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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话 女主角。搬家与遥远的月亮。十几岁的梦想,三天就变卦——秋月翔太

  「我说啊,小时候的梦想通常三天就会变卦了吧?」喝了一大口甜过头的餐厅特选白酒,我没多想就说出了这句话,后来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冲。惨了,我喝醉了。却又忍不住喝了一口,因为我莫名觉得口渴。

  「阿翔,你这句话——」梨花停下了手中的刀子瞪着我。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当初我也曾经着迷于这双炯炯眸子,却一点也不想被这双美眸狠瞪。

  「意思是我还是个小孩吗?或是要我好好找份工作?」

  「不是,我是指对一般来说,往往不会那么执着……我这是苦口婆心。」

  「是吗……?」梨花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视线看着下方继续切着鲈鱼,一边嘀咕着:「二十六岁的人讲什么苦口婆心?」

  一边用叉子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接着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低头啜饮一小口白酒,再继续吃鲈鱼。我也把鱼肉混着西洋菜一起吃下去,趁着推眼镜时偷瞧梨花。她沾着橄榄油的嘴唇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娇媚,纤纤玉指撕着面包,优雅地沾着鲈鱼酱汁,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再喝下白酒。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娴熟,看得我如痴如醉,同时也感觉到靠近自己胸口心脏附近,肋骨里那一块柔软的部份正在闷痛着,仿佛被谁悄悄握住般。

  这么说来,一开始就是这样。不管是去餐厅、演唱会或宾馆,梨花到哪里都显得熟门熟路。至于我,在认识梨花之前,根本没接触过这些事。例如,原来吃法国菜或意大利菜,可以用面包沾盘子里的酱汁吃。我用手指稍微松开领带,忍不住怀疑,她还是个大学生,到底是谁教会她这些用餐礼仪的?我不自觉想起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搞不好是年纪比我大的男人,会是大她六岁的前男友吗?也可能是梨花打工地方的客人吧?或是剧团导演之类的中年人?是在和我交往之前,还是之后?

  「可是不执着的话,要怎么实现梦想呢?」在我切主餐的小牛肉时,她突然问道。我愣了一会儿,才听懂她是在接续刚才的话题。

  「我不是说放弃,只是听你所说的,觉得你似乎过得很痛苦。又要打工又要上课,很辛苦。你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原本是因为喜欢才开始演戏,现在却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似乎有点本末倒置。」我弄不清楚自己这番话是有意数落梨花或是想打圆场。

  服务生走过来替梨花倒红酒,也替我倒了一杯。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杯口沾满油脂,而梨花的杯缘却依旧保持干干净净。是因为我们的用餐习惯不同?我故意喝了一大口酒,试图掩饰一丝羞愧,只好微笑说:「别太勉强自己。不管做什么事,若不开心的话也坚持不下去吧?」

  「关于舞台表演……」面无表情的梨花,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红酒,顺势将肉吞下去,接着说道:「我们导演之前说过,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得开心或借由演戏得到幸福。我了解他的心情。我当然也想靠演员的工作维生,但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先参与自己能够认同的戏剧演出,找到属于自己的表演方式。如果不逼自己,这些梦想肯定没办法实现。我们剧团每个人都抱持同样的想法。」

  自己能够认同的戏剧演出、属于自己的表演方式、我们剧团、我们导演——抓住我胸口那块肉的那个人,猛然收紧了他的手。再醉一点是不是就能减轻这讨厌的疼痛?我喝下杯里的酒,不习惯的苦涩残留在舌头,心想,真想喝烧酎。接着又灌了一口酒,却还是觉得很口渴。

  「看来你们感情真好,也都很努力。」我忍不住直接挖苦,说完便由衷感到难过。今天这情况是无法挽回了。

  果不其然梨花瞪着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是你先挑起的吧?」

  「我哪有?你别再找碴了可以吗?」

  「找碴的人是你吧?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你却……」

  净说着我不懂的事。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只好再喝一口红酒。我已经没有心情继续了,后头还有甜点该怎么办?不管吃或不吃,还是得支付整份套餐的费用。

  「『却』什么?阿翔,你有话就直说啊!」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怎么可能?你从刚才就频频语带讽刺。既然我们要住在一起,就不要有误会。我一直很期待今天能和你见面的。」

  既然这样,就把注意力摆在我身上啊!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硬着头皮提早溜出公司啊!这家店是我找的、我预约的,也是我买单的。为了维系和你的感情,我付出多少心力?我也想露出脆弱的一面,向眼前这位小我四岁、美丽高傲的女大学生倾诉一切。

