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话 即使无雨。水底的房间——秋月孝雄

  手心还留着掌掴那女人脸颊时的恶心触感。施暴后的余韵,就像黏稠的污水渗进骨子里一样叫人不舒服。可是,秋月孝雄认为这还不够。憎恶犹如鲜血一般,不断地自心脏喷出。

  「你这家伙,做什么!」

  旁边有人开口问。一个男生伸手抓住孝雄甩那女人巴掌的右手,他一把甩开,无视那个男生的存在,狠狠瞪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叫相泽的三年级女人。就是这女的把那个人……。

  忽然前方一道人影逼近他,下一秒他就因为猛烈的撞击而跌向桌子,耳边传来桌子倾倒的巨响。一张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晚了几秒才感觉到嘴边犹如火烧般的热辣。

  搞什么,这群混蛋到底有多少人啊?他刚刚气昏头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现场有多少人。

  他的嘴里尽是浓稠的血腥味。孝雄一抬头,身穿T恤的大块头男生,正满脸不屑地俯视他。孝雄将涌上心头的恐惧与懊悔,连同血块硬生生吞下,放低身子撞向大块头男生的腹部,才发觉自己就像撞到一根沉重圆木,背上立即挨了一记肘击后又倒在地上,接着肚子被狠踹了两下,击中内脏的痛楚让他不由得缩起身子。但他立刻被揪住上衣硬是拎起来,眼前十公分处只见一面厚实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的大块头男生,正抓着孝雄的后颈。

  「混蛋!」

  孝雄大吼着,并一拳挥向男子的脸。对方却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挡下,接着以手背甩了孝雄一巴掌,再回手往他的下巴揍了一拳。大块头似乎没用多大力气,一下子就把孝雄的脸打到变形。孝雄感觉到有人的鞋底碰到自己的肚子,下一秒就被端得老远,背部撞上置物柜发出金属破裂声。他从肺部吐出一口热气。

  搞什么——靠,痛死了!

  「你是什么东西啊?想对祥子做什么?」耳鸣中掺杂着大块头男生从头顶传来的轻蔑声。

  「祥子,你不认识他吧?」相泽身旁的女生纳闷地问道。相泽依旧不发一语。

  妈的,我怎么那么弱。孝雄觉得欲哭无泪,仍然勉强撑起上半身,满怀恨意地怒视眼前几个三年级的男女生。

  这些三年级的嘴角带着笑意,纷纷开口:「他是那个吧?又一名雪野的牺牲者。」

  「真的假的?你也煞到那个欧巴桑吗?」

  「你跟她少说上过一次床了吧?」

  「小雪真是贱货。不觉得恶心吗?你知不知道小雪年纪多大了?」

  「真有点同情你,你被她骗了吧?」

  「不过你今后可以跟她交往了,因为雪野已经不是老师了嘛!」

  始终面无表情低着头的相泽,突然抬头看向孝雄,露出难看至极的笑容,开口说:「你应该要感谢我吧!我帮你让那个欧巴桑辞职了。」

  孝雄当下气得连指尖都充满怒火,大吼着扑上去要狠揍相泽一顿,却再度被大块头挡下,再一次遭到痛殴。

  为什么?孝雄挨着对方的拳打脚踢,心里想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人,

  那个雨女,

  雪野老师她,

  为何什么也没告诉我——?

  ◇◇◇

  我沦陷了,孝雄心想。

  自从那天在雨水与阳光笼罩的凉亭里,碰触到她脚上的冰冷,在那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那一天,他轻触那个人的脚,把脚的形状转换成数字,用铅笔勾勒出脚的轮廓,仿佛就连那张纪录纸都沾染上那个人的气息。一想到自己意外得到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他就不禁浑身发热。

  但是,就像为此付出代价。从那天过后,老天突然不再下雨。梅雨季节结束了。直到暑假来临都不曾下过一滴雨,孝雄也完全失去了前往凉亭的借口。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哥哥决定搬离家里,而孝雄从一早就在帮忙。妈妈在两个月前就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不过,每星期她还是会回来一次,心血来潮就替孝雄做晚饭,或是吃孝雄做的饭。所以实际上这是孝雄第一次独自生活。过去和哥哥共用的四坪大和室,多出了半边空间,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就只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吃饭、睡觉,却在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空旷处和思考的缝隙,全被那个人填满。

