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到了。雪野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开玄关的门把。
她忍不住厌恶起自己,不过是从外头回家而已,为什么会如此筋疲力竭。她从肿胀疼痛的脚上拔下高跟鞋,在玄关脱下丝袜随性一扔,手绕到背后从衬衫外头解开胸罩钩扣,再把刚买来的沉重书本放在桌上,尽量无视凌乱的房间往床铺走去。然而,非做不可的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浮现脑海。
那些空罐子和宝特瓶该整理了、地上融化的巧克力该丢了、洗好乱扔的衣物也该收拾了、还得擦拭黏在瓦斯炉上的油垢、快枯死的盆栽该浇水了,姑且不管那一大堆事的话,至少也该卸个妆……。
但雪野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头栽倒在床上,伺机许久的浓浓睡意立刻席来。纱窗外传来速克达机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远处有小孩在哭、某户人家的晚饭香味隐约随风飘来。雪野睁开双眼,以模糊的视线看着上下颠倒的天空。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辽阔清澄的紫色薄暮里隐约闪烁着一、两颗星光。
明天是不是也会下雨呢?雪野衷心祈盼着。
一闭上眼,感觉此时此刻还能听得见雨声,似乎能够听见大量雨滴笨拙地敲打庭园凉亭屋顶的声音。
咚、嗒当、咚、咚、啪嗒、咚。
杂乱无章的节奏里,掺杂着远处传来的乌鸦叫声、总是无忧无虑的野鸟鸣啭,以及土壤吸收雨水的微弱吱吱声。而今天,还悄悄加入了轻微的鼾声。
听见鼾声,她从文库本里抬起头来,才发现他睡着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只在雨天早晨的公园里相会的制服男孩,刚才明明还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
是睡眠不足吗?念书念得太晚?还是在做鞋子?
他的头倚着柱子,唯独少年才有的单薄胸膛随着规律的呼吸起伏。雪野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肌肤水嫩有光泽,仿佛从皮虏底下透着光,干净的双唇微张,没有防备的耳朵就像刚做好的面疙瘩一样光滑。果真是年轻人呐。
这座日本庭园的小凉亭里只有他们两人,雪野因可以尽情欣赏少年而莫名开心。她呆望着少年的颈部线条,想起刚才又羞又窘的情景——让他吃到了失败的煎蛋卷。
打蛋时蛋壳没有敲好,还以为自己都挑出来了,哪知道还是混了一些进去,成了难看又难吃的煎蛋卷。不过,另一方面她却觉得很快乐。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雪野的嘴角自然而然扬起了微笑。好久没这样打打闹闹了。
「我们交换配菜吧」、「自作自受」、「看不出来你这么笨拙」、「你是在取笑我吧」这种青春校园偶像剧才会出现的对话,都让她感到非常地愉快。同时也注意到,原本夏天冰冷的脚趾都逐渐变暖了。
开心的同时,雪野也有等量的罪恶感。自己居然和跷课的高中生一起杀时间。
因为一起躲雨而产生了「共犯情节」,我却借机占尽了便宜。故意迟迟不问对方的名字,还买咖啡给他、吃他的便当、听他的梦想,对我自己的事情却绝口不提,只是单方面逐渐了解他。
我,尤其是我,最不应该做这种事了。这种情况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个错误。我知道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但是——
……但是,再等一下吧!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雪野看着少年的脸庞,他还没醒,不只是打瞌睡而已,还睡得很沉。雪野既惊讶又羡慕,少年能在这座凉亭里睡得那么熟。她十分明白即使只是睡觉,也需要能量;只是搭电车、只是卸妆、只是吃饭,也同样需要能量。她心想,自己在和这男孩差不多大的时候,也一样精力充沛。反观现在——
——嘿,年轻人——雪野在心里问着。你觉得我怎么样?嘿。
「我还能够撑下去吗?」她试着开口小声问道。
只是声音在传进少年耳里之前,早已消散在掺着雨水的空气里。
「然后啊,我吃他的便当时,能够尝到味道呢!」雪野说。
「看来你的味觉障碍逐渐康复了。」话筒那端传来男人的回应。
那个称为味觉障碍,对吧?他问。
不同于他担心的语气,即使隔着电话,也能够清楚听出他对于这个病症名称的明显质疑。雪野隐约想到自己当初就是爱他这种直率。
他的来电吵醒了在床上小睡的雪野,她勉强撑起比睡觉之前更感疲倦的身体,从扔在地上的包包里翻出手机。液晶荧幕上显示前男友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拒接,旋即想起是自己先打给对方的,于是按下接听的图示,同时视线往上一看,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早已变黑。
「——不过,直到不久之前,我真的只能尝出巧克力和酒精的味道。」雪野屈膝坐在沙发上说着。这张沙发犹如唯一漂浮在满是垃圾的池面上的宝贵船只。
「我记得。总之,情况能够改善,我想你下定决心辞掉工作是对的。」前男友说道。
雪野尽可能地咽下叹息声。「或许吧。早知道都要辞职的话,应该更早提出来,在上一个学年度结束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嗯,大概吧。但你也别太勉强自己,离职没那么容易下定决心。总之,你现在别想太多,就当自己是在休假,轻松一下吧!」
这个人对我说话的态度始终很温柔。雪野将手机换边拿,佯装不知情地心想。语气就像是接触易碎品般地温柔。
但在我连呼吸都难受的那段时期,你却宁愿听信周遭其他人所说的话,也不愿意相信我。虽然明白这也是无可厚非,我真的相信错不在你。如果真的有人做错,那个人当然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尽管如此,从某一天开始,雪野突然再也无法信任他了。也从他身上学到,有一种感情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
出现味觉障碍是在今年的冬天。
雪野刚开始以为也许是感冒的前兆,她依稀觉得最近有点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不过,当时让她烦心的事情还有一大箩筐,每天都要面对一群讨厌的人,和一堆讨厌的状况。身体经常有某个地方不舒服,像是头痛、胃痛、双脚浮肿、下腹疼痛。但是,每天的工作却不受病痛影响,还是不断地累积。更讨厌的是,来自四面八方几乎要压垮她的视线。与这些事情相比,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当她下班后在家庭餐厅里,完全尝不出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的味道时,吓得把面吐进了盘子里。那个不舒服的触感,就像是误食了绝对不能吃的东西,她甚至不断用餐巾擦拭舌头。
难道只有我的意大利面有问题吗?