  就在我死命压抑自己的冲动之时,嘴巴竟不听使唤地说出:「我只是觉得一边追逐梦想,一边花别人的钱吃饭,还真不错呢!」

  ——啊啊。我在心里绝望地叹气,我居然把最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了。原本以为梨花会哭出来或气得走人,但她却只是无声轻叹,视线看向下方,把小牛肉切得细细小小的,一口接一口默默吃着,仿佛在不停责备着我。我无计可施,只好继续喝着只有苦味的红酒。我很清楚不是她要求我预约高档餐厅的,她也没说过讨厌居酒屋。是我想要强调自己是社会人士,是我自己要来高级的餐厅,是我每次都坚持付帐。我的口渴怎么样也解不了。

  我与寺本梨花相识在两年前。同事田边问我有没有兴趣帮忙买一张戏票,我没有多想就付了两千八百日圆。我对舞台剧没什么兴趣,应该只是因为我当时有空。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戏票上印的地点是下北泽的某处。我走下混居大楼的狭窄楼梯时,还担心这种地方真的有剧场吗?让冷漠的验票人员撕掉戏票一角,走进了会场后,才发现那是一个教室大小的昏暗空间,阶梯式的观众席一个挨一个,摆了大约三十张坐垫,我就这样和一群陌生人肩靠肩,看了两个小时的演出。不知道是我不懂舞台剧,还是他们演得太烂,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出戏好看,简直无聊得要命。

  剧情讲述属于「迷惘的世代(*注3: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长大,对于社会乱象感到幻灭而迷失人生方向的青年。)」的高中生们,认为这个社会不合理,于是把自己关在教室里。我由衷感到讶异,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无趣的故事!不过,我倒是对年轻的女主角印象深刻。真是个美女!胸部大、腿又长。我刚开始只是带着色心,打算看正妹看够本,到最后眼睛已经离不开她在舞台上跑来跑去的娇小身影。这小女生瘦得令人捏把冷汗的身体里充满活力,动作已经称不上优雅,完全是乱动乱跳、不顾形象。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诉田边,他便贴心替我安排与女主角聚餐。

  「说是女演员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不过,她也只是个想当演员的普通大学生而已。我也没见过她。哎,就是常见的那种类型。」午休时间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吃饭时,田边一面吃着星鳗天麸罗一面说着。

  我猜想,田边的女朋友大概是那个女大生的学姊或是之类的关系,才会辗转找上我买戏票。于是,我们四人在涩谷的居酒屋包厢里聚餐,我和田边、田边的女朋友,以及立志当演员的女孩。记得当时我还烦恼着该不该穿西装外套去,季节应该是夏季的尾声吧。这家有点时尚的居酒屋,把当季海鲜摆在竹编容器里任君挑选。我们在这种地方聚餐,实际上可谓之联谊。但是,当寺本梨花以T恤配热裤、楔型凉鞋这般毫不矫饰的打扮现身时,自己莫名松了一口气。

  「我叫寺本梨花,大阪人,去年来到东京,现在就读大二,也是剧团演员。非常感谢大家前几天特地来看我的表演,献丑了!」她用带着些许口音的语调活泼地介绍完自己,随即有礼貌地一鞠躬。

  我对梨花颇有好感,于是主动约了第二次的见面。两人单独吃饭,并且在当天约定第三次的约会。不超过一个月时间,我们对彼此的称呼已经从「寺本小姐」发展到「梨花」,从「秋月先生」进展到「阿翔」了。等到街头的空气逐渐转为干爽、行道树的叶子开始变色、梨花也穿上海军短大衣时,我们很自然地成了一对情侣。

  我们虽然成了情侣,问我是不是从此幸福快乐,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梨花坚定的眼神和柔软的身体令我着迷,但是和她在一起,也让我经常必须面对过去不以为意的自卑。

  刚开始我以为她隶属的剧团,不过是规模较大的国中生才艺表演,没想到那是个正式的组织,每个人都以成为专业演员为目标,不但一年有两次公演,而且有最低的售票门槛,每月还会在网路上发布一次排练影片。听说剧团团长兼导演的男人,甚至还写过深夜电视剧和广播剧的剧本。

  至于梨花,她有时会去其他剧团客串演出,也当过独立制片和广告的临时演员,偶尔还充当模特儿供人拍照。即使我过去不曾看过她的任何一部作品,即使她的照片只刊登在都市情报志,介绍个人商店的报导里,即使真如田边所说的,梨花是「常见的那种类型」;但梨花所处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如假包换的「艺能圈」。她才二十出头,却比已经踏入社会的我接触过更多人、累积了更多经验。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像我这种大学毕业后便成为业务的平凡人,她是我从来不曾遇见的类型。每当梨花兴奋地告诉我今天拍片的情况,我就觉得内心隐隐作痛。那是混杂着嫉妒、自卑、占有欲,以及自尊心的复杂痛楚。