  所谓的一个人独处,就是明白那个人不在这里。孝雄很快就领悟到,那个人正在别的地方,过着他一无所知的日子。

  孝雄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的意义。他为了见不到面所苦,那是几近肉体上的痛楚。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可能有个我不认识的某个人,正听着她甜美微颤的嗓音,看着她被光线勾勒出轮廓的头发,闻着她摄人心魂的馨香,或许也在轻触她那浅粉红色的脚趾甲。

  孝雄在睡前祈求下雨,醒来之前也祈盼下雨,但天公依旧不作美。

  是因为我这么任性地一心求雨,所以神有心刁难,故意不肯再下雨吧。他发觉自己竟在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由得感到恐惧。

  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废人。这种自怨自艾的痛苦根本毫无意义,他还知道这一点,证明还保有仅存的一丝冷静。

  我的确坠入爱河了,但如果因此变得脆弱,我绝对赢不了在那个人身边的其他大人。所以,我不可以因为恋爱而软弱,应该要借助爱情的力量让自己变强。

  孝雄绞尽脑汁想破头,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压抑住心里那难以承受的疼痛,看清自己应该做的事,并思考如何让那个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并且采取行动。因此,他整个暑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打工,即使老天终于降下渴望已久的雨水,他也毅然决然地还不到中午就去店里工作。

  在少了宵峰的中餐馆里,他忙得不可开交。他专注在工作上,一心只想着——如果是宵峰,他会怎么处理?孝雄赚来的钱有七成都存起来,准备当作高中毕业后的学费。他打算去念制鞋专校,剩下的三成则当作制鞋的材料费。

  我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没办法好好走下去了。那天,那个人这么说着。所以我要做出能让那个人走很多路的鞋子,那或许就是我能向她表明心意的唯一途径。孝雄打完工回家,一个人在房间里制作鞋子到深夜时,总是这么想着。

  他凭着那张记录数字的资料,以及至今仍残留在手中的柔软形状,用木头削出鞋模,补土加工,打造鞋子的外型。他接连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几页鞋子的设计图,烦恼到最后终于筛选出一款。接着,他裁出纸型垫在皮革上面,用银笔勾勒出轮廓,尽管失败了好几次,他还是用裁皮刀裁下一块块的皮片。接着就像拼图一样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并缝合成立体形状。制作过程中发出的各种声响,全被空荡荡的房间吸收。夜晚的空气犹如一块吸水力特强的干布,静静锁住所有的声音。

  独自待在房间里的这份寂静与孤独,一定能够使我长大茁壮。没错!孝雄如此祈盼着。

  整个暑假他就在打工和制鞋中度过,甚至觉得不敷使用。一眨眼八月已经结束,他得到的是不到十五万日圆的存款、堆积如山的报废皮革,以及制鞋时在手上留下的伤痕而已。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办法缝出满意的鞋面,照这种速度,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这双鞋。即便如此,学校的开学仍让孝雄振奋不已。因为往后只要下雨,他又可以名正言顺去见那个人了。

  我规定自己只能跷掉雨天早上的课。我曾经对那个人这么说。

  下次见到她,和她聊点什么吧。告诉她:「我几乎都背起来了。」她肯定会不解地问:「咦?背了什么?」我会再告诉她:「就是你送我的那本制鞋书。」然后,默背一小段给她听。那个人也许会吓一大跳,也许会感到欣慰。

  孝雄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带着雀跃的心情,迎接第二学期的第一天。

  也因此,当他在午休时间的教职员办公室前与她擦肩而过时,孝雄根本没注意到对方是谁。隔了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

  「雪野老师!」

  孝雄还没转过身来,原本走在一起的佐藤弘美已经惊呼一声,跑向那个人。而孝雄的视线追着佐藤的背影,慢慢地转过头,就看见与班导师伊藤站在一起的她。

  ……雪野老师?

