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不会突然遇见某个人?会不会有人带我离开这里?
在咖啡店里想着这种无聊事时,天啊!竟然碰到了伊藤老师。本来还在想怎么会有个壮硕大叔在我旁边坐下,我嘴里的烟却突然被他拿走,当场吓得我脑筋一片空白,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死盯着这个头戴针织帽的大叔看,搞半天竟然是伊藤老师啊。他是我高一时的班导师,在学校里总是穿着架势十足、一看就知道是体育老师的运动服,所以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来。现在他穿着铺棉外套把领子竖起来的样子,比在学校更像流氓。
学生都很怕他这位铁面老师,不过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骂我抽烟——虽然叫我不要抽烟,可是听起来没什么魄力。又请我喝焦糖星冰乐——其实我点的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老师搞错了。
「喂,我买了特大杯的给你。」接着就把特大杯硬塞给我。
「……谢谢老师。」
他盯着我用吸管喝了一口,我感觉很不自在,浑身发毛。他到底想做什么?
「好喝吗,相泽祥子?」
我纳闷着为什么要叫我的全名,一面小声地回答:「……还好。」
「你说啥?」
「很好喝,没错。」
「这样啊。那么寒假结束,就到升学就业辅导室来一趟。」
「啊?」
「那杯你已经喝下去了喔。」
「居然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
「学到经验了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哪有这样,明明是老师你自己说要请我的啊!」
伊藤老师完全不理会我的抱怨,跟我约好升学就业辅导的时间后,一手拿着拿铁就快步离开店里。
气死我了!真的气死我了!不过……不过,我其实有一点点开心,感觉就像被人粗鲁摸摸头。
都已经是高三的十二月了,我却还没有决定毕业后的方向。这一年来,不管旁边的人说什么,我的毕业方向调查表始终缴白卷。对老师们来说,我已经成了他们只想敬而远之的学生,只要能够安安分分毕业就谢天谢地了。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般地步?
总算喝完特大杯的焦糖星冰乐。街上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比天空还明亮,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坐下去,于是戴上口罩,把耳机塞进耳朵,缠上围巾,戴上黑色针织帽,慢吞吞地走出店外。原本我还打算戴上墨镜,但这样的装扮太诡异了,只好低着头走下坡道。
我画了眉毛、刷了睫毛、擦了腮红、涂了唇膏,可是一上了街,这些全被遮住,我到底是想要怎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走在闪闪发亮的街上。感觉就像置身在永远醒不过来的恶梦里,死命寻找藏在某处的出口。
◇◇◇
有没有人能带我离开这里?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模模糊糊的念头?国中?不对,应该是小学高年级吧!
如果问我是什么让我不愿意待在这里?那就是男生,也就是世界上另一半的人。我也很讨厌不和男生结婚,就得不到幸福的社会结构。总而言之,我就是讨厌这世上一大半的人。
再说,谁会喜欢那种只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就窃窃私语,或叫人「丑女」、「胖子」、「去死」的生物呢?他们自己明明也长着青春痘、浑身又脏又臭、每两分钟就精虫上脑一次。
我也不喜欢爸爸和哥哥。爸爸在外面有女人是我们家公开的秘密,而大我三岁的哥哥是个超级现充(*注7:意指现实生活过得充实,人际关系良好、情场得意、学业或事业有成的人。),打从念私立明星小学开始,女朋友就一个接一个,还动不动冷眼看着我说:「你真是我们家的小孩吗?」
在这个到处都是臭男生的世界里,更让我厌烦的是在国、高中生之间流行的恋爱至上主义。最夸张的是,最近连小学生都把谈恋爱视为理所当然。杂志的读者群锁定在小学生身上,甚至还提到「超人气,深受JS(小学女生)的喜爱!宽松体型也能穿出好身材的显瘦服装特辑!」身材好是为了得到男人青睐吗?再说「宽松体型」是什么东西?小学生的杂志别自己乱用「JS(小学女生)」啊!