  「我回来了。」我喃喃地说着,打开位在旧社区的住家大门。

  吃完饭后,我带着醉意和尴尬把梨花送到东西线电车的月台上,自己则走到JR车站搭电车回家。在总武线车厢上,看到我们公司主打的智慧型手机广告,反而更加郁闷了。广告上的足球选手,露出一口白到不自然的牙齿,摆出愚蠢的假笑,介绍最新款的手机。在电车里摇晃了约三十分钟,来到距离我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又花十五分钟走向合宜住宅,爬上通往四楼的楼梯,此时醉意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喃喃自语:「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刚开始我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受够了什么,但愈是碎念,模糊的情绪也愈来愈清晰。总之,我已经受够了自己嫉妒着剧团不曾谋面的中年成员,也受够了总得装出一副成熟明理的大人模样,更受够了为了约会而被课长盯上,仍要硬着头皮准时离开公司的自己。

  「回来啦。」厨房里传来老妈的声音。

  我脱下西装换上T恤,洗了手和脸之后来到厨房,老妈正独自坐在桌前喝着烧酎。这时才发觉,我们母子俩好久没碰到面了。

  「回来啦。」老妈再次轻声说。

  「嗯。」我回应的声音听起来僵硬。

  尽管不想再喝了,却又觉得手里好像少了点什么,还是打开了冰箱门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在老妈的对面坐下。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情很糟,闷头喝酒的诡异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考虑到这女人的精神年龄确实比我还幼稚,只好试探地问:「最近如何?」

  「过得好的话,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了。」

  过得不好是因为工作?还是恋爱?还是其他事情?我丝毫没有头绪,只好姑且先搜索记忆深处。

  「呃,是清水先生吗?」

  「翔太,你约会的时候会让女生付钱吗?」

  「啊,偶尔。我的薪水也不多。」我这样回答。

  不过,跟梨花在一起时,总是由我全额埋单,一方面因为她还是学生,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爱面子。

  「骗人!你在这方面明明很传统。」

  谎言一下子就被戳破,我只好带着更恶劣的心情喝下一口啤酒,以代替回答。

  「清水先生最近工作好像不太顺利。虽说时代不同了,可是这一个月吃饭、搭计程车都是我付的钱。」

  清水,是老妈男朋友的名字。我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自从三年前和老爸离婚后,老妈就热衷于自由恋爱。就我所知,清水先生是她的第四任男朋友,我不甚清楚这位清水先生到底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比四十七岁的老妈小十二岁,是个自由设计师。我对他的感想只有一句——了不起!竟然能够接纳年纪大自己一轮,而且离婚有小孩的任性女性,甚至还交往了一年。现在又发现到惊人的事实,都已经三十五岁了,约会还要女方请客。算你行,清水先生。我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对此感叹。

  「翔太,你呢?最近好吗?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是去约会?」老妈发完对清水先生的牢骚,也顺便抱怨工作的事后,一脸神清气爽地问道。

  我将盐渍乌贼摆在豆腐上,临场发挥做出一盘下酒菜,拿到老妈面前,想了一会儿才说:「嗯,说到这件事,我决定搬出去了。」

  「咦咦咦!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搬出去?一个人住吗?还是跟别人一起住?」

  「还在找房子,大概夏天结束就会搬了。原因很难解释,因为家里离公司有点远,我也不可能永远和母亲住在一起,太没出息了。再说,孝雄也差不多该有自己的房间吧。我打算跟女朋友住在护国寺或饭田桥那一带。之前就跟你提过,那个女孩姓寺本,是大阪人。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我和梨花的确讨论过同居,不过说实话,我们的关系距离拜访双方家长还差很远。我会这么说,多少也有对老妈指桑骂槐的意思,不过老妈的反应还真冷淡。我偷偷瞧了她的表情,她正眼角泛泪、紧咬嘴唇。惨了。

  「什么叫做跟母亲住在一起没出息!你这个哥哥有付生活费也有付房租,一点都不丢脸啊!」老妈突然大吼,只差没冲上来揪住我。死定了。

  「不是啦,因为真的离公司很远……」

  「护国寺还不是一样远!」

  「也要考虑距离她念的大学会不会太远。」

  「她还是学生吗?」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没在听!你这样叫我怎么跟对方的父母交待?」

  「我会好好跟他们说的。」

  「我不管你了!」老妈站起身,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既然这样,我也要去跟男朋友一起住!」说完,她一把抢过我喝到一半的啤酒罐,一口气干光。

  后来,我把哭丧着脸又酩酊大醉的老妈抱到床上,接着蹑手蹑脚跨过弟弟,深怕吵醒先一步入睡的他。待我终于能够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深深叹一口气,已是半夜两点多了。真是个不知所云的漫长夜晚,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千叶县拜访客户。愈是想着要早点入睡,却反而更加睡不着。

  ◇◇◇

  昨天真对不起。阿翔你明明那么累,还特地拨空陪我,很后悔我们没能够愉快地好好相处。昨天那一餐非常好吃,下次换我请客吧。

  我正从客户的公司搭乘京叶线要回到位在汐留的公司途中,收到了梨花寄来的电子邮件。看到她字里行间的温柔体贴,顿时感觉腿软,差点瘫坐在车厢的地板上。因为刚刚才得知,我花了半年时间不断为客户积极规划的云端服务,已确定由我们的竞争对手抢下了订单。