  孝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呆立在原地。这时好几个学生跑过去围住她,异口同声地喊她「老师」。

  「不好意思,各位同学。」

  一听到那个声音,孝雄顿时背脊发凉。那是我熟悉的甜美微颤嗓音,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学校里?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到第五节下课后都还会待在学校里,我们晚一点再慢慢聊。」

  她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完这句话,再度低下头。突然间她看到了孝雄,两人的目光笔直交会,而她脸上则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是她。

  孝雄一见到她,喜悦之情瞬间充塞全身,但随即又被愤怒的情绪取代,接着涌上心头的是困惑与不解。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周围的氧气全被狂风吹散了。

  「小雪终于来学校了。」

  身旁松本惊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佐藤和松本将雪野老师所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我。她从去年开始一直遭到自己班上的女学生排挤。有个女生怪罪她抢走男朋友,于是号召同学集体杯葛她,甚至闹到家长都出面了,把她逼到没办法来学校,最后终于向学校请辞。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名叫相泽祥子的女生。

  孝雄怒火中烧。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满姓相泽的女生,还是气那个人没说自己是老师,又或是气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姑且先压下心底不断暴冲的情绪,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放学的钟响起,他从二楼教室默默俯视那个人走出校门的背影,依然有好几个学生冲过去抓着她哭泣。那天的夕阳看起来格外毒辣火红。

  孝雄独自迈开步伐前往三年级的教室,找到姓相泽的女生,直接对她说:「听说雪野老师辞职了。」却没想过跟她说了这些之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个淫荡老太婆关我屁事啊!」

  一听到对方吐出这句话,孝雄想也不想就出手打了她一巴掌。

  ◇◇◇

  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不过孝雄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一带是路灯稀少的住宅区,行道树和电线在微温的风中轻晃着,在漆黑的夜空中高挂着一弯白色月牙。由于他左眼皮肿了,所以一直盯着月亮看,就会看成两个或三个月亮,样子就像剪下来的指甲,他似乎还能够听见那个人咔咔地剪脚趾甲的寂寞声响。可是,那幅画面里没有他,过去没有,未来想必也不会有。孝雄一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感伤。

  他被冲进教室的班导师强行拖去医院,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夜幕早已低垂,总武线电车上挤满返家的人潮。孝雄抓着吊环抬起头,就看见黑暗车窗上倒映着自己贴着纱布的肿脸,挨打的脸颊像是另一种生物般阵阵抽搐着,嘴巴里不断积着带有血腥味的唾液。孝雄实在受不了脸颊的痛楚和挤在人群里的不适,于是一过中野就下车了。

  他沿着电车轨道往西走,心想走一个小时应该能到家吧。吹着风、自己移动双脚前进,多少能够转移脸上的疼痛,偶而会把带血的唾液吐在柏油路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观众席误闯到不清楚剧情发展的舞台上,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没有人期待我的登场,更别提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却始终以为自己是主角。我心里羞愤不已,甚至很想消失。

  那个人从我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就和相泽等人建立起我不知道的关系。尽管日后出了问题或其他状况,他们的关系,都远比我和她之间,那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更深厚。

  我不过是三个月前才登场、正好选在下雨天跷课的路人罢了。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想要我做的鞋子。那个人也没说过半句「我想见你」,只是喃喃地说「我们也许会再见面」。我甚至无法去想像那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满脑子只想到自己。

  在住宅区的尽头一转弯,就看见跨越电车铁轨的陆桥。孝雄站在桥上的正中央,确认自己目前的位置。左手边的远处,是刚走过的新宿高楼大厦的灯光,让四周的黑暗更显深沉庞大;至于右手边那一片黑暗,就是接下来自己的回家方向。住宅区的瓦片屋顶,就像偷偷浸湿般地淡淡发光,而屋顶上方就是那个人的细细指甲。

  明天是否会下雨呢?孝雄望着像是要遮住那弯月亮的缱绻薄云,茫然地想着。

  隔天早晨有些多云。连绵不绝的灰云,密实地覆盖住整片东京的天空。这个早晨相当的安静,仿佛街道上的声响全被那片云层给吸收了。孝雄穿过看起来比平时更黯沉的甲州街道时,心里如此想着。正要穿过国定公园的新宿门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带全年通行证,不由得轻叹。

  既没下雨,也没带通行证。那个人肯定也不在。

  果然不应该来的。尽管心里这么想,他还是花了两百日圆从售票机买了入园券。

  反正现在去学校也是迟到。再说如果是下雨天,我或许反而不会来。那么,我到底为了什么来这里?算了,已经无所谓了。

  孝雄自暴自弃地把入园券塞进自动验票机,闸门开启时的喀锵金属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走在公园里,放空自己的脑袋。但就算什么也不去想,一双脚还是自然而然地沿着走惯的道路前进。他一穿过喜马拉雅雪松与黎巴嫩雪松林立的昏暗区域,空气立刻一如往常地变了。气温似乎下降了一度左右,四周充满水气及绿意的气味,而小鸟迅速闪过眼前,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形的裂口。不撑伞走在公园里,才发觉整个空间莫名的宽广,孝雄感觉自己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有些惶然失措,愈来愈觉得今天不该来这里的。因此,当他发现枫叶后头逐渐出现在眼前的凉亭里没有半个人时,心里头有些安心。