雪野忍不住环顾四周,晚上九点多,这家面对新宿通的家庭餐厅里坐了大约六成客人,有下班的上班族、一群热爱人生的喧闹大学生、一对把餐厅当做自己家晒恩爱的情侣,观察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因为食物有异状而骚动。
隔壁桌的客人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西装男,正一面滑手机一面吃着蒜香辣椒意大利面。雪野不由得直盯着他的嘴。尽管看不出来他是否觉得好吃,不过,看样子没什么异状。
只有我的意大利面不对劲,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雪野把鼻子凑近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强烈香气,不过还是能够闻得到大蒜和洋葱的味道。接着,她放了一条意大利面到嘴里,战战兢兢以臼齿咀嚼。果然没有味道。她还是勉强把面吞了下去,再喝水漱口。她突然注意到隔壁的男子正纳闷地看着自己,便抓起帐单和外套逃离餐厅。
脑袋一团乱的她走进便利商店,看着架上摆满了便当。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试吃看看呢?碳烤牛小排便当、大份量特选天麸罗便当、主厨推荐蛋包饭、精选牛肉咖哩。
雪野随便挑了一个便当买回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两分钟。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已换上家居服并卸好妆。当听到叮一声,撕开热腾腾容器的胶膜,打开塑胶盖子,带着人工味的热气迎面而来,拿起店员给的轻巧白色汤匙,舀起白饭送进嘴里。她愈是想像,愈没有食欲。
如果当真没有味觉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舌头有问题的话,她又该如何是好?
——喀!背后传来刻意弄响的硬底鞋声,雪野连忙让开。
一位年纪相仿的粉领族像是终于逮到机会,超车到雪野前面。她穿着浅粉红色的缀毛外套,远比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的雪野矮,身上有甜甜的香水味。就像那种类型的女人都会做的,她拿起每个便当检查热量标示。雪野突然注意到她篮子里的巧克力。
这么说来,自己倒是很少吃巧克力这种东西。
可可苦味中掺杂的怀念甜味,伸出了援手相助,在雪野的舌尖上苏醒。
记得那一夜很冷,外头下着夹带雨水的雪。回到家里的雪野,那天的晚餐是两块巧克力砖和罐装啤酒。战战兢兢放进嘴里的巧克力,虽然不如印象中的甜,不过还是能够尝出甜味。那阵子她养成习惯,每晚都会在家里喝上一罐罐装啤酒,也仍喝得出酒精的鲜味。但雪野还是丧失了甜味和酒精味以外的味觉。这个状态持续了一个多礼拜,害怕的雪野还是去了医院,并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检查,最后只知道舌头本身无异常。外表看来仍像个大学生的医师表示,这状况恐怕是心理因素造成,嘱咐她过着没有压力的生活,均衡摄取多锌的食物。
雪野忍不住差点怒吼,这种事情还要你说吗?我也知道啊!
于是,巧克力、蛋糕、甜面包,还有啤酒和葡萄酒,这些能够吃出味道的食物成了她的救命索,也使得她原本状况就不好的身体更加恶化。尽管如此,她每天早上还是会仔仔细细化好妆才出门,这么做的用意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美化自己。尽管无法搭上电车的日子愈来愈多,她仍坚持好好装扮自己,毫不懈怠。
每个人一定——雪野努力这么想。每个人一定都背负,着外表看不出来的地狱在过生活。
她是这样告诉自己,来度过人生不曾经历过的痛苦冬季和春季。等到她终于恢复味觉,已离那盘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将近半年之后,也就是在雨季里遇到那个男孩之后的事。
「——那么,离职手续就等暑假结束后再办理。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
「嗯。我们都分手了,我还给你添麻烦,真对不起。」雪野再次换边听手机。她已经超过两个月没去上班了,但上司只是含糊地当作病假处理。如果是一般民间企业的话,情况或许不会这么好过。不过,幸好她是公务员,同时又有前男友的好心帮忙。但她也很清楚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
「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高兴?」
为我高兴?哪个部份值得高兴?雪野突然对他感到莫名不耐。
但他仍以没有恶意的声音继续说着:「为了你能够遇到那位婆婆而高兴。」
雪野开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婆婆?