  在资讯通讯公司当了四年的业务,对方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的客户,因此,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他们是在全国各地都有超市及便利商店的大型综合零售商,如果能把公司的产品服务推广到那些据点,对于整个业务团队而言,肯定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就连那位总爱冷嘲热讽的课长也难得起劲,要求公司上下这次一定要全力支持我。结果,我却搞砸了。

  「我们跟N公司合作很久了,虽然我们也讨论过,如果贵公司的企划案能够有更多好处的话,我们也很乐意与贵公司合作。可惜这次只能说是没缘份吧。」

  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经理,不讲情份地这么说着。我终于领悟到,原来自己之前付出的努力,只是对方要用来迫使其他提案公司降价的筹码罢了。顿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就在这个时候收到梨花的电子邮件,我一心只想见她。我没办法告诉她工作上的挫败,但只要能看到她的脸、摸摸她的秀发、倾听她的声音,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我忍不住抓紧吊环,想到她就好像找到了救生索。

  就在我打算回信给梨花时,又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一看到标题,便让我心跳加速,那是业绩日报通知。以前在电视剧里常看到办公室墙上贴着业绩长条图,我们公司则是将这些资料制作成多角化的分析报表,每天寄给员工。

  我战战兢兢地将邮件画面往下拉,查看「法人第一业务部/第三业务管理部业务二组/秋月翔太」的栏位,在十四人里面排名第十二。要是再向课长报告今天的失败,明天起绝对是垫底,甚至整个小组都会被我给拖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家伙还想着跟女人吃饭?」我喃喃自语。刚才想见梨花的、早就像泄了气般地凋零。

  俯瞰眼前高架桥下飞逝的一大片冰冷仓库,眺望照耀仓库的六月悠闲蓝天,看向车厢门上方液晶荧幕播放的广告。这一切看在我的眼里,全都无比地丑陋。

  「秋月,该下班了。要不要去上次那间酒吧看对澳洲的比赛?」

  「对澳洲的比赛?」

  「亚洲区预赛的总决赛。世界杯啊!足球。」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我想在今天之内把所有资料整理好,我晚一点再走。」

  田边的好意让我很难为情,也满怀歉意。提案失败一事,果不其然被课长骂得狗血淋头,他就在办公室正中央,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课长虽然不时冷嘲热讽,但为人倒是公正,难得见他这般气急败坏,我再次体认到自己捅的篓子有多严重。我被骂到浑身发抖,差点就要掉下眼泪,简直跟菜鸟时期没两样。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把所有事情全权交给你负责,也是我的疏失。」才终于放过我。

  除了田边以外的其他同事,不知道是不是顾虑我的感受,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当下我真的好想递辞呈,不过,我还是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咬牙切齿地瞪着电脑荧幕,埋头制作要向其他客户简报的资料。一旦辞职就没有了目标,也没有梦想了。

  但是到了晚上八点,警卫就一脸为难地表示:「今天不可以加班。」就把我赶出办公室。

  这么晚了,街上却异常热闹,大概是亚洲区决赛的关系。每一间酒馆、每一条路上全都塞满了人,拿掉领带的上班族和穿着日本代表队蓝色球衣的大学生,夸张地互相击掌欢呼。吵死了!我想吃个饭,但死也不想看足球转播。于是在街上徘徊了许久,最后走进一家立食荞麦面店。那是一家不论何时一定会播放演歌的硬汉风格连锁店,店内客人只有一位计乘车司机,当然看不到穿蓝色球衣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吃到今天的第一餐——天玉荞麦面(注4:炸什锦加水煮蛋的荞麦面。)。

  手机震动着。我想起还没有回信给梨花,不过,这封电子邮件是弟弟寄来的。

  「我要做晚餐,哥要吃吗?」这小子还真勤快。

  我简单地回信写到,「吃。一个钟头内回去。」

  现在我不想跟同事、女友、妈妈或其他人说话,倒是可以轻松面对这个年龄差满多的弟弟。

  「我回来了。还买了可乐饼。」说完,我就把在便利商店热食区买的可乐饼放在餐桌上。心想,今天再也不想管工作和梨花的事了,一边打开冰箱拿出罐装啤酒。

  「谢谢。晚餐马上好。」弟弟孝雄回答,背对着我在切某种菜。

  「谢了,老妈呢?」

  「离家出走。」孝雄说得简短。

  我在心里埋怨,怎么又来了?同时又感到解脱。

  「运气真好。可乐饼我们俩平分吧!」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啤酒,拿掉领带,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留下纸条写着:『请不要找我。』这样真的好吗?」

  「别管她。反正跟男朋友吵架就会跑回来了。」

  即使是清水先生,只要跟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撑不了多久。

  孝雄做的晚餐是中华凉面。我心想,怎么刚好也是面?不过,大概是肚子饿了,配着可乐饼,还是三两下就把面给吃光了。面里不知道为什么还加了青苦瓜,不过,这个提醒人们夏天到来的清爽苦味,倒是意外好吃。这小子才高中一年级,就会发挥独到的创意,这一点跟母亲很像,而我这么老古板,大概是像爸爸吧!