  反正我一点也不觉得心痛。他这么想着,只差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

  因为我早就知道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刹那间,一股激荡的情绪从脚底涌上喉咙。

  不是这样的!他差点失控喊出来。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想见她。

  我好想好想见她,却不知道该拿这般心情怎么办才好。为了让自己有脸见她,整个暑假都坚持不到这里来。事实上就算不下雨,就算是晴天、下雪天或阴天,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见那个人。

  我不能就这样结束和那个人的关系。

  远处忽然传来轻微水声,可能是池里的鱼跳出水面,也可能是树枝落在水面上。

  但会不会是?一定是……

  孝雄穿过层层低垂如帘幕的枫叶,看到紫藤花架时,确定了答案。在那片淡绿色茂密的紫藤叶中,出现那个纤细的身影。

  听到孝雄的脚步声,对方也缓缓地转过身来。那个人就在眼前,她的背后是倒映着浓浓绿意的池水。她一丝不苟地穿着灰色套装,脸上带着迷途孩子般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双透明到仿佛能够透视她内心的黑眸,怯怯地看了孝雄的眼睛一眼。

  孝雄浑身一颤,仿佛她直接抚摸了他的心脏。孝雄明白这个人就是夏雨的化身,没有人能够阻止雨水落下来。远处传来雷鸣声,此刻孝雄不自觉脱口而出……

  ——隐约雷鸣。

  他对着紫藤花架下的那个人说。

  ——隐约雷鸣 即使无雨 吾愿在此 如你留我

  拂过池面的风沙沙吹动了紫藤叶、水面和那个人的秀发。她低垂的视线,更加深了微笑里的哀伤。孝雄突然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也见过同样的场景。

  当水面恢复平静时,那个人抬起头对孝雄说:「……没错,正确答案。这就是我当初对你说的那首和歌的返歌。」

  听起来就像小孩子故意模仿老师说话的口吻,感觉有点好笑,原本紧绷的心情也逐渐瓦解。

  「出自《万叶集》吧?我昨天在课本上找到了。」

  这两首一组的和歌称为「相闻歌」,是男女之间互赠的恋爱之歌。女方以和歌问道:「如果下雨的话,你愿意留下来吗?」男方于是回应:「只要你希望如此,就算不下雨,我也会留下来。」

  我明明在课堂上曾经听过,却隔了三个月后才终于注意到,孝雄不由得苦笑。然后,他鼓起勇气呼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雪野,老师。」说完,他直视着雪野老师。她唇边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略倾着头,手指轻轻拨开脸上的头发。

  「……第一次见面,我看见你制服上的校徽,才发觉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说完顿了顿,缓缓吸一口气。

  「所以,我以为说出那首课本上教过的和歌,你就会发现我是古典文学老师,而且我一直以为全校每个人都听过我。可是,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是谁。」

  孝雄轻轻点了头。她稍微眯起眼睛,像是看见了耀眼的光芒,带着几分笑意说:「一定是因为你的眼里只有另一个世界吧!」

  旁边突然传来红头伯劳的清脆鸣啼,两人同时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池面上有两只鸟儿交缠飞翔。两人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直到鸟儿消失在树荫里。

  她一脸担忧地问孝雄:「欸,你的脸怎么了?」

  该怎么回答?我想让她担心一下。

  「我学老师喝啤酒,结果喝醉了摔下山手线的月台。」

  「不会吧!」她一只手捂住嘴,双眼大睁。真可爱。

  孝雄笑着说:「骗你的。因为我跟别人打架。」

  就在这一刻,空中闪过一道白光,发出轰然巨响。大气宛如扬声器的振动板,微幅颤动。那道雷打得很近,他们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接着一起抬头看着天空。貌似灰色黏土的积雨云不知何时翻涌上天,云层里不时闪烁着一道道如血管般的光芒,轰隆隆的低音鼓声在云层上方缓慢回荡。冷风在水面隐约扬起涟漪,几颗豆大的雨滴答答地落下。啊啊,下雨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四周已经因为倾盆大雨变得白茫茫一片。