「呃,你指的是谁?」
「还问我是谁,就是公园那位……做便当给你吃的人。你们不是相处愉快吗?」
他说话时,背景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雪野直觉认为他正在某人的住处。如果是他那间面对环八通的家,车子的声音不应该是断断续续的。
他在我不认识的女人家里吃晚餐。餐后,他说要谈公事,于是来到阳台上一边讲电话,一边俐落地以单手拿出香烟叼在嘴上——这样的景象鲜明浮现在雪野面前,雪野惊讶于自己竟能够想像出这一连串的场景。
不对,他想要和谁去哪里都是他的自由,是我忘了自己对他撒谎,是我告诉他——我最近经常在公园里遇见一位婆婆,我们渐渐开始聊天,她还会分享便当给我,她做的菜十分美味……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他最后以温柔的声音说完后,便挂了电话。
雪野慢慢将手机从耳朵上拿开。
已经做出决定了,可是……。
这份工作我明明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渴望,明明曾经费尽心血才终于得到。
为什么?
雪野突然想起他。
「——我彻头彻尾是个骗子。」雪野把脸埋进双腿间,喃喃自语。
◇◇◇
那天似乎是毫无预警地造访,或许也可以说,她早有预感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在最近这一个月,这种预感愈来愈强烈。
那一天成了雪野永生难忘的日子。那是象征着所有美好可能的一天,耀眼、珍贵且纯洁。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甜蜜、无助又苦涩的余韵,大概会一辈子都烙印在她的心头,不会消失。
闹钟响了。
睁开眼睛那瞬间她祈祷着下雨。确认着耳里听到的雨声不是幻觉。
「是雨天。」雪野这么说着,仿佛在替自己打气。
头痛、吐意、倦怠都不可思议地瞬间减轻。她自床上坐起身,有好一阵子都保持这个姿势倾听着雨声。从头发就可以知道房间里充满着湿气。雪野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与雨有关的一切。她虽然明白原因,但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说出口,本能地认为不可以说出口。
她用发带撩高浏海,打上粉底,涂上浅色口红,穿上刚洗好的米白色衬衫,套上深蓝色裤装,系上细细的皮带,在手腕喷上淡淡的香水。她用玄关的镜子检查自己的模样。
我看起来像是几岁呢?说不超过二十五岁的话,可以朦骗过去吗?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凝视着镜子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真像个笨蛋。」她小声说着。急忙带着伞出门,走在步向车站的人潮中。
雪野略微轻松地想,今天应该也没办法搭上电车吧!
实际上也是如此。她以在月台上目送一列总武线电车离开当作借口,便朝着庭园的凉亭走去。
这个七月的早晨充满明亮的预感,仿佛吹散了环绕着她的黑暗。天空虽然下着雨,却有半边是犹如在发光的灿烂蓝天。低垂的积雨云被风吹得四散,云间可看见更高处的耀眼白云。庭园的绿意经过雨水洗礼后变得更加鲜艳。阳光照在雨水打湿的地面上,土壤的湿气蒸发变成了雾气,于是雨水再度降临,使得水蒸气犹如烽火般四处窜起。
「嘿,这是回礼。」说完,雪野突然递给少年一个纸袋。袋子里是她昨天刚从书店买来的外文图鉴,十分厚重。雨滴雀跃地咚咚拍打着凉亭的屋顶。
「回礼?」
「因为都是我在吃你的便当。你说过想要这本书吧?」
这样说会不会太牵强?