  「我找到房子了,下个月就会搬出去。」我和孝雄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享用餐后的麦茶时,不自觉说出口。

  「你一个人住?」他反问。

  「跟女朋友一起。」我回答。

  我当然还没找到房子。之前跟老妈说差不多要等到夏天结束才会搬,现在却说下个月。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对孝雄撒这种谎。

  半夜一点半。洗完两个人的碗盘,也洗了澡,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来还想要继续工作的,但想想还是作罢。

  刚躺进被窝里,又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我只希望别再有人来烦我,同时不耐烦地打开邮件。

  晚安,阿翔。我正在打工。外面下了点雨,梅雨季节就快来了吧!感觉有点忧郁呢!我会再写信给你,晚安。

  是梨花。我的脑海立刻浮现梨花在歌舞伎町的辣妹酒吧里,穿着曲线毕露的衣服,为正看着足球赛到血脉贲张的上班族调酒的模样。她为了赚房租及剧团的活动费,一星期有四天都要打工。尽管如此,她的生活还是过得很拮据,这点我再清楚不过。她在缤纷灯光下微笑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我却想不出回信该怎么写,但如果不回信的话,梨花会感到不安。所以什么都好,多少写些字吧!

  仿佛这件事情与我无关,正在挖空心思挤出什么的同时,耳边传来了用锉刀磨东西的微弱唰唰声。四坪大的和室正中央,以床单当作布帘隔开成两半,在布帘另一侧的孝雄还没睡。弟弟最近迷上了「手工制鞋」这种我无法理解的兴趣。过去听起来十分催眠的声音,今天却格外刺耳。我无法集中思绪,只有零星的词汇,如「热情」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令人厌烦。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认真做起鞋子的弟弟、不顾一切想当演员的梨花、和比自己小一轮的中年男人认真交往的母亲——这些人怎么都那么蠢!我在心里不停地咒骂。他们奋不顾身朝着不可能到达的目标冲去,仿佛除了终点,再也没有其他地方了。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已是今天第二次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我好羡慕他们……。

  静静吸着鼻子,拼命把绝不愿说出口的心情压回自己的心底。

  ◇◇◇

  小时候,我讨厌雨天。我想,大概是因为一下雨就不能使用操场的关系吧!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让我不知不觉爱上了雨天。直到现在,早上一看到下雨,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孝雄一大早就穿着制服在厨房做便当。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准备两个便当的情况愈来愈多,大概是交女朋友了吧!我很想揶揄他,一般而言,便当不是应该由女朋友做的吗?我从他背后抢了小番茄塞进嘴里。

  「喂!哥!」身后传来弟弟的抗议声。高中生和高中生谈的想必是纯纯恋爱吧!我开始有点嫉妒了。

  老妈离家出走将近三个星期。老实说,她不在,家里反而更整洁,房间也宽敞舒服许多。可以和那家伙同居这么久,清水先生果然不简单,干脆就把她娶回家照顾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撑着伞走向车站。一群雨伞争先恐后地往同一个方向前进。

  午休时间,我仍是一面啃着营养饼干一面工作。自从痛失那位客户之后,我的业绩始终垫底。尽管我已经不在乎排名,但也不想变成小组的累赘。再说,我也想拿到奖金当做搬家费。

  我和梨花自从那次之后就没再好好谈过,我想梨花可能已经打消同居的念头也说不定。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仍然还是要搬家,不告诉任何人,而且我希望新房子是两个人住起来也够宽敞。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与梨花同住,也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梨花可能会离我而去,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持续支付两人同居的房租。因此,现在能做的就是拓展客户,以及提供客户具有吸引力的产品和服务。我丝毫不得闲地努力工作,虽然尚未看到什么成果,却也再次尝到学生时期,在社团愈是苦练愈是陷入低潮的滋味。就跟那时候一样……。同事们对我则是出奇的好,我喝着田边在外面吃完饭买回来的冰拿铁,一边苦涩地想着。窗外不愧是梅雨季节的天空啊!