  紫藤花架的层层树叶完全无法发挥屋顶的功用,孝雄想也不想拉起雪野的手奔跑,他们仿佛在白浊的水里狂奔,看不到眼前的路,也因为暴雨的轰然雨声,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当他们冲进凉亭时,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了。

  「我们的样子好像刚从河里游过来。」雪野上气不接下气地愉快说着,孝雄也笑了,心脏不知何时也随着急促的呼吸声雀跃了起来。

  混着雨水及树叶的狂风从侧面拍打着他们的身体,两人不禁大声欢呼。在干净又新鲜的雨水味道笼罩下,全世界的空气仿佛跟着焕然一新。刚才的对话和情绪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雨水带走了——学校里发生的事、暑假的孤寂,也全都消失无踪。

  「我最爱夏天的倾盆大雨。」雪野抬头望着瀑布般从屋檐倾泄而下的雨水,开心地说。

  「我也是。所有季节里,我最喜欢夏天。」

  「也喜欢夏天的热气?」

  「喜欢。也喜欢夏天的湿气,喜欢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因为这些让我感觉自己活着。雪野姊呢?」

  「我也喜欢夏天。夏天,还有春天,因为那是万物新生与成长的季节。寒冷的季节会让身体发冷,我不喜欢。」

  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孝雄觉得好笑,回说:「你明明姓雪野,却——」

  「却讨厌冬天。」雪野接着他的话说完后微笑,接着手指摸摸湿淋淋的发稍,难为情地瞥了孝雄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动了动丰盈的双唇。

  「怎么了?」

  「唔……」雪野吞吞吐吐,接着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欸,你的名字是……?」

  孝雄忍不住笑了出来,胸口满是暖意。「我姓秋月,秋月孝雄。」

  「这样啊,秋月。」雪野轻声念了一遍,像在确认发音。「秋月啊。」她又念了一遍。然后像是灵光乍现,得意洋洋地说:「你还不是一样,明明姓秋月!」

  孝雄觉得这个人跟小孩子没两样,还是接着回应说:「却喜欢夏天。」

  两人吃吃地轻笑出声,彼此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凉亭里弥漫一股撩动人心的喜悦。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坐在各自的老位置上——L型长椅,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不过,所坐的位置已在不知不觉间比三个月前拉近了一点点。

  气温逐渐下降,尽管狂风已经停歇,倾盆大雨却带来高空的空气,于是带有秋意的冷空气,突然伴着细小飞沫一起吹进凉亭里。

  雪野抱着双肩缩着身子坐在长椅上,孝雄开始担心她觉得冷。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侧脸,水滴不断从发梢落下,湿透的套装长裤可怜兮兮地突显出她弓起的腰线。雪野身后丛生于池畔的黄花在雨滴敲打下猛烈摇晃,水与花的浓烈气味掺杂着雪野身上隐约的甜香,弥漫了这座昏暗的凉亭。她那身天空灰套装仿佛是为了搭配这座昏暗凉亭特别订做,让被雨淋湿的雪野完美融入这个场景。

  这是一幅动人心魂的画面。孝雄看着雪野这副模样,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雨声听来格外遥远,似乎被哪个地方给吸收了。脸和体内却止不住地逐渐发烫,他只得慢慢将视线从雪野身上挪开。

  孝雄突然打了个喷嚏,有些难为情地心想:「我明明不觉得冷啊!」

  一抬起头,就见到雪野正看着自己。她像是闻着花香似地慢慢眯起眼,柔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感冒了。」

  他们两人快步离开公园,这时猛烈的雨势逐渐转弱,空气也回到了九月的温度。他们穿过中央线高架桥底下,经过千驮谷车站,走到外苑西通,接着转进一条窄巷,来到雪野住的大楼。那是一栋老旧建筑,挑高的大厅天花板充满着怀旧气氛,味道很像小时候在亲戚家里闻到的旧时气味。由于电梯在定期检修,两人走楼梯抵达她位在八楼的住处。尽管爬得气喘吁吁,孝雄却还是很开心,因为跟着雪野走在狭窄楼梯,她的气息笼罩着自己,可以在她背后肆无忌惮地将这些气味吸入胸腔里。