雪野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少年困惑地从纸袋里把书拿出来。那是一本初学者必看的制鞋入门书,封面印着烫金的Handmade SHOES字样。雪野的心情就像是在眺望空中的云朵一样,看着少年的表情从困变成惊讶,然后转为喜悦,犹若在风的吹拂下,不时改变形状的美丽白云。
「这么贵的书!谢、谢谢你!」大声说完后,又连忙改以敬语说:「由衷地感谢!」
好可爱啊!连我也忍不住跟着开心地笑了。
少年很快地翻开书。这动作看在雪野眼里,甚是感动。她心想——眼睛闪闪发亮——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形容得太贴切了。就连少年身后降下的雨水,也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雪野喝了一口在庭园附近咖啡店买来的咖啡。能够喝出咖啡的美味,让她松了一口气,甚至忍不住爱怜地确认着留在嘴里的苦味。只要和他在一起,咖啡就有咖啡的味道,白饭也有白饭的味道,雨水也有雨水的味道,连夏天的阳光看起来有夏天阳光该有的样子。
「呃,我——」少年的视线依旧落在书页上,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正在做一双鞋。」
「真厉害。你自己的鞋子?」
啊,我的回应好像大婶。
他似乎没有察觉雪野的担忧,回答说:「还不确定是谁的鞋子,不过……」他欲言又止。
啊——雪野突然明白了,她不知为何想到。别说出来——。
「是女鞋。」
听到这里,她原本雀跃的心情倏然消失。
「……可是,我怎么样也做不顺手,所以……」
心底逐渐一点一滴渗出带着暖意的感情。她正欲分析这样感情,少年继续说道。「我希望有个参考,但我不能用自己的脚,所以,如果不麻烦的话……」
「能否让我参考你的脚呢?」
雪野不用看也知道少年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在说话,而她知道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鹡鸰以清澄的声音鸣叫着。这座庭园里栖息着各式各样的野鸟。雪野对于鸟名一无所知,只知道鹡鸰。因为这种鸟曾经出现在《古事记》里,她记得教古典文学的阳菜子老师,曾在课堂上放过鸟鸣声的录音带给大家听。
对了,她想起正是这种鸟教会了众神男女之间的眉目传情。
雪野脑中的某个角落自动想起这些事情,体内十分炙热,皮肤却依旧冰冷。她隐约想着要保持距离,同时脱下一只高跟鞋,将没穿鞋子的右脚缓缓伸到少年面前。两人隔着雪野的右脚,面对面坐着。少年的手战战兢兢触摸着她右脚拇指的指尖,冰冷的脚趾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气息袭来,因而吓了一跳,心脏咚咚狂跳着。心跳和呼吸都变得十分剧烈,她甚至开始担心少年会不会听见。她莫名感到难为情,祈求着身体别发出任何声音,祈祷着雨能够下得更大声,企盼着鹡鸰能够继续鸣叫下去。
这个时候,少年的双手轻轻捧着雪野的右脚,抬高脚掌测量重量,接着,他的手指移动到脚尖、足弓、脚踵,像是在确认形状和柔软度。
雪野认真到几乎想哭地心想,幸好我前阵子刚磨过脚踵,并因此松一口气。
少年从书包里拿出蓝色的小卷尺,从塑胶圆盘拉出白色的金属片,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旋即拉出PVC塑胶制成的量尺。
书包里居然带着这种东西?雪野莫名觉得感动。
卷尺像绷带一样轻轻缠上她的脚,用卷尺量着脚尖到脚后跟、脚后跟到脚踝的长度,少年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数字。在这个过程中,雪野的心渐渐恢复平静,雨势就像是要填满这段沉默的时间,逐渐增强,但阳光也愈来愈耀眼,鹡鸰仿佛为此感到高兴,而提高了鸣叫声。
铅笔滑过纸面的声音掺杂在雨声中,总觉得——雪野心想,总觉得这个地方、这座庭园,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可以站一下吗?」少年静静说着。「最后,我想撷取脚在负担体重时的形状。」
雪野想要回一声,嗯。但喉咙却没有振动,只吐出一口气。
她脱下左脚的高跟鞋,抓着凉亭的屋梁,站到长椅上。少年将笔记本塞进雪野的右脚底下,弯下腰,左手轻轻按着雪野的脚背,以铅笔小心翼翼描绘轮廓。雪野目不转睛低头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叶子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风同时吹动了雨水、枫叶与雪野的头发。几颗小雨洒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或许在你的体内有道光芒能够改变我,雪野这么想。
「我……」她很自然地开口说道。少年仰望雪野。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办法好好走下去了。」少年以不解的表情看着雪野的脸。
「你是指工作?」
「嗯……都有。」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隔了一段只听见鹡鸰鸣叫的时间之后,他笑了一下。是的,雪野看见了。接着,他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回到手边,铅笔的声音再度加入雨声里。
这里真像是一座光之庭园。雪野望着闪耀的雨水,心想。
现在的我正在失去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呢?或者我将得不到半点东西,却仍然伤害了某个人,自己反而失去了更多?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蓝天和太阳,回到一如既往的梅雨季节。雪野清楚地记得,这天下午自己独自撑伞走向庭园出口时,曾经这么想着。
各处的枝桠上静静黏着被雨打湿的蝉壳,现在这时节就像夏季真正伴随蝉鸣声到来之前的前奏。
正因为如此,那段时光很完全、很美好。
雪野在往后的人生中,总会不断偷偷想起在光之庭园的时光。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曾拥有,同时也是什么都没结束的时光。只有纯粹的善意、再也不会遇见的完美无暇时光。假如神告诉我,可以让我重新体验人生中的某一天,我一定会选择光之庭园的这一天。
在后来的人生中也证明了,雪野当时的预感没有错——自己会伤害某个人、失去某些东西。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她认为在那座庭园里的时间,是人生的高峰。