  电脑桌面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晚上六点半,我大喊一声:「先告辞了!」随即离开了公司。眼角余光瞥见课长惊讶的神情,但他也没说什么,他知道我这阵子都一个人留下来加班到末班车时间才走。

  外头的雨势比白天更猛烈了,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街上的灯光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绚烂。我匆忙赶往车站。

  「阿翔,几天没见,你好像瘦了。」梨花从甜点菜单里抬起头来,看似是下定决心才开口问的。

  我刚才送给她的金色细手镯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光,上面缀着一枚小小月牙。果然跟我所想一样,手镯非常适合梨花纤细的手腕。不过,或许也因为如此,梨花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遥不可及,就像是不能用手碰触的美丽月亮。我心底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早知道就送其他东西。

  「欸?是吗?大概是最近工作比较忙吧!一直没跟你连络,真是抱歉。」

  「说什么抱歉,你那么忙我还打扰你,我才不好意思呢!你是特别提早下班陪我的,对吧?没关系吗?」

  「完全不要紧。」我没有细想就回答,接着便和前来点餐的服务生点了两人份的甜点。

  今天是梨花的二十二岁生日。自从上次吃完法国菜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为了今天,我把定存解约、买了礼物、还预定了能俯瞰西新宿夜景的餐厅,光是这样,就花掉我一个月的伙食费。老实说,在见面之前我还满心不耐烦地想,不过就是个生日,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但是隔了许久未见,再次见到她,胸口还是因为对她的爱怜而闷痛。梨花难得穿了洋装,深蓝琉璃色的雪纺洋装,配上黑色蕾丝开襟罩衫,脸上的妆比平常浓了一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到今天我才察觉到,她应该颇有男人缘吧。

  「我去看了几间房子。」当我正觉得这道巧克力甜点有些甜过头时,就听见梨花这么说。

  「什么?」我反问。因为似曾相识的现场演奏爵士乐,以及四周掺杂外文的喧闹声,我没能听得清楚。

  「上个星期,我去看了几间房子。」梨花往前探出上半身,稍微放大音量再说一次。「我拍了照片,你要看吗?」

  「这间在茗荷谷,屋龄四十年,虽然旧了点,不过满宽敞的。你看,房间有走廊隔开,正好适合两个人同住。」梨花一面用智慧型手机秀出一张张照片,一面说着。我不带任何情绪地回应,同时对于她居然还记得同居的提议感到惊讶。心里的觉得很复杂,混杂着疑惑不解,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被遗弃的喜悦。「这间的纸拉门做得不好,冬天可能会很冷,不过,是有一种怀旧的气氛啦!」

  看着梨花说明的照片,我注意到空荡荡的客厅里拍到了她的身影。「……有人陪你一起去看吗?」

  「啊!嗯!剧团有位前辈对搬家很有经验,所以我请前辈陪我一起去。」梨花的回答似乎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

  在这昏暗的餐厅里,黄色的烛光与智慧型手机的白光,将梨花的脸庞照得宛如电影画面,我突然感觉自己仿佛站在远处观看着别人的人生。那个前辈是男的?真的是剧团的前辈吗?我凝望着梨花滑动、放大照片的纤纤玉指,无声地问着。脑海里浮现出我不曾见过的导演或是某个家伙,在空无一物的宽敞屋子里,拿着相机对着梨花拍照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将这些家伙的脸,与千叶那家公司的年轻经理,以及深受我们小组信赖的课长重叠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卑劣,然而心里虽然知道,却也无能为力。我再度喝下葡萄酒,想要减轻心里的痛。

  离开餐厅后,一路上都是梨花在说个不停,例如,最近看过的电影、还有大学上课的情形。我明白她是看我突然不讲话,所以特别挑选安全的话题,但我依旧只是冷冷地回应着,于是梨花开口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以六月来说,这一夜的气温偏低。我们两人挨在一起共撑一把伞,避免被冰冷的雨水淋湿肩膀。也因为如此,这样的沉默更令人窘迫,直到走进通往车站闸门的地下道,不再需要雨伞了,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与梨花拉开一些距离。偷偷往身旁一看,开襟罩衫底下隐约可见的单薄肩膀似乎觉得更冷了。

  「那么,改天再见了,对吧!」在通往中央线月台的阶梯底下,梨花轻声说。不知她是打算道别,或是期待邀约。我太过分了。不管如何,今天是梨花的生日,我的所做所为未免也太过分了,我在心中自责地想着。自己应该开口邀约她,「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再去喝一杯吧!」找她去其他店里坐坐。这句话平常都能够轻易说出口的。但我也知道,就算现在再带她去其他酒吧,也只是延长这尴尬的气氛而已。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要不要去我家喝点东西?」

  「咦?」

  「我妈今天出门不在家。家里还有个念高中的弟弟,不过,他很好相处。」

  梨花脸上的神情,就像花朵绽放般逐渐灿烂。「……可以吗?」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嗯!嗯嗯嗯!我要去!」梨花不停点头,开心地说。

  「没想到她对于我的提议居然有这么大的反应,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样的话,放花生应该很对味吧?」

  「呃,花生?搞不好真的很搭,毕竟有些料理会加入腰果炒。我们试试看吧!」

  「梨花姊,可以帮我切葱吗?」

  「嗯!孝雄,我问你哦,这个大蒜酱油,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是的,那是我的老习惯。因为剩下的大蒜不用很浪费。」