  走进到屋子后,雪野立刻叫他去冲澡,并把宽松的蚕丝V领衫和吸汗防风材质的长裤交给他换上。接着,雪野也去冲澡。洗完澡出来的雪野,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旧牛仔裤,奶油色坦克背心,外面套着一件浅粉红色的开襟短摆上衣。她散散着淡淡的香皂味且光着脚。孝雄暗自注意着她走在拼木地板上发出的啪答脚步声。雪野把孝雄湿透的衬衫放进洗衣机,用毛巾吸干制服裤子的水分,再用熨斗将衣裤熨平,孝雄则趁着这段时间借用她的厨房做午饭。当他看到冰箱里满是啤酒,不禁有些愕然,不过蔬果室里姑且还有洋葱、红萝卜和莴苣,只要切掉变成褐色的部分还是可以吃。他也找到鸡蛋,于是决定做蛋包饭。他开了鲔鱼罐头充当鸡肉炒饭要用的肉类,并在调味料中找到一瓶腌橄榄。这肯定是下酒菜。接着,把腌橄榄切片混入莴苣里做成配菜沙拉,同时也发现沙拉酱距离瓶底只剩五公厘左右,于是用醋、胡椒和橄榄油简单做了新的沙拉酱。屋子里满是烹调与熨斗的气味和蒸气。孝雄心情平静地想,这就是家人的味道吧!

  「好好吃哦!我最爱蕃茄酱了!」

  「这算是对蛋包饭的赞美吗?」孝雄苦笑。两人隔着一片木板构成的小桌子相对而坐。

  「里面搞不好掺了蛋壳,吃的时候请小心一点。」

  孝雄一说完,雪野立刻不解地眨眨眼,接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怀大笑说:「讨厌欸!你还在对我的煎蛋卷怀恨在心啊!」

  「哈哈哈。我实在忘不了那个煎蛋卷。」

  「味道不怎么样吧?」

  不怎么样?孝雄觉得好笑。

  「与其说味道不怎么样……」他笑着看雪野,「老实说,根本是难吃,超难吃。」

  「无所谓,反正我主打的优点又不是厨艺。」

  雪野不以为意地冷冷说完,立刻露出幸福的表情,继续吃着蛋包饭。她的嘴唇上沾到一点蕃茄酱,便伸出舌头,一滴也不浪费地舔掉。

  「除了蕃茄酱以外,雪野姊还喜欢什么菜?」孝雄问。

  嗯……。雪野想了一下。

  「比起酱油味,我更喜欢调味酱味道的食物。还有法式清汤。」

  「……很像高中男生的喜好。」

  「呵呵,我可不想听你这个高中男生这么说。」

  「你知道法式清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孝雄边吃沙拉边问。

  「嗯?……是用小麦吗?咦?还是大麦?」

  「它是自己涌出来的。听说法国北部一带有个大水池,里头装满清澈琥珀色的清汤,非常漂亮喔。」

  雪野一脸不可置信。

  「里面好像还有鱼,叫做法式清汤鱼。」

  「……你乱讲的吧?」

  「当然是乱讲的。雪野姊,你真的是老师吗?」

  「吼——你好过分!」雪野的脸蛋逐渐变红,连纤细脖子也染红了,左手握拳,咚咚地敲着桌子。「秋月同学,你太恶劣了!太不应该了!你这个态度非常不应该!」

  她真心抗议的模样实在很好玩,孝雄忍不住放声大笑。

  餐具收拾干净后,这时屋子里充满暖暖的咖啡香。大片落地窗挂着绿色窗帘,屋子里也染上一抹淡绿,总觉得这个房间好像位在水底下。孝雄喝着雪野煮的咖啡,一边这么想。他坐在窗边地板上,视线往上一看,就看到雪野正在厨房里煮她自己的咖啡,虽然只看见她的背影,但他清楚知道她脸上也带着笑容。雪野光着脚滑行地面的柔和闷响,以及咖啡滴滤杯与陶杯相碰发出的锵锵声,在耳里听起来都像是在水里听见的声音。

  雨声与雪野发出的声响环绕着孝雄。此时此刻,愚蠢的妒意、无奈的焦虑,以及多年来像薄膜一样包覆全身的茫然不安,全都远离了孝雄。

  活到现在,这一刻——孝雄突然想到这句话。

  他在脑海中,将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情感化为言语,小心翼翼地避免它瓦解。

  活到现在,我觉得,这一刻。

  这一刻也许是最幸福的时候。

  雷神の しまし响もし 降らずとも 我は留まらむ 妹し留めば

  隐约雷鸣 即使无雨 吾愿在此 如你留我

  (万叶集一一·二五一四)

  情境:男性以和歌回答借雨挽留自己的女性。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这是回应第二话那首女性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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