小学时代的我无力跪倒在地,同时对这些感到愤怒又绝望。即使上了国中,我还是与恋爱搭讪等话题完全沾不上边。
「足利家怎样怎样的,不觉得很莫名其妙吗?」
「啊,我的日本史也很烂。足利的发音很难念,难道我一直念错吗?」
「搞不好我的英文还比日本史好。」
「嗯,不过我们是日本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美国吧?」
「也是啦。所以学英文的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朋友彩耶的午休对话总是像这样的内容,不然就是「今天好热」、「好冷啊」、「台风来了」、「圣婴现象的影响吧」之类的。现在想想,连我也不禁要同情自己,缺乏女人味。
在那段没有男人缘的国中时代,我有两个好朋友,分别是和我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彩耶和敕使河原。彩耶是和我一样矮胖不起眼的黑发女生,敕使河原也同样不起眼,不过他是男生。一般男生升上国中以后,都会和同性朋友集体行动;可是,大概是敕使河原的心智还像个小学男生,照样和我们两个女生混在一起,也不以为意。对我来说,容易得意忘形,但从不说我们坏话的敕使河原,不算是男生。
不用想也知道,我们三人组是学校阶级里的最底层,大部分的班上同学有事才会跟我们说话,一些属于特权阶级的风云人物,老是会欺负我们,连老师们也懒得理我们。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在大家眼中就是「人畜无害,但尽量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反正那些言行幼稚的家伙,就是一群小鬼。明明我自己也是个小鬼,我却早已看透一切,有些自暴自弃地心想。
「相泽、相泽,快过来!这超赞的啦!」国中二年级放学后,敕使河原兴奋地对我招手。
我冷冷地回答:「干嘛?」一面走向靠窗的座位,只见彩耶正趴在桌上不停用自动铅笔写字。她在玩我们最近很热衷的「零提示填字游戏」,也就是只有数字没有提示的填字游戏。
「这本书是敕使使带来的,我就快要解开了。」彩耶认真盯着填字游戏说道。敕使河原也口沫横飞地解释:「这是《激烈人生生存篇》。有四个字,第一个字是『同』,最后一个是『力』,九号空格可能是『压』。只要解开这一句,整个填字游戏就解开了。」我往后退以避开他的口水,一面思考他所说的内容。
光听「敕使河原」这个名字,会感觉像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帅哥,但我再客套也无法称他的长相是「帅」。他瘦瘦高高,手脚也莫名修长,还有像落魄武士一样的粗眉毛和蓬乱长发,整个人就像妖怪辞典里的「手长脚长妖怪」。这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很爱黏我,一见到我就大喊:「相泽相泽!」每次听彩耶叫他「敕使使」,我心里就会直嘀咕:「什么敕使使,这么可爱的称呼跟你一点都不搭啊。」
我想了一下,便回说:「……答案是不是『同侪压力』?」
「嗯?」敕使河原皱起他的妖怪脸。
「啊,真的耶!这样子直排就是『欺骗』、『骗子』、『假想』了。『同侪压力』没错,祥子好厉害!」
「哦哦!相泽你真厉害!原来是同侪压力啊!」
你根本不知道「同侪压力」怎么写吧?我懒得吐槽敕使河原。不过,被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的猛夸,我也笑开怀。倒是这填字游戏也太贴近现实了吧?不但有「激烈人生生存篇」,还有「同调压力」。
人生这场生存竞争,的确就是得和同侪压力搏斗。女生就应该这样、东京都的国中女生就应该打扮时尚、享受青春就应该谈恋爱。
我要继续对抗这种同侪压力呢?还是选择站在施压的那一边?
国三的春天,我做出一个决定。我再也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生存竞争,与其继续这样下去,干脆自己站到「那一边」去吧。
早该这么做了。因此,我也下定了决心,认清能够带我离开这里的那个人,绝对不会出现的。既然如此,我只能自己把自己带出去。
「我决定了。我要变漂亮,我要变漂亮借此改变人生,彻底大改造!」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从国道二四六号的天桥上,远眺涉谷川的涓涓流水,同时对彩耶和敕使河原如此说。
他们两人目瞪口呆看着我。车辆在两人背后轰然急驰而过。
「我说,三个一起来改变吧!老是在午休时间和放学后,躲在教室角落玩零提示填字游戏、将棋和钱仙,根本不是十四岁的东京人该有的青春。我们等于在昭告天下:『我们就是这么恶心,别靠过来!』」他们两人对我突如其来的主张惊慌不已。
「讨厌啦,祥子,我们不是说好永远不变吗?不是说好不要长大吗?」手足无措的彩耶,搬出我没有印象的约定,她肯定是把日本流行乐的歌词和现实混淆了。
而敕使河原则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严肃的妖怪脸凑近看着我说:「相泽,你有什么烦恼可以直接跟我说。」
这句话让我忍不住想反问:「你以为你谁啊?」
一群受欢迎的男生走过我们身后,故意大声说:「这群恶宅随时都这么欢乐。」
我装作没听到,含泪说:「……就算我改变造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演戏。
我的第一步是练习化妆。去书店买了教人如何受到男性青睐的杂志,仔细研究「人见人爱的LOVE彩妆❤」那一页,照上面的说明分析自己的脸属于「圆脸/平脸/立体脸/复古脸」中的「复古脸」,总觉得有点耻辱。接着从妈妈大量的彩妆品里,谨慎挑选化妆品。尽管不断重复着令人想哭的失败,但我还是努力尝试「无辜眼神卧蚕妆」、「若无其事缩小腮帮子美妆」、「心机腮红小脸妆」、「完美唇线水嫩唇妆」。
接着,我带着零用钱,去了一家从网路上精挑细选的美容院,以颤抖的声音打电话预约三天后的时段。这三天我则是紧张得吃不下饭,反而还因此瘦了一点。
我在里原宿那家像水族馆一样,有着整片玻璃帷幕的美容院里,剪了头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十分地惊讶,我变得有点可爱了。厚重的黑发变得清爽俐落,不对称的浏海轻轻遮着眉毛,两颊的头发在锁骨上方往内卷。新发型修饰了我原本的复古脸,搭配最新的化妆技术,使我看起来确实像个时下流行的女生。莫非、难道、我的挑战成功了吗?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努力有几分效果。