  「哇啊啊——好厉害!孝雄好棒喔!」

  该怎么说呢,这也太诡异了吧!我啜饮着地瓜烧酎深深感慨着。这诡异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梨花在洋装外头套上老妈的围裙,和弟弟一起站在家里狭小的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做着菜。在我回房间脱下西装换衣服这段期间,梨花和孝雄已经打成一片。不知道这该归功于梨花的不拘小节,还是孝雄有惊人的天赋。他们两人吵吵闹闹的模样,简直就像姊弟一样玩得很开心。这种情形我怎么也想像不到,真是太诡异了。

  「哥,你跟梨花姊已经交往两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带回家里?」孝雄一面将小碟子摆在餐桌上,一面责备我。

  碟子里盛着魩仔鱼干、青葱、花生拌炒制成的小菜。在此之前,餐桌上已经有了香煎茄子、西洋芹小黄瓜沙拉,以及辣炒蒴箬。

  「啰唆!高中生该上床睡觉了!」

  「欸——不可以!孝雄等一下还要陪姊姊饭后小酌!」

  「我不会喝酒。」孝雄笑着回答。

  「一点都不能喝吗?」梨花不满地问着。

  孝雄玩笑地回答:「我已经戒酒了。」

  我听了快要翻白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回事?竟然这么习惯应付年纪大的女人。嗯,看样子是老妈的关系吧!这小子将来一定不得了。担心之余,我将筷子伸向小碟子。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些小菜还真好吃,比那些要用银制刀叉享用的昂贵晚餐,更能打动味蕾。怎么可能!我连忙打消自己的感想。

  「欸,剧团。哥去看过吗?」

  「阿翔只在一开始来看过一次而已。」喝烧酎喝到双颊泛红的梨花调侃道。

  我们围着餐桌边吃小菜边喝酒,乖乖地喝着可乐或麦茶的孝雄,居然能做出如此下酒的小菜。每端出一盘,总是让梨花惊呼不已,忍不住愈喝愈多,我们比在店里喝酒更轻松自在。

  好开心!虽然我内心还没有释怀,但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开心。

  「阿翔一定是对我没兴趣。」

  「不是那样,这该怎么说,我……」

  梨花满脸期待地盯着吞吞吐吐的我。我没办法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总之,我记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的梨花是什么模样。」

  「欸,什么什么?你对我是什么印象?我有点不敢听……」

  害怕的人是我吧!我带着醉意心想。

  「意思是一见钟情吗?」孝雄不知怎么着一脸正经地问。

  「呀——才不是呢,孝雄!阿翔应该是被我们奇怪的舞台剧给吓到了吧!」

  「没……也是,也许真的是一见钟情吧。在我看来,只有梨花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哇,阿翔你醉了啦!」梨花的脸蛋变得更红,难为情地叫着。

  「原来一见钟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孝雄以莫名老成的姿态点点头,竟然做出这样的结论。

  我确实是醉了。不过,害怕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再度心想。我害怕再去看一次舞台剧,知道梨花有多么与众不同,我害怕知道她在我遥不可及的世界里,带着醉意与睡意的我如此认为。梨花与孝雄的嬉闹声,听起来格外遥远。

  穿着蓝色球衣的我,在下着小雨的操场上踢足球。我运球自如,球就好像黏在我的脚上似的,我深深陶醉于这种人球一体的感觉。没有任何不安、质疑与迷惘,我以为这颗球前进的方向就是我的未来。后来老爸来接我,看到他高大可靠的身影与我的身高差距,才察觉到自己还只是个国中生。我在老爸撑着的雨伞底下钻进又钻出,踢着球踏上回家之路。

  ……哥也许是为了我,才放弃足球……

  ……阿翔从来不曾提过这件事……。

  说话的声音听来很遥远,是孝雄和梨花。但我好想睡,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有声音愈来愈清晰。

  「我以前一直以为哥会成为足球选手。他从小学开始就是足球社,高中时还参加过全国高中综合体育竞赛,后来也是靠足球保送上大学。」

  我弄错了,声音一点也不远,就在我旁边。这才发现自己喝到一半就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爸妈确定离婚时,我才念国一。所以我直到现在仍认为,哥是为了我的学费和我们的生活才选择就业的。」

  「这是阿翔跟你说的吗?」

  「不是,我跟哥不会谈这些。」

  不是,不是那样的!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感到既惊讶又想哭。是我自己不想踢球的,是我自己要放弃的,我闭着眼睛反覆想着。