然而,尽管如此,那段完美的时光,将以不管是神或国王或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坚毅,持续温暖雪野往后的人生。
◇◇◇
夏蝉高鸣。
九年前,雪野刚到东京时,有几件事情令她相当惊讶,蝉鸣声就是其中一桩。爱媛县的蝉当然也会叫,不过,感觉就像是大自然里的众多声音之一,程度与鸟鸣、风声、川流声、浪涛声等一样平均。但东京的蝉简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存在,千军万马奔腾,音量充满爆发力,吞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因此,即使鹡鸰仍在啼叫,也完全听不见。
比往年晚了几天,关东地区的梅雨季节宣告结束,消息才一宣布,就像是有人听到消息便关掉开关一样,完全不再下雨了。几乎与此同时,学生们也进入暑假,因此,少年不再出现在早上的凉亭。
雪野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我规定自己只能跷掉雨天早上的课。
她记得当时自己还面带微笑觉得他是个只认真一半的怪孩子。然而,雪野注意到自己现在莫名有种对方没有遵守约定的心情。她知道自己这反应,就像是埋怨好友与其他人变成死党一样不合理,也自觉自己这种情绪不恰当。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连放晴的早上也会天天来凉亭报到。
今天也是如此。在一早就很炎热的阳光中,雪野坐在凉亭里,外头的世界正在放暑假。雪野今天不是穿套装,而是白色背心外搭水蓝色开襟外套,下半身是绿色的波浪裙,脚穿楔形凉鞋。令人想不到的是,晴天的庭园从早上开始就有众多入园的参观者,包括拎着相机的外国游客、抱着素描簿的老人团体、手挽着手在散步的高雅中年情侣。
雪野刻意散发出「我不是在等人,而是在这里享受读书乐趣」的氛围感,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视线落在文库本上。
嗯,这样很好,他没有借口可以跷课最好。事到如今,她才记起要说服自己这样想,虽然她很希望这样以为,但心里却渐渐觉得真相不是如此。
「其实我——真的不希望梅雨季节结束。」她试着小小声地说出口,结果不禁眼头一热。
不行不行不行,不准再想这件事了。雪野连忙把视线看向腿上的文库本。我正在享受阅读的乐趣。她打算专注在文字的连结上。
一望无际的美丽原野在夏日盘阳下无比耀眼,尽管凉风徐徐,在额田心里,阳光也好、风声也罢,尽是虚空。快乐已不复存在,徒留额田深陷无尽的孤寂与不安里。
「拜托——」雪野忍不住这么说。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她从书柜上拿出很久没读的井上靖《额田女王》。其内容在讲述被天皇两兄弟同时爱上的万叶宫廷歌人、悲剧女主角额田王的人生。
雪野最早阅读这本书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当时她最喜欢的故事段落,是女主角独自漫步在紫草原野上的场景。其后便戏剧性诞生出那首著名的和歌。学生时期阅读,只是单纯觉得雀跃,如今却是读到哪儿都莫名觉得感同身受。也因此,她从刚才就一直无法专心看书。
雪野突然听见脚步声,反射性微笑抬起头。
「这座公园好大喔!」、「真难想像这里竟是新宿。」
一对二十多岁运动装扮的男女,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两人在树荫底下散步的融洽气氛,太健康、太耀眼,雪野尽管沮丧也忍不住眯起双眼欣赏。
「啊,不好意思。」运动女孩无忧无虑地对着,从长椅上起身让出两人可坐空间的雪野点头致意。
「不客气。」雪野也笑着回应。
雪野重新在凉亭角落坐下,再次翻开文库本,耳里听见运动男孩与运动女孩的热烈交谈。
这里是日本庭园,对吧?接下来要去哪里?好像有座温室,要不要去看看?我想看我想看!不过,在地图上看来有点远,你还能走吗?这种距离难不倒我的。
雪野的视线只浏览在文字上。晴天的这地方就像个陌生的场所。她满心寂寞地这么想着。
上午她在凉亭里消磨时间;下午则在新宿、代代木、原宿、外苑一带漫无目的地漫步。若穿着凉鞋的脚趾觉得痛的话,她就会走进连锁咖啡店里休息,等脚不再痛了,就再度继续走。就这样反反覆覆直到日落西山、漫长的夏季白天结束。
雪野以这种方式度过了八月。她在凉亭里假装阅读文库本、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散步、喝着逐渐变淡、变温的拿铁咖啡,一边不停地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人?有没有人愿意来见见自己?有没有人会突然联络我呢?雪野一面滑动手机通讯录,一面思索着。
依里之前打过电话给我,不过,她的孩子还小,恐怕不方便出来。丸井似乎辞掉了工作,可是人家刚新婚,把对方找出来似乎不太妥当。住在东京的高中同学、大学朋友、朋友的朋友、学生时代的男友、没能成为一对但一起吃过几次饭的男孩子、在研修时觉得很对盘的女生、公司同事……。连她都想不到,自己的通讯录里,居然列着这么多人的名字。
好久不见!天气依旧炎热,近来可好?我今天和明天临时休假,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喝杯茶?这么突然实在不好意思,若是没空也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野打出这样一封没有指定收件人的电子邮件。
我受不了了。我好想见见某个人,却不知道该找谁见个面才好,也不知道有谁想要和我见面。我身边似乎没有那种,想要见面时能够不找理由直接相见,能称为朋友的人。
也许社会人士都是这样吧!雪野想要说服自己这样想,却还是感到满心绝望。太阳一下山,雪野就混在准备回家的人群里,前往超市买晚餐的材料。拖着疼痛的双脚回到家,脸都没洗就直接倒在床上,静静等待疲劳消失。待身体能够活动时,才慢吞吞地起身卸妆更衣,并在凌乱的厨房里煮晚餐。她端着咸稀饭或乌龙面或亲子井,这类好消化又能够简单装在一个容器里的料理,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享用。料理虽然不甚美味,至少都还能够尝出味道。
她心想,这是那个男孩留给我的礼物之一。
从纱窗外吹进带着夏季味道的晚风,风吹过脚趾之间。从那次之后,脚就成了某个特殊器官。她轻轻抚摸脚趾,甜蜜又无助的疼痛从趾间来到腰部,并逐渐扩散到全身,这种感觉也是他留给我的礼物。那个散发出光芒的男孩,才一个月的时间就给自己如此大的改变,雪野对此深感惊讶。
酒吧的灯光一向都这么昏暗吗?