再来是减肥。本来计划是这样,不过后来也没有减肥的必要。过了五月,在我年满十五岁之后,潜藏在基因深处许久的开关,仿佛突然启动。我的身材开始愈来愈瘦,个子愈来愈高,原本像小孩般短胖的手指也变得纤长,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和肌肤都变得又细又白,胸部也愈来愈沉重。最后,就连仅剩的那一颗让我非常自卑的乳牙,也终于换成了恒齿。
「喀锵!」我仿佛听到了开关、或轨道、或版本,切换的声音。
暑假的最后一晚,我在浴室里把头发染成带点橙色的深棕色,同时改短了制服的裙子。我本来就很擅长裁缝和编织这种单调的手工艺,于是从杂物间搬出满是灰尘的缝纫机,以斜针缝固定裙摆。喀锵喀锵喀锵喀锵——,缝纫机车针行进的声音,听起像是能带我离开这里的交通工具。
深夜,我站在楼梯平台处的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穿上制服的新形象,而镜子里映着一位媲美流行时尚杂志模特儿的女孩。我在原地转圈,头发的反光隐约透出橙色光泽,短裙下的白皙大腿,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性感,而心脏怦怦直跳。
「看来你不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二楼俯视我。
听到他这么说,虽然有点开心,可是哥哥紧盯不放的视线,让我感到不舒服,因此,我没有回话。
「呜哇!这是谁呀?真可爱!」
「是吗?是吗?不会很奇怪吗?会不会太夸张让人家看不下去?」
「才不会!不过呢,我现在才敢老实说,我原本觉得祥子刚开始化妆,会太为难自己,可是现在超完美。太可爱了!这下子绝对会被星探相中。千万别去原宿,肯定会被搭讪。不对,还是去一下比较好。嗯,应该要去,我们去原宿吧!」
九月暑假结束,彩耶在教室里直接夸赞了我的装扮。我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被彩耶讨厌。现在听她这么说,我则松了一口气差点哭出来,也不禁期待着敕使河原的反应。正好这时候,驼着背的妖怪脸走进教室。
就在这时候,驼着背的妖怪脸走进教室。
「早啊。」我向他打招呼。
他吓了一大跳,瞄了我一眼,竟然直接快步走过我面前。我火大地从他身后敲了他的脑袋。
「我跟你说早啊,敕使河原!」
敕使河原怯怯看了我一眼立刻转过头,接着又看了我一眼,脸上表情变成惊讶,嘴巴张到几乎可以听到下巴地掉下来的声音。
「相相相相相相相、相泽?」没想到他竟然认不出来。
「你……」他哑口无言,然后把我拖到走廊上,悄声对我说:「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烦恼可以直接跟我说。」
「你的感想只有这一句吗?」我错愕地回应。
这时才发现,自己抬头看敕使河原的角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我明明已经长高,甚至能够看到彩耶的头顶,难到这家伙也长高了吗?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我突然满脸通红,急忙回到教室。
从第二学期开始,整个世界与第一学期有着天壤之别。
不论男生女生,每个人在学校里和我擦肩而过都会看我,也会听到他们窃窃私语:「那是谁?」「好可爱!」尽管每次都让彩耶和敕使河原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我的心情却犹如漫漫长雨终于停止般的畅快。
其中变化最多的是男生,应该说是男人们的视线和态度。
我只是走在车站或街上,或是搭乘电车,都可以感觉到男人的视线盯着我的双腿、腰身、胸部和脸庞。我从来不知道,世上的男人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陌生女人。我也常常在拥挤的电车上遇到色狼,这种经验实在非常讨厌。
我找彩耶诉苦时,她说:「大概是看你好欺负吧?」
因此,我把妆化得更浓、头发染得更亮,果然遏止了不少色狼。
明明我还是我,内在一点都没变,只不过改变了外表而已,外界却有截然不同的反应,不禁让我感到惊讶困惑,还有一点点失望,以及莫名的快感。
某天放学后,我们三个又凑在一起玩零提示填字游戏,突然有人把我喝到一半的草莓果汁抢走,并说道:「祥子,这个给我一下。」
我惊讶地寻找着草莓果汁的踪影,发现那群受欢迎男生中有一人正拿着它。
我们三个对于我突然被男生直呼名字,以及男生用我喝过的吸管,来做间接接吻的举动给吓傻了。不过那几个风云人物却丝毫不以为意。
我因此也受到影响,决定和一群装扮华丽的女生互动。后来彩耶也开始化妆。我们放学后和那些华丽女生一起逛原宿时,真的被来路不明的星探看上了。我和新朋友们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在街上大声喧闹,细细感受这般滋味。
是啊,东京十几岁青少年的青春就该这样。
世界愈来愈美好,生存愈来愈容易。再也没有人说我坏话了,世界待我也温柔甜蜜许多。
唯一不变的只有敕使河原。只有他依然故我,跟以前一样老在埋怨我:「你裙子也太短了吧!快给我放下来!」「跟不认识的男生讲话干嘛那么亲热,你也顾一下我的感受啊!」
常念到我抓狂想反问:「你是我爸吗!」不过,我也因此对他有点改观,觉得这家伙很可靠。
然而,我们三人相处的时间却愈来愈少,最后也不在放学后一起玩零提示填字游戏了。不知道是玩腻了,还是热潮过去了,又或者我们对彼此间的关系感到厌倦。一转眼便来到了毕业的季节。敕使河原要去念男校,而我和彩耶上了同一所高中,三人从小学以来延续至今的关系,就像自然消风的气球一样,不知不觉划下了句点。
高中生活刚开始尽是欢乐。
手机的通讯录里,塞满了新认识的男女生名字,每星期我都会去一次朋友家,或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汉堡店里玩一整夜。当初和彩耶一起加入的吹奏乐社,因为我只顾着玩,早就成了幽灵社员。
然后,我恋爱了。
不过对方不是男生,而是一位年轻的古典文学女老师。我对她的情感不是「想要结婚」、「想要交往」、「想要亲密接触」这类的渴望,但是对于几乎没有恋爱经验的我来说,只能把这份感情称为「恋爱」。