  我曾经很喜欢足球,直到国中为止,我比校内任何人踢得都要好。高中时也一样全心投入,不过,我选择靠足球保送上大学,只是觉得这样做比一般入学考试要轻松罢了。大学里每个队员都比我优秀许多,因此,我的热情逐渐冷却。到了大二,冷静评估过自己不适合当职业选手,才和一般人一样就业的。爸妈的离婚只是刚好用来当做借口罢了。因为我必须负担家计、因为弟弟还在念国中,我对大学的朋友和队员们这样说了无数次。照理说,应该是没有对家人提过才对。现在想来,如果我真的有踢足球的天分,顶多在十五岁左右就已经用光了吧。在我身边也有不少这种人,刚好有一点天分,小时候也发育得比同龄孩子早,不需要苦练就能轻松展现超龄球技,但随着年龄增长,身高和肌肉渐渐成长到与一般人没两样时,曾经辉煌一时的神童于是沦为凡人。就这么简单。

  「阿翔不太会跟别人聊心事,不过,他很温柔体贴。」

  「哥对梨花姊也很温柔体贴吗?」

  「他对我很好。他远比我成熟许多,不太会显露自己的情绪,所以我有时会感到不安。不过,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经济状况不好,才说要跟我一起住。我们的关系都是我在单恋他吧,所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他对你也是一见钟情的。」

  我听见他们两人的笑声,心里满是难为情与没出息。这时才突然想起,我都忘了自己为什么希望梨花辞掉晚上的打工,以及自己为什么想要搬家。一直卡在肋骨里那股闷痛逐渐瓦解,已分不清自己感觉身体发烫,是因为酒醉或是其他原因。

  这下子叫我怎么起来!我忍不住迁怒。在我祈求他们两个快点滚开的同时,我再度坠入梦乡。

  ◇◇◇

  我们在八月上旬搬家,这天是晴朗的好日子。

  我一大早就开着租来的小货车,把自己和梨花的行李,搬进面对文京区植物园的旧公寓里。梨花到东京不到三年,东西却多得吓人。对于我的吃惊和抱怨,孝雄和梨花却异口同声的反过来指责我:「女生本来就是这样啊!」我心里暗自后悔,早知道就不要让他们两人认识了。

  但不管怎么说,多亏有孝雄帮忙,我们才能在傍晚之前把东西全搬进屋子里,之后再慢慢整理就好。距离我们三人一起喝酒那个晚上,已经又过了快两个月。

  「孝雄,辛苦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不好意思,我今天要打工。」

  我赶紧把需要的盥洗用具从纸箱里拿出来,耳边不时断断续续听到他们两人在阳台上的交谈内容。

  「我接下来都要跟他住在一起了,所以至少今天一起吃个饭嘛!」

  听见梨花这么说,我忍不住怒吼:「我听到了!」随即传来他们两人的笑声。

  他们的感情真好,我因为注意到自己有些嫉妒而苦笑。忽然想到,老妈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的呢?

  「我走喽,再见。」孝雄说着,穿上鞋子。

  「下次要一起吃饭哦!我们再一起做菜。」

  「嗯,我会写电子邮件给你。拜拜!」

  「再见。」孝雄说完,爽快离去。

  我真的觉得,和那小子交往的女人应该会很幸福。我们兄弟俩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了十五年,却对彼此的事情所知不多。于是我不经意地想,或许我们分开生活,比较能了解对方,下回一定要再找他来吃饭。那小子应该正在谈恋爱吧,我要问问他女朋友的事情。总有一天,也要一并解开那小子对我一厢情愿的误会。

  「他真可爱呢!」仍是满脸笑容的梨花由衷地说。

  「你注意到了吗?那小子的鞋子。」

  「咦?」

  「是他自己手工制作的。」

  「欸,真的吗?」梨花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换作是我,也会很惊讶吧。

  「那双莫卡辛鞋样子虽然难看,不过,他最近这一年似乎很投入在做鞋子。」

  「孝雄好厉害!真期待他未来的发展。不晓得能不能也请他做鞋子给我?」

  看到梨花打从心底感动不已,我笑着说:「再说吧。毕竟十几岁的目标,三天就会变卦。」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孝雄将来也许会把制鞋当成工作,梨花也许会成为专业演员,或者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许他们有一天会突然改变心意。无论怎么样都好。

  不管是十几岁或二十几岁,甚至到了五十几岁之后,生活仍旧不断延续,而那些梦想或目标,也会改变形式继续待在我们身边。就像是放弃足球、努力当个业务员的我,并不认为自己过去的人生有分阶段一样。

  「是吗?我倒觉得孝雄跟别人不太一样。」梨花站在凌乱的阳台眯起眼睛眺望天空。

  开始西斜的夏日阳光勾勒出梨花的侧脸,使她显得耀眼夺目。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枚小小的白色月牙正挂在远处的天上,如同我第一次在聚光灯底下看到的梨花那般地耀眼。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梨花遥不可及。

  目には见て 手には取らえぬ 月の内の 桂のごとき 妹をいかにせむ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一如月中的桂树 楚楚动人的她 叫我该如何是好

  (万叶集四·六三二)

  情境:汤原王赠与少女的和歌。以月中有桂树的传说为比喻,赞叹该名少女。内容描述汤原王强烈思慕一位初识的高傲美丽少女,却不敢唐突佳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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