雪野品尝着调酒「咸狗」在舌头上的微辣触感,手指碰了碰看来宛如小动物骨头的综合坚果,浏览吧台后侧架上陈列的众多瓶子,同时回溯着记忆。她这辈子去过的酒吧不算多,不过,印象中每一家都比这里要明亮些。
或者是因为我形单影只,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雪野不可能会懂独自在酒吧里喝酒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她过去不曾自己一个人到酒吧来,纯粹是因为没有那样的机会。在外头喝酒时,她总是和朋友或男朋友或同事一起。所以她现在故意装作习惯独自喝酒的模样,交着双腿坐在高脚椅上,实际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她先喝了推荐酒单上的比利时豪格登白啤酒,再喝白桃鸡尾酒,接下来的咸狗调酒也快见底了。店里没有能够眺望夜景的窗户,这灯光对于阅读文库本来说太暗了,她对电视上静音播放的运动实况转播也没有兴趣,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喝酒。尽管如此,这家酒吧还是她犹豫了半天才走进来的,所以不可能只待一堂课的时间就出去。她如此这般地说服自己,并小口喝着咸狗调酒,仿佛那是遇难时仅存的珍贵水源。
她想要喝啤酒,于是在睡前打开冰箱,却发现里头连一瓶也没有。
该怎么办才好?她开着冰箱门,想了一会儿。
澡已经洗了,身上穿着T恤和短裤也不能出门。但是,欸,嗯。
她关上冰箱门,心里有了决定。因为想喝啤酒,她换上浅绿色的洋装,嘴唇只大略涂上唇蜜,带着藤编小包就出门了。搭着老旧电梯下楼,来到宽阔的外苑西通,一接触到夜晚宁静的空气,雪野觉得独自待在房里无法呼吸,也发现自己想要出门找个人说说话,任何人都好,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店员都好。
在人车稀少的道路远处,能够看见便利商店独自亮着小小的绿色灯光。雪野朝着那儿缓步前进。听着凉鞋规律的声响,突然往旁边一看,在空无一人的笔直小巷尽头,亮着朦胧的橘色灯光。
那个地方原本就有店家的吗?雪野像是受到牵引般转进小巷子里。
原来那是一间酒吧。在混居大楼的楼梯旁边摆着橘色台灯照亮的小小菜单。她不常去酒吧这类的地方。她回想起那些与罐装啤酒不同、复杂又精致的饮料,觉得有些怀念。
怎么办好呢?她望着酒吧,过门不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在菜单前面放慢脚步,却下不了决心准备再次过门不入。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位牵着狗的女子,边走过去边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她。当下雪野被迫做出决定,走下菜单旁的楼梯,打开由铁和木头组成的沉重大门。
「你一个人吗?」右边突然有人对自己说话,结结实实把雪野吓了一大跳,她原本已经无聊到,开始数着续杯的调酒咸狗杯缘盐粒的数量。就在她把脸凑近到鼻尖几乎要碰到酒杯,且口中喃喃数到「一百二十九」之后……
「啊,抱歉。你没事吧?」大概是见她受到惊吓的反应太剧烈,开口搭话的人连忙道歉。
「我没事……啊,是的,我一个人。」雪野也连忙回答。晚了几秒,脸庞才开始发烫。
看到这反应,右边的男子微笑说:「太好了。我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找你说话。这么唐突真是抱歉。我也是一个人。」
现在是什么情况?雪野还抓不到关键,只是含糊地点头。她盯着不知何时坐在隔着两个空位外的男人,深色衬衫搭配略带光泽的夹克,没打领带,能够遮住耳朵的偏长头发往后梳,肩膀宽度很平均,年纪大概比雪野大几岁,整个人感觉就像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欧美品种狗。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洋犬男举起酒杯问道。
「不……我不常来。」
「这家店挺安静的,很不错吧?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下班后偶而会到这儿来。」
「所以今天也是?」