哦哦哦,讲台上有个天然美女欸!第一次上这位老师的课时,我简直像原本专职在岸边捕鱼的渔夫,突然投入远洋渔业,并亲眼目睹到蓝鲸一样的震撼不已。很难了解吗?反正就是说,因为我对养殖渔业,也就是人工美女这方面小有研究,可以说是权威,因此,一下子就能看出她脸上的淡妆,不是为了突显自己,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美丽。她肯定从小就是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我无法想像美到甚至必须掩住自己美丽的人生。
她的声音甜美温柔,上她的课我总是全神贯注,连一声叹息都不愿错过。我渴望听到老师唤我「相泽同学」,也为了能完美回答老师的提问,唯独古典文学课我格外地用心。老师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也是极为善良的人。如果我还是国中时期的我,她对我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能够确定这一点。
这个人就是雪野百香里老师。
「啊,雪野老师!老师老师,你现在要回家吗?」
我只要在放学后看到雪野老师的身影,就会不顾一切奔向她,毫不掩饰自己像只小狗般欢喜摇晃尾巴。我不知妄想了多少次,希望自己的班导师不是那个壮硕的伊藤老师,而是雪野老师。不过,伊藤老师是难得不会用讨好谄媚眼神看我的男人,我也不讨厌他就是了。
「欸,是相泽同学啊。还没有,我还要回办公室工作。」
噢——她叫我名字了!
「那么,我等你忙完,老师,我们一起回家。」
「不行,我会弄到很晚。」
「我可以等你。」
「不行。」
「那么,告诉我你的电子信箱吧。」
「怎么会说到这个呢?」雪野老师笑着,温柔地劝导我:「知道老师的信箱也没有什么乐趣。相泽同学才刚成为高中生,应该多认识一些同年龄的朋友呀。」雪野老师的语气虽然温柔,但说什么就是不肯让步。
没有那回事!我也跟好几个男老师都交换了电子信箱,去联谊时也遇到大学生或上班族饥渴地追求我。可是,人家想多了解雪野老师嘛!这些话我无法说出口,只能不断地苦苦思念着老师。
我从早上十点就在验票闸门前站了三个小时,期间过来搭讪的有三个男人。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是在涉谷、原宿或新宿,前来搭讪的人肯定比这还多。但是,这个千驮谷站运动风或硬汉风格的人较多,几乎没人会用估价般的眼神打量我。
这里就是老师住的区域吗?静谧又宽阔,感觉跟老师有点像,不愧是老师。我穿着白色针织洋装和黑色长大衣,靠着验票闸门前的柱子等待,打扮有点慎重。隔着马路的那一头,东京体育馆如龟壳般的银色屋顶,反射秋日阳光,闪闪发亮。
「嘿,你在等人吗?」第四个男人开口。
不过,我并不排斥被人搭讪。虽然不至于随便跟着对方走,但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价值受到肯定。这次搭讪的男人形象温和,穿着过度装饰的服装,像是在卖衣服的。
「我在等男朋友。」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对方依旧不死心地追问:「可是你从刚刚就是一个人啊!」
「咦?相泽同学?」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
「果然是相泽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朋友?」
「雪、雪雪雪、雪野老师!」
眼前站着身穿米色绑带外套、看起来比平时略微休闲的雪野老师。我的跟踪作战总算成功,终于见到苦苦等候的人了。却突然感到难为情。刚才那位搭讪的男人一听到我喊「老师」,就默默离开现场了。
「我根本不认识他!」
「这样啊。你在等人吗?」
「没有,呃,那个,将、将、将棋!」
「将棋?」
「那个,我是来拜将棋之神的!」我随口胡诌,临时想起车站月台上有一座将棋的雕像。
雪野老师则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说:「啊啊,我记得附近的确有将棋的神社呢。相泽同学会下将棋,真是厉害!」
随即露出令人全身酥软的笑容。噢——老师才厉害呢!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过得很幸福。我告诉老师自己已经去过了神社——这当然是瞎掰的——正在想要不要要去公园走走。而雪野老师就说,她刚好也要去公园看书,于是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国定公园,老师还替我付了两百日圆门票,说是今天特别破例。我则用自己丑小鸭时期培养出来的技能,做了便当要和老师分着吃。我们聊着学校的八卦,我还为了博取同情提到自己的家庭状况,老师则告诉我她喜欢的书和高中时代的往事。
秋天的太阳转眼西斜。我们一直待到园内响起了闭园广播才离开,老师一路送我到公车站。转过这条住家与低矮大楼交错排列的雅致街角,夕阳正好宛如聚光灯一般,从建筑物的空隙间笔直照在我们身上。我回头一看,我们两人的影子鲜明落在柏油路上,无穷无尽地延伸。雪野老师的轮廓,因透明澄澈的橘色阳光而闪耀着。我祈盼自己也能像她那般耀眼,期望能够成为像老师那样的人,也希望永远都能像今天一样幸福。
可是,夕阳不理会我的祈祷,一下子就没入大楼后方消失无踪,冰冷的群青色昏暗天色降临我们四周。我一直有话想对老师说,所以才会偷偷调查老师常去的车站,并在假日一大早等着她出现,但这些我都说不出口。
我就这样度过了幸福快乐的高中第一年。不过,生活中似乎少了一味,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种调味料的名称,也因此,每天都生活在焦虑难耐中。
我跟彩耶不同班,所以那时候也几乎没有机会见面,但是,在走廊或车站碰见时还是会简单闲聊几句。尽管彼此间没什么共同话题,只要聊到敕使河原的八卦,还是会很起劲。例如,他在男校加入了啦啦队、开始留胡子、不知道为什么把头发染成金色。每次一想到敕使河原,我就会莫名地伤感。我不想要这么郁闷,于是故作开朗地提议:「我们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去玩了,改天约一约吧?叫敕使河原也一起来。」
「好啊,那家伙一定会高兴哭。」
「难讲喔,他搞不好心里明明开心得要死,还故意摆脸色给我们看呢。」
「好期待喔!」
「那么,我再跟你们连络。」
结果,我后来也没有和他们连络。因为,我遇见了牧野学长,这次是真的爱上了命中注定的男人。
有没有人能带我离开这里?
