读的大学是不是很流行拍学生电影啊?」

  我跟翔多共通的话题只有小椿,所以两人独处时,只能聊小椿的话题。「是满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朋友当中也有人在拍。」你问这种事干嘛?翔多眨了眨双眼皮,这么问我。

  我拚命想著有没有其他的共通点,结果浮现在脑海的是哥哥的话题。

  「我哥啊,读美术大学三年级,他说他参加了你们大学的电影拍摄。」

  Pocky的巧克力在口中全部融化。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不想聊这种事。

  「咦?你说的那部电影……副导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镜框?」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我像平常一样冷淡地回应,但总觉得哥哥好像说过那种事。我真的很敷衍地在听哥哥说话。我想著。

  「不过,听说有个人顶著一头爆炸头卷发。」

  我哥好像有这么说过啦。我这么补上一句之后,翔多稍微敛起了贼笑。该不会是他认识的人吧。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总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

  我跟翔多说这种事,到底希望他说什么呢?

  「我哥说,那电影超级无聊的。」

  你们大学的学生明明就脑筋很好〜嗯,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想得太多、脑筋秀逗了吧?我一面这么说著,却一面想要否定现在说的话。我并不是想瞧不起翔多念的大学。我拿起另一根Pocky,问他:

  「要不要吃?」然后递了过去。翔多摇了摇头。

  干嘛不接呢。如果你不像平常一样咧著嘴笑,我就会停不下来。

  「但我哥很高兴,因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参与电影拍摄。」

  太甜的巧克力的余味,被我并不怎么喜欢的黑咖啡冲掉了。

  「但我觉得,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只有苦味还留在口中,让我皱起了脸。

  「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要成为迪士尼的表演舞者,必须从好几百人的海选中脱颗而出。哥哥又是以怎样的画,在怎样的美术展中获得了第一名呢?今后也会有校外的制作团队邀他参与电影拍摄吗?

  我今后会怎么生活下去呢?

  「明明没有亲眼看过却说那种话,这样不好吧。」

  不曾听过的低沉嗓音,让我觉得被人一把揪住领子。

  「如果实际看了那部电影,说不定你会觉得非常有趣喔?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知道吧。」

  这么说完之后,翔多的语调马上提升了一个八度。

  「再给我一根pocky!」

  我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翔多的手掌上摩擦。「你够了喔!」他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让我稍微感到安心。

  我放心了。我期待和翔多这样嬉闹的时光,能够持续到最后一刻。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吗?」

  翔多衔著Pocky的尾端,点头如捣蒜。

  「是喔。」

  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半夜在有佐身后收到的邮件,是小椿传来的。

  小遥,你好吗?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跟前男友分手了?我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下次也介绍给你认识。他跟我之前的男友不同类型,你可能会吓,大跳喔。他是很奇特的那种类型〜我又找到了,家好喝的咖啡店,改天去吃个饭吧!

  我希望翔多能一直笑著。我希望他能一直追求著小椿,而我只要从他背后,看著这样的他就够了。这么一来,翔多不会受伤,而我也能跟他当朋友。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我背对著翔多,这么说著。我以为他会马上顶我一句「为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希望他能一直笑著。我不希望他受伤。我希望他永远左一句「小椿」,右一句「小椿」地依赖我这个狗头军师。我走出休息室,以为翔多也会一起走出来,但背后的门阖上之后就没有再打开。

  我原本打算和平常一样愉快地聊天,然后将那段时光累积在心中,明天起继续努力。

  有些事,要自己亲眼看过之后才会明白。我这么想著。

  没有换了的练习服。反覆跳著最后齐舞的一小部分。有佐被选为中间舞者的理由。此后他也能够一直在许多人面前跳舞的理由。

  自己亲眼看过之后,于是明白了的事。

  明天,就要公布发表会的位置了。

  ☆

  要不要举办誓师人会?有佐举起了戴著手环的右手。所有人都差不多换好衣服的置物区,忽然间喧哗了起来。等一下去美式餐厅坐一下怎么样?有佐说著,取下原本绑著一头长发的橡皮圈。有人大声说「啊〜,我想喝酒」,另一个人则安抚他「发表会结束后,再喝酒喝到早上」。有几个人开始用手机查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有佐则点著人头,准备打电话到附近的jonathan's订位。

  「啊,抱歉。」

  我开口说话的同时,比平常大声地关上置物柜。

  「……我今天有点事。」

  抱歉,再见。我一面说一面拨开人群,试图离开置物区。每当我跨过别人的包包,就觉得有人对我投来责备的视线,背后痒得要命。

  当我握住冰冷的门把时,有佐「喂」了声。

  「下次要到新宿练舞时也叫我一声。我陪你去。」

  银色的门把因为我的手汗而起了白色的雾气。

  「我们大家要一起携手打造一场好表演。说不定我们会收到各种批评和指教,但如果是没有现场看过舞台表演的家伙,就随便他们去说。只是,我们一定要让来看的人,觉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我听著身后的有佐如此呼吁大家的声音,然后打开了置物区的门。

  我踩著脚踏车。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所以大学也关门了吧。不过,要是不小心在白天去、偶然碰个正著,就糟透了。不久前翔多说过,他们一群人在半夜溜进大学玩捉迷藏;所以就算是晚上,要进入校内应该也不怎么困难吧。虽然也许会进不去,但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应该进去了也不要紧。