「是的。」
他应该是在搭讪吧?一定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剩。雪野一边心想,一边斟酌回答。既然身在酒吧,现在又是晚上,遇到有人搭讪也很正常,毕竟我本来就想要找人说话才出门的。
「……你的下班时间好晚。」
「是的。我在这附近的出版社工作。就是在四四停车场转角那个便利商店旁边的大楼。一楼是餐厅……欸,你大概不清楚吧。」
雪野含糊地微笑回应,她的确不知道。
「你呢?」对方问。
「嗯,我的公司不在这附近,不过,我家在这附近。」
「我想也是。」
「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打扮很简单,感觉不像是刚从公司离开。」
洋犬男有所顾虑地看着雪野的服装,一边回答。雪野感觉对方似乎也看透了自己家里乱糟糟的,瞬间感到很丢脸,双颊因此变得更加躁红。
「我觉得很不错。」洋犬男突然改变语气开朗地说,似乎想要拉近距离。
「咦?」
「夜里一个人轻松前来喝酒,这样很不错。很少有女性能够这么自在随性。」说完,他露出很棒的笑容。雪野感觉到一股酥麻的喜悦,就像自己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做了善事,却得到班导的夸赞一样。
「我姓齐藤。你呢?」
「啊,雪野。」
「雪野?这是名字还是姓氏?」
「经常有人这么问,这是姓氏。」雪野笑着回答,像是突然想起而喝了一口咸狗调酒,盐巴的粗糙颗粒摩擦着嘴唇。
「也就是说,她一个人散步时,碰巧遇见外遇对象,此时丈夫也刚好出现,她连忙丢下外遇对象离去?这不就是三角关系吗?而且她的交往对象还是一对兄弟,情况岂不更惨烈?」
「嗯——惨烈倒是还好,我想,这里形容的应该是更安静且复杂的心境变化。」雪野说完苦笑。
洋犬男问她休假都做些什么,她回答在公园里看书,接着对方又问道目前正在看什么书,她回答《额田女王》,洋犬男却不知道额田王的历史背景。她把「你真的在出版社工作吗?」这个问题吞进肚子里,只对他说这首和歌在课本上学过。
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猎场的守卫是否瞧见你朝我挥舞衣袖?
对方回答好像听过,但他原以为主角是男人,雪野忍不住冲口而出,纠正对方应该是女人,洋犬男却因此笑得很开心。
「然后,她与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分开后,独自带着寂寞的心情在草原上漫步。那个地方是一片开满白花的紫草原,也是皇家的猎场。皇家猎场是一般人禁止进入的野地。」
「哦。」洋犬男喝着威士忌,听得津津有味地点头。
雪野也喝下鸡尾酒润喉,突然想到,这个叫什么的酒是第几杯了?她很久没有喝到微醺,不过,带着微醺的感觉与人聊聊自己喜欢的事情,感觉挺愉快的。
「这时候,她的嘴里很自然地吟咏出那些词句——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
「还真是白话的形容啊。」
「是很白话没错。」雪野也笑了。
「当天晚上举行了大型宴会,众人边喝酒边吃饭,并且一个个来到天智天皇的跟前即席做出当天的和歌。因为采取随机指名的方式,每个人都很紧张,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点到。只有额田王一个人很从容,只要她想做,一瞬间就能够创作出好几首和歌。」
「也就是所谓的才女吧!」
「是的。不过,感觉上她体内拥有的不是现在所谓的才华,而是比较偏向灵媒那种力量。」
「雪野小姐也有点像灵媒,你的老家该不会是开神社的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普通上班族。然后呢,额田王的脑海中浮现了枕词(*注5:和歌开头的第一句,有限定、修饰、类音联想及双关语等多种形式。)——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到此就完成了上半句。」
「哦。……这么说来,雪野小姐也有过同样经验吗?」
「呃?」
「我是指『惨烈』的经验。」
啊,在说外遇吗?雪野慢了几拍才注意到。对方大概是听腻了和歌的事情吧。她突然感到很抱歉。
「没有,我不太……应该是完全没有那种经验。呃……」
她想称呼洋犬男的姓氏。但,他说他姓什么?佐藤?加藤?还是渡边?