在地下铁见到牧野学长的刹那,我想起遗忘已久的那种心情。自己一直等待着的,会不会就是他?
刚升上高二的四月,我在放学途中的拥挤银座线电车里,遇见牧野学长倚着车门看文库本。我们站在同一侧车门边,我隔着一列座位独自遥望着他。在学校里总是被一群耀眼男女生包围的学长,现在却独自一人,我觉得有些意外,不过想想自己也是如此。我们之间相距约六公尺,即便隔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学长注视文字的长睫毛,似乎正悲伤轻颤着。只是因为这样,我就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学长。
牧野学长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又高又帅,不但是篮球社的队长,功课也很好,深受老师信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和他一样散发耀眼光采的人,偶而也会看到他和女生单独走在一起。所以要向他表白时,我早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我喜欢学长。」
「你叫祥子吧?」学长淡淡地说,一开始就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在交往对象面前可能会变得很任性。你可以接受吗?」
我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回答。可以!尽管在我面前任性吧!我连回应都说不出来,只能像被医生宣告得了不治之症,以再正经不过的态度忍着眼泪,频频点头。
高二的春天,我的幸福攀升到了极点。我有了此生第一位男朋友,而且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原来之前觉得生活中缺少的那一味就是这个啊!而且从四月起,我的班导师也换成了我朝思暮想的雪野老师,这感觉就像中元节与新年、耶诞节与万圣节、婚礼与小孩出生等,人生中所有的美好一口气降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我开心得飘飘欲仙,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冷静比较难吧。所以当牧野学长真如他之前所预告,是的,现在想想确实是宣告——在我面前会变得很任性——我的心里也只有满满的幸福。
「咦?祥子,你把头发弄卷了吗?」
「啊,是的。可是我还不太会弄,所以有点丑……。」我低着头回答学长。
「很适合你啊。」学长说完,将他的大手温柔放在我头上。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就让我的脸颊烫得快烧起来了。
「哎唷,小祥怎么脸都红了,真可爱。」
「真羡慕你啊,牧野,我也想要这种女朋友。」
在放学回家前往车站的路上,学长的朋友们纷纷取笑我。我已经习惯等学长社团活动结束后,跟他一起回家。
「白痴,我们学校再没有比祥子更清纯的女生了。」学长笑着说。
他的朋友们听了又是一阵吵闹「你还真敢讲啊!」「你们再放闪我可要收钱了!」接着,他们搭乘其他路线的电车回家,只剩下我和学长两人一起搭电车。虽然我不到十分钟就要下车,但学长要我多陪他一下,于是我又多待了二十分钟,陪他坐到他要下车的那一站。
我们两个独处时,学长就会变得不太一样。刚开始没什么异状,渐渐地他就会判若两人。
「祥子,你这头发——」
学长有点粗鲁地抚摸我的头发,但比较像在拉扯,声音依旧和刚刚一样温柔。我忍不住心疼好不容易卷好的头发会被拉坏,抬头望着学长。
「你卷头发的技术真的很差,实在有够丑。还有啊,我想看看你发色更亮一点的样子,那样比较适合你。」
这样啊。心里想着,马上在回家路上经过的药妆店找寻染发剂颜色。当晚二话不说就把头发染成明亮的粉红色系。隔天到了学校,大家都称赞我的新发色,「好可爱」、「看起来好成熟啊」。可是在和学长两人独处之前,我的一颗心都悬着。
等到我们身边没有其他朋友在场时,学长维持着沉着的笑容,抓住我的头发用力抚摸,差点就要把头发整个扯下来,仿佛可以听见我的头发在哀嚎——好痛好痛好痛!喜欢喜欢喜欢!