  公布的结果,我的位置是最后一排的左边。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一公布的时候,我还是用力收紧抱著膝盖的双手手臂。除了最后齐舞的位置之外,所有位置也依照今天公布的位置为准来决定。老师第一个公布的是有佐的位置,最后公布的则是我的位置。

  我踩著脚踏车。从座垫上站了起来,像是要划开迎面而来的风。

  我用手机查过美术大学的所在地。位在比想像中交通工具更不容易到达的地方。

  我没有回小椿的邮件。在邮件的最后,她每次都会以「改天去吃个饭吧」来作结尾,但其实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一次也没见过面。尽管如此,小椿还是会传邮件给我。在我从当时的「了不起」不断走下坡的过程中,小椿仍跟当时一样,向我报告著普通的日常生活。那种日常生活中有翔多,有著能再当两年以上学生的时间,那些都是我无法获得的事物。

  我踩著脚踏车。身体向前倾地用力踩著。

  我无法选择成为一般的女大学生。如果我有勇气选择变得一般,或许我就能变得和小椿一样。哥哥说看不太懂的电影的制作团队里的人,还有有佐,一定也是一样。

  不过,这之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我只是无法选择变得一般,所以待在现在的学校;有佐则是因为选择变得特别,所以才待在现在的学校。

  我来到两侧生长著茂密树木的大马路上。脚踏车的车灯只照亮了眼前一小块地方。正前方出现了一扇气派的大门。

  ——如果是没有现场看过舞台表演的家伙,就随便他们去说。只是,我们一定要让来看的人,觉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小遥,我希望你能看一看那幅画。

  有些事,要自己亲眼看过之后才会明白。我这么想著。

  我把脚踏车停在大门附近,锁好之后,将钥匙放入口袋。我确认四处无人后,便爬上大门、跳了进去。著地时发出「哒」的一声,响彻了大学校园,感觉有点畅快。

  每一栋建筑物都黑漆漆的。建地内有几个像街灯的东西,我凭著它的光线向前走。从大门那里稍稍走了一会,有栋一楼部分是开放空间的大型建筑物。这里就是底层架空处。这里就是一馆。

  哥哥确实是说,画展示在一馆的底层架空处。

  我走进一片漆黒的底层架空处,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过去的我在那里。

  在我视线高度的地方,过去的我跳著舞。被画框包围著的舞台上,在许多人的注视、与五颜六色的聚光灯下跳著舞。

  沉溺在充斥自己四周的「了不起」之中,除了成为舞者之外无法勾勒出其他梦想的,过去的我。

  哥哥为什么要画过去的我呢?为什么希望我看这幅画呢?现在的我,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我在聚光灯打不到、观众的目光无法触及的最后一排左边,拚命抬高无法抬得更高的脚,摇摇晃晃地旋转、跳舞。为了活下去、为了站上位于地面的大舞台,拼命跳著不擅长的舞。

  画框旁贴著写了哥哥的名字,以及那幅画的题目的奖状。

  她的将来

  画的名称以漂亮的字迹写著。

  我把手搭在画框上,小心地从墙上拿下那幅画。「哐当」一声,响彻了四周,但反正完全没有人,所以我并不在意。

  我寂寞、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为什么要发誓,希望自己不要变得像哥哥那样呢?那是因为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颜料把手弄脏的哥哥,看起来并不像在努力。因为我一直以为,只有弄脏手掌的颜料颜色变了,但哥哥却毫无改变;而我不像哥哥一样,依赖著看不见的天赋。因为我发誓,我要以眼睛看得到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但其实我是知道的。从像这样来看画的好久、好久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在舞蹈教室或新宿跳舞跳到早上的自己,只是看起来像是在努力而已。

  我从画框中取出画。像这样拿在手中,感觉好沉、好重。

  手稍稍用力。

  画被划破的声音,宛如枪声般响彻了整个底层架空处。

  在别人眼前这么展示著自己,让我感到非常羞耻、非常落寞、也非常悲伤,完全无法忍受。我无法像这样跳舞。其实我并没有在做什么能获得这种将来的努力。我不希望连哥哥都在撒谎,不希望连哥哥都避免去看真正的我。

  口中彷佛尝到了哥哥调的可尔必思,浓郁的味道。

  我始终都在对翔多、哥哥,以及舞蹈社的学妹们撒谎。说自己是特别的,舍弃了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心一意地朝著成为舞者这个梦想迈进。但其实,那样子的我根本就不存在。

  展示在高中走廊上的哥哥的画,脱离了日常生活,看起来像是一张能去世上任何地方的车票;它让我觉得,如果有这种天赋,无论去了世上的任何地方,都能活下去。

  现在的我,无法收下这种描绘著比梦想更遥远的未来的单程票。

  我希望哥哥能描绘真正的我的身影。希望哥哥能不要逃避,看著在舞台最后一排左边,拚命跟上众人动作的我的身影。而我也不会逃避,会好好注视著哥哥。我也会正视哥哥,所以求求你,正视我。我小小声地脱口而出。七零八落的我在脚下被风吹起,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用力抓紧其中一片。虽然手机的光线消失了,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我还是一直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我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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