「你呢?」由于想不起来只好敷衍过去。
洋犬男开怀大笑。「啊啊,雪野小姐忘记我姓什么了,对吧?」
「呃,不,那个……抱歉。」
「哈哈,别放在心上,因为我的姓氏太平凡了,大家都会忘记,或误以为是佐藤还是加藤等。我姓齐藤。」
看到男人笑着喝酒的模样,雪野放心了。
「和你聊天真愉快。」男人说。
「咦?真的吗?」
「是啊,好久没这么开心了。雪野小姐呢?」
「我也觉得很愉快。」说完,她喝光杯里剩下不确定是什么种类的鸡尾酒。
「老板,给她一杯某某霜冻鸡尾酒。」雪野听到洋犬男这么说着,心情就像放学后待在社团教室里,充满无须顾虑的自在。
两人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喝,不过,这附近没有什么店,于是他们坐上计程车。雪野望着车窗外飞逝的青山通灯光,在酒精作用下,意识变得有些模糊的脑袋想着,所谓的人际关系就是这样展开的吧!不是因为待在同一所学校或公司而认识,也不是透过别人帮忙介绍而认识,这个世界上独立自主的大人,都是像这样自主行采取行动,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某个人,然后也自然而然扩展了自己的世界。雪野感觉自己终于接触到过去不曾知晓的宇宙真理,终于变成大人了。
他们过了铁卷门已经拉下的涉谷车站附近便下了计程车,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酒精而发烫的皮肤,接触到夏天的潮湿空气感觉很舒畅。雪野的右手背好几次碰到了洋犬男的手腕。印象中,好久好久以前也曾经像这样,与某个人并肩走在夜晚的涉谷街头。
她的手冷不防被握住,因为她早有预感,所以没有过度惊慌失措。不过,停下脚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道玄坂的宾馆街,还是感到有些讶异。与某个人同床共枕时的舒畅感隐约掠过心头。
「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洋犬男说。
这种时候的台词居然跟连续剧或漫画里的一模一样,雪野觉得可笑,也噗哧地笑了出来。洋犬男八成以为那个笑容代表同意,他一手环上雪野的肩膀,试图将她轻轻推进宾馆入口。雪野就这样被他推着往前走。磨砂玻璃自动门一打开,空调的冷气迎面扑来,她不自觉地低下头,这时才注意到洋犬男的鞋子——那是一双有着滑溜光泽与鳄鱼皮或蛇皮等爬虫类花纹的尖头鞋。
想像突然炸裂般地唐突,雪野想起那位少年的鞋子。少年总是穿着一双破烂鞋子的形象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足以唤醒在酒精作用下朦胧不清的脑袋。那不是学生鞋,也不是运动鞋,更不是绅士鞋,她猛然反应过来那是他亲手做的鞋子。
「……怎么了?」见雪野突然停下脚步,洋犬男狐疑地开口问道。
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那个……对不起,我——」
洋犬男不发一语凝视着雪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寂静无声。雪野感觉到男人的错愕,也听见了他的重重叹息。
「……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说完,雪野跑出了宾馆,冲下斜坡,坐进亮着空车灯号的计程车里,告诉司机开往千驮谷。
计程车行驶没多久,雪野这才注意到自己醉得很厉害,眼前的景物不停地旋转,每次加速和减速都会涌上一阵吐意。等到计程车来到明治公园附近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停车!请开门!」说完,她便跳出车外,把脸埋进树丛里狂吐。
话她的双膝和双手满是泥巴,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不已。身后计程车的橘色紧急停车警示灯,每次闪烁都像是在指责她——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即使胃里的食物已经吐光,雪野仍旧持续吐出泪水和唾液。
◇◇◇
闹钟响了。在睁开眼睛之前,雪野早已知道今天不会下雨。救赎绝对不会那么轻易降临。
她无视剧烈的头痛,走进盥洗室里洗脸,之后小心翼翼地擦上化妆水与乳液。雪野坐进犹如小船的沙发里拿起粉饼盒,却因为手指没有力气而摔在地上,粉饼盒发出小小的声响,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弯身捡起粉饼盒打开一看,粉饼已摔得粉碎。她目不转睛凝视着那些碎片,晚了几秒才意识到——啊,摔碎了。
她发现进入眼睛的光线,送达脑袋所花的时间要比平常更多。没有任何前兆,突然一阵鼻酸,眼泪就涌了出来。雪野自己吓了一跳,以手指按住眼皮,想要把泪水推回去。她感到十分不解,明明一点也不难过的,但为什么会哭?
「明天,好天——气。」轻声说完,她将右脚的高跟鞋甩了出去。
高跟鞋咚地滚落在凉亭的地砖上,就像某种气绝的小生物般,横躺在地砖边缘,也意味着明天是阴天。
这样啊——。雪野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这才注意到今天也有上千只的蝉儿在鸣叫。仔细想想,她其实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在这座禁止带酒进来的收费公园里喝啤酒了。在遇到那位少年不久之后,雪野带进这座公园的饮料就变成了外带咖啡。
不过,欸,无所谓。反正人啊,多少都有些不正常。
雪野兀自望着充满八月阳光的清晨庭园。
你,光之庭园的——
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句话。下半句只要你想做,要几首都能够创作出来——
额田王这么说。
对你来说是理所当然,但我可办不到。那座光之庭园的未来有什么?过去有什么?会有机会吗?我什么也看不见。
二十七岁的我,丝毫不比十五岁时候的我聪明。
雪野望着阳光愈来愈炫目、影子逐渐加深的庭园,带着有人在为自己打分数的心情,如此想着。
引用:井上靖《额田女王》(新潮文库)
あかねす 紫野行き 标野行き 野守は见ずや 君が袖振る
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
猎场的守卫是否瞧见你朝我挥舞衣袖?
(万叶集一·二〇)
情境:天智七年(西元六六八年)五月五日,天智天皇在近江的蒲生野狩猎时,额田王做的和歌。天武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随即用和歌回应。这里的「你」是指大海人皇子。「紫草」是一种会在初夏开白花、根可做成紫色染料的植物。在蒲生野(滋贺县)也有栽种。「猎场」是「紫草生长的野地」的另一种说法,指周围有禁止入内标示的原野。「挥舞衣袖」则是爱意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