「哈哈,这个颜色就太亮了。你又不是不良少女。这样看来,我觉得还是黑头发比较好。」
当天晚上,我又把头发重新染黑。由于短时间内染过太多次,头发也因此失去光泽,变得又干又涩。但我还是因为牧野学长仅在我面前展现另一个样子,而幸福喜悦,一心只想着如何讨他欢心。
「祥子还是处女吧?」
在放学后的三年级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那个瞬间,学长用刚才和朋友聊手机游戏一样的语气突然这么问。
「咦?啊、啊、那个……」我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在问。学长现在想要什么?我千万不可以弄错。
窗外的操场成了一块巨大的反光板,教室里明明没开灯,也充满橘色的间接光线。放学后走廊上的喧闹声,就像耳机流泄的音乐,充满了教室门板之外。在我心里,这才是学校里最像学校的美丽时刻。
「喂,我在问你问题。」
学长端正的脸庞因为反光板打光的效果,看来犹如偶像明星照片般俊美得难以置信。他衣领下缘的头发泛着柔和的光泽。我必须回答。
「呃。是、是啊,我还是黄花闺女!」我窘到无以复加,语无伦次地回应着。
「哈哈,『黄花闺女』是什么啊。那么你要保留到我生日那一天喔,我一点也不想碰已经尝过其他男人滋味的女人。」
学长说完,伸手触摸我发烫的脸颊,将嘴唇凑近。要接吻了!我紧闭双眼等待学长的嘴唇触感,但是等了许久始终没感觉,只听到「哈哈」的干笑声。
「祥子,你的眼睛闭得太紧了,看起来超丑的。」
我羞得差点哭出来。啊啊,回去也得先练习怎么被吻才行。在学长下个月生日之前,我还能保持正常吗?在这片橙色光亮中,学长一脸冷漠地看着我。而我的身体环绕在阵阵刺痛,只能称为幸福的痛楚之中。
久等了,回家吧。学长的朋友把头探进教室里,于是学长温柔地对我说:「走吧,祥子。」被汗水湿透的腋下让我羞窘得想逃走。可是我绝对不能逃。
那是极为炎热的夏天。
学长的生日前一个月,我担心在学长面前会出汗或分泌有异味的分泌物,所以不顾一切减少摄取水分,结果害自己脱水昏倒。后来又担心自己太瘦会让学长失望,于是突然在半夜跑去牛肉盖饭店,事后又很后悔,担心吃下廉价肉品可能产生体味,于是下一秒便冲进厕所里催吐。我就像是一只眼睛被遮住的小动物一样无所适从,直到成功破处那一天,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曾经担心自己不再是处女之后,是不是会被学长抛弃,不过这全是杞人忧天,学长对我依旧温柔。
那天本来也是极为炎热的一天。
那个夏天每天都很炎热,没有哪一天比较凉爽。可是我发现每次只要试图回想起那一天,汗水、气温、湿度这种身体的感受就会完全消失。我想,也许从那天起,我失去了感受一切的能力。
那是在暑假前夕的放学时刻。
我统计好雪野老师交办的班级讲义,期待着可以和老师说话,就带着即将和久违朋友见面的雀跃心情,前往国文科办公室。自从牧野学长等人六月退出社团之后,我的生活全绕着学长打转,忙得没有时间和其他人交流。在我走上楼梯,转进走廊,正要敲办公室的门时,我停下脚步,里头传来争吵的声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想是不是应该等会儿再来,突然就听到一声怒吼:「你不要太过分了!」
是雪野老师的声音。办公室里的脚步声愈来愈靠近,我连忙躲进楼梯暗处。走出办公室穿着制服的男学生——居然是牧野学长。他的脸上带着独处时经常出现的冷酷笑容,若无其事地迈着一如往常的沉稳步伐,走向三年级教室。
我抱着讲义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我必须知道的事情,或者是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向学长的教室,随即听到好几个人爆笑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我说牧野,你来真的吗?你真的跑去逼小雪?」
「这家伙疯了!不过你还真有种。你明知道她绝对不会理你的啊!」
「是吗?」我听到牧野学长一贯沉着的声音。
「我看她是花点时间献殷勤,就能够搞到手那一型。脸上明明一副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表情啊,那个欧巴桑!」
我听不懂学长们在讲什么。字面上的意思当然懂,可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拒绝了解真正的含意。
那天我没跟学长说一声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这还是我们交往以来第一次。学长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可是我没接。在回家路上、到家以后、在浴室里,我不停反覆思考各种可能,甚至认为我今天听到的内容,不过是我的幻想或误会。我想到头痛欲裂,好想写电子邮件给学长。我也死命祈祷学长能够再打一次电话来,或是写信给我。不管他怎么任性都好,我只希望他吩咐我,但是他没有。我十分清楚,学长已经打过一通电话,接下来就得换我,学长绝对不会连续打两通电话给我。这是我们之间绝对不能打破的规矩,虽然我们没有明文约定,但是我深深了解这一点。
隔天早上的导师时间,雪野老师和平时没两样,我心想,她哪有一副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表情?昨天果然是我误会了。我趁着午休把昨天没交给老师的讲义拿去老师办公室。
「谢谢你,相泽同学。」她用一如往常的温柔声音对我说。
「昨天怎么了?我在办公室等了一阵子呢。」
「啊,呃,昨天临时有急事,对不起。」我回答。
看吧!果然是误会,我这次十分肯定。因此放学后便安心地前往学长的教室。
「牧野学长,你喜欢雪野老师吗?」
明明已经安心了,明明已经确定是误会了,我一开口仍是询问学长这个问题。随后又因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惊慌失措。
「你为什么这么想?」学长一脸不解地反问。
「昨天在国文科办公室……」我回答,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
「哎呀,被你听到了?」学长的神色丝毫未变,漫不在乎地说。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啦,只不过对小雪很好奇而已。她很神秘啊。我还没和她上床,不过这是迟早的事。一般不是说,女人在她那个年纪最淫荡吗?」
「……这样吗?」
「是啊。你没听过吗?而祥子你则是很僵硬。」
我心想,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我喃喃说。
这样啊,原来是我不好。听到学长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声音,我心里愈是这么想。
从那一天起,学长不再回我信了。不管我打电话或写信给他,他也一概不回。放学后去找他还是见得到面,有时我也能和他、与他的朋友们一起走去车站。可是学长似乎在避免和我单独相处,只有想跟我发生关系的时候,学长才愿意和我独处。只有学长爸妈外出不在、我可以去他家时,或是由我付宾馆钱的时候,学长才会跟我上床。我害怕听到学长对我说:「祥子还是很僵硬。」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愈是这样,我的身体就愈僵硬干涩。于是,学长也渐渐不再跟我上床。
高二的暑假犹如地狱。
我因为太想见到不和我联络的学长,甚至跑到他的住家附近。但学长就算看见我也视若无睹,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因为他的无视如此地自然,我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只有那么一次,学长在家门口出声喊我:「祥子,你过来。」那温柔的声音和表情一如往常。啊,之前发生的事果然全都是我胡思乱想的。我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忍不住想哭,我应该也真的哭出来了吧。可是,学长竟然把我带去派出所,一听到他跟警官说我跟踪他时,我立刻惊恐地拔腿逃离那里。
我需要一个理由。我到底哪里不好?哪里做错了?到底要怎样他才会原谅我?还是他绝对不会、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都是雪野老师不好。
我在空荡荡的客厅吃着便利商店饭团时,猛然想到了这一点。对啊,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想到呢?是雪野老师夺走了学长对我的爱。我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才因放心而全身虚脱。原来是这样,我只要像过去全心全力喜欢学长一样,强烈地、狠狠地憎恨雪野老师就好。
◇◇◇
这还不简单。我以久违的轻松愉快心情,这么想着。
事隔多年,我现在才明白。牧野学长根本一开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而雪野老师只是个善良的受害者罢了。现在的我如果能遇到当年的相泽祥子和牧野真司,应该会处理得更好吧。一定能以更正确的方式,引导他们找到真正想要的事物。
可是那时候——
如果我能回想并客观剖析这一切,我和某个可能正在听我讲故事的人,都一定会松一口气吧。可惜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此刻仍在进行中。
现在的我已清楚明白,牧野学长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小鬼头,而我跟他其实没什么两样,雪野老师一点责任也没有。
「我明明曾经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
直到现在,我仍会梦见自己哭喊,并殴打着雪野老师。
◇◇◇
我拥有连自己也吃惊的力量。
交通标志仿佛就浮现在眼前,清楚地指出哪一条路最能把雪野老师逼到绝境。连我自己都有点感动,没想到我居然有这样的能力。
我的第一步是只要是雪野老师的课,就故意迟到。不仅迟到三十分钟,还大剌剌地从教室前门走进去。
「相泽同学,你迟到了喔。发生什么事了?」
我对老师的询问默然不语,只是一直瞪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僵硬地说:「您,何不扪心自问呢?」随即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刚开始只是这样而已。但单纯只是这样,就让班上同学察觉到情况不对劲,使得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有别于平常的气氛。
「祥子,你和雪野老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朋友在休息时问我,我也只是支吾其词:「唔,没什么,一点私事而已。」我只是低着头这么说,朋友就真的为我担心不已。
再加上暑假结束后我一下子瘦了太多,过去也没说过别人的坏话,因此,很容易就让大家认定我是受害者。
雪野老师当然也很担心我,她好几次主动找我谈话,但我始终以「对不起」回避具体的内容。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我都谨慎有耐性地维持这种态度。渐渐地,和我感情好的女性友人,也开始以同样的态度回避雪野老师。尽管雪野老师原本就深受学生信赖,但我绝口不提的做法,也不禁让她们以为老师一定有问题。
这段期间,雪野老师和牧野学长有暧昧的谣言在校园里传开。我立刻明白,这无非是牧野学长至今仍在纠缠雪野老师,或者是他为了寻人开心,所以自己放出的谣言。这种情形过去也出现过好几次,大家都会说:「小雪肯定不会理他啦!」很快就被人当做是无聊八卦而不了了之。但这回我的沉默,竟让谣言多了几分真实。
这是学长做给我的球,我心里这么想。当时,我和学长已经形同陌路了,但我却认为这是学长借着谣言在告诉我,一起把雪野老师搞垮吧!也因此,我再度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学长一起完成这件事。
「祥子,牧野学长和雪野老师之间,难道真的有什么吗?」
听到朋友这么问,我只需要泪湿眼眶,根本不需要演戏。事实上,只要一谈到这个话题,我立刻就会涌出泪水。
「小祥,在学校过得开心吗?」新妈妈一边吃晚餐一边问。我心想,也差不多该由我主动进攻了。
「嗯,只有古典文学课有点问题。大家吵吵闹闹的,根本没办法好好上课。可能因为是年轻女老师,有点被大家看扁了。可是,我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努力把餐桌上看起来很高级的肉塞进胃里,同时对新妈妈这么说。
这个只比我大十岁、看起来跟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漂亮陌生女子,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替新女儿做点事一样,脸上闪闪发光。简直易如反掌。
新妈妈不知道利用什么复杂的管道,辗转听说女儿的前男友和有问题的古典文学老师之间有暧昧。那阵子我们班上的确只有雪野老师的古典文学课闹到上不下去,几个认真的学生因此到教职员办公室告状:「让雪野老师上课,会影响到升学考试,这我们很困扰。」家长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地区教育委员会投诉。
雪野老师无助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她只不过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可是,我有力量,老师没有。事实就是如此简单又残酷。
后来牧野学长终于毕业,我再也没有动机和理由继续逼迫雪野老师。但事情早已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如滚雪球般愈滚愈大。感觉就像是胡乱塞进口袋置之不理的耳机线一样,等到拿出来时已经纠结在一起缠得死紧了。
依然有好几个学生继续找雪野老师的麻烦,而她竟然就这样病倒了。我曾经那么仰慕的雪野老师,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忧郁、不健康的欧巴桑。而我则是不断地交新男朋友、闪电分手、再找下一个。
在某个梅雨的夜晚,新妈妈喜孜孜地告诉我:「听说那个老师要辞职了。」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默然地起身离开餐桌,走进厕所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吐光那个女人所做的饭菜。眼泪不自觉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我根本用不着编什么谎言,就把雪野老师赶出学校了。
高三那年的六月,我偶然遇见了敕使河原。
那天突然下起午后雷阵雨,我跑进涉谷车站的屋檐下避雨。空气闷热难受,湿度重到让人感觉青锵鱼都能在空气中游泳了。我不经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才发现比我慢一秒冲进来躲雨的那个人,就是敕使河原。
「……嗯?哦、哦哦哦哦哦!你、你是相泽吗!?」敕使河原冲着我大叫。
「敕使河原……」我也惊讶地喃喃说。
淋成落汤鸡的敕使河原没有染发,也没有留胡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又土又恶,但是个子长得更高了,与西装式制服外套一点也不搭。
敕使河原露出满脸笑容,一副要冲过来抱住我似的口沫横飞大叫:「相泽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好久没见了,有两年了吧!你好不好哇啊啊啊!怎么看起来比以前更花俏了啊,你!」
我始终不敢相信敕使河原真的就出现在眼前,就连他喷出来的口水都没避开。只是愣愣地想,我在作梦吗?
「嗯?你怎么闷闷的?家里或学校出了什么事吗?你有什么烦恼可以直接跟我说啊!」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什么东西就快要瓦解。敕使河原竟然就这么说出,我一直渴望听到的那句话。我就快撑不住了。被雨淋湿的制服衬衫变得透明,应该很轻易就透出我的胸罩,那么花俏的款式让我觉得好丢脸。
我拼命忍住想要紧紧抱住敕使河原的冲动,强忍住不要哭出来。「不要跟我说话啦!你这恶心男!很丢脸耶!」
说完,我没有看向敕使河原,反而穿过验票闸门逃走。我跑上阶梯,没确认目的地就跳进一辆电车里,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是再继续跟敕使河原说话,说不定会对他做出牧野学长对我做的事。这种想法让我惊恐万分。
◇◇◇
高中最后的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了。
那天我直到下午才去学校。不知为何,我没有像平常一样搭乘银座线,而是搭着山手线绕了一大圈才到学校。那天就像「盛夏」两个字所形容的,是个耀眼的大晴天。我坐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强烈阳光照入车内形成的光晕,光晕顺着轨道弧度缓缓移动,依次浸染了每个人的身体。当这道光来到我的脚边,不禁想起刚进高中第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我和彩耶一起搭山手线去上学。两人洋洋得意穿着新制服,兴高采烈说笑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
嘿,高中是什么样子呢?大家都很成熟吧?老师会不会很凶啊?希望有温柔的学长姊。能够和喜欢的人交往吗?但愿能交到温柔的男朋友。
一看到那位不认识的一年级男生走进教室时,我心里立刻明白。不对,在看到他之前,听到走廊上传来轻微脚步声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有没有人能带我离开这里?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埋藏心底的那份感受。
我和平常混在一起的朋友们,照常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打发时间,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现在交往的对象感觉一般般,长得又不帅怎样怎样的。那天的夕阳犹如台风过境般鲜红,即便太阳已下山,教室里仍笼罩着一片红黑色的余晖。
那个男孩看到了我们,朝我直直走过来,几乎要把桌子撞开,脸上的神情极为严肃,眼里仿佛在说——我绝不原谅你们。
那个男孩看到我们,像要把桌子撞开似的朝我们直直走过来。脸上的神情极为严肃,双眼仿佛透着「绝不原谅你们」的讯息。
终于来了,我心想。怎么那么晚才来。我甚至想破口大骂这个看起来乖乖的男孩,他现在才出现在这里,一切都太迟了。
「一年级的,有事吗?」我的男性友人不悦地问。
那个男孩不予理会,站到我面前问:「你是相泽学姊?」
「你谁啊?」我等于在告诉他「没错就是我」。
他深深吸了口气,语调平静地对我说:「听说雪野老师辞职了。」
「你在说什么?」
我的心底无比的焦躁。这家伙根本什么也不懂,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个淫荡老太婆关我屁事啊!」才刚说完,我脸上就挨了他一巴掌。
我想,这就是报应吧!
世の中の 苦しきものに ありけらし 恋にあへずて 死ぬべき思へば
这世界上 有所谓的苦 为情所苦 不惜一死
(万叶集四·七三八)
情境:坂上大娘送给大伴家持的两首和歌之一。坦然表达出为情所苦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